旧笔记小说网 > 穿越快穿 > 她不坠落 > 7、向她攀升
    王醒衍很少做梦。


    离家之后第一个闯进睡眠的梦境,是几年前的寻常清早,养父带他外出晨跑。少年的身体年轻单薄,但脊梁笔挺,步伐扎实有力。养父渐渐有些跟不上他的步速,终于将粗厚温热的手掌撂在他肩头,沉声要他把名字里的“言”字让给新降生的弟弟。


    王醒衍奔跑的脚步慢慢停了,仿佛胸腔填满冻土,沉甸甸地往下跌,让一颗心也逐渐冷却。神情却仍是一径温顺,含着眼帘点头说好。


    他的名字只做这唯一一个音节的改动,就陡然变得波折拗口,像咬字时呛了一块布满突角的冷硬石头。


    那次他梦醒时分只觉一阵恍惚,躲在温暖舒适的被子里不愿睁开眼,朦朦胧胧地以为自己还能够缩回曾经被叫作冬冬的童年里去。


    还有一次梦到他在家中受到冷落的那段光景。养父母的亲生儿子出生后,王醒衍的日子变得不太好过。从“言”字开始,他被迫让出生活中的每一个部分,直至退无可退,终于将他的家也拱手于人。


    而梦到谈芜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上回在花园里他并没有看到谈芜的样子,只知道她嗓音沙甜,不是清脆爽朗的类型,倒像瓜果过熟的红瓤。她发出声音的两片嘴唇也非常漂亮,凉润的淡粉色泽。他频繁梦到这两页唇瓣翕动开合,对他说着什么话。


    王醒衍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甘美的嘴唇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也不明白这究竟象征着怎样一种意味。


    在第三次梦到谈芜之后,王醒衍终于决定去找她。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道一声谢。


    再次按响门铃,心境已经不同于以往。来应门的换成了一个年轻脸孔,礼貌问他有什么事。


    王醒衍说:“晚上好。打扰了,我找谈小姐。”


    年轻的阿姨开门将人迎进来,仔细端详他挺秀的五官,面上顷刻浮了笑:“你是小满的朋友吧?请跟我来。”


    静谧的花园里,此刻夜重灯轻。从别墅窗口隐约传来微光扑朔,照着庭院中心凝停的喷泉,偶有晚风慢拂,挑动着水意涟涟勾荡。走进室内才发觉,这黯淡的光线原来是星星点点的烛火,灯影稀薄地映在洁白墙壁上,也如水纹般摇晃。


    阿姨领他换了拖鞋:“你是唯一一个来给她庆生的。你们关系很好吧?小满在这边几个月了,一直没什么朋友……”


    原来这天是她的生日。


    王醒衍低头看着自己一双修长的手。白皙皮色下,血管本来是青蓝的,被冻成极浅淡的紫色。指节横布细微伤痕,是工作中难免的磕碰所致。不过异常清洁,今天换下工服匆忙来找她,并没有忘记要仔细洗净双手。


    可手心空空如也,他没有什么能够送给她。


    别墅没有开灯,只点着不少蜡烛,满室都捂上一片温暖的融黄色。她穿吊带裙,正背对着门口,肌肤下方透出纤薄美好的肩胛形状。听到脚步声,谈芜回过头,好似一眼就认出了他:


    “啊,是你呀。我好像还没有要送去打理的衣服。”


    王醒衍也终于看清了她小猫一样的眼睛、有着翘鼻尖和尖圆下巴的脸。


    他试图稳定心神,还是未免从嘴唇紧张到脊梁,膝盖都在往后压,但是声音依旧轻轻淡淡,跟眼神一起穿过昏黄光线:


    “生日快乐。对不起,我没能准备礼物。”


    王醒衍并没有拿他的不知情作为理由,更不会徒找借口,只是向她承认错误。谈芜听清他的话,一时露出讶异的神色,似乎从没想过从这个还算一半陌生的少年手里收到礼物,想了想,先告诉他上次的事:“小张阿姨已经被辞退了。我告诉过洗衣店的老板,是我非要你弹钢琴的。”


    “嗯。我这次来,就是想说声谢谢。”王醒衍心念微动,目光转向圆厅里那架白色施坦威钢琴,稍作沉吟后说,“如果你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弹给你听。”


    他送给谈芜的乐章,叫作《圣婴之吻》。几乎未经拣选,是最先浮现在脑海的答案。坐上琴凳的一刹那间,已本能地脖颈轻仰,呈一种虔诚而膜拜的姿态。


    对于这一首梅西安的经典曲目,王醒衍演奏得相当纯熟,对音程与和弦得心应手。谈芜看到他抬首却垂目,疏朗的眉宇之间,游过烛色熔金的浮光。琴声渐渐厚密,仿佛产生某种隐秘的感召,谈芜忽然发觉,上回这个样貌优美的男孩子技法还很生疏,他真正的琴技其实远远超乎了她的预料。


    一曲终结,王醒衍指尖战栗,一半是如今做惯体力活的两手已经很难支撑这样的弹奏强度,另一半则是懊恼自己中途错了几个音。


    他几乎是本能地觉得,呈现在她眼前的,应该是最完美的一切。


    而谈芜却说:“今年爷爷买了一辆车,为我订制的车型和颜色,但是要等我明年回到美国才能看到。妈妈也准备了礼物给我,她一直都知道我喜欢什么样式的珠宝。这些礼物用钱就可以买到,可钱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时间,这也是他们唯一不能分给我的东西。哦,还有一样——他们说只要我想,他们可以送来天上的星星。”


    她顿了顿,轻轻摇头,“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没有人可以为我摘下一颗星星。”


    话到这处,谈芜好像一下恍然,眼睫跳跃似地眨动了几下:


    “我又讲了太多无关紧要的,是不是?”她非常坦率,好像对自己意识游移的小毛病颇为理直气壮。王醒衍不由轻笑起来。唇角的弧度拉开,面上的肌肤紧跟着扯起丝丝涩意,他就在这时忽而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露出笑容了。


    谈芜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心神变化,一本正经地对他道谢:“不管怎么说,我都很喜欢。你送了我一首钢琴曲,而不是一架钢琴。”


    年轻的阿姨送来各式茶点,然后悄悄避到楼上去。而王醒衍就留在这里,安静地听她说着碎话。不知不觉时针转向午夜,生日蛋糕被阿姨推出来,上面竖立着十六支细长螺纹的蜡烛。四周家具木气沉沉,烛光也显得干燥,似乎分外容易脆折,最终熄灭在她闭眼呼出的一口长气里。


    她吹蜡烛时单手扶在耳后,不让碎头发荡下来。然而还是漏了一缕柔软微卷的发尖,一下又一下在空中吊晃,羽毛般轻轻掩住了他的呼吸。


    她双唇也浅浅地并作一团,挤成软嘟嘟的样子。


    像在准备着迎接一记亲吻。


    谈芜许过愿望睁开眼,立时注意到他俊秀面容上显而易见的异样,直接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脸红?”


    每次离开她的家,都是如此慌张匆忙。


    王醒衍很快回到简陋的住处,他记住了这晚隆隆如震的心跳声,以及由南往北吹了他满身满面的长风。


    室友们已经睡下,鼻鼾犹同海啸。


    王醒衍悄悄打开日记本,触眼便是前页他自己的字迹,拓写着那首鲁米的诗。想起初次见到她,他就在笔记本里写下了一句月亮。


    眼下本子翻到崭新的一面空白,他漫无目的地记录着今天的所见所闻,以及那个送给她生日礼物的承诺。到最后另起一行,怀着自己也猜不透的心思,笔尖徐徐地写——


    她说,没有人可以为她摘下一颗星星。


    谈芜要一颗星星,这似乎并不算异想天开。他想。


    星星和月亮,本就是最为相称的。


    日子就这样慢悠悠地过,王醒衍依然同时打着两份工,在扬州的老城区维持生活。转眼快到梅雨季节,天色像吸饱了水分的灰布面,稍一拧绞就淅淅沥沥落下阵雨。


    也就是在一场骤雨里,他又遇见谈芜。


    王醒衍在便利店上夜班,晚上客人本就不多,下起雨来就更是稀少,前半夜只有一个女孩子,买了樱桃牛奶和猫罐头。他很少与顾客眼神接触,总是抿唇低头,将漂亮的眉眼都藏在额发下,手脚敏捷地将商品装袋,然后就听到收银台对过她的声音:


    “你好,我想在这里躲一躲雨。”


    王醒衍猝然抬眼,与她目光在空中相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一时说不出话来,像是被包裹进一层静默,呼吸和雨声被隔绝在另一面。


    这一层静默其实非常脆弱,在谈芜抬起手的瞬间,忽地就崩解了。


    谈芜给他看手里的购物袋:“我买了樱桃牛奶。不够的话,我可以再买很多别的。”


    其实雨势不大,谈芜没有买一柄伞撑出去,好像是根本不想与门外湿润的空气发生接触。


    王醒衍轻声说:“足够了。”


    他注意到她手指尖泛白,冰冰凉凉的色泽。


    可是在她面前,他从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提问。斟酌良久,谨慎地开口:“谈小姐,现在喝的话……”


    谈芜转眸望向他:“嗯?”


    王醒衍指尖轻抬,朝向收银台后方的微波炉短暂示意:“加热一下,会暖和一点。”


    “谢谢你。”她说,“其实,不用叫我谈小姐的。我年纪还不大,家里的阿姨都叫我的小名。”


    “嗯,好。”王醒衍依从颔首。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三分钟后他打开微波炉,将滚热的牛奶递到她手上,张口却依然还是原本的称呼:“牛奶热好了,谈小姐。”


    谈芜捧着牛奶的纸盒小口小口地喝,眼见着面前瘦高清秀的少年背过身去,认真开始整理货架。他穿着便利店的统一制服,暗暗的蓝色面料,熨烫光整,衬得皮肤洁白。


    她说:“好像已经见过你很多次了,我们应当认识一下。我叫谈芜,是旁边小区九号别墅的住户。”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干干净净的黑眼珠,音色也清爽,耐心地给她回应:“我叫王冬冬,是这家便利店的收银员。”


    谈芜说:“我的猫咪就叫作冬冬。”


    王醒衍若有所思,半晌说:“我在你家里面见到过它。”


    “其实是‘它们’。”谈芜纠正他。讲起救助的猫咪们,她的眼眸荧荧晶亮,“我冬天才过来住,那些冬天里找到的小猫,我都叫它们冬冬。有冬冬一号,冬冬二号……目前进行到第八只了,还有下一只的话,就是十号。”


    可是九号去哪里了?这个女孩子表面上有些可爱的闷钝,其实内心相当细腻,不应该出现这样直白的失误。王醒衍稍作思忖便心下了然,不由微笑着猜测:“……原来我是冬冬九号。”


    谈芜好像很高兴他猜准了自己的心思,用力点点头,嘴角弯弯地说:“对。”


    一瞬间,似是与她产生了某种隐晦透明的联系。这样奇异的亲近令他有些赧然,马上垂放下视线。


    雨声淋漓,经久不歇。他们似乎又回到了谈芜生日那夜,王醒衍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缄口不语,沉默而宁静地听她漫说着什么,而谈芜不着边际地讲着话,话题绕来绕去,终究抵达了他的身上。


    “我们好像年纪差不多大。我在这里休假,是打算先gap一年。妈妈要让我学商管,可是我喜欢音乐,所以需要停下来想一想。你呢?为什么没有在学校念书。”


    谈芜敏感而富有洞察力,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心,也知道在询问别人之前,要先介绍自己。


    王醒衍平静而诚实地回答她:


    “我没有钱。”


    他与谈芜,他们之间天差地别。他没有喘息的空间,更不可能像她一样,得到机会停下来,想一想。gapyear是人生的间隙,更是一种优越的特权。而他不一样。但凡半步行差就错,他脚下的路就会轰然倒塌。


    支撑起如今的生活,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


    谈芜轻歪了下头:“你的成绩好不好?爷爷在很多学校都设立了奖学金。我让小敏阿姨把资料给你。”


    当九年后斯吾科技陷入财务危机,王醒衍也是如此拒绝了来自恕江实业的注资。面对钟素祯探究而又压迫的眼神时,王醒衍才意识到多年前他为什么宁愿说谎,也要拒绝那足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我的成绩不够好。”


    谎言滑润地出了口,比他想象中要容易得多,只是话到后半,不易察觉地哑了嗓子。可当时的他尚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这样做。


    人生头一回说谎,王醒衍手心发潮,尽量避免与她对视。他怕擅长观察的谈芜真的看出什么端倪,因为在学校时他从来都是同辈中的翘楚,品学兼修的优等生。


    目光朦胧,看不真切,唯独可以确定的是,他避开了她的直视。


    直到云收雨止,谈芜从冷柜里又拿出了两盒牛奶。她结过账,却把购物袋留在他面前。


    “这是我最喜欢喝的樱桃牛奶。之前它的工厂快要倒闭了,被爷爷买了下来。那时候爷爷的生意也不顺利,但是自从收购了牛奶工厂,很多陷入死局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所以我觉得樱桃牛奶能带来好运气。”


    她轻快地说,“现在我把它送给你,祝你以后也有好运气。”


    王醒衍没有不作声,默视着她转身离开,喉咙又痒又热,绵绵起黏,那股子甜就这样沉在舌尖,很长一段时间都有回甘。


    下次他一定要问问看,她为什么讨厌下雨。


    机会来得很快。这天原本长空白亮,日光充足,照在微茫的尘埃上,仿佛连空气都闪着金光,可午后一落就是一场急雨。谈芜就在这时浑身湿透地冲进店门,一眼望见他,浑圆的双眼蓦地露出喜色,细声细气地叫他:


    “太好了,是你!快跟我来……”


    王醒衍久经辗转流离,不断地在被抛下、被放弃。


    生平第一次,有人因为是他而感到惊喜。


    从心脏柔软到肺腑,几乎快要盈溢出来。


    然后谈芜拉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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