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两天后,在他们进入避难所后的第十二天早晨、供暖完全断绝的第五十三个小时,面前紧闭多日的房间大门,终于再一次打开了。

    在此之前,他们最后的食物只剩下半块压缩饼干和小半瓶水。果果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只剩下极为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其余几个成年人的状态同样岌岌可危。

    房间里的火焰已经微弱到随时都可能熄灭的地步,如果没有唐茉和天狼用自己的皮毛和体温替他们保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可能活不到现在。

    因此当听到门口传来属于士兵的动静时,所有人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长时间的极度低温,房门的锁已经被彻底冻上,需要特制的化冰器才能化开。化冰器开锁需要时间,这也是唐茉之前敢在房间里直接变成动物形态的原因之一。

    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唐茉勉力睁开眼睛,哑声问:“我好像听到外面有动静……?”

    天狼的状态比其他人稍好一点,他把林晞和白微尘护在身下,动了动耳朵:“我也听到了,好像有人在门口。”

    唐茉瞬间清醒了一大半,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是不是这次避难结束了?快,天狼,咳咳……快先变回人形。”

    他们一边说,一边用体毛和被子覆盖周身,恢复了人形,随后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一直堆放在火盆边的衣服。

    而其他所有尚未全然失去意识的人听到他们的话,全都挣扎着睁开了眼。

    凝神细听后,屋外的动静越发明显。像是一片干涸了千百年的土地上发出了一棵新芽,某种难以形容的巨大渴望从行将枯竭的肉.体中迸发出来——

    那是绝境之下,名为“求生欲”的本能。

    外面的声音接连不断,两分钟后,“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探照灯的光线在习惯了昏暗的人眼中显得十分刺眼,众人下意识用被子捂住了眼睛,白微尘抱着果果的手再次紧了紧。

    一道像是有一个世纪不曾听到过的、属于士兵的声音传到耳边,带着控制不住的哭腔:“动力工厂的设备……修好了,人造太阳重新亮起来了。

    “——此次避难,结束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士兵再也忍不住痛苦出声,但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责怪他。

    众人两两对视,房间里寂静无声。

    哭声与笑声一起,很快传遍了整座避难所。

    历时十二天,气泡垒地面上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将近零下六十摄氏度;避难所位于地下,与外界的连通性没有那么好,加之前期有供暖设备控制温度,温度比地面高出一些,却也已经达到零下二十摄氏度。

    ——而他们这群平凡而又渺小的人类,就这样穿着最寻常的衣服,靠着几床被子、一个火盆,在零下二十度、缺少粮水的绝境里撑了下来。

    避难所内已经重新恢复了供暖,只是全身都已经被冻僵了的众人暂时还感受不到温度的提高。

    士兵第一时间进入房间,给众人喂了热水,热水中放了少许的盐和糖,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帮助众人恢复体力。

    天狼的状态在众人中是最好的,但也已经濒临极限。他小口小口地喝完了一杯热水,转头看向即将赶往下一个房间的士兵,问:“楚霁……楚指挥官在哪里?”

    士兵以为他也是某个以楚指挥为精神支柱的普通居民,回过头笑了笑:“放心,楚指挥官已经带人协助完成了动力工厂核心供电设备的全部检修,现在应该正在军部开会呢。这次的灾难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事了”

    那笑容里还带着眼泪,说不清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因为太过艰难而流的。

    回答完天狼的问题,士兵就重新关上门,马不停蹄地离开了。

    果果情况危急,已经在第一时间被集中送往临时应急医疗机构。白微尘和林晞想跟过去,但因为身体状况和体力都不允许,只能暂时作罢,等恢复到可以自如行动的时候再议。

    除了果果,其他状态极危、急需得到救治的居民也都在第一时间被送走。事实上,因为有白微尘和林晞两个医护人员,以及唐茉和天狼两头变异种的保暖,果果的状态和很多甚至比她更大的孩子比起来,都已经算得上很好。

    ……毕竟在这场浩劫里,百分之八十的十岁以下的孩子,都没能撑到大门打开的那一刻。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大多也都是他们的父母用生命为代价,为他们打出了一条生路。

    因为地面上的温度还没有恢复到适宜人类生存,加之众人的体力和状况同样需要慢慢恢复,士兵离开后,他们又在房间里多待了二十个小时。

    好在士兵们及时送来了新的燃料和食物,避难所内的温度也在缓慢提升,这二十个小时至少不再像之前那么难熬。

    二十个小时的休整期结束后,当得到可以离开避难所的通知时,天狼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冲出了房间。

    他想见楚霁。

    多一分一秒都忍受不了。

    和天狼进来的时候不一样,为了便于众人自行离开,也为了帮助众人适应避难所外的明亮环境,这一次,走道里亮起了灯。

    经历了这么多天的食物不足和极度低温,大多数人类的状态都十分糟糕,天狼本以为走道上不会有太多人,毕竟二十个小时的休整不足以让大多数人缓过劲来,他本以为大多数人会选择像阿满母子一样,在房间里多恢复一段时间,却没想到走廊上的人居然还不少。

    他们或许是没有和自己的亲朋挚爱分到一个房间,或许是最重要的人隶属军方,像楚霁一样并没有进入避难所。

    但不论是哪种情况,在这个时候急着出来,都是为了见到自己一直想见的、挂念的那个人,确认对方是否安好。

    哪怕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也没关系。

    狭长的走廊里充斥着无数的笑容与眼泪,或是亲朋相拥、爱人接吻;又或是生离死别、撕心裂肺……

    人类浓烈的悲欢里,天狼只顾着拨开一个又一个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一路向外跑去。

    终于,在记不清一路向外跑了多远后,避难所的大门出现在了他面前。

    出口处遥遥的光亮透了进来,天狼加快脚步奔了出去,人造太阳的阳光照在身上的那一刻,他下意识眯了一下眼。

    十三天前,在人群即将全部进入避难所的最后时刻,虫群突破了人类士兵的防线。混乱之中,避难所的大门不得不临时关闭,最终造成了三人死亡,而十余人受伤。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而此时此刻,地面上的黏液和鲜血已经尽数干涸,尸体已经被清理了,地上只剩下一些虫类的断翅残肢。

    大街上空无一人,明媚的人造阳光下,触目却皆是萧条。原本热闹繁华的街道现在只剩下一片寂静的狼藉,被踩坏的眼镜、手提包、孩子的玩具……各种各样的东西掉了一地。

    它们或许曾有过很重要的意义或是价值,但此时此刻,在沾着鲜血和尘土的脚印之下,都变得不值一提。

    天狼没有过多停留,只稍稍一顿,便加快脚步,继续向前跑去。

    他不知道楚霁现在在什么地方,事实上,对这座堡垒的大多数范围,他都并不熟悉。

    他最熟悉的,除了诊所之外,只有楚霁的家。

    ……他和楚霁的家。

    他一路步履不停地向着他们的家跑去,跑到家门前时,忽地顿住了脚步。

    门上那把被他咬坏了的锁早就被楚霁叫人来修好了,此时此刻,那道门却没有彻底关上,而是开着一条很小的缝。

    是之前他们走的时候忘了关好,还是在这场持续十多天的混乱里,被什么别的东西破坏了?

    ……又或者说,是楚霁正在家里等着他?

    最后一种可能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挥之不去,天狼的呼吸和心跳重新开始加速,他推开门,快步向着屋内走去。

    屋子里看上去和日光节那天早上,他们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分别。

    天狼还记得那天早上,他兴冲冲地叫醒了楚霁,然后被那人握着尾巴根,恶劣地调戏了一通。

    那是气泡垒一年里最盛大的一天,他们一起洗漱收拾,一起在床上玩闹,出门前,还接了一个极为深长的吻。

    滚烫的思念灼烧着他,天狼一步步急切地走向卧室,然后在推开门的那刻,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卧室的窗帘没拉,明亮的阳光从窗户间透进来,把整间卧室都照得温暖敞亮。

    楚霁躺在床角的位置,阳光的一角静静淌在他的手腕上,他手里握着通讯器,就这样睡着了。

    他身上还穿着军装外套,哪怕在睡眠中,眉头也微微皱着,看起来十分疲惫。

    天狼猜测他应该是回来拿某样东西,却因为太累太困了,一不留神就这样倒在床角睡了过去。

    这么想着,他把脚步放到最轻,一步步走了过去。

    十多天不见,楚霁比之前更瘦了,脸上的阴霾也比之前更加明显。凑近之后,天狼还在他身上闻到了很浅淡的、和药味混在一起的血腥味。

    他不知道这十多天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他看着楚霁现在的样子,只觉得心里又麻又疼。

    楚霁睡得很熟,甚至对他的靠近一无所觉。

    天狼站在床边细细看着他,忍了两秒,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弯腰抱了上去。

    ……明明之前他从冰原上一路到气泡垒来找楚霁,他们分开的时间比现在更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却比之前那次更加思念楚霁。

    或许是因为他们同床共枕、彼此相依地度过了一段很好的时光;又或许是因为他身处人类之中,真真切切地经历过一场人类的浩劫,心里有了些不一样的感触。

    总而言之,此刻各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他只觉得自己的胃里好像关着一群蜜蜂,一边蛰得他的胃一阵阵发疼,一边震动着翅膀,想要从喉咙里飞出来。

    在被他俯身抱住的那一刹,楚霁促然睁开了眼。

    身体的战斗本能让他的双腿瞬间绞住天狼的后颈,以雷霆之力将对方掼倒在地,与此同时,腰间的枪在瞬间拔出上膛,等天狼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把枪的枪口已经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天狼的肌肉在极短的时间内绷成一块硬铁,某种深入骨髓的危机感瞬间掇住了他,让他差一点忍不住反击回去。

    然而面前的人是楚霁,他清楚这是他的爱人,他的伴侣。

    因此在本能与爱意的拉扯中,后者最终占据了上风。

    在看清天狼的脸的那刻,楚霁猛地回过了神,还没来得及把枪放下,却被天狼就着这个姿势,紧紧按进了怀里。

    他稍稍一怔,接着便听天狼微沉的声音传到耳侧,因为抱得太过紧密,震得他的胸腔微微发麻。

    “……楚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第四十二章

    楚霁被他勒得骨肉生疼,将人稍稍推开了一点,直到对上天狼近在咫尺的脸。

    “刚才那么危险,怎么也不知道躲?”

    天狼近乎贪婪地盯着他:“因为知道是你。”

    楚霁稍稍一怔,对着他的脸看了几秒,笑了起来:“避难结束了?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嗯,”天狼将脑袋埋进他的肩窝,“避难结束了,我很想你,就先回来找你了。你要再睡会儿吗?你看上去很累。”

    “不用了。”楚霁摇了摇头,问,“师兄师母他们怎么样了?大家都还好吗?”

    天狼想了想,回答道:“都死不了。还有唐茉和阿满他们也跟我在同一个房间,所有人都活着,只有果果生病了,现在已经被人带去救治了。”

    “果果怎么了?”

    “温度太低了,又没有吃的,所以发热。她被带走的时候已经昏迷了很久,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天狼抬起头,看着楚霁的眼睛,“要是她死了,你会伤心吗?”

    楚霁其实早就已经猜到果果的状态不会太好,事实上,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奇迹。

    因此听到这个问题,他垂下眼,既没有说“会”,也没有说“不会”,而是问:“你是不是用自己的狼形态给大家保温了?”

    “你怎么知道?”

    楚霁笑了笑:“猜到的。那么极端的情况,如果没有你和唐茉,果果她……多半撑不下来的。”

    天狼挑起眉:“你知道唐茉是变异种?”

    “知道。”楚霁回答得简短,“我救过唐茉的命,她是我的朋友。”

    天狼闷闷“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问:“你接下来还有什么事要忙吗?”

    “事还有很多。”楚霁在天狼脑袋上揉了揉,声音疲惫,“这场灾难带来的损失和牺牲都很大,后续的善后工作量会很大。军部那边也还有好几场会议要开。”

    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几不可察地沉了下去。

    继特梅尔的“花蕊保护计划”雏形被发现,一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但关于这件事的处理,依旧没有结果。

    ——或者应该说,在现在气泡垒内大量幼儿死于这场灾难的情况下,“花蕊保护计划”暂时没有被大规模强制性实行,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正如在上一场军部会议上,特梅尔亲口说的那样,不论如何,正因为那一百多名育龄期女性被提前聚集保护了起来,所以才在这场灾难里,为气泡垒保下了一部分珍贵的“生命资源”。

    何况按照特梅尔的说法,那些女性全都是自愿参与“花蕊保护计划”的实验的。

    ——至于是否是真的“自愿”,又是用什么换来的“自愿”,楚霁无从得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也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之前对这个计划一直没有表过态的楚择之,和之前隐隐持反对态度的格兰将军,这一次,都对这一百多名育龄期女性聚居区的存在,表示了默认。

    天狼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再次把他揽进了怀里,语气里带着直白的担忧:“但你看上去非常需要休息。”

    楚霁捏了捏他的后颈:“刚刚睡了一会儿,已经够了。何况这座堡垒里的很多人现在都需要我,和他们比起来,我的状态已经算得上很好了。

    “你先在家乖乖等我,我把事情安排下去,开完会就会来找你。你也瘦了很多,等我回来,熬腊肉粥给你喝。”

    “腊肉粥是什么?”天狼问。

    “腊肉是一种风干后便于存放的肉,把它和米熬在一起,多加些水,熬成半流体状,就是腊肉粥。”楚霁说,“现在灾难刚刚过去,暂时也只有这个好吃一点了。”

    天狼觉得,作为一头合格的雄狼,不该让自己的伴侣在这种时候再为食物的事操劳,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来做吧。这样你回家的时候,就能喝到热腾腾的粥了。”

    他在诊所里跟着林晞学了一段时间,厨艺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熬粥这种简单的操作已经不成问题了。

    楚霁于是没有拒绝,简要提醒了几个要点后,便随意收拾了一下自己,赶往白塔。

    等他开完会回来,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

    这次会议主要是为了安排气泡垒的灾难后续事宜,统计此次灾难的死亡人数和损失程度。气泡垒内最重要的动力工厂和西侧农业区都被保护了下来,虽然西侧农业区也损失惨重,但至少农业区还在,大半的牲畜和蔬果都被拼死保存了下来,人类就依然拥有明天。

    从日光节那天晚上四处救火起,楚霁已经连轴转了不知道多少天,在安排完人手去统计处理避难所内的尸体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一口喘息之机,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刚推开家门,腊肉粥的飘香就从厨房飘了出来。

    楚霁平日里并不重口腹之欲,但对于一个连续吃了十多天压缩饼干、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饥饿状态的人而言,这股香气就像是一把小钩子,在闻到的第一时间,就牢牢勾住了被折磨多日的胃。

    人造太阳的阳光从厨房的飘窗洒落进来,他倚在门边,看着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被水汽缭绕的天狼,这一刻,居然破天荒地生出了一种想法。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然而这个想法在生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被楚霁死死压了下去。

    身为气泡垒的指挥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很多时候,很多软弱的想法足以毁掉某些很重要的东西。

    他绝不能妥协退步。

    他迈开脚步,一步步向着厨房走去。

    听到脚步声的天狼回过头,看着他,似乎有些无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煮过了,我刚刚尝了一口,好像有点太软了?”

    楚霁一手揽着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探到前面,用小勺舀了一勺锅里的粥,尝了一口后,笑道:“没煮过,刚刚好。粥就要这样才好喝。”

    得到他的认可,天狼肉眼可见地快乐了起来。他从锅里盛了两碗粥,端上了餐桌。

    两人在餐桌两侧对坐,温热软烂的白粥里裹着咸鲜的腊肉,十多日来都一直在忍受着冰冷粗糙食物的胃部终于得到了极大的熨帖。

    喝了两口粥后,天狼开口道:“前两天,在避难所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楚霁抬眼看向他:“什么梦?和你忘记的过去有关吗?”

    “我不知道,但多半是的。”

    天狼定定看了他几秒,突然问:“楚霁,我们以前真的不认识彼此吗?”

    楚霁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缓缓喝了一口粥后,眼尾微微下弯:“你梦到什么了?”

    天狼从他不答反问的态度里,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思忖少顷,他说:“我梦到了我受伤失忆当天的事,想起了我被一群变异种围攻的过程;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变异种……他们都叫我王。”

    这个话题似乎勾起了楚霁的兴趣,他问:“能说说那个地方长什么样吗?”

    天狼回想着梦境里的场景:“那里似乎在一座深山的内部,四周都是漆黑的岩壁,我记得我一直向下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那里除了火光外,没有任何别的光源,发达程度也远远不及气泡垒。至于别的,就不清楚了。”

    楚霁点了点头,又问:“除了这个地方和失忆当天的事,还梦到了别的吗?”

    天狼动了动嘴唇,然而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最后还是选择把自己第一个梦的内容隐瞒了下来。

    并不是他不想相信楚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回想起那场梦里站在城墙上的那个模糊的身影,总是让他莫名心里一惊。

    “没有了。”天狼摇了摇头,认真观察了楚霁一会儿后,再次问道,“所以我们以前,的确是见过彼此的,是吗?”

    楚霁摊了摊手:“我说过,我也不确定,毕竟我在冰原上见过的变异种数不胜数。”

    他说着顿了顿,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看着天狼,带着某种很微末的笑意:“天狼,这是你自己的记忆,我希望你自己慢慢去想起来。我记得在冰原上的时候,我告诉过你,你欠我的那些东西,等你恢复记忆后,我会亲自向你要回来的。

    “我相信那天不会太远了。”

    他的语气温柔缱绻,天狼却从这讳莫如深的态度里,隐隐生出一点不安。

    桌上的粥已经被放到了一个刚好适合入口的温度,天狼搅了搅碗里的粥,交织弥漫的肉香和米香里,他想起在避难所时林晞和自己说过的话,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向楚霁求证过那个问题。

    他犹豫片刻,抬眼看着楚霁。

    浅金的光线和白粥的温热里,楚霁的轮廓看上去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天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数秒,低声问:“楚霁,你喜欢我吗?”

    楚霁没有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稍稍一愣后,干脆地回答道:“喜欢啊。”

    他说着,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天狼的耳朵尖:“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就像一只担心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似的,听着怪可怜的。

    “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么?”

    他的回答让天狼原本莫名不安的情绪得到了安抚,天狼摇了摇头,在他掌心里轻轻蹭了两下,说:“……在避难所的时候,我问过林晞一个问题,我说觉得你和在冰原上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他说因为这里是气泡垒,而且回答我的疑虑的时候,他还提到了……你母亲的事。”

    天狼顿了顿,看着楚霁,神情认真:“楚霁,林晞那么了解你,我却好像对你的过往一无所知。

    “那些事,你能跟我说说吗?”

    第四十三章

    再次听到“母亲”这两个字,楚霁有一瞬的出神。

    距离那件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十年?十一年?

    可是每次回想起来,却依旧清晰得如同昨日。

    楚霁的母亲顾笺,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

    楚霁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楚择之忙于公务,不常回家,家里大多数时候都只有母亲和自己两个人。

    母亲总是能把各种各样的家常菜做出不一样的美味,肚子里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因此对于年少时的楚霁来说,即使家里只有两个人,日子也并不寂寞无聊。

    反倒是楚择之偶尔回趟家的时候,家里的氛围会变得比平日里严肃沉重一些。

    楚择之自幼父母双亡,是被军部高层收养长大的。收养他的是位位高权重、不苟言笑的老将军,一切以人类群体的利益为重,也正因如此,养成了楚择之严厉到有些不近人情的性格。

    从小到大,楚霁和楚择之的交流都并不多。后者每次回家,除了跟他们母子坐在一张饭桌上吃一顿饭外,从不会像寻常的父亲一样,过问楚霁“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交到什么新的朋友”。

    他唯一会过问的,只有楚霁的成绩。

    而楚霁的成绩一向拔尖,因此也就没什么多的可以再聊了。

    不过虽然父子间的关系并不亲近,但楚霁年少的时候,对楚择之也不曾有过什么怨怼。

    因为每每提及此,顾笺总会笑着告诉他:“你的父亲并不是不爱我们,也不是不想多陪陪我们,他只是太忙了。他是气泡垒的将军,他要保护更多的人,小霁可以理解父亲的,对吗?”

    楚霁点了点头,的确选择了理解。

    父亲忙,父亲要守护整个气泡垒,没关系,那就由他来守护母亲和他们的家。

    他就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考入军校,追随荣森,在无数的理论和实战考核里,拿下一个又一个的第一名,打破一次又一次的军校记录。

    ——直到他十七岁那年。

    因为荣森和白微尘的缘故,楚霁知道,气泡垒内其实生活着很多隐藏在人群中的变异种。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顾笺的基因也会突发变异。

    军校是寄宿制学校,一个月只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回家。

    那天楚霁推开家门,却意外地发现楚择之也在。

    家里飘浮着一股很重的烟味,几乎将才推开门的楚霁呛了一下。

    楚择之平时很少抽烟,特别是在家里,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晚楚霁看过去的时候,却在他指间看到了一点猩红明灭的火光。

    楚霁没有多问,按照军校的要求,向自己军衔极高的父亲行礼,却并没有得到回应;而破天荒的,那天顾笺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等在门口,用一个拥抱笑着迎接他回家。

    ——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没有开灯,她的脸有一半隐在阴影里,脸上笼罩着一种楚霁从未见过的、近似忧愁的表情。

    楚霁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走到沙发前蹲下身,轻声问:“母亲?怎么了?”

    顾笺仿佛这才被他的声音惊动,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楚霁恍然发现,她的眼眶是红的。

    他不由有些慌张起来,握住她的手,又问了一遍:“发生什么事了?”

    顾笺似乎往楚择之的方向看了一眼,男人坐在客厅的另一侧,眉头紧锁,脚边已经掉落了一地的烟头。

    接着她重新看向楚霁,唇角一如既往地弯起一个很温柔的弧度,反握住楚霁的手,轻轻拍了拍:“没事的,没事的小霁。别怕。”

    但楚霁已经注意到了她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他皱起眉,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一直沉默着的楚择之却率先说道:“楚霁,你今晚先回学校吧。”

    楚霁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第一次对楚择之的话没有在第一时间选择遵从,而是反问道:“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楚择之抖落指间的烟灰,声音低沉:“这不是你该问的。现在服从命令,回学校。”

    楚霁冷着脸站起身,就在这时,却听顾笺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择之,这是在这家里,不是在军队,别这样跟孩子说话。”

    她说着,似乎是很轻地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你作为父亲,对小霁的关心一直都太少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跟孩子说话的时候,试着温柔一点吧。”

    楚择之眉心动了动,没有吭声。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一向冷漠严厉到不近人情的男人身上,仿佛出现了某种难言的松动。

    但楚霁没有留意到他那一瞬间的变化,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顾笺身上。

    今晚反常的地方实在太多,而顾笺越是这样,他心里的不安就越盛。他回过头看着顾笺,神情已经近乎恳求:“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你这样……我很害怕。”

    “别怕,小霁。”顾笺起身,轻轻环抱住了他,手心在楚霁脊背上一下下拍着,“真的没什么,只是……只是我和你父亲之间起了一点小小的矛盾,现在已经解决了。”

    她说到这儿,不知道为什么,话音一转,忽然说起了一些别的事:“小霁,你现在已经十七岁啦,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如果以后……有母亲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不论学习还是工作,都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妈妈并不期待着你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快乐,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追求你想追求的东西。

    “不论怎么样,妈妈希望你记住,妈妈永远爱你,永远以你为我的骄傲。”

    “母亲……?”楚霁有点茫然地回抱住顾笺,他现在已经比顾笺要高出一个头,女人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纤细瘦小。他总觉得这番话像是某个不详的讣告,忍不住问:“怎么突然说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到这里,就说了。毕竟你一个月才回一次家,以后可能还会更忙,妈妈也只能想到什么,就跟你说点什么。”

    顾笺说着放开了他,以一种当时的楚霁还不能全然理解、只觉得莫名沉重的目光,将他的脸细细描摹了一遍,随后温和地笑道:“小霁,听妈妈的话,今晚先回学校吧。妈妈也很想你,但我跟你父亲还有些事要讨论,是我们俩之间单独的事,有些不太方便让你知道。你今晚先回学校,过两天再回家,好不好?”

    楚霁沉默了几秒,目光中带着怀疑,看向一直坐在远处阴影里的楚择之:“……真的没出什么事吗?”

    “没事的,你相信妈妈。”

    顾笺依旧认真看着他,后半句话低得像一句叹息,楚霁没听分明:“等你下次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那天晚上,楚霁最终没有拗过顾笺,选择回了学校。

    但因为今晚的种种反常,尽管已经回了学校,他心里的不安却依旧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直到窗外天色将明,已经快到了平时起床的时间,他都一直没有睡着。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早已感应到了什么,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楚霁依旧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

    直到这天上午的最后一节理论课。

    心里堆积了一整夜的不安,在这一刻突然达到了顶峰。楚霁原本盯着窗外操场上的一条横线出神,下一秒,却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毫无预兆地站起了身。

    教室里所有目光都移向了他,出乎意料的,讲台上的老师却并没有当即斥责他,看向他的目光里,还多了两分古怪的……

    怜悯。

    “楚霁同学,怎么了吗?”

    楚霁心跳快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在胸腔里炸开,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隔壁班苏恩斯喘着粗气的吼声:“楚霁!快跟我走!他们要处决你母亲!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全身涌动着的、滚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冷了下来,连带着刚才失衡跳动的心脏也失去了感应。

    楚霁很难形容自己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他并没有听清苏恩斯究竟在说什么,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地冲出了教室。

    苏恩斯拉着他,一路向着刑场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们跑过重重警卫,跑出校门,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一个又一个拐角。

    两侧的景物飞快后退,而苏恩斯急切的声音还在不断传到耳边:“我听说军部的人检测出你母亲身上带着变异种的基因,是你父亲亲自检举的。楚将军他疯了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啊……”

    后面的话楚霁全都没有听进耳朵,他浑身上下仿佛只生了一双腿还活着,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跑、往前跑。

    跑到全身酸痛,跑到喉咙里密布着浓郁的血腥味,跑到脚底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将苏恩斯甩在了身后,将昨晚顾笺说过的所有反常的、他不敢去细想的话抛在身后,将一切都抛在身后。

    这是他跑得最快的一次,快到如果换做是平时,一定会被苏恩斯震惊地骂一句“死变态”。

    那座灰色的刑场终于出现在前方,他不顾一切地拨开前来观刑的人群,四周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进他的耳朵,却怎么也进不到他的脑子。

    终于,他跑到了邢台的正前方。

    想象中五花大绑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邢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捆松落在地的绳子。

    可是周围的所有人都在仰着头惊呼。

    楚霁怔怔看着邢台上的绳子,良久,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一般,抬起头,向着刑场的上空看去。

    他看到了一只蝴蝶。

    蝴蝶色彩优美,姿态轻盈,白色的蝶翼上闪烁着蓝紫交织的荧光,正在竭尽全力地扑动翅膀,挣扎着向着天空飞去。

    它扇动翅膀的频率温柔而缓慢,人造太阳的阳光照射在脆弱的蝶翼上,美得像是一场梦。

    楚霁仰着头,怔怔看着它。

    他的喉咙里全是奔跑带来的铁腥味,一个又一个顾笺曾给他讲过的童话故事,此刻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仿佛照进了现实。

    不知不觉间,已经让人泪流满面。

    下一秒,一声枪声骤然响起。

    子弹击穿蝶翼,可是那只蝴蝶却并没有停下。

    它扑动着破碎燃烧的翅膀,依旧在拼尽全力地往上飞。

    随即又是一声枪响。

    这颗子弹贯穿了蝴蝶的半边身体,这一次,蝴蝶终于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坠落在地。

    像是蝴蝶挣动翅膀那样,在子弹击中蝴蝶的那刻,楚霁四肢也疯狂地挣动起来。

    他拼了命地想往邢台上跑,却被无数双手牢牢架住。

    他张开嘴,想要叫喊出声,喉咙和胃部却疯狂痉挛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鼻腔和口腔弥漫的铁腥味里,最后他“哇”的一声,不可抑制地吐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

    在此之前,气泡垒里有很多人,从未见过真正的蝴蝶。

    这种美丽而脆弱的生物对温度的要求极高,是只活在灾难时代之前的阿尔忒弥斯。

    因此楚霁也从未想过,母亲感染的变异种基因,是蝴蝶基因。

    ……蝴蝶那么小,那么轻,没有锋利的爪牙,甚至没有尖锐的口器,对气泡垒的安全造不成任何威胁。

    可仅仅因为和“变异种”三个字扯上了关系,死亡便成了唯一的归宿。

    “基因变异”,就是顾笺的原罪。

    因为剧烈的奔跑和过大的情绪起伏,那天楚霁在邢台下吐了个昏天黑地,几近虚脱。

    最后是闻讯赶来的林晞和苏恩斯一起带走了他。

    林晞背着他一路回了荣森家,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楚霁都没有再回到那个顾笺已经不在了的家里。

    他可以理解楚择之,可以告诉自己,楚择之是他的父亲,楚择之肩上背着一整座气泡垒的安危。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顾笺还在。

    而现在,顾笺走了。

    她被她的丈夫亲手送上了邢台,只因为一种没有任何威胁性的变异种基因。

    他不知道像楚择之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当初究竟为什么会选择娶妻生子;他也不知道顾笺和楚择之之间,究竟有没有存在过那种名为“感情”的东西。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回家的时候等在门口,用一个温暖的拥抱迎接他;也再也不会有人在食物匮乏的灾难年代,把那些最常见不过的食材,做出他最喜欢的味道。

    同时,那也是楚霁第一次如此直观又深刻地意识到,气泡垒内的人,对待所有变异种的那种有如洪水猛兽般的态度。

    变异种是异类,是被污染了基因的存在;变异种是可怕的,是务必要被消灭的,是绝对不能被在气泡垒内发现的。

    即使他们原本也曾是人类。

    即使她的变异基因,只是一只小小的蝴蝶-

    楚霁住在荣森家的这期间,楚择之派人上门来找过他一次,被荣森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不知道荣森跟楚择之的人说了什么,那次之后,楚择之的人就没再来过。

    这对本就并不亲近的父子自此越发形同陌路,而楚霁本就不算活泼的性格,也在一夕之间变得越发沉默。

    对于楚霁而言,在遇到荣森之前,顾笺曾是他年少时期唯一的避风港,也是他感受到的所有亲情的唯一来源。

    顾笺的离开,仿佛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情绪表达与感知的能力。

    ——直到某次从学校回荣森家的时候,楚霁推开门,却得到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楚霁已经记不得那天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他只记得那个拥抱与顾笺的不太一样,带着一股浅淡的薄荷香气,温暖而又宽厚。

    那天下午,已经从军校毕业的林晞温柔地环抱住楚霁,眼角带笑,以一种十分自然地语气对他说:“小霁,欢迎回家。”

    楚霁下巴搭在林晞的肩膀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一刻,顾笺被处决以来所有被平静表面压抑住的激烈情绪,全都如同放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至。

    或许是这个拥抱太过温暖,也太过久违,楚霁在原地僵立两秒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回抱住林晞,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痛哭出声:“哥……”

    他哭得那样伤心,抓住林晞的手就像是想要抓住那天晚上那个听话回了学校的自己。

    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学校就好了。

    如果他早一点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好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类和变异种之间的区分就好了。

    如果……

    数不清的念头在脑海里一一跳出,林晞就那样任由他抱着,手心在他背上一下下顺着,直到大半边肩膀都被哭湿,听到楚霁的哭声渐止,才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开口:“好啦,好啦,哭完了就快来吃饭吧,我特意学了几个菜,你尝尝,做得怎么样。”

    楚霁放开了抱紧林晞的手,怔怔向餐桌上看去。

    那一桌菜,全都是以前顾笺常做给楚霁吃的。

    那是顾笺去世两个多月以来,楚霁第一次吃得下那么多菜。

    从那之后,林晞仿佛就爱上了做菜。每次楚霁回家,迎接他的都是一个温暖的拥抱,和一桌简单却美味的家常菜。

    就像是再如何惨烈的伤口,也会有愈合的一天,林晞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治愈着楚霁;而除了他之外,白微尘和荣森也一声不吭地承担起了“父母”的身份。

    作为气泡垒的指挥官,荣森同样军务缠身。但和楚择之不同,除了有紧急事务和去冰原上执行任务,其他时候,不论再忙,他每天都一定会雷打不动地回家,和家人们一起吃饭。

    不但如此,他回来的时候,还时不时会带点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小玩意,大多数时候是扔给林晞和楚霁玩的,有时候见到好看的纸花,同样也会买一束,插在餐桌的花瓶里。

    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楚霁知道,那些花是买给白微尘的。

    而白微尘虽然话不多,却同样对楚霁很好。

    知道在军校容易受伤,楚霁每次从家里回学校,她都会在楚霁的包里放上各种各样的伤药;给家里人添置的所有新衣服里,也一定会有楚霁的一份。

    就这样,慢慢的,楚霁好像在失去一个家之后,重新拥有了一个新的家。

    天狼曾经因为占有欲作祟,提出过希望楚霁能和林晞保持距离,被楚霁拒绝了。

    但那时的天狼或许并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楚霁来说,这些“家人”会如此重要。

    短暂而久远的回忆结束,天狼一直坐在楚霁的正对面,静静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复。

    楚霁垂下眼,思忖片刻后,开口道:“……我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个变异种。”

    天狼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微微一怔。

    便听楚霁继续说道:“她是在我十七岁那年突发变异的,变异基因是蝴蝶……一种美丽而脆弱的、毫无攻击性的生物。”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才接着说了下去:“但尽管没有任何攻击性,她还是被人检举了。检举她的人是我血缘上的父亲、她的丈夫,气泡垒一位位高权重的上将。气泡垒的高层容不下变异种,被检举的第二天,她就被送上了刑场。”

    天狼听到这儿,深深皱起了眉:“你父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那不是他的伴侣吗?作为一个雄性,他难道不应该拼死保护他的伴侣?”

    楚霁搅着碗里的粥,轻轻提了一下唇角:“因为并不是对于所有人来说,‘伴侣’都那么重要。至少在那位上将眼里,他的前途,和一些莫须有的‘安危问题’,远比自己伴侣的性命更为重要。”

    “……我不是很能理解你们人类。如果他是狼,哪怕是别的猛兽,这样对待自己的伴侣,都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天狼皱眉说着,观察着楚霁的神色,试探着问:“那你母亲最后……”

    楚霁默了默,选择了多年来一直徘徊在自己脑海中的另一个答案:“……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只挣扎着飞向阳光的蝴蝶。我的母亲……她最后,变成蝴蝶飞走了。”

    闻言,天狼瞳孔微动。

    他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蝴蝶,却莫名想象出了那个画面。

    他动了动作嘴唇,正要说点什么,就在这时,脑子里却有一根弦“突突”痛了起来。

    天狼猛地皱眉,捂住自己的脑袋,尘封已久的记忆里,突然出现了一句没头没尾、仿佛十分久远的话:

    “我的母亲也是被人类杀死的……她变成蝴蝶飞走了。”

    记忆中的声音似乎来自一个少年,沙哑微弱,带着点些微的茫然。

    但不论天狼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听到的这句话,说这句话的人,又是谁。

    见他神情痛苦,楚霁关切地叫了他一声:“天狼?怎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走到天狼身边,轻轻按住对方的太阳穴。天狼粗重的喘息声传到耳边,神色痛苦挣扎:“我……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听过什么?”楚霁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你是又想起什么来了吗?”

    天狼勉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头好疼……”

    “没事,没事,”楚霁想了想,说,“这应该是我们刚才的对话无意间触碰到你的潜在记忆区了。你先在这儿坐着等我,我去给你拿药。”

    林晞之前给天狼开的药还剩一些,楚霁接了杯温水,把药递给了天狼。

    就着温水把药吃下后,又过了几分钟,天狼的感觉终于好了一些。

    楚霁还在不轻不重地帮他按着太阳穴,指尖时不时会有意无意地划过天狼的耳朵:“这些天你也很累了,我们先不想那些事了,回房间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吧。说不定等到一觉睡醒,你就想起来什么了呢?”

    天狼乖乖应了一声好,两人把桌上的碗筷和没喝完的粥一起收进厨房,简单冲了个澡后,先后躺上了床。

    在避难所又冷又硬的地板上撑了那么多天,几乎是脑袋刚沾到柔软枕头的那刻,困意就潮水般涌进了天狼的脑海。

    楚霁就躺在他咫尺之隔,他伸手揽住对方的腰,像只粘人的大型犬一样贴了上去,下巴轻轻抵住楚霁的肩膀。

    楚霁身上他思念了多日的体温和气味暖暖烘烤着他,令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了。他轻轻在楚霁的颈侧咬了一口,随后在楚霁带笑的警告声里,安然入睡。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狼一时有点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

    外面天色依旧亮着,楚霁依旧躺在他怀里,他的尾巴松松缠在对方腰上,微屈的膝盖也十分自然地插.进了楚霁两膝之间,像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爱侣。

    天狼在楚霁后颈上啄了啄,轻轻动了一下身体,把膝盖和尾巴都收了回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正打算往卫生间走去,下一秒,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楚霁挂在不远处衣架上的某样东西。

    忽而一怔。

    ——那是一把枪,却并不是楚霁在冰原上用的那一把。

    明明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把枪,天狼却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莫名觉得熟悉。

    那一刻,某种难以形容的直觉忽而击中了他。

    他像是从一张足以把人溺毙的温床上,骤然摔进了寒冷刺骨的冰窟里,怔怔盯着那把枪看了几秒后,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左肩处的枪伤、楚霁防护服里掉出的子弹、那天在冰原上时楚霁的态度……

    种种或是刻意遗忘、或是无意忽略的细节,突然在此刻一发不可收拾地涌进脑海,天狼几乎是怀着一种恐惧的心情,从衣架上拿下了那把枪。

    而与此同时,床上原本“熟睡”的楚霁,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回头,仅仅是听着从床边走向衣架的脚步声,已经足够猜到发生了什么。

    身后天狼的呼吸声静了下去,房间里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楚霁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知道,那把他刻意带回来的枪,终于被发现了。

    第四十五章 (一更)

    天狼死死盯着面前那把枪。

    深黑色的□□上泛着金属光泽,枪身流畅,几乎可以想象子弹出膛时发出的声响。

    他盯着那把枪看了许久,久到四肢都开始隐隐发麻,目光才一点点移到了枪身下方,那个装有子弹的地方。

    ……他还隐约记得当初那颗子弹的模样,只要再次看到,一定能辨认出来。

    可他的手按住了弹匣,却久久没有动作。

    他竟然不敢打开查看。

    天狼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循环反复几次后,终于心一横,胡乱拔出了弹匣。

    “咔哒”,一声轻响。

    弹匣弹进手心,下一秒,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天狼睁开眼,满室寂静里,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无从听闻。

    ——这个弹匣是空的,里面一颗子弹也没有。

    天狼怔怔看着手心里空荡荡的弹匣,此时此刻,心里升起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

    只要还得不到答案,头顶的闸刀就不会落下。

    什么都没有,总比有他不想看到的答案更好。

    在原地呆站良久后,他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将手里的弹匣装了回去。

    金属枪身里关押着的怪物并未探出笼子,之前宛如冻毙一般的心跳再一次死灰复燃。

    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做过那样,将那把枪轻轻挂回了原位。

    一场无声的山崩海啸过去,天狼转过身,刚走到卫生间门口,便听楚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狼?你怎么在那?”

    楚霁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刚睡醒,带着一点挠人的轻懒。

    天狼捏了一把手心里的汗,回过头,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没有提刚才那几分钟里发生的事:“没,我就是想去一下卫生间……你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睡了。”楚霁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通讯器上的时间,“已经快七点了,为了不影响灾后工作,气泡垒这两天内不会熄灭人造太阳,我差不多也该起床继续工作了。”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在这样平静的语气中,天狼那颗始终悬在半空的心,似乎终于稍稍找到了一点安放之地。

    他的脚步在原地停了两秒,突然回过头,遵从本能,快步走到床边,一把抱住了刚刚站起身的楚霁。

    他抱得太过突然,也太过用力,楚霁直接被他抱得重新倒回了床上。

    像是对之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觉般,楚霁笑着在他背上轻哐了一下:“不是要去卫生间吗?这是突然干嘛?”

    “……没干嘛,昨晚没抱够。”天狼用力在他肩窝处蹭了蹭,被肩膀压住的嗓音有点发闷,“你今天要去做什么?我能跟你一起吗?”

    “怎么比小狗还粘人?”楚霁笑着说完,想了想,“今天上午不行,上午我要去开会。下午……也许可以。下午我要去西侧农业区那边,协助他们进行生产恢复,如果你乖乖听话,我可以带你去。

    “现在灾难刚刚过去,师兄和师母这两天都会一直待在医疗中心那边,对危重患者进行急救。这段时间诊所那边会很忙,今天早上我去开会的时候,你可以去诊所帮忙,处理一些发热病例和简单的冻伤。师兄说具体的处理事宜他都已经告诉小桔了,都是些常规手法,你去搭把手就好。”

    天狼又闷闷地“嗯”了一声。

    楚霁对他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早有预料,事实上,从将那把空枪挂上衣帽架的那刻,他就已经大致猜到了天狼的反应。

    不过从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学会了和自己的卑鄙坦然共处。

    他揉了揉天狼的脑袋,低声说:“我感觉这段时间,你的记忆区好像开始慢慢被激活了。等这两天忙完,我再让师兄给你做个检查,争取早日恢复。”

    听到这话,天狼却莫名再一次不安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对于恢复记忆这件事,随着在气泡垒内生活的时间愈久,他已经不再有之前那么大的执念。

    不但如此,他甚至还对此感到有些……抗拒。

    就好像那层看不清也摸不到的记忆枷锁之后,封印着某种可怕的庞然怪物。

    他张了张嘴:“我……”

    楚霁:“嗯?怎么了?”

    “……算了,没什么。”

    天狼强行逼自己不再去想那些隐藏在平静表面之下的可能,他的鼻尖蹭过楚霁的颈侧,在那里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希望你快点开完会回来。”

    楚霁弯起眼睛:“知道啦,小狼崽。”

    两人洗漱收拾好后,一起出了门。因为要赶去开会,今天楚霁没再送天狼去诊所,好在这么长时间下来,天狼对去诊所的路已经烂熟于心。

    和昨天的满城空荡比起来,今天街上虽然还是透着一股沉重的低气压,但至少多了两分人气。

    一天的时间过去,已经陆陆续续有人上了街,或是店家老板前来查看收拾店里的狼藉,或是有人回来街上找自己匆忙间遗落的东西。

    还有的人只是在阴暗寒冷的地方待了太久,想再抬头,好好看几眼太阳。

    天狼走过居民区曾经最繁华的那条街道,现如今,它的混乱与狼狈也是最显著的。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蹲在街边,手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他怔怔地看着那个东西,像一朵被雨打折了的蘑菇,一动也不动。

    天狼没有见过他手里的玩意儿,出于好奇,走上前去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少年听到声音,仰起头来看着他,手指在那个东西上摩挲了两下,低声说:“……游戏机。”

    “游戏机?”

    天狼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盒子,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中间有一个暗下去的屏幕,已经完全碎裂了。

    “这个游戏机,怎么和我以前玩过的不一样?”

    天狼指的是他和楚霁在街机厅里玩的那些。

    少年在游戏机上的几个按钮上按了两下,机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神情十分低落,回答道:“……这是灾难时代前留下的私人游戏机,是我爸留给我的,现在市面上已经没有卖的了。

    “但是它现在……坏了。”

    他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天狼问:“所以你专门回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它的?”

    少年点了点头。

    他将头埋得很低,下一秒,天狼看到地上绽开了两朵小小的水花。

    天狼并不理解在这样的灾难年代,一台游戏机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

    里面那些游戏早就已经通关过无数次,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玩下去,不断刷新着那一条单调的最高记录。

    不过天狼虽然无法理解,但是对于心爱之物的爱惜之情,大概是很容易就能共

    通的。

    天狼想了想,说:“也许你可以把它拿去修一下?”

    “修?”少年仰起头,红着眼睛看向他,“气泡垒里,还有能修游戏机的地方?”

    “你可以去地下城看看。”天狼说,“那里有一家修理店,老板说他什么东西都能修。”

    “地下城?那是什么地方?”少年的眼神里露出了一丝茫然。

    并不是气泡垒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在气泡垒的地面之下,还存在着这样一片不见天日的街市。事实上,住在居民区的大多数年轻人,都没有听说过地下城的存在。

    天狼刚好要去诊所,便对少年道:“我带你去吧。”

    少年犹豫了一下。

    这几年气泡垒内的犯罪率并不低,听长辈说多了各种人体器官贩卖的事,加之“地下城”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有点不对劲,天狼看起来又不太像好人,他下意识有些瑟缩。

    见他一直待在原地没动静,天狼有点不耐烦地皱了下眉:“你去吗?不去我就自己走了。”

    他一皱眉,少年顿时更害怕了。然而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毫无反应的游戏机,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道:“你等我跟我家里人说一声。”

    他说着,拿出通讯器,给母亲发了条消息。随后将游戏机抱在怀里,一脸紧张地跟在了天狼身后。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很多其他人。

    有的商家的设备在之前的极度低温中被冻坏了,但和其他一部分店主再也无法回来的情况相比,仅仅是冻坏了设备,已经足够值得庆幸。

    灾难年代,人类的性命如同蝼蚁,每个人都在努力又辛苦地活着;但很多时候,能够这样努力又辛苦地活着,已经很好。

    当天狼带着少年转进那条小巷的时候,少年的表情已经开始后悔;而当他们转进那间位置隐蔽的情.趣用品店时,他看起来随时都准备拔腿就跑。

    他逐渐拉开了和天狼的距离,就在战战兢兢地准备跑路时,一个中年男人推开前面的暗门,从电梯间走了出来。

    这个男人是地下城一家理发店的老板,见到天狼,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天狼先生,今天楚指挥没有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天狼说,“他去开会了,下午来找我。”

    “这样啊。”老板笑了笑,目光看向门外的巷道,逐渐变得悠长,“这次的变异种入侵,多亏有楚指挥才能及时解决。不论怎么说,能再次看到人造太阳亮起,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天狼应了一声。

    短暂的寒暄过后,男人走出了这间狭小的情.趣用品店。

    而原本预备跑路的少年却忽然凑近了几步,半信半疑地看向天狼:“你认识楚指挥?”

    “嗯。”天狼看着这个半大的少年,刻意顿了顿,“我是楚霁的伴侣。”

    听到这句话,少年整个人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想反驳天狼的话,即便是再荒谬的骗子也编不出这么离谱的谎言,可是对上天狼那张轮廓锋利、眼窝深邃的脸,他又一下子哽住了。

    ……怎么突然觉得,如果是这个人,似乎,大概,也许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扔下这句话后,天狼没再搭理少年的反应,自顾自向里走去。他走进昏暗的电梯间,按下按键,回过头对少年挑了下眉:“还不跟上?”

    少年:“……”

    总觉得这人像是在炫耀是怎么回事。

    但得知天狼认识楚霁之后,少年的状态便神奇地放松了下来。

    他快步跟了上去,电梯运转的轰隆声里,他打量着天狼比他高出一个多头的侧脸,纠结了好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喂,那什么……如果你刚刚说的是真的,那你可以帮我要一个楚指挥的签名吗?”

    天狼睨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少年的错觉,他似乎听到对方轻哼了一声:“楚霁是我的伴侣,为什么要给你签名?”

    少年被他噎了一下。但他现在正是还在做英雄梦的中二年纪,显然被楚指挥作为气泡垒最年轻的指挥官的“英雄色彩”迷得不轻。

    他梗着脖子说:“我母亲在报社工作,如果你愿意帮我要签名,我就……”

    天狼:“你就怎样?”

    少年本来想说“我就帮你保密”,但他回想了一下天狼刚才的反应,改口道:“我就让我母亲在报纸上刊登你跟楚指挥的爱情故事,登在最显眼的首版上。怎么样?”

    第四十六章

    天狼眯了眯眼睛:“你说真的?”

    “嗯,真的!”

    少年答应得十分干脆。反正他肯定会跟他母亲说,至于母亲会不会按照他说的去做,那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天狼撇开眼,清了下嗓子:“行吧,那我考虑一下。”

    少年观察着天狼的神色。

    其实他也没抱多大的希望,毕竟那可是楚指挥,不过反正试试也不吃亏,万一这个人真能搞到呢?

    不过这个人说他是楚指挥的伴侣,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和楚指挥是怎么认识的?原来楚指挥那么厉害的人也会有伴侣……

    他还在盯着天狼胡思乱想,却见天狼领着他往里走了一段路后,脚步一顿,指着不远处一家店说:“喏,就是那里了。不过老板好像在忙,你可以拿去问问能不能修。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因为日光节那天晚上,气泡垒内的大多数人都去外面的街上看烟花秀了,这是气泡垒内为数不多不需要金钱与地位就能享受到的盛宴,哪怕是地下城的居民,多半也不会错过。

    而变异虫群的入侵恰好在烟花秀结束之后,所以和外面的街道比起来,日光节那天夜里几乎全部关门的地下城,损失反倒更小一些。

    少年看到那家门店里挂在墙上五花八门的修理工具,眼里当即重新燃起了希望之光,向天狼道过谢后,就快步朝着那家修理店跑去。

    跑出几步,他想起什么,又回过头问:“那个,要是你真的要到了签名,我该怎么找你拿呢?”

    虽然能在报纸上刊登自己和楚霁的事,让所有气泡垒的人都知道楚霁是他的伴侣,的确是一个很诱人的条件,但想到楚霁的签名要给别人,天狼还是莫名有点不爽。他指了指那家维修店,随口道:“我交给老板,你明天自己来拿就行。不过前提是楚霁愿意签给你。”

    “对了,”他走出两步,又回过头,看向男孩手中的游戏机,问,“你这个游戏机,好玩吗?要是能修好,你能不能借给我玩一次?”

    少年愣了愣,似乎是对他这个要求感到意外,但还是点头道:“当然可以啊……如果真的能修好的话。”

    天狼点了点头:“那就一言为定。那个老板说除了人造太阳动力工厂,他什么都会修,希望他不是个骗子。”

    “我也希望。”

    和少年告别后,天狼径直向着诊所走去。

    诊所果然如楚霁所说,人满为患。林晞和白微尘都不在,诊所里只有小桔和另一个小护士,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两个小护士的身板都并不强壮,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身体还没彻底从之前避难所里的饥饿和严寒中缓过来,如果不是这个关头实在急缺医护人员,她们也不会拖着身体赶来这里。

    见到天狼,两个小护士都仿佛看见了救星。

    小桔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起来:“天狼先生,您终于来了!变异种入侵的灾难刚过去,今天一下子来了好多病人,我和小紫都快忙晕了!刚才还有一个病人闹事,我跟他说他弟弟的情况太过严重,我们这边现在救不了,得送去医疗中心,他偏不听……”

    天狼顺着小桔眼神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见她口中说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那人怀里还扶着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色发青,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男人原本还在不依不饶地和小紫争执着,核心思想是这里是诊所,她们必须把他弟弟救过来,否则他就去政府举报这家黑诊所。

    这么多年来,诊所里也遇到过闹事的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没有好下场。

    清楚这家诊所“后台”的人已经在等着看好戏了,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急着看病治伤、看不下去的人上前和男人理论,全都被男人不分青红皂白骂了回去。

    眼看诊所里本就忙碌的情况越发混乱,天狼皱起眉,走了过去。

    他身量极高,深邃锋利的轮廓又极具压迫感,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往男人身上一扫,原本还在嚷嚷个不停的男人突然脊背一寒,卡壳了似的转过头,直直对上了天狼的视线。

    下一秒,天狼二话不说,提起男人的领子就往外拖。

    男人被吓了一跳,怀里扶着的那个年轻人没骨头般向一旁一倒,被天狼用另一只手接了下来。

    直到快被拖出诊所大门,男人才猛地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你干什么!放开我!你们这家黑诊所,我要去举报你们……”

    “去啊。”天狼把男人往诊所门外一扔,又把那个年轻人扔进他怀里,眯了眯眼睛,“你要是敢,就去啊。”

    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从面前这个人的瞳孔里感受到了一股野兽般的杀意。

    他像只被掐住脖子的瘟鸡,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听到天狼压低声音,继续不徐不疾地说道:“你完全可以去举报,看看是你和你弟弟死得更快,还是这家诊所倒闭得更快。”

    男人瞪大了眼睛:“你……你居然敢威胁我……”

    “看来你是没被人威胁过。”天狼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的眼睛,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缩近到不足一尺,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刚才里面的人不是告诉你了吗?想救他,去医疗中心。你再在这里闹下去,我一定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威胁’——我猜你也不想知道,被活生生咬断喉咙,是什么感觉。”

    扔下这句话,天狼头也不回地向着诊所内走去。没走出两步,就听到男人崩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是我不想去医疗中心!”

    天狼脚步微顿。

    男人的声音里早就没了先前闹事时的气势,只剩下浓重的绝望:“我就是从医疗中心来你们这儿的……医疗中心的人比这里还多,所有床位都已经满了,那里的医生都是气泡垒里的研究员,是上等人,他们能腾出宝贵的实验时间来治病救人,已经是该千恩万谢的事了,治病的名额当然全都是留给有钱人,留给那些‘对气泡垒有贡献的人’,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阴沟里的小喽啰!

    “我不停地求他们,但根本没人管我弟弟的死活,这个年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哽咽着完最后一句,已经脸红脖子粗,不知是崩溃还是愤怒的眼泪糊了满脸。

    天狼停下脚步,回过头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另一道急切的声音从不远处插了进来:“白医生!林医生!求求你们,能不能救救我母亲!”

    阿满喘着粗气跑到诊所门口,背上还背着他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母亲——他母亲早在避难所的时候情况就已经很差,这会儿更是完全陷入了昏迷。

    他背着母亲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儿,一抬头,就撞见了站在门口的天狼:“天狼先生,白医生在吗?我母亲她……”

    天狼打断他的话,皱起眉道:“白医生和林晞都不在,他们都去医疗中心了。”

    他又看了一眼阿满的母亲,见她的状况和刚才那个男人的弟弟差不多,便又补充了一句:“你母亲的情况诊所救不了,只有医疗中心能救。”

    阿满的脸色瞬间煞白下去。

    ——很显然,和刚才的男人一样,他也是求助医疗中心无门后,才会来到这里。

    没想到来了这里,依旧是死路一条-

    与此同时,白塔。

    最近的几场会议都是针对气泡类内部的灾后善后工作进行的,一场会议结束后,散会离去的路上,苏恩斯却忽然叫住了一向沉默寡言的冯星曙:“冯副主席,留步留步。”

    冯星曙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略带疑惑地看向他。走在前方的特梅尔和几个气泡垒高层同样停下脚步,往这边瞥了一眼,见叫住她的人是苏恩斯,没说什么,继续向前走去。

    苏恩斯笑眯眯道:“我有几个地方想向冯副主席请教学习一下,不知道能否耽误您一点宝贵的时间?”

    冯星曙微微皱眉:“什么事?”

    苏恩斯眨了眨眼睛:“这里也没个座位没点喝的,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十分钟后,苏恩斯家里。

    已经提前等在这儿的楚霁见到冯星曙,起身行了个军礼:“冯副主席。”

    早在之前苏恩斯给她使眼色的时候,冯星曙就猜到真正想找自己的人是楚霁,只是最近不少人的眼睛都盯在楚霁身上,他不方便亲自出面而已。

    她面色平静地点了下头,单刀直入地问:“楚指挥找我有什么事?”

    楚霁没有跟她过多客套,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占用了您的时间,这是我在之前的变异虫群清扫和协助动力工厂修复的过程中,无意发现的东西,请您先过目。”

    冯星曙接过那份文件,看了几行后,目光逐渐变了。

    两分钟后,她看完这份文件,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向楚霁:“所以楚指挥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一个势单力薄、又没什么实权的女人吗?”

    “不,请您相信,我绝对没有任何的恶意,不但如此,我对您其实一直非常钦佩,对这份文件上提到过的事件,也非常地感兴趣。”

    楚霁上半身微微前倾,低声道:“现在没有外人,我之所以特意把您约到这里,是希望您能告诉我,五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气泡垒对变异种的态度在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原本的那个真正的‘人造太阳’计划,又为什么会被突然叫停?”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私密,一个比一个更具压迫性。冯星曙静静看着他,半晌,冷笑了一声:“楚指挥这是刑讯逼供吗?”

    “当然不是,”楚霁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是合作。”

    “合作?”冯星曙依旧不为所动,“你是军部的人,是楚择之的儿子,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选择相信你,跟你合作?”

    因为平日里的寡言少语,存在感极低,导致很少有人能意识到,冯星曙在军部这样的环境之下,能以一个女性的身份爬到气泡垒副主席的位置,本身就不简单。

    她就那样平静地对楚霁发出反问,一对玻璃镜片后,那双属于东方人的深色眼睛里,却折射出惊人的光亮。

    楚霁和她对视了几秒,缓缓坐直了身子,语气变得诚恳:“凭我也是荣森将军的学生,是气泡垒的指挥官。

    “冯副主席,不论如何,我希望您能相信,士兵入伍时念过的宣誓词和老师的教诲一并,始终刻在我的心底,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人类能拥有光明的未来。”

    楚霁这番话,不论是从语气、神态还是内容,都挑不出什么错处;然而冯星曙在气泡垒的高层里待了这么多年,早就不是可以被轻易糊弄过去的小姑娘。

    她上下打量了楚霁一番后,问:“楚指挥既然说要合作,那总得拿出点合作的诚意来吧?你想从我嘴里套出这些信息,那你又能给我什么?”

    楚霁过去虽然没有怎么和冯星曙打过交道,但对于这个人,他已经提前了解过许多。他知道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同时也知道她背着特梅尔,一直在谋划的那些事情。

    ——但最关键的是,他知道冯星曙和特梅尔不一样,她是一个真心实意在为气泡垒、为人类的未来考虑的人。

    几秒的短暂沉默后,怀着某种赌徒般的心态,楚霁开口道:“既然您一直和‘那边’保持着联系,想必您也知道,变异种的首领,天狼,在上次被我一枪击中后,就再也没有回去。”

    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个,冯星曙隐约意识到什么,神情微变。

    楚霁时刻留意着她的眼神,知道自己这次赌对了,顺着刚才的话,继续不徐不疾地说了下去:“我猜那群变异种一定以为他死了——但其实他还活着,只是失忆了。

    “而现在,那头失忆了的变异种首领就在气泡垒,在我的身边。”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缓缓提起嘴角:“失忆后,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人类与变异种之间的所有恩怨。

    “——他爱上了我。”

    话音落地,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一旁的苏恩斯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表情在短短两秒内变了又变,大张的下巴一路奔着脱臼而去。

    冯星曙面上的平静至此,终于维持不住了:“你……”

    楚霁轻声打断了她的话,眼里笑意未改:“冯副主席,我之前就告诉过您,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人类能拥有光明的未来。

    “我已经把全部的底牌向您和盘托出,如果有任何疑问,之后我都可以配合向您证实。

    “现在,您可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了吗?”

    第四十七章

    二十分钟后,楚霁离开了苏恩斯家,朝着诊所的方向而去。

    他的面色依旧平静,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不久之前,在苏恩斯家里究竟发生过一场怎样的谈话。

    ——然而事实上,刚才冯星曙告诉他的每一句话,都犹如一记敲下的重锤,足以在他心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居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如果刚才冯星曙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很多楚霁之前一直在探究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五十多年前,太阳刚熄灭不久,灾难时代刚刚降临的时候,人类中就出现了变异种。

    起初,短暂的恐慌过后,人们发现变成变异种的人不过是多了一种动物或植物形态,在思维方式和情感上,和普通人并没有任何差别,甚至有些变异种因为融合了其他物种基因的缘故,在某些方面,还能表现出独特的优势。

    因此,人们很快就接受了变异种的存在。

    后来,有部分变异种为了提高人类的科技和医疗水平,主动提出愿意成为医疗中心的实验对象。

    实验的具体过程和细节,无人知晓;当时的人们只知道,在接受人体试验后的第三年,一批强大的变异种因为无法克制住基因深处来自本能的野性,暴起杀死十多名科研人员后,一路攻到了白塔,试图屠杀当时的中央气泡垒高层。

    被那群变异种盯上的高层最后两死五伤,而军部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才将那群变异种全部歼灭。

    那是人类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变异种的强大与可怕之处,一头融合了强大基因的变异种,只要他想,顷刻间便能造成流血与牺牲。

    而一群融合了强大基因的变异种,则随时有可能给人类的统治带来倾覆。

    气泡垒高层连夜召开会议,在城内发表多次演讲,张贴各种告示,力图让所有气泡垒都竖起对变异种的警戒之心——

    基因变异一旦发生,那些变异种便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气泡垒高层对“变异种释放本性滥杀无辜”的大肆宣传和高强度洗脑之下,气泡垒内部对变异种的态度,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许多弱小的变异种直接被赶尽杀绝,一些更为强大的变异种,则在变乱之中设法逃出了气泡垒,去到冰原之上,开始了颠沛流离的艰难求生之路。

    ——而当时负责研究真正的“人造太阳”,也即“不死鸟”计划的主要团队中,变异种的人数占到了一半以上。

    风口浪尖之上,“不死鸟”计划被紧急叫停,至于那些研究人员,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群掌握着当时人类最高科技和知识水平、一心想要为人类博得一个光明未来的“先救世主”们,最后只剩下唯一的、也是最为核心的一位,还偶尔和气泡垒中的一些老人保持着联系。

    这场谈话开始之前,楚霁拿给冯星曙看的,就是他截到的冯星曙和那位研究员的一部分通信记录。

    如果楚霁猜得没错,这位研究员,就是当年他整理荣森遗物时,发现的那位一直和荣森有暗中邮件往来的“A.”。

    按照冯星曙的说法,这位研究员也是一位变异种,但当楚霁问到这位研究员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时,冯星曙给出的答案却是“无法确定。”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具体在哪里,只知道那是一处冰原之上融合了人类基因的变异种的聚集地。既然你说天狼现在和你在一起,或许你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我不知道的信息。”

    这个答案并不全然在楚霁意料之外,他回想起上次天狼跟他说过的那个梦境,现在看来,想要得到答案,果然还是只能从天狼那边入手。

    将脑海中的种种思绪整理过一遍后,楚霁已经走到了诊所门口。

    经过一个上午的忙碌,诊所里的人总算不像早上刚开门时那么多了,甚至还有几个懂一些医药知识的人自请留下来帮忙。

    至于阿满和其他那些诊所无法救治的患者,在得到了一点可以暂时吊着命的针水和药品后,也都失魂落魄地先后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楚霁按照早上答应过天狼的那样,带天狼离开了诊所。他们回家简单弄了点吃的后,下午便动身前往西侧农业区。

    楚霁的司机早在之前应对变异虫群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天狼,尽管至今依旧震惊于楚指挥和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之间的关系,但出于良好的职业素养和强大的心理素质,司机没有在明面上表露出半分异常。

    车后座上,天狼正在跟楚霁讲述今天早上遇到的事:

    “……我带那个男孩去了修理店,希望那个老板能把他的游戏机修好,他已经答应了修好之后可以借给我玩。”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看了楚霁一眼,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不过我也答应了他一件事。”

    楚霁认真听他讲着,听到这儿,颇感兴趣地问了一句:“什么事?”

    “……那个男孩似乎很喜欢你,在得知你是我的伴侣后,他问我能不能帮他要一个你的签名。”

    天狼说完这句话,又飞快地补充道:“他说他的母亲在报社工作,如果我答应他,他就让他的母亲在报纸的首版上刊登我们的爱情故事,让整个气泡垒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

    原本在驾驶座好好开着车的司机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难以形容的诡异动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重新端起了一脸正色。

    而听完这话的楚霁,则是忍不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弯起眼睛看着天狼,笑问:“你到底跟多少人说过我是你的伴侣?你遇到的每一个人吗?”

    天狼的眼睛里写满了理所当然,语气里居然还带上了两分莫名的骄傲:“嗯,只要能说的,我都说了。”

    楚霁眼中笑意更深。

    天狼盯着他,神情介于期待和不情愿的矛盾之间:“所以你愿意给他签名吗?”

    楚霁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那要是我给了他签名,他母亲却没有在报纸上刊登我们俩的事怎么办?”

    天狼先是一愣,随后皱起眉,似乎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他回想着早上那个男孩的神情,片刻后,说:“但我觉得他的样子不像是在骗我。”

    听完这句话,楚霁看了他两秒,突然轻声道:“天狼,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人类的谎言是很难仅仅从语言和神态中分辨出来的。”

    闻言,天狼怔了怔,然而还来不及开口,楚霁便又笑了起来:“不过既然你帮了他,他又愿意把游戏机借给你玩,那我给他签一个名也没关系。”

    天狼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真的?”

    “嗯,真的。”

    天狼想起什么,声音忽然又低了下去:“可是你都没有给我签过名。”

    他这副模样就像是耳朵和尾巴一起耷拉下去的小狗,楚霁见状再一次笑出了声,对着他招了招手。

    天狼乖乖低头,又朝楚霁靠近了些,听到楚霁凑到他耳旁,轻声问:“你想要我的签名?”

    天狼点了点头。

    楚霁低低哂了一声,说话时的热气轻轻扑在天狼的耳根处,带起一片细微的痒:“你想要早说啊。我今晚回去签给你好不好?签在点特殊的地方。”

    天狼几乎是立刻听懂了他的暗示,目光一变,追问道:“签在哪?”

    他们说话间,车辆已经驶进西侧农业区,在停车处停了下来。楚霁勾起唇角,刻意吊了个胃口:“这个么,等今晚回去再说。”

    扔下这句话,他推开车门,转身下了车。

    天狼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他本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刚一下车,就被面前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所震撼,忘记了自己刚才想说的话。

    乍一看上去,西侧农业区仿佛一个小型的“气泡垒”,头顶的半透明膜罩支起了一个巨大的半密闭空间,在这个空间之内,所有的温度与湿度都有机器统一调配。

    农业区又分为种植业和养殖业两个大类,这两个大类之下,又分门别类地划分出了不同的区域——家禽区、家畜区、水产区、蔬菜区、瓜果区……

    天狼站在蔬菜区的入口前,两步之外,大片的绿意扑面而来,一直蔓延到遥远得看不清的膜罩边缘。

    空气中带着一股很难形容的、清淡的菜香,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甜味。

    像是番茄,又或者是甜椒。

    楚霁站在这片在灾难时代下,堪称奇迹的农田前,静立片刻后,问:“这里是不是很美?”

    天狼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楚霁望向不远处正在运作的大型农业机械,缓缓开口道:“这里是当今人类保留的、最大的一个农业区。我们平时吃的所有食物,全都来源于这里,非但如此,西侧农业区还会定期向中央气泡垒附近的几个气泡垒输送一部分食物。

    “这里和人造太阳一样,都是气泡垒的命脉,也是人类的希望所在。之前人造太阳熄灭后,那十多天的时间里,无数人费了无数的心血,以无数的人命为代价,才把这里保了下来。”

    他说到这儿,突然转过头,深深看向天狼。

    天狼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看到他微微笑了一下,以和平日里不大一样的语气,问:“天狼,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与气泡垒之间隔着深重的仇恨,不得不与气泡垒为敌,与我为敌。

    “那么,你会选择把这个地方毁掉吗?”

    第四十八章

    “当然不会。”

    天狼皱起眉,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梦境、疑虑和心底许久前就一直存在的、隐隐的不安感,随着楚霁的这个问题,再一次浮出了水面:“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楚霁笑了笑,“不会就好。”

    天狼的眉头越皱越紧:“楚霁,你有事瞒着我。”

    楚霁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人脚步匆忙地朝这边走来:“楚指挥!您终于来了,博士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我这就带您过去……”

    他说着,目光移到天狼身上,稍稍一顿,问:“这位是……”

    天狼站在一旁,第一次没有在别人问及他的身份时,抢先开口说自己是楚霁的伴侣。

    他静静看着楚霁,等待着楚霁的回答,没想到对方却给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他叫天狼,是我的伴侣。”

    他的语气十分自然,听到这个回答,天狼和来者皆是一愣。

    这是楚霁第一次这么主动地在外人面前提及他和天狼的关系,何况面前这个人一看就和楚霁有着工作上的交接;而犬科动物的情绪都是直接又鲜明的,天狼当即就肉眼可见地高兴了一些。

    另外那个人更是一脸意外,忍不住多看了天狼好几眼。

    事实上,这些年来,气泡垒里也有不少人大着胆子对楚霁展开追求,结局无一不是十分惨淡。

    因此要不是不方便开口,他真的很想问问天狼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拿下楚指挥这根硬骨头。

    楚霁像是没有看到这两人脸上的表情,语气寻常地继续说道:“宋研究员,你不是说博士他们在等我吗?我们走吧。”

    他说着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我这位伴侣是第一次来参观农业区,如果方便的话,一会儿我们谈事情的时候,能麻烦你们派一个人带他四处逛逛吗?”

    宋研究员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您们二位先跟我往这边来。”

    他带着二人穿过一条田地间的小路,一路来到一座研究室门口,随后叫来一个工作人员,简单交代了几句。

    楚霁转过身,轻揉了下天狼的脑袋:“我有点事要进去,你先跟着工作人员在外面随便逛逛吧,我办完事就出来找你。”

    天狼点了点头。他很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洋溢着浓重的生命力,让他再一次为人类强大的科技力量和在灾难中艰难求生的韧性所感叹。

    楚霁跟宋研究员走进研究室后,天狼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向着农业区的另一侧走去。

    这位工作人员到底年纪比较轻,脸上不太藏得住事。从刚才听宋研究员提了一嘴楚霁和天狼的关系后,他意外而好奇的目光就没有从天狼身上移开过,在看到楚霁抬手揉天狼的脑袋后,目光里的好奇直接变成了震惊。

    ……那真的是楚指挥会做的事吗?

    眼下见楚霁和研究员都离开了,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眼巴巴看向天狼,开口问道:“先生,您和楚指挥真的是伴侣吗?”

    天狼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哼了一声:“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工作人员莫名被天狼的眼神所震慑,赶忙摇头。

    片刻后,见天狼似乎并没有生气,又忍不住接着问道:“那,那您和楚指挥,是怎么认识的?”

    “在冰原上,他救了我。我们共享同一个山洞、食物、药品,休息的时候,他会靠在我身上睡觉。”

    回想起在冰原上的那段日子,天狼的目光不由变得柔软起来:“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好的时光,后来楚霁回了气泡垒,我就来找他了。”

    工作人员听得津津有味,脑海里关于楚霁的印象,在天狼短短几句话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而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农业区里最大的一块区域——小麦种植区。

    面前的麦苗一眼望不到边,像一片青绿色的海洋。控制土壤湿度和肥力的机器穿梭在麦海间,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淡淡的麦芽香气,那是一种蕴含着旺盛生机的气味,从鼻腔一路进到肺里,只是闻着就让人心情舒爽。

    天狼看着面前的麦田,问:“这是什么?”

    工作人员回答道:“是小麦。这是气泡垒里最重要的粮食作物之一,你们平时在气泡垒里吃到的面包、面条……所有面制品,主要原料都是小麦。”

    “小麦?”天狼重复了一遍这种作物的名字,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问,“这个东西,难种吗?”

    “还好,不算难。”工作人员笑了笑,说,“这是近几年才研究出的新品种,对温度和适度的要求都不算高,产量却是原来的两倍,总体来说还是很容易存活的。不过相比之下,最容易养活的粮食作物,应该是青稞。”

    “青稞?”天狼好奇道,“那又是什么?”

    “那是一种和小麦有些相似的粮食作物,是气泡垒的主要储备粮之一,在比较极端的环境下也能成活。不过因为口感相较稻米和小麦而言有些粗糙,所以并不是气泡垒的主流食物。”

    天狼认真听着,心想要是布拉韦里也有这些就好了……随即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陡然一惊。

    布拉韦里……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这个名字,又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名字那么熟悉?

    他下意识皱起眉,试图在空白一片的记忆中搜寻到什么,最后却以失败告终。

    就在这时,晃动的视野里,某个反射着金光的东西一闪而过,瞬间捕获了天狼的注意力。

    某种强烈的直觉突然从心底升起,他低头朝那个地方看去,想要找到刚才从视野里晃过的东西。

    工作人员见他表情不对,疑惑地问道:“天狼先生,怎么了?”

    天狼没有理会他,往侧边走了两步,接着蹲下身,在田埂与农田的间隔的那小块凹地里,捡起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他死死盯着那个被自己捡起的东西,像是在看一块故人的骸骨,面色一时间冷得吓人。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人员的错觉,他似乎看见天狼拿着那个东西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空气里仿佛突然有一块看不见的巨石压了下来,漫长的沉默后,工作人员终于顶不住这突然变得难熬的气氛,小声开口:“天、天狼先生,怎、怎么了吗?”

    天狼扭过头,盯着工作人员,眼里血丝密布。

    他的手心里,一枚小小的、黄铜色的弹壳,安静地躺在那。

    他一点点举起手里的弹壳,看着面前的工作人员,一字一句地问:“这是什么?”

    “啊,这个啊。”工作人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照常回答道,“这应该是之前应对虫潮的时候,楚指挥留下来的弹壳,他们还没来得清理……”

    话没说完,一声轻响,那枚弹壳掉到了地上。

    工作人员突然惊恐地闭了嘴,看见天狼的表情随着他的话语,变得前所未有的可怕-

    气泡垒另一侧,地下城最贫穷脏乱的一条住宅街。

    今天上午从诊所回来后,阿满带回了两盒药和几瓶针水。他的母亲已经失去了意识,现在只能暂时靠针水吊着命。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摆满无数杂物,这里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沙发,与其说是“一套住宅”,更像是一间拥有灶台和厨具的卧室。

    房间的墙壁已经被油烟熏得发黄,好在墙上还有一扇窗户可以通风——尽管在地下城,所谓“通风”,不过是从一个狭小的封闭空间,通向另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半封闭空间。

    房间的角落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阿满的母亲躺在房间里唯一的床上,本就瘦削的脸庞深深凹陷了下去,跟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差不了太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阿满常年生病,家里还留着之前的针水架子,可以让阿满在家里给母亲输液。

    阿满熟练地将针管插入母亲的手背,看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母亲,脸上的痛苦神色分毫毕现。

    ……明明他的母亲才不到五十岁,看上去却苍老得仿佛已经六七十岁了,原本还算健康的身体也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被一步步拖垮。

    而如今母亲命悬一线,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止不住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砸在房间的水泥地上。

    都怪他,都是他太没用了,身体太不争气了,是他一直在拖累母亲。

    困在这间阴暗逼仄的房间里,每天看着母亲日复一日地为自己奔忙,阿满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他没有生病就好了,要是他能有点本事就好了,要是……

    要是三年前,父亲没有死就好了。

    阿满用力攥紧了拳头。

    其实说到底,要说他对楚霁一点怨恨都没有,那都是假的。

    不论他再怎么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论他面上做出一副怎样宽容大度、甚至感恩戴德的表现,在他内心的最深处,每每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时候,依旧会控制不住地怨恨楚霁。

    毕竟要是三年前,楚霁没有在那一战中发生失误,他的父亲或许就不会死,他和母亲的生活,或许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对于楚霁来说,这或许只是年轻时犯下过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甚至连污点都算不上。

    然而这个微不足道的错误落到他们的头上,却比山还重,比海更沉。

    因为这个错误,他没有了父亲,他们家一夜之间失去了顶梁柱;因为这个错误,母亲打了三四份工,每天连轴转,还背着自己偷偷去卖血。

    可楚霁却不一样。

    第一次在诊所见到楚霁的时候,阿满就想,这个人一看就属于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他一定是在一个优渥的家庭中,万众瞩目地长大,然后靠着父辈的功劳和地位,毫无阻碍地登上高位,享受着所有人的顺从与恭维。

    后来得知楚霁的真实身份后,原本那种虚无缥缈的反差感顿时变得如有实质,他甚至第一次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眼神,忍不住多往这个人身上看了很多眼。

    原来他就是楚霁。

    原来楚霁……是这个样子的。

    他随便几句话,就能弄来自己苦求不得的肾.源;他是白医生和林医生的家人,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理所应当要感谢他。

    ——可是楚霁又和自己想象中那副高高在上、不学无术、空有一副皮囊的模样不同,他救自己,仅仅是因为自己是气泡垒的居民,是白医生的病人,而他又恰好有这个能力;他向自己道歉时,眼里的歉意也并非虚伪的托词。

    他特意叮嘱天狼多照顾自己,又给自己找了一份能在地面上、能见得到阳光的工作,让自己认识了唐茉。

    阿满知道,其实楚指挥的确是一个好人。

    和楚霁接触的越多,他对楚霁的怨恨,就变得越不纯粹。

    阿满在地下城待了很多年,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嘴脸,他努力伪装出宽和友善的外表,和楚霁、和所有跟楚霁有关系的人友好相处,对他们一次次表示着感激——

    或许也不全然是伪装,很多时候,他的确是感激他们、也感激楚霁的。

    可是很偶尔的时候,在看到母亲手臂上永远不会消退的针眼的时候,在回想起曾经父亲还在时的美好回忆的时候,心底的怨恨,还是会控制不住地从那些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

    如跗骨之蛆一般,但也不多,只有一点点。

    窗外嘈杂的吵闹声涌进房间,各种混合在一起的气味里,阿满红着眼睛,从掌心里抬起头。

    他想,他要再去求一次楚指挥,求他救救自己的母亲。

    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这次楚霁肯帮他们,他以后一定全心全意地感激他,不会再有任何一丁点怨恨。

    这么想着,他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起身冲出了房门,再次向着诊所的方向跑去。

    他的脚步太急太快,才刚跑出这栋居民楼,就在狭长凌乱的巷子里,跟一个戴着牛仔帽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男人的半张脸隐在帽檐的阴影里,只有两缕亚麻色的头发从缝隙中露出来。阿满匆匆跟对方道了个歉,正要继续往前跑,却听到男人微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孩子,”对方悠悠开口,“你是打算回那个黑诊所去,试图找人联系上楚霁吗?”

    阿满脚步猛地一顿,回过了头。

    男人稍抬了抬头,露出了自己上半张脸。

    那双森绿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阿满,接着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般,微微一笑:“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楚指挥他不会帮你、也帮不了你的。在他们这些大人物眼里,你跟你母亲的命,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方法,或许可以救你的母亲,你要听听吗?”

    第四十九章

    男人的语气不徐不疾,像是引诱亚当吞下禁果的撒旦。

    阿满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立刻转身离开,不给对方留下任何蛊惑自己的机会。可是他的双脚却像是被焊在了原地,半寸也难以动弹。

    男人的话像一个涂满奶油与芝士的巨大陷阱,他站在原地挣扎许久,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什么办法?”

    “知道这个吗?”男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不会转头离去,笑着将一张传单递到阿满面前,“或许你可以看看上面的内容。”

    阿满接了过来。

    那是一张关于隐瞒与包庇气泡垒内变异种身份的传单。

    经历过这一次的变异虫群入侵事件,气泡垒高层对于变异种的态度越发严防死打。那张传单上大肆宣传了变异种的可怕与可恨之处,并在传单的最后,用鲜红的字体印了一段大写加粗的话:

    “气泡垒内严禁私藏、收容变异种,为变异种隐瞒身份、提供庇护者,一经发现,必将严惩不贷。

    “同理,如有居民发现身边藏有变异种,应当第一时间积极举报给有关部门,如经核实,举报者可获得丰厚奖励。”

    像是被最后那行字烫到了眼睛,阿满瞳孔骤缩,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你什么意思?!”

    男人脸上笑意依旧:“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气泡垒的意思。

    “那家地下诊所里,那个名叫天狼的男人,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你比我更清楚。”

    阿满下意识退后了半步:“什么身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确定你听不懂吗?”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游刃有余地逼近了他:“你好好想想,这可是你和你母亲最后的机会了。何况三年前如果不是楚霁,你和你母亲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不是吗?

    “孩子,”他拍了拍阿满的肩膀,“就算你真的去做了,也并没有什么错。毕竟是楚霁和天狼违反气泡垒的规定在先,你只是作为一个居民,响应了气泡垒的号召而已。楚霁可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官,家世显赫的上等人,即便他身边真的有一个变异种,你以为就会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吗?顶多是被训一顿,再停职个十天半个月的,做做样子而已。”

    阿满僵立在原地,脸色随着男人的话一寸寸白了下去。

    而蛊惑人心的毒蛇仍在继续往下说着:“你好好想想,难道你真的甘心让你的母亲就这样病死在阴暗腐臭的房间里?难道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好孩子,楚霁他本来就欠你的,你只是想救你母亲的命而已。

    “再说了,”他很低地笑了一声,森绿的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光,“只要你不说,有谁会知道这些事是你做的?”

    他话还没说完,阿满却已经不敢再往下听。

    他一把推开了面前的男人,像是急于证明什么般,大吼道:“你闭嘴!楚指挥是好人,天狼先生也是!我绝对不会干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你给我迅速离开这里,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吼完这句话,他转身向着小巷的另一端跑去,脚步仓皇而急促,如同在逃离某样极为可怕的东西。

    小巷里凌乱肮脏的一切和刚才男人的话音一起,在他身侧飞快后退。

    ——可是那张印有红字的宣传单,却始终被攥在他的手心里,不曾丢弃-

    西侧农业区。

    一片青绿的麦田前,此刻只剩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工作人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完全不知道一枚小小的弹壳,为什么会引起天狼那么大的反应。

    天狼任由弹壳掉落在地,骨碌碌往外滚了几圈。他盯着那枚黄铜色的、曾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精准出现过的弹壳,不知过了多久,才哑声开口:“你确定,这枚弹壳,是楚霁的?”

    工作人员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答道:“这个型号的子弹,气泡垒里应该只有楚指挥才有……但也不一定,我,我不是军部的人,我也不太清楚。”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觑着天狼的神色,鼓起勇气,又低声问了一遍:“所以这枚弹壳……是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天狼没有吭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终于摇了下头,说:“……没什么。”

    工作人员莫名松了一口气,听到天狼顿了顿,又说:“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走一走。”

    这片区域出除了农田还是农田,没什么特别机密的地方。工作人员早就受不了这种莫名沉重的氛围,闻言赶忙点了点头。

    临走前,天狼想起什么,提醒道:“还有……别告诉楚霁我捡到这枚弹壳的事。”

    虽然不明所以,但工作人员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好、好的,我不会说的,您放心。”

    他离开的脚步声在身后渐行渐远,天狼又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抬起腿,缓缓向着前方走去。

    他没再弯腰捡起那枚掉落在地、足以充当证据的弹壳,就任由它遗落在那;就像那天在冰原上,他转身去追楚霁生气离开的背影时一样。

    那天楚霁带着嘲意的反讽还在耳边清晰回响,他还记得那天他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在楚霁身后跟了一路,又是怎样提心吊胆地担心楚霁会就此离开。

    他自责而又恐慌,最后在楚霁的提醒下,生平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向人道了歉。

    ……可他也记得那天道歉之后,楚霁最后落在他额头上的那个吻。

    隔着防护服,那个吻如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

    却带给过他那样真切的欢喜。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冲撞交织,天狼的脑子里乱成一片,某根早已紧绷多时的弦突突跳动着,带起清晰的疼痛。

    他从来不愿意去怀疑楚霁对自己的爱意,但每每睡梦惊醒时,那些从心底溢出的不安,却也从来都没有放过过他。

    他就这样魂不守舍地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最后终于精疲力尽般停下脚步,痛苦地蹲下了身。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回去捡起那枚弹壳,当面跟楚霁对峙。

    可是在冰原上时,他或许还有这么做的机会。

    又或许再早一点,早在日光节那天夜里,他和楚霁在烟花下接吻之前;早在楚霁带着他爬上哨塔,去看人造日出之前;早在他来到气泡垒,被楚霁带去那家面馆、第一次吃到气泡垒的食物之前……

    他都还有和楚霁当面对质的机会。

    唯独此刻。

    对于未知答案的恐惧让他止步不前,他情愿做一只把头埋进羽毛的鸵鸟,也畏惧于得到那个可能会将他彻底击溃的答案。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只要闸刀还没有落下,他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哪怕只是维持着一个平和美满的假象。

    他不敢问。

    天狼将脸埋进掌心,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着。

    就这样在原地蹲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四肢都开始僵硬发麻的时候,他听到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天狼,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怎么了?”

    那道声音缱绻、动听、一如既往。

    紧接着,独属于楚霁的,清冽中带着一点攻击性的浅淡香气,毫不讲理地闯进天狼的鼻腔。

    天狼缓缓站起身,因为四肢缺血而有些站立不稳。

    楚霁眼尾微弯地看向他,正要伸手去扶,下一秒,却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

    天狼的拥抱前所未有地紧,楚霁几乎错觉他想就这么把自己勒死在怀里。

    他就这样抱着楚霁,将鼻尖埋进楚霁的肩窝,像是一个濒死之人渴望氧气般,深深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

    随后张开嘴,对着他颈侧的软肉,恶狠狠咬了下去。

    楚霁吃痛地轻呼了一声,想要把他推开,却被更紧地禁锢在了对方怀里。

    天狼略显粗糙的舌尖重重舔过刚才留下的牙印,对之前发生过的一切只字未提。

    他只是俯在他的耳边,闭上眼睛,低声问:

    “楚霁……楚霁,你爱我吗?”

    第五十章

    楚霁一愣,顾不上颈侧的疼痛,抬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揉:“怎么了,天狼?发生什么事了?”

    天狼却没有回答他,而是抱着他,沉声道:“回答我的问题。”

    楚霁动了动嘴角,答案即将出口时,却少见地有了半秒的停顿。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他今天下午会带天狼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这片农业区里,像那样的弹壳多到数都数不清。即便天狼没有发现那枚弹壳,楚霁也会想办法让他发现别的。

    可是此时此刻,感受着天狼怀抱里传来的细微颤抖,他居然第一次觉得即将出口的那个答案,如鲠在喉。

    但他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最后还是回答道:“爱的。

    “天狼,乖狗狗,我爱你的。”

    像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终于得知了自己的刑期,天狼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楚霁在他背上一下下拍着,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了?你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天狼依旧没有给他答案,而是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一字一顿地说:“楚霁,你记住。其他任何事,你都可以骗我,我都可以原谅。

    “唯独这件事不行。”

    楚霁闻言,侧过头低笑了起来:“为什么觉得我在骗你?”

    天狼没有理会他这句话,执着道:“你先答应我。”

    “嗯,好,我答应你。”

    天狼这才稍稍松开了他一点,抬起头定定看着他。

    他们二人的眼睛只相隔着不到咫尺的距离,片刻后,天狼按住楚霁的后颈,以一种接近啃咬的力道,低头吻了下去。

    两人的唇齿甫一接触,血腥味就从舌尖逸散开来。楚霁抬手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掴了一下:“嘶……!又咬人,真是小狗吗?”

    天狼轻轻舔掉他舌尖的血迹,沉默地加深了这个吻,没有说话。

    楚霁提前跟农业区的人打过招呼,偌大的农田前此刻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唯有机器在碧绿的麦芽间穿梭,发出并不刺耳的声响。

    细微的水声和喘.息两相纠缠,天狼不敢亲手剥开楚霁的心肺,一睹真容,只能借由唇舌的交错,自欺欺人般攻城略地。

    楚霁被他亲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好不容易等到一吻结束,他把天狼稍稍推开了些,看着他问:“我这边的事差不多快忙完了,明天应该能空出来。明天上午,我再陪你去检查一下,看看记忆什么时候能恢复,好不好?”

    听他说起这个,天狼的动作却忽然一顿。

    楚霁等待着他的回答,听到他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问:“楚霁,你真的希望我恢复记忆吗?”

    “当然,”楚霁回答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天狼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人眼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最精密的造物,其间可以包含下千百万种细微不同的情绪,反射出一切明暗冷暖不同的光与色。

    楚霁的眼睛更是比所有千万年凝结而成的琥珀,更加惊艳。

    但透过那双眼睛,天狼永远也无法看清其间深藏的情绪。

    他动了动嘴唇,差点没有忍住向楚霁发出质问。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你为什么要隐瞒我?

    他其实早已经在心里为楚霁找好无数借口,譬如那两枚弹壳虽然型号一致,但也未必就出于同一人之手。

    或许自己当时的枪伤是气泡垒的其他人留下的,而楚霁是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才选择了隐瞒。

    诸如此类的借口他还想过很多,在得到真正的答案前,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愿意把它当作真的。

    ……但他也是真的很怕,怕终有一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记忆中最赤.裸的真相,而真相本身,和他为楚霁想过的所有借口,全都背道而驰。

    天狼的指腹摩挲着楚霁颈侧最为薄弱的皮肤,他之前咬下的牙印还留在那里,少许的沉默后,他开口道:“林晞和师母这两天都不在诊所,听说医疗中心那边完全忙不过来。我恢复记忆的事不急,再等等也没事。”

    天狼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尽管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楚霁还是点了点头:“嗯,这样也好。那明天我去给你买个通讯器吧,你来气泡垒这么久了,连个通讯器都没有,还总要借师兄的。有了通讯器,就算我不在,你有什么事,也能随时联系到我。”

    天狼没有想过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通讯器,闻言愣了一下,接着想起什么,问:“之前在避难所的时候,我用林晞的通讯器给你发的信息,你看到了吗?”

    楚霁弯起眼睛,点了点头:“当时在忙着清理剩余的虫群,没能及时看到,后来通讯器就没电了。紧急避难期间,气泡垒里所有的备用电源都供给了避难所、西侧农业区和动力工厂,没有办法充电。不过后来动力工厂的核心设备修好后,我就看到了。”

    “那你回了吗?”

    “没有,因为我知道那是师兄的通讯器,而且当时应该也处于没电关机的状况。再说既然供电设备修好了,那么我一定很快就能见到你。”

    楚霁说到这儿,顿了顿,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等明天买了新的通讯器,我可以补回一条消息给你。”

    天狼问:“你要补回什么?”

    楚霁笑着俯到他的耳侧,嗓音低沉:“如果当时来得及,我会回——我也很想你。”

    听完这句话,天狼默了几秒,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俯身再度吻了上去。

    于是第二天上午,楚霁带他去买完通讯器后,这句话就出现在了他的收信箱里。

    天狼看着空荡荡的信息箱里,唯一一来自楚霁的消息,心里的某一角被隐隐撬开了一个小口子。

    鲜红滚烫的血液从其间流淌而出,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风雪中快要冻死的人,遇到了一捧行将熄灭的火堆。

    明知道一旦靠了过去,短暂的温暖后,只会迎来更快的死亡,却依旧抵抗不了那样的温热,身不由己。

    气泡垒内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对应的ID号,想要从正规途经购买通讯器,就一定要和ID号进行绑定,这也是楚霁之前一直没有给天狼买通讯器的原因。

    毕竟ID号不同于其他,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弄下来的,要给天狼分配一个新的ID号,几乎等同于把他变异种的身份向气泡垒的高层公开。

    所以楚霁是带天狼来地下城的黑店买的通讯器。

    这里的通讯器都是二手翻新的,通讯器原本的主人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后,这些通讯器就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落到了这些黑商手里,简单处理一下,就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楚霁挑了里面性能最好、最新的那一部,付过钱后递给天狼,却发现对方似乎又在走神。

    他拿着通讯器在天狼面前晃了晃,问:“怎么了?怎么从昨晚到现在,都觉得你有点心不在焉的?”

    天狼回过神来,接过通讯器,摇头转了话题:“没什么。你下午还有什么事吗?”

    “下午我要带人去医疗中心帮忙,那里现在很缺人手,并且由于病人数量过多、医疗资源又有限,最近需要派人严加看守,以防有人趁乱闹事。不过我不会在那里待上太久,之前连轴转了半个多月,最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把医疗中心的人手安排好后,就可以回来找你。”

    他们说话间,再次路过了昨天早上天狼带那个男孩去的那家修理店。

    天狼从昨天到现在心里一直很乱,已经完全忘记答应过男孩跟楚霁要签名的事,直到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嘿,那位先生!”

    楚霁和天狼一起转头看了过去。

    昨天那个男孩正抱着游戏机,站在那家修理店门前。看见天狼,他一边小跑了过来,一边笑着说:“那个老板居然真的修好了我的游戏机,多亏了你……”

    说到一半,他猛地站住了脚步:“你,我……楚,楚指挥?”

    今早是来帮天狼买通讯器的,楚霁便没有穿平日里的军装,而是换了一身常服。他的姿态看上去很放松,说话间还带着不大明显的笑意,因此男孩第一眼甚至都没有认出他来。

    楚霁点了点头,语气跟想象里的不同,不但不杀伐冷冽,反倒可以称得上温和:“嗯,是我,怎么了吗?”

    男孩愣了一下,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天狼,脸上惊与喜两相交加:“你,你居然真的……?!”

    后面那半句“居然真的是楚指挥的伴侣”,男孩没好意思当着楚霁的面说出口。

    不过即便他没说,楚霁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男孩话音刚落,他便很低地笑了一声。

    男孩立刻绷直身子,有些紧张地看了过去,听到楚霁说:“我昨天听天狼跟我说,有个男孩想要我的签名,那个男孩就是你吗?”

    男孩犹豫片刻,鼓起勇气点了点头:“是我!我一直很喜欢……啊不,很崇拜您!”

    “感谢你的支持。”楚霁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身旁的天狼,见他没什么反应,又问男孩,“签名签在哪里方便呢?我今天早上走得急,身上似乎没有带纸笔。”

    男孩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楚指挥居然那么好说话,赶忙道:“您,您稍等!马上!”

    他说着,转身向之前的修理店跑去,连比带划地跟店老板说了几句什么,几秒钟后,拿着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再次跑到了两人面前。

    “楚、楚指挥,如果方便的话,您就签在这儿吧!”

    男孩把纸和本子一起递到他面前,楚霁应了一声,接过纸笔,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男孩如获至宝地捧着本子,嘴角的笑容几乎能咧到耳朵根去。随即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凑到天狼身边,自以为小声地说:“谢谢你啊,那个,答应了你报纸的事,我会尽力……”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便听天狼垂着眼,淡淡道:“不用了。”

    男孩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后,又问:“那我的游戏机……”

    “也不用了。”

    天狼原本借游戏机,是为了想和楚霁一起玩的,就像上次日光节的时候一样。

    可是昨天那枚弹壳却像是正中了他的心口,心里那块漏了风的地方怎么也堵不上,只是随着时间的推进,缺口越来越大。

    没有原因地,他不敢再重温很多东西。

    就像是担心变了味的调料,会把曾经楚霁真真切切留给过他的很多美好的记忆,染上别的不该有的色彩。

    更担心自己现在的状态,一旦有一点点宣泄的出口,就会跟泄了闸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他拒绝的话音才刚刚落地,就有一只手贴着他的身侧伸出,接过了男孩手里的游戏机。

    楚霁侧头看了他一眼,接着低头向手里的游戏机看去,笑意轻懒:“为什么不要?这个游戏机一看就很好玩,难得我最近有空,我们一起玩,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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