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陈纵21
想了一会儿, 谭天明又想到什么,问子夜, “圣诞节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之后她有主动找过你吗?”
子夜讲,“没有。”
“她也不是个小气人,”谭天明想了会儿,仍忍不住好奇,“你说什么将别人气成这样?”
“没讲什么,也许她只是这阵很忙。”
“忙到三天不看手机, 节目方通告也不理?你当人人跟你一样,是个非社会人?”谭天明看他一眼, 很想说知道你从不主动。但偶尔偶尔,对于真正关心的事物,是否也可以破一次例?但他终究没讲, 话到嘴边, 连自己都觉得残忍。
“她很好, 我知道。”子夜意识到他想说什么,“很多很好的东西,我都想拥有。早几年你问我为什么不养宠物,我告诉你是不喜欢。只要养不活, 便是不喜欢。我记得后来你没再问过, 应该也意识到这问题很残忍。”
他话不多,不开口时原来在磨刀,趁你不备给你一下子。有时宁愿他不讲,留着去写书, 去伤害一整个世界上的人,要死大家一起死。
谭天明胸口无端觉得闷痛, 再不多话,闷头开车。
陈纵家门口聚了一群年轻人。邻居举报给物业,物业上来看好几次。以为是什么作案团伙,看打扮气质又都不像,几次开口都欲言又止。从没见过一群穿奢侈品的团伙,倒像是要在楼道里走秀。
后头还是个最漂亮的女孩子开口,“我们朋友受了点刺激,这好几天没消息了,师傅,您能帮我们想个法子进屋看看她么?这点小事,非亲非故的,我们总也不至于去报警。”
物业过会儿上来讲,“没事,电表水表跑着呢,快递也下楼取过。”
几个人总结:“果然在家自闭。”
Amber道, “电话总也要回一个,大家多担心啊。”
许瑞讲:“她看着大大咧咧,没想到这事对她打击这么大。”
Chris第三次问,“我们等在纵家门口,是不是不太……得体?应该在中国也违法吧,很怕邻居报警。”
钟颖皱着眉头,“明天晚上演播厅补录,你们几个这么远都从地球另一边飞回来了。我个人pd都讲,无论如何不能缺了陈纵。”
群名被群主钟颖改成“寻找最热辣的女人”。她喜欢自称辣妹,以为这么一改,她会立刻跳出来认领,结果没有;陈纵黑热搜最多的时候,张雅骢趁火打劫,发了条道歉声明和还款证明,表明自己爸爸已在陆陆续续赔偿受害者家属,再三为他的“不专业”道歉,声称,“未来三年我的工资也都将捐给慈善机构”。这一波声明并没有给她自己拉来多少好感,反倒火上浇油,被网友怒批——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以往几季是男的出事,这一季是女的出事。恋综筛人能不能再严格点?
发博半小时后,张雅骢的微博被钟颖勒令删除了。
刚刚上楼之前,潘鸿宇随口提了句,说周正歧不该在节目里扒陈纵马甲。周正歧立刻火大,说一开始拱火的不是你?我又怎么知道后面能有这么多破事?潘鸿宇听到“破事”两个字立刻黑了脸,质问他,所以你是真觉得陈纵抄袭?周正歧不答。潘鸿宇道,你不配来这,回去舔你们张雅骢去吧……两个人差点在楼下打起来,现在还在火气上,被迫分到两个车子里静思己过。
钟颖看得都有点羡慕,心想,这女的也不是太美啊,怎么走到哪里都闹到有男人为她打架的地步?
过不多时,陈纵电话终于打通了。
“我很好,就是有点累,”声音听起来异常虚弱,“明晚?明晚可以的,不会缺席。我再休息一天就好了。”
大家都松口气。钟颖又讲,“大家伙这两天都回深市。最甜小情侣给你带了点礼物,欧洲特产,火腿羊奶酪红酒之类的,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还有盒哈瓦那雪茄,你自己知道是谁送的吧?”
陈纵甚至没有力气笑,“谢谢,谢谢你们呀。”
钟颖讲,“宝贝,你就好好休息,我们先走啦。有事群消息,明晚需要开车来接记得提前讲声。”
挂了电话,几人正准备乘电梯离开。电梯门开,出来两个高个男的差点和众人撞上。几人避让了一下,钟颖下意识抬眼一望,又一望,忽然定住脚步,顷刻拿双手捂住了嘴。
Chris在队伍最末,见两人走到陈纵门口,留意了一下。
其中一人摸亮门锁,低头在手机上查看。
Chris好意提醒, “这是1102号。”
两人都回头。查看手机那个点点头,道,“谢谢,我知道。”
Chris和Amber正在狐疑,英文沟通,“好眼熟啊……”
对方也在打量众人。
钟颖率先爆发出一声尖叫,“谭老师!陈……”她仍有点不敢相信,以至于结巴,“陈老师?”
话一讲完,她惊觉自己太吵,立刻又将嘴给捂上。
子夜点点头,“你好,电视上见过。”
谭天明也致以和善微笑,“你们好。”
被陈纵的朋友们当街认出。围观之下,两个大男人莫名都局促了起来,齐头对着一个小小门锁密码研究半天,仿佛在排除炸弹,开始互相推诿。
谭天明讲,“子夜,你快开门。”
子夜束手无策,“我又没有解锁码。”
谭天明低头在他耳边小声哔哔,“密码是你微信数字前六位。”
“不是,”子夜简直无语,伸手再次摸亮电子门锁,“有必要吗?”
“有必要,这事还是你来做比较合适,”谭天明仿佛窃贼头子,在子夜耳边嘀咕完,一面扭头冲众人介绍陈子夜,“陈纵她哥来看她。”生怕坏了陈纵名声。
电梯口众人翘首以盼,半晌,电子锁全盘跳绿,锁舌转上滑轨,嘀嗒,防盗门自动弹跳,开出一条缝。子夜走进黑洞洞的屋里,回头看一眼。谭天明把守在门口,一副没有主人邀请,自己不方便的样子,示意他自己进屋找人。子夜盯了他一眼,给个眼神自己体会,转头进了卧室。
谭天明背后响起一阵终于恍然大悟的窃窃私语。
“陈!”Chris第一个反应过来。
“都姓陈,我怎么从没有想过。”
“长得也有点像……”
“也没听她提起过。”
“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现在去要签名,会不会太唐突?”
“没事,总有机会,明天又能见到。”
“实在不行,以后随时问陈纵要。”
“幸好周正歧没上来,不然他这会应该正在发疯。”
“双陈合体,你以为潘鸿宇就不发疯?”
“一家人不写两家故事,我就说,陈纵这心性,怎么会抄袭?原来是这样……”
……
钟颖一直没讲话。她低垂着头,脸色发黑,疯狂打字辱骂陈纵,美甲在屏幕上敲得噼里啪啦响。众人侧目看着,总觉得这趟电梯下去,指甲和屏幕总得碎掉一个才罢休。
陈纵卧室窗帘没拉,开了扇窗,映了街灯,倒比外间亮,隐约可见扭拧的薄被里有个蜷缩的廓形。连日刮风下雨,桌上都积了滩水,A4纸被吹得满屋子都是。子夜去关窗,看见窗台的咖啡杯里有半杯烟头,旁边还搁了两包空壳,一支不剩。丢进垃圾桶,又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手机屏幕适时了一下,子夜回头,发现她探出只手,保持抓握手机的姿态睡着了。他想将手机给她搁在柜子上,一回头,发现她看着自己,不知多久了。
你还好吗。子夜想这么问,这样得体地问。话到嘴边,仍旧变成了,“第几天?”
“第二天,”陈纵答道,几乎是气声。清清嗓子,又解释,“昨天晚上熬通宵交了稿,睡前发现来了。”
“吃东西了没有。”
陈纵点头,“吃了薯片。”
子夜无奈,“想不想先喝点糖水。”
“好。哥……”陈纵欲言又止,声音渐渐小了点,“能不能顺便帮我从阳台上衣架上……拿条内裤,再取条干净裤子?我穿的纸尿裤睡觉。”
子夜讲,“好。”
听见客厅响起动静,谭天明又望过来。子夜径直拉开客厅玻璃门,在阳台晾衣架上先拽了条顺眼厚长裤下来。随后,又艰难找寻着什么。
环形挂钩上花花绿绿,从鹅黄色小鸭棉质少女款到蕾丝边镂空真丝性感款,应有尽有,款式跨度极大。
子夜一阵头痛。从黑色里挑了条比较保守的,卷在长裤里,转头进屋。
陈纵已经趁机进了浴室。里头有水声,但门没关,开了条缝。子夜敲了敲门,给她放在门边脚凳上。陈纵应了一声,答,“等我一下。”
子夜靠着墙,问,“不疼了?”
陈纵声音朦胧地传来,“你们来之前,她们给我打电话,刚好吃了八片泰诺。”
子夜像是没听清,“几片?”
“八片,”陈纵刷着牙,“能管一两个小时。机会难得,想趁机吃点东西。”
“是不是太多?”子夜讲,“至多不能超过六片。”
“以后不会了,我从昨晚险些痛晕过去开始就暗暗立誓,要找个家里有医生的男人当男朋友。”
“嗯。”子夜语气没什么变化,“已经有发展对象了?”
“周正歧家里是开医药公司的。”陈纵这么答道。接着又问,“哥,就我们两吃饭吗?”
“不是,还有天明。”
“哦,那我还是洗个头吧,如果就跟你吃,那我就不洗头了。”
谭天明远远听见,讲道,“跟天明哥吃,也不必洗头——”
陈纵拒绝,“万一哪天我两看对眼了呢?你会想起我今天蓬头垢面,头屑掉进菜里的样子。然后你就会想起余生,你都要和这样一个女人过,真是窒息。我永远要为自己留个后手。”
谭天明笑得不行。
子夜又问,“想想要吃什么?”
“全家关东煮。”
子夜讲,“一会儿洗好,直接去全家找我们。外面很冷,穿暖和些,不必出公寓楼。”
听见她答,“好。”
陈纵趿着兔子毛绒绒拖鞋到社区全家时,里头只有谭天明一个人。今天关东煮卖得好,不剩什么吃的。刚下班过来的年轻人也不少,谭天明怕她来时吃不上,索性将剩下的全买了,连汤装了两盒。陈纵赶巧,一来就吃上温热的萝卜。
她吃了会儿,方才问,“我哥呢?”
“给你买糖水去了,”谭天明打量她乌青的眼圈,和过度缺乏睡眠而略显亢奋的神情,“刷手机刷到失眠了吧?”
陈纵没有否认。
“说不在意,看到那些难听话,是不是也控制不了会伤心?”
“我这三天只睡了两个小时,”陈纵如实相告,“嘘,别跟我哥讲。”
谭天明叹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秘密!”陈纵摸摸口袋,哎呀一声,“本来想让他回来路上顺便帮我捎点东西……忘记带手机。”
谭天明问,“想要什么,我跟他讲。”
陈纵盯着他,眨巴眼,再眨巴眼。
谭天明立刻意会,问,“这里没有吗?”
陈纵讲,“这家两天被我买光了。”
谭天明道,“没事,一会儿让他再带你跑一趟。”
两大碗关东煮转眼告罄,看来她果真是饿了好些时候。
陈纵亢奋过头,喋喋不休说个没完,“……我给你们买了新年礼物,快递堆了一大堆,没有力气拆……本来该今天给你们……但没所谓,反正明天也能见到……我挑了好久呢……什么叫客气?天明哥太客气,别看他们骂我骂的爽,我躺着日进斗金……心里想着有钱大家一起开心……”
谭天明渐渐听到涣散,终于出言劝告,“你最好还是戒两天手机。”
第22章 陈纵22
子夜收到谭天明短信, 将车停在路边等两人。不多时,看见陈纵跟在谭天明后头走出来, 嘴里喋喋不休。
谭天明一耳朵进一耳朵出,主动坐到后座。
陈纵看了一眼驾驶室,也主动坐到后座。
谭天明一时语塞,又下车坐上副驾驶室,嘀咕道,“你俩闹什么别扭?”
陈纵今天势必不会让一句话掉到地上,“别扭?我们兄妹关系好着呢, 从不闹别扭。”
子夜闭上了嘴。
陈纵偏还要问,“是不是, 哥?”
气氛很差,谭天明顷刻看了子夜一眼,见他神色如常, 便没说什么。
小区出门转角有一家便利店。
下了雨, 店面门口排水管出了问题, 积了好大一滩污水。陈纵推开车门时犹豫了一瞬,立刻听见子夜问,“要什么?我去给你买。”
陈纵从后视镜盯着他看了会儿,很淡定地讲, “大杯拿铁, 两包1966.”
子夜问,“1966是什么。”
谭天明道,“一款烟的牌子。”
子夜沉默了。
陈纵讲,“那我自己去。”
子夜看她一眼, 推门下车。
陈纵坐在车里,眼神飘了出去, 停在灯火通明的便利店窗玻璃上。过了会儿,子夜拎着袋子出来,径直走向后座,拉开车门递给她。
坐回驾驶室,启动引擎,子夜才说,“不是肚子疼?这几天少吸一点。”
陈纵讲,“管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男朋友。”
知道她心里有气,子夜没有答。所以不去煽风点火。他太知道怎么躲避灾难现场。
谭天明想讲两句玩笑话,回过头,看见陈纵脸色也不好,心里大叫糟糕。
陈纵好像恍然大悟,好像第一次知道,“哦,你是我哥。”
子夜平静地开车,好像只是听到句无关紧要的话。看到目的地,缓缓停在路边,讲,“陈纵,你到了。”
陈纵收敛好情绪,推开车门。车停在屋檐下,车轮刚好越过湿漉漉地面,一下车便能踩在干净的地上,几步就能到电梯口。
她回望子夜一眼。他本目视前方,觉察到视线回头,来与她对视。
“我最后问一次,”陈纵开口,“你把我拱手送给谁都行,反正不能是你,对吗?”
子夜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说,“你该好好睡一觉。”
陈纵点点头,关上车门走了。
车却没有立刻开走,两个人都目视着她走进楼道时,陈纵忽然又折了回来。
她敲了敲左舵的车窗。
车窗降下来。
陈纵微微躬身,以便能俯视地看清他的脸。
“不是小孩子了。一夜用掉一盒套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是小孩子了。”陈纵口吻也如子夜一样平静,还带着些微嘲弄,“转头就当没有发生过。哥?你开什么玩笑。”
子夜没有动静,谭天明心中骇然,倏地望向陈纵,更不敢有动静。
“我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她讲完话,轻轻捶打了一下车框,像泄愤一样,眼眶透红,声音也有点颤抖,重复了一遍,“陈子夜,不管你经历了什么,你怎么装得好像这一切从没有发生过?”
她讲完这话,好似不再留恋,掉头离开。
子夜过了一阵才抽回视线,慢慢松开刹车,将车滑了出去。
“你还好吧?”谭天明见他眼神如同失焦,小心问道,“我来开?”
子夜摇头,“没事。”
夜里道上没什么人,子夜车也开得很稳,方向盘却越握越紧。谭天明不敢讲话,更不敢打断他,眼睁睁看着快到口岸时,前面有个掉头提醒,子夜忽然猛打方向盘。
原路返回,车速越来越快。谭天明紧紧握着扶手,大气不敢喘。
等车停下来时,他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子夜松开安全带,在驾驶室一动不动。他脑中有一瞬一瞬的断片,不断地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碎片,一些很嘈杂的声音。
他讲,做这些淫词艳赋,不如去写歌词。
他讲,你那种写法,除非撞大运拿大奖,否则能卖出去几本?我陈家祖上没积那种德。还是说,出版社卖书时,得在书腰写上“陈金生独子力作”几个大字来贴金?
她讲,你想成名不如去混娱乐圈。
真的有经纪公司找上门,他们冷笑着讲,你要认清形势,看看现在还是不是港娱的天下。
……
他们都是谁?子夜看不清。
但他又感受到那种感觉,蛆虫一线一线沿着手臂爬上来,睁着眼,可以看到自己从手指开始腐烂。他试图消除麻痹感,在胳膊上无意识地抓挠出血痕。
他嫌弃地讲,你该不是有精神病。
她谄媚地讲,你别拿自残要挟爹地,没有好处。
……
消失了很久的十四岁记忆忽然涌上,又顷刻如潮水一样消退。
他浮在昏黄的光里,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
哥哥。
子夜猝然醒了过来,密密实实地出了身汗。
谭天明递来餐纸,随口问道,“你这一次停药多久了。”
子夜翻出车上的pad看了眼时间,答道,“八个月。”随意解锁pad,点按登陆了什么。
谭天明脸垂在双手间,片刻之后问,“挺稳定了。最近一次复查什么时候?”
“下月八日。”子夜答了一句,搁下pad,推开车门。
谭天明问,“去哪?”
子夜没有答。
谭天明这才想起望向车窗外。全家还亮着灯牌,隔壁楼就是陈纵的公寓。子夜正朝她之前下车的方向大步走去。
*
陈纵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手机。图书编辑的Q|Q消息不断地弹出,在向她报喜。
编辑讲:“每十分钟就多二百四十册。”
编辑又讲:“这个销量还在涨。”
陈纵拾起桌上摞好的一叠A4纸,到手机灯下仔细看了看。这是她统计的《借月》店铺汇总。
她将excel表和A4纸的内容一齐拍照发给编辑:“你可以顺便帮我看看,我这个汇总做得对不对?”
编辑发了个哈哈表情:“这个我也在看。因为网上的事,两本书算是一定程度的捆绑了。陈老师路人缘好,很多人更买借月的帐。所以我对比了一下,差不多销量有三比一这样。”
陈纵讲:“好。”
她亢奋到几乎没有功夫去开灯。
趴在床上,手机不停地刷新每个平台的销量。
她想起托雷德看完她的CV后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指导《借月》这本书。它体量小,不足以成剧。拍电影,一定是艺术片。新导演拍艺术片,很容易一部接一部的赔。我见过太多例子,没有人受得了这件事。
陈纵回答说,如果一定要做一点改编来使它叫座,这世上只有我可以。如果一定要将瑰丽文字转化成同类电影语言来使它叫好,这世上也只有我。如果我一生只能做成一件事,那我就做这一件好了。
她忘记哪个时报说的来着?说陈金生的成功,是时运铸就的。不可忽略的文学性,深入人心的国民度,正赶上电影业蓬勃,四小龙崛起。所以他的成功,是不可复制的。
呵。
时运不济,她便要生造出一个时运来。陈先生,你给我看好了。
《山上雪》的消息连进两条。
编辑老师:“社审快通过了,如果让你写一句扉页寄语,你要给新版读者写一句什么?”
编辑老师:“我擦擦擦擦擦!这十分钟销量暴涨到九百册,发生了什么?”
陈纵手机嘀了一下,显示有特别关注人发布微博。
她一边拾起手机解锁查看,一边仔细想了想,在Q|Q留言框打字输入,将一行扉页寄语发送给编辑老师。
“你看现在的她,就是他本该成为的自己。”
你看现在的陈纵,就是子夜本该成为的子夜。
*
谭天明坐进副驾驶室,本想发消息问问子夜,要不要在楼下等他。刚拾起手机,忽然弹出一条微博特别关注提醒。
@陈子夜微博发布了新微博。
谭天明愣了一下,瞬间涌进上百条微信消息,几乎都在说同一件事。
陈子夜在干什么?!
谭天明心有所感,颤抖地点开微博提示。
页面直接跳转到微博正文。
那是一张影印的旧照片。
少年少女坐在低矮的屋檐下,一人手捧半只硕大的西瓜,两人都黏了半张脸的汁水,却眉开眼笑,一团明媚。
女孩弯弯的笑眼看向镜头。
男孩低垂的眉眼望着女孩。
没有任何文字描述,却早已胜过一切一切一切。
第23章 子夜
邱娥华这辈子有过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都姓陈。
她从小靓丽到大,读书成绩好, 会唱歌跳舞弹琴,是当地知名的“女明星”。
那时的男朋友陈自强跟她是同班同学,生得英俊潇洒。两人拍拖,人人都赞是街头一道风景。
但美人志在远方。受港片港剧和改革开放的影响,那几年大量的年轻人涌向香港去打工。邱娥华便也成为其中之一,大学一年级暑假南下去了香港旅游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她报名港姐落选, 却因祸得福,被一位阔佬看上。
这位年方五十五岁的阔佬也姓陈, 叫陈金生,比邱娥华整整大了三轮。陈金生彼时已经是两岸家喻户晓的文学巨匠,邱娥华拜倒于他的才华与地位, 顺理成章留下来和他结了婚。
陈自强第二年复读考上军校, 毕业后分到金城附近的军区, 经人介绍和一位教数学的女老师杨芳结了婚。虽不及邱娥华美,却颇善解人意。两人婚后一如婚前,如胶似漆了七八年,直至杨芳因肺癌转移离世。
陈自强做了四五年鳏夫, 忽然又和邱娥华取得了联系。那一年邱娥华父亲重病, 她说暑假想回家来看看,顺便看看陈自强。结果她父亲没有撑到夏天。邱娥华来不及见上最后一面,回家去乡下送了葬,守了灵, 便辗转到了金城。
那一年陈纵十二岁。那天陈纵去市里参加文艺汇演,穿得红彤彤, 画了过分成熟的夸张浓妆,跳一支改|革春风吹满地的红|歌,逗得市里领导眉开眼笑。那天爸爸本来说好开车来接她,最后却没来,打电话给老师,叫她搭舞蹈队的小巴车一起回来。
小巴车将她放在小院外的巷子口。陈纵睡得好熟,浓妆糊了满脸。老师拍拍她的脸颊,说陈纵到了,将她叫醒。又拉着她的小手,将她领下车,领到一早侯在巷子口的爸爸手头。
爸爸那天特别开心,嘴合都合不拢。神秘兮兮地讲,“乖乖,爸爸给你带了礼物回来。你猜是什么?一会儿看到,不要高兴得跳起来!”
陈纵就这么满腹狐疑,又满心期待地,被爸爸领进那间小院,领进角落里自己小小的卧室门口,便轻轻松开她的手。
屋里没有电灯。一盏摇曳昏暗的钨丝灯光下,自己铺了卡通图案粉被的窄小床上,蜷缩着睡熟了一个干净剔透的少年。陈纵安静地自动地走上前,走到她的小床边。他一定在做噩梦,陈纵心想,不然不会睡着了,还将眉头皱得这样紧。
爸爸在身后和一位陌生女士交头接耳。
“她一直想要有个哥哥。”爸爸小声同旁人解释。
陈纵嘘声。呵斥身后大人,“不要吵到哥哥睡觉。”
两人装作被她吓到,点点头,轻轻笑起来。
陈纵小手拨开他因汗湿了浸润了黏在额上的鬓发,以便看清他的脸。看来看去,左右看不出个稀奇。只好试着轻轻叫了声,“哥哥。”
那一声出口,她看见他耳朵连接鬓角的肌肉带动洁净肌肤下的血管轻微地一动。陈纵才发现他很白,白到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她看得入神,许久许久,视线稍作移动,陡然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方才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知他何时醒来,不知看了多久。陈纵莫名心跳如鼓。那双眼中,有震愕,有防备,有不解,有困惑……种种情绪,十二岁的陈纵读不懂,她只管好奇地看他,好像看着橱窗里觊觎好久的昂贵礼物终于来到自己礼物盒中,那般移不开视线。
爸爸的声音就在那时从身后响起,“哥哥名作子夜。”
子夜,陈子夜。
听起来平平无奇,也没什么特别。
陈纵读懂这个名字的过程,也颇有一点“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意味。
班里有很多同学,名字也是这个格式。张子国,许子山,赵子棋……每一个都不稀奇,既不聪明,又不好看。还有隔壁班一个漂亮女生,叫罗子韵。所有人都说她是校花,陈纵喜欢过的两个男同学都喜欢她,于是陈纵就更不喜欢这个类型的名字。
别人不都说他爸爸是个大文豪?
大文豪,怎么也这样俗气。
还不如白小婷私底下给她们两取的白冰蝶和陈羽泪好听——陈纵起初这样批驳他的姓名。
后来有一天,陈纵半夜看完电视,十二点穿过院子去厕所放水回来,立在院中望着夜半时分天上无风无月的天空,忽然有如电视主角顿悟绝世神功一样顿悟了哥哥的名字。
原来“子”不是个毫无意义的字眼,也不是为了二字名冒充三字的矫饰,更不是从姓到名过渡句。不是陈、子、夜这样断句方式,而是陈、子夜。子夜两个字,本身有它的意义。
陈纵翻阅字典,立在院中摇头晃脑,大作总结,“子夜是最深的夜。”逗得刚散场麻将和牌局路过的叔叔阿姨大笑不止。
再往后,等迈入高中,老师说,“茅盾代表作《子夜》。”
几乎全班女生都埋下头窃窃笑,谁不认识陈子夜?原来读文学经典,才能大大方方念出他的名字。
而那时,陈纵也深以为然,觉得子夜也像一本晦涩的书,好难懂。她昼夜不休地去参阅,也都好难懂。
她那时哪里知道,这本书她艰难读到二十四岁,方能勉强启蒙。
白小婷第一次见过子夜之后,天天都在她面前提子夜,讲得陈纵不胜其烦。
“你哥哥真好看。”她一眼相中他的脸,“气质更绝。”还有气质。白小婷那一阵沉迷仙侠剧,想不明白:“搞不懂一个现代人身上,怎么会有一种谪仙的气质。”
后来她们才学到一个词,叫作古典。
陈纵的审美形成得很晚,那时候还不懂美丑,成日跟在白小婷屁股后面打转。
白小婷早熟地厉害,上小学四年级就开始早恋,说起帅哥头头是道。往往那个时候,白小婷对帅哥美女的品鉴,对陈纵来说就是真理。初中二年级有个很帅的男孩子,叫丁成杰,又帅又会打篮球,还会纠集外头的混混一起打架,打架比打篮球还帅。白小婷暗恋了他好久,导致陈纵被洗脑审美,也暗恋了丁成杰好长一阵。
直到子夜出现,白小婷一见到他,立刻移情别恋。
陈纵审美慢半拍,仍旧沉浸在白小婷早已抛弃的老一套帅哥标准里,暗暗地爱慕着一个黄毛混混,看着成日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的陈子夜,左右看不出个稀奇。
但到底架不住白小婷成日念叨。陈纵虽不愿意,却也渐渐打量起子夜来,带着点嫌弃。
暑假结束,邱娥华并没有和子夜回去港市,而是给他办了新身份证,准备入学陈纵将要去上的同一所初中,决定长期住下来。
他来学校那一日,宛如天神降临,衬得学校里一切只会打群架、抱吉他,染俗气黄毛,满嘴脏话的校草校霸统统黯淡无光。哪怕陈纵仍“深深爱着”丁成杰,左右看“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陈子夜不顺眼,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降维打击,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碾压。
第24章 子夜2
子夜一个暑假都没有开口讲过什么话。陈纵为什么不喜欢子夜, 起初因为她的审美点在个性张扬的少年身上,但子夜是个闷葫芦。他成天不是一声不吭在桌前画画写字, 就是一声不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简直把装模作样发挥到了极点!
陈纵不喜欢他,也要装作喜欢。因为她从小就想要一个哥哥,哥哥真的来了更不能立刻就变卦。因为这样的小孩很不讨人喜欢,以后就不会有人送她礼物了。
她觉得自己真的很难做。
很为难的是,子夜和她都处于身体发育的尴尬年纪。学校生理教育的缺失,陈纵母亲的离世, 过分传统的父亲对性教育的讳莫如深,集体诱发了陈纵对男女亲密关系打从心底的厌恶与恶心。
“听说高年级的某某和某某在一起, 偷偷去打胎了。”白小婷那阵热衷节食,“她一直减不了肥,打完胎之后想胖都胖不了。”
陈纵差点听吐了, 从此不能正视那对男女, 真希望他们从学校里消失。
更要命的是, 暑假临近末尾的时候,陈纵来了初潮。
尽管白小婷再三跟她讲,“西瓜和冰淇淋吃太多,痛经会痛到死。”没有来月经的陈纵一身轻松, 暑假最期待的就是西瓜及冰淇淋。西瓜是后院周阿姨种的, 五毛钱一只,可以吃到吐;冰激凌是爸爸去批发的,暑假一开始就塞满冷冻柜三只抽屉,陈纵一天吃八个不嫌多, 一个暑假也都吃不完。
初潮来的那几天,西瓜翻砂, 都不够好吃了。陈纵只好一天多吃两只西瓜冰来作为弥补。趁开学前,爸爸开车带他们去云城避暑的路上,陈纵脸色一直很差,有史以来第一次晕车了,一路吐了七八次。
到了云城,那天夜里肚子就开始绞痛。爸爸去问医生,医生说她冰激凌吃太多,肠胃受凉了,到高海拔地区身体更虚弱。爸爸拎着一副胃肠药回来,邱阿姨叫子夜照顾好陈纵,两人就回去了隔壁房间。
云城是旅游城,酒店房价高,爸爸只订了两间房间。爸爸不懂养女儿,是个浮皮潦草的爸爸;邱阿姨没养过女儿,是个事不关己的阿姨。两人又正值蜜月期,成日只想黏在一起。回房间前,邱阿姨甚至想到了,“他两年纪不尴不尬,会不会有些不大好。”爸爸讲,“她就是个美丑都不懂得的小孩,哪里懂得起这个!你想太多。”邱阿姨也觉得自己多想,反正,“子夜懂事,能照顾好她。”
大人们根本想不到从这天起陈纵已经不是小孩子。
和陈纵一起认识到这件事的,竟然是那时她还很讨厌的陈子夜。
那时她躺在床上,无助地流眼泪。想起便池里刺眼的红,还有绞成一团的肚子,怀疑自己的死期就在今天了。子夜从卫生间出来,大抵是看见垃圾桶里沾了大团大团血迹的纸巾,立在离她床很远的地方问,“是不……是menses?”
这是子夜开口讲的第一句话。那时他讲话还带口音,也不知道来m普通话该怎么讲。陈纵听不懂,与他完全鸡同鸭讲。尽管如此,子夜还是去小超市和药店给她买来止痛和片花花绿绿长度不一的卫生巾。陈纵后来回想,甚至都想不出他凭借如此简陋的普通话,到底是怎么和甚至不太讲普通话的云市小老板沟通的,竟也还沟通得如此周全。
他这么细致又靠谱,陈纵该感谢他才对。
但偏生适得其反。那次旅行的要素实在太过齐全:男女授受不亲却共处一室,耻于提起的月经初潮被男孩子撞破,隔壁大人隐隐约约的声响……陈纵几个晚上都背对着子夜睡觉,不跟他讲一句话,不给他半点好脸色。可是想象力丰富的她,只要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一幕幕电视里看来的,最令她作呕的画面,在和子夜一起上演。
青春期以一场青春期最可怕噩梦为开场,迈入初中,操场上,教室外,无法避免常常要见到陈子夜,可她根本无法直视陈子夜。幸好陈子夜也不大爱搭理人,大部分时候,两人都能相安无事,做着貌合神离的“好兄妹”。
陈纵那时深恨自己是个健忘的人。校牌,文具,作业,课本,忘带是常有的事。三不五时,就要靠不用早读的陈子夜捎到教室给她。陈子夜一来,势必是要引起轰动的。女同学视线一齐跟着子夜走进教室,男同学们都从走廊的四面八方围到门口和窗户外头,连迟迟没离开教室的老师都在笑,所有人都在起哄,“陈纵,交男朋友啦?”
“这么帅,哪里交到的呀?”
……
陈子夜坦坦荡荡,无所畏惧。面无表情地走到教室中间,将东西连带面包牛奶一齐搁在她桌前。
陈纵羞愤难当,从头顶红到脚底,连一句“他是我哥”的瓜葛都觉得可耻。
后来,陈纵怕谣言传给丁成杰知道,挨个请相熟的女同学吃烤肠,煞有介事的通知:“那天来教室给我带文具盒的男的是我哥!”
女同学们都是大嘴巴。事态正如陈纵所愿,一天之内,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陈纵的哥哥!”
但事态又总不如陈纵所愿。自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陈纵的哥哥,陈纵便开始没个消停。
有不知名女同学给陈纵哥哥写信,又没有渠道打听到他的名字,就将情书装进信封里,信封上写,“给三年级最白最帅那个新转校生。”情书当然被其他人领走了。
有人认识高年级的,打听到他叫陈子夜,立刻脱颖而出,以笔友身份写信,请“初三一班陈子夜亲启”。
有更聪明伶俐一些的女同学,经过门卫室,发现了这封“初三一班陈子夜亲启”,便擅自取了信,请陈纵喝五块钱一杯的天价奶茶,叫陈纵带她去子夜班上,要把信亲自交给陈子夜。陈纵吃人嘴软,是必要替人鞍前马后的,只好硬着头皮,第一次主动地去楼上找寻子夜。
两个低年级嫩生的女孩组团擅闯入高年级资优班的世界,也引起不小轰动。这一次陈纵虽也脸红了,倒也没有太反感。毕竟她为钱所困,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将女孩子领到他课桌边,仰着脑袋,腰杆挺得直直地讲,“许薇薇拿错封信,特意带过来给你。”
子夜坐在后排看书,见到她倒有点意外,没有多话。一路目送她出了教室,并没有被别的任何事情打扰。
回家之后,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提这件事。陈纵为五块钱将他出卖,到底过意不去,饭桌上不停夹五花肉到他碗里。小孩其乐融融,大人更是开心。
邱阿姨笑着说,“子夜你看,妹妹待你多好。”
爸爸嗔怪道,“陈纵,你当是在喂猪是不?”
子夜没有为此更不爱搭理她,也不会因她的故意示好而亲近半分。两人依旧表面亲亲热热,私底下不咸不淡,从早到晚最多的接触就是目光接触。陈纵看他少一点,因为无法直视。子夜看她多一点,原因不明。
薇薇主动了几次,约等于一次没主动,没有激起半点水花。
陈纵有时候放学碰到他,会盯着他后脑勺开始思考。陈子夜,你傲什么傲?薇薇这么漂亮都不稀罕,你究竟要找个什么样子的来配?
丁成杰为了追薇薇,主动找上陈纵做僚机。他成绩不好,自习时经常跟陈纵同桌换座位,请她为自己的情书提意见。后来发展到,做操时要站她背后方便策划,送早餐要多送一份方便收买……渐渐,丁成杰顺理成章,每天早晨骑自行车买好早餐等在院子门口等陈纵,放学回家载着陈纵第一个冲出校园,以十分钟的光速抵达小院门口。
丁成杰渐渐不提薇薇的时候,邱阿姨后知后觉,竟比爸爸还先发现陈纵早恋。老师都还没讲什么,陈纵先被邱阿姨和爸爸联合勒令给丁成杰打电话。
“就说叫你以后都别来找我了。”
爸爸将电话拨通递给陈纵,两个大人都守在门口,监视她打完这通电话。
“以后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陈纵坐在书桌前,流着眼泪,狠狠地说,“也别来找我了。”说完,立刻挂断电话。
将手机还给大人,陈纵眼泪忽然汹涌而下。不是失恋,不是舍不得丁成杰,而是觉得无助,觉得窒息。她推开大人,跑过院子,躲进厕所嚎啕大哭起来。
子夜刚刚放学,与泪流满面的陈纵擦身而过,听见两个大人皱着眉交头接耳,“这个时候不严厉管教,想管就来不及了。你不是认识学校老师吗?麻烦他们帮忙看着,又黏在一起就打电话给你。”
这间接导致后来陈纵与子夜在一起,心里萌生的一个恶毒的念头竟然是,我同时报复了他们两个,真爽快。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子夜,子夜不但没有生气,而是笑了。眼睛很亮,笑看着她。两人一径心照不宣,莫名笑了很久,事后连自己都觉得有病,觉得幼稚。可是“此仇得报”,这辈子终于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恋爱,而不是一旦坠入爱河,便觉得有一万双眼睛在斗兽场边窥看。
陈纵暗暗发誓,十天不要和爸爸以及邱阿姨讲话,十天后才要原谅他们。谁知道,等着她的,是更具象的羞辱。
第一次就是她看《飘》。
邱阿姨在饭桌上当众笑着宣布,“我知道你看这本书是在看什么。”
陈纵那时候处在对性羞耻的巅峰期,读《简爱》时,偶然蹦出一副接吻的插图,如同读到鬼故事的高潮部分,吓到她当场撕了插图页码,数年不敢再拾起《简爱》。她当然喜欢白瑞德和斯嘉丽的爱,觉得这种由爱而生的,自然而然的性意外不那么令人厌恶。“我知道你在看什么。”至今回想起来,陈纵仍觉得这是多么歹毒的一句话。你们大人平时教都不好意思教的两个字,却当庭宣读出来,借此恶意揣测一个少女,揣测她——“是一个精神上的妓女”;与此同时,轻轻松松就摧毁一个人用以逃避世界的乐园,一句话将净土变得肮脏。肮脏的究竟谁?
连爸爸也要附和邱阿姨,“想看什么也没什么嘛”的时候,那种恶意终于变得具象。
如果非要陈纵形容出来,她只能说,在这一日的饭桌上,遭受了一场来自父辈精神上的轮|奸。
直到子夜讲,“为性|爱描写看名著,也没什么好值得羞耻的。你们大人是不是想说这个?”
性|爱两个直白到近乎恐怖的字眼,使邱娥华和陈自强尴尬到哑口无言,好似被架到火炉上一般焦灼,两人嘀嘀咕咕,说天说地,话题终究再也绕不回来。
子夜也大发慈悲,没有再提,装作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陈纵却如蒙大赦,被他从绞刑架上解救下来。
也是从那一刻起,陈纵开始不那么不喜欢陈子夜。
那一刻之前,陈子夜是一个沉默的黑白的陈子夜;那一刻之后,陈纵一笔一笔为他描上色彩。
他是一个和她同阵营的少年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是一个明事理的高尚的人。
这类事件无独有偶,陈纵每一次都在语言羞辱重击落下之前,被子夜有惊无险地拯救。那时候她哪里想得到,她眼中无所不能的子夜,一身足备五弓的子夜,在他十四载短暂人生中,从没有幸存下来过一次。
“如果不是你,”后来有一次他这样讲,“连做|爱都像在一群长辈视奸下完成。一群人,高举镜头,对着赤|裸的我进行电视直播。”
那时她隐隐能感知,却不解其意。
等回过味来,陈纵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自己都快在感知他的感知里,生出心里疾病。
长大后,陈纵回味这段过往岁月,渐渐发觉,她接纳子夜的过程,也正是她完成去性羞耻、去身体羞耻以及自我接纳的过程。子夜无意识间,成全了她的自我。
第25章 子夜3
陈纵对世界和对自我的理解, 也是经由子夜领她在阅读中完成的。
刚上初中的女孩子,品味差一点的, 都爱看三俗畅销言情小说。陈纵也不例外,零花钱除了吃零食,都用来买了言情。什么霸道校草爱上我,与魔尊几世爱恨天上到人间,救赎,囚禁,虐恋, 斯德哥尔摩……十三岁的陈纵畅游在爱情的海洋里,五颜六色堆满了书柜。老师批驳这些没营养的小说是韩国资本发出的“女性洗脑包”;邱阿姨讲这些充斥着情爱幻想的小说和琼瑶一样都是批发“春|药”。老师的话是真理, 邱阿姨又是极有品味的,陈纵理所当然的将他们的话奉为真理,每每偷看小说, 总是被快乐和羞耻两种情绪同时拉扯。学校女孩子兴奋地交流言情, 陈纵从抽屉里抽出本《围城》, 面上不屑,却也耳朵动动,快乐的听着,心想, “我能讲出比你们更有营养的书评。”别的女同学会讲她假清高, 陈纵深以为然,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闷骚得很。
有一天礼拜六跳舞回家,陈纵看见子夜坐在屋檐下读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定睛一看,正是某一本“清冷校草下神坛”。他手边已摞了高高一叠书, 都是他在这个下午已经读完的三俗小说。陈纵觉得这画面异常奇特,不禁走上前去, “你怎么在看这种书?”
子夜闻声,反手瞥一眼书封,问,“哪种书?”
没收了无数少女志教导主任这样批评,“这种没营养的垃圾快餐,你也要看。” 陈纵也有样学样。
子夜不以为然,“怎么会。这些书,也常常有一两句点睛之笔。只要能成书,总有可取之处。你叫吴主任去写,他未必能写出。”
听到这句话的陈纵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从小背诵经史子集,读遍文学经典,品味别具一格,下笔信手拈来的哥哥,不会看不起任何一本三俗小说。也都有点睛之笔,都有可取之处,他这样讲。子夜原来是一个异常包容的子夜。也就是那一瞬间,陈纵忽然与异常俗气的自己达成和解。“雅俗共赏”四个字,也在她浅薄的人生阅历里有了第一行注脚。
子夜对人性的认识也异常深刻。他虽没有亲眼见过吴主任批评低年级女同学,却能经由语境揣摩出什么样的角色才能讲出这种话。
《围城》陈纵是和子夜一起读的。两人成日头抵着头,在书桌、树下、餐桌、屋檐等各种地方共读同一本书。子夜阅读速度很快,偶尔为一两句话停留;陈纵看故事看得很慢,子夜也从不催促。安静等待她翻页的时间里,子夜开始打量路过他身边的形形色色的人。
“金叔和王叔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像不像方鸿渐和赵辛楣。”他问陈纵。
两人同上一所大学,在情场上摸爬滚打,通些人情世故,渐渐各有所长。遇上难缠的漂亮的女人,各自有各自的揣摩与心照不宣。夜里牌桌上常讲出些荤素段子,引小院来打牌的年轻女客捧腹大笑。
子夜这话过分形象,逗得陈纵咯咯直乐。
笑了好久,她说,“教数学的张老师和教英语的文老师也像。”
子夜见她仍在思索,便安静地等她发言。
陈纵又讲,“吴主任像李梅亭。”
都是滑稽生动的丑角。子夜点点头,有那么一点。
陈纵小心地讲,“邱阿姨有时候像苏文纨,有时候又像汪太太。”
子夜笑起来,童言无忌,不会有人怪你,只是不要给她听到。
陈纵于是更大胆,像在为自己的剧目挑选演员,第一次展露导演方面的天分:“我爸爸有时候又很像方鸿渐,这个时候的邱阿姨就是唐晓芙。”
围城读完,两人又开始读张爱玲。
先看一些早期的作品,看到《红玫瑰与白玫瑰》,陈纵已能自然而然能讲出,“好像男女作者两个视角的互文。张爱玲是自己的王娇蕊,是方鸿渐中的苏文纨。方鸿渐和振保太像,在女人书中全无可爱,在男人书里却有时风趣。那位太太,既是孙柔嘉,又是孟烟郦。”
那天子夜笑了很久。陈纵乱点鸳鸯谱,使张爱玲与钱钟书暗通款曲,总会气死深恨前者的后者妻。那时的陈纵并不知道这些背景八卦,只以为自己笑话讲得好,能把子夜也逗开心,不失为一种成就。
书看完第一遍,陈纵还不尽兴,将《围城》揣到学校,借课间时分争分夺秒重刷。语文老师偶然撞见,十分诧异地问道,“你年纪还小得很,不到时候,怎么看得懂这个书?”
陈纵一早受过子夜点拨,却也不全拾人牙慧,已有自己的体悟可讲:“任何地方,只要有适龄单身知识分子的圈子,就总会有围城。”
讲完这话,广播适时播报:“请三十五岁以下青年教师到会议室集合,准备一下,到节目室彩排节目。”
语文老师没有离开教室。全班同学都在嘲笑老师,以为老师已经超过三十五岁。
唯有陈纵接了一句,“老师你看,这所学校,是不是也像一座围城。”
她看到老师望到自己脸上时的表情,是震愕,是不可置信。陈纵明白这番感悟恐怕已经凌驾于面前这个文学修养成熟的大人之上。
也是那个时候,她间接地懂得,子夜在这个领域是天才。
初中毕业,子夜一直在写的小说已有雏形。他也不避忌陈纵,任由她坐在自己房间地毯上品阅。
小说时代背景是靖康之耻之后,北宋覆灭,汉人国土被金国侵吞。主角周复是汉人,父亲为金国朝廷效力,是名副其实的走狗。在如此割裂的身份下,周复有过挣扎,挣扎之后是毅然决然的反抗。但他的仇敌不是任何切切实实作恶的坏人,而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尊严不容挑战的父权,所以尽管计划周密,算无遗策,周复的反抗仍旧且必然地失败了。在株连九族的重罪落下之前,父亲为求苟且,选择阉|割了自己血脉上唯一的根,送到帝王眼皮子底下任其自生自灭。从这一刻开始,周复的仇敌便是天意不可违。他变成一个玩物,一个笑话,一个男宠,一个权力金字塔底端的“女人”,被包括亲弟弟在内的男权无限凌|辱。儿子遭受身心双重侮辱,他依附于皇权的母亲,选择的是袖手旁观。
起初陈纵不懂历史背景,前头几页看得晕头转向。子夜便每晚吃过晚饭,带她在电视前播放租来的《满江红》碟片。陈纵一集集看完,回头再来看子夜写的书,时常因主角遭遇过分悲惨而读不下去。
“周复好惨,好像全天底下最痛苦的刑罚都让他受了个遍。”陈纵很容易为周复落泪,不懂子夜为什么会对一个这样可爱的角色如此心狠手辣,“我只求他最终能有个好结局。”
子夜听到很诧异。安静看了她一会儿,又问得很温柔,“你希望他能有个好结局?”
陈纵无比认真地点点头。又无比诚恳地讲,“我希望书里害过他的人全部去死。”
那是她自小到大做过的最最恶毒诅咒。
末了,陈纵又问他,“《毗舍阇鬼》是什么意思?”
“是一种鬼。”
“书名是鬼,内容却和这四个字没有任何关系。”陈纵仍旧不懂。
“因为这世上到处都是披着人面的鬼,”子夜耐心地浅显地讲,“有时候它们就在我们旁边。”
陈纵莫名被这个意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似懂非懂之中做了最浅显的理解。
整本书里,陈纵最怕,却也喜欢周复进宫被凌|辱的部分。那个段落异常流畅,异常香艳,异常残暴,异常水到渠成。陈纵在阅读的过程中,几乎可以看见子夜伏案昼夜不休,灵感入水注入文字。她不知道十五岁的哥哥是如何由来的体悟完成这样残忍的创作,那时她只管替他担怕:“这么露骨,出版社会不会拒收?”
“这么……色|情,会不会被邱阿姨骂?”
“没所谓,”子夜这么讲,“只要他们能看懂我在写什么,就骂不出一个字。”
他要写,就写不爱的血缘,父权的余恨,无情的命运,不可反抗的倾轧——能真正伤害到一个人的所有,有人穷尽一生不可承受的总和,便是《毗舍阇鬼》。
这是十四岁天才的子夜的自传。
《毗舍阇鬼》中周复的命运不可扭转,陈纵却可在别处挥笔做判官,为她改写命格。
陈纵第一次尝试下笔写作,竟是为了书写《毗舍阇鬼》的同人文。她看充满粉红泡泡的言情小说最多,所以落笔自然也是浪漫非常的女性视角。她写周复入宫前的婢女暗慕家中少爷,为了拯救周复,而试图拯救他的一切理想国,从军入伍,一步步登升成了女将。女将领大军攻城,杀入金国宫廷,取了一切仇敌首级高挂于城墙,让周复立在城头看。“看,这是臣为您杀的仇人,这是臣为你打下的江山。”痛哉快哉。
为了使故事更合理,陈纵为女主角添加一笔情感驱动力——那个弱不禁风,不起眼的小小婢女,一睹少爷风采,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爱上了他。在增加情爱浓度,说服女主角的过程中,陈纵也说服了自己。她渐渐发现,子夜文字勾勒的周复这个人物,尽管物理上残缺,却意外地性感。她经由女主角之眼,爱上了周复。
有了爱之后,便又有了性——这在陈纵人生履历上异常空白的一页,只能藉模仿他人的经验基础来完成。于是陈纵开始模仿子夜笔下的性|爱,却常常因为理论知识的缺乏而错漏百出。
子夜于是又成了陈纵的生物老师。
“男孩子没有这个部位……是无法完成这个动作的,”他解释道,“女孩子也没有。他们两都没有。”
陈纵红了脸,为自己的错笔而感觉到羞耻,虚心地请教,“那应该怎么办才行?”
“我也不知道,”向来镇定的子夜,在思索的过程中红了脸,声音也轻了一点,“也许用别的方式取代,手,或者……嘴?”
小小昏暗的台灯下,两人紧挨着席地而坐。子夜不敢看她。
陈纵也莫名不敢看他。
第一次因为描写性|爱,而在子夜面前也有了意外的耻感。像是为了破解尴尬,她低声开口,“写这种东西,又写得很差,感觉自己好俗好可憎。”
子夜清润的声线像泉边的风,“没什么的。有人从痛苦获得灵感,有人从爱|欲获得灵感,有人借助香烟,咖啡。只要不违法,就没什么好可耻的。甚至有人不惜违法,也要求得灵感。诉诸毒|品,诉诸……”
子夜没有讲下去。
陈纵又问了一遍,他也没有再讲。
子夜《毗舍阇鬼》的手稿,经由“很像方鸿渐和赵辛楣”的金叔和王叔交给出版社。经过一番竞价,以金城人民出版社三万块钱五千册首印的最高版税拿下书籍的第一次出版。那笔钱,子夜绝大部分交给了爸爸来支付日常和学费开支、余下的一笔,子夜存进小金库,以备陈纵嘴馋的时候给她买零食之需。
爸爸在那笔钱上贴了两倍,在那年暑假不知怎么找到两个来金城市旅居的台|湾国画老师,让他们教子夜写字和画画。因为照邱娥华讲的,金城市现有的师资,教不了子夜这样的学生。
就这样,那年暑假,每个周末,陈纵都会跟着哥哥和爸爸去市区。子夜学字画,陈纵学跳中国舞。舞蹈班下课往往比台|湾老师下课早,陈纵常常为图方便,穿着怪里怪气的舞蹈服到老师家等子夜。
那时候,他们两已经常常被人说很相像。
陈纵时已能讲出一二道理:“我模仿他,他也经常模仿我,久了变不回去了,当然会有点儿像。”
再大一点,更多高中同学点评他们兄妹两。有人讲话精辟,指陈纵相处久了,其实性格并没有长相冷酷,而陈子夜则刚好相反,他外在比他真实的自己亲切。
陈纵也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因为她试图表现得高深莫测的方式,是学大人说话,运用一些自己都不甚理解的生僻词汇。而陈子夜试图平易近人的方式,是简化自己。
旁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他们乖得很一致,乖得很温和讨喜。
台|湾老师的两位太太会各自捧出手作的蛋糕和奶茶,请陈纵看电视的时候吃。台|湾老师的小孩总要出来捣乱,把文艺电影切换成奥特曼。这时候,陈纵只能去看子夜写字。子夜画画时,教写字和教画画的老师都会赞赏,“学得太快了,能给你爸爸省不少钱。”子夜写字时,两家老师六口人都围过来看,“字真好,一整副帖子,几乎没有几个字败笔。下次可以写写《颜勤礼碑》。”大家都称赞。看见陈纵过来围观,也笑眯眯问,“好不好看啊?”
陈纵没有回答。因为她字很丑,字丑的人,向来不配做评委的,怕侮辱了哥哥的一手好字。
学校老师将陈纵的作业本嫌弃地丢还给她,“鬼画符,批改一次你作业,近视能高一百度,暑假回去好好练练字。”
该从哪里练起呢?
陈纵身边有绝好的榜样。于是她满心欢喜,开始模仿哥哥写字。
课题本封面就有“陈子夜”三个大字,于是陈纵起笔从“陈”字临摹,渐渐将此字写得炉火纯青,和陈子夜难辨雌雄的时候,陈纵也累了。承认自己在写字方面没什么天分,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何况,以后的考试考得差,陈纵已经可以大手一挥,签下一个“陈”字,表明已经由家长过目。
下次家长会回来,爸爸问,“谁给你签的字?这卷子老子见都没见到过,上头就写了个陈。你是要揭竿而起,翻身当我的老子了吗?”
陈纵已经学会甩锅,尖叫着躲避锤过来的板子,高呼援兵姓名:“是陈子夜!”
反正子夜那么乖,爸爸绝对不舍得骂他。这一招大部分时候都奏效。
大抵就是因为这些种种原因,陈纵看子夜越看越顺眼。他在书桌边站着写台湾老师布置给他的临摹作业,百无聊赖的陈纵就趴在窗前看他写字。从某一天起,她忽然感受到白小婷的感受,发现他压根就是古典本典,谪仙本仙。他的字渐渐也就没有他本人好看,陈纵的审美就在那一瞬间诞生了,由此开始借看写字而明目张胆地看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地看他。子夜有时候被她盯得不自在,分神问她,“看我好看?”他并不知道自己好看这一点,莫名使他更好看。陈纵倒也磊落,点点头,当众宣布,“你好看。”没留神子夜那副帖子字越写越丑,耳朵尖也不自觉地泛红。
陈纵一开始会将自己观察子夜得来的体悟和白小婷分享:“我知道你为什么说他好看了。”
“你看他虽然白,却不虚弱,不像方凡那种看起来白得亚健康,白得很肾虚的样子。”
“他讲话时口齿逻辑清晰明了,整个人很定。”
“神定,眼神也定。有种满不在乎的气度,优哉游哉的自信。”
“气定神闲。”陈纵这样总结。
后来陈纵还发现了更高级一点的词来形容他,这句话同时兼具了他外貌的优势和内在的富足。
“哥哥人如圭如璧,写的东西却异常风流。”
这样的佳句,陈纵得来实在费点功夫,当即写在自己写日记的本子里,决定下本书里用来形容她的男主角。出于对周复的喜爱,她原创小说男主角仍旧叫周缚。起初这个周缚仍旧还有周复的影子,渐渐地渐渐地,此周缚非彼周复,有一天下笔勾勒的细节处,有了子夜的影子。
自那时起,什么都愿意与白小婷分享的陈纵,忽然不愿将这难得之句分享给她。
陈纵对子夜产生了独占欲,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连自己不知道为什么。
在学业上,爸爸对陈纵几乎是放养式教育。到底传统一点,觉得养女儿嘛,她快乐就好,大不了以后啃老,他自信还是养得起她。
而邱阿姨却有一点不一样的见解。她虽没有自己养过女儿,却也见过陈沪君做单身妈妈养戴英。港市人养女儿,意外地保守。觉得女孩子最重要是教养得体,然后是,要像个女孩子的样子。港市阔人的话语对于邱阿姨来说就是真理,所以她无法接受陈自强的粗糙放养。看不下去时,也会忍不住替他管教陈纵。
邱阿姨人虽温温柔柔,讲话却常常有一针见血的刻薄,在陈纵尚还脆弱的头两年,常常扎到痛得她眼泪直流。嘴皮子不及她厉害,讲不出什么真知灼见来反驳,陈纵气得表示自己“想要跳河”。当即哭着离桌,回到房间开始写“遗书”,以此来与“恶毒”的邱阿姨抗衡。
她这遗书写得也奇怪,里头并没有公布“遗产”的分配,而是一条条写下自己的临终愿望,罗列一二三,遗书最后一页陈述句子,“做完这些再去死。”
以前常常是,“要有一只达菲玩偶”;奢侈一点,“要去香港迪士尼”这样物质上的满足。
后来有一天,陈纵哭完之后冷静下来,竟然离奇地发现遗书上写下一句,“死之前要和子夜接吻”。
她胆战心惊将日记本锁进抽屉,此物成为了第一件她向子夜保守的秘密。
起初陈纵恨邱阿姨恨得要死,觉得她用“恶毒”来形容也不为过。后来她自己在心里默默地又原谅了邱阿姨,因为她是一个在金城异常闷热的夏天也穿长袖,从不露出一寸除双手和脸蛋肌肤的异常保守的人。因为她老古板,所以她也想用她的囚笼禁锢我,并不是想害我。
后来上大学,陈纵学了些许女性婚姻保护的细节,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因为邱阿姨保守,而是因为婚姻之中受害的女子,常常借此遮蔽罪证以来维持自己的尊严;也因此,陈纵明白了,带子夜回到金城就不再愿意回去港市的邱阿姨,不是正常的婚姻破裂,而是在躲避灾难。爸爸为了保护邱阿姨以及她的尊严,选择对所有人保守秘密。
而不曾读完过大学的邱阿姨,常常口出异常犀利的恶语,也并非她真正恶毒。而是因为向来崇拜陈金生的她,也如同陈纵幼时模仿子夜一样,因时常模仿陈金生讲话,而从他处模仿来的凤毛麟角的恶毒,不经意间便伤害了陈纵整个童年。
子夜始终不曾讲完的那句话也在那个时候开始解码。
有人从痛苦获得灵感,有人从爱|欲获得灵感,有人借助香烟,咖啡,有人诉诸毒|品。
还有人的灵感来源,是暴力。精神和实际意义上双重的暴力。
第26章 子夜4
“半殖民地, 半封建社会”,对刚刚接触历史头层皮毛的初中生来说, 这是个过分抽象的概念。有的人可能毕生都无法将这个概念具象化,陈纵却过早的经由子夜,而在港市和陈金生身上懂得了它的双重释义。
百度百科对陈金生的生平有极富饶的注释,以至于陈纵在网吧点开这个栏目,鼠标滚动二十余次也没有走到百科末尾。上头写他生于一九三五年民国的上海,一九四九年举家避祸到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在十八岁的年纪拥有了第一任妻子, 三十岁第二次结婚。两位妻子都有名有姓兼有百科黑白照片,毕生最大的成就却也都是曾和陈金生结过又离过一次婚。第三位妻子则只有拥有一个港媒抓拍的模糊头像, 其名邱娥华,其生平一行注解,与陈金生育有一子名陈子夜。这样简单的一行字, 宛如旧社会妇女依附于丈夫坟边的墓志铭。
陈金生还拥有其他许多的关联人物。妹妹陈沪君, 受沪港两地文化熏陶, 十七岁写作第一本都市女性小说风靡两岸三地,几十年笔耕不辍,系列书被奉为“女性圣经”。十九岁未婚生女戴英,生父不详。戴英十岁时, 陈沪君与在美国结识的华裔牙医结婚, 母女移居定居北美。
父母兄弟,堂哥表姐,族中好友,每一个都叫得出姓名, 都有头有脸。交朋友都交才子,比如挚友谭正良, 知己倪山,等等等等。任择两人一段经历,便都是一段才子佳话。
还有子孙辈,也渐渐在不同领域崭露头角。其中一个最叫人印象深刻,什么问题学生十四岁被英国知名公学退学,十六岁酒吧抢人女友被人当街爆锤,十八岁争夺女明星被□□盯梢等等……最让陈纵记得的,是他的名字,叫做谭天明。谭天明,陈子夜,是父辈商量好的吗,是子夜的朋友吗?
子夜也有百度百科,没有照片,介绍只说金城人,九零后,代表《毗舍阇鬼》,有短篇刊载于某杂志。百科撰写也不大走心,直接抄写书本背后作者简介栏誊上网。也没人深究过这个陈子夜是谁,他的名字好多年不曾与陈金生头像下那个相关人物作关联。直至销量并不好的《毗舍阇鬼》评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奖项,保送女儿戴英入围、却最终仍令她与奖项失之交臂的陈沪君捧读了《毗舍阇鬼》,被影射得在家坐立难安时,终于发现作者竟真的名作陈子夜,顷刻大为光火,觉得家丑不可外扬,登报批评此书“大逆不道”,甚至利用内地出版业的诸多不可描述的不便之处,来对此书进行举报。报社扛不住来自业界大拿和审核的双重压力,不得不下架了《毗舍阇鬼》。而那时金叔王叔正在帮子夜同出版社谈的另几本小说,也因此告吹。
《毗舍阇鬼》遭遇封杀,故事照进现实,子夜最后一点反抗泥牛入海。
也是那个时候,陈纵认识到了什么叫做讽刺文学。失败的讽刺是滑稽的笑柄,成功的讽刺是置身斗兽场里的表演。讽刺很难,讽刺也异常危险。
在这个事件中,子夜的包括陈金生在内的其余家人,都呈现一种隐身状态。唯有那个陈纵在百科上留意过的,名作谭天明的二十二岁年轻人,帮子夜出过一次头,由此引发了那次和陈沪君著名的檄文骂战。却也孤掌难鸣,以至于陈纵在很多年后,偶然搜索两人姓名,方才搜到了这起新闻。
因为这件事,邱阿姨意识到文学这条路,子夜是走不通的。怎么走,最终只都会走回那个家里。
“到时候,还不是要去舔着脸求他们。”
邱阿姨又担心又后怕。无论如何,子夜是不能再学文了。
正好那时候,他一篇短篇小说获奖,由此子夜获得了一间极有名的高校中文系报送资格。邱阿姨断然不肯让子夜去。
十五岁的陈纵不知是非轻重,只觉得子夜不学文,好可惜。
白小婷也说,“反正高考考再多分,也只能上那间学校。现在得来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节省一年光景,平白无故就这么浪费了,几乎可以算耽误子夜。”
白小婷开始以子夜未来老婆的视角来为他筹谋。
可那时的陈纵却没白小婷来得这么坦荡。她在日记本上对子夜的YY早已发散开来,虽然已经不再寻死, “遗愿” 清单上的愿望却也在一行行添加下去,愿望也越发恬不知耻。比如最近的一条遗愿——临终前一定要与子夜上床。
死之前不能与子夜上床这件事,她是发自内心觉得可惜。写下这行字的心情也全无猥亵,甚至带着一种虔诚,如同善男信女去庙里进香请愿,希望可以长命百岁那样由衷地希望可以和子夜上床。
她忘记小院里是没有秘密的,而白小婷又是异常八卦的。有一天开着窗伏案写作,写故事的本子被白小婷探进来一把抓起。热辣辣的文字烧到白小婷脸上,在她尖叫着捂着一只眼的拷问下,陈纵只得从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她的前任青睐者姓名。
“丁成杰。”陈纵硬着头皮回答道。
白小婷感佩于她的长情,在尺度上对她进行了原谅,并擅自以未来嫂子的身份,对陈纵进行了格外的情感关照。
丁成杰认识很多社会上的混混,有很多歪门邪道的本事。听说了子夜的事后,他说,“虎毒不食子,他妈不答应,怎么不去求一求他爸?”
他找来一辆来往金城和深市的货运卡车,司机到这边卸了货后,没有货拉回去,等于白白跑一趟空车。丁成杰以两百块的价钱和他谈妥,让他将四个人搭去深市。副驾驶室两个位置让女孩子坐,等她们想活动的时候,就轮岗,让他们两个男的过去打个盹休息。他有个堂哥中山大学毕业,在深市做投行,有很多门道。到时候他来接应,找人将他们四个带过关去。
那时候的陈纵哪里知道子夜与他爸爸背后纠葛?子夜又从未宣之于口,陈纵也只能偶尔从邱阿姨的只言片语里揣测那个大文豪有时候对她多么坏。父母不和,总怪罪不到子夜身上。何况做不过是钱的事,他只要出一点点钱,就可以供到子夜大学毕业,也不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吧?何况他那么有钱。
陈纵那时看人情世故的眼光局限在自家小院的一亩二分地里,头脑也就跟着眼光受到了一点局限。
谁知子夜也没有拒绝。听完几个人的计划,想了有几秒钟不到,立刻就答应了。
四个小团伙,暗暗密谋起一场为期三天的大冒险。陈纵后来回想,应该也正是那一次经历,让白小婷见识到了子夜足以让她铭记一生的个人魅力。
那时候正值几所学校集体春游,两人谎称报名春游,白小婷与他们里应外合,加上丁成杰这职校无业游民来去自如。于是春游出发当天,丁成杰指挥卡车司机将车开到学校围墙边,陈纵和子夜在白小婷的带领下偷偷离队,翻越院墙,跳上了出省的大卡车。
起初一段旅程尚算愉快。白小婷怕旅途无聊,带了副牌,开着卡车后车窗和子夜丁成杰斗地主。陈纵月经没结束,仍还有些不舒服,偶尔买马参与,听丁成杰与白小婷讲垃圾话听到捧腹。
卡车出了省界,卡车司机见这几个小孩穿得好,便动了歪心思,开口同驾驶室两个姑娘漫天要价,“这趟收费站多,得涨到四百。”
陈纵和白小婷听到都傻眼了,叔叔长叔叔短求了好久,司机坚决不松口。丁成杰脾气冲,又因为卡车是他找来的,在女孩面前出岔子伤他面子,差点跟司机打起来。那个时候,卡车行进在高速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目的地深市还有一千两百公里。白小婷既害怕两人真的动手,又不敢拦着丁成杰助长司机气焰,还有个病恹恹的陈纵需要她照顾,险些都急得哭了。子夜一直没开口,等司机在应急车道停下上厕所的时间,子夜和白小婷商量换了座位,坐到司机身边去。
接下来的旅程,便是子夜对略显狂躁的司机进行的温和安抚。
他心态平稳,逻辑又清楚,先委婉解释了一下几个人平时没有什么零花钱,不然怎么不选合法渠道的交通工具?又讲,知道你这一趟辛苦,而且刚过完年,大家都不容易。但我们几个身上加起来都没有一百块,等到了深市,可以叫来接我们的人将钱补上。自掏腰包二十块叫他安心,又亲热叫他叔请他喝可乐。渐渐哄得他眉开眼笑,使他放下心防。十几岁的乖小孩能有心机呢?旅途无聊,卡车司机开始与他闲聊家常,问他们去深市做什么。子夜半真半假地讲,我爸妈离婚,他们陪我和妹妹去找我爸要抚养费,没敢让人知道。卡车司机又生同情,开始和他讲自己的家庭,老婆跟人跑了,鳏夫带女儿不容易,没什么愿望,只希望多挣点钱,将她好吃好穿地供着。子夜便夸他,讲单身父亲是一件伟大的职业云云。司机喜笑颜开,驾驶室更见其乐融融。连在后座听得目瞪口呆的丁成杰,也无意间受到了子夜的情绪安抚。
殊不知他这项技能,是一早经由千锤百炼得来的。
由此安安稳稳到了目的地,见到来接四人的成年男子,司机便也没有再开口要那笔钱。
等人一走,子夜才开口解释自己以及当众的厉害关系。
比如他一出省才狮子大开口,无非是觉得他们没了倚仗,而他有了底气。四个人未必不能打得过他,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成年人,得罪了他,根本没有可能将车开走。一千两百公里路程,人有三急,四个人总会出点岔子。去服务区小解,他一个不高兴,趁他们丢一个人,将车子开走,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只好事事顺着他,先讲些好听话将他稳下来,安全到目的地才第一要紧。
白小婷听他讲完,才知道背后潜藏这么多危险,后头告诉陈纵:“他讲那番话时,我后背直冒冷汗。如果那一趟子他不在,那司机再歹一点,搞不好我们几个都没命。”
丁成杰折服于他的逻辑,自然不会责怪他将自己陷入窝囊的境地。
那时候通常不允许单人旅客入境。诸多不便,往往要通过口岸门外五花八门的旅行社来达成通关。丁成杰的堂哥在深市呆了许多年,对这行摸得门清,一早收到他们几人传真的证件,帮他们制作了旅行团通关证明,又在口岸十五块找了个“导游”领着他们通关,便可以在港市自如游玩了。
对那时候的港市,陈纵印象最深的是:逼仄街道,积木楼房,卖各路水货手机的电子商品店,杂货店门口摆满丑化当代领|袖的杂志,还有不计其数的白眼。
而那位堂哥,也是当代被严重洗脑的愤青之典范,对时事针砭时弊,问他们来之前有没有想过要带什么回去,了解国际形势吗,看没看过《颐|和园》。还说,他们大学同学好多过关来这里买杂志,“就那种杂货铺门口摆的。”
一看这类杂志销路就很好,否则不至于一路走来,家家都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丁成杰自小将堂哥奉为偶像,买下两本画了丑人脸的杂志要回家“好好学习”。
堂哥还讲,除了买杂志,还可以买手机。买杂志拓宽视野,买手机可以挣钱。他展示自己的手机,“这个,这里只要三千五,多买可以讲价到三千二。带回内地卖给收货商,一部可以卖到四千。一个人可以合法带两部,胆子大,不怕查,可以多带几部。”
丁成杰一早就知道这个渠道,白小婷虽跃跃欲试,奈何囊中羞涩。堂哥立刻说,“我可以帮你垫付本金。”
等离了港,再过几年,陈纵回想起这一段过往,后知后觉地知道:他们一趟来四个,可以赚八部手机的钱,堂哥会做生意,这趟导游并不白当。
夜里堂哥请吃两送饭,围在旅馆四人间简陋的小方桌边闲聊。堂哥问子夜爸爸家住哪里,子夜就讲半山。堂哥也不知道半山是个什么概念,叫子夜给他地址,明天一早可以一齐乘巴士送他去。子夜讲不用,他可以自己去,不会走丢。堂哥自然高兴,安排起明天买手机的行程。
白小婷被港市富贵迷了眼,临睡前心生伤感,才想起子夜来:“子夜会不会明天回去,就不走了?”
丁成杰讲,“很有可能。大家都挤破脑袋往港市钻,港市还有个有钱爸爸。我是子夜,我也不想回去。”
连堂哥都说,“你妈怎么想的,好好的港市不待,要带你跑回内地?”
太难回答的问题,子夜便没回答,笑笑说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见识到了港市繁华的陈纵忽然也意识到,别人争先恐后来的地方,子夜又不傻,回来之后一定再也不会回去金城那种小地方。她躺在床上,暗叹自己做蠢事,亲手将子夜送走,至此也没有转圜余地,眼泪生生流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虽然肚子早已不疼,却借口痛经不肯起,窝在白小婷下铺流眼泪。
事已至此,她又有什么办法去阻止子夜?情急之下,陈纵只剩下假装痛经这一条出路来挽留子夜。但她也明白,子夜真的要走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听到三个人关门离开,陈纵下不来台,假的痛经于是成了真的心痛。她一个人占着一间天价陋室,裹在被子里哭到撼天动地时,子夜自己回来了。
他坐在床边听了一会儿,笑说道,“你哭成这样做什么?”
陈纵既震惊,又觉得丢人,哭声也由此暂停了一瞬,呆头呆脑地讲,“痛经,没见过吗?”
子夜哦了一声,“是么。这样的话,那我走了。”停顿了一会儿,他方才将止痛片给她放在床头。
陈纵听到这话,不顾丑样子,不顾衣裳没穿齐整,整个人从床上蹦起来,扑了出去,手脚并用,像抱住一只大熊玩偶那样抱住了子夜,嚎啕起来。
以免得她摔了,子夜搂紧她坐在床头,温声安慰,“我不走,你别哭。”
陈纵万万不信,仍旧要哭,“除非你发誓!”
子夜成功被她逗笑,讲,“我跟他们讲,先去给你买止痛片,再去找我爸。”鉴于她哭得实在撼天动地,未免惊扰旁人,子夜只好先同她透露:“哭好了,起来换身衣服,我们去迪士尼。”又低声讲悄悄话一样讲,“再晚一点出发,还没到就要关门了。”
这一招果然奏效。陈纵立刻不哭了。
子夜好笑不已。等她换衣服时,开口问,“不想我走,直说就好了。干什么自己偷偷躲起来哭?”
这么百转千回的情愫,要怎么解释出口?
陈纵哼着歌,装作没听见。
街上人挤人,子夜自然而然牵过陈纵的手,拉她走在人潮。
路过昨日的一切,看见杂志上被丑化的领|袖滑稽卡通大脸,陈纵仍不由被吸引目光。
子夜这时才同她讲道理,“领袖丑化,也是一种政治手段。他们主要攻陷的目标是学生,这种煽|动类似于邪|教,讲的话不决可信。”
陈纵那时并不懂政治。收回目光,似懂非懂点点头。
少年的子夜也囊中羞涩,身上所有的钱只够两人门票以及回去的大巴车票,故也只能坐坐木马,玩玩漂流,看看烟花。甚至不足以在美食街买午餐,也没有留下一张影像照片。但那天的每一幕陈纵都能记得,一辈子也忘不掉。
大抵因为讲普通话,两人一路遭了无数白眼。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子夜自始至终都没有讲过一句白话。原来他自从离开这里,便已决定和这里的一切过往做最彻底的切割。这样的子夜,又怎么会轻易的回到这里?
那一次他答应来港市,仅仅只是为了带她去迪士尼。
第27章 子夜5
迪士尼是什么?旋转木马是子夜陪她坐的少女彩绘, 漂流是湿淋淋无处可逃的微笑的子夜,烟花是映照了人群倒影的绚丽油画, 她和子夜也是童话之神守卫的众生之一。
迪士尼是什么,也已经不再重要。
从那一刻起,她人生中所有最永恒的快乐都已经镌刻上子夜的姓名。
回程的巴士是与普通巴士同价钱的观光大巴。陈纵看着城市霓虹灯火璀璨映照出子夜脸上的漠然,心生好奇,想知道这座城市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问得很委婉,“香港是什么?”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回答却如一部毫无感情的史书, “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巴士里在播放一则名人访谈,人物下方角标赫然标注着“陈金生”大名繁体logo。陈纵望着电视机里那名地位尊崇精神矍铄的老人, 又问子夜,“陈金生是什么?”
子夜神态语言波澜不惊,又重复了一次那句话, “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陈纵坐在他旁边座位, 想了一下, 忽然爆笑,自顾自笑了好久。
“笑什么?”子夜偏头看她,不解其意。
周复的一切身世因为子夜两句回答而有了传记。这座东亚金融中心和它代表性的时代人物同时成为了史书的一行角标,往后每一次填写试卷到一个具象时代时, 陈纵脑海里都会浮现一座具象的城, 一个具象的人,而因此会心微笑。
那时陈纵脱口而出《毗舍阇鬼》周复父亲的人设背景:“北宋叛臣,金国走狗。”
子夜也笑了,与她越笑越一致, 笑到令行人侧目。全都不管,两人眼里只有彼此。
他谴责她时也是谴责自己, “什么都懂了?”
“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
陈纵笑到含泪,捂住嘴,使劲摇头,又摇头。
子夜从不会过问陈纵开不开心。在她的世界里,子夜好像知晓一切的神仙,从不使用真正的疑问句,只管满足她的愿望,他知道什么会使她开心。
这一趟旅程大家都很高兴。约等于空手套白狼地入了笔款子,白小婷开心,丁成杰开心,连堂哥都开心,大手一挥,给四个人买了奢侈的回程大巴。众人开心到忘我,几乎忘记起当初要来到这里的目的。心里约莫想着,只有子夜不开心。他爸爸不要他了,于是只能空着手原路返回。于是所有人都三缄其口,用高兴掩饰讳莫如深的问题本质。
回去的路上笑得有多大声,那顿打挨得就有多惨烈。
白小婷外婆大嘴巴走漏风声,说他们都陪着子夜去找爸爸。于是一群家长在大巴放客点守株待兔,阴沉着脸将三个人带回小院。丁成杰又担心,又不敢跟去,只怕这事再添多个自己这街头混混,只会在事态上火上浇油,只好守在院子外头听。隔着老远距离,都能听到白小婷和陈纵的哭声。
两人各自挨了顿打,打到众人都出来劝,才轮到子夜。
邱阿姨拿了竹棍,亲自上阵,手下不留情,捋起从未捋起的袖子,将早已愈合了生了粉肉的烟疤、烫疤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蛇一般蜿蜒进衣袖中的痕迹,触目惊心地剖露给子夜和众人。
“妈妈身上的伤刚刚才愈合,你就念起他的荣华富贵来了。他是个老孽障,你也与他一样是个孽障!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邱阿姨一棍一棍发落下来,白小婷外婆来劝,周阿姨来劝,统统劝不住。谁劝都劝不住,人人都哭了起来,她自己也哭了起来。邱阿姨在哭,陈纵在哭,连爸爸也在哭。
只有被打到跪在地上的子夜没有哭。
无论陈纵怎么为他辩解,只要子夜还一言不发,邱阿姨便不会停,总要他求饶才肯罢休。
子夜却绝不是会轻易求饶的子夜。
几乎是下意识里,陈纵扑上去,和子夜跪在一起,用自己全副身躯将他紧紧搂住,护在怀里,等待着她极有可能无法承受的重击降临。在这个世上,她势必要做他的同盟。
那一棍子终究没有落下。
整个院子陷入一种奇异的宁静。陈纵感受到子夜紧绷的身体在那一刻渐渐松懈下来,同时,她听见子夜开口。
“我不学文了。”他这样讲。
子夜在那一瞬间全然溃败,如同在请求一整个世界饶恕。于是邱阿姨丢开棍子,态度也软下来,如同代表一整个世界对他的罪行进行宽恕。
后来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常常津津乐道于那一次挨打。夸赞子夜的懂事,夸奖陈纵重情义。
“她咵地一下跪下去,将她哥哥紧紧抱着,我看见,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出来。”金叔这样形容,“都是好孩子,两个小孩都是好孩子。”
王叔感佩他们两的兄妹情深,等陈纵中考结束,宣布考上与子夜同一间高中,便亲自出资,请来当时城里最有格调的影楼给他们拍照留影。
那天太阳很大,两人刚吃完冰棍,别别扭扭地站在太阳下,穿着各自的校服,像太阳晒蔫儿了的两只萝卜,中间隔了条银河。
“抱一个吧,你们两个抱一个。”摄影师为了画面好看,这么提议。
院子里所有人为两人腾出地方,端来小板凳,坐在摄影师背后参观两人合影。
两人对视一眼,觉得好生奇怪。陈纵一看他眼睛,脑袋里就嗡地一声响,忽然间手不是手,脚也不是脚,从小跳舞跳到大,四肢第一次不听使唤,全然无法协调,畏首畏尾,展现出了一点二十一三体综合症初期表征。
子夜也没法看她,看一眼陈纵,立刻转过脸,看天看地看人,就是不看陈纵。忽然间笑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
两人身体距离稍稍靠近一点,目光却越离越远。貌合神离,像极了那种闹了别扭的小情侣,像那种离了婚还有情的前任夫妻,还像那种街上第二次碰到却早就觉得对方长相好看的路人。
摄影师都觉得离谱,问两人:“哎呀你们两个,是不熟吗?”
背后众人都跟着着急,跟着起哄,抱一个,抱一个!
陈纵和子夜更无法直视对方。
白小婷也讲,“那天相亲相爱,这几天又有仇了,又见不得对方是不?我看就得叫邱阿姨拿了皮条来,再追着子夜打一顿,你两才能好好拍个照。”
众人哄笑起来。
最后还是子夜主动靠过来,像抱一截笨重木头一样将陈纵搂进怀里。
陈纵整张脸埋在他胸口,有了掩蔽,明目张胆地心猿意马:他看着清瘦,没想到怀里这么有安全感。脸烧到耳根,别人统统看不见。
只有子夜看见,故意讲,“你不将脸露出来,别人以为我同谁拍结婚照。”
陈纵耳朵更烧,大叫:“不露!”
“那你看我。”子夜笑着讲。
“不看。”
“我是抱了个桩子吗?”
“你才桩子!陈子夜,字庄子!”
……
闹到最后,摄影师也没抓出个好照片,暗叹自己技术大跳水。幸好王叔也没怪罪,抱了周姨劈的西瓜出来待客。
陈纵与子夜分了只瓜,一人半只,坐到屋檐下躲太阳。
子夜勺子舀,陈纵徒手掰,这时候两人性情上最大的差异就显现了出来。
陈纵仍无法直视他,一看到他的脸就要爆笑。
瓜吃到一半,子夜又想起追究那个问题,凑近前去拷问陈纵:“我长得很滑稽?”
陈纵被他盯到浑身发毛,偏过脸,拿手推他,叫他走开,笑着嚷嚷,“你不滑稽,我滑稽。”
正在调试镜头的摄影师趁机抓拍下这一幕,将相片放大,脸上渐渐带了得意的笑。
金叔王叔周姨凑过来看,都说好!
白小婷看到,也说,这张好这张好!
众人都说好,那必然是极好极自然的照片。两人也总算有了一张像样的合照。子夜第一次有了物欲,见到照片,主动跟摄影师讲,这张可不可以多印几张?那张照片于是一直跟着他,跟着他换了几次学生卡卡袋,跟着他去了许多地方,又一路从学生卡袋换成钱夹。
子夜不学文了,也尽量克制自己,很少写作。因为一写,邱阿姨便觉得他断不了念想,便会神经质地大闹一场。子夜的情绪少了宣泄出口,大部分时候便只好画画。工笔花鸟素描,寥寥几笔,栩栩如生。他的画和他的文字风格很像,皆如刻刀,三言两语,三笔两笔,直击人心,有种大道至简的意味。
所以很容易地,子夜高三伊始,几幅画作也获了日本的奖项,得了个机会公费去京都。
一个星期的旅程不算长。爸爸接了子夜回家,对于那个近处的国度仅有寥寥几句陈述句,随后从行李箱中拿出一只玩偶给陈纵当作旅行总结。那是一只脸蛋特别可爱的中号达菲。
“在东京转机时买的,”子夜吃饭时,在大人的询问下随口说道,“听别人讲,东京迪士尼的公仔脸做得最好。”
这话是从前在香港迪士尼时同坐漂流筏的女孩讲给他们听的,没想到子夜牢牢记在了心里。但当着邱阿姨,他不敢提,一提香港,她就要发疯。
爸爸讲子夜,“你真是有心了,东京转机那么点时间,还跑那么远去买这个布娃娃。”又讲陈纵,“你看你哥,把你宠到天上去。”
陈纵收到达菲,自然是开心的。可那时她心中,更多的是狐疑。
她的临终愿望,怎么就这么一条接一条的实现了?
陈纵拿到心爱的达菲之后,将遗愿本子翻来覆去地看,心想,这和白小婷一齐挑选来的日记本,难道是什么愿望实现簿?可为什么她的愿望实现了,白小婷却没有?
又或者,她还想到一种可能性。由于这些愿望都是直接或者间接经由子夜实现的,所以她一度怀疑子夜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无所不能的神仙,或者未来的自己从穿梭时光送她身边的机器猫,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她时常趁子夜不注意,偷偷打量他。吃饭时看,睡觉时看,半夜偷偷打开他房门看,看他什么时候双脚离地呈仙人模样,又或者什么时候藏不住,露出一截儿尾巴……可惜子夜掩藏地很好,始终不曾漏出马脚。
而陈纵的愿望一直行进到那条“死之前要和子夜接吻”,便停滞下来,再没有了任何动静。
还有呢?
陈纵常常在各种场合,奇怪地望着子夜。
然后呢然后呢?
在她的略显诡异视线检视下,子夜仍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淡定死样子。有时候被她盯到发毛,至多问一句:“看我爪子?”(方言:看我做啥子,看我做什么。)
陈纵便会成功被他逗笑,忘记自己对神仙许愿,神仙却故意遗漏她某些可耻愿望这回事。
那时候陈纵想了许许多多离谱的原因,来解释子夜究竟如何知晓她一切临终愿望。
再大一点,往细想,哥哥这样一个君子,有什么必要非得去留意背诵一个少女的临终祈愿。
她什么都想到了,却从没有想过存在这么一种可能:这世上有一个人,也许曾无数次地真正想过要去死,所以推己及人,真的怕她要死。于是不惜做小人,也要将她小小心愿一一满足。
从没想过,这世上有一个人,他已经立在悬崖边上,却仍想要搭救旁人。
而好笑之处在于,在当时的情境下,他们两人,一个不敢讲,一个不敢猜。
于是故事便成了:子夜在明知道她一切小心思的前提下,却做足好演员,面不改色,硬生生看她在自己面前演了两年。
第28章 子夜6
上了高中, 课业紧,舞蹈课和书法课自然而然都停了。他们有一阵子没见到台湾老师, 但台湾老师却常常想念他们,每个季度都会寄来真空包装的酱料或者铁盒装的台湾牛奶小饼干。隔三差五也会通一通电话,慰问子夜近况学业。
两家人一早听说子夜写书讽刺陈金生而遭陈沪君封杀一事,气得老师们将港市姓陈的都骂了一通。又讲,“不如子夜靠到台湾来念中文系。”但最后,说来说去,仍旧行不通。“这世上就一个华语社会, 这百年就出了一个陈金生。”连台湾老师都这么讲。走文学这条路,最终只能走回到陈金生家中去。
“除非子夜耐得住寂寞, ”一位太太恶毒地讲,“要么熬死他,要么熬出头拿个奖, 再不然运气好点, 出一本销冠, 他也没什么话好说。”
“第二种熬阅历。后者看时运。”另一个太太这么说,“还是前者容易些。不指望他态度放软讲好坏,就指望他嘴能永远地闭上。”
“后头还有个陈金生爸爸小老婆生的陈沪君呢,今年才三十六吧。”两位太太都叹气。
台湾老师对陈金生家秘辛了如指掌, 并且热衷于讲陈金生兄妹坏话。侧面印证了资本社会上三路是打通的, 也印证了这世上唯一一个华语社会其内部的紧密性。也许还有点文人相轻之意,但更多的是一种看不上又打不倒的愤懑。最后总结,“倒也不是非得走文学这条路,”教写字的老师讲, “先找到立身之本,憋住这股劲, 再慢慢从长计议。”邱阿姨深以为然:中文系出路不算多,何况路的尽头挡着拦路虎。
爸爸却觉得,“喜欢什么就学什么。”他说,多挣点钱,怎么就养不起两个小孩了。
子夜还没说什么,陈纵便开始大言不惭的讲:我要学天文学!毕竟她理科三门几乎要全凭物理获取分数。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干什么。
每天陈纵最开心的事就是坐子夜单车上学,坐子夜单车放学。那所高中离家有二十分钟骑车距离,陈纵每天在后座都要发表一番对今日新闻的真知灼见。子夜做着全世界她唯一的忠实听众。
“我爸送我学舞蹈,是为了将我卖个好价钱。”陈纵往往会用这样惊人的开场白。
子夜会耐心听着,在她起承转折的重要之处出声问,“嗯。理由是什么?”
“我又不靠跳舞谋生,也没太多天分,普普通通,就像我勉强造就的学业——未来拿一份好文凭充作嫁妆门面——邱阿姨讲,‘这世界上又不真正要女人来铸就。’”
陈纵叽里哇啦,其实全在讽刺邱阿姨——子夜听得明明白白,像在听单口相声,可惜骑着车,不能腾出手为她鼓掌捧场。
她接着又讲,“就像我爸讲,‘爸爸养得起。’但是还是要求我有个好成绩。每次学校文艺汇演结束,总有一大票男的突然间喜欢上了我,还不是因为突然看见了我的价钱。上了高中,没有文艺汇演,最近也有男的明里暗里跟我示好。我不懂为什么,去问同桌,同桌说,他们没想到你居然成绩还可以。’你看,成绩也是我的价码。”
“这个世界只是少部分人的游戏,其余人的努力不过是成为市场上等待贩售的猪。”这一次陈纵主动总结,“那些男的来追我,我就说,你比过高三一班的陈子夜再说。他们听到你大名,几乎立刻就放弃了。”
子夜点头称是,“所以我是一只快上砧板的猪,车后座搭着一只堪破世情的猪。”
“那哥哥呢,”陈纵话锋一转,“女生追你,你会怎么讲?”
“没有人追我,”子夜答,“你看我像有人追的样子吗。”
陈纵实在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她偏要使他局促:“我们班都很多人暗恋你。”
“哦,是吗。”子夜仿佛不知道这回事,“可能她们都跟你一样,‘比过高三一班陈子夜再说。’”
陈纵怀疑子夜从前偷学过太极。她仍不罢休,“哥哥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子夜倒认真想了一想,才答,“人?大活人。”
什么嘛。这算什么回答?陈纵大失所望。“我要一个活生生的凡俗的人,而不是一只待价而沽的昂贵的猪”——那时候她还不懂得越低的要求就是越高的标准。
“最近我发现好多同学都喜欢看耽美小说,”陈纵试图同略显守旧的哥哥解释这个概念,“就是两个男的谈恋爱。但不是随便街上抓一个张强一个刘伟过来,而是具有一定外貌标准,比如抓一个陈子夜,再抓一个许晨明。”
“那不会很奇怪?”哥哥用的是“奇怪”这个词,而不像其他男同学一样真情流露,说,“恶心”。子夜讲,“欲望的本体是什么。”
他一下就说到关键点。“她们可能会带入一个男性视角,来同另一个男性恋爱。我分析了一下,似乎她们只能将欲望寄予男性这个性载体,才能堂而皇之谈论‘性|爱’这个命题。好像她们没法接纳,或者承认自己的身体本身,她是充满欲望的。”
子夜想了想,笑了。这个问题的本质,第二性,它寄予这个文化圈层几千载对女性和弱者的漠视与厌弃,它——“很残酷。”
“现在走进书店,最显眼的地方全是这一类书籍,可想而知它的销量,可想而知受众是多大一个基数。”
看到陈纵叹惋,子夜试图安慰,“无论寄予什么载体,能直视欲望本身,也算好事。”
陈纵惋惜地讲,“我想到《毗舍阇鬼》如果还在,这两年不知道有多火。尤其你还是个直男作者。”无论多么不登大雅之堂的大火,也是火,至少不必为生计发愁。
子夜倒无所谓,“人各有命,书也是。”
陈纵却没法像他一样无所谓。也是那时候,她第一次意识到,“时运”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也因此,“生不逢时”是这世上尤其残忍的四个字。
她接着又讲,“女同学都看耽美小说,男同学有时候看些文艺男写手的小说,或者网络小说。他们看的书我都找来看过……啧,辣眼睛。”
子夜笑了,笑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说看书的男同学,我只讲那些男写手。可能与我们同龄,或者大一些,二十几岁?全在宣泄无处安放的荷尔蒙。脏话,女性性|征,上床,睡遍女角色。不论文艺网文,全是这种调调。描写起性|器官来像刑侦小说里讲的恋尸癖,不允许女性在过程中做出任何反抗,完事后还要从尸|体上割下性|器官珍藏。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是隐性恋|尸癖。” 陈纵如此总结,更觉得子夜可贵,“你为什么不会像他们一样?”
“我有时候也会,”子夜微微眯了眼,稍加思索,便讲,“以前书评都讲‘苦难文学’,所以我一直没看《白鹿原》。活着已经很苦了,不想看书还要吃苦头。后来某天翻开书,看到第一行字,立刻就看了下去。”
陈纵愣了一下,当即大笑起来。那句话是——“‘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子夜总结,“书写普世欲望,一定能引人入胜。”
他虽这么讲,陈纵却觉得不可信。但凡换作世上任何一个人,她都信了,偏偏子夜这么讲,她只会觉得这番话是他试图通俗的一种手法。
陈纵接着讲,“那么我以后写小说,第一行就写,‘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唯一宏愿就是和这世上最最好的男人上床。’”
子夜微微笑了,“也没什么错。活着就是享人欲。”
“是没什么错,但在邱阿姨和我爸爸看来,就是犯了天条,”陈纵忿忿地、爽快地讲,“我要将世上最涩的耽美小说和我最肮脏的小说手稿放在床头,这样邱阿姨偷看到如下内容时,一定会气到发疯。她会发现,我不止是个精神上的荡|妇,还兼职兔儿爷们的龟|公。”
陈纵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就知道邱阿姨偷看过她的日记了。“她这么耍浑,还敢说要去死?威胁谁呢?”白小婷的表演绘声绘色,“还是子夜将几本笔记本抢救下来,才没使邱阿姨进一步观瞻你的遗嘱。她看到你写小说YY丁成杰, ‘小小年纪,好不要脸。’子夜对她讲,你如果要脸,我都不会生下来。”
那时她虽然已经对这种事情很坦荡,也具备了足够的自信和底气来反抗整个世界对她这第二性的不公正,却还没有完全谅解爸爸的专|制和邱阿姨的迫|害。而她所能想到最最具体的报复,除了在床头摆放她所认为最最艳情的小说,还有,和子夜进行身体的探索。
那时候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报复更多一些,还是愿景更多一些。假如有一天邱阿姨发现她不是处|女之身而羞辱她,她一定会大声回答: “是陈子夜干的!” 陈纵想象到这一幕,简直不知道自己会有多爽快。
对神仙许愿失灵了……陈纵好奇地望向子夜,望向心思莫测的天意。
天意难测,恐怕这两件东西她只能主动争取。
两人每天吃着同款全高中独一无二的台湾小饼干,穿着散发了同款柔顺剂香味的同款校服,同款沐浴露的味道从肌肤向衣袖蔓延,讲话是同款的腔调,表情是如出一辙的神气。子夜骑车搭载陈纵是一道风景,被沿途津津乐道了数年“陈家哥哥真好”。那时的子夜,并不知道后座小小的陈纵正阴暗地密谋着他的身心,还要为她枯燥的文学播报作总结。
陈纵为什么喜欢跟子夜讲话,除了他言之有物,还因为他声音好听。那时她已为写作配备了诸多手法,色彩、形状、温度、触感……再加上一个声音。诸多变量,汇总成生命无穷无尽的感受。在专注于“声音”这一特定形容时,她开始随时随地感受子夜讲话的声音。她不通乐理,发现这竟然是写作中最难的部分。她试着用很多很容易得到的形容词来形容他的声音,什么清冽,温润,悦耳……都不够准确。
直到欢送高三学子那次汇演——那时候学校文艺部已懂得用采用较高级的表演方式来提高学生的审美,而不是籍此取悦学校领导——是各种乐器演奏会。夜色降临,陈纵趁班主任不注意,偷偷端了小板凳,摸索到子夜班级,坐到他旁边和他一起吐槽。
郎朗钢琴班的外国老师合奏弹得极好,当然这也是在十几岁高中学员平铺直叙毫无感情的琴音下衬托出来的“好”。陈纵理所当然地认为,“有了一定爱情感悟,《致爱丽丝》也能让听众共鸣;将弹奏当做高中功课去完成,《爱的协奏曲》也能像肥皂剧一样使人面无表情。”
子夜没有讲话。
有了这一层想象,陈纵对于接下来的少儿班表演更不抱希望。但离奇的是,一个接一个穿着西装的糯米团子坐上高高琴凳,巴赫和肖邦却似然而然似溪水似泉涌似惊涛骇浪似奔流一般自钢琴键下,自肥圆小手间流泻而出。琴声全无技巧,全是天分。你甚至说不上几十年阅历和这天资相较,哪一种琴声更高级。原来天分竟是如此残酷而直白的观感。就好比有人活了二十几年,对红楼的注解是“渣男贱女烂裤|裆”,而有人小小年纪年纪,便可以轻而易举引导他人,“你看这世上许多人,像不像围城。”
原来天才被上天授予的礼物,是与生俱来的超凡绝伦的感悟力。
那一瞬间,世间诸多如奏鸣曲,经由陈纵的眼,流泻到子夜身上,一切复又归于宁静。所有惊艳绝伦的琴音,都不及他只身一人的命运奏鸣曲。
子夜是一首咏叹调。
陈纵试着用另一种手法,再将他描摹。人的声音和气质原来是浑然一体的,子夜从不是什么粗浅的驳杂的市井声音。他是一首绝迹的古曲,一支哀伤的咏叹调。
但陈纵绝对不会将这种雅到以至于俗不可耐的形容讲给他听。她要吸引他,就要像《白鹿原》的首句那样俗到彻底,俗到耐人寻味,俗到立刻引爆眼球。我要用同款开场白,将你吸引。
“……他[周缚]叫|床声音一定很好听。”陈纵决定将自己的三俗小说这样开篇。
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描写,陈纵故意在邱阿姨的大雅之堂——饭桌——之上呈给子夜品评,如同她随时随地的盘腿而坐一样,一半是出于自在,一半是出于报复。
两人装模作样的共阅一份夹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背后的小黄文,在两个大人赞许的眼光中,子夜还要煞有介事地讲,“这个开篇很吸引人。”
陈纵就故意问他,“会吸引你读下去吗?我是说,你会想要读完全本吗?”
子夜侧过脸来,盯住她,不知试图看出些什么。过会儿才讲,“会。”
陈纵感觉自己被他蛊了。
那时候子夜早已高考完。凭借书法获奖证书高考加分二十分,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录取。仍是他本该保送的那间学校,念的却是一切学科尽头的哲学系。其实他不加分也是全市第一名,也能上那所学校。他做什么都好像不费什么力气,好像随便做了三年学生就考取功名那样考到御前做了状元。受他性格耳濡目染,陈纵做起事来也常有那种举重若轻的姿态,虽然成效不如他好,但到底也是那种满不在意的气质,意外地吸引异性眼球。
子夜波澜不惊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以至于整个家庭都有种无所谓的氛围。唯一紧张着的,只有陈纵。大家都说,那间学校有好多子夜这样的人,气质卓著,聪颖卓绝,全是全国选上来最拔尖的一批一流美女。陈纵非常肯定,连邱阿姨都首肯他恋爱,那么其中一定会有一位拔尖美女与他看对眼,进而坠入爱河。她一定要赶在那之前,提醒神仙她的愿望还没实现。
那个暑假,子夜是这世上最闲的闲人,成日介地陪着她写那本无聊至极的爱情小说。
也许是那个极不登大雅之堂的开场白给整本书定了个极不登大雅之堂的调性,所以两人的讨论也只能是在卧室里关起门来讨论。有时候在子夜房间,有时候在陈纵房间。不论在谁房间,几乎都是陈纵大喇喇霸占着床,子夜则略显憋屈地蜷在床边的地上。窗帘也是拉上的,一线阳光只能从窗帘缝隙点亮昏暗睡房,两人的视线便在这种昏暗里以各种形式错落交缠。
说起情|欲戏码,两人都是认真地坦荡地。
子夜揣摩人物心理,细致地讲述阅读感受,“周缚这个人,天性内敛,生来被动;兼之又比较古典,比较雅致。不太会做出这种一下把人壁咚到墙上去强吻的,霸道总裁的行为。”
陈纵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他是在自我剖白,还是仅仅只是在对周缚做人物小传。一时半会,她分不清这两种知觉。稍作思索,她才讲,“怎么办,我看的言情小说,好像都是那种霸王硬上弓的壁咚套路。经典名著,两人忽然就搞在一起,忽然又结束了。讳莫如深地,好像没有太多细致描写。”
子夜就讲,“你再想想,一定还有解法。”
陈纵将一本本艳|情|小说翻来覆去地看。从《挪威的森林》,到《金瓶梅》,到冯唐,到网文,再到《浮生六记》。书页哗哗地想,毫无经验地陈纵从他人经验之中得不到任何理想解。“一定还有解法。”你说得轻松,我又不是那种悟性很高的小孩,可以在没有任何人生经验的基础上将钢琴曲弹到振奋人心。这道题将陈纵难倒了,她望着天花板,忽然问,“哥哥写作的原始驱动力是什么?”
没有回答。
子夜清浅均匀的呼吸在耳边回响。
陈纵耳朵痒痒,心也痒痒,转过脸去将他打量。近在咫尺,她与他姿态错落,视线错落,唇也错落。她看见子夜睡着了也不知为何紧抿的唇,呈现很浅的淡粉色泽,几乎约等于苍白。她生出了一种想要将他湿濡,咬上一点点红润的心情,慢慢挪动身体,向他靠近,再靠近。
她全然没想过将浅眠的子夜弄醒会怎么样。反正子夜也不会将她怎么样,反正亲一下又不会死,她这样想。两人面容一样的安宁,紊乱的呼吸交杂在一起。陈纵试图让自己忽视这一点,试图摒弃一切杂念,去向他靠近,再靠近。试图闭上眼,去描摹他嘴唇的廓形。
也就在那一瞬间,她看到子夜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喜,等待的神情。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上天的垂怜,亦或刑罚的降临。
她想,她不要像一具恋尸癖一样亲吻尸首。
陈纵停了下来,停在离他嘴唇咫尺的距离,停在杂缠缭乱的呼吸间。她摒弃一切杂念,近在咫尺地问,“哥哥。如果有人吻你,装作|爱|你,和你做尽一切男女之事……只是为了灵感。你会不会生气?”
陈纵感受到夏日的睡房有种异样的安宁。
就在这份安宁里,她听见他的声音。
“会。”
子夜仍维持静止的姿势,讲出一句肯定句。
第29章 子夜7
她不懂本该凌驾于一切的子夜, 为什么会习惯性流露出这种任人宰割的情态。陈纵在那一刻油然而生一种怜惜。她忽然懂得葛薇龙陷入恋爱,会在不相干的情境下忽然想起乔琪“像个小孩”, 会油然而生母性。进而陈纵觉得张爱玲讲得不全对,通往女人心灵不是经由阴|道,而是经由怜爱。
她珍惜子夜。
而爱这个命题太过宏大,轻易讲出口往往显得有点滑稽。爸爸妈妈是相爱的,但直到妈妈临终前,爸爸才在她病榻上第一次说出这个字。爸爸是很喜欢邱阿姨的,他们两个也从不提爱字。中国人对爱这个字眼加诸许多它本不该背负的过分沉痛的东西, 而外国电影里频繁出现的“爱”,又因轻浮而显得泛泛而谈, 这两种陈纵都不喜欢。在她懂得自己格外珍惜子夜那一刻起,她知道这二者都不是她可以随随便便对待的事物。
陈纵下巴垫在胳膊上,对子夜小心翼翼, 讲得很认真, 声音异常地轻, “我珍惜你。”
她要轻拿轻放地讲。
子夜睁开眼来看她。是镇墓兽偶然复苏,是困死在纱窗之间的脆弱蝴蝶。陈纵从他眼底看到他第一次从自己床上睁眼的神情,困惑,震愕, 不解。这四个字眼在他的理解之中好像格外生疏, 所以他才会流露出外星人第一次听见远古地球文字那种表情。
这对陈纵来讲,也是异常陌生的场景。一部部通俗的经典的小说描绘的示爱场景,在她脑海中土崩瓦解。她忽然懂得年年该如何同周缚相处。她望进子夜眼中,试图看清他此刻在翻阅何种典籍来试图解释她或者他自己。无数本书化身无数双手, 在背后推着她,去向子夜靠近。她几乎能感觉到, 子夜在阅览她的额头,眼睛,睫毛,和嘴唇时,也在竭力克制这种靠近。
他们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那个夏天格外闷热,院子里的蝉鸣也意外地使人烦躁。
陈纵与子夜的房间一墙之隔,有时夜半醒来,她好似都能听见他的一呼一吸。她从没发现安静的子夜这么吵,简直随时随地,不分场合,无处不在。就这个问题,她再也没有向无所不能的子夜求解。他们之间好像多出一块禁地,绕不过,攻不破,也拿不起。
那种气氛连邱阿姨都觉得诡异,讲,“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好的时候好得不行,闹个别扭闹成这样。”
陈自强逮着他两在走廊上看似冷漠的相遇,便会恨其不争地骂道,“狗见羊!”还会批评陈纵:“你哥都要走了,你也没点好话,真是白眼狼!”
陈纵倒是想讲,可是她的主动性遭受客观法律和宏观命题全方位镇压,连她自己都怕这轻易出口的好话,会使人对它的重要性大打折扣。她更怕与子夜两年的分隔,会使这朦胧如纱帘轻薄如蝉翼的感觉酝酿成一种滑稽、幼稚的过家家游戏。陈纵每天都在同自己的情感搏斗,她最终说服自己,做人要沉得住气,要破釜沉舟。所以最好的时机是两年之后,她觉得等得起。
可是她对自己情感上种种周祥的策略与谋划,都在子夜临走当天全面溃败。
子夜是乘火车走的。
为什么是乘火车而不是搭飞机,那时从未为生计发愁过的陈纵还不足以懂得其间的差别,自然也不晓得爸爸资金周转出了点差错。她只知道,子夜要走了,那片禁地变成了一片荒芜失地。她立在站台,看见子夜弯下身,被嵌在点了灯小小的窗格里,那个场景会变成一幅尘封油画被永恒地束之高阁。
报站员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那格小窗也从她眼前滑走。陈纵可以感觉到子夜视线在自己身上长久的停驻。原来人的眼睛是可以讲话的,原来人的情感是可以仅仅经由双眼讲诉的。很重的爱也在那一瞬间变得很轻盈,陈纵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动了,下意识去追寻那一格搭载着子夜远行的窗。子夜也在她跑起来的一瞬笑起来,顷刻从固定的那幅画中消失,一格一格倒退,在她能看清的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以口型告诉她,别哭。又指指手机,打电话给我。
子夜走了。
陈纵停了下来。
她不是子夜那种可以全凭天分、不靠老师的学生。因此高二伊始,她就被转到当地最好的市中学,开始了住校生涯。爸爸和邱阿姨每个月来接她回家一次,两人大发慈悲,允许她每个月晚上可以玩一个小时手机。除此之外,爸爸和邱阿姨跟子夜视频之后,她还可以跟子夜通十分钟电话。不论文字交流还是语音通话,都在家长的监视下进行。这时候,她作为未成年人人身的不自由就体现出来了。
陈纵与子夜只能闲聊日常。经由子夜的讲述,陈纵已经可以详尽勾勒出他的校园生活。他四人寝在三楼,去那里上学的每个人都很优秀,只有他自己“平平无奇”。留学生宿舍距离子夜宿舍很近,韩国学生喜欢买电动车,又担心被偷,总要给车加上过分夸张的电子锁。以至于隔壁楼一旦有人经过,一排一排电动车便会一齐警铃大作。这行为被投诉过无数次,却没什么成效。子夜睡眠大受干扰,常常需要午休来弥补。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大学生活没什么稀奇,没有交女朋友,也没有人跟他示好,因为他“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
轮到陈纵,便是:那所高中女生都更漂亮,男生却没有一个帅哥。学校招生标语是“搭乘前往一流大学的方舟”,而所有的俊男都早已淹死在了知识的汪洋里。白小婷今年被选去做了空姐,认识了一个富二代里少见的潜力股,约定法定年龄结婚。至于陈纵自己嘛,她成绩不好不坏,稳步前进。有一次二模考到年级前十名,以至于爸爸都怀疑她抄袭。末了,陈纵会讲,每天都有大考小考,没有时间给她写小说,故她也没有再问过子夜周缚和年年的问题。
陈纵连看课外书时间都少了很多。但她还是会如实告诉子夜,“我前阵子读了《笑林广记》,读到《辩捷》篇,晓得那本书为什么轻易激怒了你姑姑。”
“原来世界上的好学生并不全都像你这么懒散,他们去食堂吃饭都是用跑的,睡觉五个小时都是嫌奢侈的。”
“看到他们,我也跟着紧张。吃个饭都没工夫好好挑拣的人果然不会有别的欲望,古人没有骗我。”
“因此最近我也没有读网络小说。”
“只有一节高考语文导读,文言文和现代文居多。老师上礼拜提到《子夜》,整个班级风平浪静。我才意识到这所高中没有你。”
“哲学系都学什么呢,课业紧不紧?”
子夜讲,他要在三年内修完所有课程,所以他比旁人尤其地忙。爸爸要养两个小孩,也有别的事要操心,常常不在家。陈纵的高中要求重点本科升学率,因此也有许多非人的规定,比如一个周末只放半天假,一个月能有一天长假。寒假只放除夕新年两天,而子夜绩点年级前几,获得了去洪堡大学交换一个月的机会,这一个月的学习也能换算绩点,他不愿意错过,也因此和陈纵错过新年。等到子夜从德国回去学校的那个周末,陈纵听说他在学校昏倒,邱阿姨接到老师电话,赶去照顾过他一次。
那个周末,陈纵晚自修特意跟老师请了半个小时假,到校门口小卖铺借电话打给子夜。
“没事,”子夜在电话里这样讲,“忽然犯低血糖,在食堂里晕过去,被同学送到校医院。不是什么大事。”
“在家生龙活虎的,去上大学怎么就低血糖了。是不是食堂做得难吃?还是北方菜系不合口味?”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睡得不好,”顿了顿,子夜又笑着说,“食堂很好吃,什么菜系都有。等你毕业,我带你一一吃遍。”
陈纵帮不上什么忙,又不敢瞎操心,白白惹人心烦。 “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吗?” 她只想知道他开不开心。
子夜意外很有倾诉欲,“倒是有一件。学校有名女同学——”
“女同学?”陈纵被激发出危机感,恰如其分地提醒他,“陈子夜第一次提及适龄异性。”
子夜接着讲下去,“有很严重抑郁症,严重到几度退学。”
陈纵差点就忘记危机感这回事,“听说很难治愈,几乎只能靠自己。会有阅读障碍……而且还容易使身边人有情绪病,她……”她虽然很同情她,但她只是个凡人,分身乏术,只能担心子夜,“你不要离她太近。”
“不会,”子夜答应她,接着又讲,“她今年毕业,昨天校园婚礼。婚礼致辞,她讲了很多,说她这些年走来很不容易……她尤其感谢她的丈夫,说自己被他治愈。”
向来逻辑清晰的子夜,不知怎么有些语无伦次。
隔着电话机,陈纵看不出他的表情,也无法经由电子音听出他的情绪。
她只知道这件事使子夜开心,因此她也为他高兴,“真好。”
背后请假出来排队打电话的女声催促了两三次。察觉到她并不是在讲什么要紧事,催得更急,“我男朋友八点就开始等我电话了!”
陈纵不理。
背后女生踮脚瞥眼通话时间,“排队二十几分钟,电话讲九分钟,离校超过半小时门禁了吧?小心门卫卡点不放人,将你扭送去教导主任办公室罚站。”
陈纵压制住喷薄的怒气,捂着听筒,很小声很不舍地讲了句,“我很想你。”
“我也是。”子夜这么讲。
“等我来找你。”
“好。”
得此一句,夫复何求。陈纵卡点十分钟挂断,将通话结束在最圆满的时候,回头笑脸盈盈地冲身后女声比了个中指。
迈入高三之前那个暑假尤其重要,两个最炎热的月份也要在一周一轮的摸底考试中轮下来。陈纵早已选定了另一所位于十朝古都的大学,那所学校物理系最好——你上最好的大学,那我也不能输——那时她野心勃勃的性格也略有显山露水,日子也因有了既定目标而心无旁骛地过下去。每个月她仍回回家一趟,大部分时候家中只有邱阿姨。经济状况一片愁云惨淡显露在邱阿姨脸上,只有娇生惯养惯了的陈纵始终无从察觉。
第二年新年只有两天假期,陈纵是和邱阿姨过的。两人一齐包饺子走了个新年的形式,夜里坐在沙发上看春晚时,电视机下方突然跳出一则新闻。
【一代文学巨匠陈金生病危。】
陈纵转头去看邱阿姨表情。
邱阿姨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很显然,两人都无心再看小品。郭冬临小品演到一半,邱阿姨起身去走廊上打了个电话。
“老冤孽应该快死了。”
邱阿姨这样开场,显然是打给爸爸报喜。
不知爸爸讲了句什么,邱阿姨讲,“临死见他一面?他活着我都不想见。”
过会,又添一句,“遗产怎么不要,我这么多年罪是白受的吗?”
“你别劝我。不该我得的,我一分也不要。该我的,也不该少。”
“那么多书的死后版权代理,我凭什么白白便宜那女的?”
……
爸爸劝了邱阿姨很久,她都不肯听。铁了心地讲,遗产是无论如何要争。
陈纵趁机从上锁的书柜中偷出手机,给子夜发短信。
陈纵:[陈金生病危。]
子夜:[不关我事。我妈准你玩手机?]
陈纵:[她非要去争遗产,我爸正劝她呢。趁机偷玩手机。]
子夜:[别给她发现了。]
陈纵:[不会。]
子夜:[别让她去。]
陈纵:[我爸都劝不住,我哪里劝得住?]
子夜:[一会儿我跟她讲。最近都干了什么。]
陈纵越发没脸没皮:[没干什么,就想你。]
外头邱阿姨已经在讲结束语:“……你也自顾不暇,我总也要想办法帮着你……你别管我,我自己会去找律师咨询,到时候消息确凿了,带上律师一齐过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啊。你放心。”
陈纵将刚才的消息一条条删掉,坐回沙发上剥橘子。
邱阿姨挂了电话回来,看见壁橱里的手机亮了一下。狐疑地拾起来,看见一条:[高三了,别想了。]高声质问陈纵,“你哥叫你别想谁?”
陈纵面不改色地讲,“丁成杰。”
“这么多年,还想呢,也真为难你。你哥讲得对,快高考了,也收收心,”邱阿姨感佩她的长情,同时又啧啧称奇,“他还没坐牢呢?”
陈纵语塞:“邱阿姨,大过年的,别咒人行吗?”
“行,行行。”邱阿姨点头称是。电话铃适时响起,她步出房间接起,“你也看到新闻啦?”
陈纵竖起耳朵。
“什么别去?你晓不晓得那是多大一笔款子?我看你就是没吃过钱的苦——”
“你还顾这个呢?你自己学业顾得过来么你!”
“等你明年毕业挣钱?你读个哲学系本科,挣得着几个钱?”
“你陈叔为你们两个小的未来的留学费奔忙好几年,一笔一笔养老钱投进去没个响,这会儿也没个着落……你以为这世上钱是这么好挣的?”
“当心他诈死?他快八十高寿,还能诈几回……”
“不离婚,那是我的诈,不是他的诈!”
“有诈我也得去给他诈,总不至于我命还没他长,熬我也得熬死他——”
“你别管了。”邱娥华讲得斩钉截铁,“你只管好好念书,听妈的话。”
听妈的话是邱娥华最严厉的教诲。过了这条警戒线,她便会拿痛哭兼发疯来达成道德绑架。
子夜适时结束了通话。
这件事却远远没完。“陈金生病危”或者“陈金生进重症监护室”的新闻一年内出现了四次还是五次,港媒要同陈金生家人确认信息时却永远不会有下文,几次病危通知书却都没有确凿死讯。邱阿姨反复搜索陈金生在任何公共场合露面的蛛丝马迹,却仍旧一无所获的时候,她彻底忍不了了,觉得是陈家人试图侵吞、转移属于她的遗产的一种手段。那时候,她本就敏感的神经已被折磨到濒于崩溃,和陈纵草草作了别,拿起证件、银行卡和回乡证,带着律师离开了金城,自此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这里。
原来书里写的娇妻带球跑都不写实,霸总追妻火葬场也是无稽之谈。真正的上位者,永远不会低下高昂的头颅。世上也真的有人可以不动声色,不发一语,便可以让逃走的妻子全凭人之天性自动寻了回去。那时陈纵虽没真的见过他,却已觉出他的可怕之处。
那次事件后的四个月,邱阿姨还没走,却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点就着,一碰就炸。过完年后,高考之前,陈纵有心避着她,四个月没有回家。幸得没被她情绪影响,考试没出意外,还算正常发挥。一出考场,陈纵立刻寻到考场学校门口的小杂货店,先借给爸爸打了个简短的电话报喜,然后打给子夜。
“我买了去你那里的快车票。”
这笔钱都是她从生活费里抠下来的,攒了有一阵子了。
“过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子夜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
“不,陈子夜,不要再拿对付小孩那一套对付我。”
他嗯了一声,知道这番话在她心头憋了很久,于是只管安静聆听。
“我已经十八岁成年,可以为自己说的话,做出的一切行为负责。”该死的,她终于自由了。
“然后。”他请她说下去。
“我爱你,陈子夜,你很清楚,你不要再装作看不见,”她一字一顿,讲得异常笃定,“你知道我要找你做什么。”
“嗯,我知道。”他语气听起来非常平静,像在路上听见人们激烈讨论他早知道试题答案。
陈纵仍还有刚从考场上带下来的亢奋,带着命令式,特此通知他:“我要跟你做|爱。”
这话立刻收获了正在吃晚饭的杂货店老板全家的侧目及白眼,陈纵全都不管,全都不理。此刻她就是她生命的主宰,她决定做个坦诚的磊落的斗士,她一定要当众讲文艺作品里那些最直白的欲|望议题,她为自己骄傲,也还不懂得究竟是谁给她的这种勇气。
子夜笑了,像是听见一句生平最幼稚最孩子气的话那样,笑得无可奈何,却也无法拒绝。
“好,我去开个房间。几点到车站来接你?”
“晚上八点。”
两人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聊完彼此为身心做出的重大决定。
二十余小时的卧铺车程,陈纵并没有睡太好。她一闭上眼,便开始谋算着该从何处对子夜下手。她是应该循序渐进,见到他先给他一个拥抱,再亲他,再深吻,然后将他扑倒;或者直接一点,去酒店房间立刻将他扑倒?她盘算了子夜二十几个小时,完全功夫没顾上自己。
子夜一早等在车站外,等来的于是是个蔫儿了吧唧的陈纵。此人全程就吃了一包小饼干,一瓶矿泉水,昨日凛凛威风全然不见,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肚子响了不下十此。子夜也没笑她,叫师傅将车停在校门外,领着她先去将肚子填饱了。
时间不算早,附近餐厅营业的不多,校内也只剩一两间食堂为师生提供宵夜。陈纵点名要吃饺子,吃到第二盘才终于缓过劲来,嘀嘀咕咕地品评食堂以及子夜,“食堂这么好吃,为什么你还会瘦?念哲学这么辛苦吗。”
子夜一直坐在对面端详她吃相,在她开口前就已笑了起来,“你先吃,管得倒挺多。”
第二盘饺子吃完,陈纵还没餍足,拿了子夜饭卡去窗口点面条。有外校来参观的游客,见她吃饭香,也勾起馋虫,拿现金借饭卡打饺子。游客队伍里有同龄年轻人,以为这漂亮女孩是这所学校的大学生,顷刻刮目相看,上前问她电话号码。陈纵指指不远处的子夜,“我男朋友看见会生气。”
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搬出子夜劝退异性,永远成效最好。
这一回,陈纵讲话比以往每一次都有底气。
回到餐桌边,子夜问刚才发生什么。陈纵若无其事将贴了子夜寸照的卡片归还,“这张小小卡片,居然也给我加了额外价钱。”
你本来就格外珍贵。鉴于她当下的吃相,到嘴边的话就成了,“养起来是得费点价钱。”
食堂离校舍近,难免碰见晚归的同学。同子夜打招呼,又诧异非常地端详陈纵,问,“哟,子夜,你妹妹到了?”
陈纵大声宣布,“我是子夜女朋友!”
同学立刻起哄,问子夜,“女朋友大老远来找你,今晚还回宿舍吗?”
陈纵根本不给子夜讲话的机会,“当然不回!”
她拉着子夜的手走在校园,大胆宣誓主权。悬了两年的心至此总算落地,陈纵觉得此刻自己简直是上天的宠儿。走到酒店短短几分钟路程,她又重拾了那种亢奋的感觉。成为子夜女朋友这个身份战胜了她一切的快乐,陈纵一路喋喋不休,几乎快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被他领上电梯,领到房门口,她还在为刚才吃饭时小小的不满为子夜讨价还价。
“这一年我长了很多肉,”陈纵边讲,边自动地先于子夜走进房间,捏捏自己肚子上的肉,“吃得多,又不动弹,这会儿估计有一百零三斤,比你走那年胖了将近十五斤……所以你根本也不算亏。”
觉察子夜没动静,她主动退回去,想引着他来捏自己肚子上的肉。
房门在子夜身后自动合上。他立在门口,一瞬不瞬盯着陈纵,盯着她靠近。刚被她随手插上房卡的灯火通明的房间,被子夜按灭总开关,陷入一片黑暗。陈纵什么都看不清,脚步也不自主停下来。黑暗中,她觉察到子夜靠近,带着他的气味和热意趋近。陈纵看不清他的身影,莫名害怕,莫名心跳如擂。试图开口叫他,启唇的瞬间,她感受到近处凌乱的呼吸。
“哥……”
陈纵唔地一声,后半个字遭遇阻截,咽进喉舌里。
视物工具的失灵,直接造成了其余一切神经枢纽的觉醒。陈纵恍然间以为自己被遗弃了游走在外太空,唯一证明她存活的触觉只来自于子夜的唇。她被动而略显凌乱承受着,渐渐地回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子夜似乎是特意想提醒她这件事的重要性,而在其余一切感官上使她悬空,使她受尽折磨。
“你是来找我做什么的?”
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第30章 子夜8
陈纵脑中空白, 懵了一下,下意识只知道回答问题, “做……”
子夜又亲上来。
她讲一个字他就亲她一下。她下意识承受他的吻就好像人本能要呼吸,一呼一吸间,一颗心也跟着节奏跳动。
子夜还要循循善诱,“再讲一次。”
他分明提出了问题,陈纵一个二字答案讲了三次都没能讲完。这一次陈纵刚出声,音节尽数搅碎进口腔。
身体也被推抵进床里。
子夜超乎想象地有攻击力。像天然的夜巡动物,没有技法, 全凭本能,检视着闯入领地的未名猎物身上的一切形状气息。
“哥……”陈纵什么也看不清, 只感受到身上隐约的廓形,莫名害怕。
……
陈纵混乱之中像一只挣扎着脱不开茧丝绑缚的蝴蝶,分明坦诚, 却又无措。她从没想过事情是这么开始的, 以至于有点想哭, 感觉自己像是最终被自己断肢绊倒的羚羊。她对他的一切想象来自于回溯的记忆,那双沉静的眼永夜的眼漆暗的眼,她时常不敢凝视的眼,正在暗处一寸寸侵略她。
陈纵捂着眼, 只剩下唯一哀求, “……你别看我。”
“不看你……”子夜垂下眼睫,视线随之往下。
“又不能讲话惹你。”他埋下去,吻像蜻蜓落在原本一处处静态的水面,轻易激起一纹纹涟漪。
“那还剩什么可以做?”
……
原来肌肤才是人的性|器官, 陈纵心想,大脑也是。解码他的声音, 自动解读为催|情的工具。根本不需多余动作,她双手自动环绕上去,像解救溺水的自己。她被他声音所惑,疑心他是真的喜欢听,又知道他不会真的让她讲完。
……
吻的存在感太强烈。她后知后觉地尝到他嘴里的味道,是某款叫得出名字的漱口水,熟悉的清新,还有点甜。子夜刷了牙出门,是有备而来的。
好笑的是,他们两一个在电话里信誓旦旦,一见他却忘了要做什么;一个准备充足,却遭遇第一次滑铁卢。
前戏漫长得像酷刑,他们两都毫无技巧章法,像那种令人慌张的游戏,两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细小锁眼,遍寻不得法门。浑身湿透淋漓,交错的呼吸像混乱的鼓点,乱敌的战曲。
“不行……”
子夜适时放弃,自我总结,“太紧张了。”
陈纵浑身黏腻得似一滩烂泥,一面想不明白是什么不行,一面试图讲点什么安慰他,子夜垂头沉思片刻,忽然知道了另一种解法,顷刻滑了下去。
子夜在拨一把琴,习一把弓。
漆黑的眼盯紧她一丝一毫的变化,写字的手精准揉捻古琴承露,启唇试着跟随琴音定调。
陈纵是绷紧的弦,满张的弓。还没开口,就已吟出声,声音变得很滑腻。透过窗帘映到天花板的霓虹在视线中轻轻晃动.
陈纵被他整个倾泻到被子上。她知道使自己变成这样的不是他并不全然得要领的技巧,而是子夜本身。她是被打捞上岸的一缺水的尾鱼,一呼一吸,神智渐渐回归,模糊看见子夜撑在上方,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表情,似乎在等待一句点评。
她像发了场高烧,给烧糊涂了,不知怎么讲了一句,“你不用这样。”
“不用怎么样。”子夜不明白。
哪怕陈子夜是太监我也会爱他。陈纵心里想着,于是便这么说出口了。
子夜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你说谁是太监?”
陈纵意识到自己讲错话。言情小说男主都是一夜七次郎,写实小说书又会将这场景一笔带过。她完全不懂得人在过于紧张场合下是无能为力的,是天然属性。又或者她根本想象不到子夜会紧张。
她试图解释,“我是想到一种可能,哪怕你没有那种功能,我都会爱你。这种事也许重要,但跟你在一起,也可以不重要,甚至没有都可以——”
子夜被她气笑了,“陈纵,你是什么意思?”
他伸手一探.特意给她看,“我是没有让你爽到,是吗?”
陈纵脸红透顶,“没有——”
子夜又将她压下去,“那再来一回?”
陈纵已经到极限,奋力抵抗,“不!”
子夜垂下头看她,近在咫尺地看她,“那你说谁是太监?”
他的唇,艳,湿濡,故意俯就过来亲她,让她尝尝自己讲过的话是什么味道。他显然费了点力气,牙膏的清新气全然不见,除了些许腻,意外地还有点甜。
陈纵被他亲到“呜”地一声,手脚并用地抵抗,“变态,我不要尝这个!”
“那你再说一次。”
陈纵盯着他的眼,讲,“陈子夜善口技,陈纵超满意。”
子夜自然是不满意的,轻而易举捉了她两手挠她,挠得她在床上扭成一团,惊笑着讨饶,“说你不行也不好,说你技术好也不行——”
趁他手泄劲的功夫,陈纵像一尾鱼一样溜走,钻进厕所,紧扣大门,透过一扇透明玻璃墙向他示威。子夜坐起身,正对她坐在皱成一团的被单上,被卫生间的灯映照,像一具美术馆里栩栩如生的洁净的雕塑。陈纵的眼是静态人物素描的笔,将他细致地贪婪地勾勒。忽然视线落在他双臂略显突兀的淡粉色雨线上,刚要出声询问,子夜已然觉察,抓起衬衫披盖住自己。陈纵想,兴许是他爸爸。邱阿姨的伤要长袖高龄来遮,而他是个小孩,所以伤在暗处。他不愿讲,陈纵更不忍多问。出神间,子夜已消失在玻璃墙中。卫生间门锁响动,被子夜推开,他走进来。
陈纵转进淋浴间,打开头顶淋浴器。
子夜靠着墙,隔着一扇玻璃门看她。
她身上都遭了殃,一点一划都是他暴行的证据。她也觉察到他的视线,垂眼看了一阵,故意讲,“别人嘴里的男神陈子夜,在外头装有多么清高多么不食人间烟火,背地里就有多禽兽,亲个嘴差点将人舌头都嗦断。”
子夜回味了一遍自己的行为,“有吗?”
陈纵在淋漓水花里嗯哼一声,“我现在嘴都还在发麻。”
“那怎么办?”子夜垂下头回想自己的暴行,讲,“下次轻点?”
“也不用,”陈纵背过去,将头发揉搓出浓密奶泡,“我都很喜欢。”她讲,“我刚才完全没有在安慰你,而是真心这么想。如果有人问我理想型,我只能下意识形容你。甚至我都讲不好,和你认识这么多年,我都不了解你。我刚才认真想过,陈子夜是什么样我都喜欢。你哪怕完全没有那方面的功能,我也喜欢,没有贬义。甚至我因为更了解你一点而开心。”
她讲的都是真心话。只要是陈子夜,怎么都可以,温柔的粗暴的都可以。
“谁没有那方面功能?”子夜忍不了了,拉开门,一步跨进来。原本狭小的淋浴间忽然连脚步都挪不开,顶光也被尽数挡住,“想得倒挺多,了解什么了。”
“哥哥,我错了,”陈纵嘴上告饶,仰头瞧着他,偏要画蛇添足阴阳怪气,“哥,你怎么回事,平时看着知书达理,说起下三路的事来全是包袱。”
“要做的是你,不满意的也是你,要退货是不是。” 子夜在陈纵尖叫声里将洗发泡沫抹到她满身都是。
“不要。”陈纵被摸得乱糟糟,立刻举高莲蓬头反击,将他浇了个透顶。两人湿淋淋地扭打在一处,陈纵还在讲,“好容易弄到手,凭什么我要退?”
“很难吗?”
“是呀,你都不知道你有多不好搞定。”
……
第一次见面的两天,除了吃饭,两人都是躺在那张大床上度过的,有时不太熟练地亲吻,但都很克制。也没有怎么聊天,这些年已经说了太多话来掩饰没有说的部分,安安静静呆着反倒胜过千言万语。除了这些,其余的部分,子夜一次都没有成功过。陈纵丝毫不在意,很快就接受了他这个设定,子夜也没有同她做过一次解释。
两天之后,邱娥华一通电话,将陈纵叫了回去,说什么“成天待一块儿不像话”。她给陈纵在金城找了份教小女孩英文和跳舞的暑假工,一个暑假赚了两千块,邱娥华给她贴了一千块买了部手机。那一部6型手机她后来偷偷查了下价格,发现总价格要六千块。那时候爸爸没有钱,可惜她不知道。能让邱阿姨胜过对钱的爱只到爸爸那里了,她还爱不到陈纵,所以也不会默默给予她两千块的无言关怀。所以剩下的一半来自子夜的奖学金。邱娥华一般不舍得他在钱上吃这样大亏,子夜将这部使陈纵大学里风光了两年手机买来,真实价格却对谁都没有讲,陈纵也是很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想到这件事。 “当时只道是寻常”,子夜这个人就是这样。你在终于同频到他的瞬间,心口早已因他长了粒朱砂。
第二次是为期一个月的军训结束后,子夜来找她。陈纵订不起豪华国际酒店,只能订那种房间昏暗的情侣快捷旅馆。那时候她已下意识里觉得和他在一起其实也可以没有性|爱的部分,而是单纯想和他歪躺着靠在一起耳鬓厮磨。也就在那时候,她感觉到子夜身体变化,熨着肌肤,热烫得心惊。
陈纵不知道原因,以为太过灯火通明的酒店风格他不喜欢,反倒喜欢这种小旅社的晦暗不明。
“陈纵……”
她听到他叫她,转过头,与他对视了一阵。
子夜猝然动了。
那一次没有任何前奏,又或者长久的等待已经是最好的前奏。陈纵吃尽了苦头,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程,甚至什么都没开始,就已惨痛无比地结束.
反复几次,一次都没有成功。两人哪怕静静坐着,都能感受到彼此身上越烧越旺的热意。陈纵折磨,却也能清楚地知会到他比自己更煎熬。有时候都有点欲哭无泪,这时候心里才想,宁愿子夜是个太监,也不至于两人惨兮兮地拿彼此没有任何办法。
她尝试用子夜对待她的方式取悦他,到头来却弄巧成拙。子夜忍耐几次,实在忍无可忍,将她从被子里捉出来。
陈纵不解,无辜地望着他。子夜只好抵着她的额头讲,“再搞下去我真的会成太监。”
那怎么办?陈纵盯着他的眼,好奇地求证。
子夜握着她的手,引导她。
两人相对侧卧,面上波澜不惊,内里早已疾风骤雨。陈纵看着他,有时候会被海面上下两种情状搞得分裂,不清楚面前这人的真面目究竟是海面上的静态,还是海面下的惊涛骇浪。又或者,他从始至终,根本就是这样割裂的陈子夜。
最惊心动魄的时候,陈纵想要开灯以便看清他的脸。子夜颤声讲,“不要……”以致于有了一些哀求的意味。见他额上出了层细密的汗,陈纵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怕。
那时候她不懂得他怕什么,只隐隐觉得和他爸爸有关。邱娥华是个挨打受伤会喊痛的女人,子夜不是。他也许伤在看不见的地方,以至于邱阿姨这个粗枝大叶的女人也没有察觉。但那时她也只是猜想,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后来有一回去参观了一次面向大学生的催眠表演之后,她爬到他身上,将他眼睛捂起来,试着问他,你看到什么。子夜也异常配合她的表演,回答说,很多人。很多双眼在看他。陈纵问,他们有说什么吗?子夜顿了顿,很平静地开口:你与街上乱发|情的畜生有什么分别。
陈纵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她亲亲他失了血色的嘴唇,说睁开眼看看?只有我。如果有错,也是我主动勾|引你的,是我主动跟你求欢的。哪怕真的是动物,也是一只可爱的小狗,那我也是一只小狗。小狗的世界里哪有什么对错?我爱你,子夜。你不要怕……
她话还没讲完,子夜吻已经落下来,密密实实,吻得她透不过气。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