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书
京中皆知, 元朝郡主痴爱太子,即便太子冷淡疏离,但她依旧上赶着贴上去。如今陛下终于要为他们定下婚期, 她该高兴才是, 怎会说出退婚的话?
是郡主疯了, 还是他们幻听了?
下意识地, 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了元朝与晏长裕。
元朝面色平静, 眉目间全是冷静镇定,任凭其他人打量。她只是仰首, 等待着洪文帝的答复。
这番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疯癫了说出来的话。
所以元朝郡主是认真的?
相比其他人的震惊,晏长裕看上去淡然许多,俊丽的面庞上看不出多少情绪, 在所有人包括洪文帝都因此愣住的时候,他转头, 眸色淡淡地看向元朝。
半晌,声音轻淡地道:“卫元朝,不要胡闹。”
是提醒,也是警告。
他看过来的目光带着点冷意, 眉宇间的冷光比平日更甚了几分,更透出了几分不耐和烦躁。
元朝却笑了。
在晏长裕的眼里, 直到此刻, 她依然是在闹。听到这句话,元朝其实并不觉得意外, 毕竟她在晏长裕的心里, 一直都是嚣张跋扈的形象,所以无论她说得多么认真, 她都只是在胡闹。
“你应知道这里是什么场合,又该说什么话。”他看着她,神情凉淡,“更应该知道,有些话不是随便说的。”
他说:“卫元朝,不要后悔。”
他真是难得与她说了这么多话。曾经元朝缠着他,只想听他多说几个字,可他总是冷淡地在他们之间划开距离,仿佛与她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时间。
元朝心中不由自主地涌上了许多嘲意,也不知是在嘲笑晏长裕,还是自己。
“太子殿下,臣女并未胡闹。”她深吸口气,唇角笑意更深了几分,颊边梨涡深深,加重语气,再一次说,“臣女知道这里是什么场合,也是认真的想要解除这桩婚约。”
“——臣女绝不会后悔!”
神情平常自然,落落大方,姿态优雅,无半分娇蛮之态。
说罢,她没再看晏长裕,直接看向洪文帝,再次行了一礼,郑重地道:“臣女与太子殿下这桩婚事本就定得仓促,所以未曾合过八字。日前,臣女与太子殿下不慎遇险,坠入深谷,臣女心有余悸,便特意去请人合算八字,不料结果却显示臣女与殿下八字相克,若是强行在一起,必伤人伤及,非是良配。”
“太子殿下乃是一国储君,他的婚事是家事,更是国事,自然不能有半分侥幸。往日是臣女年纪小不懂事,如今既然知道了此事,定然不能置之不理。”
“臣女也是大周国民,岂敢因臣女一人坏了国事?”她向洪文帝福了福身,提高了音量,“所以请陛下恩准。”
她语气淡然,条理清楚,逻辑合理,任谁也挑不出错来。非但如此,听了这番为国为民的话,还得夸赞几句郡主深明大义。
元朝的举动实在出乎了所有的意料,洪文帝一时也有些难以消化。太子婚事确实算国事,若是八字相克,便意味着不吉利,这婚自然也结不成了。
所以元朝既然提出了这个理由,那皇室就不得不慎重考虑。
“元朝郡主,你是找谁合算的?”坐在洪文帝身旁的小陆氏,有些按耐不住开口,“此等大事,可不能轻下结论,说不得就是郡主请的那人算错了。依本宫看,谨慎起见,还是再让礼部推算一次才行。”
“陛下,您觉得呢?”
洪文帝看了儿子一眼,见他只面无表情地坐在位置上,不言不语,仿佛置身事外。半晌,他点头应合了小陆氏的话,叹息道:“皇后说得有理,这婚事并非儿戏,当初也是朕考虑不周。如此,便先让礼部再合算一番,待结果出来之后,再议。”
“多谢陛下。”
元朝也没指望这婚事能这么轻易退掉,对于洪文帝的反应,她与师兄早有预料,所以她并未慌张着急,只平静谢恩,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反正他们早已打点好,八字相克,只会成为事实。
宫宴才开始,本该是气氛正热烈的时候,然因为元朝的惊人之举,此时气氛有些僵冷。
无论是上首的洪文帝御小陆氏,还是宴席上的其他人,一时都没了享宴的心情。
对面的五皇子晏长启脸色更是有些难看。
毕竟若不出意外,今夜洪文帝本该为他与陆瑾下明旨赐婚。然让元朝这么一搅合,这种情况下,自然就不适合下赐婚圣旨了。
多拖一日,便多一日变数。
今日元朝之举太过突然,实在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如此一来,谁还有心思享用宴席。
现场唯一还能自如享受的便唯有元朝了。
她说完那些惊人之语后,便坐下悠然自在的享用美食。宫宴的味道自然不差,有些菜式可是宫中独有,平日可吃不到,所以元朝用得还算专心。至于那些落在她身上的打量目光,她全都不知。
许是吃到了满意的,她眼睛一亮,忽然端起盘子起身,跑到了虞晋身边,献宝道:“师兄,你尝尝这道点心,味道极好。不甜不腻,自带一股清香之味,入口时微苦,却不涩,正合你的口味,你快尝尝!”
虞晋的位置离得不远,只与元朝隔了一位,坐在他们中间的是卫阳大长公主。这位公主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美丽雍容,贵气逼人。
见此,卫阳大长公主下意识朝太子看去,只看见青年冷淡漠然的侧脸,似乎并不在意这一切。
但卫阳大长公主活了大几十年,历经两朝,能安稳活到现在,眼力非比常人。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太子捏住酒杯的手指上,那修长的手指绷紧,骨节微凸,指尖泛着白意。
她意味深长地饮了一口酒,忽而偏头看向旁边相处极为和谐的元朝与虞晋,笑道:“元朝郡主与瑞王感情很好啊。”
卫阳大长公主辈分高,可是长辈,便连洪文帝也要给几分薄面,尊称一声姑姑,他们当然不能不理。
闻言,元朝也笑着回道:“回长公主的话,我与师兄自幼一起长大,多年的感情了,自然极好。”
虞晋的回应是,笑着递过去一块点心,“师妹很乖巧懂事,甚惹人喜爱。”
这话说得就有点意思了。
毕竟方才,太子才说了元朝胡闹,转头,瑞王便说师妹乖巧可爱。
三人的声音不算高,但也不算低,隔着近的自然听得清清楚楚。附近听见的人,脸色难免有些变化,皆都反射性地朝太子看去。
清冷淡漠的太子殿下,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受影响。见此,其他人心中都忍不住赞一句,不愧是太子殿下,果真非常人能及。并且更坚定了太子殿下对元朝郡主无意的想法。
所以无论郡主是何想法,太子殿下都不在意。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晏长裕手中的酒杯已经显了裂痕。冰凉的酒水侵湿了他的手心。
卫阳大长公主忍不住多看了虞晋一眼,须臾,也笑着道:“元朝郡主确实很好。那日赛马,若不是郡主出手相助,姣姣怕是危矣。”
卫阳大长公主乃霍姣姣的祖母。虽膝下孙子孙女不少,但卫阳公主最宠爱的便是嫡孙女霍姣姣。
前世霍姣姣意外身亡,卫阳公主震怒,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天。
只是调查许久,最后给出的结果也只是意外。
那日事后,公主府与昌远侯府都送了不轻的谢礼到镇国公府。
元朝对卫阳大长公主观感还不错,况且,她已收了谢礼,这情便算了了。闻言,她便道:“公主过誉了,当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便是旁人看见了,想来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那可不一定了。”卫阳大长公主不置可否地笑笑,眸光却是微凉,“这京中的贵人们,可都不简单。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可是不会顾惜任何人的命。”
元朝敏锐地察觉到卫阳公主的语气中似乎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和厌恶。
“这殿中有些闷,知知可要出去透透气?”不等元朝深思,虞晋忽然开口,“御花园的花都开了,月下赏花,也别有一番风味,知知可想去?”
元朝确实待着有点烦了,而且现在洪文帝也离开了,他们确实不用一直待在殿中。闻言,便兴致勃勃点了头:“好啊,师兄与我同去吧。”
对上少女亮晶晶的眼睛,虞晋唇角忍不住翘了翘,应了一声好。
两人与卫阳大长公主告辞,便一同出了大殿,直往御花园而去。那相携离去的两道背影,一高一矮,又都着了一身青衣,从背后看去,竟般配极了,就像是一对璧人。
晏长裕手上猝然用力,本就生了裂纹的酒杯终于彻底碎裂。
*
御花园。
虞晋说的没错,御花园的花几乎都开了。白日里的姹紫嫣红,到了夜晚,披上一层柔和的月光,果然另有一番风味。
一到了此地,一股花香便顺风飘了过来。
“好香啊!”
元朝闭着眼,深吸了口气,一脸陶醉。
镇国公府也有花园,只是卫家一家都是粗人,元朝也不是那些能赏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的才女,国公府的花园也美,自是更多的是自然生长的美,不如御花园这般精致。
看着漂亮的花儿,嗅着花香,元朝忍不住张开双手,心情好极了。
温柔的月光似乎也格外钟爱月下的美丽姑娘,柔柔地洒在她的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圣光,美得不似凡人。
虞晋看了一眼,便倏然收回了视线。
“我有个庄子,今日花开果熟,风景极好。你若有兴趣,可去玩一玩。”他的目光虚虚落在那些花上,轻声说着。
“师兄与我一起吗?”
因为放下了一桩心事,元朝没有了前几日的紧绷,只觉得心中畅快,便也有心思去玩玩了。
“我倒是想,但怕是不行。”听出了她话语间的期待,虞晋笑了笑,“近年来,海上海寇作乱严重,陛下有意派我平寇。”
听到这话,元朝心中立时咯噔了一下,她想到了上一世虞晋的结局,本能地想要开口阻止他。
不过话未说口,她便意识到不合适。
师兄一心为国效力,怎可能因为有危险便不去?何况身为武将,本就是以身犯险,绝不可能临阵脱逃。
“这事我也听说了,听闻这些海寇极为猖狂厉害,他们的装备不比朝廷差,船只与武器甚至更甚一筹。而且他们常年在海上生活,水性极好。大周的水军,怕是要逊色几分。”
海上作战,拼得不是人数,最重要的是装备。元朝这话说得还算客气,事实上,大周水军就是杂牌军,甚至还有兵将根本不通水性,这样的水军如何能战胜海寇?
虞晋点头:“他们有制船和制火药的高手。”
至于其他的,他并未多说,只道:“你不用担心,师兄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
元朝抿唇,没有应这话。
“皱着脸作甚?这样都不好看了。”虞晋笑着揉了揉她的头,“放心吧,便是要出战,我们也会提前做好准备的。工部已经在召集工匠改进战船和武器了。”
说到此,他顿了一下,才道:“太子心思明达,自他入工部后,这方面的进度倒是大大提升了。据闻,已经有了不小的成果。”
听他提起晏长裕,元朝面色淡了淡,从善如流道:“他确实挺厉害的。”
这点倒是毋庸置疑。
无论是做太子,还是做皇帝,晏长裕都很优秀,也很负责。刨除感情,晏长裕确实是一位为国为民的明君。
他不好奢华,生活简朴;不好美色,当年登基时,甚至直接废了选秀。在一起的那几年,元朝常常看到他熬夜处理公文,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政务上,连睡觉的时间都一再压缩。
那时,元朝虽然很想丈夫多陪陪她,但她更明白他的抱负。所以她理解他,便是偶尔抱怨,也只是想要他多看看她。
她其实并不介意他把政事看得比她重,如她自己,她也有自己的兴趣爱好。
晏长裕没有时间陪她,她虽然偶有失落遗憾,但也能自得其乐,并不是真的需要人花时间来哄。
她的底线,从来只有一个。
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元朝的原则。她并不觉得这个要求过分,女人能做到从一而终,男人为什么不行?
如他的父亲,也位高权重,不也做到了吗?
她是从不理解所谓的三宫六院的。
世人都说洪文帝深爱元后,但元朝内心私以为这份深情不过如此。若是真爱,又怎会娶其他人,甚至还生下了那么多孩子?
晏长裕是嫡子,却不是长子。
都说后宫与朝堂息息相关,可在元朝瞧来,不过是男人好色的遮羞布罢了。若是足够强大,足够坚定,又何须用女人来平衡朝堂?
所以当晏长裕宣布废除选秀时,元朝为此高兴,更为他,为自己骄傲。她选了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夫君,所以她感到骄傲自豪。
曾经,她以为晏长裕能做到,况且她又喜欢他,所以她愿意去包容,去理解。可惜事实告诉她,晏长裕确实不好色,只不过是早心有了白月光罢了。
于是世间美色,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如她,如这世间除陆瑾之外的所有女子,无论美丑,都入不了他的眼。
若不是她横插一脚,想来陆瑾也不至于只做一个贵妃了。
这般来看,倒也算是痴情了。
元朝勾了勾唇,眼里有些嘲意,心底还是忍不住生起了一股郁气。她还是没那么豁达,想到这些事,还是觉得很气!
“知知,你真的不喜欢他了吗?”
“自然是真。”元朝唇角嘲意更甚,“是不是我之前太上赶着了,所以你们都不信?但师兄,我什么时候说过慌?”
喜欢时,她大胆承认,从不避讳;不喜欢了,她当然也不会藏着掖着。她的欢喜,从来都是明明白白的。
“师兄,我这人啊,其实受不了太多委屈的。”元朝叹息一声,“我想我还是更爱自己一点。”
虞晋看着她,笑着说了一句:“甚好。”
*
两人在御花园待了一会儿,见时辰不早了,宫宴也差不多散了,便决定回府。虞晋本来要亲自送元朝回国公府,只是中途却被洪文帝唤了去。
“师兄不用担心我,反正有飞云他们跟着,无碍的。”见虞晋踟蹰,元朝忙道,“陛下唤你,定有要事,你快去吧,不要耽搁了。”
洪文帝亲召,虞晋当然拒绝不了。他嗯了一声,又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因着方才与虞晋一起,所以两人没带贴身侍从,虞晋一走,元朝也没了心思再逗留,也抬步离开。
“郡主。”
只不过没想到,没走几步,竟碰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昏沉的夜色下,今夜打扮得很是精致的陆瑾款款朝元朝走近。论姿容,她确实比不得元朝,但一身书卷气,让她显得格外特别。
她身后没跟着婢女,见此,元朝顿住脚步,客气地招呼了一声,“陆姑娘。不知陆姑娘唤本郡主有何事?”
“郡主,阿瑾是为了您与太子殿下之事而来。”陆瑾清丽的面庞上带着忧色和愧疚,“郡主为何突然要退婚?可是因为我?”
不等元朝回答,她忙解释道:“若是如此,那郡主便误会了。我与太子殿下婚约早已解了,我们早就不可能,郡主大可不必担忧,我不会影响到你们的。”
说到此,她面上有黯然闪过。
“我与太子殿下有缘无份,今生已无可能。”见元朝不说话,陆瑾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还请郡主不要误会。”
“说完了?”
元朝抬了抬眼皮,懒懒看了她一眼。
许是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陆瑾明显怔了怔。
“放心,本郡主不会误会你们。”元朝哼了一声,“反正本郡主与太子的婚约也要解除了,往后,你们会不会再续前缘,与我都没关系了。”
说罢,她抬步朝前走。
“郡主还是喜欢太子殿下的吧?”身后,陆瑾忽然提高了音量,“郡主为了太子殿下做了那么多,难道甘心因为误会放弃吗?”
元朝停下。
须臾,她转身看向陆瑾,忽而笑了,反问:“那你呢,陆姑娘,你可还喜欢太子?”
陆瑾没料到她竟然直接这般问,愣了一下,才沉下脸色道:“郡主往后还是莫要再说这些话了,阿瑾说了,我与殿下已无可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你不喜欢他咯?”
陆瑾张了张嘴,半晌,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沉默即是默认,看来陆姑娘还是心心念念着你的太子哥哥的。”元朝脸上笑意更深,忽然抬眼朝陆瑾身后看去,”太子殿下,你可听见了?你的阿瑾表妹,也舍不得你呢。“
陆瑾一惊。
急忙回头,便见不远处,晏长裕竟然立在那里。
陆瑾心中一凛,忙朝周围看了看,直到没瞧见其他人,她心里才勉强松了口气,“太子哥哥,您什么时候来的?”
晏长裕没回答,只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越过陆瑾,目光只落在了元朝身上。见此,陆瑾眸光一暗,手指下意识搅紧。
“本郡主是个好人,做不出那等棒打鸳鸯的恶事。趁此机会,正好成全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能够积德的大好事。”元朝笑看了两人一眼,“太子殿下与陆姑娘也不用感谢本郡主,好人本就该做好事,不是吗?”
“时辰不早了,本郡主先行一步,告辞。”
话音未落,她已经毫无留恋地转身大步离去。那道靓丽的倩影很快便淹没在了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晏长裕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许久,才收回了视线。
“太子哥哥……”
“你为何要来找她?”不等陆瑾说完,晏长裕直接道,“孤与你既然早已解除婚约,如你所说,我们早无可能,该避嫌才是。”
陆瑾面色变了变,眼圈蓦然红了,美眸中波光凌凌,极是惹人怜惜。
晏长裕神情却毫无一丝波动,看着她的目光与其他人无任何不同,冷淡疏离,全无传闻中的深情。
“往后,还是唤孤殿下为好,莫让人误会。”语气不轻不重,却犹如重锤落在陆瑾脸上,“往后莫要来寻她。”
话音未落,他已越过她大步离开。从始至终,都未回头。看着男人冷漠的背影,陆瑾胸中一股郁气冲出,忽地喊道:“殿下是在怨我纠缠不清吗?您又有何资格说这般话?”
晏长裕停下脚步。
须臾,转身看向她。
陆瑾直视着晏长裕,只是在对上男人墨色深浓的眼睛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但旋即想到什么,又大义凛然地挺直了背脊。
“那日赛马,我遇险,是殿下主动出手相救的。”她咬着唇提醒。若不是晏长裕这般做,又怎能不让人多想?
况且,关于那些有关他们的流言,她不信晏长裕不知道。
所以晏长裕有何资格说这些话?
“你说得对,往日一切皆是孤主动所为。”晏长裕直接坦然承认,“所以也该由孤来结束这一切,往后再无下次。”
他没有否认利用陆瑾,一来误导小陆氏等人,二来……逼卫元朝放弃婚事。既是自己选择,晏长裕也没有什么后悔。
若是再来一次,他依然会如此做。
“但孤为何那般做,想来身为才女的陆姑娘,不会不知。”晏长裕淡淡看了她一眼,明明只是随意的一眼,却让人心头发凉,“孤,也是在成全你,不是吗?”
男人看着她的目光冷漠如剑,像是要寸寸撕裂她的伪装,陆瑾再维持不了淡然。
只是男人说罢,根本没再看她反应,径直转身就走。只留陆瑾面色发白的站在原地,身上一阵阵发凉。
原来从一开始,晏长裕便什么都知道。
果真不愧是大周惊采绝艳的太子殿下,晏长启与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陆瑾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涌出恐惧的同时,却也忍不住向往。
“殿下,你喜欢上元朝郡主了吗?”她提高了音量。
不远处,晏长裕脚步微顿片刻,随即,继续向前。
他没有回答她。
*
晏长裕走得很快,几息便出了御花园。站定后,他朝四周环顾了一圈,眉心缓缓拧起,身上的气息冷了几分。
“太子是在寻元朝郡主吗?”恰时,从旁经过的卫阳大长公主忽然出声,不等晏长裕回答,自顾自答道,“那你来晚了,元朝郡主已经出宫了。”
晏长裕转头看向卫阳大长公主,面上并无焦色,平日如初,他朝她颔首:“多谢姑祖母告知。”
卫阳大长公主笑了笑,看他的目光缓了几分,轻声道:“现在时辰还早,若快点去追,想来能赶上。有什么误会,还是早早说开为好。元朝是个好姑娘,你若是真喜欢,可得好好珍惜。太子,莫要让自己后悔。”
“那姑娘曾有多喜欢你,有目共睹。”
晏长裕未应,也未动。
沉默几息,才道:“多谢姑祖母关心,孤明白。她只是误会了孤与他人的关系,所以才闹了脾气,孤会与她解释清楚。”
“你认为她只是在闹脾气?”卫阳大长公主皱了皱眉,见晏长裕面色坦然,微顿,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太子还是多放几分心思在这事上。”
话落,她没再说什么,径直离开了。
晏长裕看着卫阳公主离开的身影,剑眉微蹙。
*
“殿下,可要叫水?”
东宫。常文瞧了瞧时辰,见已快过了殿下平日沐浴的时间,便小心叩了叩书房的门问。
宫宴结束后,晏长裕并未去追已出宫的元朝,而是先回了东宫。贺敛的事已不能再拖,他需要回来仔细布划。
他本是计划等洪文帝下了明旨,再让贺敛出场的。
今夜见过陆瑾后,却是改了主意。
如今洪文帝虽还未下明旨,但京中都已经知道了晏长启与陆瑾的事,两人的婚事已是明面上的事了。
此刻贺敛出场,其实也算是时机合适。
等把这些事情处理完,已很晚了,宫门早就关闭。晏长裕看了看天色,也无甚睡意,便拿了本杂记出来看。
他的专注力向来很强。
这本杂记正是他近来最喜欢的,休息时,最爱翻看它。
然今夜,心神却一直无法完全落在书上。半个时辰过去,杂记竟也才翻了两三页。他有些烦躁,却也没有放下书,而是逼着自己看。结果等他反应过来时,又是一刻钟过去,这一次,他连一页都未完整看完。
这是极其少见的情况。
晏长裕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衣襟,眉心紧拢,心底的烦躁让他难以静下心来。等到常文来提醒时,他已经又出了一会儿神。
“殿下?”
“备水吧。”
晏长裕回过神来,倏然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有些大又突兀,吓了常文一跳。常文抬眸看去,这才发现殿下面色不是很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可不常见。
殿下自来奉行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在这复杂的深宫中,更是不能现于脸上。自殿下懂事起,如这般情况,几乎就再未出现过了。
“顾决可回来了?”
还未走出书房,晏长裕便问。
顾决被殿下派出去护送元朝郡主了——当然,是悄悄跟在身后。郡主并不知道。
闻言,常文便明白了殿下今日为何所困,忙道:“禀殿下,顾首领于半个时辰前回来了。可要召他前来问话?”
晏长裕没说话。
沉默即默认。
常文心领神会,即刻就唤小太监下去叫人了。
很快,顾决便来了。
“她如何?”晏长裕直接问。
顾决回:“元朝郡主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然晏长裕听到这四个字,却觉心中的燥意更深了一些。
他耳边再次响起了不久前,元朝在宫宴上说的那些话。
“臣女并非胡闹,臣女知道这是什么场合,也是认真的想要解除这桩婚约。”
“臣女与殿下八字相克,若是强行在一起,必伤人伤及,非是良配。”
他本以为自己不在意,只当卫元朝在闹脾气,却不想这每一句,每一个字竟都记得清清楚楚。
八字相克,伤人伤己,并非良配?
这是谁算出来的?
那场刺杀因何而来,晏长裕比谁都清楚。况且,他从不信命,更不信天,只信自己。
是不是良配,该他说了算。
他脸色很凉,眸色更冷,须臾,冷冷道:“下去查清楚,镇国公府到底是寻得什么庸才,竟算出这种荒唐的卦象。寻到之后,好好教导一番。”
顾决愣了一下,才忙低声应是。
不等顾决离开,他忽而又道:“派人盯着礼部那边,莫要再出了这种庸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顾决退了下去,男人的面色依旧很冷,仿若凝了一层冰霜。
“殿下,可是在为郡主今日提解除婚约一事烦躁?”常文上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晏长裕的神情。
解除婚约四个字一出,晏长裕便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想说什么?”便连声音也比平常还要冷冽。
常文吞了吞口水,大着胆子问:“殿下这般烦躁,莫不是对郡主动了心?”否则,他也想不出其他合理的理由。
毕竟一开始,想要解除婚约的不是殿下吗?如今郡主主动提起,还专门提供了那般合理合情的理由,结果殿下非但不高兴,还罕见的不满,甚至还特意让顾决盯紧礼部——这是担心有人从中作梗吧?
“以后不要问这种无用的问题。”这是今夜晏长裕第二次听见了,他眉峰拢得更紧,“无论是否动心,孤与卫元朝都已有了婚约,早晚要成婚。”
便是梦中……或许,该说是前世,他与卫元朝不也成了亲吗?
如今,他不过是遵循前世的轨迹而已。所以动不动心,并不重要,毕竟结果不会改变。
而且——
“是她说喜欢孤的。”他淡声陈述事实,“况且,孤与她在野外独处了一夜,孤说过,会娶她为妻。”
所以他不理解,卫元朝缘何会忽然反悔?
“她为什么要解除婚约?”
呃……
常文虽然活了好几十年,但他又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也未曾深入接触过姑娘家,一时也有些被难住了。
他想了想,才试探地说:“许是因为嫉妒?”
“嫉妒?”晏长裕抿唇。
“殿下也知道,外界都传您爱的是陆姑娘。元朝郡主既心悦您,自然会在意。老奴记得,自从那日赛马后,郡主便不同以往了。”
赌气宣布不喜欢殿下,往日送到东宫的东西全断了,再未如之前一般腻在殿下身边……
常文斟酌着说:“老奴没娶过妻,但在宫中待了多年,见过许多娘娘。这情之一字,其实充满了独占。娘娘们面上贤惠,其实心底里都是极想独占夫君的。哪有女子不妒,若是不妒,无非是不在意罢了。”
“郡主金尊玉贵,万千娇宠的长大,想来更不能忍受这些。”毕竟谁都知道元朝郡主性子霸道,喜欢的东西,从不容人染指。
东西如此,夫君更如此。
晏长裕若有所思。
“殿下若是与郡主解释清楚,想必郡主的气也消了。”常文提议,“也可以送点礼物,最好是亲自选的,如此更显用心。郡主那般喜欢殿下,定然不会再与殿下置气。”
听完,晏长裕又看了常文一眼,须臾,淡淡道:“下去多领三年的俸禄。”
“诶!多谢殿下赏赐!”
常文立时就笑开了,忙行礼谢恩。
*
了却了心事,找到了问题所在,晏长裕的烦躁自然就消了。眼见着时辰不早,他便叫了水沐浴,洗漱过后,便安置了。
他伤未好,又忙碌,确实累极,没多久便睡着了。
这一夜,又梦到了卫元朝,或者说是梦到了前世的记忆。
如常文所说,女子哪有不善妒的。梦中,他与卫元朝已成了婚。两人平日相处还算和谐,只没没涉及到陆瑾时,卫元朝会与他闹别扭。
既已成婚,晏长裕其实已经放弃了曾经的计划,所以婚后几乎与陆瑾没有交集。毕竟在梦中,陆瑾也嫁给了晏长启,成为了五皇子妃。莫说他对陆瑾本就无情意,便是有,他也不屑于惦记他人的妻子。
那是他们成婚一个月后。
卫元朝去参加了一个赏花宴,回来时面色便不怎么好。晏长裕瞧见了,但也没多问,他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
毕竟卫元朝身边跟着人,若真是大事,早就有人通知他了。
只是用晚膳时,他刻意放慢了速度,等着卫元朝主动说出来。
结果她没说。
只是这夜就寝时,她拒绝了他的求欢。
晏长裕虽不沉溺女色,但正常的夫妻生活还是不排斥的。卫元朝也从未拒绝过这事,然今夜,她推开了他。
橘黄的烛光下,女子精美的面庞染上了霜色,却显得越发冷艳了一些。晏长裕的目光不自主地落在了她的眉目间,最后在那双水润饱满的红唇上停顿了一瞬,问:“怎么了?”
“晏长裕,”她仰头看他,目光很认真,“你喜欢我吗?”
“为何问这种问题?”他面色淡淡,漫不经心回,“无论喜欢与否,我们不是已经成婚了吗?”
所以喜不喜欢,重要吗?
“卫元朝,孤的妻子是你。”晏长裕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用的话题上,既然卫元朝今夜不想,他也没强迫她,只径直吹灭了灯,淡声道,“不早了,睡吧。”
屋里顿时暗了下去。
晏长裕没再去看卫元朝的神情,而是躺下,闭上眼,很快睡了过去。这些日子来,他要忙得事情很多,少有松快的时候,本就疲倦至极了。
只是翌日醒来,看着身旁背对着他睡的妻子,他想起昨夜的事,出去后便着人去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几位夫人凑在一起,议论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以及五皇子妃的事。”顾决很快查清回来,“那些夫人说太子妃生得再美,也无用,殿下心心念念的唯有五皇子妃……恰好,这些话,被太子妃听见了。”
“……太子妃发了很大的火。”
所以,卫元朝果真是在意这点。
现实中,天光已现,晏长裕睁开了眼睛。想着梦中的事,笃定地下了结论。
他自来是个果决之人,既然发现问题,自然要快速解决。晏长裕没有耽搁,换好衣裳,又亲自去了库房选了一支凤凰金簪——这是元后留下来的,是传给儿媳妇的东西,意义非凡。
梦中,在他与卫元朝结婚后,晏长裕把簪子给了她。如今,也不介意提前。
他带着人,直接出了宫,很快便到了镇国公府。这一次,倒是没有再吃闭门羹。晏长裕眉目间的冷色褪了几分,直接进了国公府。
到了正厅时,元朝已在了。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瞧见他,少女便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殿下请上座。”
见过了梦中她放肆的模样,再瞧她如今恭敬守礼的样子,晏长裕觉得莫名刺眼。他眉心微蹙,沉声道:“你不必如此多礼。”
元朝笑了笑,没应,问:“殿下今日来府,是为何事?”
晏长裕不怎么想再看她如此客气冷疏的模样,直接道:“孤今日是特意来寻你的,孤有东西送你。”
说话间,常文已经机灵地上前,把手中捧着的盒子放到了元朝面前,并打开,笑道:“郡主,这是元后娘娘留下来特意赠予儿媳妇的。”
那凤凰金簪,元朝不陌生。
上一世,自得到它后,她无比珍惜。常常戴着,都不舍得离身,每日都亲自擦拭,重视异常。
上辈子,她其实早知道元后娘娘留下了这么一支金簪。倒不是说它有多贵重,当然它确实很珍贵,无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是极品。但元朝拥有的珍宝实在太多了,她看重的只是这支金簪的意义。
只是成亲当夜,晏长裕并未给她。还是半月后,她实在没忍住旁敲侧击,暗示了好几次,才终于得到了这支簪子。
曾今想方设法想要得到的东西,如今被送到面前,她却再没了拿起的欲、望。
元朝没有接。
她看向晏长裕,笑道:“臣女也有一样东西要给太子殿下。袭月,把东西拿过来,给太子殿下过目。”
也是一个木盒。
很是精致漂亮,符合元朝一贯的审美。
晏长裕的目光落在了木盒上。
元朝亲手推到了晏长裕面前,“请殿下收下。”
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晏长裕只以为她的脾气已经过去了,嗯了一声,接过木盒,亲自打开了盖子。
霎时,退婚书三个字印入眼帘。
和离书
正厅中忽然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晏长裕的目光凝住了, 看清那三个字的刹那,心脏处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不算疼, 却无法忽视。
他面色骤然冷却, 眉目间刚酝出的几许暖意顷刻间消散, 厅中的气氛也在转瞬间冷凝。
明明是温柔暖春, 此刻, 正厅中的人却觉一阵寒意,仿如转瞬进了凛冽的寒冬。
晏长裕只扫了那三个字一眼, 便移开了视线,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元朝。
一时静默。
那三个字又大又红,让人想忽略都不行。本来站在晏长裕身后的常文当即就抖了一下, 幸而及时反应过来,否则险些就惊呼出声了。
然相比他们这方的震惊与慌乱, 坐在对面的元朝却一直维持着脸上客气有礼的笑意,冷静镇定,与他们截然不同。
她亦抬首,坦然地与晏长裕目光相对。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晏长裕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听上去与平常无甚不同,看向元朝的目光也是冷静沉稳的。
即便是收到了一封退婚书, 于他而言, 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
元朝自也从未想过这区区退婚书能让晏长裕变脸,见此, 也无甚意外, 闻言,便笑着回道:“殿下来府, 难道不是为了它吗?”
她伸出玉白的纤纤素指,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木盒中的退婚书。
不等晏长裕回答,她继续道:“太子殿下委实不用这般麻烦,不用您亲自跑这一趟,臣女今日本就准备着人把这退婚书送去的。不过殿下既然来了,那也省事了,早点走完这流程也好。”
省事,流程。
晏长裕神情冷凝,没有去拿盒中的退婚书,只平静地问:“还在生气?”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那一声又一声,仿佛蕴了几分不耐。
“孤与陆瑾的事,不是你想得那样,孤并不喜欢她,也不会娶她。”
元朝脸上笑意散了。
胸腔处忽然涌出了一股火,不知是怒,还是悲哀。原来直到现在,晏长裕都还以为她只是在与他闹脾气。
在他的心中,她只是一个骄纵任性、不分场合胡闹的纨绔女。
“太子殿下贵人多忘事,难道还要臣女提醒您?”她深吸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怒火,冷冷道,“我早说过,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
晏长裕蹙眉。
见此,不等他开口,元朝已直接道:“既如此,那臣女便再说一遍。臣女已经不喜殿下了,我要与您退婚。臣女是很清醒,很冷静地做出这个决定,更是深思熟虑,所以,这一次,太子殿下能不把臣女的话当做耳边风吗?”
晏长裕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如曾经经历的很多次一样。
他们明明是在吵架,可往往会被气到的都是元朝。情绪激动的是她,满腔怒火的也是她,而她的夫君,总是这样,用那双清冷的眼睛看着她,仿佛不理解她为何要闹。
吵得厉害了,他也只会说一句,“说完了吗?”
冷静,理智,衬得她更像是一个无理取闹又作又讨厌的妻子。
元朝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上一世他们之间的最后几次争吵。
那时,他们已经成了大周最尊贵的夫妻。
他是皇帝,她是皇后,在外人眼中,他们还算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毕竟堂堂一国之君,废除选秀,只有她一个皇后,这可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
晏长裕登基后的头一年,也是他们过得最和谐的一段日子。那一年,他们甚至称得上是如胶似漆。
那一年,他们真的很好。
好到元朝曾以为她已经守得云开见月明,以为他们会这样过一辈子。
直到晏长裕忽然把陆瑾接到了宫中。
当夜,晏长裕主动来了她的宫中。
登基之后,他一直很忙,忙到很少有空闲的时间。所以算起来,那竟然是晏长裕第一次踏进她的寝宫。
——在此之前,因考虑到他忙碌,通常都是元朝主动去寻他。
所以那一夜,看到晏长裕突然来了,元朝还挺高兴。晏长裕把陆瑾保护得很好,那时,她这个皇后还不知道他把人都接进了宫中。
“陛下,你怎么忽然来了?”她仰头看着他,忍不住露出灿烂地笑,“是不是想我啦?”
她抱住他的手臂,抬着下巴,故意这般说。
事实证明,她又自作多情了。
“朕把陆瑾接进了宫。”
这是晏长裕进来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看了一眼被元朝抱住的手臂,没有抽出来。
不等元朝反应,他又说了第二句话,“朕欲立她为贵妃。”他已然做好了决定,不是在征求她这个妻子的同意,而只是来告知她结果。
毕竟贵妃位份高,只在皇后之下,并不能轻立。册封贵妃也是国之大事,须得皇后出席,才算圆满体面。
说是上一世的事,但仔细算算,其实也不到一年。所以元朝还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所有的细节。
每一点,都未曾忘却。
是以,她自然也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你能想象吗?
当你满心欢喜的计划着与自己的丈夫该如何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构想着你们幸福的未来时,他忽然告诉你。
他要纳妾。
还是能够威胁到正妻地位的贵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明明是夫妻,却像是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体会不到她的喜怒哀乐,或者准确的说,他根本从未在意过妻子的喜悲。
她构建的所有美好,在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不同意。”
许久,元朝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没有镜子,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有多么难看,甚至不知道她的眼睛在刹那间红了。
“你不能纳妾!”她怒瞪着自己的丈夫,大声地宣布,“我永远都不可能同意!晏长裕,你不要妄想了。”
“你想要纳妾,除非我死!”
她发狠地说。
可元朝清楚,此刻的自己有多么的狼狈。她是付出爱的那个人,所以她注定是输家。
当时,晏长裕又是什么反应呢?
他如曾经的每一次一样,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吼完,才淡然地开口:“说完了吗?”
“朕今日来不是来与你商量。”他面无表情地道,“也不用把死不死挂在嘴里,卫元朝,你该知道,朕平生最讨厌被人威胁。”
所以他警告她,不要用死来威胁他。
当然,一个不得他喜欢的妻子死了,他也不会在意,许是还要高兴——毕竟,如此一来,他正妻的位置可就空出来了,正好给自己心爱的人。
所以用死来威胁他的元朝,显得那般愚蠢又可笑。
但其实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忽然想到,她根本没有任何能威胁到晏长裕的筹码。
“此事,朕已经决定。无论你同不同意,贵妃的册封之事都不会改变。”他俯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朝,声音冷疏,“陆瑾进了宫,也不会碍着你。卫元朝,你依然是皇后,不会有任何改变。”
怎么可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晏长裕,陆瑾是你的弟媳,你难道忘了吗?”元朝抱着微弱的希望,可笑的期望能改变他的决定,“纳弟媳为妃,朝野上下都不会同意的。”
五皇子虽已死,但陆瑾并未和离,她还顶着五皇子妃的头衔。相处几年,元朝已经知道晏长裕有多么讨厌他的外家承恩侯府,所以他又该有多喜欢陆瑾,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娶她?
“那又如何?”他冷冷勾唇,一字一顿道,“朕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管。”
外人。
所以她这个妻子,也是外人对吗?
她十七岁与他正式完婚,如今五年过去,原来,还是一个外人啊。
“你说得对,你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管。”元朝忽然笑了一下。虽是在自己寝宫,又是就寝时间,她已卸下了妆发,素面朝天,换上了睡衣,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笑起来时,更有一种白日没有的缱绻。
晏长裕目光微顿。
须臾,他才出声:“你能想明白便好。朕说了,朕的皇后是你。”许是以为元朝软化了,他语气稍缓几分,眉目间的霜色也散开了些许。
元朝看着他,又笑了。
“晏长裕,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谢你还给了我皇后之位?”她语气中充满了讽刺和嘲意,“我卫元朝,缺一个皇后之位吗?”
她是金尊玉贵的元朝郡主,是卫家的女儿,她天生就不需要去争去抢这些东西。皇后之位,在其他人眼中或许是宝,可于卫家女来说,不过如此。
她不稀罕!
晏长裕刚缓和的神色骤然冷却。
“我说了,我不会同意你纳妾。”元朝仿佛没察觉他难看的面色,笑着道,“你放心,本郡主不会用死来威胁你。晏长裕,我不会再管你了,我也不要……再喜欢你了。”
她没有自称本宫,而是换成了“本郡主”。
晏长裕脸色更凉。
他难得有这般生气的时刻,最后只道:“卫元朝,朕对你已足够纵容。”
元朝笑着,没有应声。
两人不欢而散。
最后,晏长裕拂袖而去,而元朝,带着人搬进了冷宫之中。
那是她给自己,也给他们作为夫妻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晏长裕还是执意要纳陆瑾为贵妃,那他们之间也就彻底结束了。
元朝当然不会寻死。
她是卫家最后的血脉,她的一身血肉来自父母,她怎么可能去死?她还要为卫家绵延子嗣,延续血脉。
她若死了,世间便再无人记得卫家了。
元朝只是想要和离。
只不过她忘记了,从古至今,从未有过和离的皇后。要么成为废后,要么……死在宫中。
直到现在,元朝也不知道自己的死与晏长裕有没有关系。她只是告诉自己,怨恨一个人太累了,她只是想要忘却,想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上辈子是她愚蠢,被人算计,是她自作自受,她最怨的只是自己。最遗憾的是她死了,卫家就绝后了。
上一世的最后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元朝不知道她死后的情况,但她还未被废弃,皇后死在冷宫,想来也不会太过无声无息。
况且还有袭月在,还有卫家旧部。
元朝留了书信。
想来,他们都会遵循她的遗愿。
若是不出意外,晏长裕最迟第二日便能知道她的死讯,并收到她留下的和离书——这便是元朝的选择。既然决定放弃,那她自然不可能再顶着晏长裕妻子的身份离开。
她要回家,作为卫家女,干干净净地走。
上一世晏长裕执意要娶陆瑾的模样可历历在目,他为此说得每一句话,元朝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此刻,元朝根本没把他的解释当真,更不会放在心上。
“昨夜宫宴,臣女已说得清清楚楚,殿下素来聪慧,想来也不会忘记。我与殿下,缘尽于此。”元朝直视晏长裕,“所以殿下不用与我解释这些,往后,您心悦谁,又要娶谁,于臣女都无任何关系。”
“这一次,殿下听清楚了吧?”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说实话,元朝其实并不太想与晏长裕闹得太僵。这个男人有多么厉害,与他做过夫妻的元朝很清楚。
若无意外,这一世,他应当还会登上皇位。
她比不上他聪明,玩不过他,不求与皇帝交好,只望各自安好。
“你不信孤的话。”晏长裕答非所问,脸色冷厉。
元朝不置可否。
她等了一会儿,见晏长裕只看着她,说完那句话后,便又闭上了嘴。见此,元朝的耐心终于告罄。
她没那个心思在等他。
元朝直接拿出木盒中的退婚书,打开,放在了晏长裕面前,笑着道:“请殿下签字吧,免得以后再跑一趟,浪费了殿下的时间。”
晏长裕垂首,便看见了退婚书上,已然签了一个名。
卫元朝。
三个字,精致好看,清清楚楚。
这是元朝的笔迹。
只一眼,晏长裕便认了出来。
身后,袭月适时递上笔。
晏长裕没动。
他只扫了一眼,便抬起了头,依然冷静镇定地看着元朝,终于开了金口:“孤希望你冷静地思考,不要一时冲动。”
说罢,他站了起来。
修长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了元朝,最后说:“你说不喜欢孤了。可一个月前,你还向孤表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个月前,元朝还未重生回来。所以算起来,于她来说,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她早就忘了。
如今晏长裕提起,元朝才有了点模糊的记忆。
她脸色变了变。
所以晏长裕的意思是,她还在赌气?毕竟一个月前还爱得轰轰烈烈,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不喜欢了?
若元朝不是重生,她也不会轻易相信。
思及此,她脸色有些难看。
可当初做那些事、说那些话的都是她自己,她便是想怪,也怪不了别人。一时间,元朝有些憋气。
“殿下缘何不愿意退婚?”元朝暂时没想好该怎么回答,便直接反问,“殿下不是也不想要这桩婚事吗?如今臣女愿意成全殿下,你又何必拒绝?”
她看着晏长裕,忽然讽刺地说:“殿下这般不舍这桩婚事,可会让人误会你的心意,还以为你喜欢上了臣女呢。”
晏长裕抿紧了唇,没答,只神色更冷。那冷硬不耐,又强忍烦躁的模样,可不像是面对喜欢之人。
他冷冷道:“这婚事,乃是御赐。不是所有人都如元朝郡主一般,都不把这御赐的婚放在眼里,说弃便弃了。”
“所以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元朝脸上没了笑。
“卫元朝,孤给你考虑的机会和时间。至于这支金簪,孤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若不要,扔了便是。”
晏长裕深深看了她一眼,须臾,猝然扔下这话,没等元朝的回应,就大步出了正厅。
他走得很快。
只一个错眼,人便已经消失了。
常文需要跑着才能跟上,等到出了镇国公府,他才忽然停了下来。
“殿下?”
明明是明媚的好天气,但他周身像是凝了一层冰霜,又盈满了煞气,颇为骇人。常文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她说过喜欢孤的。”
晏长裕忽然说,“怎么可能忽然就不喜欢了?明明是她先来招惹孤的。”所以,他不信。
况且,在前世,他们最后也成了夫妻。
所以卫元朝只是在闹脾气。
只是吃醋、嫉妒。
晏长裕笃定地想。
常文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毕竟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元朝郡主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殿下主动亲自上门,她非但没有如往日高兴,甚至还拿出了已签过字的退婚书。
都已经闹到这地步了,当真只是在闹脾气吗?当众提出解除婚约,勉强还能说是赌气吃醋,那现在呢?
常文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尤其是在看见殿下的反应时,这预感逐渐化为了不安。若元朝郡主是真心想要退婚,那殿下能坦然接受吗?
若是之前,常文自然是肯定的。
现在,他却没了把握。
“好好肃清之前的那些流言,往后,孤不想再听到。”晏长裕回头,看了镇国公府一眼,片刻,才大步离开。
*
“郡主,现在该怎么办?”
镇国公府。袭月和文嬷嬷等都等着元朝的反应,看着那退婚书,都未动。其实不仅是晏长裕会有那样的质疑,她身边伺候的人想来也有。
元朝其实已经回过神来了。
现在不相信也没关系,反正她心意已决,只要她态度坚定,不用多久,所有人都该知道——她是真的要解除婚约。
她也是真的不喜欢晏长裕了。
只是晏长裕走得太快了,等她想好说辞时,人都不见了。
元朝看了一眼桌上的退婚书与凤凰金簪,笑了一声,无所谓地道:“天黑之前,让人把这两样东西都送进宫,东宫若不收,那就送到陛下那里。想来陛下很乐意看到。”
未免晏长裕又讽刺她不够冷静,元朝特意留了几个时辰,而不是立即送过去。
说罢,她想起了什么,又让袭月拿了纸来。随即,大笔一挥,在纸上了写了一句话——
【谢殿下慷慨,不用再考虑,臣女已冷静地想清楚了,请殿下签字】
她并不觉得晏长裕会坚持不签。
他又不喜欢她,更不想娶她,如今退婚机会送上来了,他怎么可能不抓住?
至于为何现在不签,想来是觉得是她先提出的退婚,所以颜面有损吧。或者,他还有更深层次的算计。
元朝猜不到,也不想猜。
晏长裕如何想,于她而言,早已不重要了。
写好,她把纸一并放进了木盒中,淡声道:“一并送过去吧。”
*
晏长裕出宫去镇国公府之事,洪文帝与小陆氏等早收到了消息。小陆氏松了口气,虽然私心里,她并不愿看到晏长裕重视卫元朝,但如今最重要的是让这桩婚事顺利进行。
虽然她已经仔细询问过太医,看过晏长裕的脉案,但心还是没有完全放下。她养了晏长裕多年,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个养子兼侄子几分,她总觉得这场刺杀太顺利了一些。
小陆氏自来谨慎。
也是凭借着这份谨慎,她才能稳坐中宫之位多年。
如今事情看似顺利,但又隐隐让她不安。比如晏长裕与元朝的反应,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在慈元宫等了一会儿。
知道晏长裕是空着手回的宫,也就是说,卫元朝收下了东西。如此,她才终于放下了心。
倒是洪文帝听闻消息,沉吟了许久,着人唤了晏长裕过来。
“儿臣见过父皇。”
晏长裕面色如常,眉目淡然。
洪文帝瞧见,心下一动,问:“朕听闻,你今早去了镇国公府寻元朝,如何了?元朝丫头可是什么反应,她可还要退婚?”
其实虽这般问,但洪文帝心里也有了答案。
他也是清楚元朝有多么喜欢自己这个嫡子的,否则,当初镇国公也不会亲自来求了这份婚约。之前,太子态度冷淡,小姑娘伤心生气难免。如今太子亲自上门求和,想来不出意外,很快便会和好了。
果然,须臾,便听儿子冷静回:“回父皇,待她脾气散了,一切照常。”
“那便好。”洪文帝想了想,“女孩子有些脾气倒也正常,元朝又是娇养大的,你也多放几分心思,多哄着一些。”
既如此,洪文帝也把昨晚听到元朝要解除婚约生起的心思压了下去。若这桩婚事注定要成,那也是天意。
晏长裕躬身敬回:“多谢父皇教导,儿臣明白。”
“你做事,朕很放心。朕等着喝太子妃敬的茶。”洪文帝笑道。父子两人又说了几句,洪文帝便放了人。
晏长裕全程都很镇定。行礼告退,晏长裕转身出了福宁宫。只是在踏出殿门的刹那,眼前又闪过了一个画面。
“晏长裕,我不喜欢你了!”
画面一闪而过。
他骤然伸手,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不知为何,竟猛然间生了一丝罕见的惊惶。
又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
微疼。
不过也只是一刹那,仿若错觉。晏长裕也只是微顿瞬息,片刻,如常离去。可就在又起步的瞬间,又是一个画面快速闪过。
他恍然看到了一封信。
上面写了三个字——
和离书。
那是卫元朝的笔迹。
他蓦然顿住。
然那画面已经没有了,只出现了一瞬,快得他甚至没看得太清楚,当真像是错觉。
不,定然是错觉。
皇家从无和离一说,又哪里来的和离书?
晏长裕冷着脸,抿紧了唇,冷静地想。
“常文。”他又沉声说了一次,“立刻着人去处理那些流言,从明日起,孤要那些流言彻底消失。”
到此为止
但这流言一旦传开, 想要肃清又怎么可能?何况还是立刻,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古以来,便是位高如帝王, 也管不住那悠悠众口。
常文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只是在瞧见殿下的脸色后, 只好先咽了回去, 硬着头皮先应了一声:“老奴这就去办。”
连他都明白的事实, 殿下又怎会想不到?
他心下有些发沉,想到元朝郡主的态度, 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
“你说太子殿下亲自去了镇国公府?”承恩侯府,陆瑾正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盯着镜中的女子,正仔细地描眉。
听到侍女的禀报, 她手上一颤,一下便毁了精心描好的眉毛。
只见那形状优美的细眉峰上, 歪出了一笔,趁着白皙的肌肤,实在是显眼又丑陋。陆瑾莫名就想到了卫元朝那张妖精似的脸,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回小姐, 是的。”侍女心惊胆战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回, “今日天刚放亮, 太子殿下便出了宫,去了镇国公府。奴婢向东宫的小安子打听过了, 殿下今日出门前, 特意开了一次库房,据闻是把元后娘娘留下的那支凤凰金簪带走了。”
至于带走为何?
不用说, 陆瑾都明白。
那支凤凰金簪,可不是无名之物。一是因为它本身的珍贵,二是它象征的意义,那可是一国之母传下来的东西。
凤凰的图样,历来只有国母能用。
便是当年她与晏长裕还有婚约时,也未曾看到过,如今,他竟是直接给了卫元朝。
陆瑾再也维持不了淡然,猛然握紧了双手,直到尖锐的指甲刺进了柔嫩的掌心,泛起疼意,她才深吸了口气。
“小姐何必在意太子与元朝郡主之事?古往今来,只有笑到最后才是赢家。”奶嬷嬷吴氏瞧见陆瑾难看的面色,便笑着劝道,“不过是一支簪子罢了,待五殿下功臣,届时小姐想要多少簪子,都唾手可得。”
“瞧瞧,今日五殿下还特意着人送来了好多东西,皆是华贵之物,论价值,可比一支簪子珍贵多了。”吴氏拿起一支金步摇插在了陆瑾的发髻上,笑道,“小姐看看,这金步摇,可不比那小小金簪好看?”
“况且,五殿下送来的东西可不止这些。老奴瞧着,五殿下是极满意重视小姐。”
那金步摇做工极其精致,漂亮极了。插上它后,似乎连容色都增色了三分。这也是五皇子派人送来的。
自春蒐归来后,两人的关系算是过了明路,晏长启便经常往承恩侯府送东西。
陆瑾看着那支金步摇,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见此,吴氏脸上笑意深了些许,接着道:“咱们侯府已出了两位皇后,想来很快便能出第三位了。太子……可给不了这份尊荣。”
不错,晏长裕已然废了,被废弃不过是早晚之事。便是他没有腿疾,这太子之位他也坐不稳。
元后嫡子又如何?
死人,怎么可能比得过活人?
一个没有生母的太子,想要上位,太难了。
“嬷嬷说得对,是我想岔了。”陆瑾心情终于舒畅了几分。晏长裕喜不喜欢她不重要了,她要得本就只是皇后之位。
“小姐能想明白便好。那支金簪实在代表不了什么,老奴若是没记错,这还是太子第一次主动踏进镇国公府。”吴氏哼笑一声,语气难掩轻蔑,“想来是那位郡主欲擒故纵的计谋凑效了。不过也就如此了,这女子啊,最重要的是要聪明,而不是一幅皮相。”
“咱家小姐可是大周有名的才女,何必与那等粗笨之女比较?没得拉低了品味。”吴氏嗤笑一声,“她也就只看得到那一亩三分地了。以退婚为要挟,一时凑效,却为害终身。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步蠢招罢了。”
陆瑾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嬷嬷也以为她不是真心退婚?”反正她只把之前卫元朝说的那些话当做赌气之语。
“那可不是老奴一人认为,全京城都这般想。您瞧瞧,有几个人把那话当了真?”
“可不是嘛!当初元朝郡主追太子殿下那劲儿,大家都有目共睹。”这时,陆瑾的贴身侍女也笑着插了一句,“反正奴婢是不信。若元朝郡主真退婚,那奴婢便把这眉黛全吞进肚子里!”
“你个小蹄子,倒是想得美。这眉黛可珍贵了,不知能买多少个你这样的丫头。”吴氏笑骂一声。
“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嘛,所以随便说咯。嬷嬷可莫要生气,奴婢才不敢浪费这些好东西呢!”
顿时,屋里哄笑一片。
陆瑾唇角的笑意也更深了一些。
*
元朝自是不知道这些议论。不过也无所谓,她向来不是很在意他人的评价,除非犯到了她的手上,通常她都是不搭理的。
那些人之所以会诋毁她,无非是出于嫉妒。
她自个儿的日子,她自己最清楚。只要她过得越来越好,那些流言自然会消失,那些人也会越来越难受。
送走了晏长裕一行后,她也没再府中多待,换了一身漂亮新衣,便欢欢喜喜地领着人出门了。
她与虞晋约好,今日要去庄子上玩的,否则,她也不会起得这般早。
他才平寇回来,在外辛苦了几个月,所以洪文帝许了他几日假期。元朝便缠着她师兄,把他的假期提前预定了。
不过还没等元朝出门,虞晋就已经到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的衣裳,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威势。只是在看见元朝的瞬间,那张温润的面庞便扬起了淡淡的笑,冲淡了那份沉重,多了几丝鲜活。
“师兄今日真好看!”
元朝嘴巴犹如抹了蜜,开口就是赞美。
“怎么个好看法?”却不料虞晋顺着她的话,笑着反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可把没有多少文化的元朝给难住了。她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一会儿,也只憋出了一句,“反正就是好看,很好看。俊美逼人,大周第一!”
闻言,虞晋笑出了声,“平日叫你多读点书,现在可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听到读书,元朝便垮了脸。
若说吃喝玩乐,她倒是很有经验。但是读书,她是真不行。
“师兄,你就别埋汰我了。我知道自己没文化行了吧?”元朝不满地哼了一声,果断转移话题,“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时辰不早了。我今个儿特意留了肚子,就想去摘新鲜的果子呢。”
四五月份,成熟的果子可不少。
虽然平常国公府下的庄子也会送上来,但这别人送来的,与自己摘得又哪里能相比?
当然是自己摘得更香!
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虞晋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慢点走,果子在树上,又不会跑,当心摔了,可疼呢。”
听到疼,元朝立刻就放慢了脚步。
她倒也不是想表现得这般猴急,只是距离上一次她这般出去游玩,已经太久太久了。她也很久都没有这般畅快过了。
她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日,忽然笑着说:“师兄,我好高兴啊!”
虞晋偏头看去,目光所及,全是少女灿烂的笑容,比之天上明日还要耀眼三分。他心脏处像是泡进了水里,温软得不可思议。
良久,他才轻声道:“既然高兴,那就多玩几日。走吧。”
“那师兄你会陪着我吗?”
少女仰头,期待地看他。
眉心的那点红痣,如盛开的花,洒满了漫天鲜妍。
“……若我在,自然陪着。”
虞晋垂眸,须臾,启唇回答。
*
宫中。
从洪文帝处出来,晏长裕径直回了东宫。他似乎并未被在镇国公府的事影响。回来后,便又进了书房办公,并未有不同。
只是看着桌上的公文,他又一次失神了,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
头还有些疼。
脑中耳中,全都是方才在镇国公府时经历的一切。卫元朝的音容,犹如烙印一般,似生生刻在了脑海中。
晏长裕心中烦躁更甚了。
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只觉脑海里阵阵发胀,他甩了甩头,想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全都甩出去。
只是一个女子而已,他不用太过在意。妻子在他的生活中,本就不是最重要的。
然似乎没有什么用,反倒更难受了一些,视线竟逐渐模糊,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就这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做梦了。
许是心情烦闷,所以这次的梦,也不是什么好梦。
晏长裕梦到了他与卫元朝吵架。
为了陆瑾。
梦里的他把陆瑾接进了宫中,并还要立她为贵妃。这让晏长裕有些不能理解,他对陆瑾根本没有情意,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只是梦里的记忆并不连贯,他看到的多只是一些零落的片段。
梦中的卫元朝因此事与他大吵了一架。
他看得出她很生气,也很难过,竟连眼眶都发了红。可梦中的他,看上去竟无动于衷,依然执意如此。
“你想要纳妾,除非我死!”
他听到梦中的卫元朝如此道。
这句话如重锤一般,猛然落在了他心上。晏长裕当即心口一跳,不知为甚,心中竟生出了一抹罕见的不安。
然梦里的他,只是平静地回了一句:“不用把死不死挂在嘴里。卫元朝,你该知道,朕平生最讨厌被人威胁。”
语气冷硬。
但晏长裕却感受到了梦中自己心里因那句话涌出的怒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
他听见梦里的她说:“……晏长裕,我不会再管你了,我也不要……再喜欢你了。”
翌日,她竟就带人搬进了冷宫之中。
梦里,得到消息的他,只把这当做了她的一次赌气。听过后,便又埋首处理政事,并未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卫元朝这一去,竟一直未归,这一去就是好几日。
梦中的晏长裕,知道她为何不回来。
但册立贵妃的旨意已下。
君无戏言,他还是没有更改自己的决定。
一切都顺利进行。
只除了送往福宁宫的药膳点心断了,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距离贵妃册封礼的三日前,他派人把新做好的皇后吉服与凤冠送去了冷宫。卫元朝没接,甚至派人传回这样的话——
“让晏长裕亲自来,告诉他,本宫不会去的,他想要纳妾绝不可能!除非本宫死!”
她又说了死。
梦里的他心中的怒火更甚。
他知道这几日她病了,传了好些太医去看,似乎都不见好,所以她还是在威胁他吗?
但可惜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平生最讨厌被人威胁。
所以他没有去见她。
这场冷战,一直持续到册封贵妃当日。
他看着盛装打扮的陆瑾,心中无一丝波澜,脑海里首先冒出的竟是卫元朝的身影。喜乐的声音很响,他想,她应该听到了。
所以此刻,她定然很生气。
也不知这一次,她会与他闹多久。
自与她吵过之后,萦绕在心底的那丝烦躁非但没有消散,反而与日俱增。直至今日忽然达到了顶峰。
他想——
或许,他对她也不是无动于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承认自己,有些想念她。
“陛下!出事了!”
就在这时,常文忽然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满脸的惊慌。
“何事如此慌慌张张?”他高坐在上首,忍着心底的烦意,冷声斥责。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常文白着脸,像是遇到了极度恐慌的情况。堂堂皇宫大太监,此刻竟惶然无措。
“她怎么了?”
他依然稳坐,看上去平静如初。
“她……”
轰——!
只是没等梦里的常文说完,一声雷响,忽然响彻云霄,也震醒了熟睡的晏长裕,强行中断了这个梦。
晏长裕猛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心脏剧烈跳动中,像是犯了心疾一般,让他整个人越发焦躁。他朝窗外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阴了下去,虽没下雨,却打起了雷。
雷声阵阵响,搅得人心绪烦乱。
“常文!”
晏长裕下了床,忽地提高音量唤了一声。
*
这头,在晏长裕进了书房,照常办公后,常文便下去想肃清流言的法子了。
只是想了一会儿,倒是有了法子,但这法子须得殿下配合才行。要遏制流言,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由当事人自己打破。
外人以为殿下喜爱陆姑娘,排斥元朝郡主。那殿下只要表现出对郡主的在意和重视,比如大张旗鼓的送礼示好,如此,那些流言自然就不会再传了。
常文正思索着,该怎么与殿下提这个法子。
这时,有个小太监抱着个盒子气喘吁吁地跑来。远远看着,常文只觉那盒子有些眼熟,还没等看清,便听小太监笑呵呵说:“公公,郡主又送东西来了。”
常文心里登时一个咯噔。
难怪他觉得眼熟,这、这盒子不就是之前装退婚书的那一个吗?
常文脸色变了。
恰此时,不等他确认,便听书房里传来了殿下的声音。
他忙应了一声。
不待他进屋,便见晏长裕已经推开门走了出来。他眼力极好,一眼便看到了小太监手上捧着的木盒。
“殿下,这是郡主着人送来的。说是特意给殿下您的。”小太监不知内情,见晏长裕目光落在木盒上,忙笑着解释。
常文头皮都麻了。
晏长裕已经接过了那个木盒,然后面无表情地打开,里面果然是那张退婚书与那支凤凰金簪。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纸条。
【谢殿下慷慨,不用再考虑,臣女已经冷静地想清楚了,请殿下签字】
是卫元朝的笔迹。
她甚至还贴心在盒子里放了笔和墨。
送木盒子的小太监已经呆住了,看清盒子里的东西,脸色都吓白了。
“……殿下?”
“出宫,孤要去见她。”
晏长裕只看了盒中的东西一眼,便随手把木盒甩到了一边。
他脸色极凉,像是沉默的火山,只待时机一到,滚烫的岩浆便会喷涌而出。
天上雷声未停,偶尔还有闪电闪过。这样的天气,委实不适合出门。常文看得心惊胆战,根本不敢说话,只能提着心跟在晏长裕身后。
“殿下,郡主早前出了城,与瑞王一起去了庄子上。”但便是再心惊,常文还是必须得把话说清楚了。
瑞王。
晏长裕手上猝然握紧,抿紧唇,直接道:“备马。”
“……是。”
*
晏长裕到时,元朝已经摘了不少果子,瞧着天色变了,她便与虞晋从山上回去了。刚坐下不久,庄上的管家便急匆匆上来禀报太子来了。
管家话未说完,晏长裕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庄子这边虽还未下雨,但京中已经飘起了雨。晏长裕是骑马来的,一路行来,身上已经被打湿了。
只是身上的狼狈并未影响到他的气势。
他越过其他人,径直进了正厅,走到了元朝面前。
然他紧紧盯着元朝,却不说话。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元朝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客气地笑道,“殿下想来玩,也该提前说一声,免得怠慢了您。”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了虞晋身边,笑问:“师兄,我说的对吧?”
“当然。”
虞晋不着痕迹的上前半步,高大的身体挡在了元朝前,挡住了晏长裕的视线,淡声问,“不知太子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晏长裕冷冷看着他,没答。
“殿下莫不是来送退婚书的吧?”元朝算算时间,想着东西应该送过去了,便从虞晋身后探出身子,扬起唇角,“不过是点小事而已,殿下何必亲自跑一趟,派下人送来即可。”
“孤没有签。”
他终于开了口。
然听到这话,元朝脸上连客气的笑也没了,“所以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眼底的不耐显露无疑。
“太子既对知知无意,也不想要这桩婚事,便不该拖着。”虞晋皱了眉,“拖下去,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无非是再为他人提供笑料罢了。”
“此事与你无关。”晏长裕冷冷看着虞晋,“这是孤与她的事,还轮不到瑞王来管。”
“他当然可以管!”元朝立即站到了前方,斩钉截铁道,“我的事,无论是什么,师兄都能管!”
晏长裕脸色越沉。
他的头发和衣裳还湿着,冰凉的雨水顺着他冷峻的面庞缓缓落下,让他的脸色越发冷白。
“我不知太子殿下如何想的。反正这婚事,本郡主退定了!”元朝面上浮起嘲讽的笑意,“以殿下的骄傲,我想,您也不会强留一个不喜欢您的太子妃吧?”
不喜欢。
这两日,这三个字,他实在听了太多次了。
听得烦了,听得厌恶。
“你想好了?”他冷着眸光问。
元朝毫不犹豫回:“早便想好了。您不喜我,我也不再喜欢你,何必彼此折磨?以您的身份不会缺一个太子妃的。所以,”
“——太子殿下,我们到此为止吧。”
晏长裕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眉目间的冷硬越发浓郁,须臾,他终于冷声开口:“既如此,孤,如你所愿。”
他承认,或许,他真的对卫元朝动了心。
但也仅此而已。
话音未落,男人已经蓦然转身。
“太子殿下留步。”
只是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女声。
他立即停下脚步。
心跳突然加快。
“何事?”他转头,冷眼看着元朝。
却见元朝竟又拿出了一封退婚书,递了过去,“臣女不知殿下有没有带上退婚书。不过无碍,臣女准备的还算充分,殿下签这一封也一样。”
“殿下,签字吧。”
说话间,袭月与飞云已经呈着笔墨上前。
屋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签字。
晏长裕抬眸,对上了元朝的眼睛。恍然发现,那双曾看到他便亮闪闪的漂亮眼睛里,没了爱意,只有疏淡。
里面依然盛着期待。
但曾经,是期待着他的回应。如今,却是期待他快点签了退婚书。
晏长裕骤然别开视线。
他拿起笔,打开那封退婚书,终是冷着眉眼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落下的那一瞬,他看见少女的脸上绽放了灿烂的笑容。
心脏被那笑刺了一下。
倏然紧缩。
“多谢殿下成全。”元朝接过那封退婚书,释然一笑,“待明日,臣女就进宫请陛下下明旨,绝不耽误殿下。”
“……随你。”
晏长裕冷冷扔下这两个字,再未看她,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庄上也终于落起了雨。
雨势越来越大。
晏长裕走得很快,不顾常文等人的劝说,翻身跃上了马。随即,用力一甩马鞭,马儿顿时如离弦的箭一般奔了出去。
正如她所言,他不缺一个女人,更没必要挽留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人。
所以不必有任何留恋。
圣旨下
马儿跑得很快, 风雨渐渐大了起来,便如剑一般割在了他的脸上,带起了阵阵的刺疼。
晏长裕恍若未觉, 直到马儿忽然嘶鸣了一声, 前蹄一屈, 马身一晃, 他才似蓦然惊醒过来, 身子也随着马儿的晃动摇晃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起身一跃, 从马上跳了下来。
然落地之时,却是踉跄了一下,受伤的左腿一软,竟就这般单膝跪倒在了地上。直到此刻, 晏长裕才感觉到了从左腿处传来的剧痛。
本就未愈合的伤势又加重了,疼痛如附骨之蛆牢牢地吸附在上面, 晏长裕下意识握紧了双拳。
他欲要站起来,结果刚一动,那股疼痛便更剧烈了。身子晃了晃,幸而他用手撑在地上才没有摔得更狼狈。
但即便如此, 此时他已经沾了一身泥泞。
“殿下!”
这时,常文等人终于追了过来。
见到这一幕, 顿时吓得肝胆俱裂, 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想要伸手把晏长裕扶起来。
“不用, 孤站得起来。”
晏长裕却挥开了常文的手, 抿了抿唇,用力直起了身子。
雨势越发大了。
豆大的雨滴落在身上, 甚至能激起细微的痛感。他们一行人冒雨行走,浑身早已都湿透了。
然都没有殿下狼狈。
常文看着殿下冷白的脸色,以及已经泛白的唇,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知殿下好强,并不愿示弱与人,便道:“殿下,这雨太大了。咱们不如先去皇庄避雨吧?”
这里离皇庄更近一点。
若是回宫,怕是还得要差不多一个时辰,这般淋下去,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了。常文担心殿下的伤腿,那里可不能多沾水,否则伤势恶化,那就大不妙了。
“嗯。”
晏长裕冷着眉眼点了头。
其实他并未听清常文具体在说什么。从马上落下来后,剧痛渐渐吞噬着他,他只觉有点昏沉,视线似乎也模糊了许多。
他随意嗯了一声,便又向马儿走去。只是左腿的疼痛,让他无法好好施力,走动时,痕迹越发明显,疼痛也蓦地加剧。
每一步,似乎都像是踩在了铁钉上,带起了钻心的疼。
“殿下,您的马方才受了伤,换……殿下!”常文见晏长裕还是向之前的马走去,便忙开口。然而他话未说完,却见晏长裕身子陡然一晃,随即竟然猛地朝前栽去!
常文吓了一跳,忙飞扑过去,准备给殿下当肉垫。
结果晏长裕竟又硬生生站稳了。
“……走!”
他脸色白得厉害,神智却陡然清晰。
不等常文反应,他已经又翻身跃上了另一匹健康的马,用力一甩马鞭,便快速地朝皇庄而去。
见此常文忙爬起来,带着其他人跟了上去。
此地距离皇庄不远,冒着雨,一行人花了两刻钟,终于到了。
常文长舒了一口气,顾不上休息,忙吩咐庄子上的下人快快去准备热水和衣裳。好在皇庄里的下人是早就调教好了的,热水和衣裳很快便送了上来。
晏长裕没让人服侍,独自一人进了浴房。直到侵入热水中,他才猛然发觉身体的僵冷。
热水让身体很舒服,但不知为甚,那一瞬,他的心却像是忽然空了一块。眼前忽然又出现了卫元朝的身影。
她仰头看着他。
精致的面庞小小的,仿佛一手便能轻易握住。
他垂首去看。
他们离得那般近,从这个角度,他甚至能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处。她的眉,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眉心那处比胭脂还要艳红的红痣,唇角的弧度,颊边的浅窝。
以及她眼中没有任何掩饰的冷疏和抗拒。
明明是她先说喜欢的不是吗?
他还以为她的喜欢能持续多久,原来也不过如此。
心口处像是猛然吹进了一阵凉风,带着生生的寒意,晏长裕猛然闭上眼,不想再想这个人。
只是一点动心而已,不重要。
*
这头,元朝小心地把退婚书收好,只觉如释重负,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想到这一世自己会开始新的生活,而且,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她还能努力留下自己的亲人,她脸上的笑意就止不住。
这辈子,她定然会比曾经更加更加幸福。
“这雨来得真是太不凑巧了。”望着外面渐大的雨,元朝有些遗憾,“若是没下雨,我们现在就可以回京城,我直接进宫,请陛下下退婚的旨意。”
这是元朝的真心话。
迟则生变,虽然退婚书已到手,但她还是想尽早彻底落实这件事。光有退婚书还不够,她还得要一张退婚的圣旨。
如此,才算彻底解决。
“不急。”虞晋道,“算着时间,最迟明日,礼部那边便能出结果了。”
他指的是元朝与晏长裕的八字合算结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不会出意外吧?”
元朝忍不住担心。
虞晋安抚她:“放心,不会的。你与太子定会顺顺利利的退了这婚事。”便是皇后一派想要做手脚,洪文帝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想要解除这婚约的,可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思及此,虞晋眸色微微暗了暗。
“有师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元朝呼出一口气,笑道,“我倒是没想到太子竟然会来这里,不过也好,免得多跑一趟。”
之前晏长裕没有立刻在退婚书上签字,甚至还说了那些话,元朝心中本还有些担心,差点就以为晏长裕可能对她动了心。如今来看,果然还是她多想了。
如此也好,不用拖泥带水,干净利落的结束才适合他们。
“你当真舍得放下他?”虞晋看向元朝,忽然又问。
“师兄!”元朝无奈,“你怎么又问这个问题?我不是早说了嘛,我真的放下这段感情了。你知道我的,我不会在这种事上委屈自己。”
要便是要,不要便是不要。
在元朝这里,从来不会有模棱两可的答案。
相识多年,虞晋当然清楚。只是心有所欲、所惧,便会忍不住怀疑,所以他才又问了一次。
“师兄,你也不用担心我。我没那么脆弱的。”元朝笑着道,“你等着吧,我定会重新找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人,反正这辈子我定然不会亏待自己的!”
闻言,虞晋拢在衣袖里的手微微紧了紧。
过了一会儿,他才若无其事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怎么,师兄是要帮我相看吗?”元朝笑嘻嘻凑近他,眉心的红痣似乎更加亮了几分,灼眼耀目,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虞晋手心微微动了动。
随即,他把双手背在了身后。
“我是你的师兄,如今师父不在这里,我当然要看着你。”他微微勾了勾唇,淡淡一笑,一如平常,“师父之前便交代了我,可不能让你胡闹。”
元朝本来想反驳,自己没有胡闹,她是在认真地追求自己的未来幸福。不过想到两次赐婚和退婚,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便哼哼一声道:“……放心吧,才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生得又漂亮又聪明,还有钱,这般好的条件,怎么可能找不到如意郎君?”元朝骄傲地扬着下巴,娇蛮又嚣张,故意作怪,“晏长裕错过我,可是他的毕生遗憾。”
她本意是故意说笑。
经过了上一世的挫败,元朝再没了曾经的那般盲目自信,开始有点自知之明了。
“对。”
结果,虞晋却肯定地一点头。
“我们知知这般好,太子错过你,是他的遗憾。”他伸手,揉了揉少女的脑袋,认真地说,“知知定然会遇上只属于你的如意郎君,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他脸上带着轻淡温和的笑,黑深的眸中仿若存了一片温水,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献出最真诚的祝福。
元朝仰着头,怔然地对上了那双满是温暖的眸子。
不知为甚,那一瞬,心头忽地一跳。
“……那当然!”她下意识别开了视线,笑着道,“不仅是我,还有爹爹和师兄,我们这辈子都会过得很好很好的。”
她不会再让亲人离开。
他们曾经护了她一辈子,这辈子,由她来护着他们。
“……好。”
虞晋笑着,良久,说,“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
“那是肯定的!不过,”元朝眼珠子一转,“我还小,我倒是不着急。反倒是师兄,如你这个年纪的公子们,好多可都当爹爹了。所以,师兄什么时候找个嫂子给我啊?”
虞晋背在身后的双手又是一紧。
片刻,他才笑着敲了一下元朝的脑门,轻斥道:“人不大,心倒是不小,管得还挺宽。”
这一下可不轻。
元朝顿时轻呼一声,忙伸手去揉自己的额头,不满道:“就问问也不行嘛?作甚动手,疼!”
见虞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行吧行吧,我不管了总可以了吧?”元朝轻咳一声,咕哝着,“只准你管我,不准我管你,区别对待!”
“谁让我才是师兄,而你是师妹?”虞晋轻笑,“这世间,从来都是兄长管妹妹,可曾听过妹妹管兄长的?”
*
皇庄。
常文看着时间,发现距离殿下进浴房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时辰了,可殿下还未出来。他心口一跳,顾不上尊卑,忙叩了叩门:“殿下,殿下……”
然叫了几声,都未得到回应。
恰时顾决也过来了,两人对视一眼,不敢耽搁,忙推开了门。走进去一看,发现殿下竟然睡着了。
常文心思更细,一眼便看见了晏长裕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他心里登时咯噔一声,忙道:“快唤陈侍卫过来!殿下这是病了。”
这般大的动静,晏长裕自然被吵醒了。
他其实睡得并不安稳。朦朦胧胧间,像是做了好多个梦。他意识到那些梦是什么,便有些抗拒。
如今他与卫元朝婚事已退,他并不想再梦到前世与她的相处。
既然做了决定,便没必要后悔,更不必藕断丝连。这是晏长裕一直以来的行事准则,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那些记忆却就像是这天上不受人力控制的风雨,任凭他再抗拒,依旧无孔不入。
“……出去。”
他看见了欲要扶他起来的顾决和常文,冷着苍白的脸说。
常文想要再劝,顾决却拉住了他。
“是,殿下。”
他果断地应了一声,便拉着欲言又止的常文走了出去。
“顾统领,你把咱家拉出来作甚?你没看到殿下的脸色吗,他病了!”常文很急,“咱家瞧着殿下的脸色很不好,怎能让他一个人?”
“常公公,你又不是不知道殿下的性子。他现在并不想见到我们。”顾决冷静地说,“放心吧,殿下会出来的。殿下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
果然,当陈文业赶来时,晏长裕已经自行穿好了衣裳,并把他们叫了进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方才的潮红已然散去,只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意,让他的气势显得比平常更凌厉了几分。
“诊脉吧。”
见他们进来,晏长裕面色淡淡地伸出了手腕,让陈文业诊治。
“殿下淋了雨,受了寒,有些发热。”半晌,陈文业斟酌了一下,“属下先开几贴药,殿下先喝着。”
其实他还有话未说出口,殿下会发热,除了淋了雨吹了风,还有心理原因。
心中大起大落,忽喜忽悲,自然会影响身体。
只是陈文业跟在晏长裕身边也不短了,敏锐地察觉到殿下如今怕是不想听到这些话,想了想,便未说。
“除此之外,倒是殿下的腿伤,不能再拖了。”说到腿伤,陈文业正了正脸色,“本来伤势控制得还好,但上一次坠落深谷伤了一次,今日又伤了一次,伤势加重了至少两倍。属下建议,立刻用药。”
之前,为了取信洪文帝,晏长裕并未让陈文业把腿伤治好,甚至还故意加重了些许。
“如今殿下与元朝郡主婚事已退,应不会再惹得陛下忌惮,贺敛那边也将行动。所以殿下这伤也可好起来了。”
陈文业想了想说。
他是晏长裕的侍卫,是随身的大夫,也是他的门客。之前这个计划,便是他们一起商议出来的。
如今危机虽在,但暂时不会伤筋动骨,他们自然可以改变策略了。
闻言,晏长裕沉默了须臾,淡淡点了头。
陈文业便立即给他用了药。
服过药用了膳后,晏长裕便去休息了。他难得这般早休息,躺在床上时,明明身体很疲倦,一时却没有睡意。
他有些不想睡。
睡了便可能做梦。
他不想再梦到卫元朝。
然这到底是妄想。人想要活着就不可能不睡觉,而一个生病的人,也不可能抵挡着睡意。
陈文业给他开的药里,也有安眠的药材。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晏长裕还是睡了过去。睡过去的那一刻,他眉心不自觉拧起,隐隐有抗拒之色。
然这一夜,他没有做梦。
那些抗拒像是变成了可笑的讽刺,嘲讽着他,显得那般多此一举。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天明。
陈文业的诊治出了点差错。晏长裕不是有些受热,而是彻底发了高热,情况严重了许多。
便是晏长裕身体向来很好,忍耐力也很强,这一次竟也是病来如山倒,一时连下床的力气也无。
“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撑着身子倚在了床头,喝了药,忽而问。
天已经大亮了。
明明昨天风雨不停,今天却又是个大晴天。便是待在屋里,也能透过窗户那里射进来的金色阳光感觉到满满的暖意。
“回殿下,已快午时了。”
常文回。
午时,也就是说已快是用午膳的时候了。晏长裕忽然想起了昨天,卫元朝说的那句话。
——“谢殿下成全。待明日,臣女就进宫请陛下下明旨,绝不耽误殿下。”
他只觉额角阵阵发疼,张嘴想问,恰此时,敲门声响起。
“殿下,是属下。”
是顾决回来了。
他们虽在皇庄,但也不能失了对皇城的掌控。按照计划,明日贺敛便会进京,所以今日他们要去做最后的准备。
晏长裕病了,无法亲自前去,便指了顾决去办。
是以,今日一早,顾决便回了京城。一来是为贺敛之事,二来也是顺便打探消息。
“进来。”晏长裕垂眸,淡声道。
话落,顾决推门大步走了进来。
“可都安排好了?”他面色淡淡地问。
顾决恭声回:“禀殿下,都安排好了。明天一切都会顺利进行。”届时贺敛会大张旗鼓的带着聘礼直接去承恩侯府,按照他们的计划,此事自然越高调越好,最好人尽皆知,如此一来,承恩侯府不得不出来回应。
晏长裕点了点头。
须臾,才又问:“宫中京中可有什么事?”
闻言,顾决张了张嘴,却是没直接回答,而是道:“殿下,宫中来人了。是陛下派来的,您现在可要见一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晏长裕放在被子上的手微顿。
片刻,他才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一个内侍便走了进来,正是洪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之一赵公公。见到晏长裕,他忙要跪下行礼。
“公公不必多礼,请起。”
晏长裕没让他当真跪下去,一个示意,顾决便已经伸手扶起了他。
“多谢殿下。”赵公公脸上顿时带了笑,忙关心问,“不知殿下身子如何了?陛下知道您生了病,可着急,特意吩咐奴才带了不少药材来看望。”
“孤无碍,请公公代孤向父皇道谢,多谢父皇关心。”晏长裕面上带了一丝淡笑,“孤只是受了寒,修养几日,便好了。”
“那便好!”赵公公当即道,“殿下可得好好保护自己的身子,好好养病才是。”然说过之后,赵公公却没有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父皇还交代了其他事?”
晏长裕眸色微暗。
谁也没有发现他的手指已经无意识收紧,指甲抵在了掌心。便连他自己,也未发现。
“陛下确实还交代了奴才其他事。”赵公公笑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了一道明黄圣旨,“今儿一早,元朝郡主便进了宫,奉上了退婚书,向陛下求了这道退婚圣旨。恰好礼部那边也出了结果,与元朝郡主所说差不多,所以陛下最终下了旨。殿下,您终于如愿以偿了。”
宫中谁都知道殿下对元朝郡主无意,更不想要这桩婚事,曾经为了求陛下退婚,还在福宁宫跪了一夜。
如今终于得到了这张盼望许久的圣旨,可不就是如愿以偿吗?
这可是一件好事,说不得会得到不少赏钱。否则,赵公公也不会愿意奔波一阵,顶着大太阳出来一趟。
赵公公本以为太子殿下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却不想,话出口的瞬间,却见床榻上的男人脸色忽地一变,喉间一滚。
下一刻,竟是呕出了一口血来!
是她做的
“殿下!”
这一下, 把屋里的人全都惊住了。
赵公公更是呆立在原地,看着被被子上鲜红的星星点点,一时竟都没有反应过来——太子殿下吐血了?听到元朝郡主求了退婚圣旨后, 太子殿下吐血了??
这……反应是不是未免太大了一些?
他过了这么多年, 只听过喜极而泣, 还未听过有人高兴的吐了血!
最后还是陈文业反应更快, 此时他也顾不上在场还有外人在, 忙扣住晏长裕的手腕诊脉,脸色有点难看。
“孤无事。方才只是把胸口的淤血吐了出来。”
不等陈文业开口, 倚在床榻上的男人已经自顾自擦去了嘴角的血迹,面色看上去很平静,仿佛刚才吐血的人不是他一般。
他看向呆呆站在原地的赵公公,淡声道:“麻烦公公回去禀报父皇, 这份退婚圣旨,孤接下了。儿臣叩谢皇恩。”
“只是孤病了, 所以一时不能亲去谢恩,还请父皇见谅。”说着,他咳了两声,这一次, 倒是没有血才咳出来了,“常文, 给公公看赏。”
常文便拿出了一个荷包放在了赵公公的手上, 笑道:“请公公收下,辛苦公公跑这一趟了。”
赵公公终于回过了神来。
“……那、那奴才便先告辞了。太子殿下可要好好休息!”他小心看了看太子殿下的面色, 瞧着他面若金纸, 而且方才还吐了血,看着就像是生了大病一般, 他哪里还有心思久留,拿着赏钱便火烧火燎地跑了。
待到他离开,常文和顾决都立即看向陈文业。
晏长裕并非那等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人,此刻,也看向陈文业,淡声问:“孤如何了?”
“殿下情绪大起大落,伤了肺腑。”陈文业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如实道,“人体是很复杂的,大喜大悲并不是好事。”
若不是那口血,若不是陈文业的诊治,常文等人根本想不到竟然会是这个原因。虽殿下昨日有些失态,但至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冷静理智,他的脸色除了有些苍白,几乎与平常无甚不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屋里一时静了静。
他们三人都是跟在晏长裕身边的老人,对他的了解总要比外人多几分。然而,便是他们,也差点就被殿下骗了去。
“大喜大悲,”晏长裕低喃了一声,勾了勾唇,眼里却无笑意,“孤哪里来的喜,又哪里来的悲?”
陈文业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他是下属,说起来,是不好插手主上的私事,尤其是感□□。
只是这事如今已经影响到了主上的身体,身为下属与大夫,他却不能不说。
“方才那口血吐出来也不是坏事。”他斟酌片刻,开口,“只是接下来,殿下还是莫要压抑情绪,喜怒哀乐,皆是人之本能,释放出来才有利于身体恢复。”
晏长裕没有应这话,须臾,只道:“开药吧。”
他接过常文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又沉静地拿着锦帕擦了擦唇角,淡淡道:“孤重病之事,不用刻意隐瞒,可以把消息传出去。病情传得越重约好,如此,也正好方便了贺敛行事。”
常文和顾决等人瞧着他的目光微微变了变。
他们都没有想到,都病到这般严重了,太子殿下竟还能冷静地处理事务,甚至还能巧妙利用自己的病。
身为下属,他们以跟着这样聪慧又冷静坚韧的主上为傲、为喜。这便是他们跟随的主上,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以最理智的状态呈现在他人面前。但反过来,又不免有些担忧。
“都下去吧,孤说了,孤没事。”
见三人没动,晏长裕冷冷看了过去,“孤没有你们想得那般脆弱。”
“……是。”
顾决与陈文业对视了一眼,两人心中皆带着隐忧,退了下去。
常文留了下来,亲自更换了被褥,又打扫了一番屋子,这才恭敬地退了下去。
没多久,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晏长裕一人。
没了其他人的存在,屋子里显得格外静谧。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之平时竟快了不少。
怦、怦、砰……
晏长裕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住胸口,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明明它跳得那么快,跳动得那般有力,然有那么一刻,他却恍然觉得里面像是空了一块。
像疼,又不像疼。
只是紧缩着,让他无法忽视。
捂在胸前的手下意识抓紧,却只抓住了衣裳,无法缓解胸口处的异样。晏长裕闭了闭眼,修长的手指反射性用力,指尖泛起了苍白之色。
*
皇宫,福宁宫。
赵公公一路飞快地回了宫,想到太子殿下都吐血了,他一点也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回去了。
恰好洪文帝刚处理了政务,正在休息,听到他回来了,便把人叫了过来。
“奴才参见陛下。”
进了殿中,赵公公忙跪下行礼。
洪文帝摆了摆手,让他起来,问:“圣旨可送到了,太子如何反应?”
赵公公有些欲言又止。
洪文帝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以及脑门上的汗水,微微眯眼,声音冷了几分:“不用多想,如实回答便是。”
闻言,赵公公只能硬着头皮回:“禀陛下,太子殿下接下了退婚圣旨,并无任何异议,还让奴才代他叩谢圣恩,说是多谢陛下。只是,”
“只是什么?”洪文帝沉下脸,轻斥,“莫要吞吞吐吐,直说!”
“回陛下,太子殿下病得有些严重,甚至还吐了血!”赵公公忙道。
“吐血!”
听到这话,洪文帝倏地站了起来,脸色微变,“怎得吐了血?不就是受了寒吗,怎会这般严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公公当然没说,太子殿下是接到了退婚圣旨后,才突然吐得血。他虽然不是跟在陛下身边最久的内侍,但时间也不短了,如他们这般的内侍,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主子身上,想要活得长混得好,自然得会察言观色,并琢磨主子的心思。
陛下虽未明说,但赵公公很清楚,陛下也是不愿看到这桩婚事成真的。只是碍于一些原因,不仅不能表现出不满,明面上还得笑着撮合,所以这段日子,其实陛下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太子殿下表现得对元朝郡主越不在意,陛下才会越满意。
赵公公可不愿惹得主子不开心。
陛下不会真的拿太子如何,可不代表,他会舍不得一个奴才的命。
“回陛下,殿下身边的医官说是吐出了淤血,也不算是坏事。”早在回来的路上,赵公公便想好了说辞,此刻回得还算自然流畅,“听说昨日殿下不仅淋了雨,还又从马上坠了下来,定是受了内伤。”
洪文帝沉着脸,一时没说话。
良久,他才道:“一个小小医官医术能好到哪里去?去,让孙院正亲自去皇庄一趟,务必仔细诊治,若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朕饶不了他们!”
“奴才遵命!”
赵公公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忙应了一声,快速退了下去。
*
孙院正平常只给洪文帝看诊,便是皇后也没这个殊荣,此人是洪文帝的心腹,只忠于皇帝一人。他的医术是毋庸置疑的,想要瞒过他,不容易。
比如之前的腿疾,若不是晏长裕足够狠得下心,也瞒不过他。
这次倒是不需要刻意遮掩了,晏长裕确实不大好。
孙院正诊脉时,都不由有些讶异。来之前,他本还以为是宫人夸大,没想到实际情况更严重。
“太子殿下可不能再动气动怒了,这些日子需要静养才行,尤忌情绪大动。”孙院正正色道,“您之前的伤本就未好,外伤加上内伤,若不好好调养,怕是要落下病根。外伤好治,这内府却更要上心。”
孙院正不是陈文业,不知内情,说话便直白了一些。陪在一旁的常文和陈文业面色都变了变。
“谢过孙院正,孤记下了。”
晏长裕面色倒是正常,平静应下了孙院正。
孙院正又嘱咐了几句,开了药,这才领着人回去交差了。
接下来,晏长裕正常喝了药,又用了些清淡的膳食,除了脸色白了一些,似乎还好。
但常文等人看着,心中却是更加担忧。
服侍殿下用了膳,常文便带着人退了下去。出去后,他想了想,还是去寻了顾决。
“顾统领,你我都是殿下身边的人,我也就不与你说假话了。您看殿下像是无事的样子吗?”
常文直接道,“想要养好这病,只静养吃药怕是不行。”
“公公是什么意思?”顾决问。
常文叹气道:“我伺候了殿下多年,不敢说最了解殿下,但我看得出,殿下怕是真的对元朝郡主动了情。”
“你的意思是?”
常文也没隐瞒,直接道:“顾统领不如去请元朝郡主来一趟,说不定殿下这病就不药而愈了。”
未免被发现,两人说得隐秘小声。然晏长裕其实并未睡着。身体很累,他却没什么困意,起了身准备出去走一走,却不想听到了这些话。
他朝外走的脚步一顿。
温暖的阳光射进来,洒在了他的身上,映出了他俊美冰冷的面庞,仿佛也驱散了几分寒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半晌,他转身,重新躺回了床上。
*
“卫元朝当真求了退婚圣旨?!”慈元宫,小陆氏猛地站了起来,脸色难看至极,“陛下已经下了明旨?”
“回娘娘,是的。想来这旨意很快就会昭告天下了。”
闻言,小陆氏脸色更加难看。然事实已定,她便是再气,也无法改变。
“礼部那边合算的结果也出了?”
“出了。结果与宫宴那晚元朝郡主所说大差不离。”宫人小心翼翼回答。
“那卫元朝不是在闹脾气吗?怎么就真的退了婚!”就是因为笃定卫元朝只是闹脾气,只是在欲擒故纵,所以他们才没有采用手段,而是静待事情发展。
若是早知道,他们怎可能什么也不做?礼部又怎么会得出这么个结果?!
然而现在再后悔也无用了。
除此之外,这般大的事,洪文帝下旨时竟然都不与她这个皇后商量一下,甚至连告知一声也无。
若不是如此,小陆氏此刻也不会这般被动。
思及此,小陆氏猛然握紧双手,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刺破柔嫩的掌心。
洪文帝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殿中,一时静得吓人,无人敢在这当头说话。毕竟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元朝郡主只是在与太子闹别扭,只是使小女儿脾气,只为了引起太子殿下的注意,哪里会想到,元朝郡主竟然是来真的?
说来都是他们先入为主,如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怪不了任何人。
小陆氏胸口剧烈起伏着。
平常,为了维持皇后的威严和风度,她其实很少这般直白的发脾气。可此刻,想到卫元朝与太子婚事已退,她心中就莫名有些不安,那股焦躁不安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听说赵公公回来,她才勉强冷静了下来,着人悄悄去打探。很快,便得知太子生了重病吐血的消息,小陆氏这才稍稍放心。
那小赵子,小陆氏很了解,知道此人谨慎,若不是亲眼所见,定然不会传出这种话。所以晏长裕的病情定然不会轻!
果然不出她所料,洪文帝派了孙院正亲自去皇庄为太子诊治,不久,便证实了太子卧病不起的事。
*
京中上下,关注这桩婚事的不在少数。在圣上明旨传出宫中后,元朝与晏长裕退婚的消息便传遍了。
大部分的人第一反应都差不多——这怎么可能?
谁不知元朝郡主对太子的痴心,怎得这才半年过去,就变了?所以大家起初都有些不敢相信,但圣旨是不会出错的,所以不信也得信了。
这婚,真的退了。
而且还是元朝郡主主动提出来的!
因此事涉及储君与镇国公府,虽不好明面上讨论,但私底下众人都忍不住嘀咕。这到底是出了何事,才让元朝郡主死心的?
消息自也传到了承恩侯府。
今天正好是陆瑾的小生辰,因她还是未嫁女,也不是整寿,所以也没有大办,只是请了一些好友来热闹了一番。
姑娘们凑在一起,哪怕是世家贵女,也是会谈论八卦的。来得姑娘们家世都不低,自然也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真是没看出来,卫元朝这次真的说到做到了。竟不是欲擒故纵,倒是我们小看她了。”
众姑娘都有些唏嘘。
霍姣姣今日也来了,闻言,便道:“元朝郡主向来都是说到做到。这么多年来,她难道说过什么谎话不成?”
众人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
卫元朝虽然嚣张跋扈,没有贵女们的娴静,惹人讨厌,但这些年来,她们确实也没听她说话什么玩笑话。
但凡是开了口的,都做到了。
只是之前她痴情太子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才让她们一时忘记了。
“元朝郡主敢爱敢恨,不能因她是女子,便对她有偏见。”霍姣姣道,“试想一下,若她是个男子,生得俊美,又出身优越,毫无保留的捧上一颗真心,追求心爱的女子,你们是会贬低还是夸赞?”
自然是夸赞。
甚至还会羡慕。
在场的都是未嫁的年轻女子,哪个没有憧憬过被一个优秀的才俊倾心?女子出嫁好比第二次投胎,自然都希望能得一个一心一意的夫君。
但这世间女子自来比男子过得艰难,这点愿望,于男子而言,想要实现不难,于女子来说,却难如登天。
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女子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却是天真愚蠢。
何其不公?
便是她们这般的世家贵女,在自己的婚事上,也是身不由己的。她们之前讨厌卫元朝,其实又何尝不羡慕她?
只可惜,如卫元朝那般的女子,竟也失败了。
一时间,众人都没了言语。
“姣姣对元朝郡主很推崇?”这时,陆瑾忽然开了口,笑着问,“我记得你之前可也很看不惯她的。对,我记得,那日走马时,是她救了你。可是因为此事,所以想报答她?”
“我现在也看不惯她。真是白长了那张脸,竟然连一个男人都拿不下,给我们女人丢脸。她救了我,我感谢她,也会报答她,但这不代表我会喜欢她。”霍姣姣冷哼一声,“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这话明面上是贬,细想,却有维护之意。
陆瑾眸色微微暗了暗。
霍姣姣出身昌远侯府霍家。
霍家其实也是武将出身,如老昌远侯,也就是卫阳大长公主的驸马便曾是大周赫赫有名的武将。
只是如今的昌远侯没有什么习武的天赋,又是独子,所以从了文。后又娶了国子监祭酒之女,如此才渐渐淡出了武将之家。
及至霍姣姣这一代,除了世子习武,其他子女也大都从了文。
便如霍姣姣,便是霍家年轻一代中,最出名的才女。因着出身优越,又算是皇亲国戚,霍姣姣眼光向来极高,能与陆瑾玩在一起,也是因陆瑾的学识。
“她确实有许多缺点,但不能因为缺点,便忽视了她的优点。”霍姣姣板着一张精致小脸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只对事不对人。”
“……可是,元朝郡主当真舍得放下吗?”有人忍不住说,“她以后不会后悔吧。”
闻言,霍姣姣秀眉紧皱。
“我也觉得有可能。她此次退婚,应当是嫉妒阿瑾得了太子的喜欢,但感情岂是能这般轻易收放自如的。待她冷静下来,说不定就有后悔的时候。”
想到那张扬艳丽的人,霍姣姣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反驳,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她与卫元朝又不熟,怎知她未来不会后悔?
“诸位姐妹往后可莫要这般说了,我与太子早已没任何关系。”陆瑾正色道,“此话若是传了出去,让人误会了可不好。”
“对对对,确实不要再这般说了。”正这时,有个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你们不知道,之前有几个人偷偷议论着,结果就被东宫的人罚了。”
“东宫的人?”
大家惊了。
“不错,听说是太子殿下下了命令,不许再胡乱非议。”那姑娘点头,“所以咱们还是别再议论这事了,反正元朝郡主也已经与太子殿下退了婚,这事也过去了。况且,阿瑾往后可是要嫁给五皇子,做五皇子妃的,可不能与夫家兄长传出这等艳闻。”
艳闻二字,让陆瑾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搅紧。
“不错,咱们不要再议论这些了,不可能影响了阿瑾的婚事。”众人都点头,随即一起笑着看向陆瑾,“今日是阿瑾的生辰,我们不如一起敬阿瑾一杯,祝她双喜临门。”
“对,今天可是个好日子,你们说,陛下会不会今天就颁下赐婚圣旨?”
“我觉得很有可能!”
“那阿瑾,这杯,你可一定要喝。”
陆瑾脸上维持着温婉又羞涩的笑,嗔怪道:“事情都还未定下来,你们可不要胡闹。”
“这不是早晚的事吗?我看……”
“大小姐,不好了!”
然正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下人惊慌的喊声。
众人皆是一惊,下意识朝门口看去。
一个侍女慌张地跑了过来,像是遇到了极为不好的事,小脸苍白一片。不等陆瑾等人问,她跪下就道:“大小姐,贺家来人提亲了!现在就在府门口,好多人都围上去了!”
此话一出,陆瑾猛然站起身,面色大变!
*
在有心的推波助澜下,太子生了重病吐血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元朝自然也听说了,不过她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上辈子晏长裕可是活得比她长,而且身体倍儿棒,连点小病小痛也没有,一看就是祸害遗千年的相,如今自然也不可能被点小病打败。
吐血算什么?
上一世,晏长裕可吐过不少次,甚至好几次还传出了病危,但最后不都熬了过来?反倒是元朝,上辈子真心实意担心他,最后晏长裕病好了,她反而躺床了。
所以,她听过便把这事忘了,兴致勃勃地招呼着袭月和飞云刘嬷嬷等人,准备今日吃锅子。
彻底退了婚,这可是大喜事,当然要好好庆祝一番。
遗憾的是,今日师兄有事要忙来不了,元朝便只能自个儿享受了。
正吃着时,下人却来报,东宫的顾侍卫求见。顾决明面上的身份是晏长裕身边的侍卫统领,论起品级,是正儿八经的四品官。
元朝本不想见,便让人回了,说她有事不便见。
结果下人很快又来回,说顾侍卫说了不见到她,便不走。
元朝脸色就有点不好了。她可不是被人威胁着长大的,闻言,便直接道:“他不走就不走吧,与本郡主何干?”
下人回:“郡主,顾侍卫说太子殿下病重,想请您去看一眼。”
“太子病重与我有何干系?”元朝没动,只道,“你尽管回,便说本郡主与太子婚事已退,这未婚男女之间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为好。殿下病了,去请太医便是,本郡主帮不了忙。”
下人如实回了。
“顾侍卫还是请回吧。”
镇国公府门口,听了下人传来的话,顾决深深吸了口气。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女人一旦心狠起来,比之男人更甚。
人的感情,真的能这么快,又这么利落的收放自如吗?
他也不可能强行把元朝郡主掳走,没法子,最终只能空手而归。
*
皇庄。
“人呢?”
见他一个人回来,常文急了。
顾决摇头:“郡主根本不见我。”要知道,在之前,郡主对东宫的人都挺客气的。他是殿下的亲信,更是得了独一份的尊重。
如今,却是把他拒之门外。
顾决把元朝的那些话说了。听完,常文也沉默了。
“郡主是真的彻底放下殿下了?”
顾决顿了顿,忽然道:“其实我刚得了一个消息,还未与殿下说。”
“什么消息?”
顾决道:“还记得那次殿下在慈元宫中药一事吗?当时我们便怀疑有第三方的人在动手。之前查了许久都无果,今日却有了消息。”
“动手的人,确实是镇国公府的人。”
“镇国公不在,能调动这等暗线的人,唯有元朝郡主。”
所以是元朝郡主用计引陆姑娘去的,原来在那时,元朝郡主便已经计划着退婚了吗?
两人说着,都没有发现,不远处隐没在暗角的男人。
晏长裕静立在那里。
天上的太阳已经落下了,唯有一点夕阳余光尚在。橘红色的曦光映在他的身上,映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须臾,他忽地伸手,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
隐约中,似有淡淡血线落下,若隐若现。
侧妃
元朝今日这顿饭, 注定是吃不安稳了。
刚打发走了东宫的人,不久,就有人来报, 承恩侯府那边出事了。因着上辈子的教训, 秉承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准则, 这一世, 元朝是派了人看着承恩侯府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但她只能管住自己,管不住外人。每每想到上一世的最后时刻, 元朝还是觉得憋屈极了。
她讨厌那种生命被其他人摆布,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刻。
所以承恩侯府一出了事,元朝这边知道得也很快。
“承恩侯府出什么事了?”她放下筷子边问,边思索着上一世这个时候, 承恩侯府是什么情况。
好像也没出什么事,反而因为陆瑾与五皇子订了婚, 显得喜气洋洋的。
那时,晏长裕是个残废的太子,在他们看来,迟早被废。而五皇子是皇后嫡子, 也颇受洪文帝宠爱,若无意外, 天下早晚是他的。
陆瑾成了五皇子妃, 待五皇子登基,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陆家已经出了两个皇后, 再出一位, 已是荣极,定能再保百年荣华。
“回郡主, 是有人去向承恩侯府嫡出的姑娘提亲。”承恩侯府如今嫡出的未婚姑娘,唯有陆瑾一人,所以有人向陆瑾提亲?
“那人是谁,他难道不知道这陆瑾已经被皇家定下了吗?”竟然敢与皇家抢人,便是元朝都忍不住佩服此人了,也生了好奇。
上一世可没有这一出。
“那人自称姓贺,名唤贺敛。据说他的祖父曾经救过承恩侯一命,所以当时两家定下了娃娃亲。只不过当年承恩侯的两个嫡出女儿先后嫁入皇家,这亲事便落到了孙辈身上。”
“大概十年前,贺家遭了难,如今只剩下贺敛一人。之所以现在才来提亲,是因为当年贺家遭难时,贺敛也受了伤,并因此失忆,后被养父母所救,如今终于恢复了记忆,便想要完成长辈的遗愿,所以便来提了亲。”
“竟是如此。”元朝听得稀奇,“这贺家全家都遭了难,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不用多想,元朝都敢笃定,贺家遭难恐怕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只是上一世这个贺敛并未出现,这又是为什么?
“今日那贺敛大张旗鼓的去承恩侯府提亲,几乎弄得人尽皆知,此事都传遍了。”传话的侍卫说,“属下瞧着那贺敛是故意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的。”
承恩侯府可是皇后母家,而且还和太子与五皇子都有血缘牵扯,地位非同一般。贺敛身上虽有举人功名,但于陆家来说,也不过是随意扼杀的蝼蚁。他敢这般做,说明背后肯定有人支持。
会是谁呢?
“陆家现在是何反应?”元朝笑了起来,完全不掩幸灾乐祸之意,“那陆家可愿意把嫡出的姑娘嫁给一个举人?”
“那肯定是不愿的。”刘嬷嬷摇头,“那位贺举人虽也算是少年英才,但陆家眼高于顶,岂会弃了五皇子,选择一个普通举子?那位贺举人想来也明白,所以才故意大张旗鼓的去提亲,便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陆家可是清流出身,承恩侯更是国子监祭酒,不都说读书人最重信誉吗?若他不履行当初的诺言,那名声可就全没了。”
“嬷嬷说得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想来承恩侯这位读书人更懂得一言九鼎的道理。”知道讨厌的人要倒霉,元朝心情可好极了,“这贺举人出现的突兀,打了陆家一个措手不及,本郡主也很好奇陆家的反应呢。”
尤其是陆瑾。
她也想知道,这位饱读诗书、知书达理又淡泊名利,被无数人称颂的大才女会怎么选?
*
正如元朝猜想差不多,承恩侯府确实被贺敛的出现打懵了。外人不知,可他们是知道的,这贺敛不是已经死在了文山寺的大火中了吗?
若不是以为他死了,陆家又岂会没有半点准备。如今瞧这贺敛的阵仗,分明是有备而来。
所以他们被摆了一道!
承恩侯虽已经是做曾祖的年纪,但还未致仕,如今身上还领着国子监祭酒的官职。国子监祭酒品级不算很高,为从三品,但掌管天下教育,堪称天下学子之师。
承恩侯也一直以此为傲。
当初先帝之所以选陆家女为太子妃,也是因着陆家的清流名声。
如今的陆家早已有了无数财富,然最重要的依然是这名声,若是污了清流之名,那曾经因此得到多少,往后怕是得加倍还回去!
莫说下一任皇后之位,便是宫中的小陆氏的位置都将被动摇!
是以,一得到消息,承恩侯便亲自出府来见了贺敛。
他们本是想先把人请进去的,却不想这贺敛口口声声说着规矩,不敢贸然唐突,而且他身后还带了许多聘礼,一时半刻根本搬不完。
在外人看来,便是这位贺举人诚心求亲。
毕竟只看聘礼,便是聘皇室县主县君也差不多了。
陆家姑娘再金贵,难道比皇家姑娘还要金桂不成?
然承恩侯等人瞧见了,脸色却是变了变。
“你便是贺敛,贺兄之孙?”
承恩侯并未一开始就表现出亲近之意,只维持着威严,淡声问,“老夫若无记错,十年前,贺兄一家便不幸遭了难。你自称是贺兄之孙,可有凭证?”
贺敛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生得隽秀清逸,气质温润,显得格外出众。闻言,他先是向承恩侯行了一个学子礼,再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玉佩与一封婚书,淡笑道:“请大人过目,这玉佩与婚书乃是您当年留给家祖父的,想来大人应该没有忘记。”
“当年祖父虽有幸救过大人一命,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祖父未曾想过得到任何回报。承蒙大人不弃,愿意与贺家结儿女亲家,祖父不敢辜负大人盛情厚意,一直心心念念着这件事。”
“当初学生侥幸活了下来,却不幸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许多事。直到近来才想起家中长辈临死前的嘱咐。他们到死,都还挂念着大人,要学生务必不能辜负了大人的一片心意,也好延续陆贺两家的情谊。”
“如今贺家只剩学生一人,长辈遗命,学生不敢不从。学生不才,如今虽只是一个举子,但学生已决定参加明年春闱,请大人放心,学生定会好生对待陆姑娘,绝不负她!”
说着,贺敛朝承恩侯深深一拜。礼仪规矩皆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
他没有唤侯爷,而是口称大人,字字句句看上去皆发自真心。
此时旁边围观的人不算少,听过后,都不由对这年轻学子生出了不少好感。况且,这婚事本就是两家早就约定好的,贺敛也表现得十足重视,陆家有何拒绝的理由?
看到那玉佩与婚书,承恩侯目光微微暗了暗。
“贺公子,此事怕是有不妥。”这时,承恩侯世子,也就是陆瑾的父亲上前一步,叹息道,“贺公子的心意,陆家都明白。只是如今小女清誉有损,又岂能再配贺公子?若贺公子早些出现便好了。”
他隐隐暗示贺敛出现的不恰当。
贺敛却像是没有听出其中的警告,闻言,也不慌张,而是又诚恳地道:“大人可是指陆姑娘曾与五皇子在野外过了一夜之事?”
这事虽然是真的,也是他们的计划,但贺敛当着这么多外人如此直白的说出来,依旧让陆家人脸上心中有点不舒服。
但贺敛说的事实,他们也无从反驳,还想借此事逼退他,所以承恩侯世子喉头哽了哽,还是应了一声:“不错,正是此事。”
“请大人放心,学生并不介意此事。”不等陆家人说话,贺敛继续道,“五皇子与陆姑娘皆是如清风明月之人,他们之所以流落野外,也是迫不得已。学生相信他们的品德,便是孤男孤女独处一夜,也不会做出任何龌龊之事!”
最后一句,他微微提高了音量,说的斩钉截铁,似乎当真很信任皇室与陆家的品德和家风。
“学生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非常时期自然行非常之法,这事不怪陆姑娘。”
“说得好!”
围观的人闻言,有人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贺举人好气度啊!陆大人能得这样一个出色明理的孙女婿,是好事啊!”贺敛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让人一时根本挑不出破绽。
周围更是有不少叫好之人。
陆家人:“……”
他们都没想到贺敛竟是这般伶牙俐齿之人,一时都有些憋屈。
陆家能有今日,是因为他们打造了一个好名声。因着清流之名,陆家这一路得到了许多优待和好处,今日却是第一次被名声所累。
所以,陆家此时骑虎难下。
贺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家还能直接拒绝吗?若是此刻说一个不字,怕是不出一日,陆家的名声就要臭了。
明日弹劾陆家的折子怕也要如雪花一般呈上去。
“……贤侄好口才。”承恩侯世子到底不如父亲沉稳,勉强露出一抹笑,“你的心意,我们也都明白了。只是这婚姻大事,不可轻许。贤侄来得也太过突然,我陆家未曾有准备……”
“伯父放心,学生是诚心求娶,并不是故意捣乱。”贺敛表现得很善解人意,“反正这么多年学生都等了,也不差这两日。”
说着,他还向陆家人谦逊一笑。
他本就生得出众,这般一笑,更如温润如玉的君子,让人心生好感。
不远处,目睹了这一切,坐在马车里的元朝心满意足的又吃了一块点心。因为好奇,她甚至都顾不上精心准备的锅子,特意出来想看看这出戏。
如今瞧着,果真是一场好戏。
这贺敛,当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不管今日陆家应不应,反正贺敛的目的是达到了,最多一日,此事就会传得全城皆知。
再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想必,传遍全国也不是难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事实证明,元朝猜得还是太保守了一些。
不到一日,这事,京中便几乎都无人不知了。贺敛在承恩侯府说的那些话,也都传了出去,为他博得了不少好感,也让陆家不得不快点做出选择。
当然,事实上,陆家错失先机,已然没了选择的权利。
陆家几乎已经乱做了一团。
今日本是陆瑾的生辰,她还邀请了好些闺中姐妹来玩,然因着这件事,这小生辰算是彻底毁了。
不仅是生辰,她的前程也毁了。
如今,就算她不嫁贺敛,也不可能再嫁给五皇子。摆在她面前的路,只剩两条——要么嫁给贺敛,要么终身不嫁,保全陆家的名声。
“我可怜的阿瑾,往后,你可怎么办啊!”承恩侯世子夫人白氏抱着陆瑾哭,“那贺家就是个破落户,你可是侯府的千金小姐,哪里吃得下这苦!”
这话其实有些偏颇了。
不说内情,光从今日贺敛派人送来的聘礼,便已是不菲。陆家嫡出公子娶妇,怕是也拿不出这么多。
但有些东西,不是能用钱财衡量的。
当年贺家之事,陆瑾并不太清楚。这种阴私事,长辈也不可能告诉他们这些小辈。但陆瑾自幼聪慧,自然能猜个大概。
若他们与贺家是正常婚嫁,那她咬咬牙,嫁过去也便算了。贺敛虽只是个举人,但未尝不会有飞黄腾达的一日,她也还有往上爬的机会。
总有一日,她还是能做人上人!
可如今,他们与贺家之间隔着的可是破家灭门之仇,贺敛又怎会真心求娶?今日这提亲来得莫名奇妙,明显不是好事。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与太子退婚了!”白氏懊悔无比,“便是嫁给废太子,也比嫁给那贺敛强!”
是啊,若当初没有与太子退婚,那今日,便是贺敛来了,她也不用面临被家族放弃的绝境。
陆瑾咬了咬唇,心里突然生了一股希望。
*
宫中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洪文帝听了禀报后,只长叹了一口气,便把本已写好的赐婚圣旨压下了。不管陆家是何选择,皇室都不可能再聘陆瑾。
“摆驾慈元宫。”
洪文帝放下政事,站起身,背着手出了福宁宫。
此刻,慈元宫的反应液不比陆家小多少。小陆氏甚至都没忍住脾气,生生捏断了自己精心保养的指甲。
五皇子还未出宫建府,早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跑来了慈元宫。
“母后,这事定然是有人在故意捣鬼!”晏长启简直气炸了,“定是晏长裕干的,他骗了我们!”
晏长启倒不是多喜欢陆瑾。
他可不像晏长裕,从知人事后,便纳了美妾。陆瑾长得不错,但又不是最美,还不至于让他倾心。
他如此气愤,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发现自己被愚弄了。
“长启,慎言。”小陆氏还维持着最后的理智,轻斥儿子,“太子是你兄长,你岂能直唤他的名讳?若是让人听见了,会传出什么话,你可明白?”
“这里是您的慈元宫,都是自己人,谁敢乱传?”
说着,晏长启冷冷地环视一圈。
周围伺候的宫人皆都静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惹怒了他。慈元宫的人可都知道,五殿下的脾气可没有外面表现得那般好,甚至堪称暴戾。
若是惹着了他,被打几板子都是轻的,严重的怕是命都保不住。
小陆氏也没有继续训他,只警告地看了一眼伺候的宫人。
“母后,这事难道咱们就这么算了?!”晏长启在殿中来回大步地走,越想越不甘心,“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他都是个废人了,凭何还敢与我争?我也是嫡出皇子!”
小陆氏没说话,心里也是一阵憋气。这一次,是他们技不如人,被晏长裕摆了一道。谁也没有想到,贺敛竟没有死。
而晏长裕也当真沉得住气,等到现在才出手,让他们得了希望又失去,果然是好手段。
正说着时,宫人来报洪文帝来了。
小陆氏当即站起身,又警告地瞪了晏长启一眼,便带着人出门迎驾。一见到洪文帝,她便蹲下行礼,恭声道:“臣妾见过陛下。”
身后,晏长启也跟着行礼。
见此,洪文帝如何不明白。他亲手扶起小陆氏,叹道:“陆家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闻言,小陆氏当即红了眼。
“哎,造化弄人,这是天意,只能说明启儿与陆家丫头没有缘分。”洪文帝道,“这事你们也不要再想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他看向晏长启,缓下脸色说:“启儿年纪也不小了,此次不成,还有下次。放心,朕定会为你选个贤惠的皇子妃。”
“儿臣多谢父皇。”
晏长启再不满,此刻也不能在洪文帝面前表现出来。不过他心中到底憋屈,忍不住便道,“儿臣年纪不小了,四哥比儿臣还大一岁,父皇可也莫要忘了四哥。”
听到这话,洪文帝就是一笑:“都是朕的儿子,朕怎可能忘记?只是永宁与你不同,他早早没了母亲,朕身为父亲,自然要为他多考虑几分。”
闻言,小陆氏眸光变了变。
她垂眸,挡住了眼底的冷光。
什么叫没有母亲?
她身为中宫皇后,名义上可是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况且,晏长裕曾还在她膝下养过,洪文帝现在这般说,把她置于何地?
洪文帝没注意到小陆氏的异样,又勉励了晏长启几句,便让他下去了。待儿子走了,他便握住小陆氏的手,温声道:“朕知道你此次心里不好受,放心吧,朕会补偿启儿的。”
“你也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儿媳妇?”洪文帝笑着问。
小陆氏一脸感动,声音温婉地回:“臣妾相信陛下的眼光,但凭陛下作主。”
说罢,她顿了顿又道:“方才启儿说得也没错,太子的亲事,陛下可要多上上心。他已经及冠了,这个年纪,都该做父亲了,他身边却是一个贴心人也没有,这可不大妥当。”
“太子妃不同于寻常皇子妃,朕不能随意下决定。况且,也得永宁自己喜欢才行。”
“陛下一片慈父之心,臣妾明白。”小陆氏想了想说,“太子妃不能轻易立,不若先纳一两个侧妃。如此,可全了陛下慈心,也有人能照顾太子起居。”
闻言,洪文帝若言所思,“皇后此言倒是有理。纳两个侧妃也好,如此梓潼泉下有知也能安心几分。”
他口中的梓潼,指的自然是元后,也就是小陆氏的亲姐姐大陆氏。
“皇后可有人选?”
小陆氏表现得越发温婉柔和,摇摇头道:“还是陛下为太子选吧,臣妾便不掺合这件事了,免得被误会。”
“你是嫡母,为太子选妃天经地义,谁敢误会?”洪文帝冷了脸,“皇后不用推辞,这侧妃一事,朕便交给你了。朕也相信你的眼光。”
小陆氏有些犹豫,半晌,终是点头:“那臣妾先选出几位淑女,届时再呈给陛下。只是不知太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是夜,皇庄。
今日是十五,天上挂着一轮圆月,正是难得一见的好月色。然有心欣赏这等美景之人,却没有。
晏长裕边喝药,边听顾决的汇报。
“殿下,宫中方传来消息,皇后提议为您选侧妃,陛下也已同意了。”虽然此事还未公开,但宫中也有他们的眼线,晏长裕想知道此事自然不难。
闻言,他脸色未变,只沉默地敲着桌面,眸色淡淡。
在场的除了顾决,常文、陈文业等人都在。
听闻此事,便有一幕僚道:“此事未尝是一件坏事。侧妃不同于正妃,殿下娶了,也不会有太多影响。”
便是侧妃,也必定是选家世不低的贵女。这些女子的母家,便天然与东宫联系在了一起,也算是助力。
“如此,殿下既可以巩固势力,也可以早日诞下子嗣,可谓两全其美。”
太子妃之位不能轻易动。
以陛下的心思,怕是不会这么快便为殿下选正妃。殿下已然及冠,迟迟不成婚,定也要惹来非议,所以陛下同意为殿下选侧妃也正常。
其他皇子都有了家世不凡的正妃相助,势力自然大涨,于殿下可不利。
晏长裕依然未说话。
橘黄色的烛光下,他的脸色显得越发苍白,眉目间的病态也更加明显。然即便如此,也无人敢小觑他。
在场之人都算是心腹,自然知道殿下的手段。
一时无人说话,都安静地等着晏长裕开口。
良久,晏长裕收紧了手指,淡声道:“静观其变即可。”
静观其变……殿下这意思难道是默认了?殿下……愿意纳侧妃?
在场之人大部分都松了口气,唯有常文、顾决与陈文业三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心地垂下眸。
承认
“殿下夜深了。”
书房外, 常文轻轻叩了叩门,提醒了一句,“您的身体还未好, 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嗯, 安置吧。”
晏长裕放下手中的公文, 手撑着桌案站了起来。虽然他掩饰得不错, 但常文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自然没有错过他站起来时,那一瞬间的摇晃。
他心中一紧, 忙上前,伸手欲扶殿下。
“不用了,孤可以自己走。”晏长裕却是挥开了他的手,抿了抿唇, 面色沉凝地出了书房。
走动间,他左腿的无力一览无遗。
晏长裕走得不快, 但每一步,他都走得很坚定、很稳,一步接着一步,没有让任何人扶着, 只凭自己回了房间。
常文在后面看着,心中颇不是滋味。
殿下自来如此, 不愿让别人看见他脆弱的模样。常文心中一叹, 沉默地跟了上去。好在一路有惊无险,顺利地到了卧室。
见此, 他这才松了口气。
因着晏长裕生病, 常文本是准备守夜的,不过被晏长裕否了。
“下去吧, 不用守在这里。”他摆了摆手,淡声道,“孤说了,孤还没有那么脆弱。不过是一场风寒而已,两日便好了。”
哪里是风寒那么简单!
明明是——
然看着殿下面无表情的面庞,常文却不敢再提,只能应道:“那老奴便先下去了。殿下有吩咐,叫老奴一声,莫要强忍着。”
也就是他伺候晏长裕多年,资历老,感情不一般,所以才敢说这些话。
晏长裕嗯了一声,应了。
“对了,”就在常文转身的刹那,身后晏长裕忽然又开了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往后莫要再与顾决等做那些多余的事。孤不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消沉。”
常文心里登时咯噔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殿下知道了他们私底下做的事。
“既已退了婚,那便不应再有任何瓜葛。她不愿,孤亦然。”他声音淡淡,带着一股子薄凉之意,“到此为止的意思,可明白?”
“是老奴自作主张了,请殿下责罚。”常文立刻跪在了地上请罪,只犹豫着没有应下这话。然抬头,对上了男人冷冽如霜的眉眼,他心口一紧,须臾,到底还是应了一声,“老奴明白了。”
“下不为例。此次便罢了,若有下次,孤不会轻饶。”晏长裕捏了捏眉心,似有疲倦,“下去吧,孤休息了。”
“是。”
常文出了房间,小心把门关上了。他到底是不放心,便叫了两个年轻的小太监在门外不远处守着。但凡殿下有事,必即刻来报。
如此安排了一通,他才带着担忧退下去了。
*
屋里安静了下来。
除了外面的风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虫鸣声,世界变得无比寂静。常文出去后,晏长裕并未躺下,而是吹了灯,坐在床沿望着窗外,沉默了许久。
如今虽已入了四月,天气渐热,但到了夜里,还是阵阵凉意。为了通风,窗户并未管得很严,而是留下了一点缝隙。
凉风顺着此钻了进来,让屋里的温度也跟着下降了不少。
晏长裕只坐了一会儿,身上便凉了不少。
“咳……”
他喉咙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只不过刚咳了一声,他便下意识伸手捂住了嘴,掩住了那刺耳的声音。
守在外面的两个小太监,因担心被他发现,故不敢守得太近。两人又只是普通人,耳力只是正常水平,自也没听见这刻意压抑的咳声。
咳了几声,晏长裕本来冷白的面庞便染上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意,太阳穴和喉咙都越发疼。
他蹙了蹙眉,喝了点水,暂时压下了那阵痒意。
自成年后,晏长裕便很少生病了。无人比他更看重自己的命,他从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所以除了计划需要,他极少生病。
因此倒是一时忘记了,生病竟是一件这般难受的事。
晏长裕褪下衣裳,终于沉默地躺下了。
伤腿很疼,身上也很不舒服,他以为自己睡不着,结果躺下去不久,许是身体太累,竟慢慢睡了过去。
这晚,他终于还是做梦了。
梦里是他与卫元朝还未成婚的记忆,那些记忆,竟充满了不少欢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腿疾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所以晏长裕从未着急过,自然也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落魄。
他逐渐长大,洪文帝却逐渐老去,近两年,洪文帝更是生了两次大病。
这事情并未向外公开,便是小陆氏怕是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唯有早有所准备的晏长裕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年轻有为的太子,便是曾经宠爱或者愧疚,但这一切都建立在无法影响到他自己的地位上。
一旦察觉到了太子对他的威胁,逐渐老迈的帝王自然而然便会生了忌惮。
或许他并不是想要废了太子,却不妨碍他打压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即便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会影响属于帝王的本能。
天家本就无父子兄弟,只有成王败寇。
晏长裕一察觉到洪文帝的不对劲,立刻便将计就计筹划了那场坠马。如此,他可以暂时先淡出,也能让洪文帝注意到其他人的野心。
他的儿子可不止一个,皆都正值盛年,野心勃勃。
卫元朝是这场计划中的唯一例外。
……讨厌她吗?
似乎也不是。
元朝郡主之名在京中如雷贯耳,他当然听过,何况她还出身镇国公府,是卫震的女儿。
这样的身份,他怎么可能不注意?
况且,他还早就见过了她。
在很多很多人之前。
他救过她。
晏长裕当然记得。他想,卫元朝也记得。
人都喜爱美丽的事物,无论是物还是人,只要是足够美,便会引得他人多关注几分。
他亦然。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殿下,我心悦您。”那是卫元朝第一次向他表白,直白又热烈,“我嫁给您好不好?”
世间要求女子贞静婉约,当内秀含蓄,如卫元朝这般胆大的女子便显得尤为离经叛道了。
那是个阳关灿烂的日子。
天气极好。
她身着一身桃粉色衣裳,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仰着头,露出了巴掌大的小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其实看出了她的紧张与不安。
虽然她努力表现得勇敢,但晏长裕受过特殊训练,习惯性的观察来到他身边的人,无论是敌是友,他都务必要做到至少八分了解。
算起来,他们真正的接触只有一次,便是多年前,他无意中救她出来的那一回。从那之后,两人再无任何交集。
所以,谈何喜欢?
若是真喜欢,那这喜欢也未免太廉价了一些。
晏长裕自是不信。
他垂首看着面前的少女,刚刚及笄的年纪,被家里百般呵护着长大,被养得天真烂漫,这般小,又怎会懂喜欢?
是以,他并未放在心上,只淡淡回了一句,“郡主的心意,孤心领了。往后还是莫要再说这些玩笑话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得都是真的!”
闻言,少女急了,跺着脚不满地反驳。
晏长裕只冷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看着她胡闹。
他以为少女的勇气和玩闹到此便结束了。却不想,不久,那小姑娘竟真的求来了一张赐婚圣旨。
得知消息,晏长裕的第一反应是烦躁。
他曾以为那是厌恶的开始。
自赐婚圣旨下来之后,卫元朝更是光明正大地朝东宫跑。没多久,便在东宫混熟了。晏长裕好几次听到东宫的人谈论,与外界不同,其实东宫里不少人挺认同这位外姓郡主。
“郡主其实挺好的。”
“对啊,长得漂亮,活泼可爱,也从不乱发脾气,比宫里的那些娘娘可好多了。”
“是啊,也不知是谁乱传的谣言,竟说郡主嚣张跋扈,我瞧着,分明是那些人嫉妒郡主,所以故意抹黑她。”
“反正我挺喜欢郡主的。如果郡主真能嫁给太子殿下,成为东宫的女主人,那其实挺好的。”
“我觉得每次郡主来了,咱们东宫都敞亮了不少!”
除了他,其实卫元朝从未讨好过东宫里任何一个人。当然,以她的身份也不需要。但有些人或许天生便讨人喜欢,她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站在那里,多笑笑,便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起开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再多接触几次,更是能引得不少人喜爱。
“哎,这事儿我们可做不得主,还是得看太子殿下。”
“……殿下当真对郡主不动心?”
“谁知道呢?应该是不喜欢的吧。”
“殿下不是喜欢陆姑娘吗?”
“你真觉得殿下喜欢陆姑娘?若真是自己喜欢的姑娘,怎么没见多上心?若是我遇到喜爱的姑娘,那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能见到她的。”
这话一出,方才说话的人也闭嘴了。
若真这般算,那太子殿下可能更喜欢公文吧。
“就算不喜欢陆姑娘,那也不会是喜欢郡主吧。”
“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咱们也跟着殿下不久了,殿下是怎么对待自己不喜之人的?”
“……当然是想法子赶走,若是赶不走,自然就要给点教训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姑娘向殿下示爱,但殿下心硬如铁,从未有过半丝怜香惜玉,通常都是直接拒绝了。
若姑娘还要纠缠,殿下可从未客气过。
但元朝郡主缠的这么紧,殿下也就冷冷脸,偶尔一句重话,也不过如此。殿下可从未动过郡主一根头发丝!
这些都是发生在东宫的事,卫元朝不知,其他人也不知。晏长裕听见了,也未曾放在心上,他自己的心,他自己最明白。
这些记忆,两世都一样。
晏长裕分不清如今梦见的是前世,还是今生。
他从未细想过,如今,再回顾这些记忆,曾经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一点点展现。
他的记性是好,却从不记那些无用之事、无关之人。
若是不喜欢,缘何记得这般清楚?
然梦里,卫元朝的音容笑貌,每一分都是那般清晰。清晰到,刻意遗忘竟也没有忘掉。
“殿下,我真的喜欢你,我没开玩笑。”
“殿下,我漂亮吗?”
“晏长裕,不许看别人,你只能看我!”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一点点的从记忆中翻新,像是被压抑得久了,一旦重见天日,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牢笼,再也不愿回去。
“殿下,这是我亲手绣的香囊,送给你。你一定要贴身佩戴,好好珍惜,不然,我可是要生气的!”
那只绣着两只“鸭子”的香囊被她强塞进了他手上。
明明紧张又忐忑,偏偏嘴上一点不服输,霸道得不得了。
那香囊真的很丑。
可他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反倒下意识接住。这让晏长裕有点烦躁,他不喜欢这种莫名奇妙的失控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他故意把那只丑香囊扔在了一边,不去理它,仿若只是一件无关紧要之物。打扫的宫人不知这香囊是谁送的,见它做工粗糙,生得丑陋,便也没放在心上,直接当垃圾给清理了。
恰逢下雨,那只丑香囊无意中被遗落在了地上,淋了雨,沾满了污泥。恰时卫元朝来了东宫,正好看见了。
少女脸上灿烂的笑容一瞬间便消散了。
垂头看着地上已经面目全非的香囊,许久,忽然也一脚踩了上去。随即,转身就走了。
她没来找他。
晏长裕都看到了。
他本以为卫元朝会朝他发火,会来质问他,结果她竟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转身就离开了。
那一刻,心脏忽然停跳了一拍。
晏长裕当然没有追上去。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半晌,他走到了雨下,弯腰,捡起了那只脏兮兮的香囊。
只是,他没有带过它。
而自那之后,卫元朝也再未送过他这类东西。
她也从未问过这只香囊的去处。
仿佛说不要便不要了。
婚后。
有人想要讨好他,给他送美。晏长裕当然没接,但这件事也瞒不住,身为东宫太子妃,卫元朝第一时间便知道了。
其实不仅是下面的人送美,宫里洪文帝和小陆氏也提过几次要给他纳侧妃。他已二十出头,成婚也两年了,但一直无子嗣,对于太子来说,着实不像话。
那日,晏长裕本以为卫元朝会与他闹脾气。直到夜间就寝,她也未曾闹过,只在睡前忽然说,
“晏长裕,你若要娶旁人,我们就结束了。”
她的语气堪称平静,眼底却满是认真,看着他,一字一顿说:“我不说假话的。”
“孤没要别人。”
鬼使神差的,那一刻,他竟解释了一句。
“一直都不要吗?”她问。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时辰不早了,别闹了,睡吧。”
她没再说话。
许久,才忽然淡淡说:“晏长裕,若你想要别人了,我就不要你了。”
晏长裕心脏骤然一缩。
不知为甚,想到了那只仿佛被“遗忘”的香囊。起初是他不要,后来却是她再未提。
现实里,他蓦然睁开了眼睛。
天色大亮,他却还恍若梦中。那些记忆自然是前世的,却又像是他亲身经历,心脏因着那一句“我就不要你了”,传来阵阵的疼意。
晏长裕面无表情地抓紧胸前的衣裳,捂着胸腔,如默石一般坐在床上。
——或许,不仅仅只是一点动心。
他本有千百种方法让卫元朝再不敢靠近他半步,却偏偏选了最温和、最没有力度的一种。
*
镇国公府。
元朝坐在烛灯下,小心地穿针引线,见着手上的香囊一点点变得完整,眼睛不由弯了弯。
“我觉得比之前绣得好,你们觉得呢?”
那香囊以青色做底,上面绣了一棵青松,花样倒是不复杂,瞅着,绣工确实精湛了一些。
但说实话,依然称不上好看。
不过文嬷嬷和袭月等人都是郡主的闭眼吹,闻言,立刻张口就道:“好看好看,郡主聪明,瞧瞧,这才多长时间,就已经绣的这么好了!”
“对,瞅瞅这竹子,多精神!”飞云也点头赞。
元朝默了默,轻咳一声,提醒:“这是松树,不是竹子。”
一丝尴尬弥漫在屋里。
“那这松树很是特别,世间独一无二。瑞王殿下收到了,定会很喜欢,很开心的!”文嬷嬷立刻找补,笑道,“反正在瑞王殿下眼里,只要是郡主送的,都是好的。何况这还是郡主亲手所制,那更是无价之宝。”
过几日,便是虞晋的生辰。元朝便想着送一份有意义的礼物。香囊乃是私密之物,本是不能随意相赠。
她与虞晋虽有师兄妹之名,但到底不是亲兄妹,所以元朝本来是没想送香囊的。
结果是虞晋主动提的。
“师兄,你今年想要什么生辰礼物?”前两日,元朝想到虞晋的生日,便直接问。他们关系亲近,这些话倒是可以随意说。
虞晋看了她一眼,没回,却是问:“听闻师妹前段日子在学习女红,不知学得如何了?”
“一般一般吧。”元朝虽自信,但偶尔还是有些自知之明,“还能看吧。”
听到这话,虞晋便道:“那知知便送为兄一只亲手绣的香囊吧。”
虞晋很少提要求。如今他提了,元朝自然想要满足。况且,这本也不是什么离谱的要求。
是以,这两日她重新拿起了绣花针,一有空闲便绣两针。
只是到底水平有限,便是元朝用了十足的心,成品也就那样。
“算了,重来吧。”
元朝叹了口气,把那只香囊拆掉了。师兄从来都是把最好的给她,她也想给师兄最好的。
烛光下,看着手里的香囊,元朝忍不住笑了。
时隔多年,曾经的屈辱和愤懑,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消散了。
想见她
幸而虞晋的生辰还有几日才到, 元朝还来得及重做,倒是不用太着急。接下来的日子,元朝的乐子大多都是承恩侯府那边给的。
贺敛提亲事, 几乎闹得满城皆知, 在洪文帝那里也挂上了号。这种时候, 承恩侯府就算想要使阴招, 也是不可能的。
只耗了三日, 陆家就给了答案。
他们竟是拒了贺敛的提亲,而是把陆瑾送去了观里, 理由是一女不二嫁。虽然贺敛口称相信陆瑾与晏长启之间是清白的,但是陆瑾清誉已损,如此也不能嫁与贺敛,否则, 这便是对不起贺家。
所以最后的结果,便是送陆瑾出嫁, 以保全名节,保全陆家的清名。
“果真是清流出身的陆家,可真狠得下心。”听了结果,元朝只觉得心里一股恶心瞬间涌上来, “牺牲一个女子,便能反败为胜, 是他们做得出的事!”
“可不是, 现在外界对陆家还颇多赞誉。”文嬷嬷也叹息,“女子本就不易, 若此事成了, 往后女子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
世人多要求女子守节,加以诸多苛刻要求, 然制定这些条条框框的人却从不如此这般要求己身。
陆家此话传出,陆家名声竟又上一层楼,在读书人中,更是得到了许多赞誉。那些成日里最喜欢说着圣人言的读书人,也不过是一群披着羊皮,吃着别人血肉来成全自己的恶狼罢了。
元朝只觉一口气堵在心口,让她连做香囊的心情也没了。
“连朝廷都鼓励寡妇再嫁,本郡主倒是第一次听说,一个女子清誉有损,便必须守节终身的荒唐事。”
元朝确实不喜陆瑾,但一码归一码,此事陆家实在做得太恶心了!
表面上看毁掉的是陆瑾一个人的未来和幸福,实际上却是压缩了世间千千万万女子的生存空间,毁得是现在以及未来所有女子的幸福!
往后莫说再嫁,怕是连和离都难了,女子要么死在夫家,要么被休弃。
陆家自以为用此计解决了眼前危机,还让自家清名更甚,却不知,此举已是犯了众怒。
纵观京中各家,哪家没有女儿、没有姐妹的?
便是皇家,洪文帝膝下可还有三位公主,宗室中也有不少郡主县主县君等贵女。便是其中有被那些女则女戒教得傻了的人,但大多数还是清醒冷静的。
平日里张口女德,也不过是为了脸面好看一些,于婚嫁上更顺利一些,可不是真的把女德奉为宝言。
果真,陆家结果传出去不到一日,第二日,朝堂上,便出现了不少弹劾陆家的奏折,几乎都是围绕在陆家男人的私德上。
朝堂外,元朝收到了不少请帖。
其中身份最贵重的是卫阳大长公主的帖子,帖子的名头是,公主府中牡丹开了,邀请各家夫人小姐前来赏花。
时间正好是明日。
卫阳大长公主年纪已不小,这几年已经极少办宴,这个节骨眼上开赏花宴,大长公主的目的不言而喻。
元朝应下了。
陆家实在把她恶心得够呛,她可从不是那种忍气吞声之人,既然陆家让她不开心了,她当然也要让他们不开心。
“让卫一过来,本郡主有事要吩咐他。”陆家能发展至今,自然不会清白到哪里去。他们不是想要名声吗?
这一次,她也出一份力,帮他们好好出出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其实这个结果,不仅在外界掀起风波,在宫中也掀起了风暴。洪文帝听到消息后,当即便沉下了脸。
没过多久,她膝下三位公主便哭着来找他这个父皇了。
三位公主的母妃出身不显,平日里都算低调,可再低调,那也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儿。
洪文帝对皇子们的宠爱有所顾忌,对公主却不需要。
三个女儿,他都很是宠爱。
“父皇,您可要为阿瑾作主啊!”
三位公主不傻,嘴里只为陆瑾叫屈,“连贺敛自己都说不在意了,缘何家中还要那般糟践阿瑾?”
陆瑾常被小陆氏接进宫中,与三位公主之间也有几分半真半假的交情。至少明面上,她们是没有冲突的。
所以公主们为她叫屈,也算合情合理。
“阿瑾自来本分,礼仪规矩从不差错。与五哥之事,也只是意外,况且,那不是什么都没发生么?寡妇还能再嫁呢,阿瑾才十几岁,难道便要为了家族名声毁了一辈子不成?”
因着陆家乃是皇后母家,三位公主并未直言陆家不是,但话里话外怒气和怨气不掩。
便是公主们不来哭诉,洪文帝也不会放任陆家如此做的。不过,女儿们来哭了,这自然就让洪文帝心中的怒火更重了。
他安抚了女儿们几句,让她们先回去,便径直去了慈元宫。
此刻,慈元宫中,小陆氏脸上也是一片铁青。陆家做出的这个决定,根本就没有提前与她商量过,猝不及防之下听闻,只觉整个人天旋地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说她对陆瑾有几分真心,只说陆家这一决定,必将成为众矢之的。陆家可是她的母族,母家出事,她这个皇后焉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果然不过一会儿,便听到了公主们去了福宁宫,再一会儿,便听陛下来了。
“臣妾参见……”
“不用了,皇后起来吧。”洪文帝脸色阴沉,不像往日来慈元宫还会与皇后温存几句,直接挥手让小陆氏起来,沉声道,“比起给朕行礼,皇后还是先管管其他事吧。”
“承恩侯府要送陆瑾去观里一事,皇后可知?”
小陆氏立即跪了下来,红着眼道:“请陛下责罚,是臣妾不中用,没有约束好家人。只不过,他们也是一时昏了头。臣妾父亲与兄长皆是读书人,一心以圣人言为上,想来是读晕了脑子,所以才做下了这样的决定。”
她为皇后,乃是中宫之主,一国之母。便是面对皇上,也不需要与其他妾妃一般行跪礼。
然此刻,小陆氏明白,她只有表现得越谦卑,陛下才会越满意。
“你说的不错,他们确实读晕了脑子。”却不想,洪文帝竟是一口应了,“一口气可吃不成胖子,有时候,太过贪心,反而会撑坏了肚子。皇后,你说是么?”
小陆氏心口一跳,背脊一寒,忙俯首道:“陛下说的极是。”
这是在暗示陆家心太大了。
陛下不见得会为陆家牺牲一个女子来保全自家的行为生气,但若陆家的行事威胁到了皇家,他绝不会容忍。
陆家以名声起家,但要适可而止,否则,便会如卫家一般,被皇家忌惮。然陆家又与卫家不同。
卫家有民心,身后更有千千万万的兵将支持,陆家有什么?
真到了那一日,这轻飘飘的清名可保不住他们,反而会成为催命符!
“臣妾这便着人唤母亲与嫂嫂进宫。”小陆氏擦了擦眼睛,流着泪道,“阿瑾也是臣妾宠了这么多年的,她婚事本就坎坷,如今又遇这种事,臣妾也心疼。”
“皇后知道心疼便是。”小陆氏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洪文帝却没如往常那般安慰她,只淡淡道,“还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便要送到观里去,清苦地过一生。朕听着都心疼,她的祖父祖母和父母倒是不心疼,倒是非常人。”
这话可不是夸奖,而是明晃晃的嘲讽。
小陆氏明白了,此次陆家之事怕是真正的惹到了陛下。若是不好好处理,陆家怕是就要从此一蹶不振了!
“朕瞧着承恩侯年纪也大了,也该回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还有承恩侯世子,连自己女儿都能如此狠得下心,这般心硬如铁,该调去刑部才是。”
听到这话,小陆氏的脸色彻底变了。
这是要撤了她父亲的职,还要降兄长的官。陆家实权本就不打,国子监祭酒一位,既能得实惠,又不算打眼。
如今没了,陆家必定元气大伤!
“还有长启,他年纪不小了,却不如兄长们稳重,合该多历练历练。”洪文帝道,“便也先跟着去刑部吧。”
此前,在晏长裕正式入朝后,小陆氏便找准机会,得了洪文帝的同意,让晏长启也跟着顺势入了朝。
晏长裕选了工部,晏长启却是去了仅次于吏部的户部!
如今洪文帝一句话,便把好不容易在户部站稳的儿子扔去最是得罪人的刑部。这一下,对于小陆氏而言,比听到母家出事还要难受。
然这一刻,小陆氏非但不能求情,甚至还要叩首谢恩:“陛下英明,臣妾叩谢圣恩。”
等到洪文帝离开,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推翻了桌案,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怒骂道:“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温婉贤淑,凶恶可怕的让人不敢靠近。
*
“陆家果然如殿下所说,选了第二条路。”
皇庄,顾决、陈文业等人都汇聚在书房谈事。
晏长裕坐在上首,闻言,没什么反应,只冷冷勾了勾唇。
那就是一群喂不饱又自私自利的鬣狗,明明没几分能力,偏偏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他们来说,感情不值一提,唯有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谁有价值,便培养谁,对谁好。一旦没了价值,便会毫不犹豫地像扔垃圾一样扔掉。
所以对于陆家的选择,晏长裕没有半分意外。
他的身上也流着陆家的血,陆家人是什么德行,无人比他更了解。
“殿下,可要开展下一步计划?”顾决问。
陆家的选择不出他们所料,对此,他们自然制定了应对之法。此次,定然要让陆家伤筋动骨。
其实若不是陆家选择成为五皇子的助力,他们倒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毕竟算起来,陆家也是太子殿下的外家。
只可惜,陆家太贪心,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反复小人,根本不配做太子殿下的外家。
有如此外家,不是助力,甚至会成为拖累。
所以还不如没有。
在此之前,他们还曾为太子殿下愤愤不平,如今倒是庆幸。幸而陆家弃了殿下,改为支持五皇子,否则,此次,殿下怕是也要与五皇子一般被迁怒。
“暂时不用。”晏长裕却是暂时摇了头,“送贺敛入国子监,其他事暂时不用考虑。”
“也对。陆家此次可是惹了众怒,不用我们出手,他们便要被其他世家扒下一层皮来!”一人笑道,“这次,可是连几位大长公主都出手了。卫阳大长公主明日要举办赏花宴,广邀京中的夫人小姐。所以此次,已经够陆家喝一壶了!”
晏长裕眼眸微抬。
“卫阳大长公主明日设宴?”须臾,他淡声出口问。
因着身体尚未好,他的声音较平常沙哑了几分,倒是不难听,只低沉了些许。
“禀殿下,卫阳大长公主确实在明日设了赏花宴。”常文回道,“公主也给您下了帖子。”
只是这帖子也不过是象征性送一下,毕竟谁都知道太子殿下生了病,是不可能赴宴的。
常文也是这般想,所以收到帖子后,才没有第一时间禀告殿下。
晏长裕沉默了片刻,忽而问:“镇国公府也收到了?”
“……回殿下,应当是的。”常文愣了一下,才小心回道。这两日,他们都尽量不提起镇国公府与元朝郡主,却不想,今日殿下竟是主动提了。
一时间,常文猜不出殿下的心思。
不仅是他,其他人也静了下来,都小心看向了坐在上首的男子。
他面色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显得比平常更冷淡了一些,身上的气息也越发冷了。他平常本就寡言,这两日,话更少了。
若不是偶尔还要说几个字,远瞅着,就像是冰雕一般,冷得吓人。
“去回了公主府,便说,明日,孤会准时赴宴。”
常文与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一时惊讶无比。
只是不等他们问,晏长裕已经站了起来,淡声道:“时辰不早了,诸位都回去休息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率先出了书房,边走,边对常文吩咐,“着人备水,孤要沐浴。”
留下的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抬头看了看天,这太阳还在上面挂着呢,哪里就是时辰不早了?往常殿下可是不到亥时不放人的!
*
作为贴身伺候的内侍,常文心中的惊讶更甚。他把热水备好后,便准备如平常一样退下去,却不想刚一动,便听殿下说:“女子是不是都喜欢香一点?”
“嗯?”
这问题莫名奇妙,常文懵了一下,才回,“……大多女子都是吧。”
他也不是姑娘,所以也不敢确定。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后,他又反射性地补了一句:“郡主应当是喜欢的。她身上的香料都是香中极品,据说,郡主时不时也会自己调香。”
说完,他心里就是一咯噔,后悔自己嘴快。
殿下之前可说过了,不要再提郡主。他现在提了,殿下定会生气吧。想着,常文便想要跪下请罪,只不过膝盖还未来得及弯下去,便听殿下嗯了一声。
“那点上吧。”
……啊?
常文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殿下的意思,这是要他点香?殿下不是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吗?
不等他深思,晏长裕又道:“衣裳也熏一熏,味道莫要太重了,合适即可。”
说完,他便挥了挥手,示意常文可以退下去了。
常文:“……”
直到出了浴房,他才彻底反应过来殿下方才都说了什么!因为郡主喜欢香,所以极少用香的殿下才让他点香,是吧?
他没有理解错吧。
想通之后,常文一面震惊,一面却是担忧。
殿下的反应太超出他们的预料了,这哪里像是对郡主无动于衷的模样。他本以为殿下就算对郡主动了一点心思,但也不深,可如今瞧着,怕不仅是如此……
可现在婚事都退了啊。
明日卫阳大长公主设宴,郡主也接了帖子,所以殿下才要去。
殿下要去做什么?
*
浴房里,晏长裕闭上了眼睛。
方一闭上,眼前就闪过了一张熟悉的笑靥。只不过这两日,他早已习惯,再也不会如当初那般惊讶或者抗拒,已然等闲视之。
他要去参加卫阳大长公主的赏花宴,确实是因为卫元朝。
想到明日即将见到他,胸腔处的那颗心脏竟忽而加快了跳动的速度。它跳动得很快,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想要迫不及待地从里面跳出来。
至于为何迫不及待?
晏长裕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伸手,冷静又理智地捂住了胸口,想着明日即将要做的事,却并未让它的跳动恢复正常,反倒更激烈了几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承认,他是想要见她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