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子夜9
和子夜在一起那段日子, 因为条件所限,几乎都是在小旅馆度过的。陈纵后来回想, 有时候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这场好好的初恋会谈得无比昏暗又迷乱。像是某种献祭,是子夜单方面身体的献祭,以成全不懂得如何谈恋爱的陈纵对爱情的全部想象。他的爱里好像没有“我想”,“我配”这一类请求,只有——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可惜她从小被宠得有点过头,并不知道她习以为常的一点宠爱对爱贫瘠的子夜来讲是怎样的分量。但子夜也确实做到了。因为哪怕以后她遇见更阳光的人, 更健康的关系,当她描述起爱这个字, 脑中只会浮现昏黄狭小房间里依偎着笨拙地相爱的两个人。两个看起来最健康正常的那种人,谈了一段边缘恋爱。很奇怪,却又无比合理。
甚至有时候都可以无关性|爱——那时候她以为这件事本身会让子夜痛苦, 所以她也不再过分热衷。反正, 每个人恋爱后都会对性|爱失去一点想象和憧憬, 也没什么的——何况那年新婚的白小婷是这么与她产生共鸣的。她在这方面富有经验,所以陈纵思考了一下,便也再一次跟随了她的共鸣。
那年新年子夜比她晚回家几天,没能赶上白小婷从小院出嫁。夫妻两一道回门那天下午, 他才匆匆赶来, 白小婷老公坐在树下晒太阳,陡然瞧见子夜气质,几乎吓了一跳。
“没想到你们院子里卧虎藏龙,个个不一般。”那个富二代这样讲。
白小婷给他介绍, “这个就是陈纵她哥。”
“看得出来,”第一次见他两的人多半会这么讲。富二代又小声了点, 问出另一种可能,“组合家庭?”
陈叔和邱阿姨的关系好不太好解释。白小婷只得跟老公打马虎眼,“差不多吧。”
邱阿姨那几天还没走,在家里已根本坐不住,好容易全家团聚,打不了一把牌就要起身去接电话,后头只好下场换王叔来替,她则只能靠着周阿姨买马。
金叔在一旁跟几个小的一起在树下啃甘蔗,惯例关心回家最少的子夜,“小陈学习还可以吧?听老陈讲,上半年就要毕业了……有想好在哪里工作吗?想回来去宣传部,王叔与我都可以给你介绍工作。虽说你想帮你叔分担点,但说实话,也不必急于一时……你这样的优秀,最好往下接着深造。”
子夜一一回答下来。听到最后一问,解释,“算不上这行的人才,再读也只是徒劳无益,浪费钱和时间。”
金叔沉思了一会儿,瞧见远处讲电话的邱阿姨,讲,“说句不合时宜的话。如果那位真的走了,过两天邱姐去那边争取拿回些权利,你的书也都好一一出出去,也能解决眼下问题。”
子夜答,“可不可奈何,都与我无关。我安之若命。”
金叔中文系出身,也读庄子,听罢笑了。过会儿又问,“小陈还在写书吗?”
子夜还没答,王叔在一旁听见,边摸牌边插了句嘴,“怎么能不写呢?特别是小陈这种被老天爷眷顾的,灵感来了像洪水奔流,泄洪闸堵上一会儿都能冲塌那种。”
子夜笑了,讲,“没那么夸张。”
金叔道,“那自然是。”然后拍拍他肩,安慰他,“好事多磨,也不必事事悲观,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白小婷老公听见,开启拉踩白小婷模式:“你不是讲你与子夜同岁?别人还没大学毕业都快出书了,你在干什么?”
白小婷也不甘示弱:“我要是跟他一样牛b怎么配你?”两人也算一对欢喜冤家。
但新年最大的喜事毕竟来自白小婷。众人借机催子夜,“看看别人白小婷,与你同岁,婚都结了。你呢,大学几年白念了,也没见交个女朋友带回来。”
邱阿姨也讲,“遇见好的,也可以谈一个。”
陈自强帮衬子夜,“子夜样样拔尖,咱们男孩子慢慢挑,不着急。”
白小婷得了机会就开始奚落陈纵,“陈叔这是拿话点你呢,你这女孩儿,男朋友在哪里?”
陈纵坐在子夜旁边,理直气壮地拿他当挡箭牌,“我哥都还单着,哪里就轮到我了。他先找着了,再来管我!”
大伙儿看着他两的样子,笑了好一阵。
白小婷瞧他两很久,过会儿私底下跟院子里的婆婆阿姨们聊天,仍还是偏帮她的:“陈纵身边从小都是王叔金叔陈叔这种出类拔萃的……特别又来了个陈子夜。成日跟在他屁股后头长大,见惯了子夜,往后也很难找到合心的吧?”
众人都暗暗点头称是。
也有人讲,“也不能照着子夜的标准找。”
他这样的,打着灯笼也难找,照着他找,怕不是要单着一辈子了?
夜里在院子里摆桌开席,男人在厨房做饭,女人在树下打牌,小的往树上结了灯。桂花树长高了,顶上够不着,只能靠子夜帮忙。陈纵一直在树下吹彩虹屁,“哥哥”“哥哥”地发嗲,叫众人打趣了好一会儿。陈自强端着一盆凉拌菜出来听见,又是一通批评。
“从今天起改口叫你哥‘子夜’得了。多大人了,成天哥哥,哥哥的,自己听着不害臊?”陈自强这么讲。
子夜刚系了彩灯,从爬梯上下来,陈纵扶着尾端。
两人一高一低错落站着,陈纵仰头盯着他,试了一下,“子夜。”
奇怪的感觉流窜全身,肉麻中又透着点正式。两人好像真的变成了平辈相称的亲兄妹。
陈纵仍在笑,子夜却有些不高兴。
“你不用改口,”他垂头看向陈纵,“也没什么不好。”
大家都笑了,“子夜爱听是吧?”
白小婷讲,“证明男的都爱听女孩子发嗲,子夜也不能免俗。”
陈纵跟也跟着人群一道望着子夜笑。
难得齐聚一堂,又逢新年又逢喜事,牌局散场很晚。
年轻些的,还有白小婷外婆都早早洗漱睡下了。众人各自回房,陈纵最后一个洗完澡,头发还没吹干,熄了外头一切廊灯,在棋牌室窗户灯和那株挂了彩灯的树的映照下,听着麻将声和输赢笑闹声,蹑手蹑脚走出几步,一溜烟进了子夜房间。他一早躺下,屋里没开灯。将自己脱了个哧溜,赤了脚还带着热腾腾没被夜风吹散的水汽,从底下钻进他被子里。子夜睡眠很浅,床尾一动他便醒了过来,摘了耳塞,尚没醒过神,已下意识将她捞进怀里,齐齐整整与他一道睡到枕头。还没开口问她有没有被人看见,陈纵已翻了过来,趴在他一侧胸膛,细声细气,甜腻腻地叫他,“哥哥。”
子夜觉察到只有一层阻隔,一瞬懵了,“你做什……”
“妹妹,”陈纵试着玩味了一下,笑着讲,“哥,你当众这么叫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都对我做过些什么啊?”
子夜没有讲话,微微支起身体,一瞬不瞬看着她,几不可闻地笑了声。
陈纵还没适应黑暗,根本看不清那逐渐深黯的目光。
呼吸似乎重了些,带动她身体在觉醒的山峦上起伏。手,手可以触碰到胸口的心跳,似乎也快了些。
她还在讲笑话戏弄子夜,“当众见你斯文的样子,我只会想到你私下的样子,有时候都觉得分裂。你还要我接着叫你哥哥……陈子夜,你都不会觉得很禁断吗,还是你就喜欢玩这种……”
她喋喋不休讲着,子夜一言不发,只手在黑暗中摸索。一只抱枕不知何时被扯过来团在她半侧卧的腰迹。他一动,两人位置很轻松地掉转过来,位置恰如其分,陈纵也被调整到一个很容易的姿势。等他做完这一切,要发生什么不言则明,也是她自己自找的,逃也逃不掉。陈纵仰脸望着他,后知后觉,语速渐渐慢了下来。
小院屋子隔音很差,能清晰听见白小婷房间的电视声,和她老公的呼声。关了窗,金叔杠了周姨的幺鸡的麻将撞击声近在耳侧,仿佛牌局就贴着子夜书桌前那面敞亮的窗户进行。条件全然不允许任何充分的准备,陈纵也在这全然不充分里感受到尖锐的痛。那痛来得很延迟,先是密密实实出了身冷汗以作预防,一瞬眼前发黑发红,在她的身体提醒她该痛叫出声时,她结结实实咬在子夜肩上……她知道她下口不轻,子夜的痛未必就能比她好点,以至于他痛到周身肌肉紧绷,轻轻颤抖起来。仍是因为条件不允许,他一声都没出,紧咬齿关,脸也因此绷得很紧。是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像是被这痛感激发出隐藏的动物性,痛得越狠,便越激烈。被窗缝吹动的帘晃起来,月光也晃起来。陈纵不知怎么想到这床,并不是那种很结实的,经过质保的,而是从一个木匠处低价定做的单人床,接缝处兴许有些粗糙错漏。以至于床上稍有动静,比如子夜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都会激发出大动静。是有时候夜深人静,她躺在隔壁都能捕捉的大动静。可这会儿它被别的响声盖过。外头牌局是不是该散场了?她该叫子夜停下来,与她一起听一听,可是她一点都不想打断他。
白小婷咳了一声,她老公立刻醒过来,与她低声耳语,似乎问了句要不要喝水。外头灯亮了一瞬,有人趿着拖鞋走到院子里,问金叔,都几点了,你们怎么还没打完?……不管了,陈纵全都不管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和子夜一道摔进月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和赤身肉搏也没什么分别了,混似洗了个澡,也不知是谁的汗。子夜将两处紧咬着的劲卸下,轻轻叹口气,起身拾了干净毛巾,躺下来给她简单清理。在陈纵像只虾一样受痛反射性蜷缩起来时,复又将她团起来,搂在一侧怀里。陈纵在他起伏的呼吸承载下和清晰的心跳鼓点中沉沉睡去。
第32章 子夜10
第二天陈纵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外头已经大亮, 爸爸和子夜在走廊上讲话,问他一大早出去买了什么。子夜明目张胆扯谎, 给她买止痛片。陈纵心想,我怎么就痛经了?滋溜下床,新痂愈合,扯得她哎哟一声,才知道梦是实的。爸爸讲:懒死她。子夜道,好容易放假,让她多睡会儿。趁机过来敲门, 立在外头讲,“给你买了酸奶。”
片刻之后, 门开了条缝。子夜将一袋东西递进来,还没搁到门口脚凳上,正好被陈纵接过。她瞧了眼:一瓶草莓味酸奶, 背后藏了盒紧急避孕药。
陈纵打趣他:“哦, 止痛片啊。确实蛮痛的。”
邱阿姨和爸爸在走廊上穿梭。
子夜立在外头, 将门缝挡结实了,低声问,“给你倒杯水过来?”
“就这么一回,不会中吧?”陈纵缺乏一点避孕常识, 又是概率论的侥幸者, “我不要吃。”
“不行。”子夜斩钉截铁地拒绝,“很危险。我讲过,你知道的。”
陈纵盯着子夜瞧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一丝松动的意思, 只好妥协。就着子夜的手喝了杯里的水,将那粒药丸咽下, 记仇道,“陈子夜大年初一不戴套,大年初二叫我吃避孕药。”
邱阿姨从外头回来,子夜觉察大势不妙,一脚迈进来将她嘴捂上。他穿了件睡衣,露出修长脖颈,半个黑紫的牙印在过白的皮肤上有点惊人。邱阿姨一步上前,抓着他问,“你脖子怎么了?”
子夜一时腹背受敌。摸摸脖子,回忆起来,面不改色讲,“拔了个罐。”
邱阿姨奇了怪了,“干什么了,火气这么大,大清早拔罐?”
这辈子的谎都要给他在这个清早撒个遍,罪魁祸首陈纵被捂得严严实实,笑得像汽笛。
“又打什么架呢?”邱阿姨正为别的事操心,也没对那迹子多做深究,“你两也大了,别老这么拉拉扯扯。”
陈纵趁机将他攘出去,“听到没有,别拉拉扯扯。”
陈自强在厨房杀鱼,探头问,“又吵什么呢?”
陈纵高声讲,“我让他帮我找拖鞋!”
爸爸大喊:“你怎么拖鞋也乱丢!”
子夜随意在门口鞋架上拾了双客人的拖鞋给她,顷刻被她扔飞。“我要我的粉拖鞋。”她赤着脚跟了出来,先于子夜钻进他房间,从他垃圾桶和杂物箱两个极匪夷所思的地方拣出两只兔子拖鞋,哼着歌趿拉着去厨房寻吃的垫肚子。
陈纵吃完早餐又赶上吃午饭。
邱阿姨定下要走的日子,心也定了,难得几人相聚,分外地关心起子夜。
“看着健康,小毛病不少。又不舒服了吧,一大早跑去拔罐,”邱阿姨跟爸爸抱怨,“上回也是,好好的去上学,突然在食堂晕倒。”
陈自强问,“你的眩晕症好些了没?”
子夜嗯了一声,“没大问题。”
“那时想早点毕业,将自己逼狠了。”邱阿姨将校医的话讲给爸爸听。
“别有什么压力,”陈自强叹了口气,过会儿才讲,“去大医院复查体检过没有?”
过了会儿,子夜才斟酌着讲,“常常有随访。那位老太退休了,不习惯别的医生,就没再去过。”
“很严重,还要随访?”
邱阿姨安抚陈自强,“没关系,等我把一切料理好,将他接过去看一看。那边医疗资源会好很多。”
子夜不喜欢这类聊天,安静吃完,兀自回房去画画。
陈纵很快跟了过去,靠在他窗外看。今天是一座金城山里的老寺,往年过年都会去寺里踏青。金城是出了名的城春草木深,所以群青和汁绿也用得很多。金城阴雨天也多,却也怪,不像有些地方艳阳天方能出片,老建筑越是阴雨天越有味道。但金城的阴却不是阴沉沉的阴,是生机盎然、雨打芭蕉那种鲜绿。
他画了有一阵,被一丛一丛的绿包围,心情显见得好很多。
陈纵方才开口,“会不会是抑郁症?”
那时候还没有网络上铺天盖地对抑郁的大范围宣传。众人对抑郁症一知半解,还停留在慢性肠胃疾病那一类的理解层面。
子夜一气呵成地落笔,点出近处映了一池碧绿的清潭。抬手往她鼻子上又点了几笔,笑着讲,“你知道什么抑郁症。”
陈纵一个不留神,被他点成梅花鹿,差点要和他打起来。
再往后也没有细究这回事。
邱阿姨走之前那几天,爸爸每天都做饭,顿顿都有五个以上菜式。子夜那时候正起稿那本讲吃喝玩乐的《人之大欲》。后来出版时,里头有很多他自绘的水墨画或者素描,绝大多数景致都来自于她和他一起寻遍的金城山水,绝大多数生、熟蔬果画和鱼虾画,都是来自于厨房和餐桌。两人都有耐心,一个能先将食材办成展,展览结束了才下刀下锅;一个能在满屋油烟的厨房静坐一整天。过年人多,大家又都闲得无聊,没事扎堆立在厨房外头看子夜画画,看陈叔炒菜,七嘴八舌,各有心得。他全然心无旁骛,定定坐在那里不受打扰。
那时候他手稿也写了七七八八,像信一样记在各类短纸笺上,每一篇都很短。第一节 讲“饕”,说明贪吃在华语文化的独有性。第二节讲“餐桌礼仪”,种种怪谈,多半来自对陈自强这个厨子私有癖好细致入微的观察。第三节便是喜宴,该吃什么,该走什么过场,种种讲究,都可以与明清杂文中的记载互相印证。往后便是各种菜式,以陈自强的拿手菜为主,爆鳝丝,肝腰合炒,油焖茄子等等等等,再发散开来。讲吃,也不全讲吃,由吃说到习性,说到城市氛围。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上溯起源到《梦溪笔谈》《闵小记》等等明清小记,全然不枯燥,常蕴有些生活意趣。
众人都不懂,“子夜又不做厨子,作这种烹饪笔记,会有人买账吗?”
金叔王叔便有得解释了。讲,“这写的是吃,又不光是吃。以前封建社会推崇孔孟,孟子讲,贪吃不好,因为‘养小失大’。说口腹之欲容易因小失大,也就是佛教三毒‘存天理,灭人欲’。但爱吃,怎么就违背天理了?往深了去想,人活着,就会有各种欲望。只要诉求合理,如何违背天理?” 其实也在很温和地同《孟子》与《朱子语录》相抗。子夜写东西特色鲜明,命题统一。到这个时候,起笔抗争的方式也已经异常温和且游刃有余了。
“这是一本人欲之书。子夜有这种种体悟,说明他是个有生活,有情趣,细致而微的人。”金叔这样书如其人地赞赏子夜。
《人之大欲》起初一部分稿子几乎都以金城风物为源,笔风、画风都极尽闲适浪漫。后来到终于正式出版时,子夜已回了港市有一阵子,添了些港市风味与历史代表人物评语。勾勒的画面却极尽阴郁,比如讲油煎萝卜,引了句触目惊心的“我们立在摊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迟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尸首”,而他自己落笔,则有浓烈的客居的旁观者不相干之感,全无金叔口中所说的“细致入微的生活情趣”。两个章节,浑似换了个人写就。
那年新年之后,过不多时,金叔王叔将这些画连同手稿一并送往出版公司,试图以配文画集的形式出版。一开始讲得好好的,出版社老板表示“我非常惊喜”,价钱都谈妥了,王叔回来还高兴到与金叔喝了个大醉,讲这回子夜一定能如愿,托子夜的福,老陈今年这个坎也能顺利迈过去。谁知没隔几天,出版公司打电话来,犹犹豫豫地讲,现在行情不好。还问,能不能请他父亲或者姑姑帮忙提荐书语。
一沓书稿积压在手头,金叔与王叔挖空心思帮子夜谋出路,换来又是一场空欢喜,至此彻底没了辙。
和书稿一并没了下文的,是邱阿姨。她走那天,是白小婷和她老公送去的机场。后头她每每提及此事,都会无限感慨,“我都以为过两天还要回来接她。”岂料这一别就是多年。大家又何尝不是与她一般感受,总以为往后每一年都还和今年一样过年,却不知剧变近在眼前。
邱阿姨去港市便一齐音讯全无。约莫两个月后,律师自己回来了。她说他们都没有为难邱阿姨,叫爸爸放心。邱阿姨叫她带回来一笔钱给爸爸,连带捎了条纸笺给他。下笔很潦草,不知在什么地方匆匆写就的。
上头先说明:“不写书了,也不打人了。得了重症,他调整心态,想多活点日子。”也就是没死成。“他没几年光景了,我需等一等。”
接下来,陈金生的以退为进,也是邱阿姨的以退为进:“他说与我各退一步,既往不咎。但男的女的都看得紧,不方便沟通。”
最要紧的,是跟爸爸报平安,好使他对自己的安危放下心,“我仍不相信他,所以想了个不太体面的法子,让自己在这边过得万全。我们来日方长。莫急,莫问,等我消息。”
最后,是关于子夜的寥寥片语:“他爸爸与我有仇,却从没亏待过他。我在此周旋的是他前程。若他能来陪我,也能助我许多。但他已成年自立,何去何从,由他自己决定。”
关于邱阿姨的信,爸爸对陈纵只字未提。也是许久之后,陈纵出国那年,需要办英文公证,翻找户口本时,从家里一沓重要凭证里翻找出来。那时候时移世易,爸爸脸上也看不出对这件事的任何悸动。于是困惑的也只有陈纵一个人。
陈金生没有亏待过他吗?她不信,但总不至于邱阿姨还没有自己懂得子夜,也因此怀疑过这信笺不是邱阿姨亲笔手写。
而子夜,又是为了前程,自己决定回去港市的吗?
第33章 子夜11
家里有什么事, 男人们一致都瞒着陈纵,总以为她是担当不起的。
也是很久之后, 爸爸债务问题彻底解决后,父女二人和金叔王叔喝酒,陈纵方才撬开他嘴,透过只言片语,隐隐猜了个大概。
得知了邱阿姨的决议,爸爸没给陈纵透露,只一个电话将子夜叫回家中一趟, 说他在人生重要节点上,金叔王叔都想同他聊聊他的前程。
起初爸爸只是将子夜与金叔王叔拉到一起, 问他毕业的打算。他很认真的讲已经有面试过一些文案类,咨询类的工作。有一间跨国企业管理层语言培训consultant,给的薪酬最高, 可以先做做看。
金叔就讲, 子夜还是想从事文字类工作。
子夜没有否认。
王叔问, 子夜没有想过深造吗,你是有天赋有底子的,适合走钻研学术这条路。
金叔讲,我们如果不明事理, 与你没什么交情, 一定也希望你舍掉自己前程也要先帮老陈过去这坎。但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万事应当以自己为先。
子夜讲实话,我最迷茫的就是自己……你们总说我有天分。有天分做不成事业, 不如早点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
聊天聊到这,爸爸心里有了数, 子夜也有了隐隐猜测。
金叔王叔和爸爸喝了许多酒。两人一走,爸爸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还未真的提起邱阿姨,已经老泪纵横。
他还没说什么,子夜已经开口问,“我妈是不是不回来了。”
爸爸流着泪点头,“你妈人身不自由,我不放心她。”
邱阿姨留不住,连子夜也留不住。留下来,以他现下的情况,也只会耽误他。
但凡有任何一种法子,他都想要子夜留下来。
可惜他留不住。
亲父子哪有隔夜仇?那边都低下头,抛来橄榄枝,自然有更好的资源给他,爸爸给不了。
子夜几乎是立刻读懂他的眼泪。
他总是因为超乎常人的理解力而自伤以及伤人。宁愿他愚钝一些,死乞白赖强留下来呢?爸爸一定不舍得他走。
可他到底懂得爸爸的为难和他的无能为力。
子夜也很清楚,当下只有他走,兴许才能真正帮到爸爸,对大家都好。
于是他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是个多思,少言的子夜,听话的子夜。他再一次没为自己想要什么而辩驳。
连金叔听说他要过去了,都说,“过去那边,能有更好的发展。”
子夜也只是简单的重复,“知道了。”
金叔说得没错,他回去港市没多久,《毗舍阇鬼》立刻刑满释放,再版时书腰上有大大一行推荐语——“这是一本充满年轻朝气的愤怒之书。”来自对此书争议保持数年缄默的陈金生,代表着他为人父的幽默气度与对讽刺挖苦前嫌不计。子夜积压的几本书,包括《人之大欲》在内,也都在几个月内陆续出版,异常地顺畅。一笔笔版税数额巨大,代表了出版社看在他父亲情面上对他才华的认可。他尽数存到一张卡上,在某次回家时将那张卡交给了陈自强。子夜有他的好意,爸爸也有他的用意。那笔钱他为子夜保存起来,再难再难的时候,他都没有动过。生怕某天夜里,邱娥华又会想多年前那般,走投无路地带着子夜回来了。又总盼着那一天来……他总得留点什么给他们应急啊。
爸爸那时想得很好,邱阿姨不自由,他却可以常回来看看。
那大半年他也的确保持着联络,一开始多,后来大抵重新入学,课业忙碌,渐渐少了些。
世上的事也不都大起大落,大开大阖。相聚离别,大多数时候也都发生在微末之间。
子夜写论文期间,五月间有频繁来往学校和港市。陈纵那阵物理力学实验做得焦头烂额,也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还是爸爸打电话告诉她子夜毕业要回港市发展的消息。
那时的陈纵不懂得成年人世界里的无奈,对生活也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只顾着同爸爸和子夜闹脾气,挂电话后,给两人分别发消息表示:我再也不要理你们了。
第二天夜里一条新的港市手机号码打进来视频电话,视频里子夜在街头闲逛。陈纵躺在宿舍床上气呼呼地敷面膜,假装没有在看他,其实全然在看他。看他走在逼仄而狭长的天空下,看他穿梭在拥挤的人群里。看他走进街边一间灯火通明的超市,将镜头翻转对准一排排货架。
陈纵老不高兴,给我看这做什么?给我看你呀。
就听见子夜在电话里讲,“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陈纵讲,“我又吃不到,馋谁呢?”
子夜讲话声带了笑意,“我周末来看你。”
陈纵的气就在那一瞬间消了。
仍要摆谱:“那你退回去,从第一个货架开始走一遍。”
网络算不得好,时有卡顿,画面便会糊到看不清字。
陈纵叫他念给自己听,点名,“要听广东话。”
子夜称,“不会讲。”
“不懂讲广东话你也好意思回去,”陈纵抱膝坐起来,“我要喝那种维他柠檬茶的港市特别版,还要那个流心小蛋糕。”
她要星星要月亮,报菜名都用了十多分钟。子夜耐心十足,一一说好。连室友都羡慕:“你男朋友好温柔。哪里找的?”
陈纵虚荣心爆棚,实在得意极了。
那一阵子夜过得很奔忙,忙毕业,又在港市和陈纵学校来回奔走,每找她都会给她带一箱零食。爸爸看到都讲,“干脆把超市都给你搬来得了。”
一直到暑假,才难得有时间坐下来说说话。他知道爸爸想听什么,主动和他说起陈金生和邱阿姨近况。
“他一把年纪了,惜名,不想再闹出离婚新闻,想安安稳稳享天年。他们想与她亲近,她立刻发一场疯。任谁都受不了,找医生开了精神类疾病证明,去医院待了几个月,自己搬去石澳住了。”他们自然指的是陈金生,子夜没有指名道姓,怕爸爸听了心里不舒服。
“也真是为难她了。”爸爸讲。又问,“你的打算呢?”
子夜说,“之后重读中文系,要准备一些考试。”
“兜兜转转还是回去了。”
子夜点头,嗯了一声。
“没事,”爸爸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你聪明,什么都能致以用,这几年不算走弯路。”
陈纵也讲,“没事儿,念中文你拿手,这几年多写几本。没两年你一火,也不必邱阿姨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他死了。”
爸爸嗔她,这话说得。
子夜却笑了。
爸爸讲,“你妈自己躲起来,没有人为难你吧?”
子夜答,“没有。我只顾我的事,与他们来往不多。”
陈纵也问,“你在那边过得开心吗?”
子夜嗯了声。
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回答。
暑假两人都很忙,陈纵样样向子夜看齐,报名了暑期创新创业竞赛以便多拿学分提前毕业,也不太常回家。她上学那个城市夏天尤其炎热,只好在外头租了个带空调的简陋小房间,去便利店打了早晚工勉强支付房租,晚上放学回来开了空调同子夜视频。子夜要补一份雅思成绩,夜里多半会刷题。陈纵也跟着他刷,以便尽快大学毕业考到港市读研。有时候跟他一起同频真题检测听力和写作,总比他少上一分。子夜雅思成绩出来,总分有八。陈纵便也跟着松口气,那我是七分,也有学上了!
子夜在学校附近与人合租了一间单位。刚入学的头一个月,课业虽很紧,每天下午下课,他都会打给陈纵,带她在学校里或者城市里走一圈。知道她爱看沉香屑,便带她走一二炉香与香片的老路,接着去走烬余录,常带着些子夜自己的注解。比如陆佑堂,也是烬余录的“临时救护中心”,还问她,“眼不眼熟?”她盯着瞧了会儿,脱口而出,“《色戒》排爱国剧目的地方!”色戒两人也是一齐重刷的,那时已有浅显地讨论通往女人心灵这条的路的种种可能性。陈纵期待这件事,真正在一起却没尝到太多甜头,于阅读和体验的知行合一上对此事至那时仍在她生命中打了个问号。
他接着讲,“那时陆佑堂被炸掉了顶,所以《烬余录》中的救护中心在梅堂。”
梅堂在男生宿舍。改天他路过男生宿舍,将那个书中“灰扑扑”的原型又拍了几张照给她。但梅堂一点都不灰,红砖用了一百年,也都还没黯淡。陈纵怀疑他认错的建筑,他便只好讲,“下回自己来认?”
他走第二炉香里陡峭唐楼“崎岖”峡谷,说这学校活像深山古寺。隔天,又给她讲孙中山,讲陈寅恪,讲朱光潜。语言流畅,常有意趣,全无乏味。
子夜从夏天走到秋天,等陈纵将他就学的地方从历史、地理、建筑各个维度细致入微刻入脑海,他又开始说这座城,从《铁马》杂志讲起,接着是戴望舒《星空》,然后是早期张爱玲与毛姆,接着是刘以鬯《酒徒》,《对倒》。
陈纵最喜欢他在城市不同的地方穿梭,比电视上任何学究的访谈节目都要好看。
街上的人——“港人乱穿衣,上羽绒下短裤,人人一双夹趾拖。”
城市,城市则是——“屏风楼的石屎森林。”
米埔的红树林,想起来什么了吗?——“白流苏范柳原!”陈纵抢答。
荷里活道古董街——“《重庆森林》!”若子夜上课,陈纵一定是最好学生,十之八九应答如流。
下次,下次,带你去香港的岛屿。有一次下课铃响,子夜做了这样的课堂总结。
到了下次,下下次,从来不食言的子夜食言了。
来自港市的视频电话一天比一天少。
一个礼拜只有寥寥数语。陈纵发一条,他回复一条消息而已。
陈纵自己尚无知无觉,室友却都一个个问,“今天你男朋友怎么又没给你打电话?”
她还会为他解释开脱,“他现下很忙。”
到了圣诞节,室友讲,“听说那边都放假几个礼拜,总不至于一个电话也没有?”
室友们都说他们两快分手了。有人经验之谈:一般异地恋,一方去了新地方,总容易迷失自己,很容易变成这样。
何况港市什么地方?学校里那么多靓女,有才有貌有家室,移情别恋了很正常。
大家都告诉陈纵,该换人了。
平安夜那天夜里,陈纵躲在被子里等了很久,“节日快乐”停留在对话框,心想,一旦你给我发消息,我就立刻秒回你。
她抓握着手机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信息意外发送了出去,回复却也是不咸不淡地一句,“节日快乐。”
陈纵望着那条信息流了很久的泪。
那时候她年纪还很小,容易问一些傻问题,犯一些恋爱中女孩子都很容易犯的蠢。
她先告诉他,[我觉得你根本不爱我。]
然后发送小作文,罗列十条她觉得子夜根本不爱的的细节作为罪行。
在陈纵情绪起伏最大那几天,子夜都没有回复。之后,不论子夜发来什么,她再都没有理会。
圣诞之后一个月便是新年。那年爸爸没有功夫回家过年,金叔王叔去泰国度假,白小婷刚出月子,住在新房里,外婆请了周阿姨去她家中帮忙照顾她。腊月底陈纵到家,大半个新年都自己窝在家中点外卖。港市只放大年初一那一天,既然子夜圣诞都抽不开身,陈纵便更没指望新年他能赏脸让自己看一眼。
家家户户都没亮灯,屋也漆黑,树也漆黑。除了一点毛月亮,整个院子像一栋弃置不要的旧宅。陈纵开了一堆薯片,喝了三罐肥宅水,瘫在客厅沙发上收看无聊至极的新年歌会。看到约莫夜里十点钟,陈纵觉得自己宅得都快要馊了,决定去水房烧水洗个澡,将积攒了小一个礼拜的脏衣服都丢洗衣机。
刚将热水烧上,陈纵摸黑出来,发现小院门口感应灯亮了,隐约听见行李箱轮滑声。画面里走进来一个高高大大的漆黑人影,与她打了照面,顷刻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灯光熄灭,陈纵率先动了,掉转头往自己房间里走。
来人叫了声,“陈纵。”
陈纵再也受不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她走几步他跟几步,两人一路走,感应灯一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陈纵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街灯下他异常地风尘仆仆,形容异常地疲惫。很少见到他这样狼狈……这趟回来得应该很仓促。
她莫名心酸,脚步一停下,就听见他在后头将行李也丢开,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我很想你。”这是子夜第一次主动讲这类话。
他看着瘦,怀抱却极有安全感。还带着点使她很眷恋的,陈子夜独有的味道。子夜将她整个包裹,陈纵眼泪浸进衣料里,无声哭了很久,渐渐有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哭成这样。似乎今晚的子夜莫名地催泪,格外地使人心疼。那个拥抱也格外地漫长,不知蕴含着怎么样地情绪,渐渐使陈纵有点透不过气。
“吃东西了吗?”她瓮声瓮气地问出声。
“我不饿。”
“给你烧点水洗澡?”不及她回答,陈纵又嫌弃地讲,“几天没洗澡,脏成这样。”
“好。”子夜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哑。
第34章 子夜12
子夜洗澡时, 她嘱咐他再热水烧上方便自己洗澡,转头进了厨房, 起锅煮饺子。爸爸自己包的鲅鱼饺,一屉一屉冻在冰箱,方便大家随吃随煮。虽他说不饿,陈纵也吃饱了零食,仍觉得该吃些饺子才有团圆之意。但她实在没什么厨艺方面的天分,饺子下了锅,钻进洗漱间就忘了个彻底。半小时过去, 被她煮烂的面皮焯肉馅已被子夜解决。之后他烧水重新煮上,捞起来出来, 摆在仍有余温的灶台。陈纵洗好澡出来,一盘煮得白白胖胖的饺子仍是温热的。
客厅电视光仍在跳动,端着饺子去寻子夜, 人却不在。子夜房里有一只片式电暖扇, 她眼红好几年, 趁他没在,前阵子才顺到自己房间。想到这,陈纵将剩的饺子搁在餐桌上,转头进自己卧室。大暖气片是搁在墙脚的一盏霓虹, 子夜弯身坐在书桌椅上烘烤自己。爸爸洗得发旧的长袖体恤被他拿来当作睡衣, 在背光灯下显得薄而透。她的椅子太小太挤,两条长腿略显无处安放。原来他怀抱的安全感来自于他极好的身材,原来他的好身材间接构成了他极好的气质的一部分,而陈纵从小呆在他身边, 竟几乎从未留意过这一点。
“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匀亭。身上衣服服帖、随便, 使人轻易就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此刻她看见子夜,脑中闪过这句话,顷刻懂得这话描刻之人真正的形容。
子夜听见动静,也回过头来看她。
一身单衣,一张绿窗,浑然一幅画。
肌肤被绿窗衬得洁白,华光夺目,几有透明之感。
他望过来的眼神沉郁,别有深意,如斑斓瑰石,几近于摄心夺魄。
这画面在她心里留存了很久很久,每每回想,总觉得像某种征兆。
只是在当下,她根本意识不到那征兆是什么,只觉得今天的子夜有些不一样。
他一只手搁在桌上,手边是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有记录一些关于她幼时对周缚的种种刻画或者想象,停留的那一页,人物描写全然属于子夜。这一部分因为过于露骨,用词又过于粗糙而浮于表面,所以小时候并不曾和子夜讨论过,否则像低级性|骚扰。昨天她偶然翻看到这里,虽是自己亲笔记录,读起来几乎都有些羞耻的程度。
因为院子里没有别人,所以明目张胆任直白色|欲袒露在桌上,并没想到小时候幻想的对象本人会突然回来。
不知道他读了没有……陈纵立在门口,硬着头皮,复又迎上那道灼人目光,等着他拷问自己。
子夜一言不发,一瞬不瞬地看了她一会儿,直起身,朝她走过来。
朝她走来的整个过程中,陈纵心有所感,自小到大一切书上读到、电影看过的香艳淋漓的画面,也在那过程中,一一生效。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从前自己对男欢女爱的一切幻想都不过只是流于表面,都只是小女孩的过家家游戏。
金城过分地潮,这会儿他发梢睫毛仍凝着水汽,沾湿的衣裳也还没干透。赤着脚,像大雨滂沱之下寻回来漂亮幽魂。因周身暖融融的,唇润而艳,有些娇艳欲滴的意味。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在近前,陈纵抬眼可见的刹那,吻已落下来,落在她额头,还有移不开视线的眼。陈纵睫毛轻颤,复又睁开,抬眼瞧他。
子夜也在垂眼看她,眼神深,声音温柔,“下一步是哪里?”
分明将书桌上那份指导延伸开来,却好像真的不懂,好像真的在问。
他真的很懂怎么勾人。
陈纵脑中炸响烟花,如同顿悟一般懂得了爱。
下一个吻顷刻又落下来。他的唇软,吻湿,还带着刚出浴的热意。子夜领着她确切地描摹自己,在陈纵以为要到下一步时又停下来,诱着她一步步主动……一步一顿,眼神引逗,有来有回,像什么霓虹下无声的舞曲,子夜渐渐被倾倒在床上,承托她身体的重量以防她摔倒,扶着她的腰引她半俯就,趴坐在自己身上。
那个吻绵长,而深。像湿漉漉的晚风,吹得人周身软绵绵发烫,热意浸透衣角,沾湿他腰腹。陈纵如隔靴搔痒,汗湿了头发却不得解法,主动同子夜求饶。他抵着她额头讲,“我去房间拿套。”声音有点干渴。陈纵一刻也分不开,讲,“你抱我过去。”
两个房间,几步路的距离,子夜搂着她坐在床头,刚拆开包装,两人气息都乱得不成样子。
“什么时候买的?”她垂眼,留意他手上动作,一时心猿意马。
“上次……买避孕药的时候,”他微闭了闭眼,青筋微微突显,忍了忍,方才接下去,“以防你又爬我床,总得提前备一点。”
“那次好疼……”陈纵轻颤,再开口,尾音发腻,“……疼了好久没缓过来,你都走了。”
子夜轻吻她,盯着她的眼,问,“这次不疼吗?”
早已一塌糊涂,分明感觉到的,不是明知故问吗?
子夜存在感很强,陈纵所有知觉都在那里,光是想象一下,便已有些受不了,轻轻战栗起来。
“冷?”他问。
陈纵伏在他肩头,一呼一吸带着嘤鸣,根本讲不出话。
这间屋没有暖气。子夜抱紧她,站起身。还没走回卧室门口,感应灯一亮,照出两个交叠的影子。陈纵深受刺激,轻轻叫出声,埋在他肩头颤抖。
子夜感受到那异样的频率,埋头轻吻她脸颊,走出几步,将她放到床上,静静打量她的神情。陈纵快死在那双眼里了,全身烧得发烫,求饶讲,“别看我。”
她像只鸵鸟,拿胳膊挡住视物能力。
子夜却像故意的,埋首下来,睫毛轻轻搔动脸颊,将她喘息堵住,让她全身心感受自己的存在。
两个人都衣衫完好,肌肤与肌肤有一层隔膜,与别处紧密分别以待,更添一重刺激。
黑暗之中陈纵失去方向,失去其余一切感官,被汹涌潮水一次次拍在礁石上。不知两次,还是三次,浪潮才渐渐平息。陈纵捕捉他黑暗中的沉重喘息,她花了很长时间,都无法将这别样意味的声音同她平日里见到的子夜联系起来,不禁有些狐疑地去寻他的眼睛。
子夜闭上眼,亲了亲她额头,第一次讲,很郑重地讲,“我爱你。”
是回答她生气时的疑问吧?陈纵偏过头,亲吻他的眼,回应他的爱意有她为人的轻松随意,话音也没有那么字正腔圆,“我也爱你。”
两个人的我爱你好像没在同一个频道。
子夜像是想要纠正她,重新讲一次,“我爱你。”
“我爱你。”
陈纵学他的语调,却像鹦鹉学舌,有些滑稽,将她自己也逗笑了。子夜却没笑。两人身上都汗津津,散着热意。陈纵扯了扯他衣服,他异常乖顺地支起身体,由着她将自己衣服扯下。然后再往下,摸到他手上的东西,愣了一下。子夜就着她的手打了个结,拾起衣服,一并扔下床。然后是她的衣服……他额发贴在鬓角,有种异样的阴柔的美。陈纵伸手拨开挡住视线的那一簇,笑着讲,“还要再洗个澡。”子夜就在那一刹抬起眼来,用那双沉郁的眼,用他那种独有的摄魄眼神,近在咫尺地望着她。
陈纵停下动作。心想,别这么看我。不然,你讲什么,我都会答应。
子夜也就在那一刹启唇,忽然说,“你问过我,灵感来自于什么。”
他的声音还带着未散的余韵,有些哑,却平添一份性感。陈纵本该问,为什么。但她已被他的眼神与声音浸透。她被他双腿圈在怀里,双手俯在她身侧……她被他整个灵魂禁锢在怀抱。她好像懂得误入深山,清心寡欲的书生为何总是被女妖勾了魂,坠入兰柯一梦的欲生而恶死。此刻子夜就是妖,她三魂七魄都在他手头,被他轻易掌控了生死。
她安静地听。
“是爱欲。”他讲出这话时,这话本身与他气质疏然矛盾,有种极强的冲击。他坦诚地自我剖白,“肮脏的爱欲,低等的兽性……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个什么东西,就在轻易说爱我。你真的知道自己在爱什么吗?”
陈纵不懂他突如其来的自辱。她想说,我爱你本身,和你自我曲解又有什么关系?
可他目光灼灼,烧得她一个字也讲不出。
子夜俯下身,亲吻她的身体如亲吻倾颓神像足趾的虔诚信徒,将她周身洗礼,缓缓开口,像一缕残魂在引诱失路旅人误入迷津,“是你主动勾|引我的。你自找的。”
在子夜从床头摸索到东西拆开来,将她揽到他身上,又一次开始时,陈纵终于明白,是她自找的。在这个姿势下,她被迫地看着子夜……他隐藏的暴虐,他全盘的温柔。她望进他眼里,忽然更深一层懂得了他为什么叫“子夜”。
写作时,有种近乎自毁的暴虐。
做|爱时,也是。被颠动到近乎晕厥时,陈纵以为自己将死了,却发现他烧红的眼尾也近似于在自毁。子夜的眼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深得要将她吞噬,温柔到令她窒息。他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陈纵,陈纵,陈纵,陈纵……陈纵被子夜淹没了。巨浪翻覆里,她死死绞住他,怕跌入深海。澎湃海潮之中,渐渐只剩下陈纵渐渐无力的饮泣。
结束后,他揽着她趴在自己怀里躺下。陈纵睡得不安稳,每一次睁开眼,都能对上子夜的目光。他一直没睡,不知在想什么。后半夜时,月光露了头,落往东边时,透过那株芭蕉树,波光粼粼地照进屋里,照进他眼里,照出幽微的光。子夜也像在夜光中苏醒的夜生动物,猝然动了,从后头又一次开始。陈纵累到声音都发不出,化作一滩水,被他消融在怀里。子夜几乎将她掖进自己身体,今夜,今夜,要用全副生命与她共沉沦,一齐死烂在这月光里。
最后使子夜停下的,不是困乏或疲软的身体,而是用光的计生用品盒。他终于放过陈纵和自己,穿过满屋狼藉,拾起掉落的床单,将脱力的陈纵搂进怀里,陪着她睡了一觉。陈纵进入梦里,浑浑噩噩,那种被子夜充盈的感觉却长长久久留了下来,一夜没有消散。
她落入那片名作子夜的汪洋之中,沉沦了整夜整夜。
第二天下午,陈纵醒来时,床上只有她自己。
她像做了个筋疲力尽的混乱绮梦。
昨夜凌乱狼藉的卧室被收拾得整洁。垃圾桶套上新的垃圾袋,里头空空如也。湿淋淋的被子也不见了,她满腹狐疑,掀开还有洗衣粉清香的子夜的旧被子,下了床。桌上日记本已经好好地合上,椅子上整齐放着干净睡衣。陈纵随意套上,赤足出门去寻子夜。客厅里她剩的饺子不见了,餐盘干干净净地摞在杯碟架上……院中也没有子夜身影。
晾衣绳却已系了在屋檐边,昨夜脏衣已经洗干净,挂在绳上,随风轻轻飘荡。陈纵伸手摸了摸,只有下摆还有点湿。
子夜应该已经走了一阵了。
陈纵回房间,给子夜打了几通电话,都没人接。疑心他在飞机上,所以又留了两条短信:
[走了吗?怎么都不跟我讲一声。]
[到家记得给我回个电话。]
陈纵没有留意茶几上放着几摞明信片。离开客厅时,她忘了关门。洗好澡,提了外卖回来准备看剧下饭时,客厅里已被风吹得一片狼藉。明信片飞得桌上,电视柜中,窗缝,沙发,地上,到处都是。陈纵随意拾了几张,发现都是港市的岛屿。但却不是全新的明信片,每一张都不同,每一张背后,都有子夜手写的短评。长则满满一页,短则两三句话。后来陈纵上网搜过,并非从何处抄录,而是出自他亲自落笔。往后几年,这些足以见刊的短文却没有出版。世上唯一仅有,只陈纵独家一份。
因她的错漏,飞得满屋的明信片并没有在那天被陈纵一一拾回。往后几年,没回家中清扫,总是会复又翻找出一张两张。每寻到一张,便又会掀起她心中悸动。如同重读巨作,随着她几年之中剧烈的成长,感悟也总不相同,悸动也因此永远无法平息。
那天半夜,陈纵才收到来自子夜的消息。
凌晨五点,手机震动。因被她抓握在手头,故消息一来,她便懵懵懂懂地醒了。
睁开眼,解锁一看,上头只有四个字。
[陈纵,再见。]
第35章 子夜13
陈纵用了很长时间, 才理解那四个字的意思。
她用了更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到那时,陈纵已梦醒了, 坐起身,一通又一通地给子夜拨去电话。二十余通电话,他都没有接。
电话打到最后,只剩下毫无感情的女声:“对方暂时无法接通,对方暂时无法接通……”
陈纵一遍一遍听着机械而重复的女声,听到手机没电,听到出了一身身冷汗, 浑身冰冷。
她几乎不记得自己那几天是怎么过的。一整天一整天无法入睡,困极了, 偶尔能打盹几个小时,醒来便以为能刷新记忆,回过神便重新拾起手机来看。
一条回复也没有。
子夜好像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
她一时冲动, 也想过偷拿子夜留给爸爸那张卡去寻他。可她虽然知道他公寓里头什么样, 港市偌大, 她上哪里去寻呀……
有时候做梦,她病入膏肓,室友一个个到她病床前讲,港市偌大, 俊男靓女, 人心易变。半年多了,该到分手的时候了,你换人吧。
一觉醒来,她又有了新觉悟, 试着发消息辱骂他。可她发现,到了这种时候, 她连骂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一再斟酌措辞,讲出口只剩下一条条质问,问他是不是移情别恋了?没关系,我能接受,只要你好好同我讲……我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到很久很久之后,子夜的离开带给她那种宛如蜕了层皮的痛早已烟消云散,愧疚却始终如影随形。她一度以为,子夜不愿同爸爸联络,甚至也是因为无法面对与自己的关系,他怕尴尬。
以至于她那时都想发消息给他,你只要回来,我可以当十八岁开始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陈纵终于还是没有这么讲。她蹲在墙角大哭了一顿。
哭完之后,彻底拉黑了子夜,接受了这个人到自己的生命里来一遭,又突如其来,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件事。
痛彻心扉一场,也算脱胎换骨。
陈纵没有颓废太久,拉黑子夜之后,很快将自己调整过来。
“她爱上一个渣男,然后她被他渣了”——并没有什么好不能接受的。她落笔去写,补全了周复与年年的结局,近乎泄愤式地书写,塑造了一位她自己都不甚理解的“渣男”,以使自己来理解这个简单粗暴的Bad Ending。
她与子夜BE了。
她的痛苦有的放矢。可是奇怪的是,子夜走了,他这个人越发无处不在,带给她的影响,在她近乎于脱胎换骨的几载成长之中,始终如影随形。
吃鸭掌会想到子夜讲“齐王之食鸡也”,吃豆腐是“其叶恶臭,歉年人会采食”;嘴馋时,会想到“馋字从食,右部本意狡兔;人为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馋吻”;下雨时,逛古都时,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难免迷信时,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祀胜于德,原本是人的无奈”;当她看到无数可鄙可笑的庸人时,“你看这世上多少行尸,灵魂脱离肉身行走”
………何止,何止。
子夜无声无息,浸透了她整个生命,构筑了她识文断字,立身于人的全副骨血。
最难最难的时候,爸爸远在他乡住进医院,她只身在家,被几个中年男人恶狠狠锤门。她坐在书桌前,平静地听那些往日里衣冠楚楚,酒席饭桌上接她敬酒,会慰问她功课作业的叔叔对她爸爸破口大骂。
她该害怕才对。
可有一道沉静而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告诉她,“别怕。”
然后陈纵推开房门,走出去,走出去……直面本不该出现在她生命华美衣袍之下的一道道烂疮。
她带着生命之中对子夜不可分割的恨与爱,义无反顾、无惧无畏地往前走,往前走,只身破开漆黑暗夜,穿过悠长的黑暗的隧道,终于立在阳光之下,长出满身的血肉。
二十一岁,爱情失败,父亲住院。学业耽误,大过处分使她求职路上处处碰壁。一事无成,最艰险的时候,陈纵从未疑心过自己前路渺茫,足不出户,也能在家愤怒地写作。
寻了几家出版社,有一间出版公司编辑知道她没有工作,特意联络她,打了微信电话问她,你写得东西很有镜头感,调度仿佛电影,是某种难得天分。你有想过学电影吗?
自此投身这行,跌跌撞撞六年,至此总算杀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
也遇到过很好的人。
每一次当她终于以为自己走出子夜的阴影之中时,却发现,都不对,都不对。
阳光的人太肤浅直接,健硕的人显得粗苯……无论遇见谁,她总拿他们同子夜比。子夜有什么好?
她自己也克制不了。
到最后,每一段关系都虎头蛇尾,潦草收场,无一例外。
在这件事上,她始终懵懵懂懂,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在爱情这件事上寻找什么。
第二任男友是在报考电影学院复试时拍十五分钟短剧认识的,如今已有作品问世,获了小奖,也算半个行业前辈。那人带着满身爱意向陈纵奔来,走的时候哀恳绝望至极:“我只想让你爱我,很难吗?”
第三任男友是练英文时认识的华裔,阳光开朗,有健康小麦色皮肤。擅长游泳冲浪打沙滩排球,热爱一切户外运动,会在公共场合大方示爱。分手时,是,“你其实可以更性感可爱一点。”说直白一点,是怪她对他没有性|需求。
第四任男友是在美国认识的,后来她单方面突兀地中段了这段感情,没有任何解释。那时她第一次终于认识到自己要的不是什么感觉,而是非得某个人不可的时候,她不愿意再耽误自己和他人。对方在她在网上风评最差最差的时候,选择将这段感情挂上了网作为黑历史,骂她“渣”。
而早在去美国之前,她陪白小婷去庙里算过一次命。那时她已经和富二代离婚,带着一个女儿,又谈了场恋爱,预备第二次步入婚姻殿堂时,算命的说她,四十岁前结婚都会离。还说陈纵这辈子会在一棵树上吊死。两人的爱情谶言竟都应验。
意识到子夜的痛苦和困境,则有需要更多更多引线。
子夜来之前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很羡慕白小婷,也很容易喜欢丁成杰这样的男孩子。白小婷一直以为她在凡尔赛,于是说出那番,“我们这种野种,只有羡慕你们的份。你又有什么好羡慕我们的?”
也是到了美国之后,陈纵才明白,丁成杰和白小婷,都长了一张没有被人欺负过的脸。
可是没有人疼爱的小孩,又有什么好“没有被人欺负”的?
她将这番话讲给合租的中国同学,她好奇地看着陈纵,讲了一句,“我第一次见你,也觉得你长了一张没有被欺负过的脸。”
所以,使她从唯唯诺诺的十二岁,长到如今的“没有被欺负”,中间究竟多出的是什么?
再之后,则是某天上网,看到一则青少年自杀率最高的父母职业排行。排名第一是初中老师,虽然与子夜家庭解构没有什么关系,但她在评论里看到一条心理老师的解析:在心理发育的关键期,被那个阶段绝对的权威,从智力、德育与教育全方位的压制,不容任何质疑与抵抗。那个压制密不透风,没有任何纾解出口。
陈金生之于子夜的压制,何止是身心发育的三年,而是从外界到内部的,毕生的全方位的不容置喙的绝对权威压制。
陈纵后知后觉,感知到了子夜些许,惊出了一身冷汗。
二十四岁的某一天,《借月》改编舞剧大火,极偶然地,陈纵从电视上看到一条关于陈金生的采访。
他讲,“出版社看在我的份上给他四万册首印又能如何,至今卖出去几本?”
他讲,“作这些淫词艳赋,不如去写歌词。”
他讲,“脾气大,能耐小,白白耽搁几年光景,不知道为什么。”
他讲,“拿奖?我陈家祖上没积这种德。”
……
别有用心之人,不知为什么将一条对子夜的采访与他剪到一处。
主持人街头采访了很多漂亮名人,其中就有子夜。
问题是:“如果用一种东西来形容自己,你觉得会是什么?”
子夜的答案是:“一滩腐臭烂肉。”
他生得漂亮,所以真都像假。这街头采访,却也是奔着“漂亮”来的。
主持人异常震惊,全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血肉模糊的,带着腥味的答案。
像是开解或者安慰,又或者的举重若轻刻在主持人职业素养当中:“是烂肉,也是漂亮烂肉。”
子夜听罢笑了,觉得这说法牵强,“腐肉有什么漂不漂亮的?”
画面里,子夜眼中原本那种锋锐的光芒变得暗淡。他因此好像温和了许多,对待这个世界,以及对待他自己。
看到那条采访,陈纵心脏莫名钝痛。
不知刺痛她的是什么。也许是他的形容,也许出自他黯淡的神情。
再后来,她在网上搜索到谭天明与陈沪君的纠葛,渐渐懂得,果然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群人,早年摸爬滚打,吃过很多苦头。如今终于成了上位者,于是把早年的一切不如意,发泄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晚辈身上。
有人从痛苦获得灵感,有人从爱欲获得灵感,有人借助香烟、□□、毒|品……有人诉诸暴力。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于是暴|力合法并且正义。
子夜伤在暗处,也许连邱娥华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如此种种,陈纵一点点更正她记忆中的子夜,终于于电光火石之间意识到——错了。
从前她对子夜的理解,统统都错了。
“家庭是封建的余孽,父亲□□的魔王,母亲是好意的傻子……”
陈金生是什么?“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因为您,我丧失了一切的自信,反过来,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内疚感……”
“活着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强|暴,像《毗舍阇鬼》那样单刀直入的强|暴。”
“不曾想到他长至十四岁,早已经历无数遭真正的轮|奸。”
书上种种,包括周复与《毗舍阇鬼》,也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帮她解读了子夜。
你有试过被长辈集体霸|凌吗?
陈金生是他王国的暴|君。
那里还有佞臣与恶毒王储,还有一言不发、懦弱的后。
逃离文学,是子夜逃离父亲暴|政的唯一机会。可惜子夜,除了写文章,“什么也做不好”。
子夜应当恨这世界才对。
可他安慰她时常说,“这世界是不是也那么坏?”他破碎的灵魂挡住了世界的残酷,他从她身上看到自己仅剩的完好部分尚还活着。
原来陈纵从没有认识过陈子夜。原来世人从未认识过陈子夜。
子夜是被腰斩的残章,是望不见黎明的永夜。
“周复救了年年。”
“没有人可以救周复。”
他对她好,何尝不是一种无可挽回的,近乎绝望的自怜。
她想起他那夜的形容。
“头上花萎,衣裳垢秽,乐声不起,身光微暗,浴水黏身……天人五衰。”
她想起他陷于爱|欲时被围观的恐惧,在那一夜却消失了。
也许,也许,是他寻求解脱那一瞬的忘我?
那时她还未全然懂得子夜的暗淡,却已下意识地,试着如参阅一本晦涩古书一般去读懂他。
她看了网上许多《借月》书评,都觉得,不对,全然不对……陈纵渐渐意识到,能真正读懂子夜的,恐怕自有她自己。那时她为书写人物小传,剖析人物心理,试着读了一些影视语言的书籍,入门了电影这行,顺理成章地就这么走了下去,却也误打误撞,走上一条灵光四溅的天分之路。在这条路上,她成为她舞台生命不二的主宰。
“你”应当从台阶处走到阳光里,“我”应当从阴影中站到他的影子里。
穿过六年光景,陈纵头一次回过头,某一天第一次终于和黑暗之中那双眼对望,第一次终于读懂了他想说什么——
那一夜,他在跟她求救。
她为了求证这一点,回过头,在港市寻到他,她在街头,不错眼打量他,只觉得困惑非常。
预料之中他会颓唐,消瘦,眼下乌青一片,却没想到会这么……正常。
那时候她哭,心里全然想的是——
她以为他下辈子才投胎成人,没想到是此生。
陈纵有时也会和朋友聊起关于一个天才陨落的故事。
常常得到的是朋友的难以理解——
“生啊死的,不就是上一辈的精神压迫吗,哪有那么严重?”
那时候他们刚看完《汉密尔顿》的音乐剧。
顺着人潮走出百老汇,陈纵尝试同他人解释时也收获了自我的理解。
“有些人降生在泥沼里,比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一生疾风劲草一样拼命植根于世,贪婪地汲取养分,活出奔流的血肉。
“世上还有一种人,干干净净地生下来,生得太平盛世,却被这污糟的世界从内里瓦解。
“世上唯一一具白窑瓷瓶就此灰飞烟灭,怎能怪他不如泥瓦钢筋能禁千锤百炼?”
真正伤害子夜的,从来不是来自于外部的皮肉之创,抑或全方位的精神瓦解。
最致命的一刀,来自于他对这世界与生俱来,超凡绝伦又异常灵敏的感知。
“天下无不是父母,焚琴煮鹤也是父母。”
她终于藉由拾来零零总总的瓷瓶碎屑,终于勉强拼凑出这个不算齐全的故事。
子夜在这世上最后一片绿洲避世。
那片绿洲,却永远不是他的乐土,而是他毕生无法摆脱的刑罚。
子夜腐烂一地。
陈纵代他植根于世,顽抗地活了下去。
常常有人说,她像一只拧紧发条的八音盒芭蕾舞姬,蹦蹦跳跳直到永远,不知痛苦,不知疲倦,真是奇怪。
也常常有人说羡慕她性格如此。
只有她自己知道,长成这副模样,需要腐烂一具血肉。
是谁讲的,电影奖项评选,往往与政|治运作、文化潮流追捧与当下热度炒作脱不开关系。
是谁讲的,电影如此,文艺作品也是如此,所谓品味有时也被上位者操控。
是谁讲的,真正或好或坏,或许只能等百年众人归西,抛却一切利益纠葛,方能被公平看待,等着死后评说。
是谁讲的,时运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东西,也因此生不逢时是这世上尤其残忍的四个字。
可她不想。她不要等到暴|君死后,王国坍塌,成与败留待后人评说。
她想等陈金生活着时,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王国里的规则失序,律法推翻重写。
时势造英雄,既然时势东流水,他的成功无法复制,那她就偏要生造出一个时势来。
陈先生,你看好了。
第36章 子夜14
解离——
子夜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是十八岁上大学的某一天。那天食堂人很多,他找到位置, 刚放下餐盘,有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知觉离体,肉|体也由此失衡,倒了下去。
醒来之后,验血的医生简单问了他几句,立刻叫来了心理医生。那是个和善的老妇,戴着一副圆框老花镜, 和蔼与天真在她身上矛盾地共生,很容易就使人放下防备。
她问, “你上一次解离是什么时候?”
听到这个词,子夜莫名的想起十四岁。那时候外公病危,母亲接到大陆家中电话, 得了个机会回家。因此来同子夜商量, 借机逃脱陈金生。但母亲又迟迟没走, 说要拿到月底那笔津贴再走。那时他劝过母亲,我们有手有脚,钱为什么不可以再挣?但她没有听。
等到月底抵达金城乡下,外公已经走了三天。
母亲自然痛心非常。这件事里, 子夜是母亲的受害者。但他想到外公先是母亲的父亲, 才是他的祖父。也因此,当下母亲的感受比之他的感受更为要紧,比起与她一同伤心,他当做的事先是照顾好母亲的情绪。
于是子夜收敛好自己的情绪, 安慰母亲,“外公是寿终正寝, 走得没有任何痛苦。”
母亲愤怒非常,打了他一巴掌,“没良心的,你和你那禽兽父亲一样狼心狗肺。”
他好像总是因为感知比常人多出一些,而时常受到诸如此类的伤害与不理解。这件事,在他人生之中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从前一直以为,他与母亲都是暴|力的受害者。但直到那一刻,子夜清楚地认识到,母亲不是他的同盟。
在这世上,他形单影只,永远不会有同盟。
后来的事他不太记得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那个家中,又如何躺到那张床上。如果非要他形容,那种感觉很像灵魂脱离肉身,漂浮在黑暗之中。又或者他短暂十四年人生,一直都游离于人世。
“哥哥。”一道柔和的嗓音,将他从失序混沌中拉了回来。他漂浮的本我回归肉|体,猝然从噩梦中醒来,从沉睡了十四年的梦里醒来。他短暂乏味的人生,就此开始了。
“我第一次见你,是第三人称。”
后来他很随意地落笔,写下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清楚这种情况叫做“解离”。但事实上这并不是第一次,更早应该是六、七、八、九岁的时候。具体不记得了,有时候在餐桌上,他会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面对一些习以为常的羞辱,他也会突然抽离,感觉蚂蚁一行行爬上皮肤。有时情不自禁去抓挠,会导向辱骂的升级。但他往往会选择性地忽视,有时是出于对安全感的需要,有时是在骗人。
从第一次解离,到第一次看医生,至少也已经过去九年。他不想拥有如此漫长的病史,所以又一次骗了人……何况在讲出“第一次是十四岁”时,他已经在医生脸上看到骇然的神情。
而且这应该也是相当可耻的事。子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记忆,似乎小时候试图消除麻木感,而将胳膊抓挠出一道一道血痕。陈金生嫌恶地讲,“你该不是有精神病。”而母亲不知为什么怕他,立刻小心附和,“你别拿自残要挟爹地,没有好处。”
第一位询问他心理问题的老太退休后,他也有换过别的医生,但聊起天庸庸碌碌,老生常谈,无功无过……偶尔有过,都显得不太可靠,后来便没有再去过。
同学老师都很关心他,为他找到学校里抑郁症自助小团体,叫他去过几次。一月两次冥想,冥想后每个人都要发言。其中有个女同学,“病情”应该算其中最严重,也有九年历史。因为抑郁,她停停走走,总无法战胜病魔,至今拖延到第五年,几度想过退学,也几度想过自杀。有时候心情不错,还分享过最不痛苦的死法。后来听说她谈了场恋爱,男友不离不弃,治愈她许多,两人一齐步入婚姻殿堂。
子夜自觉这病魔也不算可怕,往后没有再去过自救冥想。
后来,约莫是他大学毕业后不久,偶然得到消息,夫妻两人在家中开了煤气,双双自杀,不知为何并没有采用那不甚痛苦的死法之中的一种。那时候他已经回到港市,兜兜转转几年,回到陈家为五斗米折腰。他们倒也没说什么,当面给出版社打去几个电话,很快一本本谈了下来,版税本就给得高,印量三万四万都有……是一笔相当大的数目。
但往后三不五时总会提起,明里暗里地关心,卖到几千册了?
还是跟你爹地抬杠的《毗舍阇鬼》卖得最好吧?还不是他老人家前嫌不计,在书腰写的推荐语在卖书时比较奏效。
刚回去时好像也说起过他的前程。
陈金生好像说过作淫词艳赋不如去写歌词之类的话,写到黄霑的水准,林夕的热度,不比你现在沽名钓誉?
好,好好,沽名钓誉……转头他就进了中文系。
这么一来,又有人讲……忘了是谁,也许陈沪君讲,你要是想争名夺利,怎么不去混娱乐圈?
某天在街上碰到星探,不知怎么找到半山家里,子夜尚还不知发生什么,等回到家中,星探早走了,满屋子人冷嘲热讽。似乎有谁讲,“你也不看看形势,现在还是不是港娱的天下。”
众人七嘴八舌,各有见树,于是各有见地。
圣诞那两个礼拜不知道怎么过的。好像每天都会去半山家中,被各种人参观。有时候浑浑噩噩,猝然醒过神,发现自己在道路中央。还有一次,一睁眼,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在天桥中间。看着下头车流,迷迷茫茫,心中异常平静,想的是,也好。
大浪里人人都是泥菩萨,于是这世上最可鄙的就是一幕幕好莱坞式拯救的戏码。
他一个人,什么时候死了,也没什么值得惋惜,也没什么好不舍。
[陈纵,再见。]
二零一六年的新年,几家人在山顶酒店贺岁,海港中放着贺岁烟花。
二十二岁的子夜爬上山顶,看着下头泳池中团圆的的人一一散尽,发完唯一一条短信,从昏暗观景台,从高处一跃而下。
池水拥抱他,死亡拥抱他。那一刻他无比轻松。
·
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另一种可能是,求死,却不成。
肉|体的损伤藉由满身的石膏的纱布修复,留下出口方便排泄。因为入院后约一个礼拜,子夜才第一次出现马尾神经障碍的表征,病症之一是大小便失禁,带着破损器官修复中的血迹,统统流了满床。失禁当天,陈沪君带着戴英给他送花,参观他的途中顺便参观了他当众便溺。子夜周身能动弹的只有一双眼,满室玫瑰花果挡不住恶臭腥腐气,于是模模糊糊之中,亲眼见证了表妹努力维系表情,在护士清理床铺的过程中终于变了脸色,冲进盥洗室吐了出来。
说起这件事,他其实没什么感觉。当生死知觉统统都不由自己掌控,尊严?尊严早已不算得什么。
许多神经功能失效时,听力敏锐地如同住在地下第一个岩层,走廊上的脚步是卡车引擎,病床的滑轮是海啸,亲属的啼哭是一日一度火山喷发,地表的一切一切生老病死都近在咫尺。护士在一墙之隔的门外窃窃私语像高中经过的女同学,间或聊到病床上这个自杀的人,时常用到的词汇类似于这么年轻好可惜。他会从心里发笑。没死成,有什么好可惜的。肉|体的治疗过程很漫长,因为不能动,不能思考,偶尔会陷入幼稚的想象。测脑血流图的探头贴在颞部,偶尔像千里之外的求爱电话,或者一个笨拙的形容词后紧随的亲吻。病床与褥疮与恶臭气味,偶尔像浇灌在泥土里的花肥;他是被浇灌了花肥的有蚯蚓快乐吟唱的松软泥土,夜半时分,会听见愈合的骨骼发出开花的声音。在那种时候,他的全副生命都在渴求黑暗中的肌肤之亲,但他又庆幸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这一切。她的人生还很长,应当与形形色色干净漂亮的人相遇,经历热可可香槟葡萄酒的甜蜜的酸涩的身不由己的放肆的爱恨,而不是失陷在这片必将溺亡的凶险沼泽。
陈子夜呢?陈子夜早已困死在二十二岁。时间在走,世界在前进,他却没有。在没有她的世界里,他困兽犹斗,一步也无法前进。
神经节苷脂片和艾司唑仑将他知觉折磨得很钝,身体里住着那个精神上的陈子夜也随着那一滩便溺一道流走,留下一具名为陈子夜的尸首。好像只有以敏锐过了头,所谓天才的陈子夜彻底死去为代价,他才能保住这条性命,麻木地苟延残喘。
陈子夜被艾司唑仑打死了。
陈子夜活了下来。
肉身的治愈花去半年时间,精神的治疗则更长更久,几近于遥遥无期。
五周后拆去头部绷带那天,护士推着他晒太阳,顺便剃除新生头发以便涂抹生长药膏,谭天明第一回 带了现做的热可可棉花糖饮料来看他。这位第一时间将他送医,自小到大与他只有几面之缘的名字上的异姓兄长,不知在怕什么,远远立在那,只是看他,一时哭,一时笑,精神状况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也没说上话,过会儿将手信交给护士离开,留下一句话:住院久了,会想吃一点甜食,祝好。
第二次再见到他是在戒酒互助会。
那天谭天明首度鼓起勇气自述:请注意,本自述来自一个轻中度双相情感障碍者。
众人都笑了。
谭天明接着说:因为职业需要,有时候必须准备随时随地生机勃勃,充满创造力。但抑郁期来的时候,是一件很沮丧的事……你们知道的。
众人都点头。
谭天明接着讲:为了让自己不那么down,起初是喝一点小酒,保持微醺的兴奋态。但渐渐地,那个能使我兴奋的阈值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时,胃部大出血,送去急救,才被送来戒酒。病理性的治疗和精神性的戒酒其实有某种共通之处,保持正常的时间越长,终身痊愈的可能性越大。精神疾病痊愈的标志是维持五年停药期,戒酒的维持期限又是多久呢?至今,我戒酒两年有余,停药近八个月,已经可以做旁人戒除酒瘾的劝导老师。
众人齐齐鼓掌。
谭天明便是子夜的戒酒导师。说来好玩,依照两人家世姓名,本该自小熟识。兜兜转转,却有相似病症,同种依赖。进而同病相怜,无话不说,报团取暖,至此才成为朋友。那间学府阁单位,也是在那个时候经他介绍,一齐购入,方便子夜念书,也方便谭天明驾车接他去戒酒会。
其实子夜对酒精并没有很严重的依赖症,只是因为有时和精神科医生说到无法写作的种种尴尬,医生告诉他,可以去各类救助会看看,看看各种疾苦将如何摧毁人的心智。一来也许对写作有所帮助;二来,精神病人超乎常人地脆弱,很容易对各种人或物产生过度依赖而无法独立行走,好引以为戒,来日不至于步入此类泥沼。
约莫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戒酒会的时候,他也试着讲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我和谭先生很类似,从事一些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定期服用抗抑郁药物,常常无法集中精力。有时一段三行文字要看半小时才能读懂意思,更不必说提笔写字。
有时说话有时都费点力气。在他思索的时间里,所有戒酒会成员一齐鼓掌以示鼓励。
子夜斟酌措辞,接着讲下去:抑郁症也有类似互助会,氛围会阴暗许多。其中有人出过损招,问我要不要尝试一些的低成瘾性毒|品。我当时婉拒他,措辞是——如果这么做了,得来的灵感是属于我,还是属于毒?但我终究还是思考了一下,采用听起来较为温和的酒精。直到有人介绍我来这里,这才知道,酒精也是会依赖成瘾的。
酒精终究没使子夜成瘾。抑郁导致的失眠也间接引起了生理性胃食管反流,有一次胃酸逆流烧坏了嗓子,在医生严重警告下,子夜连喝酒这一点短暂的快乐也被彻底剥夺。
服药期有麻木的痛苦,停药期有复发的痛苦,还有害怕毕生都将在这服药与停药之间不断循环恐惧。
有时候,他因精神上抗拒治疗,拒绝承认自己并未康复,试图将一个本该停止的停药期延长下去,以至于有时候分不清幻觉,梦境与现实。
间或地做梦,梦见自己身上爬满虱子,蛆虫以及蚂蚁。醒来感觉也没有消散,有时甚至睁着眼,会感觉自己从脚趾开始腐烂,一天比一天多一点,蔓延扩散开来,到脖子,嘴唇……溃液流满屋子,满地食腐蛆虫爬行。
有时候,一天不洗澡,他已经闻到自己尚没死亡就已腐烂的恶臭。
由此种种,他不得不半小时扫一次地,十分钟洗一次澡,来驱逐这种知觉,渐渐养成旁人眼中的重度洁癖。
去精神科复检,也看见过情侣上演拯救戏码。男孩子犯病吞药,躺在床上,拉出实验室烧焦木炭一样黑臭的大便,像他从前那般动弹不得,被前来探视之人旁观,顾不得什么尊严不尊严。女孩子愤怒而绝望,哭着讲,高高在上地讲,“我也不能拯救你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不爱我?我在你心里是不是根本不重要?否则你怎么能这么不顾忌我的感受和死活?”
为什么?这话不禁考倒了子夜。
还有一回,应该是什么商业酒会。他应邀前去,站在角落。侍应没留意他的存在,一次经过,险些将托盘里的酒洒他一身。路过女星好心施以援手,不过拽他一下。他亲眼看见蛆虫爬了她满手。他慌不择路,退避三尺,怕脏了旁人的手。抬眼看见对面女郎满面羞愤,尴尬非常,像在说,“陈子夜,你多金贵?”
子夜才意识到是幻觉。
万分抱歉,却不知从何说起。往后这类聚会,他统统找借口推脱,从此也不再露面。
他多金贵?一滩恶臭烂肉罢了。
有时状况好点……好点,也不至于好到哪里去。
偶尔试着同谭天明讲,自嘲地讲,从前看古籍,念一遍可以记诵,还能意会,还能触类旁通。现下,一篇书评念五遍都进不去脑子。
也因此,这几年书也不知道怎么念下来的,好歹取得学位以致用,总算可以勉力糊口。
状况好的时候,其实也可以写作。没有酒精,没有兴奋剂,他的全部灵感,只能得于那段被死亡斩断在二十二岁的爱意。他愚钝地写,麻木地写,暗无天日地写,反复将自己困在那八年迷宫之中,总算词不达意地成了本书。
谭天明是第一个读者。他惊喜但不失好奇地问,你的灵感来自于什么。
子夜简洁地答,性|欲。
精神病患在不那么困顿的时候,也是会有性|欲的。所以谭天明并没有为难他,向他深究欲望的来源。但他知道,这辈子应该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了。他仅有的兴奋类药物,他疲乏人生里唯一的光。于是故事里那个人也恒久地站在光里,从二十岁活了下去。受困于暗处的我,也因恒久地受困于十四岁至二十二岁,而得以活了下去。
如今他无聊的人生,正三点一线地活着。没有养宠物,因为养不活。养成重度洁癖,因为时常腐烂一地。更没有爱人,因为爱莫能助。他接受愚钝,因为保持愚钝才能活。也因此与自己和解,包容世上种种不堪,试着对不堪圆滑以待。他融入那座城市人潮,也会讲些白话,不再做看似无畏的抗争。她一定不喜欢看见他现今模样,因为窝囊。但再窝囊,到底活成了这副模样。这副模样的子夜,也许明天会死去,也许明天仍在苟活,他始终没有战胜病魔,在积极治疗,积极停药,与必将复发之间反复轮回,也在积极期待一个也许到来的五年刑满释放期限。但偶尔偶尔,夜半醒来,也会幻想床边一双清亮的眼,与无间的肌肤之亲。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你是,“艳阳天里鲜花开满地”,而我,“是一座月光也厌弃的坟”。
如果你懂得我在说什么,你便知道我必将永远地失去这一切。
她?她是一杯热可可加棉花糖,我是她杯水车薪的,干涸万年的沙漠。
她是眼睛清亮清亮的梅花鹿,我是她必将死亡的沼泽。
如果是你,你也会提醒她前方危机四伏,快些逃跑。
即便你知道,我有多渴求那个怀抱。哪怕深陷死亡旋涡,被浓重阴影围绕,我也比渴求死亡更渴求她。
即便我知道自己应当永远地失去这一切。
即便我明知自己必将永远地失去这一切。
可是如果你愿回望这片阴霾。如果你愿爱我残缺的尸首。如果你愿珍藏这了无生趣的枯木。如果你愿住在人迹罕见的死地。
如果你也愿吻我。
如果你也愿爱我。
如果你也愿陪我去游乐场。
如果你也愿完成我的临终遗愿。
你不会试图拯救我,也不会被我拖进无尽的深渊。
我愿做你的忠实的信众。这朽木也可以为你苟延残喘。
陈子夜被药物打死了吗?
还没有。
第37章 子夜·天明
谭天明住在隔壁。
两家父亲都是文化人, 在他出生那年就决定了两个人叫天明和子夜,虽然隔壁太太新婚, 未来孩子性别未明。无论男女,那个人还没出生,就被决定叫做陈子夜。
陈金生先生因为著作广为流传,有许多个人业务料理,早几年就从报社退了出来。谭老先生只手操办,年头至年尾异常忙碌,起先让陈沪君帮忙教育儿子, 后头因谭天明将她彻底惹恼,谭老先生只得过早地送他去英国上寄宿学校, 因此因为命运的疏漏,他与自己出生前就注定了的异姓兄弟只有数面之缘。
他本该了解他更多,可因为他自幼对隔壁那间屋子巨大的恐惧, 而过早的逃脱了这一切。后头又因他坚定的选择了另一行业, 无论父亲姑姑还是叔叔在这一领域都不够有话语权, 终于完成一部分自救。可是“家”这个命题恐怖在于,爱与压迫无法分割。只要你还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上天的遗孤,只要你还渴望爱,恐怕就必须接受自己流着痛苦的血。
逢年过节, 谭天明仍得回家感受“团圆”, 好使自己并非孑然于世。即便沉浸在节日虚幻的美好里,呆在那个家中,依旧会让他感觉到全身心的不舒服。即使他足够皮实,即使他足够圆滑, 幼时的阴影也依旧是伴随他毕生的恒久创伤,让他在处理自我情绪与外部矛盾时, 很难自我和解。疮口日益增大,某天也患上双相情感障碍。谁使他患病?他甚至找寻不到一个可以追责的个人。
因为谭天明住在隔壁,所以他成功规避了最深重的创痛。这一点,他也在听说隔壁子夜的故事时,意识到自己究竟逃脱的是什么。
陈沪君是那一代标榜自由的摩登港女典范。她有一个娶了六房太太的封建官僚的爹,一个一辈子依附丈夫的小老婆的母亲。封建与摩登构成了她内核的割裂,被压迫着长大,一辈子渴望美国电影里无条件暴烈的爱,却这辈子为爱情二字吃尽苦头。到头来,却长成为一个真正的施害者。
看着温温柔柔的淑女,教书育人伴随着无时无刻的价值贬低,直至支票印章丢失那一夜,一切矛盾积压至顶点。谭天明被藤条抽了整夜整夜,至十七八岁才懂得:惹恼陈沪君的究竟不是自己,而是她自己的不如意。与陈沪君那点事情,早已见诸报纸,谭天明不愿再赘述。在那场骂战中他想要发泄的也并非他自己的怒火,今日他想讲述的也并非关于自己的事,而是关于隔壁子夜。
谭天明很早就听说陈家姐弟性情相仿,一样的风风火火,一样的“暴躁”。但由于“不打不成器”,“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暴力也在这种文化理念下变得正义且合法,有时甚至受害者也觉得自己“应得”。事事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有时未免恐怖。有时类似于女孩子被强|奸后,想着 “假如我爱他” ,这不可挽回的伤害就合理了;有时类似于 “假如我该死” ,受到不可挽回的创痛时努力寻找 “我本就活该” 的证据,那么伤害也变得理所当然,变得不那么痛。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远在英国时,听到姐姐打电话,说起一位圈中很有名望,在外风评极佳,为人和蔼可亲的导演,他的儿子和子夜上一间小学。某天子夜回家,同母亲小声讲了一件极隐秘的猥|亵之事,问母亲,“这是不是不妥?”被陈金生听见,觉得似乎是一件极丢脸的事。当即讲了类似,“你想做什么,报警抓他?”之语。子夜答不是。陈某接着说,“够丢丑了,还有脸讲。想博取关注?”子夜没有再提,哪怕之后数年万分抗拒去学校,也都没有再提。直到十年前,该名男子因为猥|亵幼童上了新闻,因为背景强大也就不了了之。而这桩子夜蒙受不白冤屈的陈年旧案,也因为“丢人”,而在陈家不了了之,往后也没有人再提起过。
第二次,是关于子夜写作。写作经验,最初往往是经由模仿得来的,世间名家都不例外。陈家有几位很好的榜样,所以子夜起初模仿对象是姑姑。那时他约莫八九岁,尝试模仿她一片女性小说的口吻,来写一位女子的黄粱一梦与生老病死。欢欢喜喜捧去让陈沪君点评,却换来一通不留情面的羞辱。“你这坏种,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学起偷东西,”经由谭大姐转述,陈沪君是这么讲的,“三岁看到老,从小偷鸡摸狗,大只能去馆子里卖肉。” 书里也写不出这样对幼童令人发指的羞辱。这样惊悚的话,宛如心理变态,简直不忍卒听……应当还有相对应的肢体暴力,但谭大姐没有转述,也许也觉得难以启齿。
再后来,他听说过许许多多他们关于子夜的议论。评价变成了,他“撒谎成性”,因为“会突然说自己身上生蛆。”时常不听人讲话,不与人打招呼,一点礼貌也没有,和他母亲一个德行。
但他又常常藉由对子夜的诸多污蔑,从只言片语窥得他内在极为聪明的真相。谭大姐对陈沪君心生怨怼时,偶尔也会对子夜中肯点评:“他看三流小说,也能有一流感悟,常常无意间使兄妹两的观点颜面尽失……小孩子要引导,不可打压。兄妹两却坏得很,常批驳他,说他讲错了。两个业界名流,在饭桌上就一个观点,对一个小孩子齐齐开炮,非得逼他承认自己讲错了才肯罢休。你说好笑不好笑?”
子夜高于他们,却忤逆了他们,违拗了他们。
那时候,谭天明才知道,有些最深重的暴力,远远不是经由肢体。而是一句句诅咒,写进你倒背如流的典籍,融进你必将要使用的文字,由此融进你一寸寸骨血,从审美上对你进行毕生的霸凌。
他们逼得一个天才于文字的人,必得要与文字来割席,才能完成自救。
他虽与子夜不熟,却一直关注着子夜。《毗舍阇鬼》在内地出版,他第一时间去买来看,被惊艳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年代,青年男作家都在叫嚣自己无处安放的荷尔蒙,略成名的男作家往往通过表达对女性的不屑,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肤浅的不屑。子夜却过早地阉割了自己真诚地书写。因为工作原因,他见识过太多男性,从干净少年到油腻中年,中间的过渡是声色犬马与手握权柄。谭天明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藉由精神弑父,想表达的某一思想,也许是,“权力之巅的雄性往往使人作呕,只有去势一切雄性激素,才能勉强为人。”
子夜与权力的抗争终于以失败告终。
二十一岁的子夜回到家中,也是因为他的一败涂地,于是被迫低下头,由衷地道歉,是我错了。由此完全放弃抵抗,顺从地接受来自文字世界里上位者的一切凌迟。
子夜进中文系之前,谭天明曾到陈家参加过一次聚会。席间,他曾听见陈金生极为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不指望你混成黄霑,将来混个二流就成。”
哪有父亲这样讲话?谭天明听得胆寒。而更让他觉得恐惧的是,屋中每个人面色如常,该打牌打牌,该讲笑话照旧。这话无关紧要,每天都在发生。很痛吗?做人不要这么敏感啦。
杀死天才,原本用不着刀子。
半年之后,二十二岁的子夜从山顶一跃而下。
既然对文字的诅咒融入骨血,与他生命早已不可分割。那他也只好将不属于自己的生命归还于父母天地。
这躯体,有何要紧?拿去便是。
隔壁的子夜,仿佛在代替他死去。
隔壁的天明,作为幸存者永无宁日。
将子夜送往医院抢救,谭天明一直不敢去看他。怕他会死,又怕他没有死成,醒过来又再度承受一遍凌迟。数月之后,他带着碳水补剂去医院,远远在阳光下见到他。他很难描述那双暗淡的眼睛,那拆了纱布后骨瘦如柴的枯朽的形容。但他知道,子夜活了下来,以最悲壮的一种方式,成为一颗特质被修剪了的工工整整的园艺花卉,成为桌案上一株株造型奇特的盆栽。
如今世面上一本本子夜的书流传于世,记录着曾经天才的子夜一笔笔控诉。最为滑稽的是,最沉痛的抗争,书脊上却贴了一句来自施暴者的售书宣传语。仿佛一则大|字报,和最终痛彻心扉的灭顶镇压。
如今的子夜也顺从地接受了这一切镇压,每天温和地过,麻木地活着和愤怒地死去他都尝试过,也不知哪一种更好,谭天明没有问过。每个礼拜他都会去各种教会协会冥想,以此收集写作素材,或者自我治愈。谭天明往往会和他同去,每每问他冥想时间都在做什么,子夜会说,“趁机睡觉。”他也是常常可爱的。
也因此,这几年他实在没写出什么东西来。
他如今积极地接受治疗,定时与精神科医生随访,这么多年孤孤单单一个人过。谭天明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养个宠物陪伴,后来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他勉强能对自己的生存负责,不假外物,时常阅读一本《如何与精神病人相处》的书,好使自己能与自己孤单地相处,也久病成医,时常被冥想会的病人缠着聊天,哪怕他们每一个人的症状都比子夜要轻。因为抑郁,子夜时常重度失眠,导致肠胃功能出现差错,烧坏了嗓子,有时讲话费点力气,但也不妨碍他去大学里讲课一战成名,因为一则学生视频爆火而成为网络红人。由此可见,他的一切创痛都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后遗症。
你看,这个世界并不适合直抒胸臆,适合顺应人心。
在这一点上,谭天明也是践行者。反抗无效,于是他领着子夜与他一并龟缩着当孙子。
而他为什么特别偏爱陈纵,是因为谭天明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一种见惯人心险恶的天真,一种倾盆大雨里的勃勃生气。像诗歌或者画作作为修辞的人物,有时候甚至算得可歌可泣。
也因为看到这女孩子种种美好,谭天明意识到,第一次子夜在电视上收看到她的小动作时,为什么会笑。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子夜不总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再借助一下修辞手法,谭天明不难想象——她也许是他的诗,他的画,他终于可以得以避世的,不老不死的绿洲。
也许子夜还能活。
……
谭天明坐在车中,借了顶光,端详着照片上少年子夜的笑。
该怎么形容呢?
说是震撼也不为过。他这自诩子夜身边最亲近的人,第一次意识到,被大浪拍打在岸边,有游客坐在上头拍照的一截早已掏空了的枯树躯干,原本曾会开出满树鲜花,结着金灿灿果实的。
谭天明给子夜发了条:我走了明天中午接你去参加节目。
便将手机收了起来,独自驾车离开。没有理会别的一切信息,也没有理会这一晚可能到来的热搜,或者陈家二老的讥讽或者诘问。
第38章 借我
子夜到她门口时, 远远听见她在笑。多半又刷微博,也不知看到什么, 开心成这样。
敲了好几次门,都没能打断她的笑声。却多半早已引起邻居的注意,叫了保安上来查看。
“和女朋友吵架,没有手机,”子夜讲,“被关在门外了。”
“你解锁我看看?”保安怀疑地审视他。
在此人长久地监视下,子夜摸亮电子锁, 解锁进屋。
陈纵依旧没有动静,笑声却停了。
子夜将房门关上, 刚走到卧房门口,卧房门顷刻开了,走廊灯照出陈纵一张亢奋过头以致苍白疲倦的脸。
背着光, 陈纵看不清他表情。赤着脚, 呆看他一阵, 很平淡地讲了句,“你来啦?”
子夜没有出声。
陈纵讲完这话,转过头,背对他躺在床上, 捧着手机接着刷。
一切稀松平常, 他好像始终不曾离开过她的世界。这次回来,也只只因出了一趟既定的远门,迷了八年的路。
陈纵蜷缩着,安安静静躺在每一个夏日晚风的夜里。
子夜走上前, 侧躺在她身后,很用力地, 紧紧将她搂进怀里。就好像他第一次走失回家一样,用一个“我很想你”的拥抱代表一切言语。
屋子里异常安静,使得外头车流声像天外之音。
子夜忽然出声,“刚才看什么这么开心?”
“看你的网络老婆批判我,”陈纵锁了手机屏,问他,“你又念起我的好了吗。”
子夜答,“你一直很好,我不好。”
“陈老师国民老公,哪里不好?”陈纵安静了一瞬,转过来和他相对,端详了他一会儿,讲,“擅闯民宅不好。虽然我很喜欢你,但没名没分的,这不合适,陈老师。”
听了这话,子夜恬不知耻地讲,“那你报警抓我吧。”
她还想说什么,子夜轻轻碰了碰她的唇,再碰了碰,像逗小猫,使她顷刻分了神。再碰了碰,唇也被衔住,吻落下来,亲得她呜地一声。
亲吻绵长,无声无息,异常温柔。
陈纵安静地承受了一阵,忽然挣扎起来,全身心抗拒,胳膊抵着他胸膛,要将他推开。
子夜不知道她怎么了,怕她痛经得厉害,微微支座起来,柔声问,“怎么了?”
“亲那么狠,欺负人,不知道我在那个?”语气还真的有点憋屈。
子夜想了会儿,明知故问,“哪个?”
陈纵讥讽道,“三十岁的人了,你装什么纯?”
她讲话时,子夜始终不错眼看着她。
话音一落,渐渐笑了,“亲你一下你就想到那个,你怎么回事?”
“你别这么看着我。你明知道今天不行。” 陈纵最受不了他这双眼。宁愿他直接点做些什么,也不能被他这么毫无掩饰直勾勾地盯着看。
“不能做,不能亲,不能看,”子夜帮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话,“那我还能做什么?”
“对啊,所以你来找我做什么。”陈纵故意气他,好笑地讲,“你那条微博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几岁的人了,你说我什么意思。”子夜轻描淡写地讲,前言不搭后语地讲,“痛不痛?”
“止痛片散了,现在有点,”陈纵讲完,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带跑偏,立刻拉回主题,“想要和我重修旧好吗?我不接受。”
窗户没关,外头下了一场夜雨,这会儿冷风吹进来,吹得她胳膊腿都是凉的。子夜起身,拾起沙发椅上的毛毯披在她薄被子外头,又将她手边手机拿远了,复又又侧身躺上来,贴近她问,诚心诚意地问,“为什么不接受。”
陈纵抽回神思,就利害关系很直接地讲,“我还录着节目呢。你这样搞,我很难做人。”
子夜应了一声,帮她条分缕析,“一,我破坏了节目效果;二,我会影响到男嘉宾对你的选择,三,又或者,你已经有了男朋友,只是不便透露……所以是哪一种,使你不接受?”
陈纵也打太极,“不论哪一种,我都不接受。”
这种说法,子夜想了想,“最坏的情况,我是第三者,虽我没什么不可接受的,那么这条微博的确不妥……要我替你解释点什么吗?”说完,却口不对心。刚好她思考时将脸颊凑近些许,他也正正好趁机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口。
陈纵却没意识到他举动出格,只是没想到他接受这么良好,用了点时间才消化完“陈子夜为爱做三”这个说辞。
但她也不是吃素的,反应很快,和他就背德的关系上达成一致:“算了算了,微博发了就发了,删了反倒像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何况谁没有几个前男友呢?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将我挂上网的前男友。而且嘛,陈老师挂我,属于给我脸上贴金。”
卧室里唯一一点亮来自于窗外的霓虹,也因此轻微夜盲的陈纵根本看不到子夜此刻脸上表情。
久没听到他出声,陈纵自顾自地讲,越发离谱地讲,“我的人生信条是不吃回头草的,但可以为国民老公陈老师开个小灶。今晚陈老师找上门,属于我的Friend with Benefit(炮友),但不知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不好,嘴馋偏碰上店打烊,什么都做不了,哎,好惨好惨。何况,陈老师有我这么多黑历史,不挂我裸|照都算好人,属于前男友中排得上号的大大大好人。”
子夜没对“炮友”这身份多作点评,语气淡淡,“你就属于这张嘴厉害。”
“嘴?”陈纵越说越来劲,干脆转过身,编些瞎话来对着子夜贴脸开大,“陈老师想我用嘴?实不相瞒,我现在技术还可以……要试试吗?”
子夜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陈纵,你是觉得我不会生气,是吗?”
我说什么都是你自找的。陈纵也定定看着他,“你之后我交了三个男朋友,你要听吗?”
子夜再沉得住气,脸色也已经不太能看了,声音也很冷,“想讲就讲。”
陈纵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点粗糙细节,却死活已想不起对方姓名长相,这会儿也觉得自己很渣,“你之后第一个男友,像个小太阳。他迷恋我的一切,我也迷恋他带来的热意。他是每个人眼里的好人,有天赋,也有想法,是做人丈夫的好材料。”
“既然这么好,为什么分手。”
“他说我不需要他。我也的确不需要他……对他没有性|欲,也没有太多爱。一些依赖,不足以使我和他走下去,我也不该耽误他,”陈纵对这感情没有太多记忆,所以对这话题也没太多留恋,接着讲了下去,“第二个是个阳光沙滩ABC……你看,那时候我找的类型,都是和你完全反着来的,试了你这种冰窟窿,后遗症就是要致死量的甜来治。”
“为什么分手。”他只剩这一个问题。
“美国人的一切优点毛病他都良好传承,恋爱过程中AA到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细节,结束语是我没有情趣。”开玩笑,有性|欲和有情趣往往正相关,性冷淡了很多年的陈纵也不打算多提,“下一任,谈了一个月分手。一个月的交情,把我挂网上可劲儿黑,也不知哪里来的素材,可真看得起我……”
子夜倒也没有因此生气或是什么。错过了她的一切,如今听见她讲什么,都是他应得的,他自作自受。只是没想到她全无气话,认真地讲述,好像这些年也只不过误入一处名作人生的游乐场走马观花。
久没听见下文,子夜出声,“二十五岁之后,又遇见了什么。”
二十五岁?她有提到过这段恋爱是几岁谈的么……陈纵却没细想,脑子单线运转,凭直觉说了下去,“有时候我觉得我像有个特定形状缺口的,几乎完整的圆。凭自己也能不停地自转下去,但偏生爱折腾,一定要找到那个缺口。”
她躺在子夜臂弯,一张脸故意贴在他手掌,睫毛有意无意搔动他掌心。
子夜跟着痒到心里,心也像被什么攥住,出声时,声音简直不像自己的,“找到了吗?”
“这不还在找么,不然参加什么恋爱综艺,不就是为了打开择偶圈子,尽快找到么,”陈纵安静了很久,抬起脸灿烂一笑,“陈老师人脉广,也帮帮我啊。”
子夜指节剐蹭她脸颊,应了声,又问,“那请问,此刻我的名分是,炮|友?”
“陈老师既然不介意当第三者,肯定也不介意当炮|友,是吧?你想睡时来找我,反正你有门锁密码。出了这门,我见到你,仍然如你所愿,装作和你不熟,恭恭敬敬叫你一声陈老师。在谭老师面前,也如你所愿,欢欢喜喜做你的好妹妹,” 久没听到子夜吱声,陈纵又问了句,“明天你要去演播厅参加最后两期收官录制吗?”
子夜答了句,嗯。
有他在,陈纵莫名安心。面对面躺了一会儿,倦意顷刻如潮水袭来,眼皮重到抬也抬不起。却还有空调整睡姿,将一条不安分的腿探出被子,自然而然架在他腰上,讲句,“那么请陈老师帮我订个闹钟,十二点叫醒我去录节目。”
第39章 借我2
陈纵十一点就被钟颖夺命连环call叫醒了。
“不是三点才到场妆发吗?”陈纵半梦半醒, 仍有点困惑。
“几位老师三点之前在演播厅录最后一期反应,我联系好郑导, 提前到现场参观,可以有个套娃小彩蛋,”钟颖讲完,不免挖苦她一句,“当然,陈大作家马甲多读,半只脚踏进娱乐圈, 还和陈老师老熟人,自然不在乎我们这种素得不能再素的素人辛苦争取来的小彩蛋。你不去, 我们先走了——”
“姐,姐,我去, 当然去!十分钟!”陈纵一面讲, 一面从子夜怀里脱出来。
幸得昨晚有陈老师陪|睡, 几天以来总算有一觉睡得还算不错。一杯黑咖啡下肚,快快冲了个澡,浮肿已经消了大半。往包里塞了点润肤小样,随意敷上一张面膜, 兵荒马乱地准备出门, 子夜不疾不徐,早已在门口候着她了。
陈纵将他上下打量,略显不安地启齿,“你、你不要跟我一起, 影响不好。”
哪里影响不好?子夜想了想,仍答应道, “我不跟你一起,谭天明接我。”
“那……”陈纵想了想,“我先走,你十分钟后再下楼,不要被我朋友看见。”
像是在偷情。子夜失笑,让到一旁,“行。”
陈纵按了电梯,下楼前回头又看他一眼。
他立在门口守望,那画面给人以一种家庭煮夫目送女强人太太上班的温馨错觉,连带着点无所谓的磊落坦荡,反倒衬出她行事阴暗暧昧。
“记得锁门。” 她很平常地讲了句。
“好。”子夜很平常地答了句。
一般出发前就要妆发妥当。但是这档综艺对她们人设定位有一点要求,比如陈纵的着装偏好嫁风,而她的私服大多不达标,只能去现场妆发。索性素着出门,省得白费功夫。
只是没想到她素得这么彻底,车里另外三个人都有点震惊,第一时间忘记要先吐槽她。
“你真是上节目谈恋爱的吗?”钟颖摁下车窗问。
“这不是来不及了么,你刀都架我脖子上了。”
Amber开车,钟颖坐副驾,陈纵先同两人打个招呼,拉开后车门,就看到潘鸿宇。
“哟,我还以为是妹车,怎么还有个男人。”
潘鸿宇笑着讲,“早知道有我,多少得化个妆以示尊重吧?”
钟颖哼笑道,“陈大导演圈子里人才辈出,哪儿看得上咱啊,别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
陈纵默默听着,不敢讲话。
Amber打圆场, “本身是个妹车,拦不住潘鸿宇硬要做女人,死皮赖脸赖上来了,今天请和他姐妹相称。”
陈纵问,“那周正歧呢?”
钟颖舍眼回头一看,“还周正歧呢,不知道谁带你上了热搜?”
Amber也好奇不已, “所以你与陈老师究竟什么关系啊?”
潘鸿宇等着看她如何回答。
“小时候陈老师在金城,随他妈妈在我家院子里借住过一阵,我跟着别人一齐叫他一声哥。他回港市之后,联系就少了。也没有很熟,怕有蹭热度的嫌疑,我就没跟你们讲,”陈纵胡诌了一通,三言两语撇清瓜葛,又悠悠叹口气,颇为自恋道,“谁知道陈老师暗恋过我呢?还专门发条微博为我澄清,说不定那本书也是以我为原型写的……”
包揽女主光环之后,立马反客为主,收效极好。逮着她八卦的一众人,此刻嘘声一片:“陈纵,要点脸!”
Amber当真了,难免打趣: “真的吗?看来每个人年轻时都有黑历史,陈老师也逃不过啊。”
钟颖接受良好,气也消了,“陈纵胡说八道你也信,你听她给自己脸上贴金……”
“但陈老师人真的蛮好,虽然交情不多,但有事也会热心帮忙,”陈纵趁热打铁,“以后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舔着脸帮你们要签名书。”
一车人总算放过了她。
因为要记录小彩蛋,郑导给她们要了一间放映厅收看现场转播。未免陈纵的面膜干涸在脸上,化妆师第一个将她妆画好。之后时间,她都在那喝着集体点的奶茶看演播厅小全景镜头转播。
演播厅也没有放过子夜。
主持人一上来就问出与她相关的争议话题:“大家都知道,四号女嘉宾陈纵在网络上评价备受争议,包括比如说她较晚出版的《山上雪》,与陈子夜老师为人所熟知的小说《借月》,在情感链条上有许多相似性。子夜昨晚发了条微博,是一张小时候的照片。因为那张照片没有配博文,很多网友不明白你的用意,另有网友解读说,这是因为你们有相似的成长背景、见闻及经历,所以看似特有的剧情其实在这种背景下并不具备独有性。网友因此解释说,你在为她澄清,作为当事人则不会追究此事……请问是这样吗?”
子夜想了想。大概是想起她想要保持“素人”状态,避免不必要麻烦的那番叮嘱,于是编个故事,以维系她也不算太冰清玉洁的形象:“我与她有共同的经历、共同认识的朋友,也因此不谋而合,基于同一取材创作,不存在所谓的抄袭。我一直以来对她的欣赏,除了她本身的荧屏魅力,还有对她为人的了解。她不会拾人牙慧,不可能抄袭。”
隔着屏幕,陈纵看着他面不改色睁眼说瞎话,不由会心微笑。
潘鸿宇不知什么时候做好了妆造,坐到她旁边的沙发上。看到这儿,出声问了句,“陈老师说的这个朋友,究竟是不是他自己啊?”
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看热闹。
陈纵讲,“是啊,都说了陈老师暗恋我。”
化妆间众人闻言都大笑不已。
演播厅收看节目片段时,直播画面一片肃静,是没有Reaction的,只能听见对话声。
这个时间里,陈纵就跟潘鸿宇一齐躺在沙发椅里刷手机。陈纵昨夜在温柔乡里忘了充电,不多时手机就没电了,直接拿潘鸿宇手机刷微博。两人都没什么心眼,处着处着就处成了那种坦诚相待,无话不谈的酒肉朋友。
陈纵在刷自己新鲜出炉的黑料。
潘鸿宇就在一边看新鲜。
“在网上说你不爱洗澡,爱贪小便宜,学校免费午餐必要去蹭……这种缺了大德的龟毛男,哪里找来的?”潘鸿宇叹为观止。
“我那时又缺钱又缺爱,逮着人就当救命稻草,很容易看走眼。”陈纵总结,“所以说,人穷途末路的时候,不适合谈恋爱。”
两人占据一张双人沙发,电视里没有演播厅Reaction镜头时,就盯着一个手机哈哈哈地笑。周正歧是第二个妆发好的男嘉宾,挨着两人坐过来,盯着两人,像在看戏。有了他煞神似的拦在中间,后头挨个坐过来的人,不敢同周正歧搭话,也不敢聊得太开心。以至于女嘉宾看到这一幕,诧异地讲,“你们在这默哀呢?”
幸而一段回放视频收尾,演播厅里有了动静。
刚刚播放恋综最后一期,因为节目而聚在一起的十个人,又将天南海北地分离,众人也都伤感不已。告白前一夜,所有人聚在客厅,随机播放众人爱听的歌,一齐回首这一个月每个值得铭记的瞬间,难免聊到《借月》和《山上雪》。
十个人里过半都是陈子夜读者,一个《山上雪》书粉,还有个《山上雪》东西为横本人……好像这一季都是经由这两本书联系起来的,也不知是不是节目组有意为之。
于是钟颖大胆开麦:“Dream一个陈老师本人来做观察嘉宾!总导演请安排一下。”
“钟姐跳预言家!”众人惊叹道。
如今这两本书已有更高讨论度,节目组也必然不会放过本期热门,势必要趁收官趁热打铁一波,上几个热搜都预定好了。
相关话题一来,主持人立刻对上台本。
先面对镜头,澄清了一句,“节目组这一季因为嘉宾中有众多《借月》书迷,因此的确尝试接触陈先生,但能真正邀请到他来,总导演和节目组都很意外。并不存在刻意为之,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语言节奏很快,澄清完后,直接cue陈子夜两本书相关话题,“《借月》和《山上雪》算是贯穿了节目始终,在本季即将收官之际,也与本节目一起接受网友的广泛热议。而关于抄袭的言论,子夜刚刚也已经澄清过了。此外,网友对应抄袭话题,剪辑的一则视频火了,我们来看看。”
该网络剪辑视频画面没有在中近景镜头里直播,沙发上的众人都拿手机搜了出来看。
因为素材有限,所以剪辑只有两分钟。选用的素材来自于两部十年前风格迥异的文艺青春片,男主演是以外貌著称的当红小生,女主演是电影咖。视频不仅拉郎了角色,还拉郎了台词。男主角台词来自于《借月》,女主角台词来自于《山上雪》,台词选段来自于前几天广为流传调色盘。故事线完整,甚至还有隐晦的床戏。台词都翻译成英文,颇有国际范。
因为这则视频,甚至有人创建了【雪月】Couple超话,头像是这两位从没合作过的男女演员。超话里很多评论截取书中台词和描述,附男女演员照片的居多,表示“越看越觉得贴脸”,下部戏能不能合作一下。偶尔会cue到原作者,多半在说,男演员和陈老师很像。也有人小声开麦:女演员和陈纵气质也很雷同。帖子立刻被骂了十几楼,还有人叫管理员出来删帖。
短短一夜,超话粉丝直逼一万五,颇有赶超【正声雅音】当年的趋势。
正声雅音的两位主角,两人分坐长沙发左右两侧,眼神各有各地落寞,大有节目收官就BE的架势。
而电视中,港星颇大胆地开麦:“我还以为是陈子夜先生和陈纵的Couple超话!”
这话将演播厅众人都惊呆了,继而另一位男明星开子夜玩笑:“陈老师,这是可以磕的吗?”
子夜讲:“当然,人的爱好是自由的。”
主持人进一步问,“那么子夜自己会磕什么类型的CP?”
“比如我和陈纵这一种的?”子夜顺其自然地答,回头问众人,“你们是不是就想听这个?”
演播厅都在笑。几位女明星立刻拱火:“郑导听见了吗?陈老师当观察员没有过足瘾,收官之夜大胆示爱女嘉宾,下一季记得请他去做一号男嘉宾!”
整个化妆室,从候场嘉宾到工作人员,此刻全部都在尖叫,都在闹陈纵:“一会儿过去录节目,你想好怎么面对陈老师的示爱了吗?”
陈纵好像误入妖怪洞窟的唐僧,被吓得龟缩起来,堵住了耳朵。
摄像及时跟拍,将这极好的reaction彩蛋画面记录下来。
第40章 借我3
演播室播放结局最终选择时, 总PD先来说了一下流程,然后每位嘉宾的个人PD都来化妆室同他们对了下台本。陈纵的PD台本很长, 几乎和那几对情侣的台本有得一拼。
“前男友的话题不会提,你自己也千万不要提到,哪怕网上真的有流言,也是别人黑你,务必保持纯素人状态。”PD再三强调, “就是我刚才那几个问题,你心里有个大致答案就行, 有点紧张磕巴难免,都没关系。”
陈纵答应, 再三谢谢她。
后期三对双箭头的明线都在背景音话里一一放送。而相对应的男女主人翁,掰得只剩下Amber与Chris这一对。许瑞与女五,接触了几天, 没有什么实质进展所以和平分手。张靖羿倒是真喜欢钟颖, 奈何她根本不是来谈恋爱的, 配合她炒了几天荧屏CP,这会儿也能笑着继续节目扮演……这喜气洋洋的六个人,反倒衬得周正歧与Arya的关系扑朔迷离起来。两人对完台本,便坐得离彼此远远地, 不再有任何沟通。
演播厅终于播放到他们这著名的大四角。陈纵因为早期在节目里的定位, 是为男女主角的感情推动器,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女二,所以优先播放她的选择与被选择,最后才拿男女主压轴。
潘鸿宇表白电话理所当然地打给了她。他写了个两千字小作文, 罗列他未来三十年种种人生规划。由于实在背不下来,干脆着A4纸在电话里照着念。
听到他四十二岁那年要买第二栋带大花园的独立屋时, 陈纵已经听累了。但迫于镜头仍追踪着,她还不能掐断电话。估计播出的电视画面里,她眼神都已经虚焦。
这会儿哥两好,一起坐在沙发里收听他黑历史,陈纵笑了好久。
“你搁这儿跟我面试呢?”她终于有机会讲这话吐槽出口。
演播厅里,几位女星都被潘鸿宇逗得乐了好久,过会儿又被感动到流泪。“陈纵,你选他啊!你选他啊。”
陈纵终究还是摇摇头,一如既往,言简意赅地拒绝了他。“你很好,我也很好……我们都是很好的人诶,可以做兄弟友人,可以一起打游戏,攒局,聊书,无话不说。但好和好感终究是不一样的。”节目组要求不要太过明显的拒绝,一切点到为止,不然不好播出。所以节目里,陈纵也只讲到这里。
电话挂断,她打给了周正歧。
表白内容也和拒绝一样简短,“我一身官司,满身陷阱,你敢不敢来?”
周正歧大抵是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节目里也不敢细问,沉默了一下,说对不起。
立刻,他收到来自张雅骢双向奔赴的电话。
当时拒绝的人,场下热络地做着好朋友。
当时热络的人,如今共处一室,没有任何眼神沟通。但周正歧在听陈纵和潘鸿宇聊天。
潘鸿宇问陈纵:“你吃过几次官司?”
“算上罚单吗?”
“不算。”
“我收过五个法庭文件,其中一份迫使我停学半年,因此才来录了节目,”陈纵轻描淡写地讲,感受到周正歧视线在她身上长久停留,她接着同潘鸿宇补充,“多半来自于我老师的女儿,今年三月我得去当两次被告。”
老师女儿年纪也很大了。自从发现她和老师交往从密,生怕巨额遗产不翼而飞,于是未雨绸缪,从各种刁钻角度控告她种族歧视,不正当手段获取入学资格,非法获取绿卡等等。每一份法庭文件都比牛津字典还厚,要一条条驳回需要耗费极多心力,败诉的费用她承受不起,律师费的贷款她还没有还清。名声也因此在学生间不太好,这些事,在美留学生稍打听就会知道——这个女孩麻烦缠身,最好不要招惹。
“你对付得过来吗?”
“你说呢。”陈纵笑了。
总PD过来叫各位进演播厅。一一走过介绍流程,则穿插着坐到演播室六位嘉宾中间。
不知怎么的,陈纵在最后一位压轴。前面的是被PD指导穿上了情侣装的周正歧和张雅骢。走到镜头下的前一秒钟,陈纵亲眼看见周正歧顷刻冷脸换笑脸,成为镜头前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和其余一切异性保持极好边界感的体贴好男人,为张雅骢绅士地拉开椅子,等她坐下了自己才落座,还为她解答了一些刁钻难题。
而不论真假情侣,此刻在聚光灯下,都演出满眼爱意,使人真伪难辨。
终于Cue到陈纵。她踩着高跟走得不疾不徐,不知为什么引起不小骚动。她没有紧张,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十余人视线都落到她身上,她的全副知觉都在感受其中一道目光,长久停留在她身上。
节目组特意将她安排在子夜旁边。
她倒没先落座,笑着上前,问,“陈老师,我能同您握个手吗?”
子夜偏过头,盯着她看了会儿,才笑着伸出手。
陈纵将他两手抓着,使劲摇了摇,一面还说,“太激动了。”
原本还在紧张的其余人都被她这一举动逗笑。钟颖出声打趣,“陈老师别害怕,就当是粉丝见面会!”
整个演播室都在笑。
笑了会儿,主持人才cue流程,“子夜在节目里几次对你示爱,现在他就坐在你旁边,感觉怎么样?”
陈纵恬不知耻地讲,“既然陈老师这么喜欢我,下一季请陈老师当男嘉宾时,记得也叫我来做返场女嘉宾!反正,刚才大家在节目里也看到了,我单身。”
香港女星讲话比较随性自在,“这精神状态,看起来不需要我们演播室嘉宾的安慰。那些流程,也不用走了吧?”
陈纵慌忙讲,“还是需要,当然需要!谁不想要大美人的安慰呢?请你们短暂丧失一下理智,疯狂地安慰我,千万不要客气。”
女星江汀一直没发话。主持人知晓二人有矛盾,趁陈纵在场,特意cue她,“江汀刚才一直看着子夜与陈纵,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汀笑了一下,“刚才陈纵一坐下来,我就愣住了,觉得她和陈老师好像啊。”
大家也都看了过去,不知是撞了造型,还是造型师特意而为。这么看起来真的很像。
一号特写机位也对准两人,主持人留了点拍摄时间,停顿一下,才点点头,“气质相仿。”
陈纵立刻冲她笑了一下,接茬,“说明我不久的将来,也有望能成为陈老师这样的世纪名人。谢谢你。”至此微笑言和,为先前的“雌竞”矛盾划上完美休止符。
陈子夜听到这话,成功被她逗乐,“我没什么可望的,只能祝福你比我好。”
陈纵立刻转向周正歧,故意在镜头前面调戏他,“虽然我现在负债累累,但我有陈老师的爱,和大好前程。你要不要看在陈老师的份上,再考虑考虑我?”
周正歧笑了,用她的台词回,“陈老师口中的好,自然极好。但好,它毕竟不是好感。”
陈纵叹了口气,“我又败了。”
场面被她搞得一度失控。
主持人笑看了阵,捏着一手台本,冲旁人自嘲道,“陈纵自己会cue流程,接下来没我什么事了。”
陈纵慌忙道歉。
港女星被她逗笑了全程,肾上腺素也飙高,略显亢奋,“没关系,你很好!周正歧不选你,我选你!陈老师都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
陈纵望向对面两两结伴的情侣区,故作掩面姿态,“可我也不能和你们谈甜甜的恋爱啊。”
演播在一片混乱中收工。
陈纵和几位嘉宾在电视台楼下作别。张雅骢因网络风评,最近被失眠折磨得精神极差,一结束就叫了车回去休息。周正歧虽对她没有真正的爱意,但也尽了网络CP责任,将送她上车,方才回来和众人告别。
他特意寻到陈纵,讲,“节目收尾时,你给我打电话,我还诧异你会有什么官司陷阱。原来你有你的秘密和用意,随着节目播出,你的故事才渐渐被我们知道。”
陈纵笑了,“对啊。如今真相大白,我今天才特意又问你一次。”
周正歧讲,“如果我说是,你又会接受吗?”
陈纵答,“我会考虑。你家庭条件真的很不错,谁嫁你,未来会过得很轻松。”
周正歧笑了,“就这?你就看中我这?”
陈纵点头。又问,“那你会接受吗?”
周正歧摇头,“当着镜头,你知道我不会。”
陈纵又问,“现在背对镜头呢?”
周正歧犹豫了。也不知是在想她的“满身陷阱”,还是在想她“看中他家庭条件”。
陈纵拍拍他,“走了。”
周正歧讲,“我送你。”
陈纵摇摇头,指指一直停在电视台大楼下的SUV,“有人送我。”说罢转头朝那车跑过去。
敲敲车窗,驾驶室车窗降下来,露出陈子夜侧脸。他等了很久,也没有半句怨言,偏过头,冲她一笑,画面非常温柔。
周正歧看得呆住。
在远处等嘀嘀专车的潘鸿宇也看到这一幕,走过来,一把揽住周正歧的肩,与他一道目送那车远去。
周正歧面容轻颤,嘴唇发白,喃喃道,“怎么回事?”
潘鸿宇为他解惑,“你《借月》上签的‘陈纵’二字,真的来自于本书女主角。现在懂了吧?世间独此一本,好好珍惜。”
……
陈纵坐进副驾驶室,望着外头霓虹发了会呆。
车里没放歌,两人一致保持安静和沉默,也不觉得尴尬。
约莫快开到口岸了,陈纵才出声,很随意地,将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我这个人,一身官司,满是陷阱,你敢吗。”
“嗯。”
“嗯?”陈纵像是没听清。
“有什么不敢。”子夜笑了。
陈纵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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