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到楚霁会在这种时候公然表态。
特梅尔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两分未加掩饰的意外,他挑了下眉,眸光微暗:“哦?楚指挥又有什么想法?”
身旁的苏恩斯疯狂地用手肘往楚霁身上捣,想让他适可而止,然而下一秒,楚霁却像是一无所觉般开口道:“我认为冯副主席说得有道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晚饭要吃什么,一双眼不卑不亢地同特梅尔平视,嘴角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得体的笑意。
楚霁的军衔虽然算不上太高,但指挥官这个位置十分特殊,关系到气泡垒的安危存亡。况且他虽然年轻,身上的军功却比不少年长的军官加在一起还高,因此没有任何人敢妄加轻视。
在场所有人,除了苏恩斯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权力场里历练出来的老狐狸,面对这个场面,没有一个人会没有眼色地率先开口。
特梅尔眯了眯眼,正要再说点什么,就在这时,楚霁身侧的苏恩斯心一横,顶着格兰上将吃人的眼神,举手道:“主席,我也认为此法案有所不妥。建立女性聚居区并非小事,主席阁下不妨再与多方商议商议,调查民意后,再做决策。”
妈的,为了兄弟,豁出去了!
楚霁没有料到他会开口帮自己说话,见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短暂的意外后,眼底多了两分笑意。
有他这头傻二哈这么一搅局,又是“多方商议”,又是“调查民意”的,这个什么狗屁的“花蕊保护计划”,应该短时间内是不会落实的了;更何况既然格兰家唯一的嫡子开了口,格兰上将多半也不会再继续看戏。
果不其然,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坐在左侧首位的格兰·费诺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不徐不疾地开口道:“犬子口无遮拦,让主席见笑了。不过倚老卖老地说一句,不才也曾参加过中央气泡垒城墙的守卫战争,击退过不少变异种。因此不才私以为,中央气泡垒的军事防备,或许还没有弱到需要为女性建立特别保护区的地步,否则的话,楚指挥的底气也不会那么足了。
“你觉得呢,楚指挥?”
楚霁点头道:“格兰将军说的对。”
“至于生育率提高的事么,”格兰·费诺将目光投到了坐在角落的冯星曙身上,“冯副主席作为女性,想必应该更明白怎样才能提高女性生育的欲望。不才倒是以为,这件事,或许可以交由冯副主席全权安排。”
格兰·费诺曾是荣森的旧友,除却背后根系深厚的格兰家族,刀山血海里征战出来的威望不可小觑。他曾数次力挽狂澜,救气泡垒于危难,因此他的话一出口,沉重的分量压得特梅尔不得不做出退步。
空气中火.药味渐浓,两相对峙下,一些军衔较低的军官甚至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然而特梅尔这么年轻就能爬到这个位置,又岂是省油的灯。
哪怕到了这个份上,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纹丝未动:“格兰将军言之有理。不过既然格兰将军提出了想法,不妨趁着今天诸位都在这儿,就由冯副主席提出方案,在座各位一起商讨商讨,看看究竟怎样的举措,才能有效提高生育率,如何?”
他的本意原是借此挫挫格兰·费诺的锐气,毕竟气泡垒生育率持续走低,一直是个十分难办的问题,他不信这一场会议上就能讨论出个所以然;
同时借着这个幌子,他也想留条退路,不至于让“花蕊保护计划”被全盘搁置。
特梅尔笑容未改地看向格兰·费诺,没想到对方却并不吃他这一套,轻飘飘两句话就把人挡了回去:“主席,今天在座的都是军部的人,平时跟枪子儿打的交道比跟人还多,带兵的粗人不懂这些。不才认为,今天不妨先把军部的后续事宜安排妥当,至于别的,什么花蕊花瓣的,还是留给那些文化人操心吧。”
他的气场实在太强,一边说,一边吹了口保温杯里浮着的茶沫,甚至连半点余光都没有往特梅尔身上分。
然而这番话完全是在打太极——外敌当前,气泡垒一向军政合一,他口中所谓的“文化人”,不过是些秘书和研究人员,说出的话分量还不及他的一颗唾沫星子。
特梅尔的脸色至此,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青天白日活见鬼的“花蕊保护计划”不得不被暂时搁置,几项与二号气泡垒幸存者移入有关的后续事宜安排好后,这场闹剧最终也不了了之。
会议结束,从军部大楼回去的路上,楚霁被苏恩斯一把搭住了肩膀。
许是刚才在会议室里憋狠了,苏恩斯脸上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快活的笑容:“刚才爽死我了,你没看见特梅尔那脸色变的,要不是场合不对,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不过话说回来,我父亲今天可真帅啊。”
楚霁瞥了他一眼:“你今天闹了这么一出,逼着格兰将军出面和主席对峙,就不怕回家后被骂?”
“骂就骂吧,总不能真让那个见鬼的计划实行了吧?”苏恩斯道,“而且我父亲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孰是孰非,他分得清,否则今天在会上也不会说那么多了。”
“对了,”他想起什么,又问,“你之前不是说有空去动力工厂那边看一眼吗,你去了吗?”
“去了。工厂那边的人说,这次发现的那处矿洞可以解一时的燃眉之急,而且冰原探测队和研究中心的那群人也一直没有放弃过能源的开发,你就别那么操心了。”
“那就好。”苏恩斯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叹了口气,“过两天二号气泡垒的幸存者要来,马上就又要忙起来了,趁着今天清闲,再陪我去酒吧坐坐?”
楚霁拒绝道:“不了,今天要去诊所陪师母吃饭。”
苏恩斯遗憾地耸了耸肩,二人于是就此分道扬镳。
接下来几天的时间,楚霁都在忙着准备二号气泡垒幸存者迁入的事。
对于气泡垒而言,两千多人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居民区的人口密度本来就已经很大,几乎没有空置的房屋,因此很多居民不得不分出一部分自己的房屋,和即将到来的新居民合住。
十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迎接二号气泡垒幸存居民的日子。
这天一早,楚霁就带人去了城门。
十米高的城门少见地彻底打开,一辆又一辆巨型载人装甲车鱼贯而入。无数士兵荷枪实弹,严守在城门两侧。
城门后留出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从装甲车上下来的幸存者排成长队,统一在这块区域进行登记。
幸存者中男女老少都有,唯一的共同点在于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经过了冰原上的长途旅程,这些失去了自己家园的“外来者”麻木而疲惫地顺着人群缓缓向前移动,最后在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由核对人员核实无误后,在分区把他们领到新安排的住所。
远处,被隔离出的空地外,许多中央气泡垒的居民扎堆成群,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从数千公里外远道而来的幸存者。
——“幸存”意味着经历过灾难,而总有人会试图从别人的苦难里,窥探、挖掘出一些对自己未来的示警,亦或是找到一些心理安慰。
又一辆装甲车驶入城门,车上的幸存者全都下来后,人群里,一个年轻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排到了队伍末尾。
女孩的年纪太小,大抵还对灾难和家园的覆灭没有概念。一下车,她便新奇地四下张望,嘴里不断发出天真的惊叹:“哇,妈妈,这里就是中央气泡垒吗?好大好漂亮!”
女人紧张地捂住女孩的嘴,弯腰把她抱进了怀里,低声呵斥道:“安静,不要乱叫!”
楚霁看向那个方向,微微皱起了眉。
下一刻,便见两个抱着枪的士兵面容严肃地向女人走去。
女人整个人的状态明显紧绷起来,她不安地看着不断朝自己靠近的士兵,后退了几步,想把让自己隐入人群之中,却被身后另一个士兵拦住了去路。
她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眼珠在眼眶里神经质地转动着。终于,其中一个士兵走到她面前,公事公办地开口道:“女士,麻烦跟我们过来一下。”
他说着,示意另一个士兵去接女人手里的女孩,却见女人猛地把女孩往怀里一扣,声音因恐惧而显得异常尖细:“别碰我的孩子!”
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度敏感,她咽了口口水,小声道:“我,我跟你们走……别碰我的孩子。”
这个女人的异常实在太过明显,为首的那个士兵脸色不善地解释道:“这是常规检查,不能带着小孩去,我们不会对你的孩子做什么……”
与此同时,另一个士兵不由分说,伸手就要抱过女孩,楚霁一直留意着他们这边的动向,见状,瞳孔倏地一缩,抬腿就朝那个方向赶去:“等等!”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在那个士兵的手碰到女孩的那刻,女人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叫声。下一秒,就见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四肢伸长,嘴部凸起,体表在数秒内被一层厚实的白色绒毛覆盖,原地变作了一只体型庞大的北极狐!
许多隔得远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几个站得较近一些的已经被吓得跌倒在地,指着人群中突然出现的狐狸,颤声大喊道:“变……变异种!是变异种!”
“救命!有变异种!”
变异的北极狐呲出獠牙,将女孩护在自己身后。
其实如果细看就能发现,那是一个保护而非进攻的姿态。然而人类对变异种的恐惧与仇恨已经深入骨髓,混乱之中,根本没有人有心去分辨这点细枝末节。
恐慌在人群中迅速蔓延,空地上顿时乱成一片,尖叫声、议论声、脚步声、推搡跌倒的声音层出不穷。
原本井然有序的场面瞬间失去了控制,楚霁厉声镇压无果,额角青筋直跳,果断拔出腰间配枪,向天扣下扳机——
“砰!”
“砰!”
却有两声枪声响起。
原本惊慌的人群被枪声震慑,瞬间安静了下去。
然而在听到第二声枪声响起的那刻,楚霁就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场景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后,拨开人群,一路走到了事故的最中央。
那头北极狐变异种被士兵一枪击中了头部,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她额头上炸开一个狰狞的血洞,眼睛还圆睁着,一动不动地看向被自己环在身体中间的、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儿。
所有杂乱的声音都安静了下去,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女孩的脸上。
鄙夷的、怀疑的、同情的……
幼小的女孩脸上沾着血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
片刻后,一声脆亮的哭声,响彻整片空地。
楚霁在原地怔然站了两秒,低骂道:“……一群蠢货。”
-
这场突如其来的插曲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很快。
变异种已被击毙,现场很快被清理,骚乱的人群不多时又被安抚下来,重新恢复了秩序。
……至多不过是回想起方才的场面,仍有些心有余悸。
然而自从那头变异种被击毙后,楚霁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居民区管理会的人员带走了站在血泊里哭泣的女孩,离开前,楚霁叫住了对方,低声问:“她会被带去哪里?”
“还不确定。”那人回道,“多半是检查无误后,送到孤儿院去。”
楚霁默了默,没再多说。
这之后的一切进行得都还算顺利,尽管如此,两千一百名幸存者的登记还是一直进行到夜幕降临、人造太阳熄灭后才堪堪结束。
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楚霁步行回到住处,却在即将进门时,脚步一顿。
他的门锁被人动过。
撬锁的人十分暴力,全然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看上去不像是个惯偷——事实上,在这座气泡垒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偷到指挥官的头上。
楚霁看着门把手上那个不太明显的牙印,挑起眉,在冷意里浸了一整天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两分笑意。
其实早在白天看守城门时,他就察觉到有一道目光隐隐落在自己身上,只是白天的情况太过复杂混乱,他也无暇他顾。
而此时此刻,他对着那道牙印观赏了两秒,装作一无所觉般,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一切都浸透在黑暗中。他带过门,按下客厅角落里一盏台灯的开关,微弱的光线点亮一方空间。
客厅里空空荡荡,他的脚步没有过多停留,环顾一圈后,径直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
客厅昏暗的光线在门后投下一小片暗橙的色块,楚霁摘下军用手套,往一旁的沙发上随手一扔,正要开灯,下一秒,被一道巨大的力道掼在了墙上。
粗重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男人一手揽过他的腰,一手按住他的肩膀,高挺鼻梁埋在他的颈侧,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酥麻的电流感顺着颈侧的肌肤一路蔓延,楚霁下意识吸了口气,听到对方含笑的声音响在耳侧,带着些许急切和眷恋:
“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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