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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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葵一浑身的血液都直直冲上面颊, 几乎要将她薄薄的脸皮儿撑破。心里那几分对贺游原的不舍与留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此刻,她只想让他立刻从她眼前消失。
……怎么这么丢脸啊?
她下意识地将手腕藏到身后, 低头瞅着自己的鞋子,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贺游原没有看清手表屏幕上的字。可她分明听到他闷闷的笑声,像从胸腔里漫出来的, 闲散又欠揍。
李葵一抬起眼睛, 果然看到悠然站在夏季夜色里的少年弯了双眼,懒洋洋地盯着她,笑得无辜而鲜活,丝毫没有自己是“罪魁祸首”的觉悟。
看这副得意样儿就知道,他心里绝对美得要死。
李葵一羞恼,瞪他一眼, 转过身气噔噔地走了。贺游原看着她的背影, 笑着歪了歪头, 两三步追上去, 捞起她的手牵住。李葵一不想给他牵了,挣脱,他却无赖一般, 再次黏上来, 勾住她的手指,继而屈指相扣。
刚刚实在太紧张了,以至于她手上的神经都木然, 这一次, 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手中的那片温热,他似乎也有了经验, 手上力道不轻不重的。只是,相触的皮肤间再次氤氲起水汽,潮热而湿漉。
一直走到李葵一家单元楼下,手也没放开。楼道里的感应灯还是没修好,里面黑洞洞的,只有寡淡的月光探进去一点儿,聊胜于无地抛下一片清薄的光。
“李葵一……”贺游原轻轻捏她的手指尖儿,声音又低又懒,黏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娇,脑袋也离她近了些。
“嗯?”
他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气息勾勾缠缠:“李葵一……”
李葵一知道他应该是舍不得走,便也用指腹蹭了蹭他的手背,小声说:“我等你回来。”
他像小狗一样,长长地“嗯”了一声,而后抬起清亮的眼眸,开始蹬鼻子上脸:“那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和其他男生说话,行么?”
李葵一:“……”
“不行,你这个要求太无理了,也很过分。”
他声音里染上些微不可察的委屈:“那你不要和其他男生去动物园,也不要和其他男生去吃麦当劳,不可以听其他男生唱歌,也不许教其他男生做题。这样总行了吧?”
还是很过分啊。
但李葵一仔细想了想,她似乎确实不会和其他男生做这些事,便勉强答应:“行吧。但是如果有男生来问我问题,我能教的话肯定会教的。”
贺游原耷着眼思索一阵:“那你随便教教就行了,不能像教我那么认真。”
有毛病,李葵一在心里默默吐槽。
反正她认不认真教他也不知道,她便胡乱地点点头:“行,都行。”
贺游原开心了,眼睛亮晶晶,说:“该你了,该你给我提要求了。”
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被提要求啊?
李葵一实在理解不了他的脑回路,但看在他明天就走的份上,还是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她觉得她真是太惯着他了。
片刻后,她说:“我知道你集训很辛苦,压力很大,需要多排解。要是你有压力,可以跟我说说,或者是去吃麦当劳开心一下,你别做些有的没的……”
“什么叫’有的没的‘啊?”贺游原没太理解。
“就是抽烟这些。”李葵一抬眼看向他,觉得应该跟他说清楚严重性,“你知道的,两个人相处的过程也是互相磨合、筛选的过程。如果你抽烟的话,那我会直接把你筛掉。”
贺游原被“筛掉”两个字惊得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不抽烟,怕什么啊?
“行,我不抽。”他晃晃她的手指,“那我给你打电话,行吧?”
“行吧,但……你不许打太多啊。”李葵一哼哼道。
贺游原轻缓地叹了口气,嘴边挑起一丝笑意,口气松散:“行,不打太多。我写漂流瓶给你,咱们能不能说上话全看缘分,行吧?”
“你阴阳怪气什么?”李葵一拧了下他的手。
“我阴阳怪气?我看是有人嘴硬。”说着,贺游原伸出手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儿,恶狠狠地说,“我记着呢,你还欠我一句话,我不管,等我下次见到你,我要听你亲口说,你做好准备。”
李葵一抿着嘴不说话了,只轻飘飘地觑他一眼。
放完狠话,贺游原的脑袋又凑过来,眼看着他又要开始黏人,李葵一不露痕迹地推开他,牵着他的手也放开:“太晚了,你该回去了,明天还要赶高铁,今晚好好休息。”
“你根本就没有不舍得我。”他嘴角一撇。
“确实没有不舍得。”李葵一一本正经道,“因为我已经在期待下次见面了啊。”
“你……”
贺游原想说什么,但被这句话哄得根本合不拢嘴。他刚刚才说过,下次见面时,他要听她亲口说喜欢他,然后她就说她已经在期待下次见面了——服了,她怎么那么会啊,他一颗因分离而躁动不安的心瞬间被安抚得服服帖帖。
“你……你要说话算数啊。”贺游原愉悦得说话都结巴了。
“嗯,快回去吧,拜拜。”
“拜拜。”
贺游原边后退边冲她挥手,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想要慢慢地告别。退出十来米,他又跑了回来,从他校裤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塞进她手里,“差点忘记给你了。”
李葵一低头一看,手上是一把……大蒜?
“给我蒜干什么?”
贺游原:“……是水仙花。”
“……哦。”
贺游原解释说:“等它开花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这样啊。
李葵一抓紧手里的水仙种子,略显心虚:不好意思,把如此浪漫的场面搞得有点尴尬了。
贺游原似乎没有在意,转身离开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说:“走了啊。”
李葵一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一步步湮没于黑暗中。她忽然想起两年前,第一次重逢后,她也是这样看着少年背影如风,奔进了夜色。
回到家中,李葵一从抽屉里取出手机,查了一下养植水仙花的方法。家里找不到空闲的花瓶,她便找了个漂亮的饮料瓶子,洗干净后,用剪刀剪下底部,把水仙花的种子摆放好,加入适量清水,然后将其摆放在了卧室窗台上,紧挨着周方华送给她的芦荟。
第二天到了教室,她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靠近后门的座位,上面干干净净,已经空了。
她的心也空茫了一瞬。
学期即将结束,期末考又要来了。课间,李葵一把一沓已经复盘、整理完的试卷用燕尾夹夹起,准备放到教室外的储物柜里去。不料,她打开柜门后,在里面发现几本不属于她的书,拿起一看,是几本语文必修和选修的教材,语文教材扉页上写着贺游原的名字。
把语文书留给她干嘛?
李葵一随手拿起一本必修二,见四下无人,简单翻了翻。翻过前面几页,她蓦地睁大眼睛,这才恍然发现,他的语文课本里别有洞天,真的有荷塘与月色,真的有郁达夫故都的秋天,真的有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不是信手涂鸦,他画得极精细,光影清晰透彻,色彩斑澜灼目,只在一瞬间,便将她带入另一种艺术形式的震撼中。
好漂亮啊,她屏住呼吸。
读这些文字时,她曾在脑海里描摹过的画面如今跃然于眼前,竟有一种极为酣畅痛快的共通感。
李葵一把他留给她的课本仔仔细细收起,抱在怀里,步伐雀跃地进了教室。
晚上回到家中,她拿出手机,想给贺游原发个消息,说她很喜欢他藏在她储物柜里的小惊喜。结果刚一打开手机,就哗啦啦蹦出许多消息。她点进扣扣,发现消息都是贺游原发来的,文字、图片、语音,一共64条。
……分享欲倒也不必如此旺盛。
李葵一没管他,把手机放下写起了作业。
在遥远的北京,贺游原收拾好宿舍床铺,去洗了个澡,回来后就歪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看了半晌,却迟迟不见李葵一回消息。
不应该啊,这个点她应该回家看到手机了才对,怎么不理他啊?
又等了近半个小时,贺游原刚洗过的湿哒哒的头发都快自然晾干了,她还是没回。他还不敢给她打电话,怕她在学习,打扰她学习她肯定要生气的。
学习归学习,先回他一下嘛,回个“TD”退订也行啊。
贺游原懊丧地扑倒床铺上,决定给李葵一一点惩罚。他想,等她待会儿给他回消息了,他就装作没看见,先晾她一个小时,然后再回她。
他把手机丢到一边,拿起李葵一送她的那只小猫玩偶,有一下没一下地捏它的爪子。
和他住同一个宿舍的男生看见了,像是搭话一般,开玩笑道:“哥们儿挺有少女心啊,还带玩偶过来。”
宿舍是四人间,其他舍友听见了,也纷纷看过来。第一天见面,大家都还不怎么熟悉,一起说说话也算是破冰了,于是那三人也叽里呱啦地调侃了几句。
贺游原顿时装了起来,轻描淡写道:“女朋友给的啊。”
这还是他第一次使用“女朋友”这个称呼,心里颤悸了一下。当然,李葵一还没有说要做他女朋友,他又有点心虚,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指代她,若只说是“女生给的啊”,显得他像个吊着人家的渣男似的。
“咦——”舍友们齐齐嘘他。
一个叫朱新程的舍友先是笑着骂了一声,随即又对这个懒洋洋躺着的漂亮少年好奇起来:“诶我说,你有女朋友我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你长这样不去考表演,怎么来我们美术圈混啊?”
贺游原慢悠悠道:“没办法啊,演技不好啊。”
“怕什么,现在就流行那种没演技的小鲜肉。”朱新程是个实心眼儿的,竟信了贺游原的话,又扯了一大堆,“我跟你说,我们班就有个哥们儿考表演,他长得还不如你呢……”
贺游原放了只耳朵听朱新程胡扯,又摸出手机看了看,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刷新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李葵一的消息。
气死了。
他现在离她远远的,她就爱理不理呗?
他又拿起小猫玩偶,报复似的,将小猫的几根胡子捻在一起,又张开手掌,使劲捏了捏它胖乎乎的身体。
一连捏了三下,小猫的身体里忽然传来微弱的电流声,随即,一道脆生生的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贺游原——”
熟悉的声音响起得太过突然,贺游原毫无防备,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朱新程本来正在叽里呱啦,听到这声儿,紧急闭了嘴,和其他舍友一样,齐齐看着贺游原手里的小猫玩偶。
许久没动静,似乎只是喊了个名字。
贺游原喉咙滚了滚,在他心脏即将落回胸腔的时候,声音再次响起:
“我喜欢你。”
“噢——”舍友们顿时拍起桌子大声起哄起来。
贺游原脸上一红,趴倒在床上,甜蜜又无措地把小猫玩偶压到了身底。过了一会儿,他从床上爬起来,无视舍友们的打趣和揶揄,带着手机去了阳台。
等李葵一写完作业,拿起手机准备回复贺游原时,她心如死灰一般发现,贺游原又给她发了27条消息。
……回不完,真的回不完。
Chap.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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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贺游原发来的近百条消息浏览完后, 李葵一觉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北京这座城市的细节了,因为她不仅知道五道营胡同里的凌霄花在这个时节开得正热闹,也知道什刹海的日落真的是橘子味的, 还知道某卤味店外围着一圈流浪小狗,某公交站牌旁有一棵爱心形状的树,街边某一水果店的老板给门口的发财树浇水,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小彩虹……
当然她也知道, 此时此刻, 在北京近郊一家画室的宿舍阳台上,一个少年因她一句话而春风得意,睡不着了,大半夜的还忍不住隔着电话线哼哼唧唧地跟她嘚瑟。
“李葵一,你……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偷偷摸摸地搞这一出, 是吧?”
“我可没逼你说啊。我原本是想等到下次见面再听你说的, 你怎么连这都忍不住啊, 哎……真是的,我都能忍住。”
“哎,你这人……”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几口气, 像是无奈, 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后边只跟着一串儿浪笑。
过了一会儿,他又清清嗓子, 严肃道:“但你这样说肯定不行的啊, 属于耍赖皮。等我回去,你还要当着我的面儿再说一次才行, 我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发的。”
你就装吧,李葵一想。
明明都快把她家楼道里坏掉的感应灯给笑亮了。
“嗯。不早了,我也要去洗澡睡觉了,下次再打吧。”她贴着手机小声说。
“好。”
他声音也放低了些,静默两秒后,忽然认真道,“我也喜欢你。”
李葵一挂掉电话,深呼吸一口气,捏着拳头在卧室里紧张地站了片刻。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都听过好几次了,她还是没能适应。
七月初,考完期末,成绩都还没出,暑期课程就已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城市闷得像个严丝合缝的大蒸笼,空气不流动,也掐不出一丝水分。街道空寂,只有建筑投下短短的影子,马路两旁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似乎要被烫得融化掉,与葱茏树木枝头的绿意一起咕噜噜沸腾。大家渴求一场暴雨,给城市降降温。
暴雨没求来,学校又出幺蛾子,给每一间教室都装上了监控。学生们直翻白眼儿,说有这闲钱,不如多装两台空调。
为了让高三生们更有紧迫感,暑假课第一天,学校就让他们搬去了高三的教学楼。高三教学楼的外墙上挂着一道道崭新的红色标语,类似于“不拼不博,人生白活,不苦不累,人生无味”云云。更变态的是,教学楼的每一级台阶上都贴着大学名称以及它今年在本省的录取分数线,在高三年级的动员大会上,陈国明慷慨激昂,告诉大家,这叫“左脚清华,右脚北大,清华北大,通通拿下”!
但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学生们根本不吃这一套,还没过几天,新的口号便流传开来:左脚清华,右脚北大,两脚一滑,回到乡下。
没办法,总得找点乐子,来消解学习和天气带来的双重烦闷。
李葵一把那台CCD相机带去了学校,在空暇时,随手拍几张照片。有时是学校的饭菜和杯子里的苦咖啡,有时是黑板上未及时擦掉的语法和公式,有时是操场和教学楼的一角,不过拍的最多的还是教室窗外的树、亮得发白的天空、傍晚时分的夕阳。后来班级里许多女生嘻嘻哈哈地凑到镜头前,露出白花花的牙齿,比起“耶”,将青春的模样也框进小小的底片里。
她挑拣一些照片,分享给贺游原,同时建立了一个文件夹,将所有照片收藏起来,命名为“朝花夕拾”——她想,这些照片真正的底色,或许只有长大后才能看清。
波澜不惊地过了半个多月,直到一天夜里,二叔家突然打来了电话,说奶奶夜里起来上厕所,不小心摔倒在楼梯上了,好像摔到了背部,很严重,县城里的医院不肯收,现在正往市里的医院转。
李剑业套了件衣服就开车往医院那边赶,许曼华倒是没去,轻描淡写地说家里不能没有大人在,看到李葵一被吵醒,耷着两只眼皮儿站在那儿,还把她赶回卧室:“没你的事儿,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学。”
李葵一脑子蛮浑,拖着步子回到了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才再次想起这事儿,也没搞清楚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上
第二节晚自习时,蒋建宾把她叫到教室外,看她几眼,犹犹豫豫的像是不好开口:“你妈妈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你奶奶……没能抢救回来,你现在去医院看看吧。”
“嗯……”
李葵一垂下眼睛,将指甲盖嵌入手心,消化着刚刚听到的消息。她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没有悲伤与苦痛,只是有些难以理解,准确地说,她难以理解的,是死亡这件事本身。
她脸上流露出来的一丝轻微的触动被蒋建宾理解为哀戚,他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节哀。”
李葵一回到班里收拾好书包,拿着蒋建宾批的请假条,离校打车去了医院。医院的红色招牌在夜色里很亮,里面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周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莫名让人感到压抑。
她按照指引图,搭着电梯一层一层地往上走,越往上越心慌。她想象不出她奶奶死去的样子,和过年时,她看到的她睡着的样子一样吗?只是没有鼾声了是不是?
她恐惧极了。
好不容易到了那个楼层,她却没办法走过去。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她忽然转身,逃走了。逃到了医院外,被夜风一吹,她才觉得清醒了些,在附近找了个电话亭,给许曼华打电话,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我不想上去……我不想去看奶奶,行吗?”
“随你吧。”许曼华叹了口气,没有勉强。
挂掉电话,李葵一随便搭上一辆公交车,倚靠在车窗上,望着夜色茫茫。时间还不算晚,大街上满是活生生的人,行走、遛狗、笑闹、在街道上吃东西。她更不能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了,肉身永眠?意识消亡?还是说,死亡其实与死去的那个人无关,只与和他产生了羁绊的人有关?
奶奶的后事很快操办起来,骨灰送回了县城老家,在二叔家自建房门前设了灵堂。李葵一跟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不过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看着大人们操持一切。在整个过程中,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她觉得自己这人是挺冷血的,毕竟她跟着奶奶生活了九年。
不过后来,宾客散尽,她看到李剑业站在二叔家院子里,一声不响地哭,她顿时鼻子一酸,流下泪来。
对高三生来说,学校里的课不能落太多,丧事刚办完,李葵一就被大人们赶回了学校。蒋建宾找她谈话,安慰之余,又提醒她一定要调整好心态,别让悲伤占据所有思绪,要踏踏实实地跟着老师的步伐复习。
李葵一没觉得这事儿对自己的生活有多么大的影响,只是让她多了些困惑而已。
又过了好几天,李剑业和许曼华才带着弟弟从县城里回来。他们俩好像吵架了,李葵一看到两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对对方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周六晚上,李葵一不上晚自习,吃过晚饭就躲在卧室里看新送过来的《收获》杂志,不一会儿,她就听到隔壁房间里李剑业和许曼华吵架的声音。
房间隔音一般,她能听个大概。
“……你好歹也得叫她一声妈,她这才刚走,你在那些外人跟前乱说什么?”
许曼华的声音更尖利些:“那你说说,我说的哪一句话冤枉她了?我生老大的时候,月子期间她从来都没过问过吧?还净对我说些尖酸刻薄的话,这点你比谁都清楚,怎么还好意思让我叫她一声妈!”
“这都……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再多年我也忘不掉!孩子不是你生的,那些苦你没吃过,你当然不在意!”
李剑业急了:“那……生老二的时候,她不是伺候了你一整个月子吗?你怎么不记恩只记仇呢?”
“那是伺候我吗?那是伺候她孙子!”
“不一样吗?伺候孩子也伺候你啊!”
李葵一揉揉耳朵,只觉得吵闹。她知道许曼华和奶奶之间有婆媳间常见的恩怨,且这恩怨延续到了她身上,但她没有办法,她不知道这一切的源头到底在哪儿,她只能告诉自己:到此为止吧,就到她这里,停止吧。她不想去恨谁,也不想去爱谁,反正这个家,她是要离开的。
她放下杂志,准备去趟卫生间,然后就睡觉。
当她拧开卧室门,旁边房间里的吵架声陡然增大,许曼华像是气急败坏,口无遮拦地骂:“你别给我装出一副多孝顺的样子!你妈都走了,你知道维护她了,她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她苏见林那孩子就是你爸的种啊?你妈知道你们都合起伙来骗她吗?你妈知道她一直在给小三养孩子吗?!”
“别说了!”李剑业怒吼道。
李葵一脚步倏尔顿住。
一时之间,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人类的语言。
什……什么意思啊?
苏见林和她,真的有血缘关系?
奶奶的葬礼上,苏见林也回来了,他开学就要大四了,暑假里正在一家公司实习。这次回来,李葵一没跟他说上太多话,因为苏见林虽只比她大几岁,却是和李剑业是一辈的,充当的也是奶奶的儿子的角色,他像个真正的大人,忙里忙外的。
天,从某种意义上说,苏见林真是她小叔?
李葵一吓得退回房间里,关上了房门,大气也不敢喘,仿佛知道了这个秘密,她会被灭口。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电视剧里,她会骂一句“狗血”,可是当它发生在现实世界,她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去接受了,她只觉得,原来这个世界如此荒诞不经,原来那些大人如此道貌岸然。
那苏见林知道这件事吗?她倾向于他不知道,以她对他的了解,他若是知道,他不会愿意留在这个家。当然,被这件事冲击过后,她也很难保证自己真的了解一个人。
而且李葵一想不明白,为什么李剑业会接受苏见林的存在。按道理来说,他对待自己父亲出轨的态度,不应该像贺游原那样吗?他不应该站在自己母亲那一方吗?
她想得头痛欲裂,后来胃里竟泛起恶心的感觉,就像是无意间撩开一层面纱过后,她发现这个世界是一团糟污,人和人之间其实并不美好,处处都是背叛与欺骗——当这些事没有发生在陌生人之间,而是发生在亲人之间时,这种割裂感尤为明显。
想到最后,她竟无奈又讥讽地笑了一声。她想到她刚刚过世的奶奶,这个总是把“老李家”挂在嘴边、坚定地维护着香火荣耀的女人,有想过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背叛了她么?
在一起生活的九年,奶奶对她并不好,但她没有那种报复式的大快人心,她只觉得悲哀极了。
李葵一几乎整夜未眠,苦闷无比。
周日,她约方知晓出来,想随便地在商场里走一走。其实她是想要倾诉的,但这件事涉及到苏见林的隐私,她没办法将其和盘托出,只说了她爸爸妈妈在吵架,她心情烦闷。
“哎呀,谁的爸爸妈妈不吵架啊,我爸妈也吵啊,没事的,啊。”方知晓嬉笑着拍拍她的脸,随后垂下脑袋,在手机上打字。
李葵一撇了眼,看到她在和周策聊天。
她没说话,想等方知晓跟周策聊完,但等了半天,方知晓越聊越兴奋了,索性不打字了,直接眉飞色舞地发长长的语音过去。
李葵一不高兴了,找到一个方知晓发语音的间隙,撒娇似的抱怨道:“你看你!跟我出来玩还老是跟他聊天!”
方知晓嘿嘿一笑,又敷衍地摸了摸她的脸,说:“别生气啊。”说完,又继续跟周策说话。
李葵一松开她的胳膊,气鼓鼓地站到一旁。
“你怎么老吃醋啊?吃陈璐一的醋还不够,连我男朋友的醋都要吃?你和他又不是一个赛道的。”方知晓好笑地瞅她一眼。
“但你不觉得,自从你谈恋爱后,你就很忽略我吗?不跟我一起吃饭,也不跟我一起放学,约你十次你有八次都跟他在一起,还有上次,上次你直接丢下我跟周策跑了!”
方知晓没想到她会翻旧账,有些懵:“那没办法啊,只有一个我,我总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吧?肯定陪他就不能陪你了,陪你就不能陪他啊。”
李葵一撅起嘴:“但你总陪他、总陪他。”
“这不是很正常吗?我谈恋爱的话,生活的重心就会有所转移啊。”
“你谈恋爱就这样,那等你结婚呢?等你生了孩子呢?你是不是就不要我这个朋友了?”
“我没说不要你这个朋友。”方知晓似乎也有些生气了,把手机按掉,“只是我不能一门心思在你身上吧?李葵一,你的占有欲能不能不要这么强啊?”
李葵一愣住了,定定地看着她。
眼底渐渐浮上一片水光,她绷着眼皮,喉咙微动,强撑着说出一个字:“行。”
说完,她转过身走了。
走掉的时候,她心里有一万个瞬间希望方知晓能叫住她,但是没有。
走到商场外,才发现外面起了大风,把花坛里的花草吹得弯折,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漫无目的地飘飞,马路上泛起一股潮湿的尘土味。
顷刻间,暴雨如注。
七月下,柳芫市终于迎来雨季。
Chap.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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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方华意识到李葵一和方知晓之间出了问题是在一周后。那天下着小雨, 在食堂吃完午饭后,她和李葵一挤在一把小伞下,准备去小卖部买几支中性笔替换芯, 碰巧在半道上遇到方知晓。她抿起一个浅笑,扬起手准备打个招呼,却不想方知晓淡淡地把脸转开了,再一看身边的李葵一, 也垂着眼睛, 像是没有看到面前的人。
两把伞默默地相擦而过。
其实周方华有察觉到,李葵一这些天心情不怎么好,吃饭时频繁放空,一根青菜夹好几次都夹不起来,一口米饭也要机械地咀嚼半天,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困顿之中。
李葵一这人虽话不多, 却并不封闭。她会跟周方华吐槽自己班的班主任和嘴坏的男同学, 会在周方华好奇她和贺游原的关系时红着脸透露几句……所以, 当她没有主动说明自己心情不好的原由, 周方华也没有上赶着去问,她知道,她不想说。
怪不得她不想说, 原来是和方知晓闹矛盾了。
这样好的朋友之间也会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存在么?说实话, 周方华觉得有些惊奇,因为在她心里,虽然这对好朋友表现出来的性格不尽相同, 但她们都对彼此都展现出了极大的包容性——她以为, 她们会永远包容对方的一切。
周方华又悄悄侧眸,看了眼李葵一, 见她还是执拗地耷着眼睑,不由得牵住她一根手指,没忍住小声问道:“你们……怎么了啊?”
问完又觉得后悔,因为她自己知道,她问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出于关心,更出于一种幽微晦暗的对他人的窥探欲。尤其是,她曾羡慕过李葵一和方知晓之间的情谊,如今眼看着它出现裂痕,她心里的滋味更显得不清不白。
李葵一没有隐瞒:“吵架了。”
“啊?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李葵一摇摇头,“好像就是很小的事吧。”
这场架吵得短促,短促到李葵一不知道它是怎样开始的,她只知道,当方知晓说出那句“你的占有欲能不能不要那么强啊”时,她心里空洞了一瞬。少女敏感的自尊心不允许她继续争辩,所以她强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行”,而后仓皇逃离。
这些天,她一直在等,等方知晓给她发扣扣消息,或是给她写信,告诉她,是她情急之下说错话了,她一点儿都没觉得她的占有欲很强。她想,要是方知晓说这些的话,她肯定是愿意原谅她的,因为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可她没有等到。
她和方知晓的扣扣聊天界面静如死水,最上方还显示着她前些日子给她改的备注:方知晓(绝交版)——现在看来,不免有种诡异的、荒唐的、一语成谶般的滑稽。
“绝交”这两个字,她们经常挂在嘴边,张牙舞爪地对彼此说过无数次,但没想到的是,情谊真正断裂的时刻,其实是不说这两个字的。
周方华没有追问下去,在不知道实情的情况下,她也没办法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只叹了口气,握紧李葵一的手,干巴巴地安慰了声:“别太难过,你们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嗯。”李葵一也反握住她。这一刻,周方华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类似于独占了这个好朋友的感觉,她知道这样很不应该,但她还是为此心生欢喜。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两天不见太阳,柳芫市的高温终于降了些。雨霁初晴,日光清泠泠的,不强烈、不刺眼。上课时,蒋建宾让靠窗的同学打开窗子,让阳光直直地晒进来,说要祛祛教室里的潮气。
不过他很快注意到,阳光在坐于教室中央位置上的女生脸上落下明亮的色块,许久未动,她眼睛的颜色也因阳光照射显得浅了些,似乎没有聚焦。
李葵一上课走神?这真是个难得的现象,蒋建宾心里咂叹。话虽如此,他还是在课后把李葵一叫出去谈话。在他看来,李葵一这样无非是因为奶奶去世,她一时间接受不了,所以他并未苛责,只说了些逝者已逝,而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这样的大道理。
李葵一点点头,蒋建宾看她也算乖巧,便把她放了回去。
到底为什么会上课走神,李葵一自己也很难说得清。她只觉得这些天她经历的事情过于魔幻,像是要把她十七年来建立起的精神世界打碎,然后进行重塑。
直到现在,她才恍然发觉,自己以前是太理想化了——她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是依照一定的公理运行着的,即便也会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总体上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世界。
但实际上,大家都在自顾自地活着,背叛、欺骗、抛弃、侮辱、伤害,轻而易举。
她以前不是看不到这些,只是为了避免让自己受到伤害,她太坚信于自己创造出的那个“我是对的”的世界,而那个世界的意识形态就是自由、平等、个性、道德,与爱。
原来不是所有人都遵循这样的玩法啊,或者说,她目光所及的大部分人,都不曾遵循,只是她一直没有看清而已。
李葵一很想给刘心照写一封长长的信,告诉她她所有的困顿和疑惑,只是拿起笔写了个开头后,她又将信纸撕碎,反复几次后,她连执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能将自己埋进学习里,不停地背书、刷题、做总结。比起人生的大课题,这些试卷上的小问题显得异常容易,她做得顺风顺水,不禁沉湎于此。她还利用一些零碎的空闲时间,给贺游原做了一份复习计划,告诉他买什么样的资料书、怎么使用这些资料书,以及他应该给她怎样的反馈等。
做完这些,她终于心满意足,靠在椅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果然,人不能多想,还是要落入现实。
又是一个周六,黄昏时分,李葵一去学校门口搭乘公交车。这天的夕阳热烈得奇异,像在天边烧起来一样,火舌滚了一圈又一圈,遮蔽了小半个天空。
李葵一挤上公交车。没有空位了,她便站在后门的位置,手抓着扶杆。就在她掏出耳机准备塞进耳朵里时,她忽然发现,坐在她前面座位上的,是个熟悉的背影,他低着划着手机,弓着清瘦的背,灿烂的霞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发顶,金灿灿的,显得蓬松而柔软。
那一瞬间,李葵一心如擂鼓。
她几乎想要伸手拍一拍他的肩,可理智又告诉她,贺游原不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间,他应该还在北京的画室里,上素描课。
她咬了咬唇,看着他的后脑勺,希望他能主动地回头。或许是目光太过殷切了吧,过了一会儿,那人真的从手机上抬起头来,手扶上后颈,转了转脖子,四处看了看。
他偏过脸的那一刻,李葵一忽然失望,哦,不是他。
怎么会是他呢?本来就不该是他。
她自嘲地笑了笑,拿出手机给贺游原发了条消息。
李葵一:今天放学时,在公交车上遇见一个人。
李葵一:很像你。
刚发送出去,公交车就晃了一下,她匆忙握紧扶手,将手机塞进口袋里。直到下了公交,她才再次摸出手机看了看,贺游原果然给她回了消息。
贺游原:刚下课。
贺游原:有多想我?
想你个大头鬼!
李葵一刚想骂他怎么这么自恋,眼神一恍,就看到上面自己给他发的消息是:很想你。
一句客观陈述硬生生地变成了肉麻的话。
李葵一尴尬,飞快地打字:“那个……你应该能看出来我是打错字了吧?”
贺游原:看不出来。
贺游原:打错哪个字了?
李葵一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却还是解释了一番:“我想说的是,我今天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个人,背影很像你。”
贺游原:那不还是想我么?
李葵一无言,只回他一串省略号,按掉手机不理他了。
夜里,柳芫市又下起暴雨,白天消停了一会儿,但天仍阴着,晚上雨水又开始盆泼瓢洒一般哗啦啦地往下倒,气温一下子降了许多,学生们纷纷裹起校服外套。
晚自习放学时,雨势也未曾减弱。李葵一边小心举着伞,随着放学的大部队慢慢往校外走,边低头注意着脚下,防止踩到水坑。下雨的缘故,石拱桥那头聚集了许多给孩子送伞的家长,一时间将通往校门口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李葵一慢慢地往前腾挪,却被旁边的冒失鬼踩了一脚,白色的运动鞋上顿时出现一个乌黑的脚印。她“嘶”了一声,盯着自己的鞋尖儿,心想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正在这时,旁边一个女生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似乎是想用胳膊捣自己的伙伴,却没注意,只捣在了李葵一身上:“快看快看,桥上有帅哥!”
李葵一被这么一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拱桥的最高处,路灯惨淡的光线下,暴雨如泼,少年手上撑了把伞,黑色外套里伸出一截冷白清瘦的腕骨,隐约可见青色的脉络。他隔着雨幕,视线掠过许多人的脑袋,浅浅淡淡地冲着她笑。
李葵一盯着他,身体无意识地被人流裹挟着走。
即便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庞,她也没敢相信那就是他。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是么?
可她的心还是砰砰砰地跳动起来,吓得她赶紧歪下脑袋夹住伞柄,把Apple Watch从手腕上摘了下来,塞进了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李葵一才再次抬起眼睛,望向人潮那边,看到他也正随着人潮往前走。他个子高,站在人群里也高出一截,她很轻易地找到他,看到他嘴边还挂着闲散笑意,悠悠地瞅着她。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乌泱泱的人堆里找到她的。
挤出校门,人群四散,身周终于松快了些。李葵一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目不转睛地直直往前走,穿过马路,走过状元府小区,又过了一个红绿灯,直到周围已经没什么人,她才回过头去。不出意外的,她对上他的眼睛,昏暗天幕下没什么声音,只有雨水打在伞面上,绷绷作响。
她握紧伞柄,想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但还未问出口,他就走向她,在她身前站定,一本正经道:“你说的,你想我了。”
“那你画室那边怎么交代?”李葵一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
“我请了半天假,明天上午我就回去。”
她瞪他一眼:“干嘛这么折腾啊?”
贺游原笑了,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你不会忘了吧,明天是你生日啊。”
“我没忘,但你也不至于……”她嘟囔起来。还没嘟囔完,贺游原就把自己的伞举到她上方,同时接过她手里的伞,边将其收起边说:“至于的。”
把她伞上的水甩干,他又把伞递给她,李葵一刚接过,他就俯身捞起了她的另一只手,放在手里牵着。
虽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但他们已经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没见面了,再次触上彼此掌心的温度,心里还是会翻涌出异样的感觉。李葵一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太恼人了,便不想牵,扭动着手想松开,他侧过脸盯着她,气闷道:“连手也不给牵?”
“干嘛非要牵啊?”
“我想牵也不行?”他语气委屈死了,手上攥得更紧。
李葵一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牵着,嘴上却说:“你真讨厌。”
贺游原一下子乐了,脑袋探到她面前:“又讨厌我啦?”
李葵一知道他又想多了,气不过,凶巴巴地说:“这次是真的讨厌你。”
“那哪次不是?”他笑着,看着她的眼睛问。
“……”
李葵一无话可说。
路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贺游原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和外面下雨的环境相比,便利店里温暖而干燥,且没什么人,只有一个低头玩着手机的店员,十分安静。
“我还没吃晚饭,有点饿了。”贺游原说着,走向便利店里的盒饭区,简单挑了两款,冲她扬了扬,“一起吃点?”
李葵一虽不饿,但觉得吃个夜宵也行:“好。”
把盒饭加热好,二人又各自拿了瓶饮料,带着一起去了更方便聊天的二楼。贺游原把盒饭的盖子打开,推到李葵一面前,又剥给她一双一次性筷子。李葵一接过,说:“其实你不用为我做这些。”
“哪些?”贺游原吃下一大口米饭,抬眼问她。
“就是帮我打开盖子、给我剥掉一次性筷子的皮儿这些事。”
“哦。”他歪了歪脑袋,笑,“为什么不能做?”
李葵一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扫兴,他乐意做就做呗。但她还是认真解释道:“我不是说不能做,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因为你不做这些就在心里给你扣分,你可以随意一点。”
根据她读过的爱情小说和看过的爱情电视剧,她知道,男生们也有自己的恋爱法则,比如说走在马路上时,要让女朋友走里面;把水递给女朋友前,要帮她拧开瓶盖儿;坐车要帮女朋友系安全带等等。总而言之,他要自觉地承担起照顾者的角色。
她只是觉得,这种低幼的照顾往往会模糊爱的本质,她想要真正的珍重和尊重。
“唔……”贺游原看着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如果你不说的话,我都没意识到我做了这些事。哪怕现在和我一起吃盒饭的是我小姨、我姥姥姥爷,我也会做这些,就……顺手的事儿。”
哦,行吧。
李葵一垂下眼睛,默默吃起盒饭,是一份黑椒牛柳炒面。
“最近开心吗?”贺游原突然问。
李葵一心里一颤,眼眶忽地发热。
她怨起他来,吃饭就吃饭,聊天也可以,但干嘛直接戳她心窝子啊?
奶奶去世的事儿,她跟贺游原说了,但家里上一辈的那些糟心事和她与方知晓闹矛盾的事儿,她都没跟他说。他有足够的底气直接跟她说,他爸妈离婚了,他爸出轨了,但她没有,她没办法向别人展示伤痕,可能等到哪一天,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才能够说出口吧。
“为什么这么问啊?”她卷起一筷子面,若无其事地反问。
贺游原抽起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角:“周策跟我说的。”
李葵一的心猛地悬起,却没有抬起眼睛,只是手里的筷子一顿。原来他都知道了,而且周策也知道了,那也就是说,方知晓把她们吵架的事儿告诉周策了。
这种事,怎么能告诉周策呢?她们俩就是因为他吵起来的啊!
“不是方知晓告诉周策的,是周策自己发现的。”贺游原补充道,“他问我知不知道这事儿,估计是想和我一起想办法吧,因为方知晓最近情绪也很低落。”
这样啊。
看来,她又没信任她最好的朋友。
李葵一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掉进盒饭里。
“盒饭太淡,眼泪拌饭啊?”贺游原叹了口气,抽出一张纸递给她。
李葵一掀起泪眼,瞪他。
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她才问:“所以你就跑回来了?你想帮我处理这件事?”
“你年级第一都处理不了的问题,我上哪儿处理去?”贺游原竟乐悠悠地笑,“你别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因为你说想我了,我回来让你见见,好缓解一下思念,正好也陪你过个生日。”
油嘴滑舌的。
李葵一不理他了,从炒面里扒拉出一块牛柳,放进嘴里恶狠狠地嚼啊嚼,却又听贺游原说:“我可不像周策,他就是自不量力,抱着拯救世界的心态,想要让你们两个和好,被我嘲讽了一通。”
她知道他在故意引她的话,便借坡下驴,问:“你怎么嘲讽他的?”
“我说,人家两个好朋友,比谁都更了解对方,你一个外人瞎凑什么热闹,对吧?”
他确实是蛮有分寸感一人,李葵一佯装对他哼哼道:“算你识相。”
这种分寸感让她莫名生出一点倾诉欲,她顿了顿,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事儿是她的错还是我的错,也有可能我们两个都有点错。但是,即便是她跟我道歉或者是我跟她道歉,我也觉得这事儿过不去,因为她好像不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了,而我很在意这件事。如果我没有那么在意,我们就可以继续当好朋友,但我就是在意,我好像忍受不了感情有瑕疵。”
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吸鼻子,眼泪也不住地往眼眶外涌。她不想在贺游原面前哭,但说起这件事,她根本忍不住。
贺游原拿起纸巾,直接探过身来,帮她把眼泪擦掉。沉默了半晌,他才开口,却是一派轻松的语气:“以我这么些年给人家当儿子、当孙子、当侄子的经历来看,再真切的感情都会有瑕疵的。”
他像在回想什么,慢悠悠地说,“就说我妈吧,我知道她很爱我,她虽然不在我身边,但一有时间就会回来看我,给我很多零花钱,也支持我的兴趣爱好。但我也知道,我妈当初和我爸离婚的时候,她其实有考虑过放弃我的抚养权,因为她当时事业正在上升期,她没那么多时间管我,交给保姆她又不放心。最后还是我姥姥说了一句,必须要孩子,要过来我帮你带,我妈才下定决心争取我的抚养权。有时我想起这些也会难过,但又能感受到她很爱我,我便决定不在乎这点瑕疵了。还有我的姥姥、我的小姨,她们也很疼我,但她们仍产生过无数次想要把我吊起来打的冲动。还有,我姥姥、我小姨帮我妈养我,我妈也不能凭着感情就心安理得,每年都会主动给她们抚养费,特别是我小姨,年纪轻轻的,就帮我妈带孩子,所以我妈就使劲往她身上砸钱,给她买车、买包、买表,把我小姨哄得心甘情愿。所以,即便是很好的感情,也需要一定的物质来进行维系。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瑕疵,但是以此看来,感情似乎不是什么无条件的、纯白无暇的东西。”
贺游原一口气说了许多,边说边觉得奇怪,因为他觉得李葵一这人很聪明,不仅仅是读书上的聪明,对于一些世故,她也有那个能力去看清,为什么她非要在这方面钻牛角尖儿呢?
他看向李葵一,见她听着他说话,听得微微愣了神儿。
就这么一瞬间,贺游原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东西。他突然知道她为什么放学回家时要一个人走那条黑漆漆的路了——尽管她一再强调,路上有路灯,不黑,但真的不黑吗,那些路灯那么高,照下来的亮光如此薄弱,她却不愿意开口让爸爸妈妈接送一下;在动物园门口,她同样望着那幸福的一家三口的背影出神儿;他被他爸爸打巴掌,她下意识地问,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她奶奶去世,他怕自己说错话刺伤她,小心翼翼地安慰,她却说了一句,我没事,好像我对死亡的恐惧大于悲伤……
是不是没有被真实地爱过,所以才不曾了解,真实的爱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只能去想象,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于是爱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的描摹里,趋于理想。
贺游原不知道自己的揣测准不准确,可当他看着她泪水纵横的脸庞,还是一下子心疼起来。若是真的,那他根本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的,那么勇敢、那么聪慧、那么自由向上。
他只是看着她,眼底也渐渐湿润。他站起身来,将她的脑袋拥进了怀里,用外套裹住,胡乱地揉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悄悄抬起,拭了拭眼角。
李葵一默默无声地哭了,将他的白色T恤打湿了一片。
外面的雨停了,但空气和街道还是湿润的,一些建筑的排水管道哗啦啦地流水,树叶被洗刷得焕然一新,在夜里绿得油亮亮的。
二人从便利店里走出去,又牵上了手。
贺游原抓着她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像在酝酿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开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住酒店?”
“什么?”李葵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睡在一起。”贺游原的脸刷地红透了,急忙解释道,“两间房,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迎接生日,过了12点,我们切个蛋糕,再说一会儿话,然后我们就各自回房去睡觉,行么?”
李葵一心里有些杂乱,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这个提议,低着头纠结了半晌,最终还是摇摇头,说:“不行。”
她抬起眼睛,看到贺游原脸上有些失落,便轻声追问了句:“你会不开心吗?”
“没有不开心,你不想去就不去,我都没关系的。”贺游原看向她的眼睛,继而嗫嚅道,“其实我知道你的担心的,我这个提议确实不太好。”
他举起三根手指头发誓,“我真的只是想跟你过生日,没有想做别的,我知道分寸的,我没想在这个阶段做这些……”
明明他是在澄清,李葵一却听得面红耳赤的。
“知道了。”她小声说。
贺游原捏捏她的手指:“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我订了个蛋糕放在酒店冰箱里了,酒店离这里不远,我们一起去拿蛋糕,然后吃完蛋糕我就送你回家,行么?”
“行。”
贺游原又牵起她的手,一起晃晃悠悠地往酒店的方向走。下过雨的夜晚,空气清新微凉,嗅起来很舒服,两人握起的手和心情一样慢慢地荡悠起来,跨过的小水坑里也倒映着他们的影子。
“我要是说我不开心,你会跟我去住酒店吗?”贺游原偏头问她。
李葵一昂着脑袋,轻快地摇了摇:“不会啊。”
贺游原了然地笑:“我就知道。”
他知道他不会为他改变原则,但他就是喜欢她这种坚持。
到了酒店,李葵一坐到大堂旁边的沙发上等着,贺游原上去拿蛋糕。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一只蛋糕盒和一个礼物盒回来了,打开后,里面是一只香草冰淇淋蛋糕。
没有等到十二点,贺游原就把十七岁的生日蜡烛点上了。不过这只香草冰淇淋蛋糕特别好吃,两人多吃了两块,不知不觉间,时钟就悄悄走到了新的一天。
“生日快乐。”他说。
“谢谢。”
“我喜欢你。”他忍不住补了一句。
李葵一歪了歪头,刁钻说道:“你刚刚才说过,感情没有纯白无暇的。”
意思是,那你的感情呢?
贺游原笑了,靠在沙发背上,懒洋洋却认真道:“别人愿意给我什么样的感情是他们的事,我愿意给你什么样的感情是我的事。”
李葵一,这算是我的理想主义。
理想的火花究竟能持续多久,李葵一不知道,但她觉得无所谓了,此时此刻,她愿意相信年少的誓言。
事实上,相信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李葵一回到学校时,贺游原已经离开了。想起他和她相处的短暂的几个小时,李葵一只觉得恍然如梦。她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渴望,希望高考快点到来。
九月初的时候,学校里进行了一次对高三年级的摸底考试。考完试,学校大发慈悲,给了学生们一天完整的假期。上了整整一暑假的课,李葵一觉得疲累,只想好好地躺一天,却不想,夏乐怡邀请她参加自己的欢送会。
夏乐怡说,她已经决定要出国了。
李葵一不觉得自己与夏乐怡关系有多么亲密,但她既然已经邀请了自己,她也不想拒绝,便答应下来。她挑选了一个小礼物,准备送给她。
聚会的地点是在一个饭店的包厢里,夏乐怡邀请的都是一班的同学,所以李葵一也都认识,没什么陌生感。不过看到许久未见的祁钰时,她还是微微吃了一惊,他瘦了很多,脸上冒着些青色的胡茬,模样说不出是成熟还是沧桑。
学生们聚会,即便是离别,也热热闹闹的。饭桌上,大家玩起狼人杀的游戏,李葵一原先不会玩,在听了游戏规则后,也有模有样地参与了。
第一轮游戏,李葵一就抽中了个重要角色——预言家。
法官说:“预言家请睁眼。”
为了不提供场外信息,包厢里寂静得落针可闻,李葵一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睛,看向低着头闭着眼的同学们。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睁开眼睛的感觉真好。
在狼人杀的世界的规则里,各人有各人的玩法,而她要做的,便是遵循自己的玩法,比如,她现在要发挥作用,查验一个人的身份了。
Chap.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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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轮狼人杀过后, 李葵一在搞明白了一堆游戏术语的同时,也渐渐体会到了个中乐趣。即便开局只拿到一张普通的村民牌,她也在发言时搅了趟浑水, 跳预言家的身份直接诈出了两匹狼,惹得同样受邀来参加欢送会的秦薇薇指着她笃定地说:“你绝对不是第一次玩,你绝对是个老手了!”
“天地良心。”李葵一笑着举起手指发誓,“我真的第一次玩。”
“第一次玩的话, 不应该像祁钰那样吗?发言时只会说一句’我是个好人‘, 哈哈哈……”秦薇薇开起玩笑,又寻求认同似的,目光在大家身上溜了一圈儿。
大家觉得她说得也有点道理,一股脑儿地哄笑起来。
“就是就是。”周策也附和,冲着祁钰嚷嚷道,“不是我说, 你小子运气多好啊, 每次都抽中神牌, 但被你玩得稀烂。不说远的, 就说你刚刚抽中女巫那一回吧……”
周策眉飞色舞地复盘起方才结束的那一局游戏来,其他人也饶有兴味地听,时不时还挤上来插几嘴。不过说着说着, 周策突然顿了下, 眼神躲闪,抓抓后脑,像是在找补:“哎呀, 不过呢, 你也是第一次玩,也能原谅, 以后哥们多带你玩几局你就懂了。”
这是很明显的打圆场时才会说的话,大家也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祁钰一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也不抬,手指轻轻转动着盛着果汁饮料的玻璃杯。虽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但也能看出来,这绝对不是一个人心情愉悦时会显露的神情。
当玩笑没有让当事人觉得好笑时,它就不是玩笑了。秦薇薇故意很夸张地对周策道:“你怎么好意思说祁钰啊,你自己也玩得不怎么样啊!”周策也心领神会地反击:“你又好到哪里去噢。”
但这种突然加大音量的掩饰只起到了欲盖弥彰的效果,包厢里还是慢慢浮起一丝淡淡的尴尬。
这一年多的时间,祁钰都很颓,在班里基本上不开口说话,成绩也不如原来稳定,有时考得过夏乐怡,有时考不过。大家多多少少知道他这样是因为什么,但想着,等他在今年的数学竞赛里打个翻身仗就好了,他自然会开心起来。只是没想到,祁钰在今年的全国数学联赛中也只得了个省一,还是没能进省队,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
他的那些朋友们想安慰他都找不到说辞。周策曾嘻嘻哈哈地拿自己当绿叶来衬托他,夸张地说:“要是把我丢去搞竞赛,估计我得交白卷儿,省一真的已经很好了啊!而且靠这个成绩可以去参加上九高校的自主招生了,搞不好你就获得降分的机会了呢!”
但说完,他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这个成绩对很多人来说的确很好了,但他知道,祁钰的目标不是这个。当预设的目标没能实现时,再好的结果都会有一种棋差一招的懊恼。
周策又埋怨起祁钰的父母来。其实按照祁钰的成绩,老老实实参加高考,考上清北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干嘛非要拼竞赛啊?保送就比统招高贵不成?说到底,还是祁钰的父母常年带竞赛生,见惯了天赋极好的学生,眼界儿和心气儿都跟着高了。
夏乐怡作为东道主,赶紧招呼大家吃菜。有人另起了一个话题,算是把刚刚那一茬揭过去了。话题中心变成了夏乐怡,大家纷纷夸她好厉害,暑假上了两个月的雅思课,就考到了8分的好成绩,而后又油嘴滑舌地说了些“苟富贵、勿相忘”这样的话。
夏乐怡都落落大方地一一应着。
一顿饭吃到最后,大家送出给夏乐怡准备的礼物,算是做了这场欢送会的收尾。到了饭店外,告别的时刻,夏乐怡分别给女生们一个轻轻的拥抱。抱住李葵一的时候,她笑着叹了口气,说:“当年没能考过你一次,有点遗憾。”
“噢——火药味好浓哦。”周策在一旁瞎起哄。
夏乐怡微笑着转向他,牙齿里差点挤出“去死”两个字,但还是很有风度地忍住了。
李葵一也拍了拍她的背,说:“一路顺风。”
大家商量着怎么回家,能顺路的就一块儿走。周策家和李葵一家在同一个方向,周策说,那正好,一起打车呗,但李葵一拒绝了,说自己想去博雅书城逛一逛,要搭公交车过去,就不一起走了。周策在背后小声嘀咕,说她小心眼儿。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祁钰说他要和夏乐怡一起走,他打比赛的缘故,落下了学校里的不少课程,要去城南那边一位资深老师家里补习。
二人上了同一辆出租车。一上车,祁钰就把头靠在椅背上,阖上眼小憩起来,而夏乐怡在一旁拆同学们送给她的告别礼物。打开李葵一的礼物盒子,里面放了一张贺卡,上面的字迹洒脱又漂亮。
“祝你,永远明亮。”
夏乐怡无声地笑了,拿起手机对着贺卡拍了一张照,发了条说说,配文道:“还是狮子座懂狮子座啊。”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贺游原给她的说说点了个赞,并在底下正正经经地评论了一句:“一切顺利。”
夏乐怡真的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狗东西。”
骂完后,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顿了顿,点进了贺游原的主页。这个人还保留着很久之前取的昵称,看上去臭屁极了,再点进她和他的聊天框,跃入眼帘的也是很久之前的消息了。
她确实喜欢他。
夏乐怡记得,他们刚升入初中的时候,贺游原还没有现在那么好看。他那时晒得黑乎乎的,头发剪得很短,个子也不曾显山露水。当时女生们的审美受到偶像剧的影响,更倾向于白皙、干净的异性形象,再加上大家都是小孩子,也看不出五官好坏。总而言之,除了有点调皮之外,贺游原没给同学们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但也不知怎么的,一个冬天过去后,大家忽然在班里发现了一个帅哥,眉眼清俊干净,懒懒散散地坐在教室后排,笑起来满是少年朝气。后来他开始窜个子,又近视了,搞了副眼镜戴上,人模狗样地一收拾,成功地吸引到很多女孩子来他们班窗户边偷看他。
不过夏乐怡那时并不过多关注他,因为他上课总是睡觉,成绩也不好,还幼稚兮兮的,给人一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感觉,这种男生对她来说没有吸引力。
不过好巧不巧,一次换座位,贺游原被安排到了她的后桌。还没说上几句话呢,就碰上德育处的老师们来班里检查学生们的仪容仪表。当时一中对这些管得很严,学生们的指甲不能留长,也不能佩戴任何首饰,女生的刘海儿只能留到眉毛,男生的头发不能遮住耳朵。而贺游原正好有段时间没剪头发了,肯定是不符合标准的,情急之下,他戳了戳前排的她,跟她借了一只粉红色的发夹。
贺游原把额前头发拨到一边儿,夹上粉色发夹,把自己43码的脚藏到凳子底下,一只手缩进袖子里,托着腮,另一只手也半缩着,露出半截手指装模作样地写作业——在熟悉的人看来,他装得很拙劣,却不想,德育处的老师们真的被瞒住了,以为他是女生。
等检查的老师走远后,夏乐怡好奇他现在的模样,忍不住回过头,却看到他从作业上抬起眼睛,松垮地靠在后桌上,歪着头冲她扯唇一笑,锐气又灿烂。
夏乐怡当即心跳加快了些。
她还是低估他的好看了,她想。
少女心动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心动过后,再看他,她就不由自主地为他加上一层滤镜,比如她曾嫌弃他太幼稚,后来她觉得他那样也挺好玩的;他学习不好,她就主动为他添补:他会画画、会唱歌,也很厉害啊。
她过生日的时候,曾跟贺游原要了一张画儿作为礼物,画的是她,后来她就再也没换过扣扣头像了。
夏乐怡点开自己的头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时间久了,这画儿有些褪色了。
可能是因为这幅画最清晰的样子已经印在她的脑海里了吧。她喜欢他,大家都知道,他也知道,但她没办法向他示好、追求他,她唯一能做的,是作出一副高姿态,去“调戏”他,像猫与老鼠之间的游戏。
这是她放不下的骄傲。
现在好了,她要走了,而他,也有喜欢的人了。
那就这样吧。
夏乐怡微叹一声,想要收起手机,不过她察觉到了什么,侧过头看了身旁一眼,祁钰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呆呆的,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放空。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刚刚的动作,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把手机放回了口袋,正要低头继续拆礼物时,忽然听到祁钰开口说:“他好像和李葵一在一起了。”
果然还是看到了。
夏乐怡手上一顿,眼睫微动,轻“嗯”了声说:“我知道。”
这都归功于周策那个大嘴巴,跟漏勺似的,什么秘密都兜不住。
“没考过李葵一有点遗憾,那没和他在一起,会遗憾吗?”
夏乐怡瞅祁钰一眼:“你是什么记者吗?”
“其实我也有点遗憾。”祁钰说。
夏乐怡自然以为,祁钰说的遗憾,也是他从来没能考过李葵一。见他挺坦诚的,她也认真回答了他的那个问题:“是挺遗憾的。”
她曾以为,她会和贺游原在一起的,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很般配,般配到她骄傲得像个公主,而他恰好是王子。
“那怎么办呢?”祁钰低声问。
“还能怎么办啊,他不喜欢我就是不喜欢我。”夏乐怡说,“那我只能到美国之后,多约会几个帅气男孩子,把那狗东西忘掉。”
“真的能忘掉吗?”
夏乐怡想了想:“能啊。哎,其实我觉得就像那部电影说的那样,初恋,只是一件小事。”
在她短暂的青春时光里,贺游原的确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放眼整个生命长河,似乎也没什么是难以释怀的。她要去美国了,会在那里读书,或许也会在那里工作,遇见不一样的人,经历不一样的事,她有很多目标要实现,她也相信她会继续闪光,或许,她真的没那么多时间想起他。
那就这样吧。
是有遗憾,一点点而已。
“你很优秀,所以你也很洒脱。”祁钰苦笑了一下。
夏乐怡转向他:“干嘛这么说?好像你不优秀似的。”
祁钰摇摇头:“我就是……像周策说的那样,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要是把我从小到大得到的资源给到李葵一,她会做得比我好很多,事实上,她没有这些,也做得比我好。”
“这一点我承认,李葵一是挺厉害的,我觉得要是给她两个月时间去备考雅思,她应该也能考得很好。但是……”夏乐怡说着说着忽然停住,定定地看向祁钰,“你就那么确定,你得到的都是好牌吗?”
祁钰掀起眼皮儿,看向夏乐怡,久久没有说话。
李葵一也不算骗周策,她真的搭公交车去博雅书城逛了一圈儿,买了三本书。高三了,她没有那么多时间看课外书了,但她还是不想放下这个爱好,她怕一旦放下,就很难再找回来。如果她以后变成一个不爱读书的人了,她会对自己很失望的。
拎着书店给的纸袋子,她步伐轻快地从公交站走回家,走到小区门口,猛然发现了一个人。
是方知晓。
她站在树底下,手上也提着一个纸袋子,不大,颜色却很鲜艳,看起来有些喜庆。她也看到了她,但在目光对上的那一瞬,轻轻扭过了脸。
李葵一甚至不知道要不要走上前去。
方知晓来干什么?和好,还是彻底绝交?
她都分不清哪种可能性更大一些。难道是和好吗?绝交的话,那么喜气洋洋的纸袋子根本就不应景,对不对?
李葵一觉得自己的判断力还是太强了。
但她才不要和好呢,她都不是她最好的朋友了。
她无意识地从嗓子眼儿里“哼唧”了一声,也把头转过去。
两人各自别扭地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搭理谁。门口保安室的大爷可能是觉得奇怪,还特意把头伸出窗外看了一眼,结果她们两个还是没有动作,大爷大概觉得无聊,又缩回去看电视了。
电视机里人声叽叽喳喳的,给二人之间的沉默增添一点可有可无的热闹。
半晌,方知晓好像终于受不了了,直接大步走过来,把那个喜气洋洋的纸袋子塞进李葵一手里,硬生生地说:“这是我很早之前给你买的生日礼物,过了退换日期了,不能退,放在我家里也没有用,还占地方,所以我就拿过来给你一下。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吧。”
说完,她没有停顿,又大步直冲冲地走了,脑后马尾一甩一甩的,头也没回。
她这人向来直来直去,但此时此刻,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拐着弯儿说话了。在不确定李葵一会不会原谅她的情况下,她确实不敢倾吐真心,怕一不小心,自己就成了笑话。
方知晓,你怂爆了,她骂自己道。
李葵一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仓皇逃上公交车,不禁委屈撇了撇嘴。
什么嘛!
没说和好,还说那样的话!
方知晓,你最好是和我待久了,也学会嘴硬了。
李葵一带着方知晓给的礼物,到垃圾桶边转了一圈,作出要丢进去的动作。她想她要是和方知晓有心灵感应的话,方知晓肯定会被气到,她就是要气她一下。
然后她带着礼物回家了。
坐到书桌前,她小心翼翼地从纸袋子里拿出礼物盒,拆开,里面竟是一对银镯子,镯子上还挂着两只小小的长命锁。
这不是给小婴儿的礼物吗?
本地有这个习俗,一般是妈妈在女儿满月的时候会送一对银镯子,挂上长命锁,意为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什么意思啊?方知晓想当她妈?
李葵一将镯子拿起,举在眼前仔细地看,小小的长命锁碰撞,叮叮当当清脆地响。奇怪啊奇怪,明明那么是那么滑稽的礼物,她却没忍住嘴巴一瘪,呜呜地流下眼泪来。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的出现,曾为我补上一段,爱的空缺。
Chap.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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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摸底考的成绩很快出来, 蒋建宾这下放宽了心,李葵一的成绩保持得很好,在年级里算得上是处于断层状态。他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心态还是很不错的, 身上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淡定感,似乎没有什么纷扰会影响她解开一道道数学题。
考后的总结班会上,蒋建宾拿着李葵一的成绩分析起来,说这就是文科生的得分范本——用数学、英语打天下, 再用语文、文综定天下。不过底下的学生们油盐不进, 说这种变态的成绩也没有参考价值吧,不如直接叫“全科战神”算了,还显得真诚一点。
学校在高三教学楼的墙上贴了张大榜,与以往的光荣榜不同,榜上每位同学的照片都极大,底下写着他们本次考试的分数、名次、目标院校, 以及座右铭。李葵一没有座右铭这种东西, 学校来收集的时候, 她脑子里蹦出许多名人名言, 也不知道该用哪一个,最后索性写了句“快乐每一天”。
她知道高三生活注定苦闷,所以她希望在痛苦无法规避的情况下, 能尽可能地快乐一点。
不过, 等她去看榜的时候,她发现她的座右铭被改成了“快乐学习每一天”。
李葵一哑然失笑,有种又荒诞又现实的感觉。
身边的周方华问她笑什么, 她指着那条座右铭解释了一通, 周方华也觉得好笑,两人一起笑了一通。笑完, 周方华牵着她的手指,把她带到理科榜那一侧,周围还有旁人,于是声音压得极低,像羞涩耳语:“我这次也上榜啦。”
李葵一看向大榜,眼睛一亮。周方华的照片显然是最近拍的,画质清晰,她脸上的光线透着一股初秋的明媚,不过眼下的黑眼圈和拘谨的神情也因此变得更加明显。她排在理科榜的倒数第二位,年级第九,目标院校是上海交通大学,座右铭处写着:努力,是我唯一可以企及的英雄主义。
“好厉害。”李葵一攥住她的手,由衷叹道。
之前周方华都没有上过榜,李葵一也很少知道她的成绩和排名,不主动打听别人的成绩算是一种礼貌,不是么?不过她知道,周方华一直都很努力,当初她给贺游原补课,基本上每次结束后,他们都会发现一班教室的灯还亮着,走过时打窗户一看,周方华还伏在课桌上学习,低着脑袋,不声不响。
其实努力不难,难的是持之以恒地努力。
“年级第九了诶,不考虑冲清华或北大么?”李葵一笑着打趣起来。按照往年的情况,理科年级前五的学生考清北还是比较稳的,年级第九的确可以冲一冲,毕竟距高考还有八个月时间呢。
周方华抿着嘴笑,说“我哪行啊”,但她心里还是升起了一股渴望。这两年来,她的排名一步步提升,中间也过停滞不前和退步的时候,不过总体而言,她进步得很明显。她也在不断地更换自己的目标,如今换成了上海交大,她已经很满足了。但,一个学生,怎么会对清北没有企图呢?
只是,她不敢将这企图宣之于口罢了。她想,她要是像李葵一那样在成绩上傲视群雄,她也能有底气说自己就是要考北大,而她现在还不敢,因为她的目标不仅是写给自己看的,也是写给别人看的,她很怕别人会觉得她自不量力。
李葵一不会知道,对她这样的资质平平、勇气平平的人的来说,努力,是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你觉得,光凭努力,可以上top2么?”周方华好奇地问。
“不知道。”李葵一摇头,“努力和天赋的界限太模糊了,好像没法通过控制变量去做对比实验。而且在高考过程中,不仅是人的因素很重要,天时、地利也都很重要。”
她就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考上北大么?她也不能。她看似站在高处,却同样战战兢兢。
李葵一不禁多想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她明年没能考上北大,她要怎么办呢?接受别的大学,还是复读重来一次?北大在她心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真的说不清,或许是最好的中文系,或许是荣耀,或许是奖学金,或许是更好的前途……
她想起那次英语演讲比赛时,贺游原说的一句话:“或许闪闪发亮的不是理想本身,而是在追寻理想的过程中被锻造的自我,为了考清华北大而收获的努力、信念、学识,或许比那张录取通知书更加重要。”
真的吗?李葵一扪心自问。
那时,她无比赞成这句话,可如今,她站在高考的大门前,却突然发现,其实她很想要那个结果,真的很想要。
晚上回到家,李葵一写完作业后拿出手机,照例回复了来自贺游原的消息轰炸,回完后才问了句:“在干嘛?”
过了一会儿贺游原才回复:“还没回宿舍呢,在看老师给我室友改画儿,就那个叫朱新程的。”
李葵一想着他学习呢,可不能打扰他,便回了句“哦,你忙”,就按掉手机去洗澡了。洗完回来后,她想问他忙完了没有,结果又收到他好几条消息。
贺游原:不忙。
过了一会儿。
贺游原:是在看我室友改画儿,我不忙。
又过一会儿。
贺游原:怎么回事儿啊?我说了我不忙,可以聊。
再过一会儿。
贺游原:行,你最好永远也别找我聊,我忙死了。
李葵一:“……”
她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她这个澡其实也就洗了十分钟而已,怎么十分钟这人就炸毛了啊?
李葵一解释道:”我刚刚去洗澡了。”
贺游原秒回:“那也要说对不起。”
他这心眼也太小了。
李葵一:对不起。
贺游原:勉强原谅。
贺游原:我跟你说,刚刚朱新程被老师骂死了,因为他胡乱起型,我拍给你看看。
贺游原:[图片]
贺游原:[图片]
贺游原:能看出来吧?
李葵一:呃,能看出来你并不是“勉强”原谅。
贺游原:……
贺游原:我不想喜欢你了,你对我真的很刻薄。
这人真的好幼稚啊,动不动就说“不喜欢你了”,这不是学龄前儿童才挂在嘴边的话吗?
李葵一按住语音键,佯装遗憾地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啊?要不就’勉强‘喜欢吧?”
贺游原听完语音,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真的玩不过她,也是,他怎么能玩过一个语文常年考130+的女生呢?文字上的小伎俩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撩拨得他身体里的荷尔蒙一股一股地流窜。他甚至想象得出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态,正经中带着一点小狡黠,无辜中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掌控,如果她在他面前,他会忍不住低下头亲她。
他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继而抿起,嘴巴变得有点红。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打字:“李葵一,你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吧?”
神经病吧,李葵一想,她明明在哄他,为什么他要找她报仇啊?
“哦,随你。”她回。
然而贺游原好像被她惹到了,咬牙切齿地回了条语音:“你等着。”
就说他神经病吧?
李葵一懒得跟他呛声,直接换了个话题:“我问你啊,要是你没考上央美,你会难过吗?”
问完她又觉得这是废话,怎么会不难过啊?
结果贺游原直接回:“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看吧,肯定会难过的,而且已经难过到讳莫如深的地步了。
李葵一把他在演讲比赛上说过的那段话发给他:“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贺游原没脸没皮地说:“还不允许我有点世俗的欲望了?不然我出家好了。”
虽然贺游原的回答只是在插科打诨,但那一瞬间,李葵一释然很多。她想,理想终归还是要落地的,落地并不意味着它要染上尘埃,而是它要作为一种使人更好地生活下去的手段存在。她愈是强大地活着,她就愈能掌控更多的资源,就像在狼人杀里拿到一张神牌,可以让她更好地成为一个,世界的睁眼玩家。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如果她将来和陈国明一样,成为了一个年级主任,她的学生写下“快乐每一天”的座右铭,她不会把它改成“快乐学习每一天”。
她会说,祝你快乐。
放下手机,李葵一想起刘心照来。她和她应该是一样的人吧?她犹记得,她在她的
第一篇周记下面写道:“比起祝福你成为更好的自己,我更愿祝福你更好地成为自己。”
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份理解来得迟钝、突然、后知后觉。
那一瞬间,李葵一觉得她们的精神靠得很近。她想起一部在英语课上看过的卓别林的电影,叫《摩登时代》,说到机械化生产和工业化对人的异化——或许在这个时代里,她也只是一颗细小的螺丝钉,是这个世界里最不缺少的NPC式的小人物,可是就是这样渺小的存在,就是她的一生啊!谁会看到她的与众不同呢?所以她才需要朋友,不是“搭子”式的朋友,是真正能看见彼此的朋友。于是,在机械复制一般的芸芸众生中,她们看到彼此闪闪发光的个性,她们用最微小的连接,去抵御时代冷漠的风雪,去消解大世界里每一个个体的虚无。
她决定再勇敢一次。
李葵一拿起手机,给方知晓发了条扣扣消息:“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吃饶记酸辣粉?你去占位子。”
她一定要和她聊一回。
等方知晓回消息的过程中,李葵一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机,还在思索着刘心照的话。鬼使神差的,她停下,打开手机浏览器,在搜索栏里打下了“刘心照,北京师范大学”几个字。
确实跳出来许多信息,但李葵一浏览了下,没有特别相关的。
她想了想,登上一中官网,在“师资力量”一栏里搜索,果然找到了刘心照的名字,仔细一看,上面说到她也是一中的毕业生,2002届的。
那个时候,能考上北京师范大学,绝对算是优秀毕业生了,于是李葵一又去“优秀毕业生”一栏里去找,时间直接定到2002年。
但不知为什么,她粗略地翻看了一下那些毕业生们的名字,却没有找到刘心照。
李葵一伸出两指把屏幕放大了些,对着那些名字、照片、录取院校一个一个地找。
终于找到一张照片,有些模糊,里面的女孩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捧着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神情很青涩,却有股书卷气,模样看起来和刘心照有些相似。
但女孩不叫这个名字,她叫张倩楠。
Chap.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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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李葵一, 很高兴你愿意与我探讨关于’爱与被爱‘的话题。很巧,我也看过《色|戒》这部电影,也曾为其中王佳芝与易先生的爱情动容。我认为, 电影中最能展现爱情的一幕是,在日本人开的酒馆里,王佳芝为易先生唱起一首《天涯歌女》,二人长久地互相凝视着, 真正进入了对方的内心世界。
“为什么要单独提起这一幕呢?因为我想, 看见,就是爱的本质。
“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有“被看见”的情感需求,且要在“被看见”的过程中,建立起坚实的自我认同, 如克莱因所说, 存在等于被感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 人终其一生, 确实是在完成被爱的课题。
“然而,被完整地看见、接纳,是一件很理想化的事。更常见的情况是, 在亲密关系中, 人们彼此相爱,却又不爱真实的彼此。即便是在以血缘为纽带的亲情中,我们也经常发现, 父母爱孩子, 但不爱那个真实存在着的孩子,不能理解他真正的需求, 反之亦然。
“这样说,似乎又将这个话题推向了另一个极端,仿佛被爱是一件需要极大幸运的事,有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悲观意味。但是别忘了,作为一个人,我们本身,同样是爱的主体,同样可以探索自己、发现自己、接纳自己。做好这件事,比去他处寻求爱意更为重要,因为只有当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才能知道,谁真正地发现了我们。更进一步说,当我们能够全心全意地将自我接纳时,会不会被别人看到这件事,可能就不再重要了。
“不过此时此刻,我还是想要跟你说,我看到你了哟!
“祝好,我引以为傲的李葵一。”
周记本摊开在书桌上,这一页已经被啪嗒啪嗒掉下的眼泪打湿。李葵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柳芫市的雨季已经过去,她的泪水还是那么多,眼窝就像不会干涸的河流。
她多幸运啊,被刘心照这样的老师看到了。
老师这一路,走得也很不容易吧?李葵一刚刚才从当年的一篇宣传“免费师范生”政策的报道里得知,刘心照自小跟着姥姥长大,生活得很拮据,所幸她高中遇到的那位女班主任很好,经常给予她一些接济。所以,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即便可以申请国家助学贷款来缓解学费上的压力,刘心照还是选择去读了北师大的免费师范生,并且按照约定,在硕士毕业后,回到这个小城市里教书。
在那篇报道里,她的名字还是张倩楠。这时李葵一才想起,那次她在校外小书摊上买杂志,遇见刘心照和她的姥姥,姥姥在夸耀时说了一句“我们家囡囡”,当时她还奇怪呢,因为听姥姥的口音是本地人,而本地并没有把女孩子称为“囡囡”的习惯——原来不是“囡囡”,是“楠楠”啊。
自身的原因,李葵一对这种名字很敏感,结果也证实了她的敏感——刘心照把这个名字改掉了,根据那篇报道里透露的细枝末节,“刘”应该是她姥姥的姓。
她们为什么都要经历这样的事情呢?
李葵一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着,呆滞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一种性别上的“原罪”,像个巨大的牢笼,她、她、她们,都没有从中逃脱。很难讲有哪位女性能真正从中逃脱,哪怕是像方知晓这样的独生女,因为李葵一想起同学们把体育老师称为“林哥”的事,想起班里的男生在女生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无意识的凌驾行为,想起她奶奶、她妈妈、她,三代女人之间的关系支离破碎,想起贺游原提到过的传统婚恋关系中男强女弱的模式,想起她和方知晓吵架时说过的女性在进入婚恋关系后生活重心的转移……以上种种,扑面而来,让她喘不过气,也让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所以这些不是巧合对不对?
她以往经历的,大都是暴力性的、显性的性别偏见,可她现在发现,一些非暴力性的、隐形的性别规训实则更为常见,也更让人难以察觉。
李葵一直起身来,抓起桌子上的笔,打开周记本的最新一页,将这一件件事梳理出来,从家庭写到学校,再过渡到社会。在周记的结尾,她边思索着边写道:“我曾经以为,我不曾拥有的,只是来自于家庭的爱,但如今我发现,我真正面临的,是女性在每一个社会横截面的群体性失权。”
写完后,李葵一长长呼出一口气。
她想,若她早些日子发现这些现象的本质,她一定会陷入莫大的绝望——面对这些根深蒂固且无处不在的壁垒,以她细微之力,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但可能是因为她最近经历得太多,也思考得太多,她心里竟生出一股横冲直撞的念头来,她相信,只要她认同她就是“她”,那么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力量。
她是什么样,未来就会是什么样。
“对吧?”
她在周记里问刘心照。
放下笔,她感到一种畅快席卷全身,那是一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愉悦,就像她小时候梗着脖子、犟着脸跟奶奶吵架一样。她想她还是太好强了,但那又怎样呢?
第二天中午,放学铃打响后,李葵一赶去了校外的“饶记酸辣粉”店铺。她许久不来这里吃饭了,这里的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多,在店外挤成黑压压的一团。
方知晓也挤在里面,小小的个子,差点被埋进人堆里去。
李葵一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想起初中的时候,她们洗完澡,头发吹得半干,就这么挤在一张狭窄的床上,看同一本小说。她们身体上散发着相同的沐浴露的味道,湿答答的头发有时落在对方的脖颈下的肌肤上,潮潮的、黏黏的,呼吸也往对方身上缠绕。
在那个封闭又蠢蠢欲动的青春期,她们是互相照映的镜子,观察对方的身体、了解对方的喜恶、嫉妒对方拥有的、给予对方缺失的。
在校园这个特定环境下催生的友谊,她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但她就是想抓住啊。
“方知晓!”她叫了她一声。
方知晓回过头,看见她的那一瞬,眉眼一耷,嘴巴瘪下,可怜巴巴地用口型说:“没占到位子。”
李葵一双手插在校服外套的兜里,站在原地,稍稍歪着脑袋,清凌凌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神既别扭又依恋。
方知晓挤出人群,“噔噔噔”地跑过来,把脸仰到她脸前:“对不起。”
李葵一“哼”一声,把脸扭开。
方知晓把脸追过去,仍仰着,眨巴眨巴眼:“对不起嘛。”
李葵一又扭到另一边。
方知晓直接贴上她的身体,脑袋上像安装了小雷达,跟着她转来转去。李葵一躲着她,同时拼命地把脑袋往后仰,马尾在后背扫来扫去,不知不觉间,脸上就憋起了笑。
“对不起,你就原谅我嘛,你就当上次说那话的不是我,是一只也叫方知晓的小狗,好吧?”
哎,这就没办法了,她这人就是招狗体质啊。
李葵一颇无奈地想。
不过没几天后,李葵一就开始后悔,她觉得她在方知晓道歉的过程中发挥得不够完美。按照她的预想,她们应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谈一场,然后方知晓哭天抢地地大喊自己对不起她,要是她觉得她足够有诚意,她就原谅她。
Chap.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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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方知晓神秘兮兮地问李葵一:“你知道高三带给学生的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李葵一认真思索了下,说:“意味着这段苦日子快要走到头了。”
“No,no, no……”方知晓拖着腔调,得意地摇摇头,“高三意味着所有人都会对你都无底线地包容。我跟你说,我今天早上不是去路边的铺子里买早点么, 就把我的小电驴停在外边, 但不知是没停稳还是怎么的,它突然倒了,把旁边的电动车也给带倒了。我赶紧给人家扶起来,还没扶稳呢,车主人就过来了,是个阿姨跟一个叔叔, 脸色很不好看。我吓死了, 结果那阿姨走近了, 看到我脖子上挂着的走读证, 知道我是高三的,立马就原谅我了,还跟那叔叔说, 孩子读书也不容易, 这都高三了,马上要高考了 ,压力肯定大得很, 别难为人家。”
李葵一听了, 不禁莞尔。
她觉得方知晓总结得很有道理。在柳芫市这样的拼应试教育的地方,高考就是全民性的事, 高三生们的地位肉眼可见地直线上升。班里很多同学的家长开始每天送饭过来,肉啊、蛋啊、补汤啊,变着花样地做,别的不说,营养这方面绝对供得上。学校里也重点保护高三生,他们不用再打扫卫生区了,学弟学妹们被动承担了一切,而且就在前几天,几个高一的学生在打扫高三教学楼前的空地时,大声喧哗、追逐打闹,被学校在广播里通报批评了,说是打扰到了高三生学习。甚至,高三生们可以表现出焦虑、恐惧、矫情的情绪,且被理解——这是其他人生阶段很难享受到的待遇。
教室里混杂着黑咖啡和风油精的气味,苦涩、香醇、冲鼻。没有人说话,只有纸张在翻页,笔尖在跃动,试卷在一张一张地向后传递,有时也会响起一声咳嗽,往往伴随着急促抖腿时布料的摩擦声和狂躁的挠头声。
稳住,李葵一对自己说。
她开始调整自己的作息,要求自己在晚上十二点之前必须睡觉,并且在睡前拿出半个小时时间背书。如果有作业没做完,那就不做了;如果贺游原的消息没回完,就跟他说一声,也不回了。每天早上五点,她准时起床,把昨晚背过的书复背一遍,背完就可以去洗漱、准备上学了。
她觉得这个记忆法很有效,就像大脑在睡觉时也能对知识点进行加工一样。
这样一来,她没有太多时间与贺游原联系,所幸贺游原也忙得很,甚至比她还要劳碌,根本没理由闹脾气说她不理他。他们俩聊天的时间完全错开——贺游原白天时会零星发几条,晚上李葵一回家后会回几条,等到贺游原再回复,就已经是凌晨一、两点了。
“怎么每天都熬那么晚?”李葵一忍不住问。
“画不完。”他说。
逮到一个周末,他就给她打很长很长的电话。她听得出来他声音里的疲累和沙哑,可他还是笑,说他现在的样子就像刚逃难回来似的,不仅是手上和脸上,连鼻子里都是碳铅粉。有时她也听得出他的低落,说画了一张又一张,好像还是没有进步啊。其实他很少跟她提起压力,即便提起,也是轻轻带过,而后就哼哼唧唧地说自己最近也没落下文化课,每天都有听听力磨耳朵、做数学试卷,明里暗里地索要表扬。
李葵一知道,他肯定有压力的,只是他没说。有次他在动态里分享了一张照片,是凌晨五点的画室,窗帘半拉,四周都黑洞洞的,只有窗前崩开一线惨白的天空,冷寂、压抑。
“是不是不开心?”她问。
“嗯,二模没考好,而且是色彩没考好。”
李葵一是在跟贺游原聊天的过程中才知道美术生也有他们自己的一模、二模、三模;画室里也和教室里一样挂着考试倒计时;美术考试也和高考一样,是努力、天赋、运气的比拼,甚至比起高考,美术考试更需要拼天赋和碰运气。
她曾问过他,觉得自己在美术方面有没有天赋,他当时很臭屁地说,当然有啊,老师也夸我色感极好。
所以在色彩上失利,会更难过吧?
他不是那种喜欢掩藏伤口的人,他不愿意跟她多说,估计是怕打扰她吧,毕竟她也是高三生,同样面对着繁重的课业压力和大大小小的烦忧。
十一月的时候,贺游原回来了一趟,参加高考报名和美术联考报名。他走进十七班教室的时候,李葵一差点没敢认——尽管他已经事先跟她说了他会回来。他瘦了很多,那么高的个子,全靠骨架撑着,头发也剪短了些,脸上线条愈显干净利落,却比往日更有冷感。
他一进门,目光就附着在她身上。当时是下课时间,班里同学大都趴在课桌上补觉,几个没睡的看到他,愣了几秒,而后发出小小的惊呼。很多人被吵醒,原本安静的班级一下子热闹起来。
贺游原故意从李葵一那一列的过道上走,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不敢放肆,终于垂下眼睛不看她,只淡淡地扬起唇。走到最后一排,他伸出手推了下一个正在睡觉的男生的头,用老师的语气说:“上课了还睡!”
那男生吓得一激灵,立刻挺起身坐直了,而贺游原干完坏事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回到了自己后门边的座位,围观的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那男生四下里看了一圈儿,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冲到贺游原身后锁住他的喉咙,直接把他从凳子上拖了下来,按到地上:“你小子一回来就对哥们下手是吧?”
李葵一和其他同学一样,静静地回头看着他。
从地板上起身后,贺游原拍了拍身上沾的尘土,但没拍干净,李葵一清晰地看到,他校裤上屁股那块儿,还灰扑扑的。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再次抬起眼睛看过来,李葵一却立刻臊着脸转开了。
非礼勿视,她想。
他们在学校里没有说上话,贺游原办完所有的报名手续,就直接离开了。晚自习放学后,李葵一背着书包往家走,路过状元府小区,看到他正坐在小花坛边上等她。
数月未见,已经让眼前人身上多了股奇异的陌生感。
她看着他,慢吞吞地走过去,他也看着她,半晌没说话,视线在彼此脸上流连,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还是贺游原先开了口:“怎么没骑我的山地车?”
李葵一老老实实地答:“骑车有点冷了。”
他走到她跟前,俯身捞起她的左手,手指向她袖口中稍探了一寸,还好,Apple Watch还戴着。
李葵一几乎能够感受得到他削瘦的指骨的触感,不由得蹙眉抬眸,语气因担忧而变得像质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贺游原也老老实实地答:“不想吃饭。”
“压力太大了么?”
他依旧坦诚:“嗯。”
望着她淡淡拧起的眉头,他顿了顿,续道,“不要担心,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大家压力都很大,只是应对的方式不一样而已,就像朱新程,他压力大的时候就狂吃泡面,结果就长胖了,我只是和他相反,压力大的时候容易没胃口。”
“麦当劳也不想吃吗?”
“画室是封闭式管理,想出去一趟还要申请,而且画室离麦当劳也很远。”
李葵一立刻说:“那我现在请你吃麦当劳吧。”
“好——”
贺游原语调拖得长长的,像身心被满足后的懒倦,他俯下身,把下巴轻轻地放在了她肩上,头发若有若无地在她耳边蹭了蹭。
一动不动地压了会儿。
李葵一紧绷着身子,慌乱地眨眨眼睛。
那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门店有些远,贺游原骑山地车带李葵一过去。到了麦当劳,他像是胃口大开,直接点了三个汉堡,李葵一则要了一份开心乐园餐,里面赠送了哆啦A梦的小玩具。
贺游原是真的很久没有那么好的食欲了,吃得很快,正大口咬着汉堡,李葵一忽然递给他一个东西,小小的,粉红色的。
他放下汉堡,接过,发现她给他的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
她提醒他:“打开任意门的时候,要想着目的地。”
贺游原打开,里面弹出一张折叠起的纸条,拆开,上面写着“中央美术学院”几个字。
他一下笑出声来,转头看向李葵一,却发现她已经若无其事地把身子转到了另一边,坐在椅子上悠悠地荡着腿,喝着套餐里的果汁。
第二天贺游原就回到了北京。很快,三模又来了,紧接着就是美术联考。那个考场巨大无比,他背着画包,提着洗笔桶,和成百上千的美术生一起涌了进去。三科,只考了一天,从考场里出来后,再看到外面的天光,没有想象中的兴奋与欣喜,只有很强烈的疲倦感,他真的很想好好地睡一觉。
考完后回了一趟家,在床上昏天暗地地睡了一天一夜,身体上的倦意还没缓过来,他就再次拉上行李回到了画室。万里长征其实只走过了第一步,他还有校考冲刺班要上,还有很多的文化课要补。
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联考成绩很不错,总分285.8,全省第七,色彩单科成绩排省二。
画室没有寒假,过年也只放三天。这三天根本不够来回折腾的,贺游原就没有回家,他妈妈、小姨、姥姥姥爷去了趟北京,把他从画室里接出来,在饭店里过了个简单的新年。
贺游原十八岁生日这天仍是雨水节气,农历正月十二。他不免觉得有些遗憾,他还没有和李葵一一起过过生日,认识的这三年来,她和他的生日,总是以各种理由错过。
比如今年,正月十二,她已经开学了。
毕竟是十八岁的生日,成人礼,还是很重要的。贺游原的室友们在结束一天的课程后,深更半夜攒了个局,打车去附近商场里的饭店给他庆生。
自集训以来,大家都很久没出来玩过了,此时看什么都新鲜,索性在商场里逛了一圈儿。贺游原对这些没兴趣,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机,关注着李葵一有没有给他发消息。
但经过一家时装店的橱窗时,他忽然被一抹亮白色晃了眼睛,抬起头一看,橱窗里的人偶模特身上穿着一件小白裙,整体设计很简单,细节处却很精致,暗纹印花缀满裙身,裙摆垂坠,看起来很有质感。仅一瞬间,他就想象出了李葵一穿上它的样子。
他转身走进店里,请服务员把这款裙子拿来给他看一看。
跟着他走到店里的室友们直接懵了,朱新程试探着问:“买给你女朋友的啊?”
“嗯。”
“但今天不是你过生日吗?”
“我过生日她就不能收礼物了?”
室友们:“……”
近距离看过小白裙后,贺游原决定把它买下来。北京商场里的衣服,不便宜,贺游原故作成熟地问有没有折扣,但他一看就是个生瓜蛋子,导购员摇摇头,说:“最多给您减200哦。”
砍价砍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贺游原的极限了,并且,他认为自己砍得很好,喜滋滋地掏出了自己过年时收到的压岁钱。包好衣服,出了时装店,室友们也纷纷为他比起大拇指,表示他居然会砍价这个技能,真是好牛掰啊!
到了五楼的饭店,大家点了一桌子菜,并以饮料代酒,祝贺游原生日快乐的同时,还不忘笑嘻嘻地叮嘱他,成年啦,犯法的话可以枪毙啦!
“滚。”贺游原抿了口饮料,懒洋洋地骂出声,没骂完呢,他又低头看了眼手机。
李葵一怎么还没有给他发祝福啊?这个时间点了,还没写完作业么?再不发今天可就要过去了。
饭菜吃到一半,提前预订好的蛋糕也送过来了。插上数字蜡烛,点燃,室友们起哄让贺游原许个愿,并七嘴八舌地给出建议,让他祝他们全宿舍的人都能拿到心仪美院的小圈证,并且文化课也要稳稳过线。
贺游原眼睛一闭,权当听不见他们说话,开始啰里八嗦地许愿。他最初许的愿望是“李葵一高考顺利”,但他觉得不严谨,又改成了“李葵一如愿考上北大”,想了想,最后改成了“李葵一今年夏天如愿考上北大”。
嗯,这样就很完美了。
而后他又祝自己在今年夏天考上央美,还有张闯、祁钰、周策,也都要如愿以偿。哎,要是方知晓考得不好的话,李葵一肯定也会难过的,那就祝方知晓也能考上心仪的大学好了,还有那个……对,周方华。
祝福了一通,最后他才顺带着捎上了他的室友们。
“你愿望也太多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睡着了呢!”朱新程无情地翻了个白眼儿。
“喂!睁眼咯!”另一室友直接喊他。
贺游原充耳不闻。
几个室友相视一笑,齐齐掐细嗓子,故意用拐了九曲十八弯的声音喊:“贺游原,我喜欢你。”
自从上一回小猫玩偶里的录音被这几人听到了后,他们就时常骚里骚气地冲贺游原喊,久而久之,这几乎成了他们宿舍里的一个梗。
“你大爷……”
贺游原受不了了,终于笑骂一声,睁开了眼睛,却又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直直愣住。
隔着一张桌子,他对面的卡座上,一个女孩子正全心全意地看着他,眼下卧蚕笑得鼓鼓的。
是他在等她消息的那个女孩子,是他给她买下了小白裙的那个女孩子,是他刚刚为她许下生日愿望的女孩子。
可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贺游原紧张得喉咙一滚,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前,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天,热的,活的。
贺游原眼睛“唰”地一亮,嘴边笑意蔓延开来,情难自禁地伸出手臂,把她从座位上揽了起来,直接拥入怀中,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脑,把她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肩窝里,同时下意识地歪过脸,在她柔软的发顶蹭啊蹭。
李葵一的鼻腔被他的气息强势入侵,蓬松、温暖、干净。
她怔了怔,才意识到他们现在正在拥抱。
他身上很瘦,她搭在他背上的手可以触摸到他皮肤下的骨头,可是他的拥抱又显得宽厚,仿佛可以把她全身心地裹住。她的鼻尖轻触着他薄毛衣下的锁骨,他的脸无意刮蹭过她的耳垂,他们的身体紧密连接,渐渐的,竟连心跳也同频。
“咳咳,没眼看。”
不知是谁忽然出了一声,打破片刻温存。
两人身体一僵,同时不好意思地放开对方。贺游原从脸红到耳朵,捡起卡座上的羽绒服穿上,边拉上拉链边说:“那个……我不陪你们玩了,你们随便吃,单我买过了,你们吃完想去KTV玩儿也可以,也算我头上……我们走了啊。”
“哎,去吧去吧,孩子大了留不住。”朱新程挥挥手,露出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
贺游原从蛋糕上切下两块儿,请服务员打包了。临走前,李葵一也红着脸,跟他的室友们说了声“谢谢”。
北京的正月,室内和室外温差很大。刚一出商场,两人就差点被呼啸的夜风吹飞,只好立刻退了回来。贺游原握住李葵一的手,问:“冷不冷啊你?”
“不冷,我里面穿了很多。”
她的手确实温热,但贺游原还是用他的手帮她捂着,又搓了搓,才问:“你怎么有空过来?”
“学校放假了啊。”李葵一笑说。
“不是初四那天就开学了吗?今天又不是周末,怎么会放假?”
“确实有点巧。家里最近不是下雪了么,路上很滑,实中有个男生在放学路上骑着小电驴摔了一跤,把胳膊摔脱臼了。他的家长觉得这都是学校补课惹的祸,直接告到教育局去了,现在市里所有学校都在强制性放假。”
贺游原笑:“所以你就跟我的室友串通好了?”
“对啊。”
“你到底计划了多久啊?我记得你跟我要朱新程的联系方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而且你当时给出的理由是——为了方便在你联系不上我的时候能有个人打听一下。”
“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至于来给你过生日,就是因为学校放假,我临时起意。”
“我以为你蓄谋已久呢。”贺游原假装哀叹一声,伸出手又想要抱抱她,但李葵一用手掌抵了下他的身体,小声说:“不行。”
“刚刚怎么行?”
“刚刚你太快了,我没来得及拒绝。”
贺游原:“……”
他心里又给李葵一悄悄记下一笔,想着日后一定“报复”回来,才把自己给哄开心了,笑一声,悠哉悠哉地问:“你订酒店了吧?”
“订了啊,不然我晚上住哪儿?”
“哦……那我跟你一起过去住吧,我再开一间。”
李葵一考虑了下,有点想答应,她明天就要走了,她和他的相处时间只有今晚这一点点。
“你带身份证了吗?”她抿着唇问。
“带了。我们本来打算吃完饭去KTV的,但这里不像我们家那边,管得还挺严,未成年的话不能单独进KTV,我就带上身份证了,方便证明我们成年了。”
“哦,那行。”李葵一忍着赧意,盯着鞋尖儿。
贺游原掏出手机打了辆车,目的地定位到李葵一订的酒店。到了前台那儿,他拿出身份证,说要一间李葵一对面或隔壁的房。
“对不起先生,8555对面或隔壁的房间都已住满了哦。”
“那附近还有哪间房空着?”
“最近的是……11楼的一个房间。”
“……行。”
拿到房卡,贺游原却没有去11楼,而是跟着李葵一到了8555号房。刷开房门,打开灯,能看到房间里立着一只小小的行李箱,中间是一张一米五左右的床。房间虽不大,却也不算小,然而两个人往这里一站,顿时显得空间密闭又逼仄,连带着空气都逐渐暧昧稀薄。尤其是,床头柜上还摆放着几只水蓝色的小盒子,一个人过来的的时候,李葵一没注意到,但两个人站在这里,它却异常引人注目起来。
两人都局促得要命,却又都尽力表现出坦然自若的样子。
但贺游原一开口就磕巴了:“吃……吃蛋糕吧。”
“哦……行。”
趁着吃蛋糕的功夫,贺游原又给李葵一点了份外卖,她大老远地跑过来,晚上肯定没吃东西。
吃完蛋糕,二人坐在飘窗上,是想要一起说说话的,但这个氛围实在太诡异了,以至于他们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话,甚至连看对方一眼都不敢,眼神漫无目的地飘忽着。
“那个……我去洗澡。”李葵一打破沉默,最终决定从这个氛围里逃走。
她背对着贺游原,飞快地从行李箱里拿出几件贴身衣物,进了浴室,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贺游原仍坐在那儿,半倚着墙壁,手指抠着飘窗上毛绒绒的毯子,只觉得这水声扰人。
他觉得身上莫名地热,大概是北京的暖气太足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羽绒服,便站起身来,想把它脱掉,但手上一顿,又重新穿了回去,他怕她出来后看到他脱了衣服会害怕。
这时外卖送过来了,贺游原把它拿进来,放到桌子上,自己又回到飘窗的角落里待着,索性把羽绒服上的帽子也戴上了,希望耳不听为净。
真的太暖和了,灼灼地烧他的身体。
贺游原闭上眼睛。
李葵一也不知道怎么在这个空间里面对他,洗得磨蹭,等她吹完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已经过去40分钟。正纠结着要不要问贺游原洗不洗,她就看到他弓着腰背躺在飘窗上,似乎没有察觉她已经洗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声叫他:“贺游原。”
他不动。
她又走近了些:“贺游原。”
他还是没应声。
走到他身前,李葵一探过身子看了看他被帽子遮了大半的脸,才发现他闭着眼睛、呼吸匀称、双颊带着点不自然的潮红,已经睡着了。
李葵一:“……”
行吧,他最近大概是太累了。
房间里暖气足,他身上又穿着羽绒服,应该是冻不着。李葵一也没管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觉得他睡着了她更自在一点。她打开外卖坐在桌子前吃了起来,边吃边刷手机。
方知晓半小时前给她发来了消息:“怎么样,他惊不惊喜?”
李葵一回想了下贺游原看到她时的表情,回复道:“应该是惊喜的。”
方知晓立刻甩过来一个贼兮兮的表情,问:“所以你们现在干嘛呢?”
李葵一:我在吃外卖,他睡着了。
方知晓:?
方知晓:什么叫他睡着了?
李葵一:就是字面意思。
方知晓:你们现在在哪儿?
李葵一:酒店。
方知晓:这他也能睡着???
李葵一:你瞎想什么呢?
方知晓那边许久没回,过了好一会儿,一大段文字直接飞过来了:“其实我方知晓是很讨厌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但你是我的好朋友,而他,对我而言只是熟悉的陌生人,所以我肯定要向着你说话。我仔细分析了下,他这个表现绝对不正常,我不是说你们住一块就一定得发生点什么,但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直接睡着了?我觉得……他是不是不行啊?”
Chap.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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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晓这人是越来越没羞没臊了, 李葵一不想理她了,直接回了张“一脸黑线”的表情包。按掉手机后,她莫名感到心虚,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望见贺游原还熟睡着,才悄悄放下了心。
吃掉外卖,李葵一又去刷了遍牙, 再看一眼时间, 已经将近凌晨一点了。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叫醒贺游原让他回自己的房间吗?还是就让他这么睡着?如果让他在这儿睡,万一他半夜醒了怎么办?到时候多尴尬啊。
李葵一把自己埋进柔软的床垫里,想了许久,最终决定自己去11楼的房间睡,理由是房间已经开了, 不住实在太浪费了。
她走到飘窗前, 拍拍贺游原的肩, 想把他叫起来去床上睡, 但不知道他是太累了还是怎样,睡得很沉,竟毫无察觉。她手上使了些力气摇他, 同时叫他:“贺游原。”
他短促地闷哼了声, 把身子侧过来,眼睛却还像睁不开似的,抬起一只手用力揉了揉, 才虚虚半睁, 看向她的眼神朦胧而潮湿。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 低闷的声音里沾几分无辜:“你刚刚是不是摸我了?”
李葵一:“……”
贺游原,你是真的不行,人品不行。
“谁摸你啊?我那是拍你,想把你叫醒。”她没好气地说。
“哦。”
贺游原坐起身来,抓抓脑袋,头发顿时变得乱糟糟的,要不是那张脸撑着,估计像个流浪汉,脸上表情也懵,大概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李葵一伸出手:“11楼的房卡给我。”
他乖乖地掏出房卡,就要交给她时,又突然收了回来:“你想去住11楼的房间?”
“嗯。”
“你住这儿,我上去。”他站起身来,没站稳似的晃了下。李葵一看着他脸上的红晕,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踮起脚伸出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
还好,温度正常。
贺游原把她的手从他额头上拿下来,牵着,大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手背上摩挲。明明身体上其他地方都没有碰触,只有这一小块儿肌肤紧贴着,但就是让人全身都窜过暖流,两人中间的那块儿空气仿佛也在升温。
“李葵一,高考完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李葵一没有理由拒绝,红着脸轻轻点头:“好。”
贺游原看着她,目光逐渐灼热。他心里的渴望极深,想要抱抱她,想要亲亲她,想要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蹭。但是,再等等吧,今天已经是二月二十号,距高考只有108天了,他可以等的。
他按下心里横冲直撞的躁动,手指在她手心里画圈圈:“对不起,我明天还要上课。”
李葵一知道他说的是,他明天要上课,不能去车站送她了,甚至她明天一早醒来,就看不到他了。她摇摇头说:“不用道歉,就像我如果要上课的话,也不会来北京给你过生日。”
但贺游原好像就是觉得亏欠她,承诺道:“等高考完,我天天待在你身边。”
李葵一咳了声:“……倒也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啊?”他狗脾气说犯就犯,气呼呼道,“难道说你不想每天跟我在一块儿吗?但你刚刚才说过,高考完就和我在一起的。”
李葵一觉得这人有时真是挺会无理取闹的,也没跟他讲大道理,只胡乱应承下来:“行行行,都行。”
贺游原开心了,又含情脉脉地盯她。李葵一被他盯得受不了,推着他往门外走:“快去睡吧你,再睡四个小时你就得起床去上课了。”
贺游原被她推到门外,隔着门缝儿说:“你待会儿关门时记得把门链扣上啊,有人敲门不要开啊,有事给我打电话,明天去车站注意安全,上了车跟我说一声,回到家也跟我说一声。还有,飘窗上那袋子里是给你的礼物,别忘记拿了。”
李葵一回头看了眼飘窗,果然在上面看到一只大大的纸袋。居然是给她的礼物么?她还以为这是贺游原的室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给我送礼物干嘛啊?”李葵一扒着门缝儿看他。
“就是看到了,想买给你。”贺游原从门外伸进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晚安。”
“……晚安。”
把贺游原送走后,李葵一扣上门链,快步走到飘窗边儿,拿起了礼物袋。袋子里面装了一只粉色的大盒子,里面装的像是衣饰,打开一看,果然是件纯白色的小裙子。
裙子很漂亮,她拿起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却不由得想,贺游原不会现在还在吃祁钰的醋吧?
记仇记成这样,简直非人哉!
李葵一回去得很巧,刚下了高铁,就收到班级群里的通知,说第二天要复课。上过几天课后,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就跳到了最后100天。学校里举办了“百日誓师”大会,李葵一作为文科班的学生代表,也上台致辞,并且带领同学们宣誓。末尾,大家在操场上放飞一只只承载了梦想的气球,李葵一趁着大家不注意,在自己的气球上写了“北大&央美”几个字,松开手里的线,看它飞向天空,融入头顶花花绿绿的梦海中。
她举起小相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发给了贺游原。
贺游原不止收到了李葵一的照片,还收到了张闯发来的小视频,是李葵一站在主席台上讲话的样子。她看起来和三年前的她没什么不同,语调依旧没多少起伏,但贺游原就是能感觉到,她更平静了,也更沉稳,她这个人,总是冷冷淡淡的,却能带给人一种安全感。
很快,他也迎来了校考,他又背起画包,在几个城市间来回奔波。初试、复试,很忙碌,但总算顺利。
三月中旬,贺游原终于结束了美术相关的所有考试。他没有选择留在北京上文化课,而是回到了一中。刚回来,他就碰上了一场很重要的大联考,有两百多所学校参与,在省内具有“小高考”之称。
很久没正经考过试了,他做试卷做得磕磕绊绊的,感觉不太如意,成绩出来后,他考了532分。这个分数对他这个没怎么经历过系统复习的人来说已经算不错了,但他自己觉得考得太差了,因为李葵一在这次大联考中,拿了省一。
李葵一的成绩对学校来说,既在意料之中也在预想之外。陈国明和蒋建宾又惊又喜,因为只要李葵一的状态好好保持下去,高考说不定也可以冲一冲省状元,而他们之前对她的期望只是稳稳拿下市状元而已。
两位老师又找李葵一谈话,但怕影响她的心态,也不敢给她提要求,只一遍又一遍地叮嘱她,放轻松、慢慢来、稳扎稳打就好。
嗯,稳住,李葵一也再次对自己说。
虽说贺游原回来了,但她基本上断绝了和他的一切亲密举动,只依旧每天帮他补课,并在晚上回家的路上,随机提出问题抽查他的背诵情况。贺游原怕这样会浪费她自己的学习时间,但她说,她给他梳理知识点,其实就相当于自己也复习了一遍,而且能够理解得更透彻。
她知道,最后这段日子,贺游原也挺拼的。一套往年的各省数学高考真题卷,他没几天就刷完了,照这个速度,他晚上绝对大开夜车了。而且他背书背得越来越顺了,也不知道他每天只睡多长时间。
一直到高考,贺游原都没能胖回来。
六月初,柳芫市下了两场暴雨,而后就放晴了。高考那两天,艳阳高照,考场里闷热得很,头顶风扇的作用只能说是聊胜于无。李葵一答题时,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没有想象中紧张,也没有想象中激动。
考完后,也没有想象中快乐。
走出考场,转头看到天边的夕阳,她只是意识到,一场属于她的盛大的高考,在此时此刻,终于落幕了。
她和贺游原都不在本校考试,而是被分到了八中。从陌生的教学楼里出来,她看到贺游原正站在一棵树下等她,神态里露着些难得的放松。
她走过去,他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
班里很多同学都在这边考试,李葵一怕被别人看见。虽说高考结束了,但她一时之间还没能习惯,便挣开了他的手,说:“到外面再牵。”
贺游原笑,却也答应了,只是刚走到校门外,他就迫不及待地再次牵上了她。李葵一很无奈,想问他这有什么区别么,但还没问出口,她就用余光看到陈国明和蒋建宾急匆匆地向她这边走过来,她心里一咯噔,急忙把贺游原的手甩开了。
“这儿呢,这儿呢。”陈国明招呼着蒋建宾。
走过来,看到贺游原和李葵一站在一起,老狐狸脸上一愣,但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拉上李葵一,说:“走走走,趁着记忆还热乎,回学校估分去。”
李葵一:“……”
蒋建宾也过来“嘘寒问暖”,问她考得怎么样,试卷难不难,文综大概能上多少分。
李葵一就这么被两个老师带走了,贺游原一人留在原地凌乱,从始至终,两个老师都没怎么注意到他,净围着李葵一转了。
真是服了。
贺游原骂骂咧咧地走了。
标准答案还没出,所以李葵一在学校里对的答案是老师们刚做出来的。她被好些个老师团团围住,接受着他们期待的小眼神儿的注视,活像国宝似的。
对完答案已经很晚,窗外的天都黑了。李葵一和周围的老师们同时松了口气,按照目前这个状况,她的分数不会低,但到底能在省内排到什么名次,这谁也说不准。
已经有老师开起玩笑,说蒋建宾今年的奖金已经落实好了,蒋建宾难得真诚地笑,说哪里哪里。
李葵一跟老师们说了再见,快步向校外走去。她有预感,贺游原会在外面等她,高考完后的大好日子,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去的。
她猜,他至少会跟她确定关系,或者,他要听她亲口说喜欢他。
果然,刚出学校大门,她就看到贺游原站在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懒散地倚靠着灯柱,一只手自然垂着,手里拿了捧花束,另一只手划拉着手机。他应该是回家后洗了个澡,能看出来,他头发还有点湿,没怎么打理,却显露出一种随性的好看。
李葵一走过去:“你等多久了?”
他收起手机放回兜里,走过来把花儿递给她,又牵起她的手:“也没有很久。”
他们没有回家的打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班里的同学已经约起了KTV,但他们不想去凑热闹,便牵着手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凉风习习,身上又卸掉了高考的重担,这么走一走,倒也舒适。贺游原问:“估分怎么样?”
“蛮好的,保守估计也能有六百七。”
他点她的脑门儿:“要考状元啊你。”
“行啊,我接受。”她看着他笑,“你呢?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就是觉得数学有点难,文综也有点难。”
“没事,今年的数学和文综是挺难的,全省均分应该不会高,一本线也不会有多高。”
“你最好不是在安慰我。”
李葵一想跟他说,不是安慰啊,今年的试卷难度确实偏大,刚要开口,就看到贺游原的视线投落在了远处,她也顺着看过去,结果发现路那边的石桥上,有一对年轻的情侣在接吻。
平时都是在电视剧里看这种场面,现实中撞见,还是挺让人难为情的,尤其是,他们俩一起撞见了这个场面。
两人快速别开视线,脸上烧起来,贺游原牵着李葵一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些。
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后,那对小情侣还没结束。走着走着,贺游原忽然很不满地评价了一句:“光天化日,影响市容。”
李葵一:“……”
她不知道该回他什么好,索性不说话,就像没听见一样。但走出几步后,他忽然不肯走了,就站在人行道上,脸上神情别别扭扭的。
“怎么了?”她回头看他。
他不说话,暗夜里的眼眸如水透亮,就那么看着她,像有某种渴求。
李葵一尝试解读了一下他的意思,觉得他很不可理喻:“人家在路边……就算影响市容,但又不犯法,我还能去把他们赶走么?”
贺游原还是没说话,只是眼神变了下,忽然拉着她从人行道上下来,拐入旁边安静又逼仄的小巷。巷口有一盏壁灯,荧荧淡淡地亮,光线堪堪将他们轻柔地裹住。
他和她贴得很近,李葵一的呼吸间,全是他刚沐浴过的味道,周遭空气也湿漉漉的。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一步,但背后就是墙壁,她退无可退。
贺游原捉住她的指尖儿,在手里不断把玩,声音低低地问:“我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对不对?”
“嗯。”她也极小声。
他的呼吸急促、滚烫,萦绕在她耳边、脖颈,让她觉得痒痒的,他的声音也比刚刚微哑了些:“但你还没有说过你喜欢我。”
还真被她猜准了。
李葵一没忍住浅笑了下,又快速收起嘴角,耍赖皮道:“我说过啊。”
“那个不算,你要当面说。”
她决定逗逗他,抬起下巴得意道:“我要是不说呢?”
贺游原望入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忽而目光一闪,视线缓缓下移,落到她温热的嘴唇上,只一瞬就移开。他喉结上下一滚,比她还要无赖道:“你不说我就亲你。”
李葵一得意不起来了,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话,直愣愣地看着他,而他见她半晌没出声,似乎真的把脑袋凑过来了一点。
他缓缓地,越凑越近,又垂眼看了下她的唇,而后盯紧了她眼睛,像是试探,又像是等她随时喊停。
李葵一心如擂鼓,手指抓紧手上的花束,脑海里空茫了一瞬,糊里糊涂地作出反应:她要是不说的话,他会不会以为她很想让他亲啊?
“我喜欢你。”她声音细如蚊蚋。
他听到了,凑过来的动作一顿。
虽然听到了想听的话,但到底有些失落,少年好像为自己刚才的情难自禁感到羞耻,别开了脸,呼吸也乱掉了,许久之后,喉间才传来“咕咚”一声,口水咽下。
他是不是不开心了?李葵一想。
其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想不想被他亲吻,好像行,又好像不行。
她牵起他一根手指,捏了捏,想安慰安慰他:“贺……”
刚发出一个音节,一只手就抚上了她的下颌,把她的脸微微托起,贺游原俯下身,贴上她的唇瓣,唇间溢出的声音委屈,却毫不讲理。
“就得亲。”
Chap.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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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第一次亲吻, 没轻没重的,像一只不知所畏的小兽,低下头就含住了她微张的唇, 却又生涩极了,笨拙地覆上那片柔软许久,一动也未敢动,连呼吸都强行止住了。大脑空白了一瞬又一瞬, 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 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从未想过她的唇会如此轻软,像吻上一团水盈盈的云朵。真是奇怪啊,她的嘴不是很硬么?
直到发觉她在这件事上也是生疏滞涩的,他才慢慢松了呼吸,近乎本能地,轻轻吮吸了下她的上唇。只一下, 他便心惊肉跳, 不知所措地松开了。从她唇上撤离一点点, 他又不受控地再次偏头吻上, 仍没有什么技巧,但这次他发现,她的唇上有颗鼓鼓的唇珠, 他便可劲儿地欺负这一处, 碰触、厮磨、嘬衔,最后没忍住张嘴咬了下。
咬得很轻,但李葵一低哼了声, 用手抵住他靠近的身体。
被这么一抵, 贺游原不敢再继续,缓缓地从她唇上离开, 只是气息还紊乱着,胸腔里的心脏也止不住砰砰砰直跳。两人几乎不敢看对方一眼,寂然地站在夜色里,任由脸颊和耳朵烧得滚烫。这时他们才发觉,这小巷里其实嘈杂得很,空调外机隆隆作响,旁边街道上车子川流不息,二楼传来叮叮当当的收拾碗筷的声音。
李葵一手指扣在掌心里,僵直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在她和方知晓一起读过的爱情小说里,亲吻这件事总是被极致描摹,又是果冻又是棉花糖又是脑袋里炸烟花的,但小说里没写,亲吻结束后,会这么尴尬。
她不会要和贺游原在这儿站一晚上吧?
她无意识地抱紧了手臂里的花儿,裹着花儿的雪梨纸窸窸窣窣地响,他们俩同时低头去看,发现有几朵花苞在他们亲吻时被挤压得变了形,蔫了吧唧地垂着,两人脸上又是一红。
挺对不起这些花儿的,李葵一伸出手指摸了摸它们。贺游原终于趁机抬眼看了她一眼,发现她面如绯云,唇珠也被他亲得通红,上面泛着一点微薄的水光。他心里一颤,想要吻她的欲望再次升腾而起,但他知道她不想亲了,便强压下去,咳一声打破沉默,抬手捏捏后颈,强装淡定地问:“饿不饿?要不要去吃东西?”
刚考完那一阵子,李葵一是挺饿的,但过了这么长时间,那个饿劲儿已经过去了,而且她想,和贺游原一起去吃饭的话,肯定还会继续尴尬的吧?
“我想回家。”她小声说。
贺游原没想到似的“哦”了声,抓抓头发,说:“行,我送你回去。”
走出那条逼仄的小巷,外面的世界显得尤为空阔,两人茫然地四处看了看,觉得有些晕眩,好一阵子才找准回家的方向。李葵一走在前面,贺游原跟在后面,中间隔得不远不近,路过一家甜品站,贺游原进去买了两支甜筒,递给李葵一一只,这才改为了并肩而行。
两人咬甜筒都咬得慢吞吞的,因为这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人不由得想起刚刚碰触过的令人羞恼的嘴唇。
到了小区楼下,一只甜筒才堪堪吃完。李葵一站定,把最后一点甜筒脆壳放进嘴里,这才鼓起勇气看向贺游原的眼睛,郑重地说:“我上去啦。”
边吃东西边说话,好像就不那么尴尬,会让人显得自然些。
但她表现得还是不太自然,说完话后,转身就跑,却不想,贺游原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她没能跑掉,诧异地回过头,只见贺游原垂着眼睛,手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掌心里渐渐沁出一层细汗,像是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许久,他才轻声问:“我刚刚亲你……是不是亲得你不舒服了?”
听到这个问题,李葵一手上也开始热得冒汗:“没有。”
“真的没有?”他看向她。
她犹豫一刹,却肯定地说:“真的没有。”
“哦。”贺游原的神情明显轻松了些,“那明天去不去看电影?等天不热了我们再去,晚上行么?”
想着明天也没安排什么事,李葵一点点头答应了:“行。”
但贺游原还没松开她的手,又握了一会儿,嘴唇嗫喏两下,像是还有话说。忽然,他低下脑袋,额头碰上她的额头,李葵一以为他又要亲她,却听见他闷声闷气地说:“我现在是你……男朋友了,你以后要和我多待一会儿,不能像今天一样,亲完你就要回家。”
李葵一也是第一次当人家女朋友,听他这样说,心虚地抿了下唇:“哦。”
然后把手从贺游原手里抽出来,摆了摆,”那我上去啦。”
贺游原:“……”
他说了这么一通,她还是上去了?
他知道,他说的是“以后不能像今天这样”,但一般人听了,都会反应过来他今天也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吧?她阅读理解差成这样,怎么考状元啊?
亲完就跑,她可真行!
贺游原委屈地一屁股坐在单元楼前的台阶上,独自生了会儿闷气。
气着气着,他又想起她红着脸颊站在那里乖乖给他亲的样子,嘴边忍不住浮起笑意。哎,怎么办啊,他都有点想原谅她了。
贺游原忍不住仰起脑袋看向三楼,她家的窗子里还亮着灯。
哼哼,李葵一,来日方长。
楼上,李葵一趴在卧室的窗户边儿,想看一眼贺游原离开的身影。但等了很久没等到,她以为是她上楼太慢错过了,正要移开眼时,她看到他不疾不徐地走进了她的窗子,心情似乎很好,拎着个手机转啊转,白色T恤被风一灌,鼓鼓囊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蓬勃极了。
她往床上一歪,盯着窗棱,又想起小巷里发生的事。
真是好奇怪啊,他亲她的时候,她紧张得要命,似乎所有感官都消失了,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应该有的感觉竟一个不落地出现在脑海里,绵软的、急促的、试探的、羞耻的、甜蜜的。
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可是,这种无法呼吸的状态就像在模拟亲吻时那种喘不过来气儿的感觉。其实他们亲得并不热烈,只是太不熟练,亲完一遍,就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
正想着这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放在身边的手机忽然跳亮,李葵一吓了一跳,感觉就像被人看穿了心思似的。她拿起手机一看,是方知晓打过来的电话。
她清清嗓子、调整了下面部表情,才一本正经地接起。
一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方知晓呜呜的哭声,李葵一心下一慌,心想她一定是高考考砸了。谁知,方知晓呜呜咽咽的声音响起:“李葵,我失恋了。”
“……”
李葵一直接被搞懵了。
“怎么回事啊?”
“就是高考完,我……我跟周策,还有几个……几个同学,一起去KTV玩儿……”方知晓哭得断断续续的,“唱完歌,我们玩游戏,真心话大冒险……周策输了,让他描述一下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他说的不是我……呜呜呜……”
李葵一眼角一抽:“你第一个喜欢的男孩子也不是他啊,你忘记苏见林了?我记得在苏见林之前还有那谁……”
“那不一样!你知道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是谁吗?”
“这么说我也认识啊?”李葵一想了想,“呃……夏乐怡?”
方知晓带着哭腔重重点头:“嗯!”
没想到夏乐怡都出国了,高考也结束了,还能听到这种八卦。李葵一不禁感慨了下,又安慰道:“那也没关系啊,都过去了嘛。”
“过不去!”方知晓气得牙痒痒,说话都利索了不少,“聚会结束,我们从KTV里出来,我就问他,怎么不继续喜欢夏乐怡了呢,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说他觉得他配不上她!你懂吗李葵一,他觉得他配不上她,但他却和我在一起了,那就说明他觉得他配得上我,也就是说,在他心里我不如夏乐怡!”
又呜呜了两声,她续道,“我知道我不如夏乐怡漂亮,也不如夏乐怡成绩好,其他方面也差很多,这些我不是不承认。但他是我男朋友啊,我在他心里不应该是最好的么?”
经这么一解释,李葵一立刻觉得周策很过分了。
“所以你就跟他提分手了?”
“对啊,要是你,你分不分?”
“分,绝对分!”李葵一咬牙切齿地说,以表对方知晓的支持。说实话,听到方知晓说要分手,她还有点小开心,可能是因为上次的事,让她心里对周策有点小芥蒂。
“所以我就失恋了啊……”方知晓又唧唧哇哇地哭起来,李葵一只好安慰她,说还好是在高考后失恋的,爱情没了,分数还在。
方知晓大概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渐渐止了哭声,只抽抽噎噎的。忽然,她吸吸鼻子,问:“你跟贺游原在一起了吗?”
“嗯。”李葵一回答得简短,怕伤害到刚失恋的她。
没想到方知晓上赶着问:“那你们亲了吗?”
“……嗯。”
方知晓一听,顿时来精神了,也不抽噎了:“法式湿吻吗?”
李葵一:“……”
她这时才发现,她的好朋友,和她的男朋友,是同一种类型的人,都会给她一种安慰她/他就是多余的感觉。
挂掉电话,李葵一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天,什么法式湿吻啊?这是第一次接吻就该达到的深度吗?可是,一些记忆偏偏在脑海里显影,她记得贺游原咬她的时候,她的唇上感觉到了一点来源于舌尖的湿润。
这点他人带来的、陌生的、奇异的潮湿感,让她窘促惶然,所以她用手抵了下他。
李葵一脸上刚消褪的红晕又开始浮现,她索性把自己埋进毯子里去。现在她也开始庆幸了,幸好她是高考后才和贺游原谈恋爱的,爱情不在,但分数在。
第二天早上五点,在高三生物钟的驱使下,李葵一准时醒来,不过,望了一会儿窗帘间漏出的一线天光,她又沉沉地睡过去了。这一觉像是要把所有缺失的睡眠补回来,临近中午十一点,她才醒了。
等高考分数的这段日子,她也没打算做些什么,只想多看会儿书,同样的,把高三这一年缺失的都补回来。
晚上,她出去和贺游原看电影。电影院这个地方吧,说正经也正经,说暧昧也暧昧,灯关掉之后,各人有各人的安排。她不知道贺游原的安排是什么,但他买的是最后排的情侣座,让她觉得他肯定不怀好意。
但这次她又算错了,电影放映了128分钟,贺游原都老老实实。从影厅里出来后,他兴冲冲地说,最后排情侣座的视野果然很好,之前张闯跟他说,他还不信。
李葵一:“……”
从电影院出来,外面下了点小雨,牛毛一样轻细,二人没带伞,就这么走进雨里。雨丝落在头发上,晶莹剔透的,像一颗颗细小的珠子,折射出路灯昏黄的光线。这段路上人和车流都不多,路边树木倒是长得茂盛,贺游原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前后左右四处看了看,李葵一不明所以,也跟着看,结果什么都没看到,正想问他在找什么,他就把脑袋凑到她跟前,说:“没有人。”
李葵一还没反应过来:“啊?”
“亲亲。”他说。
只过去一天而已,他的脸皮怎么变厚这么多?而李葵一还没能适应,嗫喏道:“昨天亲过了。”
“今天还没有。”
说着,贺游原低下头在她嘴巴上亲了下。
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倒也能接受,李葵一很快平息心底若有若无的臊意。这时,她又听见贺游原问:“明天去不去东湖那边玩儿?”
真要每天都黏在一块啊?
李葵一也说不好自己想不想去,反问道:“东湖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吗?”
贺游原想了想:“我们可以先在东湖上划船,划完船就去吃饭,吃完饭在湖边坐坐……然后再亲一会儿,就回家。”
李葵一:“……”
这种事也要安排进日程里吗?
正怀疑着,她就又听见贺游原得意地哼哼一声,补充道:“明天该你亲我了。”
Chap.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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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届高三生的毕业典礼放在六月十二号。说是毕业典礼, 其实就是走走过场,校领导们坐在台上讲几句祝福的话,学生们在底下鼓掌, 而后发放高中毕业证,再拍张毕业照,就算完事了。
这天周日,其他年级的学生不上课, 只有高三毕业生返校。他们最后一次穿上校服, 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里流连,三年来早已看腻了的风景,此时此刻又重新变得鲜活可爱起来,操场上、长廊里,到处都是学生们凑在一起拍照的身影。方知晓也拉着李葵一不停地拍拍拍,李葵一比“耶”比到手指抽筋, 还要被方知晓嫌弃, 说她怎么只会一个姿势啊。
在室外拍完, 方知晓又和李葵一进到教室里拍, 两人站在黑板前,手持红色的毕业证,像一对新人那样深情对视着。拍完后方知晓当即发了条动态, 给照片配上的文字是:“领证啦!”
贺游原在小卖部里买冰镇可乐, 低着头懒了吧唧地划着手机。挑完几瓶饮料准备付钱时,他刚好刷到了方知晓的动态,嘴角不禁冷撇了下。
怎么还有扯着别人女朋友领证的啊?
再刷新一下, 李葵一的动态也跳出来。和初中毕业时一样, 她这次也只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教室窗外的风景, 一张她和方知晓的合照。
就没他的份呗?
反正他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李葵一根本就不在乎他,来学校几个小时了,就跟他见了一面、说了两句话,然后就和方知晓玩去了。玩呗,尽情玩,最好一次都不要想起他。
贺游原冷着张脸,拎着饮料走出小卖部。门口有个女生好像在等他,看那架势,大概不是要表白就是要合照,但女生看着他的脸色,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敢上前。
在高三教学楼五楼的一间空教室里,贺游原找到了她俩,居然还正在拍着,一会儿抓起粉笔装模作样地在黑板上写东西,一会儿忧郁地站在窗口远眺……他随便找了张课桌倚着,盯着她俩,慢悠悠地喝起可乐。
沉迷于拍照的两人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看到贺游原一脸郁结,方知晓嘿嘿一笑,用胳膊捣了捣李葵一:“哎,你闻到醋味了吗?”
为什么连方知晓的醋也要吃啊?李葵一不能理解,但转念一想,她以前好像也吃周策的醋。
“行了,我再去找别人拍几张,你们玩吧。”方知晓很大方地给贺游原腾出一点空间,但李葵一小气死了,立刻说:“拍照可以,但你不能再跟别人’领证‘。”
贺游原眼角一抽。
她对他怎么就没有这种占有欲啊?
“放心啦。”方知晓比出个“OK”的手势,就要离开,贺游原见状站起身来,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果汁,不冷不淡地递给她。
方知晓没忍住嗤笑了声,接过果汁走了。
教室里陷入安静,贺游原又拿起一盒冰淇淋递给李葵一。李葵一说“谢谢”,接过冰淇淋后打开盒子,小口小口地挖着吃。刚吃两口,她一抬眼,就看到贺游原站在她身前,垂着眼睛看着她,脸色沉闷。
“你又生气了?”她问。
“没有。”贺游原摇头否认,“但我觉得,你应该公开我一下。”
“已经公开了啊,方知晓和周方华她们都知道。”
“不够。你看你把方知晓发到动态里,大家就都知道她是你好朋友,但他们不知道我是你男朋友。”
这也要介意啊?
李葵一觉得,让大家知道方知晓是她好朋友没什么,但让大家知道贺游原是她男朋友就太令人难为情了。她的扣扣好友里有那么多同学、老师,还有苏见林,她怎么好意思公开说她谈恋爱了啊?
她低头挖起一大勺冰淇淋,送到他嘴边,涨红了脸问:“你吃吗?”
贺游原视线在她脸上和冰淇淋之间移了两个来回:“这就打发我了?”
李葵一捏紧冰淇淋盒子思索了下,忽然踮起脚尖,嘴唇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碰。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亲他,带来冰冰凉凉的触感和清甜的奶油香气。贺游原脸上绷了会儿,绷不住了,浅浅淡淡地浮起些得意的笑。他抬手拿起她的手腕,把那勺冰淇淋喂进了自己嘴里。
吃完他还要装一下,微叹了口气道:“反正你就打发我吧。”
到了拍毕业照的时间,两人才从教室里出来,去到操场上。拍完班级合照,李葵一让贺游原等她一下,她则伸长脖子在操场上四处找了找。找了一圈,才看到刘心照在一个角落里,正跟几个学生说着话。她小跑过去,等她们说完话,上前一步略有些腼腆地问:“刘老师,我能跟您合张影吗?”
“当然可以啊。”刘心照柔声说。
两人站到一起,距离很亲密。这时,刘心照的手搭上了李葵一的肩,像是搂着她一样,李葵一的脑袋也不由自主地向刘心照那边歪了歪,明媚地笑了。
“到大学我能给您写信吗?”李葵一又问。
“行啊,咱们不是当了很长时间的笔友了么?”
想起这三年的陪伴,李葵一眼睛一热,竟有股想哭的冲动。她尽力忍住了,很认真地说:“刘老师再见。”
“毕业快乐,李葵一。”刘心照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祝你以后都勇敢地向上走。”
转过身,李葵一的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下。
她问:“我是什么样,未来就是什么样,对吧?”
她说:“是的,妳就是未来。”
毕业礼结束后就是班级聚餐,班长孟然在饭店里订了个包间,班里三十位同学,加上蒋建宾,一块儿围着张巨大的转盘桌吃饭。毕业证都拿到手了,大家也肆无忌惮起来,有胆大的男生直接给蒋建宾灌了两杯白酒。蒋建宾大概是喝醉了,和平时很不一样,跟服务员要了支话筒,语无伦次地聊起自己年轻时的理想,听得大家又想笑又想翻白眼儿。自己聊还不够,蒋建宾又让大家也说说自己的理想,跟上课“开火车”似的,从蒋建宾左手边的同学开始,一个一个地发言。每有一个同学说完,蒋建宾就喊一声“好”,用力拍巴掌。
大家都只把这当作个乐子看待,净说些什么“结识马云”之类的不着边际的话。轮到李葵一时,她接过话筒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自己要让世界变得更美好。大家哄然大笑,因为这种事听起来就像是在开玩笑,如同热血动漫里的中二高中生,扬言说自己要拯救世界。
话筒传递下去,传到了严悠手里。严悠不方便起身,就坐着讲,她说她以后想助力于补齐残疾人社会保障制度的短板,顿了顿,她又一字一句道:“李葵一,你已经让我的世界更美好了。”
大家齐齐看向李葵一。比起多数人的插科打诨,严悠的发言显得太认真,而且大家也不知道她和李葵一之间发生了什么,包间里的氛围一时之间有些凝滞。眼看着要冷场,这时,坐在严悠左手边的贺游原接过话筒,学有学样地说了一句:“李葵一,你已经让我的世界更美好了。”
同学们:“……”
这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啊?
包厢里静了三秒,忽然沸腾起来,大家八卦地发出“噢噢噢”的声音,连连起哄。蒋建宾听到李葵一的名字,瞬间清醒了许多,又拿出班主任的气势,脸色一板:“怎么就让你更美好了?”
贺游原无辜地说:“她每周都要到黑板上给我们讲题目,让我的数学成绩提高了啊。”
同学们又齐齐“切”了一声。
此时大家就是将信将疑,觉得他们俩是有点可能,但仔细一想,应该没可能。不过几天后,大家拿到了班级毕业照,看到贺游原站在李葵一身后的位置,若无其事地在她脑袋上伸出两根手指,像两只小耳朵。
本省的高考成绩将在六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点公布。随着这个日期越来越近,考生们的心情也逐渐紧张起来。方知晓跟李葵一发消息,说她现在茶不思、饭不想,连爱情小说都觉得不好看了。
二十三号这天晚上,李葵一应邀到方知晓家里去睡,说好明天中午一起查成绩。方知晓像树袋熊一样,双手双脚抱着李葵一,哆哆嗦嗦地说:“不行了,我太紧张了,看样子我今晚是睡不着了。”
十分钟后,李葵一耳边传来方知晓均匀的呼吸声。
“……”
这就是你说的紧张?
李葵一反倒辗转难眠,睁眼看着黑漆漆的房间,有种梦想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感觉。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早上六点,她又醒了,眼睛因没睡够有点疼,但她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方知晓的手和脚又搭在了她身上,她轻轻拿开,想爬下床去卫生间。正在这时,她放在床头的手机亮起,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没有显示姓名。她没有接陌生电话的习惯,但是,这个电话号码的属地是北京,让她心头一紧,颤巍巍地拿起了手机。
“喂……”
八点多,方知晓终于伸伸懒腰,迷迷瞪瞪地从梦中醒来,结果一睁眼就看到李葵一正盘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她吓了一咯噔,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大喊道:“大早上的你干嘛呢?”
李葵一却对她笑了:“北大给我打电话了。”
方知晓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没忍住大叫出声:“啊——”
这一嗓子成功地把方知晓的家人都喊了过来。她妈他爸一下子拧开门,冲进她的卧室,惊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她奶奶也迟缓地探进一个头:“乖孙怎么啦?”
方知晓指着李葵一,大声说:“北大给她打电话了!”
“啊——”一家人同时叫起来,七嘴八舌的,“北大打电话了?那肯定就是省状元了,是吧?我记得人家清华、北大只给状元打电话……”
李葵一笑着摇摇头:“招生办的老师没有明确说我的名次,只说我进了前三十,约我今天上午十点见面,聊聊专业什么的。”
“哎哟!那就是稳了!”方知晓妈妈一拍大腿,“约见肯定就是谈谈奖学金什么的。快点起来洗脸刷牙,阿姨给你化个妆,搞得漂漂亮亮的。”
“啧。”方知晓爸爸却不同意,“化妆干什么?人家招生办肯定喜欢简单朴素的孩子,你别弄巧成拙了。”
争论了一通,李葵一最后还是像往常那样素面朝天地出门了,只是她每一根头发丝儿都被方知晓妈妈梳得一丝不苟,马尾上的发圈儿也绑得端端正正。
和她一起去见招生办老师的,是陈国明和蒋建宾,他们两人脸都快笑烂了。其实和招生办老师们聊的大多是他们,只有谈及专业和未来发展等问题时,李葵一才说上了几句话。
中午还在一起吃了饭。看着时间走到了十二点,李葵一以去洗手间为由,从饭桌上溜了下来。她靠在洗手间的洗手池上,拿起手机问方知晓:“怎么样,查到成绩了吗?”
消息发出去,她又打开和贺游原的聊天框,“查到成绩了吗?”
她倒不是偏心方知晓,只是因为贺游原已经拿到了央美的小圈证,且名次很靠前,文化课压力没那么大。贺游原在高考前的那段日子拼命地学,估计也只是不想和她有太大差距而已。
两人半晌没回,李葵一心急如焚。
过了一会儿。
贺游原:你猜啊。
李葵一:……卖什么关子。
贺游原:挺好,全省3856名。
李葵一松了口气,给他发了几朵“烟花”的表情。
贺游原:你呢?到底第几啊?
李葵一:你猜啊。
贺游原:……小心眼那样儿。
李葵一:我的名次被屏蔽了。
贺游原:招生办的老师没跟你透露?
李葵一:透露了,省一。
贺游原那边沉默几秒,忽然打了个电话过来,声音激动得要命:“你考省一啊?不是,你真是省一啊?你到底考多少分啊?李葵一你已经牛成这样了?那你现在考了省一,还会喜欢我吗?”
李葵一:“……”
成绩最终确定的那一天,一中上方的夜空中升起了烟花,庆祝省状元花落自家。烟花这种东西原则上是不允许放的,但碰上这种喜事,大家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御璟苑小区的物业也在门口拉了条横幅,上书“热烈祝贺御璟苑业主李葵一喜获2016年省文科状元”,小区业主群里也开始刷屏:喜!坐等房价飙升!
两日后,李葵一受邀回学校给学弟学妹们分享学习经验,正巧,学校机房也在这两天开放了志愿填报系统。贺游原填完志愿后,转身就去了学校大礼堂。刚从后门溜进去,他就看到祁钰走下舞台,而李葵一走了上去,两人交错而过。他惊喜极了,因为李葵一穿着他生日那天给她买的小裙子。
她身上有种淡然、纯粹的好看。
熟悉的声音从音箱里响起,清润干净,让贺游原忽然想起过去的事。那是高一年级的开学典礼,她穿着军训服,板板正正的,脑后绑了一只短短的马尾。现在,她的马尾已经长长了啊。
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他们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真的长大了。
正当他凝望着她的时候,她的目光也穿越层层人潮,落在了他身上。
贺游原没忍住对她笑了,心里忽然就生起一点坏心思,一下又一下地冲她挤眼睛,呲牙咧嘴地做鬼脸逗她,然后他就看到台上的女孩子尽力绷着脸颊、维持着声音的稳定,同时把目光移走,再也不看他了。
好了,不逗她了,万一真逗笑了就不好了。
这时,从台上下来的祁钰走了过来,和他一起站在大礼堂的角落里,看向台上的女孩子。
“她是很有光芒的人,对吧?”贺游原说。
祁钰没出声,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垂下眼睛。
分享会将要结束时,祁钰先离开了,结束后,李葵一从台上下来,和贺游原并肩往校外走,她手里还提着一只袋子,里面好像装了礼物。
“什么东西啊?”贺游原问。
“今天是周方华的生日,给她准备的礼物。她过来填志愿嘛,正好可以给她。”
“哦。”贺游原顿了顿,“祁钰也来分享啊?”
“对啊,他省22啊,也是很好的成绩。”李葵一看向他,“你不会连这个也要醋吧?”
“谁醋了?我就问一下好么。”
李葵一稍稍捏起裙摆,问:“这件裙子不是你醋了才买的吗?”
贺游原忽然懒洋洋地笑了:“我给你买裙子的时候,可没想起他,光想你了。”
哦。
李葵一脸上微微红了。
“那你以后不会再随便吃醋了吧?”
“当然不会啊。”贺游原手插进兜里,一脸坦荡。
李葵一眨眨眼睛:“我刚刚得知,祁钰的第一志愿也是北大欸。”
贺游原:“……”
得,他醋坛子又翻了。
李葵一看着他一下淡下来的神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抬起眼,她看到周方华正站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下等她,她便对贺游原说:“你到石桥那边等我好么?我给周方华送完礼物就去找你。”
“哦。”他不高兴地说。
李葵一快步走到周方华跟前,双手把礼物递给她:“生日快乐。”
“谢谢。”周方华浅浅地笑了。
“你第一志愿报的交大么?”
“嗯。”周方华点头,“交大的八年制医学。”
“那我以后要是去上海玩儿,就可以去找你了。”
周方华抿着嘴笑:“不一定能录上呢。”
“你这个名次很稳啊。”
两个人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又轻轻抱了抱。
“下回见。”
“下回见。”
和周方华挥手告别后,李葵一看了眼石桥那头的贺游原。
哎,还有一只闹脾气的狗要哄呢。
她奔跑向他,而周方华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
青春的裙摆飞扬,像一阵年少无拘的风。
而她的,并不闪耀的十七岁,也在教室窗外日复一日摇晃的模糊不清的树影里,匆匆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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