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借我5
港市无新事, 名家屁大点家事也能作文章。陈金生夜半晕倒,刚刚送医, 也有小道消息见报,“陈金生脑溢血复发。”不需要任何title来虚张声势,三个字姓名便足够成新闻。
子夜很早就走了。约莫是凌晨,天没亮他起身出去,将毛毯给她好好搭上,又拉了窗帘。陈纵以为他去上厕所,转头又睡得很熟。
陈纵醒过来, 瞥见那条新闻简讯。子夜只留言说去趟医院,没有交代事态轻重。她抓着手机到天亮, 直到工人上门来做饭。
坐在餐桌上,终于进来一条消息。
谭天明:【子夜在医院陪护,中午自己吃饭。】
陈纵:【情况怎么样, 抢救过来了吗?】
谭天明:【轻度出血, 早晨就醒了。】
陈纵发微信给谭天明:【我也可以去看看吗?】
谭天明:【行, 我来接你。】
生怕陈金生就死了,陈纵也仿佛跟着老头子劫后余生,埋着头,眼泪滚进汤碗里。食难下咽, 饭吃得没什么滋味, 索性不吃了。
随意洗把脸下楼,坐进谭天明车里,眼都有点肿。
谭天明诧异得很,“你哭他做什么?”
“我不是哭他, 我怕他死得不是时候,”陈纵讲。
这话很有些意思。谭天明琢磨了会儿, 琢磨出了其中趣味,决定说个笑话让她开心开心,“想不想听我的内部消息。”
“什么消息?”
“今天凌晨,美西的早上,陈伯伯被陈沪君电话叫醒,得了劈头盖脸一通骂。”
“为什么骂他?”
“她性子就这样,脾气乖张得很,常将不如意推卸到旁人头上。这次连长幼尊卑也不顾,多半是气急了……你猜是什么事?”
陈纵想了想,“和子夜有关?”
谭天明微微开出一段路,才接着讲,“陈沪君早些年几本书在都市熟女中大受欢迎。后来几十年笔耕不辍,也产出几十本书,总有百万字。这些年相夫教子,没什么生活与社交,文字平平情节平平。而新锐女作家辈出,她的塑造也不算新鲜,多半凭着吃老本卖书。首印看在她名气合同签约了几万本,但当时销路本就不算上佳。有十几本系列书籍如今出版社想重印再捞一笔回本,看中的不是她的人气,而是子夜人气。和她高高兴兴约好签订合同,谈到印量时才问,能不能请她颇具人气的侄儿书写荐书语并微博转发。”
陈纵笑出了声。
谭天明跟着忙前跑后,狗仔镜头一路追随,虽心中觉得滑稽,却不敢笑得明显,免得落个不孝名头。这会儿总也忍不住跟她齐声大笑。
接着又讲,“听说她气急败坏,电话里说些什么——老娘十七文章写出名堂的时候,他还没生下来——之类的浑话,真是狗急跳墙。也怪子夜,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头骂人也寻不见他,只得打电话问出版公司相熟的人有没有这事。那头开口闭口称子夜为陈老师,又指陈沪君的书多半是都市女人经,受众是那种思想将独立却尚未践行独立的文青。这几年纸书受众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瞄准新一代文青这群目标受众,提陈老师非常管用,几乎立刻能打开市场,销量能翻两番不止,还说这是他们开会讨论的结果。话里话外都在讲,推陈出新,陈沪君的时代过去了,年轻一辈的时代来了。”
陈纵问,“这就将他气着了?老头子还真是不禁气。”
“后头还有呢,”谭天明道,“老头子跟那出版社老板说,他一个二打六,自己书都卖不好,还能帮人荐书呢?又讲,他周围一些名人,也可以帮忙写荐语,只不要告诉陈沪君,叫她着了恼。”
陈纵忿忿,“他面子多大?”
谭天明笑道,“你知道对面说什么?那头讲,陈老的这一辈才子写书,经了时代考验,底蕴深厚,经久不衰,家喻户晓。但这短视频时代,人浮躁得很。话里话外都说,他书销量广,但看过完本的年轻人,其实不多。但话讲得很好听,说他的书评,太‘贵,而重’。这两字放一块是夸奖,分开味就不对了。对面实怕得罪他,临了还夸奖他两句,说《借月》一礼拜售出八万册,带飞一家出版社,另几本冷门杂文版权到期,十几家知名出版公司正在一本本再版竞价。陈家虎父无犬子,真是恭喜恭喜了——电话一挂,陈伯伯还没走上楼,就气晕在地上。”
陈纵微微笑,“那他可得将身子养好了,往后还有得恭喜。”
谭天明在养和医院碰见同事,叫人陈纵领到病房门口就走了。
病房外有沙发休息区,已有一个女孩坐在靠近病房一间沙发里。年纪与她相仿,是那种晒得很均匀的亚裔面容,捧着大号平板在画画。大抵也需长时间陪护,平板插着充电器在充电,手边一叠餐点吃了大半,搁了两只喝空的咖啡杯。陈纵走过来时,女孩抬眼一望,视线稍稍停留复又移开,脸上显露些许困惑。
陈纵在她旁边沙发坐下,以便能离病房近些。
一整层都很安静,医护在走廊上轻手轻脚地穿梭,人员看起来比病人都多。陈纵一落座,立刻有一位走过来询问了一句什么。讲的广东话,大抵问她要吃什么。陈纵略略听懂些许,很努力地讲,“饿昂昂食咗走仓,猴饱啊,唔使啦。”(我刚吃完早餐,很饱啊,不用啦。)
医护艰难地听着,连猜带蒙,讲普通话,“雷有需要走我啊。”
两人鸡同鸭讲,段子说得正儿八经,竟也能对话,属实难得。
医护走开后,隔壁女孩子笑得轻轻颤抖,线打歪好几根。
陈纵知道她在嘲笑自己,却也面不改色,端坐着等子夜。
病房门打开透气,子夜在里头打电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很圆滑地道歉,现在流量当道,各行各业都赚快钱,出版公司也不列外。消费审美降级,这几年大行其道的,过两年就销声匿迹了。这种审美,作不得数,不必为其生气。
总之要仔仔细细地作自我贬低,证据确凿地自我贬低,方才能成功递出台阶。
对面嚷嚷了几句,子夜歉声连连,渐渐安抚下来电话里的女子,一字一句,百转千回,承上启下,游刃有余地让人心疼。与此同时,也将病床上老人成功安抚。过半晌,他才轻咳一声,以示开场白与对他的谅解,关心起他的饮食起居。
“听讲你谈个女朋友。”
子夜没否认。
“内地网红?”老人看图说话地猜测。
话音一落,对病房种种置若罔闻的女孩子霎时抬头,打量陈纵一眼。
陈纵注意力全在别处,由着她看。
老人挖苦,“一个谈女明星,一个谈网红。也不知是潮流变了,还是小辈一个不如一个。”
女孩子笑了笑,用那种刚好可以让陈纵听见的声音讲,“是时代变啦。”口音有点怪,但不是港式,是那种二代美式。
陈纵也笑了下,没轻易搭腔。
“别给你妈知道。”老人接着说,“她最讨厌网络红人,又很是高看你,等几天回来过年,听见这话,当心她好好的又要发疯。”
子夜没接话,只问,“爸,你感觉好些了吗?”
老人吭哧一声,“总不至被这小事气着。”
就听见他接着说,“过年我去内地。”
“做乜嘢?”
“陪女朋友。”
“认识几天?就跟人回家?来路干净吗?凭什么发迹的?摸清楚了吗?当心给人骗去卖器官!”
陈金生疯狂咳嗽起来。
子夜摇铃,立刻有四五名医护匆匆赶来。女孩子也取下平板,立在门口关切询问。
医护冲水送药,轻拍背脊,舒缓病人情绪;也有人监看血压,教他轻轻吸气,还有西人主治医师殷殷问候。满屋子人团团转,为一位病人忙前跑后。
只有子夜冷眼看着,仍在讲,“我已经同人说好,不能失信,一定要去。”
女孩子出声请求,“阿哥,你少讲两句。”
陈金生面红耳赤,颤着手指他,同旁人嘶声怒喝,“我前辈子,定是与这孽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又转回脸,问他,“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满屋子窃窃私语,似乎都在跟着病人数落子夜。
子夜面不改色,答了句,“你生我下来,是因为我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病房里安静了一瞬。
老人咳到声嘶。
整间病房顷刻乱作一团。
子夜搁下一捧寓意美好的花束,安静地转头离开。
病房外是个异样宁静的世界,他一眼就看到脸色煞白的陈纵。
“你怎么来了?”子夜轻声问。
“看见新闻,说他生病住院,”陈纵讲也懒得讲,讲也讲不清,声音轻到几乎只剩气声,“……怕他就死了。”
“为什么怕。”
陈纵脸颊轻轻颤抖,答得很模糊,“因为他是你爸爸。”
子夜蹲下来,将她冰冷的手抓握着,仰看她,声音无比温柔,“所以呢?”
陈纵齿关紧咬,愤恨至极,以致声音都有点哑,“我想他求饶。我想亲眼看到他求饶。”
子夜缓缓笑了,“为什么一定要奉行他那一套理论标准,才觉得算是成功?”
原来他什么都猜到,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陈纵垂眼看着子夜,几乎流下泪,“因为他是你爸爸。”
“别哭,”子夜笑望她,像是在以眼神安抚,“他没死,我也还活得好好的。”
前一句是陈述事实,后一句却像是他郑重的许诺。
陈纵更想哭了。
更何况,他下一句又讲,“我不想让你一辈子……守着一座坟。我死不了。”
陈纵拳头紧攥,忍得两颊都已轻轻抽动,大庭广众下几乎失态。
面前人这始作俑者,面容却异常平静。
紧接着还有心情讲笑话取笑她,“……何况记者快来了,摄像机见到你这副尊容,会写:恐陈金生已抱憾而终。”
陈纵成功被转移注意力,“抱憾?他如今有什么可抱憾的?”
子夜来了个callback:“抱憾临终前还没向我求饶。”
陈纵愣了下,锤他两拳,笑骂,“你有病吧!”
“有病,争取早日康复,”子夜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哭又笑,这样子更不要被记者拍到,省得来日你成名,又要大作文章取笑你。所以趁他们来之前……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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