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天狼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楚霁,见他对着自己挑了一下眉,问:“怎么,不想跟我一起玩吗?”
天狼:“没有。”
他当然是想的,只是……
然而楚霁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笑着对男孩道了个谢:“那就多谢你了,小兄弟。现在私人游戏机已经很难得见到了,我们玩两天就把它拿到这里还给你。”
男孩点头如捣蒜:“嗯嗯没问题,如果有需要的话,你们多玩几天也完全没关系!”
楚霁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跟男孩道过别后,拿着游戏机,和天狼并肩离开了地下城。
走出狭长的窄巷,头顶人造太阳的光线兜头罩下。这座堡垒总是拥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恢复能力,短短两天的时间过去,一切已经逐步开始回归正轨。
陆续有店铺恢复了营业,虽然关门的店铺依旧占据了一半以上的数量,街道上同样人群稀落,但不论经历过怎样的灾难,只要还剩着一口气,生活就总还是要继续下去。
往日里追逐打闹的孩子不见了踪影,街边画糖人的摊子也只剩下一片狼藉,不知道会不会有再开起来的那天。
和天狼并肩走出一段路后,楚霁提议道:“也不知道现在还有些什么能吃的,要不要去第一次去的那家面馆碰碰运气?”
天狼看着面前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他们运气不错,宋婶面馆今天刚好恢复营业。只是面馆里不再向之前那样拥挤热闹,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另外一桌上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上了桌,楚霁本想照旧给天狼加一份肉,却被告知最近肉类限量供应,没有多的可加了。
楚霁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宋婶家的面就算不加肉,味道也一如既往的好。一口热乎筋道的汤面入腹,天狼后知后觉地发现,距离他第一天来到气泡垒,被楚霁带到这里吃上一碗面,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食物留下的记忆远比想象中更加持久,随着面香和高汤的香气在味蕾上炸开,天狼清晰地回忆起了自己第一次坐在这里时的场景和心情。
他还记得那时的自己,满眼都是新事物,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而楚霁始终陪在他身边,把所有他不明白的东西,耐心地向他一一讲解。
天狼在不自觉中又一次出了神,楚霁动了动嘴唇,正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桌上的通讯器却突兀地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咽下即将出口的话,接起通讯。林晞的声音从另外一头传来,带着明显的焦灼和沉重:“小霁,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尽快来一趟医疗中心?果果她……出事了。”
他的最后三个字说得艰难而苦涩,楚霁几乎在瞬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愣了一下后,沉声道:“好,我马上过来。”
天狼被这通通讯拉回了神,同样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楚霁将游戏机递到他手里,抬手揉了一下他的耳根:“我有点急事,得提前去一趟医疗中心。你先回诊所,晚上我去接你。”
说完这句话,他脚步匆忙地起身往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面馆外的街道上。
楚霁心里不祥的猜测在十分钟后得到了证实,可惜他终究来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果果的尸体已经被运尸车拉走了。
治疗室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林晞眼眶通红地坐在靠椅上,久久没有开口。
楚霁怔怔看着空荡荡的病床,半晌,轻声问:“是发生了什么吗?不是昨天都还好好的,说已经恢复意识了……?”
林晞脖颈后仰,靠在了身后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一口气后,抬手遮住了双眼:“你知道的,果果的母亲是基因融合者。可能是受到这次极端气温的影响,果果体内的基因也发生了变异……今天早上刚检查出来。”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几秒,才继续道:“整个医疗中心的器械都相互连接,本就很难瞒住,而且事发当时,我和母亲还在给一个研究员做手术。
“等手术结束,听到消息……已经来不及了。”
楚霁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在气泡垒的医疗中心内,发现了一个接受救治的变异种,果果唯一的下场会是什么,不用人说他也很清楚。
这件事没有牵连到别的人,甚至已经能说的上一句“幸运”。
某种巨大而荒谬的无力感挤满了整间治疗室,漫长的沉默后,楚霁哑声问:“师母呢?”
“……母亲最近一直在连轴转,昨天夜里没有撑住,累垮了,现在还在休息。”林晞缓声道,“我怕她承受不住,果果的事……还没告诉他。”
楚霁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那么小、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明明已经费劲心力地去救她,明明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最后却因为这样荒谬可悲的原因,再也回不来了。
换做是任何人,都必定难以接受。
何况白微尘还那么喜欢孩子。
治疗室外传来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楚霁忍不住皱起眉,问:“外面在干什么?医疗中心不是禁止喧哗吗?”
他话音刚落,一个医疗中心的研究员便推门跑了进来。
来不及向楚霁问好,他脸上的焦虑肉眼可见:“林医生、楚指挥,不好了!果果的事不知道被谁传出去了,现在外面好多人都知道我们耗费极其紧张的医疗资源,给一个变异种提供了救治,已经闹起来了!”-
与此同时,居民区主街,唐茉的面包店里。
阿满站在后厨的流理台前,失手打翻了一盆面粉。
唐茉听到动静,赶进来查看情况,就见阿满不知所措地站在地上的面粉盆前,连连道歉:“对不起唐茉姐,我不是故意的……”
他平时做事一向稳重小心,然而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发生失误了。
唐茉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没有怪他,而是先将人带出了后厨,摁在了休息区的椅子上。接着递了一杯热牛奶过去,这才问道:“怎么了,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阿满攥着衣角,将头埋得死低,却始终一声不吭。唐茉又递了一个新烤好的面包过去:“看你这脸色差的,最近都没好好吃东西也没好好休息吧?先把面包就着牛奶吃了,吃完再慢慢跟我说。”
阿满僵硬地接过面包,眨了下眼,一大滴泪珠就这样掉了下来。
自从他开始在唐茉这里上班以来,每次回家,唐茉都会塞很多吃的给他。有时候是加了熏肉的新款面包,有时候是放了黄油的曲奇饼干,每次他试图拒绝,都会被唐茉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然后第二天照给不误。
他在各个地方打了这么多年的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亏钱的老板。
胃里翻涌的饥饿感和某些温暖的回忆,在闻到面包香气的那刻被尽数点燃。阿满低头咬了一大口面包,和着眼泪,用力地咀嚼着。
“怎么了?”唐茉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温柔了些,一双圆圆的杏眼担忧地看着他,“怎么哭成这样?”
阿满吃完半个面包,又灌下半杯牛奶,终于藏不住心里的话,开口说了出来:“我母亲病了……病得快要死了。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在避难所待了那么久,回去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我……我去医疗中心求那些人,但医疗中心所有床位都满了,连过道里都坐满了人,根本不收我们……
“我又去、去诊所,想找林医生和白医生,但他们都不在……天、天狼先生告诉我,我母亲的状况现在诊所里救不了,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越说越收不住,起初只是哽咽,最后已经变成了嚎啕:“唐茉姐,你说我怎么就那么没用啊!我生病,一直拖累母亲,好不容易病治好了,母亲又、又出事了,可我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茉静静听他说着,想要安慰他几句,却无从开口。
她其实也清楚,这样的悲欢太过沉重,所有的安慰和它比起来,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虚词。
良久的沉默后,她拍了拍阿满的背,轻声问:“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阿满用袖子擦干眼泪,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最后一点希望:“唐茉姐,你是楚指挥的朋友,那你一定有他的联系方式,是吗?我、我想试着问问楚指挥,能不能救救我母亲,他那么厉害,一定会有办法的!”
闻言,唐茉却犹豫了一下。
毫无疑问,她的确想帮阿满,也是真的想救他的母亲。
阿满肯吃苦又能干,性子温和而不局促,时常能把她逗得很开心。
他们一起偷吃过烤箱里的面包,也共同经历过避难所中的煎熬,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她早就把阿满当成了朋友。
……但她更担心会给楚霁带去麻烦。
她很了解楚霁的为人,知道只要阿满开口,他一定会尽一切办法帮他。
然而以气泡垒现在的生态,人命的确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科研专家、教师和军政人员享有被优先救治的权利,其次是孩子和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至于像阿满母亲那样已经过了最佳生育期的贫民区中年女人……
尽管残忍,但对于气泡垒的生态系统而言,的确只有自生自灭的份。
如果楚霁要强行改变,那必然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毕竟危在旦夕又得不到救治的,从来不止阿满的母亲一个人。
可是……
唐茉看着面前哭得两眼通红、正以哀求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阿满,最终还是没有忍心拒绝,拿出了自己的通讯器。
“我试试吧。”她说,“但我不确定楚指挥能不能帮得了你,毕竟医疗中心的事,很多时候他说了也不算。”
阿满连连点头。
他相信楚指挥那么厉害,只要他想,是一定能帮自己的。
再说不论如何,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唐茉拨出了楚霁的通讯号,屏幕上跳转到“正在接通中”的字样。
阿满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然而漫长的忙音过去,直到通讯自动挂断,他只得到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结果。
无人接听-
楚霁离开后,天狼独自在面馆里坐了一会儿,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面,拿着游戏机走出了这里。
他没有听楚霁的话回诊所去,现在的他不想回到熟悉的地方待着,只想一个人到处走走。
天狼其实很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和楚霁谈谈,像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会让他们的感情在不断的拖延和猜疑中,出现越来越大的裂缝。
……他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再给自己做一点心理建设。
建设到能够接受楚霁给出的一切答案,等到那个时候,他就能开口去问自己一直想问的很多问题。
他独自一人在街道上弯弯绕绕走了很久,不知不觉间,再次来到了上一次他和楚霁还有苏恩斯一起喝酒的地方。
看着不远处“日出酒馆”的招牌,天狼突然想起那时候楚霁曾说过,“酒精可以麻痹人的神经,让人求得一时的逃避与沉溺”。
当时的他对这番话还无法理解,但是此时此刻,当他再一次站在这家酒馆门口,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淡淡的酒香从酒馆的大门里飘了出来,鬼使神差地,天狼抬腿走了进去。
或许是因为灾难刚刚过去,又或许是时间尚早,这个点酒馆里除了他之外,一个多余的客人也没有。
戴着牛仔帽的老板原本在吧台后打盹,听到脚步声,下意识睁开了眼,而后在看清来者的那刻,猛地站直了身子。
“天……你怎么来了?”
天狼皱了下眉,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怎么,我不能来?”
“不不,”老板连忙摇了摇头,“我只是,呃,太久没有客人光顾,所以一时有些意外。”
他说着,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容,引导天狼走到吧台边的一个角落坐下,接着不动声色地问:“今天是您一个人来的吗?”
“嗯。”
天狼懒懒应着,又看了老板一眼。在他的记忆里,上次来这的时候,这位老板似乎并没有这么热情。
老板对他的冷淡并不在意,将酒水单递到他面前,笑问道:“那客人您看看,今天想喝点什么?”
天狼对酒水这类玩意儿一无所知,有点不耐烦地说:“你看着推荐吧,要喝和上次不一样的。”
“没问题。”老板勾起唇角,深绿色的眼睛里有微光闪过,“那我就按照我推荐的给您上了?”
天狼再次点了点头。
十多分钟后,老板端着一整整拖盘的酒,来到了他座位前。
天狼看着面前少说有十来杯的酒,挑了下眉:“怎么这么多?”
老板的眼睛压在帽檐下,笑道:“实不相瞒,从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我就觉得您有些眼熟,想必是我们之间有着特殊的缘分。因此今天难得有机会,我们不妨以酒会友,闲聊几句?价钱的事您不用担心,今天这些酒都是我请客……”
他话没说完,就被天狼打断道:“我不信你说的这些。你有什么目的,可以直说。”
他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攻击性,看得老板愣了一下。
因为天狼失忆后看上去似乎比从前好接近了很多,他险些忘了,这位可是变异种从前的王,警惕心一向很强。
他讪讪笑了笑,解释道:“怎么会?我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和您交个朋友而已,就像我跟格兰上校一样。当然,如果您不想被打扰的话,我这就离开,给您一个安静的私人空间。”
“那你走吧。”天狼说得十分直接,“我现在不想跟人聊天。”
老板于是点了点头,识趣地离开了。
——他并不担心会错失这次机会,毕竟天狼上一次被几杯草莓甜酒灌醉的事,他至今记忆犹新。
而刚才他上给天狼的那些酒,全都是初喝口感很甜,实则后劲很大的烈酒。
等把天狼灌醉,不论他想说什么,想问什么,通通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么想着,他掩上酒馆的大门,想要以此隔绝一些不识趣的打扰。
果然,一个小时不到,天狼就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没骨头似的瘫在了座位上。
等候多时的尼洛威尔走上前去,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见他抬起头,眼眶微红地看了过来。
尼洛威尔整个人一怔。
这是他第一次在天狼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在他的记忆里,天狼的神情永远是高傲的,带着不可一世的轻蔑,似乎在他的眼里永远只有两种人:对手和蠢货。
因此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堪称脆弱的表情,实在让人有些吃惊。
然而他还来不及开口,便见天狼皱起眉,醉醺醺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尼洛威尔被这个问题拉回了现实,勾起唇角,“天狼,我们曾经的‘王’,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天狼眉头紧拧着,脸上写满了茫然和失落。他的目光移到手里的游戏机上,随后想起什么,喃喃道:“楚霁呢?我要去找楚霁……”
他一边说,一边想要起身,却被尼洛威尔很轻易地拦了回来:“楚霁?你找他干什么?”
他盯着天狼的脸,眯了眯眼睛:“天狼,你跟楚霁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和楚霁……”天狼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楚霁是我的伴侣。”
“伴侣?”
听到这个答案,尼洛威尔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我的王,你和那位指挥官之间隔着多大的仇,看来你是全忘了啊。
“你还记得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吗?你还记得人类是怎么把对待我们、是怎么往我们身上泼脏水,把我们赶出原本属于自己的家园的吗?你还记得你身上有多少伤,是拜你的‘伴侣’——楚霁所赐吗?”
他的语气里几乎带着一种难言的恶意,最后一句话落地,尾调被拉得很长:“天狼,看来你被那位姓楚的指挥官,骗得很惨啊。”
天狼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骗”字,尤其是当这个字和楚霁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左肩处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再一次隐隐作痛起来,他暴躁地掀翻一个酒杯,冲着尼洛威尔怒吼道:“你闭嘴!”
“我当然可以闭嘴。”尼洛威尔仗着现在的天狼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越发有恃无恐,“只是我的王,你难道真的就这么把人类和气泡垒的仇恨,把布拉韦里,把你的同胞们忘记了吗?啤酒箱或许还在等待着你回去,你的下属们还在等待着你践行你的誓言,就这么一无所知地待在气泡垒,待在楚霁的身边,真的好吗?”
他的话语里似乎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狼的脑海里,无数过往的碎片缓缓浮现。
他目光迷离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上,下意识跟着尼洛威尔的话语低喃:“布拉韦里……啤酒箱……同胞?”
“没错,”尼洛威尔俯到他的耳边,如同在念动巫师的咒语,“快想起来吧,我的王。气泡垒不是你该沉醉的地方,那个姓楚的指挥官欺骗你的感情,利用你的失忆……
“他理应万劫不复。”
这不过是天狼第二次接触酒精,他的酒量本就不好,何况那些烈酒加在一起,是足够把一个常年混迹于酒吧的老手放倒的程度,因此到了后来,他索性直接睡死了过去。
尼洛威尔本想把他带回自己的住所,借着帮他解酒的功夫,再刺激一下他的记忆。然而还没有来得及实行,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计划。
匆匆赶到的楚霁看着醉倒在桌上的天狼,和天狼身边的尼洛威尔,眼睛里的冷意丝毫不加掩饰:“多谢老板照顾天狼,不过他是我的伴侣,现在把他交给我就好。”
尼洛威尔莫名被他的气势所震慑,收回已经伸出的手,皮笑肉不笑道:“那当然。我只是看这位先生醉得厉害,想要帮他一把。既然他是楚指挥的……伴侣,自然是交由您照顾最好。”
楚霁扶起已经失去了意识、醉成一滩烂泥的天狼,最后扫了一眼尼洛威尔,嗓音冷淡:“老板,容我提醒你一句。如果下一次我的伴侣再在你的酒馆醉成这样,那么出于对气泡垒居民安全的考虑,我会带人查验你这里所售卖的酒水中,酒精含量是否超出了气泡垒酒水行业相关条例的规定。”
扔下这句话,楚霁扶着天狼毫不停留地走出了酒馆。
他还记得半个小时前,当他去到诊所,却被告知今天下午天狼并没有来时,心里曾破天荒地闪过一丝慌乱。
那个瞬间,他在心里设想出了无数种可能,随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对天狼的紧张程度,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超出了自己的预期。
——欺骗和利用是真的,但那些出口承诺过的爱意,原来也并不都是假的。
天狼醉得比上一次要狠得多,楚霁专门联系了司机来接,才总算把人弄了回去。虽然知道尼洛威尔肯定刻意给他灌了酒,但楚霁也知道,天狼会喝成这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
他有些困难地把完全没有了骨头的小狗崽子弄回床上,接着又去厨房里熬了醒酒汤,哄着人一点点喝下去后,最后又用湿毛巾帮他把脸上和四肢都擦干净了。
这是楚霁这辈子第一次这样照顾人,他看着躺在自己的被窝里,眉头依然微微皱起的天狼,伸手轻轻抚平了他的眉头,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天狼,刚才尼洛威尔都跟你说了什么?他跟你说的那些……你又会想起多少呢?”
房间里久久静默着,除了天狼平缓的呼吸,没有任何声音回答他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卧室里暖黄的灯光熄了下去,楚霁合衣上床,在和天狼咫尺之隔的地方,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因为半醉半醒间,听尼洛威尔说了很多话,这天夜里,天狼做了一整夜的乱梦。
梦境的开头,他是一只很小的狼崽,几乎连毛都还没长齐。温热柔软的舌面在他身上舔过,他听到一个很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宝贝,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天狼,好不好?”
天狼想了起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他的母亲。
天狼的父母都是变异种,母亲是北极狼,父亲是北美灰狼。
狼是忠诚而专情的生物,因此他的父母感情也一直很好。
他曾短暂拥有过一段很幸福的童年,直到八岁那年,他的父母在一场夺回家园的战争里,双双死在了人类的手下。
其实不只是他的父母,事实上,从天狼有记忆以来,身边的同胞就一直在不停地、不停地因人类而死。
在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就告诉过天狼,人类是怎样卑鄙地将他们划为异类,赶出家园,将他们迫害到只能在冰原上流浪,每天都有许多的同胞死于寒冷与饥饿。
被驱逐的变异种们在冰原上艰难地找到一处被曾经的人类废弃的矿洞,那处矿洞挖得很深,勉强能够抵御严寒,于是成了这片冰原之上,所有变异种得以苟且偷生的、新的家园。
他们给它起名为布拉韦里。
意为勇气。
天狼厌恶人类,从很小的时候就厌恶。这种厌恶随着父母的离开、时间的延长,与日俱增。
一只父母俱亡、本来注定活不长的小狼崽子,就是抱着对人类的憎恶和给父母报仇的意念,在弱肉强食的冰原上挣扎着活了下来。
他靠着锋利的爪牙,一次又一次地赢得食物与追随者,最后登上布拉韦里的王座,成为了变异种最强大的王。
然后在气泡垒高逾数十丈的城墙之上,遇到了他的一生之敌。
对方也是个年轻的人类,却拥有准绝的枪法和极佳的策略。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交锋,一次又一次地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直到最后那一次。
城墙外的冰原之上,无数的火光与厮杀相交织。这一次,天狼终于看清了那个站在城墙之上,抬手向他开枪的人的脸。
那个人迎着冰原上经年呼啸的寒风,背对着气泡垒明亮刺眼的光屏,身形笔挺,军装猎猎。
他近乎锋利的下颌与绷直的手臂像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戳开了天狼记忆最深处的封印,露出了其下鲜血淋漓的内里——
楚霁。
那个人居然、原来、其实……一直都是楚霁。
子弹从楚霁的枪管中射出,穿越冰原,向着天狼破空而来。
射入左肩的那刻,伴随着脑内剧烈的疼痛,天狼猛地睁开了眼。
“呼、呼……”
他弹射般从床上坐起身,房间里一片寂静,除了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听不见任何别的声响。
黑暗如潮水般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坐在床上深深呼吸了几口后,天狼缓缓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身侧。
在他身侧,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楚霁安静地躺在那,姿态放松,呼吸平缓。
柔软的睡衣贴合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是和梦境之中全然不同的、毫无防备的状态。
天狼久久地、久久地盯着他,几乎快要忘记了呼吸。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了他曾在冰原上的血腥与厮杀,想起了他和楚霁曾有过的一次次交锋,想起了他曾怎样险些攻陷气泡垒的防线,楚霁又是怎样一枪打中他的左肩……
就连曾经被他遗忘的、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山洞里发生过的年少往事,他也全都想了起来。
一帧一帧、连同他和楚霁之间那些荒唐的、曾被他视若珍宝的可笑“爱意”,随着刚才的梦境,全都在脑海中清晰无比。
天狼的头剧烈地疼着,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就在一天之前,他还以为他和楚霁之间,最差也不过是楚霁骗了他,其实当初打伤自己的那个人就是楚霁。
他甚至无比愚蠢地想过,即便真的是这样,只要楚霁愿意给他一个解释……
他也不是不能原谅。
可谁知道,谁知道……
天狼死死地盯着身侧的楚霁,眼中血丝密布,良久,肩膀耸动,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竟然能够愚蠢到这个地步……!
他笑得绝望又癫狂,直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才终于笑累了,目光安静地落在楚霁陷入沉眠的侧脸上。
死寂的黑暗里,他细细描摹着对方的每一寸轮廓,像是要把某种过于浓烈的情绪,随着目光刻进这人冰冷的骨头里。
他是真的爱他。
却也是真的恨他。
浓烈的爱恨在记忆解封的夜晚,剧毒般扩张着每一寸血管。
疼痛从头部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天狼就那样静静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楚霁,随后抬起手,像要掐死那个愚蠢至极的自己一样,按上了对方一无所觉的、脆弱的颈动脉。
第五十二章
楚霁脆弱的皮肤贴着他的指腹,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平静跳动的脉搏。
光滑、脆弱、不堪一击。
天狼闭了闭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这样把楚霁掐死在这张床上。
可是直到好几分钟过去,直到那只按在对方颈侧的手青筋暴起,他却没能真的往下施加哪怕半分力气。
他看着楚霁轻闭的双眼,没有来由地,回想起自己失忆后第一次在山洞醒来的场景。
现在想来,那时候楚霁一开始的反应,明显是没想到自己会失忆的。
他应该真的只是去冰原上出任务,却误打误撞地遇到了被卡索厄背叛算计、失去意识的自己,然后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顺手把自己救了回去。
可是。
天狼凝视着睡梦中楚霁的侧脸,在心里无声地质问对方。
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救我?
为什么没有在我脑袋上补上一枪,而是要把我带回那个山洞,费尽心思、步步为营地拉进和我的关系?
……为什么要骗我去爱你?
人类卑鄙、龌龊,可他却深陷这卑鄙的泥沼。
他喝过楚霁的血,吻过楚霁的嘴唇,感受过楚霁的体温。
他走过人类堡垒的很多条街道,见证过人造太阳的升起,也经历过它漫长的熄灭。
所以他不得不一遍遍痛苦地叩问。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他都还是忍不住在心里为楚霁辩解。
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他脑海里出现的,还是日光节那天晚上的烟花和吻。
为什么直到这种时候,他都还在想,那些演绎出来的戏码里,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真心。
一遍又一遍的拉扯与挣扎里,天狼咬紧牙关,自暴自弃般猛地扭过头,下一刻,却在另一侧的床头柜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支花。
紫色的、用纸折成的,或许因为曾遭遇过紧急情况,花瓣上多了几道折痕,不过依旧能看出来被人重新精心打理过。
天狼记得把那朵花送给楚霁的时候,他曾问过这种花的花语。
那时候楚霁告诉他,这种花名叫鸢尾。
它的花语,是长久的思念。
天狼不知道在日光节那天晚上,那样混乱的情况里,楚霁最后是怎么把它带回来,又是什么时候被插在这里的。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这支花像是一把最锋利不过的匕首,血淋淋地刺进他的胸腔,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锐痛。
无知觉的眼泪砸上手背,像是被烫到一般,天狼陡然收回了那只按在楚霁颈侧的手。
这一次,沉睡中的楚霁大概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反手在天狼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他的动作温柔又旖旎,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安抚性动作。
天狼却从未像此刻一般,这么想要落荒而逃。
难以言喻的痛苦没入鼻腔,他最终翻身下床,逃也似的冲进了卫生间。
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卧室里响起,只剩一人的床上,楚霁睁开了眼。
……早在刚才天狼猛然惊醒的时候,他就已经跟着醒了过来。
而在对方急促的呼吸声猛然停住的那刻,他就知道。
天狼全部想起来了。
他们身处同一张床上,他品尝着天狼的痛苦与挣扎,感受着那只手扼上自己的脖子,微微发颤,却始终没有真的掐下去。
他听着对方急促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却装作一无所觉般,甚至能把伪装无意识的动作,做得那么顺手。
楚霁看着身侧空出来的半张床,在黑暗里发出无声的自嘲。
不愧是楚择之的儿子。
一个冷情冷血方面的天才。
与此同时,卫生间里。
天狼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镜子里的眼睛里密布着血丝,因为连续两天晚上没有休息好,眼下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青黑。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
刚才发出了那么明显的动静,他知道楚霁肯定醒了。
果不其然,这个念头刚刚落下,对方的声音便适时传来,带着轻懒的睡意:“天狼?”
天狼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里一时间没有办法正常发出声音。
短暂的沉默后,楚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的音调比上次更高了一些:“天狼?怎么了?”
听动静,他似乎打算起身下床。
天狼下意识抬手反锁了房门,深吸一口气后,用力清了下嗓子:“……我没事,不要进来。”
他还没有想好现在要怎么面对楚霁。
刚才的软弱已经让他错失了杀死对方的最佳时机。
尽管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样的时机再来一万次,他也同样会错过。
楚霁的脚步声最终还是停在了卫生间门口,隔着一层薄薄的门,他开口询问,嗓音温沉:“天狼,又做噩梦了吗?”
天狼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闭上眼,又说:“没什么事,你接着睡吧。”
门外安静了下去,楚霁没再开口。
大概过了十多秒,天狼听到了他转身离开的脚步声。
某种难言的冲动驱使着天狼,他终究没有忍住,开口叫住了对方:“楚霁。”
门外脚步声停了下来:“嗯?我在。”
天狼喉头微动,沉默两秒后,哑声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
楚霁似乎思考了一会儿,随后轻笑了起来:“或许你想听我给你唱摇篮曲吗?人类一般都用这个来哄睡不着的小宝宝。”
天狼没有说话,于是片刻后,楚霁居然真的唱了起来。
他的声音是一种很轻柔的安静,在充满着阴谋与算计气息的夜晚,居然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像是真的在哄睡不着的小孩。
天狼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腔里的情绪再一次忍不住翻涌。
他想让楚霁闭嘴,想让他不要再唱了,想冲出去死死掐住他的咽喉厉声质问——
想剖开他的胸腔,看看里面跳动着的心脏是不是真的是黑的,是冷的。
但他最后只是扶着洗漱池,打开水龙头,将头伸了过去。
冰冷的水接触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门外的摇篮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又或许从始至终,都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水流顺着皮肤汇成一束,淌进漆黑的下水管道,天狼的脑子随着水温稍微冷静了一点,开始思考到现在为止发生过的一切。
他不知道楚霁为什么要骗他,也不知道楚霁为什么要救他。
他分不清楚霁说过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也分不清他的哪个举止是做戏,哪个是发自内心。
但事已至此,楚霁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们相处间发生过的每一个曾经让他心动欣喜的细节,已经全都失去了可信度。
天狼抬起头,再次向镜子里看去。
他想,他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尼洛威尔说的没错,布拉韦里还在等他,他的同胞、他的下属……他们都在等他回去。
还有卡索厄那个狼子野心的叛徒。
他得回去,给同胞们一个交代,也让叛徒知道背叛的代价。
尼洛威尔是个能用的人,虽然他未必像啤酒箱那么忠心,但整座气泡垒里,现在只有这么一个能为自己所用的变异种。
他之后得再想办法和尼洛威尔见上一面。
刚才的空档似乎是楚霁专门贴心地留给他整理情绪的时间,他梳理完脑子里的思路,关上水龙头,然而再次看向卫生间紧闭的大门时,难以抵挡的刺痛感还是顺着心脏,一路蔓延向四肢。
他对这里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从他进入气泡垒以来,除去在避难所的那半个月,每天晚上,他都睡在外面那间卧室的床上。
每天早晚,他都和楚霁一起站在这面镜子前,一起收拾洗漱,这个过程通常还伴随着黏黏糊糊的亲吻和数不清的小动作。
他现在一闭上眼,甚至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楚霁等在门外的样子。
心脏的刺痛感不断加剧。
天狼的指甲陷入掌心。
他要怎样才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怎样才能若无其事地谋划着离开这里。
他要怎样才能纯粹地去恨楚霁,去恨这个把自己像一个傻子一样骗得团团转的人。
……怎样才能剥离掉那些愚蠢的爱意。
大概是他在里面安静了太久,终于,楚霁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进来:“天狼,还好吗?”
天狼胡乱抹了两把头上和脸上的水,通过不断地深呼吸,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必须得出去了。
半夜惊醒,又进来了这么久,楚霁是个极其敏感的人,大概率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现在还不到摊牌的时候。
天狼向前两步,抬手握住了卫生间的门把手,些微的停顿后,按下把手,向外一推。
“咔哒”一声轻响,反锁随着转动把手的动作解除。
推开的门后,楚霁坐在靠近卫生间一侧的床边,安静地抬头向他看来。
“怎么了?”他起身,一步步向天狼靠近,“大半夜的,怎么跑到卫生间去冲凉?要是感冒了,医药费的钱可得让林晞从你的工资里扣。”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想要摸摸天狼湿透的头发。
可是很难说清楚是基于怎样的条件反射,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天狼的那刻,对方却稍稍后退了半步。
楚霁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天狼?”
房间里始终没有开灯,寂静的夜色里,天狼微垂着眼看着他,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那眼神里有一种深到让人心惊的东西,甚至第一次让楚霁隐隐产生了将要失控的错觉。
然而下一秒,所有的错觉被尽数冲散。
天狼带着一身寒意骤然靠近,刚才退后的那不到五厘米的距离被加倍地补了回来,他摁住楚霁的后脑,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俯身吻了上去。
唇齿在夜色中激烈地纠缠、碰撞,这甚至已经完全不能算是一个吻,而是赤.裸又直接的撕咬。楚霁的舌尖和嘴唇全都瞬间见了血,他在多巴胺浓度的迅速上升中两次试图推开天狼,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第三次抬起手时,天狼索性直接把他的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别在身后,接着将人向后一推,扑倒在了床上。
楚霁让他弄得有点起火,正要发作,天狼却猝不及防地用舌尖卷掉了他唇角的血珠,咬住了他的耳尖。
楚霁感受到这人身上被冷水冲出来的、还未褪去的寒意,心头的火瞬间散了。
他捏住天狼的后颈,盯着他的眼睛,问:“昨天才自己跑去喝了那么多,现在又拿着我折腾,到底怎么了?说。”
天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他以比往日更重的力道,叼着楚霁的喉咙磨了好一会儿的牙,才哑声开口:“楚霁,明天我不想去诊所了。我想自己去气泡垒里到处走走看看。”
楚霁没有拒绝。
房间里潮气漫开,他盯着天狼的眼睛,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后,问:“只是看看吗?”
“嗯。”天狼回答的声音很低,“只是看看。”
第五十三章 (二合一)
天狼和很难形容接下来的后半夜他是怎样度过的。
他和楚霁之间像是平地拔起了一道屏障,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又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他们依旧躺在同一张床上,共享着同一床被子,甚至一部分的体温。楚霁的呼吸声清晰地从相隔不到半米的地方传来,他曾为了追求这道让他感到安心的呼吸声,跨越了数百里冰原,如今却在策划着怎样远离这一切。
等到外面天将将亮起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传来楚霁起床的细微动静。
他没有动。
那阵细微的窸窣声断断续续传到耳畔,仅仅是从声音里,他就能分辨出来,楚霁在解扣子,楚霁在套衬衫,楚霁走进了卫生间……
楚霁没有叫他。
卫生间里有水声响起,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却在此刻变得前所未有地难熬。天狼一向过分健康的胃部极其罕见地抽痛起来,他微微蜷起身子,就在这时,听到卫生间的门被第二次推开。
楚霁走到了他面前。
一双微凉的手拨开额前的碎发,轻轻盖上他的额头,楚霁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带着明显的担忧:“天狼,怎么了,不舒服吗?”
直到听到他声音的这一刻,天狼才恍然惊觉。
他原来一直在等着楚霁开口。
他不能让楚霁知道自己已经恢复了记忆,可是极其矛盾的,他却希望对方能够察觉到点什么,能够主动开口来问他。
天狼不明白自己脑子里究竟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在自我厌弃中咬着牙摇了摇头:“没事。”
楚霁却并没有走开,而是继续问道:“哪里疼?是不是昨晚起来冲凉水冲病了?我带你去找师兄看看。”
“不用,我没事。”天狼单手死死拽住被子一角,克制着体内将要爆发出的某种冲动,“我昨晚没休息好,想再睡一会儿。你今天不是还要去医疗中心那边吗?你先去吧。”
楚霁果然没有再吭声。
在原地蹲了两秒后,他站起身,走出了卧室。
脚步声渐行渐远,天狼的手松开又握紧,以为他真的就这么走了。
一种无由来的愤怒从胃部挣脱而出,他从床上坐起身,想要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他想,果然昨晚他就应该把楚霁掐死在床上的,也许楚霁死了,他现在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也许……
然而没等他真的追出去,那道原本已经离开的脚步却去而复返,手里还多了一个药盒和一杯热水。
天狼愣了一下,先前脑海里的种种想法,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随着楚霁的出现卡了壳。
楚霁看着他挑了下眉:“不是说要再睡一会儿吗,怎么起来了?还有你那是什么表情,做梦咬到舌头了?”
天狼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样的表情,只是盯着他手里的药盒和热水,良久,问:“你怎么没走?”
楚霁把热水放到了天狼身旁的床头柜上,接着从药盒里拿出两板颜色不同的药,回过头对天狼说:“我不确定你哪里不舒服,头疼吃这个,胃不舒服的话吃绿色这个。不过别空腹吃,我让副官去给你买早点了,吃完早点再吃药。
“医疗中心情况有点麻烦,我来不及了,得先走了,你睡醒要是想出去走走,就自己去吧,有什么事随时用通讯器联系我。”
他一边说,一边倾身在天狼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很轻的吻。天狼瞳孔微缩,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他就已经转身离开。
屋外传来大门关上的声响,这次是真的走了。
楚霁的副官来得很快,在天狼把思绪彻底理清前,敲门声便率先响起。
大概是有楚霁的提醒,副官买的是天狼平日里最喜欢吃的那家的包子,顺带还附赠了一杯热粥。
天狼的胃疼在楚霁离开后便奇异地得到了缓解,他三两口应付完副官买来的吃的,没有搭理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独自出了门。
居民区的街道两旁,一部分昨天没有开门的商家今天也开了门。和布拉韦里不同,这里拥有明媚的阳光和富饶的食物,生活在这里的人永远不需要面对弱肉强食、充满血腥与厮杀的生活。
天狼走在街道上,无端想起刚到气泡垒时,楚霁说过的那番话。
那时他说,这座堡垒里拥有着这个时代最珍贵的东西:阳光、空气、水,还有希望。
天狼不得不承认,楚霁说的是对的。
……如果这一切不是建立在变异种被驱逐压迫的前提之下,他想,他大概真的会很喜欢这个地方。
出神间,耳边传来一声猫叫,接着是一个女孩有点急切的声音:“绒球!别乱跑!”
天狼回过神来,余光里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完全是下意识的,他弯下腰,精准地将仍在试图到处逃窜的小家伙捞了起来。
小猫在他手里不断发出“喵喵”的叫唤声,天狼总觉得它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还没想起来是在哪见过这只猫,之前那个追在小猫后面的女孩已经跑到了天狼面前。
她大口喘着粗气,正要向天狼道谢,在抬起头看清天狼的脸的那刻,眸子却忽地一亮:“天狼医生,是您!”
天狼想起来了。这是之前他在诊所救过的那只猫,算起来,也算是他独自救过的第一条生命。
这个女孩,也是第一个叫他“医生”的人。
女孩从他手里接过还在不断挣扎扑腾的小猫,一双圆圆的眼睛弯了起来:“谢谢您,天狼医生!您又帮了我一次,您真是个好人!”
天狼手指下意识一蜷。
……好人么?
女孩没有注意到他的怔愣,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到了天狼手里:“天狼医生,请您吃糖!如果您不忙的话,要去家里坐坐吗?今天中午母亲下厨做饭,她做的饭可好吃了!”
女孩的笑容明媚而真诚,天狼却蓦地一僵,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幅溢满血色的画面。
火光、尸体、无数人类的鲜血与残肢……
他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拒绝道:“不用了。”
女孩似乎感到有些奇怪,但想起上一次带绒球去寻求医治的时候,天狼医生好像就跟别人不太一样,于是没有多问,依旧笑盈盈地对天狼挥了挥手:“好吧,那我就先带绒球回去了。再次感谢您,今天能遇到您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女孩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天狼攥着手心里的糖,糖果的塑料包装已经被冷汗浸得湿透。
直到此刻,直到被迫面对着一个与他仅仅有过短暂交集的人类,他才惶然意识到了一件无比可怕的、一直被之前的自己刻意略过了的事——
即便他已经恢复了记忆,想起了自己是谁,也想起了人类与变异种之间横亘了数十年的、血淋淋的仇恨。
即便他已经决定要离开这里,回到布拉韦里。
但就像他昨晚没能快刀斩乱麻地杀死楚霁一样。
他在对过往的记忆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感受过这里的阳光,和这里的人共享过食物与感情,共同经历过节庆与灾难。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对这座人类的堡垒下手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冰原上骤然生出的巨大冰裂,在意识到之前,他就早已一脚踩空,随着无尽的崩塌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胃部的疼痛以变本加厉的架势卷土重来,楚霁曾对他说过的话一句又一句在耳边回放:
“我们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下,共同生活在一座堡垒里,体内流着一样温热的血,这其实也是一种羁绊。”
“……我想有一天,人类与变异种不再为敌;我想有一天,气泡垒城门大开,所有的人类基因携带者并肩站在一起……”
“天狼,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与气泡垒之间隔着深重的仇恨,不得不与气泡垒为敌,与我为敌。那么,你会选择把这个地方毁掉吗?”
“……”
直到此刻,天狼才终于明白过来,楚霁一直在对他做的事是什么——
驯化。
楚霁欺骗他,引诱他,让他来到气泡垒,让他一步步融入这里,见识到人类的渺小与强大。
然后反过来,让这些成为束缚他的枷锁与牢笼。
何其狡诈,何其……狠毒。
可他偏偏却成功了。
剧烈的疼痛让天狼忍不住蜷起身子,扶着墙蹲了下去,大口喘息着。
大概是他此刻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吓人,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一个路过的妇人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怎么啦,孩子?哪里不舒服吗?”
天狼咬着牙关摇了摇头,站起身,推开那个妇人,逃也似的跑了。
他要去找尼洛威尔,就算无济于事,他也要离开这里。
离开气泡垒,离开楚霁,回到布拉韦里去。
这不过是一段腐烂的脓创而已,忍着痛把烂肉剐掉,总有一天,新的皮肉会长好。
只要离开这里,他全都可以忘掉。
全都可以重来。
他对人类的恨、对楚霁的恨,依旧存在。
日出酒馆今天和昨天一样人迹寥落,大概是因为有了昨天的经历,对于他的突然造访,尼洛威尔并没有表现得像之前那么吃惊。
只不过在对上天狼视线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天狼大概是都想起来了。
隐约的笑意在他的眼底浮现,他先是像昨天一样,关上了酒吧大门,随后将右手放至胸口,行了一个象征效忠的礼:“王。您想起来了?”
天狼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有理会尼洛威尔的话,找了个靠近吧台的位置坐下,扶着桌面深呼吸了几口后,抬头看向尼洛威尔,单刀直入地问:“布拉韦里那边的情况现在怎样?”
尼洛威尔露出一个习惯性的笑容:“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您知道的,我……”
天狼皱起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跟卡索厄有暗中来往,我现在不想
追究这些,但你最好老实一点,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不知道尼洛威尔透过他的话语联想到了什么,微微打了个寒战后,将头埋得更低了些:“王,请您相信我对您的忠心。我与卡索厄之间只是一些虚与委蛇的逢场作戏而已,如果您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将我与他们联络的内容……”
天狼眸色微敛,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某种难以形容的威压霎时间盖过整间酒馆,尼洛威尔捏了把汗,不敢再废话,回答道:“具体情况我的确不清楚,我只知道上一次攻城战您没回去,所有人都在传言说您死了,说是您被……楚指挥杀了。那群叛徒拥立卡索厄为新王,似乎也有一部分人不肯接受,但也没什么别的办法,毕竟没有人能证明您还活着……”
他说完,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天狼一眼。见天狼没有吭声,他又试探着问道:“您看起来似乎状态不是太好,需要我给您倒杯热水吗?”
天狼“嗯”了一声,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要凉的。”
尼洛威尔没有多嘴,点头照做了。
天狼喝完半杯凉水,胃里的疼痛并没有得到缓解,但至少脑子里那根一直在锯个不停的弦终于消停了一点。
尼洛威尔刚才的话和他设想中布拉韦里的处境差不多,他很了解卡索厄是个怎样的货色,像一只阴沟里的蛆虫,满脑子上不了台面的算计,格局与实力都不足畏惧。何况他有十足的把握,只要他能活着回去,布拉韦里的人心一定会追随于他,哪怕卡索厄从他手里偷去了个王位,到时候也只能乖乖把王位拱手让回。
那么现在的问题,还是要怎样离开气泡垒。
气泡垒的城门有士兵把守,进出都十分严格。大多数时候,气泡垒的大门都保持着关闭状态,只有在每天换防的时候会短暂地开启一条不到一米宽的缝,但换防时,城门处的人手同样也是最足的。
而且换防的时候……楚霁一般都会在。
天狼见识过很多次气泡垒的火力,单兵作战时,并不敢全然保证能在重重封锁之下全身而退。
他必须得出其不意,先发制人。
天狼的目光再次移到尼洛威尔身上。
尼洛威尔已经在气泡垒里待了很多年,当初派他来气泡垒的目的就是了解气泡垒内部情况,或许他会知道什么别的门路。
天狼的指关节轻轻扣了扣桌面,问:“如果现在我要离开气泡垒,你有什么可靠的办法?”
闻言,尼洛威尔终于又笑了起来:“王,对于您来说,想要离开这里并没有那么难。那位姓楚的指挥官,或许可以成为您最大的助力。”
天狼皱起眉:“什么意思?”
尼洛威尔笑道:“您别看气泡垒里的人总喜欢把楚霁吹得神乎其神,事实上,他的能力,无非也就是那把枪用得顺手些。而且很多时候,一个人越是受到爱戴和拥护,越是具有高超的统筹能力,就越容易成为突破口,这个道理,您一定比我更懂。”
酒馆里光线昏暗,天狼没有吭声。
半个小时后。
天狼离开了日出酒馆,却并没有回楚霁的住所。
街道上的宣传栏处,有人在贴新的告示,还多了不少士兵在街头巷尾分发传单。
天狼手里也被塞了一张传单,他看不太懂上面的字,却能听到街上有不少人在讨论传单上的内容。
“对变异种的政策又加严了啊……”
“这不是应该的吗?变异种那么可怕,包庇变异种本来就是大罪……”
“好像要是有人举报成功,奖励可不少呢!”
“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好举报的?变异种能有那么容易让你碰上?而且就算真碰上,你也未必有那个举报的命。”
“话说回来,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医疗中心那边好像发现了一个小变异种,这件事闹得挺大呢,据说连楚指挥都被卷进去了……”
天狼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说着,末了却听到楚霁的名字,稍稍一怔。
他都不知道医疗中心那边出了事。
然而那些人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街道上正在分发传单的士兵,谨慎地闭了嘴。
天狼没能听到后续,心里也很难说清被那个名字掀起了怎样的情绪,在原地顿了顿后,沿着街道,继续没有目的地向前走去。
这里的明亮、温暖与繁华都是布拉韦里所没有的,各色食物的香气在高大结实的建筑物间飘溢,擦肩而过的人们谈论着今天的晚饭和最近的收入。
天狼抬起头,眯眼看向头顶明亮的天幕,心想。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这天他一直在外面待到人造太阳将要熄灭时,才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他去了曾经和楚霁去过的街机厅,把里面所有的游戏又再玩了一次,却依旧没能刷新上一次登山游戏的记录;他去了他和楚霁最常去的那几家小吃店,把还开着门的店铺里所有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全都再买了一遍,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最后他去了那座曾和楚霁一起看过日出的哨塔。
没有楚霁的权限,他只能站在塔下遥遥看上一眼。已经逐渐变作粉紫的天幕下,哨塔自始至终都高高耸立在那,沉默无言,俯瞰着它从脚下途经的一切。
气泡垒里没有风,天狼在塔下静静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这些事每做一件,他胃里的疼痛就减少一分。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熟悉的街道,拐过街角,在心里回想着登上布拉韦里的王座的那天,他曾对族人许下的誓言——
然后在最后一个转角处,看见了同样正准备回家的楚霁。
楚霁看到他,还没说话,眼尾就先弯了起来。
缓缓变暗的日光作为他的背景色,冷清寂寥的街道上,天狼隔着十多米的距离看向他,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脑海里的楚霁,已经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如此温柔的模样。
见他停下脚步,楚霁主动走了过来,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问:“今天去哪里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天狼没再条件反射地后退,也没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楚霁的眼睛。
琥珀一样的眼睛。
——可是琥珀的内里,包裹着的本就是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的死物。
琥珀是因为其中封存的死物,才格外漂亮。
相视良久,天狼闭了闭眼,抬起冰冷的双手,将楚霁拥进了怀里。
随后在他耳边低声问道:“楚霁,你明天有空吗?”
楚霁愣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反问道:“怎么了吗?”
天狼看向楚霁的后方,脸上依旧什么表情也没有,语调却在竭力模仿那个失忆的自己:“我很久没有看到冰原了。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话,能带我去你们的城墙上看看吗?”
第五十四章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天狼已经设想出无数种说辞来应对楚霁。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听完他的话,楚霁什么都没问,只是静了两秒,便点头道:“好,那明天早上我去城墙巡防的时候,带你一起去。”
城墙对于气泡垒的意义重大,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上去的,因此天狼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
不过这样也好,楚霁肯配合,至少他可以减少一点对自己拙劣演技的担心。
或许是因为意识里无比清晰地知道,这是他和楚霁之间最后一次这样平和地躺在一张床上,这天夜里,天狼依旧没有睡着。
身侧楚霁的存在感太过鲜明,他转过身,在夜色里一错不错地看着对方平静的睡颜。
楚霁长得很好看。
其实从第一次带兵攻到气泡垒城墙下,仰头看见城墙上的那道身影时,天狼就有过这样的念头。
那时候,他想,这个人类握枪的样子看上去挺养眼,也许可以考虑让他死得轻松一些。
——彼时的他还不知道,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第一眼,就已经在冥冥中决定了之后无数事情的走向。
狼群或许会把这叫做“命运的指引”,而在人类的语言里,有另一个词语来形容。
宿命。
宿命的手笔残忍弄人,天狼静静盯着那张轮廓深邃、线条流畅到堪称完美的脸,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咬着牙,从胸腔里低哑地挤出一句:
“楚霁,我真恨不得就这么杀了你。”
这么说着,他却用一种极轻的力道,像过往如数个夜晚那样,从将楚霁从身后揽进了怀里。
第二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楚霁在天狼怀里睁开了眼。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边的通讯器,发现了一条新发来的未读消息。
发件人是苏恩斯,信息的内容只有一句话:-
特梅尔发现你跟冯星曙有往来了,高层最近可能会针对你,你自己多小心。
楚霁对着这条消息看了两秒,唇角勾起一个冷淡的弧度,接着按下屏幕下方的删除键,没有回复。
将消息记录全部清除干净后,他转头向身侧的天狼看去。
他知道天狼昨天去见了尼洛威尔,也知道天狼让自己带他去城墙,应该是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他们早晚会走到这一天,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毕竟他以最残忍、最卑鄙的方式,一点点驯化了天狼,欺骗了对方的感情。
报应迟早会落到他的头上。
……但不论爱他也好,恨他也罢,楚霁从未后悔。
至少下次见面的时候,他或许终于可以做到真正的坦诚相待。
这么想着,他俯下身,指尖抚过天狼微皱的眉头,最后一次轻轻吻了吻对方的眉心。
下一秒,他却被一把按倒在床上。
天狼肌肉骤然发力,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两人的位置上下掉转,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霁,问:“为什么偷偷亲我?”
窗外天色将明,房间里一片暧昧的昏沉。天狼深绿色的眼睛里始终盛着一泓微光,楚霁对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眼尾微微下弯,露出一个轻懒的笑来,若无其事地伪装着最后的平静:“亲你哪还用得着偷偷?差不多该起床了,昨天不是说要跟我去城墙吗?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就想起身,然而天狼却一直将他压在床上,没有松手。楚霁正要抬手推他,天狼却突然看着他,似乎是在某种抑制不住的冲动驱使下,低声开口:“之前在冰原上,遇到雪崩那次……”
说到一半,他却蓦地止住了话音。
楚霁挑了下眉:“你想问什么?”
“算了,没什么。”天狼避开楚霁的视线,松开对他的桎梏,从床上坐起了身,“不是说来不及了吗?去洗漱吧。”
楚霁于是没有追问。
等他们洗漱完,外面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楚霁穿好军装,出门前,注意到天狼的通讯器落在了床头,提醒道:“别忘了带通讯器。”
天狼脚步稍顿,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后,回身拿上了通讯器。
楚霁又问:“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没拿吗?”
天狼从房间里收回视线,垂下眼摇了摇头:“……没有了。”
因为城门内外温差巨大,城门处的士兵所常备着防寒用的外套。楚霁给自己和天狼各拿了一件,带着他穿过城门,向着城墙上走去。
如有实质的黑暗伴随着呼啸的烈风,一并扑面而来。习惯了气泡垒里的温暖与明亮,天狼竟然对这种几乎从出生起就一直如影随形与他相伴的恶劣环境,破天荒地感到了两分久违。
……明明只在气泡垒里待了几个月,却漫长得好像有半生那么久。
登上城墙的那刻,墙下的莽莽冰原出现在了天狼的视野里。远处的一切都淹没在浓墨般的黑暗中,而近处,被气泡垒光屏照亮的地方,曾经斑驳的血迹与尸身已经尽数被无休无止的冰屑掩埋。
人类与变异种之间的仇恨、厮杀、无数血腥堆叠起来的沉重过往……
在茫茫一片白色之下,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城墙上风声猎猎,吹得人皮肤生疼。天狼站在这里,向下看去,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楚霁最后一次抬枪瞄准自己的模样。
肩背挺直,目空一切,似乎笃信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子弹的射程。
……事实上,自己最终也的确没能逃过他的射程。
天狼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当初在避难所里,林晞曾说过的话。
当站在城墙上时,楚霁代表着的,是他身后的整座气泡垒。
他是气泡垒的指挥官,而自己是布拉韦里的王。
他们一个是人类,一个是变异种,其实从最开始,本就殊途。
楚霁特意调走了一部分士兵,这一段城墙上,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走在天狼身前半步,脚步放得很慢。从这个角度,天狼能看清他半张侧脸的轮廓。
长啸的寒风再次送来了天狼熟悉的铁腥味,很难说清是出于算计还是冲动,天狼上前半步,握住了楚霁的手腕。
楚霁在风里回过头。
过往种种在此刻随着纷飞的雪屑被尽数吹散,天狼看着楚霁近在咫尺的脸,心里无比清楚,如果想要离开气泡垒,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城墙之下就是茫茫的冰原,只要他按照尼洛威尔说的,制造一点混乱……
只要他……
楚霁却在这时忽而开口,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怎么了?是想起什么了,还是想家了?”
家……?
听到这个字,天狼有半秒的出神。
直到此刻,他才恍惚间想起。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没有家了。
他的父母在他年幼时就已经死于人类的枪下,而楚霁的住所,到头来其实也从未是他的家。
他有的,只剩下一个布拉韦里。
他拼死也要回去。
天狼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面前的人类只是一个骗子而已。
只是一个狡诈、卑劣的骗子,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谎言编织的假象。
他不留恋。
这一切都是假的,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像是借由这句话下定了某种决心,漫长的沉默后,他闭了闭眼,低声说:“楚霁,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嗯?”楚霁的声音从近处传来,“什么事?”
天狼睁开眼,听到自己鼓膜间传来血液流动的声响:“……只要你现在再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楚霁似乎是笑了。
然后他就真的上身前倾,在天狼唇角落下了一个吻。
天狼在他想要抽身退去的瞬间伸手禁锢住了他,他野蛮而凶狠地加深了这个吻,带着撕咬的力道,让彼此的血液在唇齿间交融。
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好像只要这样,他就可以不再回头,也没有遗憾。
这是楚霁第一次对他选择了放任,像是忘记了反抗,也忘记了这里是气泡垒的城墙,留下的只有纵容。
气泡垒的城墙高逾数十丈,他们身后的光屏明亮而巨大,面前广袤的冰原向着浓稠的黑暗无限蔓延。
混合着血腥的撕咬中,天狼的手向他的腰间摸去——
那里有一把枪,枪中子弹曾经击中过天狼的左肩。
在终于摸到自己的目标物时,天狼的唇齿退开了毫厘。
微快的喘息充斥着他们两之间的方寸空隙,他稍稍俯首,以一种极轻却又极恨的语气,略过楚霁的耳侧。
他说:“楚霁,要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话音落地,天狼的手带出了楚霁腰间那把92F,向后急退而去。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发生在转瞬之间,天狼双手握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到了城墙边,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枪口对着楚霁,连开三枪——
血花在肆虐的寒风中迸溅而出,洒落在城墙的黑色砖石上。
像是压迫到尽头的极致反噬,这三枪,每一下扣动扳机,天狼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么狠,那么恨。
仿佛恨不能食其血,啖其肉。
痛苦而又疯狂。
可是到头来,每一枪,都没能击中最正确的地方。
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开枪,楚霁的心脏却依旧在心口里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天狼的手剧烈颤抖,就好像那三颗子弹全都打在了自己身上。
剧烈的疼痛从胃部炸开,他的腰背抵在城墙的边缘,看到楚霁以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看,静静看着自己。
鲜血染红了他半边军装,天狼强迫自己转过头,在士兵听到枪声赶来之前,借助从尼洛威尔那里拿到的抓钩,自城墙边一跃而下。
气泡垒内的一切,连同城墙上站着的那个人,都在此刻飞速离自己而去。
不断倒退的视野里,他最后向楚霁看去一眼,看到对方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似乎是笑的表情。
风声从耳畔疾掠而过,他想。
他和楚霁之间,一定至少有一个人疯了。
……
天狼打出的那三枪,一枪擦着楚霁的右臂打过,剩下两枪打进了楚霁的左肩。
虽然没有一枪命中要害,可是剧烈的疼痛和过多的失血量,还是让楚霁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惨白一片。
天狼成功地制造了混乱,士兵们听到枪声赶到时,没有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有人大惊失色,高呼有一头狼型变异种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不远处有枪声响起,更多的人则是在因为指挥官受伤一事手忙脚乱。
左肩上的那两枚子弹打穿了血管,楚霁这两天本就极度缺乏休息,伴随着血液的大量流失,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飞速流逝。
眼前彻底黑下去前,他只来得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副官的手,摇了下头:
“让他走,别追。”-
与此同时,地下城,贫民区。
阿满这几天一直在到处连轴转地打工,昨晚回到家给母亲输完液后,终于因为过度疲惫,不小心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母亲的呼吸已经变得极为微弱。
其实他母亲的体质一直不好,这两天全靠诊所给的针水和药吊着,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但诊所终究不是医疗中心,苦苦支撑了几天,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这几天阿满拼了命地到处打工,除了面包店之外又找了两份兼职,就是想能多弄到点钱,再去医疗中心碰碰运气。
只是他从没想过母亲的生命会流逝得那么快。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包裹着他,不论是得知自己生病的时候,还是上手术台的时候,阿满都没有这么怕过。
他只知道,母亲这辈子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这一生都在为了自己奔波。
现在好不容易自己的病有了好转,要是母亲就这么走了,他一定会就这样疯掉。
他扑在狭小破烂的床前,不断哭着喊着母亲的名字,想要找出家里所有的被子,给床上这个已经瘦得没有人形的女人盖上,可是这个老鼠窝一样的家里,总共也就只有这么一条破被子而已。
这个房间昏暗、破旧又逼仄,看不到阳光,连空气都是污浊的。
幸运之神从未眷顾过他们一家。
但只有这一次,神也好,鬼也好,不管是谁,只要能救母亲,他愿意拿一切去换。
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
眼泪混着鼻涕不断砸落,床上女人的呼吸声越发微弱,诸天神明从未回应过少年的祈祷。
阿满疯了般哭着护在女人身上,好像这样就可以阻止死神带走自己母亲的灵魂。
他的身体紧紧贴在母亲的被子上,就在这时,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被包里的一样东西硌了一下。
那东西并不过分坚硬,触感像是一个纸团。
阿满原本的动作忽而一僵,手下意识摸了过去。
他很快就想了起来。
这是……之前那个男人递给他的传单。
短暂地愣了一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从包里掏出了那个纸团,用力摊开铺平,传单上的最后一句话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同理,如有居民发现身边藏有变异种,应当第一时间积极举报给有关部门,如经核实,举报者可获得丰厚奖励。”
“丰厚奖励”。
最后这四个字被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接着,他的目光移到了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身上。
之前那个男人的话一字一句地在耳边回响,在此刻变成了比魔法咒语更加可怕的东西。
“……三年前如果不是楚霁,你和你母亲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不是吗?”
“楚霁可是大名鼎鼎的指挥官,家世显赫的上等人,即便他身边真的有一个变异种,你以为就会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吗?”
“楚霁他本来就欠你的,你只是想救你母亲的命而已。”
一字一句,无法摆脱。
阿满咬紧牙关。
或许男人说的是对的。
都是楚指挥……都是楚霁本就欠他的。
他不是故意的,他也是走投无路了。
如果楚指挥要恨,就恨他吧。不论如何,他不能没有母亲。
他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嵌进了手心的肉里,一片粘稠的血迹中,他魔怔般拿起掉落在地的通讯器,拨打了传单上的举报号码。
三声忙音后,通讯接通了。
阿满的声音颤抖但却清晰,一字一句地顺着通讯传到了对面:“如果我举报……气泡垒里有人故意收容变异种,你们能给我的母亲,提供医疗资源吗?”
第五十五章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洁白的天花板。
左肩处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感,楚霁下意识侧了一下身,听到耳侧传来医疗器械的“滴滴”声,和一道年轻男性断断续续的声音:
“很抱歉,林医生,但我们接到举报……收容变异种……审问……”
紧接着,是林晞少见地带了怒火的声音:“我不管你们接到了什么举报,他现在是我的病人,任何事情都等他的情况稳定后再说。他是气泡垒的指挥官,不是你们的犯人,何况即便是犯人,也拥有就医的权利!”
之前的年轻男人还在继续:“林医生,请您理解……”
“不好意思,我不理解,我已经说过了,楚指挥失血过多,还在昏迷中。除特殊人员外,现在病房内严禁任何人出入,你们请回吧。”
林晞说话很少这么不留情面,但对方明显也不是个好打发的。争执声持续了一两分钟,这时候,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算了,劳伦,林医生既然说楚霁现在在昏迷中,你们现在进去也问不了什么。先回去吧,主席那边到时候我亲自去说。”
“格兰上校,可是……”
苏恩斯打断了年轻男人的话:“别可是了,先回去吧,真出什么事了我担着,放心。”
或许是碍于格兰将军的面子,这一次,对方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打发走了。
楚霁的耳根子终于得到了几秒的清净,然而片刻后,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了他病房的门。
下一秒,苏恩斯的声音传到耳边,和之前人五人六的模样听上去有天壤之别:“卧槽楚霁你终于醒了?!”
林晞稍稍皱了下眉,提醒道:“小声点。”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楚霁病床边,看了眼一旁仪器上的各项数值后,温声问:“小霁,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楚霁摇了摇头,反问道,“我昏迷了多久?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苏恩斯压低了点音量,但依旧难掩语气里的震惊与焦急:“不是,我还想问你到底是什么情况呢,天狼他怎么突然就……”
楚霁回答得十分平静:“是我让他走的。”
“你?”苏恩斯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什么,没好气地问,“就算是你让他走的,那你身上这几个枪孔又是怎么回事?你别告诉我也是你让他打的。”
肩膀上的伤口的疼痛几乎辐射到整个上半身,楚霁回想起城墙上开枪时天狼的神情,垂下眼,漫不经心地答道:“……也差不多吧。”
苏恩斯眉头皱得死紧,还想再问什么,被一旁的林晞拦了一下:“现在先不说这些。小霁,你刚昏迷了六个小时,现在身体情况依旧不容乐观。你先什么事都别想,安心住在这里,把伤养好再说。外面再来人,我会解决。”
楚霁轻轻提了一下嘴角,看向林晞:“师兄,现在的情况,应该不是你一个人能挡得下来吧。我刚刚听见了,之前来的人提到了‘举报’和‘收容变异种’,怎么,有人举报我收容变异种吗?收容对象是谁,天狼?”
林晞没有说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是有人举报,不知道是哪个吃里扒外的傻逼。”苏恩斯恨恨骂了一句,“不过正好天狼向你开枪后跑了,你完全可以说自己对天狼变异种的身份毫不知情,反正人都跑了,我估计他们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顶多算是你的疏忽……”
他话没说完,就被楚霁轻声打断了:“不,我就是故意的,我一直都知道天狼是变异种。”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都变了脸色。
苏恩斯低下头,瞪大眼睛咬着牙问他:“你是突然疯了还是傻了?天狼没打到你脑子吧?谁管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啊,抵死不认不就好了?!你知不知道特梅尔一直等着找你的事儿呢,在现在这个关头,你要是真被扣上‘收容变异种’这个罪名,几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林晞同样眉头紧皱道:“小霁,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师兄,”楚霁因为失血和伤口的疼痛,整个人看上去苍白憔悴了不少,但尽管如此,他的语气依旧是清醒冷静的,“麻烦你帮我转告师母,接下来这段时间,诊所先暂时关门停业,不要跟小桔她们以及以前的病人有任何联络。其他事宜我已经提前安排好了人去处理,你和师母这段时间只需要一直待在医疗中心就好。”
“还有,”他认真看着林晞,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之后我出任何事,高层对我采取任何举措,你和师母都一定、一定不要紧张担心,更不要站出来为我做任何过激的事,接下来的一切都在我的安排和掌控之下,我向你们保证,我不会有事的。”
林晞眼中的担忧神色无法掩盖:“小霁,你究竟想做什么?”
楚霁回以一个安抚性的微笑,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看向了一旁已经急得抓耳挠腮的苏恩斯:“格兰,我现在行动不便,接下来的很多事情,我都需要你的配合和帮助。但这是一滩浑水,你要真牵扯进来,未必能全身而退,你可以自己选择趟或者不趟。”
苏恩斯很少听到他这么正式地叫自己,再加上那套客套得不能再客套的说辞,听得他一时有些来火:“不是,楚霁,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跟我说这些?什么浑水不浑水的,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奔着全身而退来的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又需要我干什么,直接说吧。”
楚霁被他说得笑了笑,点头道:“行,那我就直说了。不过这里毕竟是医疗中心,人多眼杂,不管我接下来说什么,你们俩都一定记得保持冷静。”
一个小时后。
楚霁说完了该说的事,以身体不适为由,支走了下巴险些掉到地上的苏恩斯。
林晞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滴水,只是考虑到楚霁此刻的身体状况,欲言又止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多说,留下一句“你先好好休息后”,沉着脸离开了。
楚霁说自己身体不适,并非全都是借口,天狼那两枪直接打穿了他的肩骨,一个小时过去,伤口处的疼痛已经到了近乎麻木的地步。
……小狗下手比自己想象中要更狠,连开三枪,想必是真的恨透了自己。
也难为他在痛苦中煎熬了那么多天。
耳畔医疗仪器的“滴滴”声充满机械的规律,楚霁刚才强撑了一个小时,现在已经有些精力不济,在病床上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突发事宜,想着想着,眼皮就沉了下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心里想。
不知道下次再和天狼见面的时候,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白塔,高层会议室。
从接到对楚霁的举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个多小时,但是关于究竟要怎么处置楚霁,依旧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
早在很久之前,特梅尔就清楚,楚霁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是荣森的学生,而荣森自己,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共存派”。
——荣森天真地想用自己的死,让民众对变异种产生一些不该有的错误认知。
然而那些恐怖又恶心的变异种,怎么可能真的和人类“共存”。
特梅尔本以为,楚霁不会像荣森那么天真,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从不会像荣森那样,发表一些荒唐可笑的言论。
没想到师生不愧是师生,脑子里装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楚霁喜欢自掘坟墓,那他刚好也可以省去一笔不小的麻烦。
会议室里仍在争论不休,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沉声开口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楚霁是荣森的学生,格兰那个老家伙也时常明里暗里地护着他,两代的威望积攒到现在,气泡垒里的许多居民,已经是‘只知楚指挥,不知军部大楼’了。只是不久前才出了虫潮入侵的事,在大多数居民眼里,楚霁都是这次事件当之无愧的功臣,不论如何,现在动楚霁,我不认为是明智的选择。”
另外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反驳道:“怎么,现在顾忌楚霁在民众间的威望,不敢动他,难道要等到有一天他带着变异种造反的时候再动他吗?不过是个指挥官而已,还真当气泡垒没了他不能转了!
“还有荣森,都死了多少年,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人还记着他。不过是个变异种而已,你们居然还要顾忌他留下的‘威望’,不觉得可笑吗!”
此话一出,会议室里沉默了几秒。
片刻后,有人低声道:“荣森虽然是作为变异种死的,但当初他的死,想必给在座各位都留下了不浅的印象。我当初就不赞成处死荣森,说实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荣森的死的确动摇了一部分人对变异种的看法。”
络腮胡男人反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吴老将军说得有道理,现在急着处死楚霁,未必是明智的决定。且不说我们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楚霁真的收容了变异种,就算有,他也未必会认。何况单论现在气泡垒里民众对他的拥护,即便楚霁真的死了,舆论对我们也不会有利。”
络腮胡男人一拍桌子还想反驳,就在这时,特梅尔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各位,稍安勿躁。我们是来开会的,不是来吵架的。
“我认为几位刚才所言,都十分有道理。只是既然吴老将军提到不久之前‘虫潮入侵’的事,那我也有个问题,已经困惑了很久。”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特梅尔身上。
他嘴角带着慢条斯理的笑容,语速不徐不疾,好像是真的只是在提出自己的疑惑:“吴老将军刚才说,在许多气泡垒居民的眼里,楚指挥都是解决这次虫潮入侵的功臣,大英雄。
“可是,做为气泡垒的指挥官,对抗变异种,保护气泡垒内民众的安危,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这句话落地,在场所有人全都脸色一变。
特梅尔的笑容始终得体,目光从在座的人脸上一一划过,轻声问道:“或者我也许可以换一个说法——作为本该守卫气泡垒的指挥官,这次虫潮这么大规模地入侵气泡垒,楚霁却在此前一无所觉,这难道不是他的失职吗?甚至联系起这次他收容变异种的行为,我很难不做出这样的猜测——
“一向在对抗变异种方面有着丰富经验的楚指挥,这次却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究竟是无心之失……
“还是刻意为之呢?”
会议室内宽敞明亮,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特梅尔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冷场”,心情愉悦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两口茶水后,悠悠道:“所以说啊,各位,舆论这东西,是最容易引导的。民众会相信他们所听到、看到的,而越是被搞搞捧起的人,摔下来的时候,就会越狠。
“不过既然你们觉得现在不方便动楚霁,那就让他再休息两天吧。只是我私以为,一个居心不明、甚至可能已经背叛了气泡垒的指挥官,应该是不适合久留的——毕竟五十年前的那场惨剧,相信各位都还记得。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辛苦各位了,散会。”
第五十六章 (二合一)
接下来的几天,病房里平静得有些不正常。
按照楚霁的猜想,高层应该会疯狂给军部和医疗中心施压,抓住这次机会,把自己钉死在耻辱柱上。
但看现在这么安静,估计是在憋个大的。
他手下几个重要副官从昨天起就已经联络不上了,好在早在一切发生前,楚霁就做好了一切能做的准备和最差的心理预期,特梅尔能使出些什么下三滥的招数,他心里基本上也已经有数。
自从上次来过一次后,苏恩斯就没再来过病房,估计是被高层叫去谈话了。毕竟几乎气泡垒内所有人都知道苏恩斯与楚霁交往甚密,再加上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格兰将军大概也会分出些功夫来看着他。
楚霁无聊地在病房里待了一段时间,到了第六天,终于久违地等来了几位“访客”。
为首的是特梅尔手下的一个秘书,楚霁见过他几次,是个叫本劳克斯的年轻男人。
这人年纪不大,官威却不小,一进门就自顾自坐在了楚霁的病床对面,单刀直入道:“楚指挥,我是中央气泡垒专项调查组的调查员,六日前,我们接到举报,称你在明知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刻意隐瞒、收容了一头高危狼型变异种,为其提供住所、饮食,并与其关系十分亲密。
“同样是六日前,城墙上有驻守士兵目击了一头狼型变异种自城墙上逃离,而那头变异种,正是楚指挥你滥用私权,将他带上城墙的。对此,你有什么解释吗?”
本劳克斯双目直视着楚霁,原本做好了对方抵死狡辩的打算,谁知楚霁和他对视两秒后,居然微微勾起了唇角,点头道:“我承认,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全部属实。”
本劳克斯一愣,满肚子审问与训斥的话语就这样哽在了喉咙里。
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好,既然你肯承认,那就再好不过。那么关于一个月前,变异虫潮袭击气泡垒,而你作为气泡垒指挥官,事先却毫无察觉,以致给气泡垒带来重大损失一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一次,楚霁的目光中带上了两分意外。
他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本劳克斯,像是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这就是特梅尔想出来的办法?”
不得不说,倒是的确很符合特梅尔一贯的作风。
大概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本劳克斯皱起眉,呵斥道:“你应该对主席保持尊重!”
楚霁嗤笑一声,语气里的嘲讽意味甚至懒得遮掩:“看来特梅尔别的不行,狗倒是养得不错,至少叫得挺响。”
本劳克斯脸色瞬间涨红,手里的记录本被他捏得嘎吱作响,他怒视着楚霁,正要开口,却见楚霁随意摆了摆手,道:“算了,特梅尔还有什么想让我认的?玩忽职守?跟变异种里应外合,背叛气泡垒?发展极端个人崇拜?我都可以认。”
本劳克斯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要是楚霁巧舌如簧地为自己开脱,他反倒不会有这么强烈的违和感,可是楚霁就这么认了下来,他却觉得十分不安,就像是自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一样。
他竭力回想着两人之间刚才的对话,试图从中找到什么漏洞,最后他眯起眼睛,厉声质问道:“什么叫做‘主席想让你认’?这些事你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我告诉你,别想跟我耍花招,上一个耍花招的弗里德姆·荣森已经死了,你……”
他话音未落,原本坐在病床上的楚霁脸色一沉,骤然暴起。本劳克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一记膝踢击中了下巴。
楚霁动作快得惊人,下巴处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本劳克斯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仰摔在地,后脑和地面相触,发出一声“咚!”一声闷响。
瞬间流出的鼻血糊了满脸,他疼得整个人面目扭曲,却半个字也叫不出来。
身侧两个助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正要反手拔枪,下一秒,却见楚霁一脚踩在本劳克斯的脸上,弯腰摸到他腰间的枪,抵住了他脆弱的太阳穴。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本劳克斯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这才听见楚霁悠悠说道:“这位调查员,我劝你们别太得寸进尺了。这些事我做没做,你们心里恐怕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回去告诉特梅尔,事已至此,你们说的那些我都认。反正我们彼此都清楚,你们所谓的‘调查’和审问,不过走个流程而已,既然已经决定往我身上扣死罪了,那也没必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说完,他把抢来的枪往本劳克斯身上一扔:“之后没事别再来烦我了。滚吧。”
见他扔下枪,那两个助理下意识松了口气。其中一人枪口依旧一动不敢动地指着楚霁,另一人哆哆嗦嗦地收起枪,上前半扶半抱地托起了被揍成了一滩烂泥的本劳克斯。
楚霁像是没有看见那把指着自己的枪口,揍完人后,不紧不慢地躺回了病床,眼睛一闭,大有再睡一会儿的意思。
本劳克斯被踢碎了下巴,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另外两人架着他,战战兢兢地离开了病房,自始至终,本劳克斯的目光都恨恨钉在楚霁脸上。
妈的,妈的……
姓楚的敢对自己动手,他倒要看看这个该死的小婊.子还能嚣张多久!
楚霁自然也清楚,自己恐怕在气泡垒待不了多久了,因此并不在意跟这些蛆虫撕破脸。
特梅尔果然在所有方式里选择了最下作的一种,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现在外面关于他“收容变异种”、“故意放任虫潮进攻气泡垒”的流言,应该已经满天飞了。
两天后,军方再次派人来了病房。
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这次来的人可谓是全副武装,刚一进门,就先往楚霁手上铐了一副手铐。
楚霁看上去没什么挣扎的意思,为首那人也没跟他进行任何交流,在数把黑洞洞的枪口的包围下,转头道:“带走。”
楚霁面色平静地跟着他们上了车,直接被带到了白塔地下的特殊牢房。
特殊牢房里,特梅尔已经等候多时。
楚霁双手被拷在了精钢打制桌子两侧,特梅尔很少有看他这么顺眼的时候,脸上挂着那副让楚霁看了就忍不住犯恶心的笑容:“楚指挥,哦不,我现在应该只能称呼你为,犯人楚霁。有一件事情我好奇了很久,你肯这么干脆地承认自己的罪行,想来应该不是因为犯下这样的罪过后,良心感到不安吧?”
“怎么会?”楚霁笑道,“您都还好好地坐在这儿,我要是良心不安了,岂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楚霁,事已至此,你也没必要刺我了,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特梅尔上身向后靠去,脸上的笑容淡了,“我今天来是想最后跟你聊聊,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上,你要是有什么条件,可以直接提。”
楚霁嗤笑了一声:“原来主席您不希望我这么配合,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你们费尽心思地控制舆论、往我身上泼脏水,就是为了让我配合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特梅尔意味深长地问,“是事到如今,又不肯承认那些事情是你做的了吗?”
“当然不是,毕竟我一向没有出尔反尔的习惯。不过既然主席您提了,我要是不说点条件,似乎有些不合算。”
特梅尔眯了眯眼:“你想要什么?”
“我可以死。”楚霁说得很直白,“但是你们不能把当年老师的死再翻出来利用,也不能波及到我的家人和下属。他们对气泡垒忠心耿耿,就算是我死了,换了新的指挥官,他们也依旧会服从新任指挥官的命令。”
“当然。”特梅尔勾起嘴角。“白医生和林医生都是气泡垒内不可多得的医疗人才,我自然不可能会动他们。至于你的下属们,只要他们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忠于气泡垒,我自然也不会对他们做什么。”
楚霁收敛了眼底漫不经心的神色,直到此刻,才终于流露出些许认真来:“你们最好说到做到。”
“放心,你手下大多都是气泡垒的精锐,做这种自毁长城的事,做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特梅尔道,“当然,你肯定认为现在我们把你逼到这一步,也是在自毁长城,但说实话,楚霁,你太傲了,又一直难以管控,像你这样的人,不只是中央气泡垒,任何一个地方的政府高层,都容不下你。
“你和你的老师一样,都对所谓的‘未来’,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或许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们那些所谓的幻想,所谓的‘保全所有人的利益’,有多么的幼稚。
“有政治的地方,必定会有牺牲,不论是建立育龄妇女保护区也好,还是医疗中心的阶级制度也好,气泡垒目前的生态,都是在尽可能地维护更多人的利益。我不知道你和那头狼型变异种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会把它留在你身边,但人类与变异种之间早已积怨多年,五十年前一场变异种针对气泡垒高层的屠杀,险些让整座气泡垒陷入死地。就像你收容了那头变异种,他最后却选择了像你开枪一样,你以为你和荣森是在为了普罗大众对抗规则,事实上,你们心里那些所谓的‘希望’,不过是一道虚幻的影子而已。”
大概是因为知道楚霁已经没什么翻身的余地了,特梅尔难得地和他多说了几句。
楚霁却在听他提起五十年前那场“惨案”时,忽而一哂,反问道:“容我打断你一下,五十年前之所以会发生你说的那起‘屠杀’,是因为高层率先违反了人性,对那些融合了其他物种基因的前辈,做出了令人发指的人体实验吧?”
听到这句话,特梅尔脸色微变:“五十年前那件事,你们这些年轻人里几乎没有人知道。是冯星曙告诉你的?还是荣森?”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楚霁淡淡道,“我只是觉得事到如今,你还在试图用那套自欺欺人的说辞来说服我,有些可笑而已。”
“可那些实验是他们自愿参与的。”特梅尔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是他们自己提出的接受人体实验,实验知情同意书至今都还放在气泡垒主席办公室的抽屉里。”
“是,是他们自己同意的。”楚霁的语气和眼神都十分平静,“所以这就是气泡垒高层往那些为人类做出了杰出贡献的前辈体内注射各种毒性药物,在故意不打麻醉的前提下进行手术,甚至大量抽取他们体内血液、导致部分前辈一次性失血过多而死的原因吗?”
他的语速不徐不疾,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人类和你们口中的变异种,究竟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想主席您一定比我更清楚。”
特梅尔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然而或许是想到楚霁也活不了多久了,既然已经弄清了他的目的,那么再留在这浪费口舌已经没有了必要。特梅尔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不论如何,做为气泡垒的主席,我很感谢你这些年来为气泡垒做出的贡献。
“你的刑期定在两天后的中午十二点,在此之前,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会尽量让人满足。”
楚霁思考片刻,开口道:“我想见一个人。”
“谁?”
楚霁:“居民区主街一家面包店的老板,唐茉。我曾经救过她的命,现在还有几个人要托她照顾。”
特梅尔同意了。
于是第二天上午,唐茉被人带到了白塔内部,一个有监听和监控的密闭房间。
刚一见到楚霁,她的眼眶就红了,几乎是冲上前来,一把攥住楚霁的手腕,哽声问:“楚指挥,这几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外面都在传,说之前入侵变异种的虫群是你放进来的,我不信,还跟好几个造谣的人吵了架,差点打了一架……他们、他们还说,你明天……”
“我没事。”楚霁安抚地对她笑了笑,“还记得之前你给我打了通讯,但我没接到,后来回给你的那次吗?”
唐茉一愣,片刻后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次那通通讯,是她替阿满打的,结果那天楚霁一直忙于医疗中心的意外事件,直到好几个小时后才回了通讯给她。而那时候阿满已经走了。
楚霁继续问:“那个时候我托你照顾一个人,你还记得吗?”
唐茉回想了一番。
楚霁从来没有让他照顾过任何人,但是,但是……
她明白了。
“嗯,我记得。”唐茉的眼圈红得越发厉害,她忍不住上前抱住了楚霁,“楚指挥,我会照顾好‘那个人’的。”
楚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谢谢你。”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场会面一共只占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唐茉离开后,楚霁就被压回了之前的牢房。
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第二天早上行刑前,楚霁可以指定自己的最后一顿饭要吃什么。几乎没有过多的思考,他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想最后吃一顿师兄做的饭,要是有红烧鱼就更好了。”
这不是什么太难实现的要求,只是出于安全考虑,这顿饭是由林晞在军部的厨房里做好后,换军部的人带到牢房里来的。
林晞做的饭一如既往的好吃,楚霁将所有菜吃了个干净后,刚好有人打开了牢房的门,要带他前往刑场。
时间到了。
自始至终,楚霁都表现得十分平静。他安静地任由军部的人给自己铐上手铐,配合地走进囚车,向着刑场的方向而去。
特梅尔会选择处死楚霁,本就有一部分是为了杀鸡儆猴,同时也想锉锉自荣森起就留下的、气泡垒居民对指挥官的高度崇拜。
因此囚车行进的路线,自然会经过居民区最繁华的地段。
城内已经有士兵提前拉上了防护带,进行治安维护,尽管如此,囚车所经之地,依旧人满为患。
这大概是除了日光节之外,街道上居民最多的一次,这其中还排除了很大一部分死于之前那场灾难中的居民。
很多商家都选择了关闭店铺,聚集在囚车的必经之路上;甚至有学校选择了停课,街边熙熙攘攘挤着不少学生。
头顶阳光苍白刺眼,楚霁坐在囚车里,坦然地接受来自人群的目光。
他本以为有了气泡垒高层的舆论宣传,自己大概会遭到一片骂声,甚至做好了有人往他身上扔东西的思想准备。
然而现实却似乎和他想象之中,存在着一些出入。
起初,人群里一片安静,每个人都只是把目光落在楚霁的身上,却没有哪怕任何一个人开口说话。
这种安静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中,完全是不正常的,像是一片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死水,没有人知道漆黑的水面下隐藏着什么。
慢慢的,随着囚车的不断行进,人群之中,有人举起了第一块抗议牌。
举牌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牌子上写着一行鲜红的大字:
“拒绝处死楚指挥!气泡垒的守护者不可能里通变异种!”
字体在静立的人群中无比显目,女孩依旧沉默着,可是这种沉默却在此刻发出了另外一种不为人所听闻的声音,如同起伏的潮汐一般,一层层蔓延出去。
以她为始,人群中第二个人举起了抗议牌:
“楚指挥上任以来,曾数次救气泡垒于危难,我们不相信谣言!请气泡垒高层给一个解释!”
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一块又一块鲜红的抗议牌,像一轮又一轮火红的初阳,自人群中升起。
很快,那些抗议的牌子连接成片,楚霁看见有十余个女性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手里举着一张巨大的条幅:“拒绝处死楚指挥!楚指挥曾为我们发声!拒绝处死‘花蕊保护计划’的反对者!”
“拒绝处死楚指挥!请气泡垒高层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楚指挥是气泡垒的守护者!”
“是人就会有失误,楚指挥罪不至死!”
“楚指挥是棋盘类的英雄,请高层给出楚指挥里通变异种的证据!”
“抗议!抗议!抗议!我们不相信谣言!”
“……”
人造太阳绚烂的阳光下,一双又一双的眼睛注视着行进的囚车,颜色鲜红的抗议词连成海洋。
沉默无声,却震耳欲聋。
囚车在不知不觉间放慢了行进的速度,似乎连押送楚霁的士兵也受到了抗议的人群的影响,嘴唇微动,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楚霁。
囚车里,楚霁依旧安静地坐在那。
他的目光没有落向任何一个为他抗议的人,只是微垂着眼,因此没有人能看清他眼里的神情。
只能看见他唇角微弯,脸上似乎是露出了一个很温柔的笑意。
特梅尔的估算错了。
舆论固然很容易引导,大多数人或许也容易听风即是雨,被人为操纵的表象所迷惑。
但人类却也是有血有肉、拥有自己的感情的生物。
他们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会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判断。
固然有人会听信精心杜撰的说辞,但无数声音的浪潮里,也一定会有人逆流而上,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特梅尔告诉他,他心中所笃信的“希望”,不过是一道虚无的幻影。
但他在城墙之上直面风雪,背对光亮,握了三年的枪。背后保护的,从来不只是一群愚蠢懦弱的昏庸之徒。
囚车仍在缓缓向前行进着,楚霁抬眼向前看去,前方街道两旁的人群里,高举抗议横幅的数量越发密集。
无声的海洋里,开出一朵又一朵鲜红的花。终于,一路静默的人群里,不知是谁爆发出了一声怒喊:“拒绝处死楚指挥!”
声音响彻天幕。
像是于草垛中扔进了一点火星,紧接着,整条街道都被这样的声音所攻陷:
“拒绝处死楚指挥!”
“拒绝处死气泡垒的守护者!”
“请白塔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请军部高层给为了保护气泡垒而牺牲的战士们一个交代!”
声音不分男女,不论老少,在此刻,他们只是代表着被气泡垒最年轻的指挥官保护的人类。
时间一分一秒向前移动,正午将至,这个场景却是特梅尔所从未想到过的。
他面色铁青地坐在刑场前的观刑台上,从未想过楚霁在居民中的声望,居然达到了这个地步。
几秒后,震声的抗议里,响起一声枪响。
一个军部高层手下的卫队长向天开了一枪,其他维护治安的士兵的枪口也对准了抗议的居民。
即将失控的场面随着这声枪响,堪堪得到了控制,率先开枪的那人厉声道:“肃静!谁再闹事,当场以扰乱气泡垒治安罪为由,实行枪毙!”
先前怒喊的人群短暂地安静了下去,手握抗议牌的普通居民和持枪的士兵形成对峙,如同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然而弦拉到最紧就会断。
楚霁知道,这样的威胁在此刻已经不足以平息群众的激愤,而那些士兵,是真的会对普通居民开枪。
于是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他缓缓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人群中发生了几场短暂的小骚动。
楚霁双手被一根铁链连在囚车的边缘,他抬手掩在口前,轻轻咳了两声,开口道:“各位居民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很遗憾,我确实曾收容过一些变异种。
“对于如今的气泡垒而言,我的确是罪人,各位不必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气泡垒没有了楚霁,还会有下一任指挥官,人类永远拥有光明的未来。
“但有一件事,我希望大家记住。三年前,我的老师荣森将军突发基因变异,当时的他完全有能力选择隐瞒自己的身份,可是他没有。他选择了公开自己变异种的身份,坦然赴死,为的就是让大家记住,并非所有的变异种都那么可怕——
“人类与变异种,并不是只有誓死敌对一条路可以走。”
观刑台上,特梅尔的脸色随着楚霁的话语变得越发难看。
无数枪口调转了方向,隐隐指向囚车里的楚霁。
楚霁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最后道:“继续抗议只会增加不必要的流血与牺牲,不论大家信不信,都别在这儿堵着路了,让囚车过去吧。”
第五十七章
躁动的人群中,有人站在一栋老旧居民楼的楼顶,自始至终,安静地俯瞰着这一切。
虽然已经从林晞那里提前得知了楚霁的计划,知道他另有安排,但这个计划实在太过冒险,白微尘还是忍不住为他捏一把冷汗。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整座刑场和大半段囚车行进的路线,在看到抗议的人群逼停了囚车,楚霁站出来说话的那刻,白微尘倏然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荣森。
她和荣森是政治联姻,在结婚之前,两人之间甚至没有见过太多次面,更遑论有什么感情基础。
不过白微尘一向醉心医学,对感情的事不甚在意,因此这段婚姻有没有感情,对她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凭心而论,荣森对她其实很好。
作为商业联姻的对象,他却每天晚上都会尽可能地准时回家,回家的时候还时不时地会给她带些小礼物,有时是纸折的花,有时是她偏好的零食。
他会在她连夜进行实验的时候,安静地在实验室门口的桌子上放一杯温水和几块点心;一如她实验室的物品柜里,永远有一件洗干净的厚外套。
他见识广阔,却热情豁达。
他幽默风趣,却不失可靠。
最关键的是,他从来都对她保持着足够的尊重。
感情其实是一样很容易被培养的东西,白微尘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担心荣森带兵作战时的安危,也会因为他去冰原上出任务、多日不回,而短暂的出神,产生一种名为思念的陌生情绪。
但这些事,她从来不曾告诉过荣森。
她一直以为荣森和他一样,只把这场婚姻当作是家族政治的筹码。以为他对自己好,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换作谁当他的妻子,都会一样。
甚至因为知道自己在做的事很危险,她从未向荣森提起过自己的地下诊所。
他们之间始终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偶尔像是亲人,更多的时候,却只是算不上热络的相敬如宾。
——直到三年前,荣森检测出基因变异的那个夜晚。
那天他很早就回了家,等白微尘到家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满了她爱吃的菜。
荣森的手艺一直很好,林晞的很多菜式都是跟他学的。
明明是气泡垒的指挥官,位高权重的将军,可是他却总是甘于洗手作羹汤,就好像沉浸在那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琐事中,能给他带去莫大的快乐。
白微尘在他的对面坐下,他们一起吃完了一顿精心准备的晚餐,荣森却在酝酿片刻后,终于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温和。
他说:“微尘,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应该不会牵连到你和孩子们,不必担心。”
他说:“微尘,就在昨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发生了基因变异,思考了很久,才想好该怎么告诉你。”
那天晚上荣森说了很多,大多数都是在交代自己离开后家里面的事。
但白微尘听到最后,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那么失态。
可是很多时候,不是知道就有用的。
荣森的死刑在一周后执行。
因为这是气泡垒内第一次有军官因基因变异而被公开处死,加之荣森作为变异种的证据十分确凿,那一场死刑,并未像今天这样群情激奋。
这么多年以来,气泡垒居民对变异种的厌恶与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白微尘知道,这也是荣森选择坦然赴死的原因。
——他想在所有人的心里埋下一颗火种,这样等到有朝一日,有人点燃炬火,曾经埋下的火种,或许终将可以燎原。
气泡垒里的阳光终年不变的明媚,那天白微尘同样也是站在人群之中,隔着数十米的距离,遥遥望向行刑台上的荣森。
她从头到尾都只是默立在那,可是枪响之前,荣森却好像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隔着人群,遥遥向她回望了过来。
迎着灿烂的阳光,四目相对间,他却突然笑了。
那个笑容温柔而缱绻。
白微尘突然泪如雨下。
直到那一刻,她才恍然明白。
原来一直以来,他们都本可不必隔着那么远。
原来一直以来……所有的相敬如宾之下,都藏着难以言说的爱意。
就像白微尘从未坦白地向他诉说过自己的担忧与思念,荣森也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她——
其实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喜欢上了她。
其实关于她的理想信念,关于她的地下诊所……他一直什么都知道。
他在暗地里为她安排好一切,却从未选择开口。
他们都以为彼此只是迫于无奈才选择了这场婚姻,都在尽可能地为对方维持着所谓的“体面”。
直到此刻。
这目光交错的最后一眼。
骤响的枪声似一声丧钟。
直到终结前的那一刻,所有爱憎才昭然若揭。
就像人人都以为白微尘冷静,自持,从不为情爱所动。
可是没有人知道,那天刑场上溅开的血色里,她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楚霁在囚车里说的那番话,和三年前荣森最后留下的话很像。
很多居民都对此还保留着一定的印象,听完他的话,人群静默片刻,最终一个接一个,放下了手里的告示牌。
鲜红的抗议之火熄灭了下去,但冥冥之中,似乎有另一团微弱的火焰,在看不见的地方,徐徐烧了起来。
——人是会思考、有感情的动物。
前方密集的人群退潮般缓缓散开,囚车最后顺利抵达了刑场。这次刑场上观刑的人,除了特梅尔外,格兰将军、楚择之,还有气泡垒的许多高层也都在。
楚霁的目光没有落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身上,他静静看向行刑台下的苏恩斯和林晞,在对方复杂而担忧的目光下,轻轻弯了弯眼睛。
他等这一天,其实已经等了很久了。
时间一分一秒靠向正午,分针与时针合并的那刻,枪声响起。
血花在楚霁的胸口绽开,他面上的表情一僵,身体晃了两下后,向着右方倒了下去。
行刑台下尖叫和抽泣声响起,伴随着零碎的咒骂。林晞瞳孔皱缩,忍不住上前两步,被维护治安的士兵拦了下来。
“小霁——!”
为了防止出现疏漏,在场配备了两名医疗中心的人,需要共同确认楚霁已经当场死亡。
这两人平日里和楚霁以及林晞都没有任何交集,在得到来自他们对楚霁做出的死亡确认后,特梅尔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两个小时后,楚霁和其他几具尸体一同被扔进了运尸车的车厢,等到入夜之后,运尸车会把尸体送到气泡垒外,统一处理。
今天运尸车车厢里的尸体并不算多,在感受到车厢的震动之后,楚霁扒开半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具尸体,睁开了眼睛。
目前看来,这场假死计划实行得还算成功。
今天早上,林晞送来的最后一顿“断头饭”里,掺了可以让楚霁制造死亡假象的药粉,药引一直被楚霁压在舌头下,只要提前三分钟把它吞下去,就能暂时让人失去生命体征。
至于血包,则是楚霁一直贴身藏好的。
从押送囚车到看守刑场,甚至是负责开运尸车的司机,这一路上所有能打点的人,苏恩斯都借着着格兰将军的脸面,想办法打点过了。
车厢里的数具尸体之下,甚至还藏了一件防护服。
运尸车从特殊路径,一路驶出专门负责处理尸体的暗门。楚霁换上防护服,在车辆驶出气泡垒一段距离后,不动声色地打开了运尸车的车厢,轻巧地跳了下去。
防护服压上冰原上的冰碴,发出“咔嚓”一声轻响。运尸车缓缓向前驶去,楚霁的身形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他却并没有往远离气泡垒的地方离去,而是朝着气泡垒西侧的城墙折返。
他知道那里有一处物资车专走的暗道,如果不出意外,此刻唐茉应该就在那条暗道口等着他。
之前他给唐茉回通讯的时候,并未托她照顾过任何人,只是告诉她自己接下来会放些东西在她那里,让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许不久之后那些东西就会派上用场。
那些东西里包括一个备用通讯器,一定分量的水和压缩饼干,一块罗盘,还有一些去冰原上探索的人常备的应急药品。
他知道唐茉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楚霁没有打开防护服上的探照灯。直到凭着极强的方向感一路摸索到城墙边缘,他才将探照灯调到了近光最低档。
又顺着城墙根往前走了大约五百米后,楚霁看到了那条暗道的入口。
暗道里点着火把,唐茉抱着一个巨大的物资袋,蹲在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听到动静,她猛地抬起头,在看到楚霁的那刻,毫不犹豫地起身,冲上前来一把抱住了他。
映着微弱的火光,楚霁注意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
楚霁下意识抬手,轻轻在她背上拍了两下。唐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脸埋在楚霁的肩膀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好啦好啦……”楚霁安抚地在她背上顺了顺,声音温和带笑,“不哭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唐茉却用力摇了几下头。
楚霁很快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
唐茉平时为人洒脱不羁,并不是一个太过敏感脆弱的人。既然她一早就知道了这些都是自己的安排,不应该会哭成这样。
楚霁略低了低头,看着她,低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唐茉的声音里带着很明显的哽咽,沉默很久后,才从楚霁肩膀上抬起头,说得艰难:“楚指挥……我知道是谁,是谁举报的您了……”
楚霁瞳孔不大明显地缩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他自己来找的我,主动跟我坦、坦白了一切……我,我狠狠地骂了他,还扇了他一巴掌……我说他是没良心的白眼狼,我问他你对他那么好,他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事……他什么都没说,就站在那里让我打他……”
唐茉好像从来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我当时恨死他了,我让他滚,问他为什么不去死,但我,但我……”
但她没有想过,阿满真的会死。
就像那个一生苦难的少年大概也从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生就做了这一件“恶事”,用自己的良心换来了母亲就医的机会。
可是母亲却在进入医疗中心的第五天,基因突发变异。
该死的命运总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从来不曾给过他半分善意。
他像一个疲于奔命的小丑,兜兜转转,自以为终于积攒了足够的筹码,想要试着跟这贱命对博一次。
却输得体无完肤。
有的人只是活着,就要拼尽全力。
但也有的人,即便拼尽了全力,还是没办法活下去。
阿满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真的害死楚霁。
于是在囚车载着楚霁前往刑场的路途中,他登上了居民区一栋视野最好的楼顶,在人造太阳灿烂的辉光里,一跃而下。
结束了他烂泥般不曾见光的、短暂的一生。
第五十八章
暗道里火光明灭,楚霁站在原地,再次回过神时,在嘴里尝出了两分苦。
半晌,他抬起手,在唐茉背上缓缓顺了顺,轻声说:“不是你的错,不怪你。
“……是我对不起他。”
但事到如今,不论再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唐茉仍在摇头,低低的哽咽里,楚霁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不大明显的脚步声。
唐茉明显也听到了,下意识止住哭声,抬起了头。
“这附近有人巡逻,这里不能久留,我得先走了。”楚霁将声音压得很低,问,“东西都带全了吗?”
唐茉点了点头,见楚霁背起物资袋,下意识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我要离开气泡垒,去找天狼。”楚霁深深看着唐茉,“冰原上有一处基因融合者的聚居地,离气泡垒有几百里远,谁也不确定半路会遇到什么。你确定你要去吗?”
“我要去。”唐茉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我的变异形态是北极熊,冰原上遇到的大多数情况我都能应对。不管怎么说,你一个人穿越冰原都太过危险了,我要跟你一起去。”
暗道另一头的脚步声在不断靠近,楚霁知道唐茉的性子,没有再多废多余的口舌,只最后再确认了一遍:“想清楚了?一旦离开,有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唐茉点了点头,楚霁于是干脆地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那就走吧。把眼泪擦干,不哭了。”
不得不说,唐茉的北极熊形态在冰原上具有极大的优势。楚霁骑坐在她厚实宽阔的背上,感受着丰厚皮毛下骨骼的起伏,无端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冰原上时,天狼也曾驮着自己,在茫茫积雪中留下过一串半人深的脚印。
他们背离气泡垒的方向,一路朝着西北方向行进。冰原上的漆黑如同一张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走出大约两里路后,身后的气泡垒已经缩小成一颗嵌在冰原之上,散发着莹莹光芒的夜明珠。
唐茉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雪渣,问:“楚指挥,我们接下来要往哪走?”
楚霁看了一眼手里的通讯器,道:“一直沿着这个方向往前,大约还有三百里左右。”
唐茉又问:“你怎么知道布拉韦里在什么地方?”
“天狼是带着通讯器离开的,离开前,我在他的通讯器里安装了定位系统。”楚霁答道,“起初代表他的定位点一直在向着西北方向移动,大约两天之后,定位点移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大致的范围内。如果我的猜测没错,定位点停留的那块区域,就是布拉韦里。”
听完他的话,唐茉沉默了一阵,才小声问:“那个,楚指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天狼不会在半途把通讯器扔掉呢?毕竟他……”
后面的话,唐茉没有再说。
但楚霁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最后似乎是很低地笑了一声:“……我也不确定。我只是在赌。”
赌天狼舍不得把从气泡垒带走的唯一的东西,真的丢弃不要。
因为距离过近,天狼击中左肩的那两发子弹嵌入伤口极深,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折腾下,楚霁肩膀上的伤其实一直没有好全,甚至隐隐有了发炎的趋势。
磨人的疼痛伴随着麻痒,自肩膀处扩散开来。又往前行进了两个多小时后,楚霁意识到自己在发烧。
其实从被天狼击中以来,他的身体一直处于断断续续的低烧状态。只是之前计划还未落实,脑子里的那根弦一直绷着,所以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而眼下他已经顺利离开了气泡垒,加上在运尸车上和跳下运尸车时,压到了伤口,之前被强行忽略了的不适感,顿时如潮水般反噬了回来。
楚霁不动声色地换了口气,克制着拍了拍唐茉的后颈,道:“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了,这附近应该会有山洞,我们找个地方休整一下,回复体力。”
唐茉没有多想,很快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两人在山洞最里侧生起了火,直到看到楚霁拉开防护服的拉链,她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当即凑近了问:“怎么了楚指挥,是伤口裂开了吗?”
楚霁摇了摇头,面色冷静地从物资包里拿出一瓶药,倒出一粒后,就着一点水咽了下去:“没事。”
明灭的火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比平时更为苍白,唐茉拧着眉,还要再说什么,却听楚霁低声道:“麻烦帮我挡下风。”
作为北极熊变异种,唐茉的皮毛十分丰厚,耐寒性极强。闻言,她立刻转向风口的方向,舒展身体,将风挡得严严实实。
楚霁道了句谢,左半边手臂从防护服下伸了出来,半解开上衣,干脆利落地给左肩处的伤口换了药。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天,那处伤口乍一看上去,依旧触目惊心。鲜红的嫩肉从伤口边缘翻了出来,沾着淌出的深红色血液,虽然楚霁全程面不改色,唐茉却看得到吸了一口凉气。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楚指挥,你和天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前在避难所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很喜欢你,后来为什么……”
楚霁没有多说,只是垂下眼,眼底深色晦暗不明:“没什么,我欠他的。”
“可是,可是你们都这样了,你真的还要去那个什么布拉韦里找他吗?”唐茉始终无法全然理解楚霁的想法,“你就不怕这次他真的把你杀了吗?”
“可能吧,毕竟我的枪也还在他那里。”楚霁语气淡淡的,“但不管怎么样,布拉韦里我都必须要去。那里有我必须要见的人,和我必须要做的事。”
他顿了顿,忽然抬眼看向唐茉:“唐茉,你想要有一天见到真正的太阳升起来吗?”
“……啊?”唐茉愣了一下,“我当然想啊,应该没有人会不想吧。可是那真的有可能吗?现在的人造太阳能再维持一百年不熄灭,都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
楚霁轻轻勾了一下唇角,转头看向山洞外笼罩在茫茫黑暗中的冰原:“可能不可能的,总得尽力一试才知道。
“何况人类的进化史,本身就是一场奇迹。”
——他对阿满的事感到很抱歉,却已经无能为力。
如果可以,他希望有一天,可以从根源上消除这一切。
唐茉怔怔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楚霁重新套上了防护服,向后仰靠在了山洞的石壁上:“我有点不太舒服,想先睡一觉。要是一个小时后我还没醒,麻烦你叫一下我。”-
一天后,布拉韦里。
天狼支着下巴,双目轻阖,坐在巨石垒成的王座上。
空旷的石室里只有他一人,岩壁上燃着火把,徐徐跳动的火光催动着他的影子,拉扯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从城墙上跃下后,他一路疾奔,终于在八天前回到了布拉韦里。
看到他活着回来的那刻,几个从前就一直跟着卡索厄、明里暗里做过不少事的人像见了鬼一样,吓得脸色惨白;然而余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天狼的旧部,本就不肯接受天狼的死讯,其中几个人在看到他后,更是激动得“嗷呜”一声哭了出来。
卡索厄本就是从他手里偷走的王位,根基与实力都不稳,甚至不需要天狼自己动手收拾,就主动把王位还了出来。
不过这头雪豹一向狡诈,装出了一副全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的关切模样,试图从这场背叛中把自己摘得干干净。
在狼的传统里,面对摇尾乞怜、主动投降的敌人,本没有赶尽杀绝的必要。
然而可惜卡索厄的运气不太好,刚好撞上了天狼心情最差、最喜怒不定的时候。直到被天狼一口咬断了喉咙,他都没有想到天狼真的会杀了自己。
那之后,天狼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整顿好了卡索厄留下的烂摊子。他几乎是在用最快的速度,想让自己回归到曾经的轨迹上,可不论如何,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总会想起他在城墙上看向楚霁的最后一眼。
……光与暗的交界处,那个人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看上去似乎对自己会开枪逃走这件事一点也不惊讶。
来自冰原的风吹过对方深黑的发丝和军装的衣摆,他像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却选择了纵容。
如同最后在城墙上的那一吻。
回想至此,天狼骤然睁开了眼,森绿色的眼底一片寒意。
他恨死楚霁了。
真的恨死他了。
他从王座上起身,觉得自己应该再去找点卡索厄曾经旧部的不痛快。
他现在急需一场饮血的决斗。
就在这时,石室的大门却被骤然推开,一头森林狼变异种冲了进来,刚一见到天狼,便欢欣雀跃道:“王!我们新得到了一个值得庆贺的好消息!”
他的身后,石室外面还站着好几头变异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按耐不住的兴奋神情。
天狼脚步一顿,心里却莫名升起了一股难言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想让那头森林狼先闭嘴,下一秒,对方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道:“王!尼洛威尔从气泡垒传回了一个最新消息!气泡垒那个总是跟咱们作对的姓楚的指挥官死了!”
话音落地,挤在门外的一群变异种全都欢呼起来,共同庆祝着这一大快人心的喜讯。
笑声和各种议论的声音围绕在天狼耳边,吵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干燥的寒意从门外迎面扑来,他僵立在原地,像是没有听懂那头森林狼在说什么。
火光在每一张欢喜的脸庞上跳动,天狼却只觉得面前的画面和声音在不断扭曲抽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是几秒钟,也可能已经有几个世纪,他终于盯着面前的森林狼,往前踉跄了两步,声音哑得可怕: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是谁,死了?”
第五十九章
虽然有了定位器,但由于他们并不熟悉去往布拉韦里的路,楚霁的身体又一直没有好全,这一路上花费的时间比楚霁预期中更久。
冰原上地势复杂,定位器上的距离显示过半时,他们被一道巨大的断崖挡住了去路。在崖上又绕了三四个小时的路后,才终于找到一处可以下去的豁口。
他们顺着豁口一点点挪到了悬崖下,这之后的路,就比之前要更难走了。
因为物资和地形等因素的影响,气泡垒的探测队活动范围大多只在气泡垒方圆两百公里以内,偶尔有情况较好的时候,会顺着某个方向多探测出去一些。
但他们现在进入的这片区域,明显在探测队曾涉猎的区域之外。
这块区域多山,越往前走,地势的落差就越大,地形也越发崎岖。他们艰难而又缓慢地接近着定位器上的红点,在离开气泡垒五十多个小时后,在一座拔地而起的山脚下,正面遭遇了一小群变异熊群。
气泡垒内的每一把枪都登记在册,不可能让楚霁带走;唯一一把属于楚霁自己的枪,在天狼逃离城墙时,也随之一起离开了他。
因此楚霁的物资包里,只有一把一尺长的军用匕首。
好在熊群的数量不多,只有三四头,对于楚霁来说,匕首也算够用。
这些熊群至少融合了两个以上物种的基因,从外表上已经辨认不出最初的品种。一个二个体型不算太大,长得却很有创意,獠牙和爪子都十分尖锐锋利。
楚霁一连宰了三头熊,到最后一头的时候,胳膊上还没好全的旧伤被垂死挣扎的猛兽重重拍了一爪,当即再次崩裂。
只是隔着一层防护服,再重的伤也几乎看不出来,楚霁面不改色地补完刀,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让唐茉把其中一头最大的尸体,拖进了附近的一处山洞里。
生起火后,楚霁刚把防护服脱下,粘稠的血迹就渗了出来。不光是胳膊,就连肩膀上的伤口也隐隐有了再次撕裂的趋势。
因为身上的烧一直断断续续的,退不下去,又长期没办法得到充分的休息,他的脸色难看得有些吓人。
唐茉小心翼翼地挡在风口,声音听上去像是要哭了:“楚指挥,你的脸色好难看,我有一点害怕……”
“别怕,放心。”楚霁安抚性地笑了笑,“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结果听完这句话,唐茉看上去更想哭了。
其实她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楚霁身上的所携带的抗炎药已经所剩无几,定位器上显示这里离布拉韦里还有接近一百里的距离,尽管楚霁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容易死,但他的确有些不太确定,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要是再遭遇一次攻击性变异种,能否清醒地抵达布拉韦里。
——事实证明,他的顾虑总是很容易成真。
随着他们和布拉韦里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遇到的变异种的数量也越发多了起来。
尽管已经在尽可能地避免正面接触,但在靠近布拉韦里的最后一个关口处,他们还是不幸地和两头变异猫科动物夹道相逢。
这两头猫科动物体型很大,同样看不出原本的物种。猫科动物要比之前遇到的熊群狡诈得多,楚霁和唐茉跟它们周旋了良久,最后两头野兽倒下的时候,楚霁半边身体都已经失去了知觉。
难以言喻的虚乏感充斥着整具身体,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酸疼的感受自骨头缝向外一层层蔓延开来。
沾雪的匕首掉落在地,他下意识扶了唐茉一下,就在这时,一股气极强烈的危险预感瞬间在身后炸开——
楚霁以最快的速度向一侧的雪地上扑去,与此同时,对唐茉哑声喝道:“让开!”
话音刚落,两头雪狼如风一般,先后扑向了他们之前所在的地方!
这两头雪狼的速度和力量都比先前他们遇到的变异种要强上很多,一击未中,其中一头迅速转身,再次直直朝着楚霁扑来。
楚霁下意识抬刀架在了身前,然而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接近极限,只感觉到手腕猛地一震,接着便听“噌!”的一声,他手中的匕首居然就那样直直飞了出去。
雪狼的爪子隔着一层防护服,按在了楚霁的颈动脉上,楚霁胸口一窒,下一秒,对上了一双墨绿色的狼眸。
雪狼身上的铁腥气带着强烈的攻击性,泛着血光的獠牙就要咬下,电光石火间,楚霁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是来找天狼的。”
压在身上的雪狼动作一顿。
楚霁几乎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在了咫尺之隔的这头狼身上,片刻后,见对方眯了眯眼睛,低声问:“天狼?你认识我们的王?”
听到对方开口,楚霁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赌对了。
“认识。”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而笃定,“请带我们去见他。要是我现在死在你手里,天狼一定会杀了你。”
另外一头狼原本还在和唐茉缠斗,听到他的话,两边都像是按下了暂停键般,齐齐安静了下来。
两头雪狼交换了一个眼神,第一头狼龇了龇牙,问:“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们?要是你试图对王不利,那把你们带到王面前的我,岂不是同样会被害得很惨?”
炎症带来的高热持续不断,楚霁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一把电锯在锯,却不得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咬破了一点自己的舌尖,答道:“你也可以先找个地方把我们关押起来,再去向天狼禀报。”
两头雪狼再次对望了一眼,彼此间确认着什么。
要是换做在以前,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这个从气泡垒来的人类。
只是最近……天狼的状态的确有些不太正常。
自从两天前得知了气泡垒那个指挥官死亡的消息,他就像是疯了一样,不但变得喜怒无常,还一直把自己关在石室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那天第一个告知天狼这个“好消息”的萨尔,最后被天狼咬了个半死,到现在还在养伤。
所以他们也不确定,要是真的把面前这个从气泡垒来的人杀了,会不会真的如对方所说,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一番无声的交流后,第一头狼犹豫片刻,终于把爪子从楚霁身上移开,冷声道:“你们俩最好老实点。跟我来吧。”
由于布拉韦里的具体位置是绝对的机密,楚霁和唐茉被要求用衣服上的布条蒙住眼睛,如同被押送的犯人一样,跟在两头雪狼中间进了山。
楚霁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疼,唐茉驼着他往前走,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地势在不断变高。
就这么走了大约五十分钟后,前面那头狼开口道:“停。”
唐茉停了下来。
耳边传来某种机械运作的声音,楚霁有点意外,没想到冰原上居然还有和机械化有关的东西。他猜测布拉韦里应该是依托灾难时代以前,人类以前留下的矿洞建成的,而现在耳畔的机械声,来自于矿洞的升降梯。
他的猜测没有错。
短暂的等待后,他们登上了某个类似于电梯间的东西,接下来,便是漫长的下降。
绳索与滚轮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楚霁被剥夺了视觉,不知道这个矿洞有多深,只感觉这场下降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等到他们终于落到地面的时候,他甚至怀疑他们已经来到了地心深处。
不远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大多数是在好奇楚霁的身份和惊讶于那两头雪狼竟然会把人类带到布拉韦里。
走在前面的那头雪狼简单解释了两句,从他们的交谈中,楚霁得知说话的这头狼叫雷诺,而后面那头狼叫雷曼,他们是两兄弟。
一阵弯弯绕绕后,雷诺和雷曼带着他们走进了一个房间,这一次,楚霁和唐茉终于被允许摘下眼睛上蒙着的布条。
这里应该是个类似牢房的存在,除了一扇门之外,没有任何地方跟外界有联通。将楚霁和唐茉关进房间后,雷诺锁上门,转头对雷曼道:“你在这里看着他们,我去找王。”
雷曼点了点头,犹豫两秒,提醒道:“……你自己小心点,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雷诺应了一声,想起什么,离开前,又问了门内的楚霁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楚霁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姓楚。”-
天狼的石室在布拉韦里的最深处,过去的一路上,雷诺的心情都有些忐忑。
最近的王实在是太可怕了,偏偏这又是个从气泡垒来的、还同样姓楚的人,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自己变成下一个萨尔的惨状。
可要让他瞒着天狼把人杀了,说实话,他又不太敢。
他几乎是一路垫着脚尖走到了石室门口,深深吸了两口气后,扣上了石室的大门。
大约过了十多秒,天狼的声音才从门内传来:“谁?”
雷诺硬着头皮开口道:“王,我是雷诺,我和……”
他话才刚说到一半,门内的天狼便简洁明了道:“滚。”
雷诺有些欲哭无泪。
他说也不是,走也不是,就在左右为难之际,一只雪鸮飞了过来,落地时,变成了一个全身覆盖着白色羽毛的少年。
少年看着门口的雷诺,低声问道:“怎么了?”
这个少年名叫啤酒箱,据说是天狼好几年前在一个啤酒箱里捡到的,也是这么多年来在天狼身边待得最久、关系最近的人。以现在天狼的状态,估计只有他的话能听进去一点。
看到啤酒箱的那瞬间,雷诺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和雷曼在布拉韦里东面,遇到了一个人和一头北极熊变异种,他们说他们是来找王的,让我告诉王一声,但……”
啤酒箱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思考片刻,问:“那个人有什么特征吗?”
“穿着气泡垒的人特有的那种厚衣服,看不太清长什么样,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啤酒箱点点头:“我来试试吧。”
他说着,再次抬手扣响了石门:“王,您……”
天狼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这次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这种事怎么做,还要我教你吗?全杀了,不想死就别再来烦我。”
雷诺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转身离开前,想起什么,低声补充道:“那个人还说他姓楚,姓楚有什么用……”
几乎是最后一个字刚落地,身后的石门突然传来“哐”一声响。
雷诺被吓了一跳,一回头,就见天狼神情可怕地冲上前来,一把扯住了他胸前的长毛,眼里血丝密布。
某种濒死的威严透过瞳孔,直直钉入雷诺的灵魂。天狼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说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
第六十章
关押楚霁和唐茉的地方,是布拉韦里的暗牢。天狼到的时候,楚霁已经因为伤口感染和持续的高烧,暂时失去了意识。
为了以防呼吸不畅,防护服的面罩被掀开了,他整个人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看上去仿佛脆弱得不堪一击。
房间里亮着微弱的火光,天狼逆光站在牢房门口,只是看着角落里的那个人,不敢上前,也不敢动。
就像只要动一下,面前这个人就会和无数次梦境中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雷诺和雷曼伏在地上,巴不得自己是个不会喘气的死物。屋内的一切像是静止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天狼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步步走上前去。
接着弯下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放在了楚霁的鼻下。
一秒,两秒。
就在天狼的手指微微带上了一点颤意时,终于感觉到了面前这个人微弱而滚烫的鼻息。
……还活着。
是活着的楚霁。
是活生生躺在自己面前的楚霁。
天狼一错不错地看着面前的人,像是怕惊碎一个梦般,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还记得刚得知楚霁“死讯”的那几天,他独自坐在冰冷的王座上,浑浑噩噩间,有时会想,楚霁甚至都没有死在自己手里,那群人怎么敢。
更多时候,他脑子里会不受控制地冒出另一个荒唐的想法。
假如,假如自己真的一直没有恢复记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楚霁在气泡垒过上一辈子,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第一次产生这个想法时,天狼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无法原谅自己居然会产生如此懦弱的想法,但盯着墙壁上一束行将熄灭的火把看了很久后,他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承认——
很多事情并非他想忘就可以忘记,想丢就可以丢掉。
于是他又想起自己送给楚霁的那只鸢尾花。
楚霁那个时候只告诉他,鸢尾花的花语是“长久的思念”。
但很久很久以前,天狼的母亲也曾和他提起过。
鸢尾花还有另一个花语,“绝望的爱”。
他曾经不断告诫自己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楚霁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他卑鄙、狡诈、不择手段。
可是……可是。
抛却所有的外因,抛却所有的硝烟与战火,鲜血与仇恨。
他知道楚霁所有的不堪。他恨他入骨。
可是当他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存在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当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再也见不到楚霁的时候。
强烈的痛苦与绝望却先于所有情绪,从心脏挤进四肢百骸。
……
牢房里阴冷昏暗,天狼闭了闭眼,像是想借此将过多的情绪暂时压下。
然而大概是他的神情太过可怕,守在一旁的唐茉下意识往楚霁面前移了移,满脸警惕道:“你要干什么?天狼,我不知道你跟楚指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专门从气泡垒来到这里找你,我们穿越了四百多里的冰原……”
她话没说完,便听到天狼终于开口,哑声问:“……他怎么了?”
唐茉被打断了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什么怎么了?”
天狼又问了一遍,目光依旧没有从楚霁身上移开:“他这副样子,是怎么了?”
“……他怎么了?”唐茉这次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睁大了眼睛,“你问我他怎么了?当初在城墙上,那三枪全都是你亲手开的,你现在来问我他怎么了?”
她说着,话音里再次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哭腔:“他伤口感染,又一路奔波,已经发了好几天的高烧,现在就快死了!”-
楚霁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再在之前那间阴暗的牢房。
虽然这里不是气泡垒,但或许是墙体较厚、又摆放着充足的火盆的原因,现在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居然意外的暖和。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躺在床上,试探着动了动,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处理过了,虽然烧还没完全退下去,但至少比之前在牢房里时,要好受了很多。
像这样的床和被子在气泡垒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是极为难得的。楚霁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一回头,发现床边的柜子上居然还放着一碗水。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就连之前那身被血浸透的衣服,也被换成了更为保暖厚实的长袍,摸上去似乎是某种动物皮毛的织物。
尽管猜到天狼不会杀他,但这种照顾的妥帖程度,也已经超出了楚霁的预期。
他想叫来唐茉了解一下情况,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浑身覆满白色羽毛的少年就先推门走了进来。
对方一看就是一个基因融合者,楚霁下意识想去摸枕下的枪,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他现在已经没有枪了,而这里也不是他以前在气泡垒的房间。
少年手里端着个药碗,四目相对间,他大概是意识到了楚霁的紧绷,率先开口道:“这里是布拉韦里,我是王的侍从,奉王的命令暂时照顾你。你可以叫我啤酒箱。”
楚霁点了下头:“多谢。”
“不客气。”啤酒箱说得很直接,“你是气泡垒的人,我原本也不想管你,只是服从王的命令而已。”
楚霁没有回应这句明显带着点刺的话话,看着他问:“天狼在哪?我想见他。”
“王现在有事在忙,不想见你。你可以先把你的伤养好再说。”啤酒箱一边说,一边走到床边,放下了手里的那碗药,“这是消炎退烧的药,在布拉韦里是很珍贵的东西,你趁热把它喝了吧。”
楚霁看着那碗温热的液体,没有矫情,干脆利落地喝了下去。
这药不知道是用什么熬出来的,苦得人舌头发麻,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味。啤酒箱本想看楚霁吃瘪的表情,没想到他居然面不改色地喝完了,末了,放下碗,淡声道:“我身体情况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既然这药珍贵,之后就不必浪费了。”
说完,他顿了顿,又问:“那个跟我一起来的女孩现在在哪?”
“你是说那头北极熊?”啤酒箱道,“你不用担心,她现在很安全,布拉韦里欢迎所有的基因融合者,王也给她安排了落脚的地方。不过王现在不想让你见她。”
楚霁挑了下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啤酒箱说,“虽然我不知道你和王之间有过什么瓜葛,但王能让你留下,还这么细致地照顾你,已经是大发慈悲了。我劝你不要忤逆王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霁知道自己跟这个人在这儿多费口舌也没有意义,点了下头,最后问道:“那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在你的伤彻底结痂之前不行,否则要是你不小心死在了布拉韦里的街上,会很麻烦。”
后半句话一听就能猜到天狼说的,楚霁提了一下嘴角,露出了自醒来以后的第一个笑:“那意思是等我的伤口结痂之后,就可以出去了。”
“随你。”啤酒箱似乎想到什么,露出了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不过我劝你不要离开这间房间太远,虽然王可能暂时不想让你死,但布拉韦里的大多数人,应该并不这么想。”
楚霁再次点了点头:“感谢提醒。”
那之后三天的时间里,除了啤酒箱每天三次会来给楚霁送饭外,没有任何其他人进入过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并不大,甚至连扇窗户也没有,要是换做其他人,恐怕已经无聊得快要发疯。
不过楚霁一向很耐得住寂寞,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睡不着的时候就在房间里进行一点不影响伤口愈合的活动,心态甚至比在气泡垒的时候还要好。
到了第四天,啤酒箱帮楚霁给肩膀的伤口换了纱布和药,门上之前一直挂着的那把锁,也终于被卸了下来。
楚霁在啤酒箱走后,才悠哉哉离开了房间。
这个房间建在山体内部,想要出去,还需要经过一段漆黑的山石通道,难怪那么暖和。
通道两边燃着火把,出去的路上,楚霁注意到附近似乎还有两个别的房间,不知道是什么人住在这儿。
他一路顺着通道走到了尽头,出去的那刻,鲜明的寒意迎面扑来,让这几天已经习惯了温暖的楚霁微微打了个冷战。
面前是一条石头搭成的阶梯,并不算长,阶梯的下方通往一条街道。
和楚霁预想中一样,这里依旧保留着人类矿洞的大致形态,几乎一切建筑都是依托在矿洞的基础上建成的。
因为在山体内部,这里终年不见天日,只有挂在墙上的火把和煤油灯,是唯一的照明工具。
楚霁在明灭的火光中向下走去,这座矿洞巨大无比,简直像是把整座山都挖空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在火光映衬下的、粗糙且漆黑的巨大山壁。
和气泡垒不同,这里的街道两侧并没有琳琅满目的商铺,有的只是一栋栋用黑色岩石建造而成的房屋,每一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盏煤油灯。
街上行人稀少,房屋大多数也都关着门。楚霁缓缓向前走去,偶尔遇到两个路过的人,全都会对他投以饱含敌意的冷漠目光。
楚霁在这些目光中泰然自若地向前走着,转过一个转角后,终于在另一条街道的几户房门前,看到了几个贩卖小玩意儿的摊子。
他好奇地走上前去,还没看清卖的是什么东西,身后就传来一道有些不屑的声音:“你就是楚霁?”
楚霁转过头,在身后不远处,看到了一头雪豹。
雪豹缓步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他一圈后,嗤笑一声:“我听他们说,还以为是个多么厉害的人,没想到是个这么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楚霁重伤初愈,和布拉韦里许多身形强壮的基因融合者比起来,的确也算得上一句“弱不禁风”。
他不打算在这头一看就是来挑事的雪豹身上浪费时间,正要转身离开,下一秒,面前的雪豹却龇起獠牙,猛地向他扑来——
他扑得不算重,原本也只是想给这个嚣张的人类一个下马威。
楚霁早有防备,正要闪身避开,电光石火间,一头巨大的狼却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挡在了他面前。
看到那道银白色身影的那刻,楚霁蓦地一愣。
一声颇具威慑力的怒吼从他耳边传来,那头雪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叼住后颈,直直甩了出去。
可怜的雪豹哀嚎了一声,刚爬起身,就听天狼站在楚霁身前,沉声道:“我记得我说过,未经我的同意,布拉韦里的任何人都不许碰他。
“怎么,你现在是想造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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