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雪豹立刻慌张地辩解道:“不是的王,我只是想给他一点教训,我……”
“教训?”天狼睨了他一眼,“布拉韦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当家做主了?”
“我不敢!但王,他是气泡垒的人,他……”
雪豹说到一半,一抬头,就对上了天狼的眼神。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背上的毛炸成一片,再也不敢分辨半句:“……我错了,王,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天狼没再抓着他不放,转过身道:“滚吧。”
雪豹脚底抹油般跑了。
空旷的街道一时间只剩了他们两人,天狼身上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然而楚霁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对方回头。
道旁屋檐下的煤油灯里,跳动的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让人无端联想到他们在冰原上的山洞里度过的那段日子。
天狼大概是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待楚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抬腿打算离开。
只是才刚迈出一步,身后便传来了楚霁的声音:“天狼,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天狼脚步微顿:“没有。”
楚霁于是缓步走上前,走到了他身侧。
他稍稍偏过头,借着一点微光,看向天狼的侧脸:“那你能陪我走走吗?我不认识这里的路。”
天狼语气生硬地继续拒绝:“不能。”
这个回答没有留下任何余地,楚霁在他身旁站了两秒,了然地点了点头:“好吧,那我自己随便走走。刚才谢谢你。”
他说着,刚要转身,天狼却突然回过头,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后背与冷硬的岩石相接触,发出一声闷响,楚霁猝不及防地被天狼压在爪下,忍不住“嘶”了一声,紧接着,听到天狼像是压抑着某种极为强烈的情绪,开口道:“楚霁,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东西?”
楚霁张了张嘴:“我……”
天狼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咄咄逼人道:“你当我是你养的一条狗,还是可以被你随意玩弄于鼓掌间的傻子?”
楚霁想要解释,却在这时,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颈侧。
他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大概是天狼这辈子第一次在人前落泪,偏偏这个人还是楚霁。
他屈辱地侧过头,松开了对楚霁的桎梏,转头要走,楚霁却再一次叫住了他。
“天狼。”
乍一听上去,他的声音居然是很温柔的,这次他没有再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也没有再试图解释什么,只是忽而问:“你还记得气泡垒的西侧农业区吗?”
天狼没有说话。
他现在不想听到任何和气泡垒有关的话,可是楚霁却枉顾他的意愿,自顾自说了下去:“西侧农业区里,有一种作物,叫作青稞。我听那天带你去参观农业区的研究员说,他向你介绍过青稞,那个时候你说,要是布拉韦里也有这种东西就好了。”
天狼闭了闭眼睛,已经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眼眶再一次开始发烫。
果然,下一秒,就听楚霁用那种很温柔的语气,不徐不疾地继续道:“天狼,这次来布拉韦里,我带来了青稞的种子。种子我放在了我的物资袋里,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护着,你知道那个物资袋现在在哪里吗?”
冷黑色的街道间火光明灭,天狼没有回答,就和他这样一前一后,沉默地久久僵持着。
楚霁耐心地等待了很久,终于,看到天狼微微偏过了一点头,问:“为什么?”
楚霁像是没有听明白他在问什么:“什么为什么?”
天狼转过身:“为什么带青稞种子来布拉韦里?”
“那个研究员应该跟你说过,青稞的生命力很顽强,抗旱耐寒,只要有一点点贫瘠土壤,它就会拼尽全力,生长存活。”
楚霁轻轻弯了弯眼尾,一步步向天狼靠近:“哪怕这里是冰原,环境恶劣,但我还是想试试。如果这里能种出青稞,至少不会再有那么多冰原上的基因融合者,忍饥挨饿而死。”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天狼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人类,这里是变异种的聚居地,你为什么愿意把青稞种子带到这里?”
“为什么吗?”楚霁抬起头,向着漆黑一片的穹顶看去,“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爬上气泡垒的哨塔,去看日出的那次吗?”
他说着,转过头看向身侧的天狼,语气认真:“天狼,虽然有很多事我的确骗了你,我很抱歉。但是那天在哨塔上,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全都发自内心。
“就像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样,我的母亲和老师,也都是基因融合者,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的要和基因融合者为敌。人类和基因融合者的敌人不该是彼此,我是真的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我们所有人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对抗这漫长的严寒和黑暗。”
听完他的话,天狼却冷笑了一声:“楚霁,你是气泡垒的指挥官,死在你手里的基因融合者,不比死在我手里的人类少。你这句话可以骗骗那头失忆的小狼崽子,但你觉得我会信吗?”
“所以现在我不是指挥官了。”楚霁说,“人类与基因融合者之间的恩怨持续了太多年,很多事情并不是我的本意,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暂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就像如果……如果我没有在冰原上遇到你,如果你没有失忆,我甚至不会有告诉你我真实想法的机会。”
“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苦衷’,是吗?!”天狼突然吼道,“所以你把我当一个傻子一样骗,所以你始终冷静又清醒地看着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干出一桩又一桩蠢到令人发笑的事……”
原本压抑着的情绪瞬间汹涌而至,他盯着面前的人,一字字质问道:“楚霁,看着我像一条狗一样一点点被你驯化,你很得意是不是?”
“我没有。”
楚霁否认完,看着天狼剧烈痛苦的神情,忍不住皱起了眉:“天狼,对不起,我……”
“我不想听你道歉。”
天狼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身,像是在维护自己仅存的尊严那样,转移了话题:“你的物资包在我那,我现在带你去拿青稞种子。布拉韦里有懂种植技术的人,也有一块可以用作实验的土地。
“我不管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只想让布拉韦里好起来,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但楚霁,如果你敢有任何别的心思……”天狼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他,“我会亲手杀了你。”-
天狼口中的那片实验田,在布拉韦里的最深处。
因为依托于矿洞建成,布拉韦里的整体构造是纵向的,越往下,越靠近地心,温度也就越高。
这里比楚霁想象中要更大,他跟在天狼身后一路向下走去,穿过重重岩石垒成的阶梯,等下到天狼口中所说的实验田时,他们至少已经向下移动了五百米的垂直距离。
这块所谓的“实验田”面积很小,目测只有不足两百平米,出乎楚霁预料的是,上面并非空无一物,居然还种了一百来棵沙棘树。
只是这些沙棘树看上去也受到了变异基因的影响,长得有些奇形怪状。
实验田前有几个维持着人类形态的基因融合者,似乎在记录着土壤数据。见到天狼,他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低头行礼道:“王。”
天狼略一点头,作为回礼。
那些工作人员很快注意到了跟在他身后的楚霁,其中一人盯着楚霁,皱眉道:“王,他就是那个从气泡垒来的人类?您怎么带他来这里了?”
——对于布拉韦里而言,这片试验田关系着很多基因融合者的生存,十分重要,在此之前,从未有外人来过。
天狼扫了一眼身后的楚霁,淡声道:“他说他带来了青稞的种子,想试试看能不能在布拉韦里种出粮食。”
话音刚落,这群研究员全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接着迅速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青稞?真的是青稞?能种活吗?”
“要是真的是青稞,也许布拉韦里的粮食供应就有希望了!”
“但这是个人类,他带来的东西,能信吗?”
“对啊,人类怎么可能那么好心?”
“……”
那群人一边说,一边戒备地打量着楚霁。而天狼在说完刚才那句话后,就一言不发地站朝了一边,像是打定主意要看楚霁的笑话。
楚霁手里捧着一个布袋,清了下嗓子,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各位,我理解你们对我的身份有所顾虑。但这究竟是不是青稞的种子,只要是认识青稞的人,一看就能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里的布袋,将里
面青黑色的谷粒展露在众人面前。
其中一个最为年长的研究员上前一步,捻起一颗谷粒仔细看了看后,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随后点头道:“确实是青稞。
“但我们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对这些种子做什么手脚,万一你在里面掺了毒,让它们污染了我们珍贵的土地,那怎么办?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附和。
楚霁脸上没有露出任何难色,语气依旧平静:“我知道各位或许都有过被人类伤害、背叛的经历,但人类也并非全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想你们中的某些前辈,或许曾经也是人类;哪怕你们之中没有,布拉韦里也一定存在这样的前辈。
“我带着青稞种子前来,是真心想为人类和基因融合者谋求一个共同的未来,除此之外,我还带来了一些气泡垒最新研制出的珍贵药品,以表我的诚心。如果各位实在无法相信我,是否可以借用一点你们实验田里的土壤,我先用容器单独盛放种植。等种出青稞幼苗,打消了各位的疑虑,再将其余种子投入种植。”
他的话说完,几个研究员面面相觑几秒,都在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没等他们得出一个统一的答案,一个年迈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我愿意相信他。”
楚霁循声望去,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女性,从实验田最里侧的一条通道口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另外几个研究员,看上去都已经年纪不轻了。
见了她,在场所有的研究员全都停止了讨论,向她问好;就连天狼也微微欠了欠身:“安珀博士。”
听到这个名字,楚霁瞳孔一缩。
——安珀博士,那位和荣森往来邮件里的署名“A.”。
对方看起来大约七十岁出头,眼窝深陷,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她没要任何人搀扶,步伐平稳地走上前,最终站定在了楚霁面前。
楚霁微微低下头,感受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一圈后,缓缓开口道:“你就是楚霁吧?我听你的老师提起过你。”
楚霁有些意外,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知道自己:“您……”
“我是希丽诺·安珀,算是你老师的旧识,同时也是四十七年前,被叫停的‘不死鸟’计划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安珀博士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看得出来,荣森把你教得很好。
“你刚才说想为人类和基因融合者谋求一个共同的未来,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既然你带来了青稞种子,那不妨种种试试吧,要是真的能种出粮食来,整个布拉韦里都会感谢你的。”
因为有了安珀博士出面,楚霁的计划实行起来要容易了许多。
他最后在实验田里得到了一块三十平左右的土地,在将那些青稞种子交给专门负责种植的研究员后,天狼便带着他离开了。
和来时一样,往回走的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天狼不知为何变成了人类形态,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回荡在空旷的矿洞间。沉默如冰裂般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一路把楚霁送回之前养伤的那个房间门口,他才终于开口问道:“你认识安珀博士?”
“不算认识吧。”楚霁说,“只是因为我老师的缘故,碰巧知道一点和她有关的事而已。”
短暂的沉默后,天狼突然问:“你来布拉韦里,是为了她?”
楚霁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
不过天狼其实一直很聪明,也很敏锐,现在向他隐瞒这个也没什么意义,楚霁点了点头,答道:“有一部分是。”
天狼扯了一下嘴角:“果然。”
扔下这两个字,他毫不犹豫地打算离开,却再次被楚霁叫住了。
“等等,天狼。”
天狼回了一下头,眼底带着两分冷漠的讥讽:“还有什么事?”
楚霁站在门外那条狭小黑暗的通道里,一点微弱的火光映入他的眼底,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看上去明净透亮,仿佛毫无保留。
晃动的火光里,他看着天狼,开口道:“有一件事,我想了想,还是想告诉你。”
天狼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指尖下意识攥进了掌心。
“之前在气泡垒的时候,你说过,除了那件事不能骗你,其他的事,你都可以原谅。”
楚霁的语速很慢,说到这儿,稍顿了一下:“……我没有骗你。”
天狼的呼吸声忽然重了。
他看起来像是想要立刻拔腿就走,可那双脚却不知为何,如同被绑上了十字架的死刑犯一般,始终牢牢钉在原地。
下一秒,楚霁轻声开口,轰然一声,落下了悬在他头颅上的铡刀。
他说:“我是爱你的。”
“即便到现在,也始终爱着。”
第六十二章
虽然最初会救天狼,的确是出于利用和算计。
可是凭心而论,在之后无数的朝夕相处和并肩而立里,要说没有动过真心,连楚霁自己都不相信。
他的音量虽不高,可在这样狭长昏暗的过道间,每个字都被天狼听得清清楚楚。
空气中弥漫着煤油灯燃烧的火烟味,熏得人眼睛隐隐发疼。天狼红着眼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楚霁不躲不闪地同他对视:“我知道。”
“这又是什么新的把戏吗?”天狼冷笑了一声,往前逼近一步,“还是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楚霁却没有解释,静静同天狼对视几秒后,他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天狼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就见他拉开了一点自己的衣领,露出了白皙修长的脖颈。
皮肤边缘隐约能看到一点白色的纱布,清苦的药味伴随着淡淡的血腥气,从左肩的位置溢了出来。他看了天狼几秒,垂下眼问:“那三枪没解气,让你再咬一口,好不好?”
“你别给我来这套。”天狼恶狠狠地瞪着他,语气却不像看上去那么强硬,“这套现在对我没用了,我一口就能把你的脖子咬断。”
“嗯,我知道。”楚霁却忽然笑了,“只是除了这套,我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天狼,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现在我也落你手里了,可以随你处置,不是吗?”
他话音未落,下一秒,天狼往前一步,俯身对着他露出的侧颈,一口咬了下去。
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这一口带上了十足的恨劲,刚咬下去就见了血。
獠牙刺破皮肉,传来细微的声响。鲜红滚烫的液体连成一线,顺着肩头滚落,衬得楚霁的肤色越发苍白。
他侧过头,咬牙忍着,自始至终,都没吭过一声。
天狼像是咬住猎物的喉咙那样,迟迟没有松口。有那么一瞬间,楚霁错觉他是真的想要咬死自己。
可是那最初的凶狠退下后,他却忽然发现。
明明在那么用力地咬住自己最薄弱的部位,天狼却在发抖。
楚霁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他抬起手,想要摸摸天狼的耳朵,却被天狼躲开了。
颈侧的力道蓦地一松,楚霁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听到天狼带着唇齿间的血腥气,开口道:“楚霁,我放过过你一次了。这次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嗯。”楚霁近乎温柔地看着他,“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
拉开一点距离后,他颈侧那处新添的咬痕看上去越发鲜红刺目。温热的血还在不断从两道最深的牙印间往外淌,天狼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抹上楚霁的伤口。
颈侧的疼痛骤然鲜明起来,楚霁皱了下眉,听到他咬牙切齿地说:
“……楚霁,我恨死你了。”-
那天给楚霁脖颈上留了两个带见血的印子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楚霁都没有再见到天狼。
但或许是咬的那一口让天狼的心情愉悦了一些,又或许是楚霁的那句剖白多少起到了一点作用,第二天一早,唐茉就来了楚霁的房间找他。
刚一见到楚霁,她就没忍住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楚指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楚霁忍不住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这两天我一直没有机会见你,天狼把你弄去什么地方了?”
“也没去哪。”唐茉眨了眨眼睛,“只是因为我是从气泡垒来的,认识一些字,所以他们让我去给这里的孩子当老师。我说想来见你,但一直没有人告诉我你在哪。对了,楚指挥,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没什么事了。”楚霁想到自己刚过来的那两天得到的细致的照顾,问,“你知道在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怎么觉得,天狼对我的态度跟我预想中有点不太一样。”
“怎么了?”提起这个,唐茉顿时有些紧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说实话,那天我刚见到天狼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甚至险些没认出他来。当时你高烧昏迷,把我吓坏了,我一气之下没忍住跟天狼说了几句重话,他当时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吃人!”
楚霁挑了下眉:“你跟他说什么了?”
唐茉却难得地有点支吾起来:“我、我……”
她看了楚霁一眼,慢吞吞说道:“我当时很急,就说您因为被他打了那三枪,重伤未愈,又一路奔波,发了高烧……快,快死了……”
楚霁听完她的话,却并没有责怪,反倒笑了:“然后呢?天狼什么反应?”
“您当时是没看到,天狼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说到这里,唐茉莫名有些来劲,“感觉他好像被我的话吓到了,抱起您就往外跑,我想跟过去,但被外面那两头狼拦住了。
“后来我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好像天狼之前得到了气泡垒那边的消息,误以为您是真的死了,听说还为此发了一大通疯……”
她还在继续往下说着,楚霁却走了神。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天狼会对自己是这样的态度了。
那些种种的挣扎与拉扯,明面上的狠厉与暗地里的保护……
都是因为后怕。
难明的情绪里,楚霁垂下眼,再次想起了昨天天狼离开前,最后那句困兽般的“恨死你了”。
他是该恨的。
见他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沉思什么,唐茉犹豫片刻,试探着问:“楚指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楚霁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只是突然很想再见天狼。
可是接下来的这几天,天狼却像是在故意躲着他一样,始终没有再在楚霁面前出现过。
其实这也并不难理解,换做是任何人,面对着一个处心积虑欺骗了自己、偏偏自己又暂时无法割舍的昔日仇敌,恐怕都免不了会心烦意乱,痛苦挣扎。
何况楚霁昨天还说了那样的话。
他现在的身份尴尬,虽然有了那头雪豹的前车之鉴,布拉韦里的人不敢再对他怎样,但戒备和敌意终究是不可避免的。
好在楚霁并不太在意这些,既然天狼不愿意见他,他索性就趁着这段时间,去找安珀博士聊聊。
安珀博士有一间自己的实验室,就在之前那块实验田附近。实验室旁边就是她生活起居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个小型电暖器,各种生活用品也都还算齐全,对于布拉韦里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温暖和舒适。
安珀博士话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跟几个老研究员一起,泡在实验室里研究各种项目。她房间里那个小型电暖器,连带着许多给实验田照明供暖的设施,都来自于这间实验室。
楚霁去的时候,他们刚进行完一个实验。见了他,其余的研究员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有安珀神情不变地对他点了点头,问:“有什么事吗?”
因为之前从冯星曙那里了解到了一些四十七年前的那场变故,楚霁顾及着安珀的心情,不打算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只是随意地笑了笑:“也没什么事,我初来乍到,对布拉韦里还不太熟悉,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就想来这里看看。没有打扰到您吧?”
安珀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无妨。”
楚霁往外面实验田的方向看了一眼,顺口问:“对了,我昨天带来的青稞种子,已经种下了吗?”
“种下了,”安珀道,“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五天左右就能陆续发芽。”
“那真是太好了。”楚霁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又问,“布拉韦里还有其他地方有土壤,能进行种植吗?”
“土壤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从冰原上获取冻土,进行二次融化加工。关键是种植面积和温度控制的事,不过这些问题我们已经在着手讨论了,等到第一批青稞成熟的时候,应该能得到相应的解决方案。”
安珀说着,在实验室靠墙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一边问楚霁:“说起来,昨天有些匆忙,我没来得及问。你的老师最近还好吗?我好像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和他联系过了。”
这一次,楚霁沉默片刻,才垂眼答道:“老师在三年前已经去世了。他突发了基因变异,最终选择了向气泡垒高层‘自首’,以身殉道。”
闻言,安珀愣了一下。
她无声地看着楚霁,半晌的沉默后,才叹息似的说了一句:“……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楚霁点了点头:“的确。”
安珀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深沉而复杂的,略带着一点忧伤的表情:“我是基因融合者里很少见的植物融合者,融合的植物基因是铁冬青。这种基因带给了我比一般人更顽强的生命力和更长的寿命,但与此同时,我也注定会看着身边的老朋友,一个个离我而去。”
她说着,眸光微微闪烁,似乎是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旧事:“当初刚到布拉韦里的时候,我身边还有许多的前辈与旧友;而如今,快五十年过去,留下的也就只有我们几个老家伙了。”
楚霁认真地听她说着,没有插话。
不过安珀并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回忆往昔的人,眼下只不过是被荣森已经去世的消息,勾起了些许念想。
感叹了两句后,她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抬眼看向楚霁:“孩子,你要是有空,可以时常来这里看看,跟我讲讲这些年来,气泡垒变成了什么摸样。我也是个老家伙了,你知道的,老家伙总是喜欢多和年轻人聊聊的。”
楚霁一口应了下来。
那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实验田看看那些青稞的状况,再找安珀聊上一会儿天。
他有时候会跟她讲讲气泡垒里现在的生活,有时候安珀有事在忙,他便坐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
时间久了,其他那些研究员似乎也默认了他的存在,看向他的目光里,不再带着那么明显的戒备与敌意了。
等到第六天他再来的时候,终于在那片实验田里,看到了四五株嫩芽从土下冒出了头。
这些嫩芽看上去小极了,也脆弱极了,稍微不仔细一点儿,或许都瞧不见,仿佛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夭折。
然而对于布拉韦里来说,却是一个足够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青稞幼苗在这片土地上发了芽,那些小小的、脆弱却顽强的绿芽,却承载着这个地方的希望。
以此为始,或许从今往后,每年为了出去觅食而死在冰原上的同胞,再也不会有那么多了。
那天所有的研究员都聚在一起相拥欢庆,其中有几个老者,更是激动得落了泪。
楚霁破天荒地加入了他们的庆祝行列,这一次,那些研究员看向他的眼神,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
——虽然这些幼苗正式结出青稞,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至少楚霁带来的种子,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那天楚霁一直在实验室待到很晚,才回了那间他一直在住的房间。
然而还没走到房间门口,就在晃动的灯火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天狼靠墙站在他房间门口的油灯下,看样子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火光映照着他的侧脸,那副本就深邃的眉眼此刻看上去更显锋利。
和在气泡垒的时候相比,他似乎瘦了很多。
听到脚步声,天狼侧头向楚霁看了过来。那眼神很沉,映着徐徐的火光,在昏暗的过道里,看上去竟含了两分疯狂的意味。
楚霁心下一惊,缓步走上前,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来了?”
天狼却看着他,忽地笑了:“怎么,之前还说爱我,现在又不想见我了?”
“没有不想见。”楚霁说着,意识到他的状态不对,下意识皱了起眉,“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听他们说,你带来的青稞发了芽。大家都很高兴,我也一样。”
天狼垂眼看着他,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很低沉:“楚霁,那天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既然我没有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又自己主动送上了门,或许我的确不应该就这样放过你。”
他说着,嘴角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我不知道你说的……爱我,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再利用我做点什么,反正我从来都玩不过你,也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么。
“但我不想再折磨我自己了。”
楚霁看着他,轻声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既然你是为了安珀博士来的布拉韦里,你又说爱我,想让我原谅你……那你就试着讨好我,让我重新相信你吧。”
天狼说着,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按住了楚霁的喉咙。所有的痛苦与挣扎在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里燃成灰烬,既然摆脱不掉,他索性选择拉着楚霁一起跳下去:“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楚霁的瞳孔微微一缩,下一秒,听见他说:
“我的发情期到了。”
第六十三章
直到被天狼按在了房间内的墙壁上,楚霁才反应过来,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他架住天狼的手,试图阻止他进一步的动作:“天狼,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
天狼稍顿了顿,在一片昏沉里,抬起眼来看他:“怎么,你不愿意么?”
他说着,沉沉哂了一声:“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听到最后那句话,楚霁沉默了片刻。
房间里只有靠近床头的那个柜子上点着一豆灯火,火光橙红昏暗,将面前那张五官深邃的脸,也照得暧昧不清。
他们两人之间贴得极近,发情期偏高的体温烘烤着楚霁,他盯着天狼看了良久,问:“你一定要这样么?”
天狼却反问道:“你难道不希望我这样么?”
他的手指抚上几日前留在楚霁颈侧的那道牙印,之前的伤口现在已经结痂了,薄薄的一层,摸上去还有点硌手。
天狼指尖在那里停留了片刻,说:“楚霁,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先是处心积虑地骗我爱你,又引着我体验了气泡垒里的生活,最后带着青稞种子来到布拉韦里,究竟为了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你说你想谋求一个人类和变异种共同的未来,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归根结底,你也还是要利用我,利用我手下的这些变异种。
“而我现在只是在最后给你一个利用我的机会而已。”
楚霁感受着颈侧传来的鲜明触感,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笑了一下:“天狼,这话你自己信吗?”
他继续道:“我承认,一开始救你的时候,我想的的确是利用你。你当时伤得很重,我想着,如果你的命捏在我手里,加上在冰原上朝夕相处一段时间,我应该能跟你谈上一笔交易。但我没想到你会失忆。”
说到这儿,楚霁顿了顿:“那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换做任何人,都不可能不为之心动。如果能让你喜欢上气泡垒,如果能让你和气泡垒的居民产生一点牵连,那么我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最想要实现的心愿,就有了可能。”
“你的心愿?”天狼嗤笑一声,低头叼住了他的喉咙,“那我呢?你想过等我想起一切,会是什么感受吗?”
因为这个姿势,楚霁被迫仰起脖颈,后脑抵在了墙上。他既深且缓地呼了一口气,说:“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在意你会怎么样。”
“一开始不在意,那后来呢?”
“……后来在意的时候,已经没有意义了。”楚霁抬手抓住天狼的后颈,将他往后扯了两寸,“或者应该说,从我开始决定那么做的那刻起,我在不在意,就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
天狼冷笑一声,眼里蓦地浮现出几分戾气,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加重了:“所以我的喜欢,我的感情,对你来说也没有意义,是吗?”
“不是,我……”楚霁刚说到一半,有点难耐地低喘一声,“天狼你先停下!”
“我不会停的。”
天狼动作依旧,自顾自道:“楚霁,反正对你来说,我只是一颗可以利用的棋子,我的喜欢,我的感情,都只是你达成目的的工具。我不知道那些……你对我的好,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装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你跟我说过的话,有哪些我能信,哪些不能。”
他说到这儿,稍稍停顿,接着似乎是笑了一声,才继续道:“但只有这种时候,你的反应是真实的,这些反应偶尔会让我产生自己是被爱着的错觉。”
楚霁的额头抵住了他的肩膀,伸手去推他,却没推动:“我那天已经告诉过你了,不是错觉……你放开我。”
天狼没有理会他的要求,反倒把他两只手往头顶一别,制住了他的挣扎。
“可我不相信。”
随着他话音落下,柔软暖和的织物落了下去,雪白的肩头暴露在了空气里。
楚霁靠着墙壁,退无可退,皮肤上起了一层小小的粟栗。
这么多天过去,他肩膀上的枪伤终于结了痂,和不远处的咬痕放在一起,显得格外可怜。
天狼看着那几处略显狰狞的伤疤。
这些都是他在楚霁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莫名从中得到了些许成就感,一只手向下探去。楚霁正要开口,却忽而猛地伸直了脖颈,所有的话却全都咬在了齿关里。
“天狼……!”
这一次,天狼终于垂怜般低下头,重逢以来,第一次吻上了他的唇角。
“我很久之前就想这样做了。”他缓声说,“只是之前一直顾及着你的身体。不过现在没什么好顾及的了。”
楚霁彻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某种濒死的感受里,他听到天狼在自己耳畔,低声开口:“楚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最恨的其实不是你骗了我。明明是你来招惹的我,你却永远清醒冷静,总是运筹帷幄,就好像你从一开始就笃定了我不会杀你,笃定了我会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被你三两句话哄得团团转。
“到头来,好像只有我一个人陷了进去,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的蠢货。”
楚霁听着他的话,痛苦地蹙起眉,在汗湿里无声地摇了摇头。
天狼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腰,低下头,轻轻舔舐着他肩膀上的枪伤,仿佛对那个地方爱不释手。
舔了两下后,他却突然对着那个地方,不轻不重地咬了上去。
獠牙抵着本就敏感的伤疤,楚霁攥紧手指,喉咙里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可明明是施以“惩罚”的人,天狼的神情却好像并不比楚霁好受。
他用牙尖轻轻磨蹭着那块疤,在最后的时候,低声说:“我之前说‘不是非你不可’,是骗你的。我最恨你的,其实也就是这个。”
“楚霁。”
天狼念着他的名字,闭了闭眼睛,尾音微微发颤,仿佛终于不得不摒弃狼王的自尊与高傲高傲,承认自己的愚蠢与卑微。
良久,他睁开眼,看着楚霁近在咫尺的、微湿的眼睛,声音低哑哽塞:
“楚霁,你的确手段了得,能把别人的感情玩弄于股掌。”
“……但你知不知道,狼的一生,只会认定一个伴侣。”
这句话的尾音沉沉落在楚霁心口,他动了动嘴唇,下一秒,却骤然睁大了眼。
潮气在他的眼眶里氤氲,他再一次忍受不住地挣扎起来:“天狼……!别,别成结……!”
天狼却加重了两分齿关的力道:“不行。”
他长长呼了口气,声音里带了很低的笑意:“我说过,既然你想利用我,就努力讨好我。
“努力想办法让我……再最后相信你一次。”
第六十四章
第二天恢复意识的时候,楚霁只觉得从腰到腿一片酸疼。
床头的灯火还未燃尽,天狼偏高的体温从身后传来,一只手松松揽着他,一时之间,竟让他有点分不清这是在布拉韦里,还是气泡垒。
房间里暧昧气息还没散尽,他低嘶了一声,刚动了一下,身后便传来了天狼微哑的声音:“醒了?”
楚霁有点不大想搭理他。
天狼屈起一点手指,摩挲着他身上的一处红痕,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楚霁终于转过身来,看着他:“你的发情期要持续多久?”
天狼笑了:“大概半个月吧。”
楚霁皱起了眉。
沉默片刻后,他说:“天狼,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一夜过去,天狼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挑了下眉,问:“你想谈什么?”
这几次相处下来,楚霁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要想让天狼重新相信自己,就必须打破天狼现在的一些“固有认知”。
昨晚沉沉浮浮间,天狼的话他却每个字都听了进去。
小狗现在大概是被骗怕了,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他必须得想个办法,让对方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会“怕”的。
两秒的思考后,他开口道:“天狼,昨晚你说,狼的一生只会认定一个伴侣。可是你恢复记忆之后,真的依然还把我当作伴侣么?”
大概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天狼皱了一下眉:“什么意思?”
楚霁低低叹了口气,放慢了语速:“你昨天晚上说,我总是清醒冷静,随随便便就能把你的感情玩弄于鼓掌,就好像我笃定了你不会杀我,笃定了你会帮我。
“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他说着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天狼:“天狼,之前在城墙上,向我开枪的时候,你真的没有想过要杀我吗?”
这一次,天狼安静了很久,才回答:“想过。”
然而话音刚落,他便嗤了一声:“但想过又怎样?人类和变异种本就天生敌对,你把我骗得那么惨,我想杀你,也是人之常情。”
“是啊,”楚霁垂下眼,也跟着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就像我骗了你,你不再相信我,也是人之常情。”
昏暗的灯光下,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不知为何,看上去好像有点难过。
天狼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就好像明明是这个人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到头来,受伤的人却变成了他。
可楚霁的身体从上次受伤以来,就一直算不上彻底养好了,这段时间又一直殚精竭虑,为各种事奔忙,昨晚还被天狼折腾了半夜,此刻映着幽暗的火光,看上去更是显得苍白瘦削。
虽然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太对劲,但天狼看着他,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
楚霁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口上,天狼胸腔内的跳动从手掌下清晰地传来,楚霁目光不动声色地凝了凝,继续道:“一开始的时候,我想,人类和基因融合者要是真的能联合起来,共同从末日里挣扎出一个未来,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或许等你明白我的心意后,也不会那么恨我。到时候我对你再好一点,多哄哄,总是能哄好的。
“但后来看到你恢复了记忆,那么痛苦,离开的时候甚至还一连向我开了三枪,我突然就不太确定能不能把你哄回来了。
“我的老师本就很偏向基因融合者,加上各种各样别的原因,气泡垒的高层一直想把我除掉;而你身份的暴露,刚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他们找了各种各样的由头给我定罪,被关在牢房里的时候,有时候伤口疼得厉害,我就会想,要是你从此真的就恨上我了,真的再也哄不回来了,那该怎么办?”
他说着,再次很淡地笑了一下:“每次想到这里,心里就会下意识一空。”
手掌之下,天狼心脏跳动的频率随着他的话音,有了明显的变化。
他静静盯着楚霁看了很久,却始终无法分辨出这番话的真假。可很快,他脑海中就浮现出第一次在布拉韦里的暗牢里见到楚霁时,对方双目紧闭、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模样。
……即使知道面前这个人卑鄙狡诈,前科累累,他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再试着相信他一次。
他的手指抹过楚霁的喉结,不知道是在挖苦楚霁,还是在嘲讽自己:“真的吗?原来你也会害怕吗?”
“天狼,我也是人,又不是木头石头,我也有感情,当然会害怕。”楚霁抬起眼,琥珀色的瞳仁里完整地倒映着天狼的轮廓,“特别是见到你之后,发现你好像比想象中还要恨我,还要难哄,我心里就更没底了。”
听了这话,天狼却好像有点来气:“你明明都没有哄过我。”
“没哄过吗?”楚霁挑了下眉,“我向你道歉,你说你不想听;我告诉你真心话,你也不信;我去找了你两次,你都躲着不见我。所以我才问你,现在真的还有把我当做你的伴侣吗——还是说你们狼族,有虐待折磨伴侣的癖好?”
天狼竟然一时被他问得有些哑口无言,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两分气急败坏的委屈:“你找了两次我没见,你就不会多等一会儿,多来几次吗?你不还是转头就去找安珀博士了!说到底,你会来布拉韦里,本来也就是为了安珀博士,我见不见你、原不原谅、记不记恨你,其实对你来说根本没那么重要,是不是?”
楚霁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了,一时间仿佛回到了以前在气泡垒的时候。因此听了他这一番说辞,第一反应却并不是为自己辩解,反倒笑了起来。
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本就气闷的天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口,却见楚霁弯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那你教教我好不好?现在咬也让你咬了,睡也让你睡了,我有点笨,不知道现在还要怎么做,才能把我们尊贵的王哄好?”
楚霁这要是叫笨,这个世界上恐怕就没有聪明的人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在顺着天狼的意思哄他,天狼却只觉得比之前更加难过。
他再一次不得不承认。
不论嘴上放再多狠话,在楚霁开口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做不到真的放任自己去恨他。
其实他从来都没有那么难哄。
楚霁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或许是看出了天狼此刻的想法,他抬手在天狼的耳尖上揉了揉,温声问:“所以小狗说恨我,说要是从来没有遇到我就好了,是因为觉得我对你的喜欢都是假的,是别有用心,不是因为真的再也不想见到我,是吗?”
天狼一口叼住他的手腕:“不许叫我小狗。”
“那小狼崽子,可以吗?”楚霁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你之前说人类和变异种天生敌对,我不认同。没有谁和谁生而为敌,那怕要多花一点时间,多费一些功夫,这个局面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就像你在气泡垒生活了那么一段时间,你觉得那里的人类是真的天生就坏吗?
“他们也并不算坏,有很多都是好人,对不对?只是很多时候,受限于教育和眼界,他们能看到的,只是高层希望他们看到的。”
“也不是没有坏的。”天狼却看着他说,“最坏的一个刚好让我碰上了。”
“嗯,的确让你碰上了,可能你运气不太好。”楚霁笑着说,“但遇到你我却很幸运。”
“天狼,我叫你小狗不是因为真的把你当小狗,也没有任何不尊重你的意思。相反,正是因为我觉得你敢爱敢恨,对人真诚,特别好,特别可爱,我很喜欢。”
天狼觉得楚霁是在故意说这些哄他开心。
但他不能否认,自己的确被哄到了。
来找楚霁的时候,他已经跟楚霁说过,他不想再折磨自己。
他知道楚霁有些话说的没有错,他始终无法克制地渴望着和面前这个人在一起,之前的很多话,其实也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而已。
他把头埋进楚霁的颈窝,深吸了口气后,问:“楚霁,你真的能改变人类和变异种多年敌对的现状吗?我从小长在布拉韦里,我很清楚,这里的人有多憎恨人类;在气泡垒生活的那段时间,我同样也能感受到人类对变异种的恐惧和仇视。”
楚霁看着他:“但哪怕布拉韦里的基因融合者憎恨人类,我也一样在这里好好活了下来;气泡垒里的人虽然恐惧变异种,但也依然有师母那样的人在不断为此做出努力,不是吗?”
“你能活下来是因为……”
“是因为你,对吗?”楚霁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天狼,我知道的。但你看,哪怕布拉韦里的大家那么憎恨人类,却也愿意为了你的话,而选择容下了我,这说明人类与基因融合者之间的矛盾,还没有到全然不可调和的地步。
“而我带来青稞的种子,同样也是因为想要带来一个友好、和平的讯号。现在第一批青稞种子已经陆陆续续发芽了,我相信等到它们结出果实的那天,布拉韦里的大家都会看到新的希望。”
天狼默了默,低声说:“我听说安珀博士很喜欢你。”
“安珀博士博学多才,性情随和,是个很好的人。”楚霁说着,大概知道天狼在介怀什么,低下头,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头顶,“天狼,当初你问我来布拉韦里,是不是为了安珀博士,我说的是有一部分是。但我后来发现你听话只听一半,又只顾着自己生气,从来也没有问过我,另一部分是为了什么。”
天狼嗓音发闷:“……我不想知道。”
“是么?但我想告诉你。”
楚霁安静而专注地看着他,浅色的眼睛里透着一点略带促狭的笑意:“一部分是为了安珀博士,但小狗,另一部分,我是为了你。”
天狼环在他腰上的手缓缓收紧了。
微光落在楚霁的眉骨上,将他原本有些锋利的轮廓衬得柔和下来,像是本身就发着光。
他始终那样看着天狼,一字一句地问:“天狼,你的子民们相信你,他们愿意为了你做出改变,我也一样。那么现在,能请你也再最后相信我一次吗?”
“我能相信你吗?”
楚霁却问:“你想相信我吗?”
天狼微微眯起眼睛:“你会继续利用我吗?”
“我会。”楚霁笑看着他,“从布拉韦里的战力,到四十七年前对气泡垒高层心灰意冷,被逼到这里的科研力量,再到你的感情,我会榨干你的每一寸利用价值。
“你愿意吗?”
第六十五章 (修增)
天狼的发情期一直持续了半个月。
楚霁担心自己会被他折腾死在床上,在第二次前就出言警告过,要是天狼再敢成结,他就用物理手段,帮天狼永久性解决他的发情期问题。
天狼大概也顾及到他的身体,之后收敛了不少。不过尽管如此,半个月过去,楚霁还是很想永久解决一下。
这天一早,天狼才刚从后面抱上来,楚霁就抬手架住了他,警告道:“再乱动我就给你做绝育。”
天狼先是动作一顿,随后抵着他的肩膀,沉沉笑了起来。
这半个月的时间,外面恐怕积攒了不少事,但啤酒箱也知道这段时间天狼在发情期,并且通过天狼对楚霁那不太寻常的态度,隐隐察觉出了些什么,不敢在这时候来触天狼的霉头。因此除了每天会送水和吃的来,从来也没有多问过半句。
直到今天,他惯例在房间门口放下了水和食物,刚转过身要走,身后的房门却被人打开了。
天狼赤着上身,神情看上去少了几分前两天的戾气,反倒添了几分餍足的慵懒。
他端起放了食物和水的木盘,叫住了面前的少年,问:“这几天外面怎么样?没人闹什么幺蛾子吧?”
啤酒箱不敢去看他身上那一道道被抓出来的红痕,红着耳朵根回道:“都挺好的,没什么事。偶尔有点小打小闹,也很快就被收拾了。”
天狼点了点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又问:“楚霁带来的那些青稞种子怎么样了?”
“长势比预期中还好。”提起这个,啤酒箱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那些青稞适应性很强,半个月过去,已经长出一小片绿苗了。
“只是……”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地看了天狼一眼,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王,上次您跟我说,那个姓楚的人类是您的伴侣……这话是真的吗?”
天狼挑了下眉:“怎么了?”
“没,”啤酒箱垂眼避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只是那天您来找他的时候也没避着人,现在大家都听说了您的发情期是在这儿过的,那个人类的身份又有些特殊……”
天狼眉眼间带上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默了默后,缓声道:“是,他是我的伴侣。要是有人问起,你就告诉他们,楚霁救过我的命。”
啤酒箱想起之前他生死不明的那几个月,隐约猜到了什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
然而天狼却没再多说。
屋外的温度比房间里低上不少,他担心门敞久了寒气进去,侧过头问了一句:“还有别的事么?”
啤酒箱不知想起了什么,讪讪笑了一声后,摇摇头,脚底抹油般溜了。
天狼关门回了房间,楚霁翻了个身,从被窝里探出脑袋,问:“是啤酒箱么?”
天狼“嗯”了一声。
楚霁:“我看你和他的关系,似乎比跟其他人的关系要更进一些?”
“他是我从冰原上救回来的,跟了我很多年。”天狼盯着他看了几秒,“怎么突然问这个?”
楚霁原本是想起了之前遇见啤酒箱时,对方跟自己说过的那番话,所以才有此一问。
可看着天狼这一副莫名在意的模样,突然起了点逗弄的心思,眼尾一弯:“没什么,就是觉得他那一身白色的羽毛,还挺好看的。”
闻言,天狼眯了眯眼:“你喜欢那样的?”
“我一直对毛绒绒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楚霁意有所指地笑道,“我以为你知道啊,小狗。”
他话音未落,天狼骤然变回了狼型,转瞬之间,已经将他压在了身下。
极具压迫感的森绿狼眸直直锁定着楚霁,来自冰原的铁腥味再次扑面而来,天狼俯在楚霁耳侧,嗓音低沉,磨着牙问:“你再说一遍?”
谁知楚霁却若无其事地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一双眼里依旧满是笑意:“好久没玩小狗的耳朵了。”
他一边说,一边屈起膝盖,隔着被子顶到天狼的某处,不轻不重地蹭了两下。天狼声音随着他的动作,倏地一变:“楚霁!”
楚霁挑眉笑道:“怎么,就许你折腾我,我碰你一下都不行”
说完这句话,他双手下移,捧住天狼的脑袋,在他狼吻上亲了一下,随后趁着天狼愣神的功夫,一个翻身就下了床。
下一秒,却两腿一软,险些没又跌坐回去。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楚指挥,这一瞬间脸色却精彩极了。天狼瞅着他这副模样,这才觉得扳回了一城似的,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
楚霁此刻身上未着寸缕,苍白的皮肤上缀满了难以言说的红痕,尤其是颈侧和肩胛骨一带最为密集,衬着他的肤色,一眼看过去就难免让人心生绮念。
天狼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披上衬衣,将那些自己留下的痕迹一点点遮去,仿佛变得隐秘而无从窥探,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来。
他凑了过去,从身后将下巴搭在楚霁的肩上,听到楚霁开口说:“天狼,陪我出去走走吧。”
“嗯?”天狼懒懒地问,“你居然还走得动么?”
楚霁侧头瞥了他一眼,有点好气又好笑,想了想,也懒得跟他计较,回道:“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我来布拉韦里这么久了,这里的大多数地方都还没去过。我上次看到这里的街上似乎也有些卖小玩意儿的,都有些什么?”
天狼沉默片刻,道:“基本都是他们从冰原上猎到的猎物,把肉风干后拿出去卖,也有些保暖的皮毛之类的,估计你不会喜欢。”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喜欢?”楚霁穿好衣服,转过头看着他,“喜不喜欢,总得先去看看再说。”
“楚霁。”天狼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安静地在他肩上搭了一会儿后,突然问,“你迟早还是要回气泡垒的,是不是?”
“嗯,我要回去。”
楚霁回答得没有任何犹豫,他的目光落进天狼眼里,顿了顿后,向前两寸,轻轻贴住了天狼的额头:“但我要带着你一起回去,要带着布拉韦里所有被驱逐出家园的基因融合者们,一起回去。”
天狼瞳孔慢慢缩紧了,他与楚霁隔着毫厘,两相对视,大约过了十来秒,才一字一顿地问:“做得到吗?”
微烫的鼻息扑在楚霁颊侧,他笑了笑,说:“离开气泡垒前,我做了不少布置。留在气泡垒的那些人相信我,任由我来掷这一场豪赌,我也同样相信他们。”
天狼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逐渐收紧,勒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他在天狼手臂上拍了拍:“好了,要是把我勒死在这儿,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也赶紧收拾收拾,吃点东西。折腾了那么久,都不饿么?”
天狼应了一声,又在他耳后啃了两口,才终于松了手。
于是最后他们俩出门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个多小时。
布拉韦里带着矿土气息的寒意扑面而来,楚霁看着那一盏盏挂在黑色石屋下的油灯,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着前方的路。
脚下的岩石质感略显粗糙,天狼走在他身前半步,先带他去了上一次他伤刚好时,自己走过的那条街道。
将近一个月过去,之前卖东西的小摊已经换了几家,卖的东西也基本如天狼所说,不过是一些猎物身上卸下来的皮毛和风干的肉条。
唯独在走过转角时,楚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有趣的玩意儿。
那是一头用某种动物的皮毛缝制成的小狼,约莫只有巴掌大。
大概是做别的东西时用剩的边角料,扔了又觉得可惜,索性做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楚霁弯下腰去,将那头小狼拿了起来,见它虽然小,做工却很精致,眉目间俨然有几分天狼的影子。
于是笑了起来,问道:“这个怎么卖的?”
这些所谓的“摊子”,不过是在自家门前摆一块小铺盖,放点东西上去而已,摊主也就是摊子后那栋石屋的住户。
布拉韦里的居民们原本还对楚霁这个外来的人类有些忌讳,可是有了青稞种子的事在前,现在又是天狼陪他来的,早就不敢有什么二话,听到他问,立刻摆了摆手道:“一个小玩意儿而已,送给你了。这本来就是家里孩子按照王的样子做的,王不怪罪就好。”
楚霁转头看向天狼。
天狼道:“布拉韦里的习惯是以物易物,你可以看看身上有什么东西能拿来换的。”
楚霁闻言,在身上摸了一通,然而他所有的东西都还在那个物资包里,摸了一圈,也没在身上摸到什么东西。
那个摊主见状,还要再说什么,却听天狼率先开口道:“算了,你喜欢就拿着吧。我之后让啤酒箱拿东西来换就行。”
楚霁笑着应了声好。
这是天狼亲自“下的令”,那个摊主也不好再说什么,最终笑容满面地送走了二人。
楚霁将那只小狼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圈后,目光又移到了天狼脸上,似乎心情很好:“看来我们的王在布拉韦里,真是深受爱戴。不过看到这个小玩意儿,我倒是又想起了之前在气泡垒的时候,我们转糖人,你转到的那只小狗。”
天狼同样也想了起来。
气泡垒里明媚温暖的阳光仿佛又随着这简短的一句话,再次映入脑海,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潮涌般清晰的回忆。
他脚步一顿,看着楚霁在橙红火光中含笑的侧脸,出于某种莫名的冲动,突然开口道:“你来布拉韦里之前,我听到气泡垒那边传来的消息。
“……他们说,你死了。”
听到这话,楚霁也跟着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看向他。
天狼的脸色看上去平静极了,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随口提起的小事,连语气都是沉而直的。
可是楚霁从唐茉那听说了天狼知道过自己的“死讯”,去找天狼的时候,曾在半路上,撞见过那个名叫“啤酒箱”的少年。
彼时少年似乎知道了什么,面对楚霁时,已经敛起了那一身的敌意。楚霁原本以为是天狼交代过他,没想到他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自己看了很久后,突然走上前来,开口道:“王告诉我,你是他的伴侣。”
楚霁愣了一下。
啤酒箱深深看着他,沉默片刻后,继续道:“在你来布拉韦里之前的一段时间里,王从气泡垒那边得知了一个指挥官的死讯,然后突然就疯了。
“他把自己关在石室里,不吃不喝,什么人也不见。到了第二天晚上,我怕他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想尽了办法,最后才磨进了石室。
“……我走进去的时候,石室里所有的火把都熄灭了,冷得让人发抖。我重新点燃了火,看见王坐在石室最高的王座上,一双眼睛红得能滴血,朝我看过来的那刻,吓得我险些砸了手里的水和食物——不是因为害怕,只是我在王身边跟了他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副样子。”
啤酒箱的语速很慢,楚霁没有开口打断他,就静静站在那,听他往下说着。
“我担心王一直不肯吃东西,就骗他碗里装的是酒——那其实只是一碗掺了糖和盐的水而已,可是一口下去,王居然没喝出来。
“那碗水喝完后,王看着我,突然说了一句话。
“他说:‘是我害死的他’。”
楚霁拧了下眉,嘴唇微微动了动。
啤酒箱像是要用目光在他脸上烙出一个洞来,最后却不知想到什么,轻轻摇了下头,垂下眼去笑了一下:“其实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很讨厌你,但在王告诉我你是他的伴侣之后,我突然就明白了之前那段时间,王为什么会那样了。所以说实话,我还挺高兴你能活着回来的。
“狼是最重视伴侣的钟情动物……如果你再晚来几天,我都不敢想象王最后会怎样。”
“所以,”他顿了顿,看着楚霁,语气和目光都无比认真,“我不知道你跟王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你是王的伴侣……以后请好好对待他。”
啤酒箱说到这儿,居然对着楚霁,深深鞠了一躬。
微弱的风吹起少年身上洁白的羽毛,楚霁听完他的话,只觉得在原地站了太久,腿脚都有些发麻。
他缓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最终对着啤酒箱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会的。谢谢你。”
手中的小狼被染上体温,楚霁看着面前的天狼,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相去甚远,他却忽然想起了啤酒箱的描述里,对方那个不吃不喝、几近疯狂的模样。
他莫名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天狼微冷的面颊,缓声问:“那你那时候哭了吗?”
“没有。”天狼说,“我庆祝了三天三夜。”
听到这个回答,楚霁忽然就笑了。
他其实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天狼那里“死”过一次,他们之间的很多事,绝不可能就那样轻易地化解。
天狼也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他只是恰好撞破了,也利用了天狼的后怕而已。
他点了点头,竟然有点发自内心地说:“那挺好的。
“不过现在我‘死而复生’了,还阴魂不散地找了过来,看来小狗之前的庆祝,都白费了。”
“也没什么。”天狼目光落在他颈侧不慎露出来的那一点红痕上,“你欠我的很多,努力多活久一点,才好慢慢还。”
楚霁眼里的笑意愈发明显,天狼总觉得他眼底好像有什么更深的情绪,似乎被那笑掩盖过去了,却无从探究。
最后只听到他笑着说:“嗯,我尽量。”
楚霁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天狼,自己从啤酒箱那里知道了什么。
他也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往前走了几步后,刚好想起什么,转过头道:“不过说起气泡垒,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我得再去一趟你那里,把物资包里所有要用的东西都拿上。”
特别是他带着的那个通讯器。
之前为了防止引起天狼猜疑,他一直没有和气泡垒里的人联系过,他那么久没有消息,林晞和苏恩斯他们恐怕都要急疯了。
现在既然话说开了,也该给他们报个平安。何况他现在人不在气泡垒,那边的很多情况,还得跟苏恩斯他们互通有无。
他之前跟苏恩斯和林晞他们约好的时间是一个月,他离开气泡垒后,一个月内,不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给他们消息。
如果一个月后还没有消息,那就说明他多半是凶多吉少。
眼下转眼一月之期就要到了,楚霁打开通讯器的那一刻,收信箱里瞬间涌出的消息,多到让几乎从不卡顿的通讯器都破天荒地卡了一下。
楚霁大致翻看了一下,这其中大半来自苏恩斯,小半来自林晞,最新一条刚好在他开机的那刻发了过来。
苏恩斯:楚霁,求你回个消息。我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那么硬的命,肯定不会有事。只是你再不回消息,林晞要急出病来了。
楚霁第一时间发了一条“安好勿挂”过去,片刻后,通讯器抽风般震动起来。
楚霁笑了一声,没有理会那些一条条新涌进来的消息,先顺着以往的消息大致翻找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关键的信息。
很快,他看到了第一条自己要找的东西,发信时间是他离开气泡垒后的第五天。
苏恩斯:尼洛威尔已经被我暗中处理了。做得很干净,没有被人发现,放心。
楚霁不动声色地看了一旁的天狼一眼。
——处理尼洛威尔是他离开气泡垒前,嘱咐苏恩斯去做的。
尼洛威尔这个人,心思太多,加上行事作风摇摆不定,阿满的死有他很大一笔功劳。楚霁担心留着这个人,会给以后的计划带来脱离掌控的变动。
而在看到第二条重要信息时,楚霁神情却蓦地一怔。
第六十六章
大概是他盯着手里的通讯器看了太久,天狼皱了下眉,问:“怎么了?”
楚霁这才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提了下嘴角:“没什么。”
只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和楚择之扯上关系而已。
——苏恩斯在那条信息上说,楚霁假死的事被一个白塔的士兵察觉了,但最后却是楚择之帮忙善的后,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大概是看一个人冷血无情、六亲不认久了,对方却突然做出了一点近似于“有感情”的行为,意外之余,难免让人觉得讽刺。
天狼看着楚霁那副明显在敷衍自己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楚霁见状,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将通讯器的屏幕转朝了天狼:“真没什么,只是没有想到他会出手而已。”
天狼看着屏幕上的“楚上将”三个字,默了默,问:“这是你父亲?”
楚霁“嗯”了一声。
天狼又问:“你难受么?”
楚霁却笑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天狼,半真半假地说:“没有你记恨我的时候难受。”
天狼于是啧了一声,不说话了。
楚择之会选择出手这件事,对楚霁来说,虽然意外和讽刺皆有,但归根结底,是件好事。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这位血缘上的父亲能够以人类的人情常理去推断,但这件事至少可以证明,楚择之也并非全然是特梅尔的走狗。
除了这两条消息外,苏恩斯发的其他消息大多都是问他的情况,以废话为主;相比之下,林晞就要克制得多,尽管在苏恩斯的消息里,他已经担心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
在得到他的回信之后,林晞很快就发来了一句:-
在布拉韦里了吗?情况怎样?伤势是否有过发炎恶化?
楚霁瞥了身旁的天狼一眼,回道:-
已经平安到达布拉韦里,情况比预想中好很多,伤口已经愈合了,师兄不必担心。
随后才在苏恩斯发来的一大连串废话里挑着回了几句。
布拉韦里和气泡垒相隔着数百里冰原,信号很不稳定,这次消息发出去后,半晌也没得到回复。楚霁索性收起了通讯器,对天狼道:“我想去实验田那边看看。”
因为之前楚霁一直待在实验田那边,而那段时间天狼有意避着他不见,所以到现在也只是听手下的人说过青稞的情况,还没有亲眼去看过。现在楚霁提起,他刚好也跟着一起去看看。
半个月过去,那些青稞苗的长势十分喜人,一眼看过去,一片盎然的绿。
对于布拉韦里而言,能见到这样一片绿,实属难能可贵。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想过,在冻土之下近百米的地方,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寸草不生、漆黑而冰冷的矿洞里,居然也能生长出这样一片充满生机的翠色。
半个月没见,安珀博士一切如旧。
楚霁猜她应该知道自己和天狼的关系,但看到他们两个一起过来,却也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淡淡笑了笑,看着实验田里的那片青稞苗,说:“看来不论在什么时候,青稞这种东西的生命力,都总是能超乎我的想象。”
“这是气泡垒西侧农业区改良过的品种。”楚霁笑道,“在产量更大,生命力更顽强的同时,生长周期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缩短。大约再过两个月左右,就能结出粮食。
“不过因为各方面条件受限,这次我带来的种子并不多,如果最后真的能成功结出饱满的果实,我建议将这一小批结出的青稞,百分之八十都用作下一批次的种子。”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关于下一批次更大面积种植青稞的很多准备事项,现在还在模拟推进中。”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在安珀的引导下,走进了实验室。
从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楚霁就注意到过,实验室角落的架子上,放着一套看上去就十分复杂的模型。他瞅着时机,这一次才终于看着角落里那套模型,状似无意地开口:“博士,这组模型看着很有意思,是干什么用的?”
安珀却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落在楚霁身上,反问道:“其实你从第一次来就想问这个了吧?”
楚霁坦然地笑了笑:“还是瞒不过您。”
“你从气泡垒来,又是荣森的学生,恐怕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想要瞒我。”安珀看着那套经年的模型,默然良久,再开口时,声音似乎沉了许多,“……那是四十七年前,‘不死鸟计划’的核心模型。”
虽然早就已经猜到了答案,可再次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词,楚霁不免还是有两分动容。
安珀以一种极深的目光看着那套模型,尽管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上面却依旧一尘不染,就好像时不时就会有人上前摩挲、擦拭一番。
半晌,她走上前去,在那套模型前站定了,仿佛在透过它,看向某段更为深远的记忆,又或是窥见某个幻梦般的未来。
这个龟缩于废弃矿洞一角的实验室,和四十七年前那座专门为“不死鸟”计划建立的研究所比起来,狭小破旧得仿佛是个玩笑。
可哪怕是为了得到这一件小小的简陋的实验室,他们这群老家伙,也曾付出过无比惨痛的代价。
安珀四下环顾了一圈,最后转过头,目光落回了楚霁身上,无声叹了口气:“小霁,既然你能来到布拉韦里,也知道我是谁,想必你也知道,四十七年前,气泡垒的高层发生过什么吧。”
楚霁回想起那天上午在苏恩斯家里,冯星曙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点了点头:“听冯副主席提起过一些,剩下的,大概……也已经能猜到个七八分。”
安珀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淡淡的悲哀,细看之下,竟然还有两份怀念:“五十年前,在第一批基因融合者主动提出愿意接受人体实验的时候,每个人心里,都还怀揣着无数美好的期望。
“那个时候,除了‘不死鸟’计划之外,还有另一个与它相提并论‘人类基因进化计划’,这个计划主要研究的,就是基因融合者体内产生的变异基因。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太年轻,许多人都认为所谓的基因融合与变异,其实是为了适应灾难时代而产生的进化,毕竟大多数人融合基因的物种,都具有很强的耐寒性和生存能力。我们天真地以为能以己之身,为人类的未来探寻更多的可能性;就像我们也曾坚信,终有一天,我们能让真正属于人类自己的‘人造太阳’,重新从地平线上升起。
“……可如今五十多年过去,当初执着地相信着这一切的人们,大多都已经长眠于漆黑冰冷的冻土之下了。”
最后一句话从她口中吐出,轻得像是一句叹息;落到楚霁心口,却只觉得沉重如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实验室外依稀传来研究员们商讨问题的声音,隐约断续,听不分明。
冷白的灯光打在实验室光洁的墙壁上,空旷的屋内久久静默着,大约过了两三分钟,楚霁才抬眼看着安珀,轻声问:“那您如今,是否还依旧相信着呢?”
安珀没有回答,一向平稳的双手,却按住实验室的桌角,轻轻颤抖起来。
楚霁却垂下眼,唇角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可能是我也还太年轻了吧,您说的那些,我至今也依然相信着。”
安珀抬起眼,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楚霁唇边带着那一点笑,上前两步,像是之前同安珀讲这些年气泡垒里的变化那样,缓声说了下去:“博士,气泡垒的高层或许的确如您记忆中那样,自私、卑鄙、短视,比起人类的未来,更在意自己手中那点虚无缥缈的权势。
“但是——”他话音一转,“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的老师,弗里德姆·荣森将军,愿意以身殉道,用自己的命,去点燃民众心中的火种;我的师母,白微尘医生,在气泡垒的地下城区开了十余年的‘黑诊所’,富贵穷苦,变异与否,一视同仁;冯星曙,冯副主席,虽然手中没有太多实权,却一直在暗中为了气泡垒里的无数女性奔走,为了无数陷于苦难的人们奔走,暗中收集了不少中央气泡垒主席滥用职权、以权谋私的证据……
“除了他们,还有无数我的战友同袍,还有气泡垒里许许多多渴望着一个自由、明亮未来的居民。”
“博士,”楚霁的眼睛微微发烫,语气却始终不徐不疾,“我理解您对气泡垒的寒心,我也知道,正是因为念着那一点旧情,所以很多话您都没有开口说出来。但我还是想告诉您,现在的气泡垒,并不是一个糟糕到无可救药的气泡垒,您曾经所相信的那些,也并非只能沦为妄想。”
安珀的眼眶慢慢红了。
久远到近乎褪色的记忆中,那一张张曾鲜明过的面孔,仿佛又再一次生动活泛起来。
她是少年天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取得过不少成就,成为了“不死鸟”计划的核心成员。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并非没有过满怀意气,毕生所求,不过是再次看到太阳升起。
……可是后来那些炽热的火光,却在高层的背刺和日复一日地消磨中,一点点熄灭了。
老师、前辈、挚友……曾经怀抱着同一个梦想,一同筚路蓝缕的同伴们一个个离她而去,火光燃尽后,最终只剩下一堆死灰。
——可如今,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却似乎想要将这一捧死灰复燃。
安珀已经很老很老了,她这一生,自问曾经历过巅峰低谷,也看过不少世事,时至今日,真正在意的东西,已经不剩几样。
曾经被迫搁置的“不死鸟”计划,算是其中头一件。
她看着一步之外的楚霁,她知道他曾是气泡垒的指挥官,老师、母亲先后死于非命;就连他自己,也曾被自己所守护的气泡垒,判下过死刑。
可此时此刻,他俯首站在那里,谦卑而认真,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尚有星火长燃。
让她一时间想起了很多故人。
也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安珀嘴唇轻颤,一双苍老深陷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活水般的波动。
她看着楚霁,良久,问:“那你需要现在的我,去做什么呢?”
楚霁站在实验室的灯光下,静静同她对视。那套尘封了数十年的模型就放在他们身侧,他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手心里浸出了一点汗:“安珀博士,我现在只有一个最为迫切的问题想要问您。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不久后的有一天,您能回到气泡垒,继续完成当年您的团队所未竞的伟业,气泡垒的高层也愿意在最大程度上给予您支持和配合,如果一切都能以最理想的状态发展下去,那么——
“四十七年前因为种种原因被迫叫停的‘不死鸟’计划,是否还有哪怕那么一点点可能……
“最终迎来它实现的那一天?”
第六十七章 (修)
不死鸟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生物。
相传每隔五百年,它便会引火自焚一次,然后又在焚烧留下的灰烬里,浴火重生。
当初那个真正的“人造太阳”计划选择以这种神话生物命名,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美好的祝愿——
人类不灭,星火长存。
只是这涅槃的火烧到一半,却在四十七年前,被一盆冰水生生浇灭了。
不大的一方实验室里,前尘往事都在记忆里走过一遭。安珀觑着楚霁的神色,沉思少顷,才开口道:“你刚才说‘不久后的一天,能回到气泡垒’,是什么意思?”
楚霁神色平静道:“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
安珀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意外的神情,她稍稍睁大了眼睛:“你是想……”
楚霁微微一笑:“您只需要做好您一直在做的事,其他那些繁杂的计划,无需您来费心。”
安珀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终于点了下头,缓缓道:“好,那我就先不问别的,也不去管你说的‘最理想的状态’要如何实现。只是一直以来,‘不死鸟’计划从不是我一个人在做。当年团队里的人,如今死的死,散的散,留在气泡垒那边的暂且不提,当初随我们一起逃亡出来的,除了我之外,恐怕也只剩下两三个连路都快走不动的老骨头了。
“而且四十多年过去,我并不清楚如今气泡垒内的科技水平,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再说当年‘不死鸟’计划的研究所,也并不在气泡垒,如今那个地方恐怕早就已经冰封三尺……所以我给不了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明明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的答案,楚霁却仿佛吃下了一枚定心丸般,眼底竟折射出一片熠熠的光来:“所以是有希望,也有可能的,是吗?”
自从相识以来,安珀还从没有见过楚霁脸上流露出这样鲜明的情绪,别说是她,就连天狼也是第一次见。
楚霁好像总是漫不经心、大局在握的,不论什么时候,哪怕唇齿相抵、肌肤相亲,都依旧隔着一层无形无色的纱,让人看不清,也摸不透。
然而此时此刻,他内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般,终于破开了他游刃有余的外壳,竟透出了一隙真实的活气来。
见他这个反应,安珀就算是有千百般顾虑,一时间也说不出口了。
她终于还是将那些涌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大概是受到了楚霁的感染,心底最深处居然也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希望,连带着冷却了多年的血,也跟着微微发烫起来。
——四十七年前,“不死鸟”计划其实已经初步成型,在理论层面和模拟实验上,也都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只是当年遭逢变故,一朝大厦倾倒,许多人员离散,资料也在匆忙中丢失了太多,最终也没能得到一个结果。
但如果,如果……
思及此,安珀猛地打住了自己的思绪,不敢再往下想。
她到底经历过不少大起大落,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敢提前激动欢喜。最后只是看着楚霁,十分冷静地说:“对这件事,我也没有多少把握。要耗多长时间、多少人力物力,最终又能取得一个怎样的结果,这些我都不敢保证。
“而且这里毕竟是布拉韦里,如果想要达成你说的那些前提条件,光得到我的认可是远远不够的,未来的阻力恐怕还会很大。”
楚霁却似乎对她说的那些都并不担心,回头看了身后的天狼一眼,笑道:“这些您都不必操心,我既然敢来找您问出这个问题,就一定会尽我的全力,将其他所有问题都尽数解决。我会努力为重启‘不死鸟’计划铺平道路,您只需要潜心研究,别的都交给我和天狼就好。”
那天告别了安珀之后,楚霁又跟气泡垒那边进行了几次联系。
他假死脱身后,气泡垒新上任的指挥官是个白塔的中级军官,算是以前特梅尔手下的人。用苏恩斯的话来说,就是“草包一个”。
这倒也并不在楚霁的意料之外。
他一早就猜到特梅尔弄“死”了自己,必然会想办法在指挥官的位子上,重新安插一个听自己话的人。反正格兰将军是条千年的狐狸,估计已经从苏恩斯的反应里看出了些端倪,至于楚择之就更不必说,这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会拦着特梅尔往那个位子上安人,对于楚霁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有一个“草包对手”,虽然这位新上任的指挥官能不能成为自己的对手,还不好说。
这期间,天狼又带着楚霁在布拉韦里到处逛了几圈。偶尔有时候,他带队伍去冰原上捕获猎物,楚霁也会跟着一起去。
楚霁枪法精湛熟练,有他在,队伍猎到的食物都能多出不少,渐渐凭自己的本事得到了不少天狼下属的认可。
两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实验田里的青稞已经长成了郁郁葱葱的一片,眼看着就要能进行第一批的收割了。
青绿的麦穗上结出了颗颗饱满的果实,将过腰高的麦秆压得向下低垂。一股浅淡的芳香从实验田间飘逸出来,负责管理这块实验田的研究员,也随着青稞的成熟在即,一天天越发兴奋起来。
楚霁一直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天狼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告诉布拉韦里的居民,尤其是他手下的变异种大军。
原本第一批青稞试种植成功,粮食收获的当天,就是宣布计划的最佳时机,然而没有人想到,这一批众人翘首以盼的青稞,还没来得及正式迎来收获,却先等到了一道晴天霹雳。
这天上午,楚霁一如既往地前去实验田查看情况,等待着正式收割日子的到来,没想到刚走到通道入口,就被人拦了下来。
拦他的两个人脸色难看得吓人,楚霁才刚看到他们,就猜到多半是实验田出了什么事。
他心下一紧,问道:“怎么了?”
那两人死死盯着他,眼神又再一次恢复了他初到布拉韦里时的戒备:“你带来的青稞出了问题,所有青稞苗一夜之间全死了,不但如此,土壤里还检测出了大量毒性物质,现在连带着那一片种了青稞的土地,也全被毒坏了。”
尽管已经事先猜到了一点儿,听到这里,楚霁却还是忍不住瞳孔骤缩。
……没有了。
辛辛苦苦种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的青稞,就这样一夜之间,说没有就没有了。
连带着那么珍贵的土壤也跟着出了事。
很难形容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推开那两个人,不管不顾就要往里走:“我要进去看看。”
下一秒,其中一人却抬手在他身前一横,语气间带了点森然的寒意:“种子是你带来的,你本就是外来的人类,当初也是安珀博士选择相信你,我们才允许你在珍贵的实验田种下那些种子!现在实验田出了事,你的嫌疑深重,在证明你的清白前,不能进去。”
这已经是明摆着在质疑楚霁的居心了。
倒也不难理解,毕竟布拉韦里的基因融合者本就对人类恨意深重,之前对楚霁的态度有所改观,多半也是因为他带来的青稞种子。
眼下青稞种子出了事,他们第一个怀疑楚霁也无可指摘。何况目前除了楚霁之外,暂时也找不到其他更有嫌疑的人。
楚霁心里清楚,现在绝不是冲动的时候,更不能再伤了人。因此没有反抗,只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字句分明地说:“不是我做的。”
对方显然听不进去,依旧一动不动地拦在楚霁面前,没有留任何情面:“不论是不是你做的,这件事都跟你脱不了干系。具体情况已经有人去禀告了王,在王赶到这里作出决断之前,你只能待在这儿,哪都不能去。”
楚霁动了动嘴唇,知道现在再为自己分辨也没有意义,又听到天狼会来,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他没有等上太久,大约三四分钟,身后便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守门的人低头行礼道:“王。”
楚霁循声回过头,便对上了天狼的目光。
天狼没有说话,守门的人于是瞥了楚霁一眼,率先开口道:“王,实验田的青稞全死了,连土壤也……”
“我知道。”
天狼淡声打断了他,目光依旧落在楚霁身上,喜怒莫测。
楚霁定定看着他,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不是我做的。”
另外那人语速很快地驳斥道:“王,人类的话终究不能轻信,实验田对我们十分重要,布拉韦里没有人会做出这种事。而且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守着,最有可能的就是种子原本就有问题……”
他话没说完,却见天狼抬了下手,狭长的眼尾向下一敛:“嗯,有道理。先把他抓起来,关到暗牢去,一会儿我亲自审。”
第六十八章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进展得这么顺利,门口守着的两个人闻言,全都愣了一下。
这段时间,天狼几乎每天和楚霁同进同出,又加上之前发情期的事,这两人的关系几乎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端倪。
所以他们本以为天狼多少会站在楚霁那边一些。
但既然王都开口了,事情的发展又正好合了他们的意,他们自然也没有站着不动的道理,当即高高兴兴地就要把人“请”去暗牢。
楚霁脑子转得极快,立刻就明白了天狼这番举动的意义。
他知道天狼不至于那么蠢,会真的相信这件事是自己做的,之所以下令让人把自己抓起来,多半是在做给真正的幕后黑手看,让对方放松警惕。
不过么……
他并没有错过刚才天狼眼底划过的那一抹笑意。
除了正经的理由之外,小狗大概也是报复心作祟,想趁这个机会,找找自己的事情。
楚霁正好乐得陪他演这场戏,微微睁大了眼睛,挣开了那二人上来押自己的手,不可置信般看向天狼:“你不相信我?”
天狼神色淡淡的,演技居然也没落得下乘:“我是布拉韦里的王,不管我信不信你,现在都是你的嫌疑最大。何况……楚霁,你心思狡诈,骗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啧,这还趁机翻起旧账来了。
楚霁动了动嘴唇,眼底隐隐闪过痛色,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天狼已经转身朝前走去,只留下了一句冷淡的:“把他押走。”
暗牢离实验田的距离不算太远,过去的一路上,楚霁回想着刚才天狼的神情,不由有点想笑。
但很快他又想起实验田出的事,一时间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说实话,即便是他也很难想到,布拉韦里究竟有什么人,会在这个节骨眼做出这种事。
之前拦住他的那个人有一句话说的倒是没错,实验田对布拉韦里十分重要,一般情况下,布拉韦里应该没有人会对这片实验田动手脚。
何况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轮流照看。
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或是遗漏了的细节。
思考间,他已经被带到了暗牢的门口。
押送他的两人本就怀疑这件事是楚霁的阴谋,现在又得了天狼的命令,一路上都没给什么好脸色。
此刻到了门口,前面那人抬手就往楚霁身后重重推去,没想到却被他轻巧地躲开了。
对方推了个空,还往前踉跄了一下,站稳后正要破口大骂,却见楚霁转过身道:“实验田的事的确不是我做的,在真相水落石出前,你们最好还是收敛一点。有功夫来找我的晦气,不如好好想想,除了我之外,谁还有做这种事的动机。”
他这话说得认真,那两人似乎终于听进去了一点,互相对视一眼后,先前那人冷笑一声,开口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楚霁反问他:“这是你们布拉韦里内部的事,我到这儿没多久,怎么会知道?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显,这个人一定不想看到人类和基因融合者的关系有所缓和,你们倒是可以顺着这个线索想想。”
听完他的话,对面两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变。
楚霁敏锐地挑了下眉,问:“怎么,你们想到谁了?”
先前推他的那人依旧没什么好脸色,瞥了他一眼后,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你的嫌疑还没洗脱呢,现在先老实在这儿待着吧,等王看完实验田那边的情况,就来审你。”
扔下这句话,那两人没再多说什么,锁上牢房的门后,就一起离开了。
几个月过去,再次被关进这间密不透风的昏暗牢房,楚霁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他想到唐茉的描述中,天狼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自己时的模样,又想起小狗这几个月来时不时就有的记仇行为,除了纵着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反正要是真有什么地方做的过了,哪怕楚霁不说,天狼自己也会反省。
只是反省之后下次还会不会再继续,就不好说了。
他没在牢房里等上太久,大约四十多分钟后,门外响起了天狼的脚步声。
天狼没让任何人跟进来,走到牢房门口时,看着悠哉哉坐在牢房里的楚霁,忽而有一瞬的出神。
——距离上一次这人闭着眼睛蜷缩在暗牢的角落,仿佛只过了很短的时间,可当时的种种痛苦与后怕,在楚霁真实地回到自己身边后,已经渐渐变得不再那样清晰。
楚霁大概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站起身,隔着牢房的铁栏,弯着眼睛问天狼:“那么快就来了?尊贵的王,请问您要怎么审我这个‘嫌疑人’呢?是打算严刑逼供,还是美□□惑?”
天狼一哂,打开牢房的门走了进去:“被关在这里,你好像还挺开心?”
“这不是听说你要亲自审我么?”
天狼站在跟楚霁离得极近的地方,垂下眼问:“那你招么?”
说话间,他呼出的热气全都轻轻打在了楚霁耳侧,带起细微的痒。
楚霁眨了眨眼睛,反问道:“王想让我招什么?是想让我屈服于美色,一口认下;还是想听我哭着反驳,说真的不是我做的?”
说到这儿,他很低地笑了一声:“你要是想看,也不是不行。”
天狼被他这幅样子撩得心头火起,低头在他颈侧连吻带咬地留了道印子,听到楚霁在轻声的喘息中问他:“事情是谁做的,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数了?”
“嗯,差不多吧。”天狼回答他,“你应该也知道,我受伤离开布拉韦里的那段时间,有人迫不及待地坐上了那把王座。那家伙叫卡索厄,当初在冰原上被你一枪打死的那头雪豹,就是他的手下。当时那头雪豹会去那里,也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死。”
他说到这儿,意有所指地看了楚霁一眼。
楚霁想起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当初被自己发作之后,忐忑地在身后跟了一路的天狼,含笑的眼里竟十分坦荡:“这么说来,当时我杀他还真杀对了。”
天狼没想到这人的脸皮居然那么厚,嗤了一声,还没说什么,楚霁却已经凑上前来,在他的唇角啄了一下:“看在我也算将功折过的份上,原谅我吧,小狗,不翻旧账了好不好?”
——那时候在冰原上,这人最后隔着防护服,第一次吻上自己的额头时,也是这样含笑说了一句:“原谅你了。”
如今时过境迁,原谅和被原谅的,竟也成了同一个人。
天狼根本架不住他这么哄,抬手扣住他退开了半寸的后脑,深深吻了回去。
楚霁被他亲得有点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把人推开了,笑道:“你让人把我关到这儿来,不会就是为了干这个吧?行了,说正事,那个卡索厄后来怎样了?”
“我回布拉韦里的第二天就杀了他。”天狼说到这儿,目光微动,“但当时事务繁多,我心里也乱,放过了几条一直跟着他的漏网之鱼。”
他这么一说,楚霁立刻就明白了,略一思忖后,问:“现在能大概确定是谁了吗?”
“实验田二十四小时有人照看,能进去的人本就没几个。我刚才让他们把你抓起来后,有个负责控制土壤湿度的人反应不太对劲,我已经让人暗中盯着他了。”
天狼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两分冷冷的嘲意:“没想到卡索厄自己是个只知道阴谋算计的废物,他手下跟着的人倒是忠心。”
楚霁却道:“我倒是觉得,那个人做出这种事,不一定是为了卡索厄。”
“怎么说?”
楚霁不答反问:“你刚才去实验田查看情况,除了种了青稞的那一块土地,其他的土还能用吗?”
天狼点了点头:“带毒的只有那三十多平米,倒是没有影响到其他地方的土壤。”
“那就说得通了。”楚霁同他分析,“这说明投毒的人并不是真的想害布拉韦里,只是想害我。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他只是不想看到作为人类的我,真的被布拉韦里接纳,不想让我借助基因融合者的力量,去达成那个目标。”
天狼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点头道:“嗯,你说的有道理。卡索厄当初就是个很偏激的人类仇恨者,一直觉得我对付人类的手段还不够强硬,曾经还试图说服我联合冰原上的其他变异种,不顾一切发动针对人类的大规模战争。但由于这个方案太过疯狂,一旦失败就是全军覆没,我没有同意。
“不过现在一想,这个疯狂的方案,当初还真有不少人追捧。估计干出这件事的人,也是其中之一。”
楚霁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这次这件事,也不全是坏事。”
天狼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脑子里又有了新的伎俩,轻啧了一声,问:“你又想到什么害人的办法了?”
楚霁对他的说辞全不在意,勾起唇角,道:“接下来这几天我先暂时待在牢里,你想办法让人把这件事传出去,尽量让整个布拉韦里都知道,所有人期盼了那么久的青稞出事了。
“最好再大肆宣扬一番,就说研究员们费了很大的心思才把青稞种活,原本要是真的结出果实,布拉韦里所有人的温饱问题就能得到保障,结果就在即将丰收前,我因为一己私利,不但毁了那些青稞,还把珍贵的土壤也全部毒坏了。现在不但是青稞,就连之前的沙棘也都种不了了。总之说得越夸张、越过分,就越好。”
天狼听着听着,意识到不太对劲,眯起眼睛问他:“你这是担心他们不会把你生吞活剥了么?”
“我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楚霁眼底笑意加深:“还记得吗?我原本是打算在青稞收获的时候,让你向你手下的军队宣布我们的计划的。这件事原本有些难度,需要循序渐进,不过现在么……
“既然有人帮忙添了一把火,我们不如就利用这个机会,让这场火烧得大一些。”
第六十九章
接下来的几天,这件事果然如长了翅膀的鸟一般,很快就飞遍了整个布拉韦里。
群情激奋之下,很多之前对楚霁有所改观的人,都恨自己和王都受了这个阴险狡诈的人类的欺骗,甚至有不少人请愿,让天狼一定要杀了这个卑鄙恶毒的人类。
而天狼竟然同意了。
不但同意了,为了平息民愤,他还宣布要在三天之后,在石室前的空地上,将楚霁公开处死。
民众听说了这个消息,全都等着看楚霁“恶有恶报”。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行刑”的前一天深夜,天狼却背着所有人,再次来了牢房。
本该在牢房里惨兮兮等死的楚霁,此刻却舒舒服服地靠坐在角落的床上,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朝门外的天狼看去:“怎么大半夜的过来了?外面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都准备好了。”天狼道,“该收集的证据都已经收集到手,该造的势也造了出去,明天‘行刑’的时候,布拉韦里的大多数人应该都会到场。”
这次的青稞事件,实打实地触怒了整个布拉韦里。事实上,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一点内情,恐怕还等不到正式行刑,楚霁就能被负责看守暗牢的人给大卸八块。
明天的计划是一步极为重要的棋,楚霁这次来布拉韦里,除了找到并说服安珀博士外,最重要的就是拉拢天狼手下的变异种大军。
现在这件事最终能否成功,就取决于明天楚霁能否将场面完全控制住。
然而他看上去却丝毫不紧张,甚至还有心情跟天狼玩笑:“说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被‘判处死刑’,也算是有点经验了。”
天狼眉头动了动,想起什么,问他:“上一次‘死刑’,也是你精心设计的么?”
楚霁稍稍一顿,知道要是跟天狼说了实话,他恐怕又得记自己的仇,于是笑了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将计就计而已。”
天狼也不知道信没信,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现在整个布拉韦里的情绪都已经被煽动了起来,明天说不定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虽然我已经提前知会了一些人,但你自己还是多加小心,别太放松了。”
他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枪,递到了楚霁手里。
这把枪是当初他从气泡垒的城墙上一跃而下时,从楚霁身上顺走的那把;也是曾经隔着城墙对峙时,楚霁用以击中过他左肩的那一把。
出于某种特殊的心理,这把枪只在之前去冰原上捕猎时,短暂地给交过楚霁,其他的所有时间,都一直收在天狼那里。
如同某种心照不宣的约束。
楚霁接过枪,神色自然地收进了腰间,什么也没说,像是和这把枪有关的种种恩怨,都从未发生过。
然而天狼却在片刻的沉默后,开口道:“还给你了。必要的时候,记得开枪保护自己。”
闻言,楚霁一怔,一抬眼,目光就落进了天狼瞳孔里。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可对上天狼静静看向他的眼神,最终却只是笑了一下。
这个笑和之前所有的笑,意味都不相同,琥珀色的眼底映着一丝微光,乍一看上去,居然颇为认真。
他明白刚才那句话背后的意义,抬手揉了揉天狼的耳朵,温声说:“谢谢你,小狗。”-
行刑的最终时间定在第二天中午。
布拉韦里不同于气泡垒,即便是“中午”,也没有那样明媚的日光。
石室前的空地上点满了火把,徐徐燃烧的火光将临时搭建的行刑台照得一片通红,让人联想起远古时期的祭祀仪式。
为了以防万一,天狼提前几个小时就让人把楚霁带到了石室。等到距离正式行刑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时,空地上已经挤满了前来观刑的人。
楚霁站在行刑台上,双手被一根绳子绑在身后,实则系的却是个一扯就开的活扣。
行刑台下咒骂声不断,他目光平静地往下扫去,在人群的正中间,对上了一张暗暗自得的脸。
因为几乎每天都去实验田查看情况,楚霁知道这个人就是负责管控实验田土壤湿度的研究员,也正是这件事真正的幕后黑手,名叫德拉塔。
对上楚霁的目光,德拉塔眼底划过一抹阴鸷,随后移开目光,义愤填膺般振臂大喊道:“杀死这个骗子!杀死这个阴险恶毒的人类!”
这一声极具穿透力,短暂的安静后,几乎是一呼百应地,台下所有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杀死这个骗子!”
“人类卑鄙无耻!咬断他的喉咙!”
“还我们的实验田!还我们珍贵的土壤!”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
震声的怒骂汇聚成海洋,几乎将人淹没。
而楚霁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旁准备“亲自行刑”的天狼一眼,后者的目光在半空中和他碰了一下,抬腿走上了行刑台。
天狼抬了下手,台下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向了他,等待着他们的王亲手杀了这个阴险恶毒的人类,用他的血祭奠实验田被迫废弃的土壤。
一片静默中,天狼缓步走到楚霁身侧,开口道:“今天在这里,我要亲自处死欺骗我们、对珍贵的实验田痛下毒手的卑鄙小人,给布拉韦里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台下响起一片信服的叫好声。
然而天狼却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在短暂的停顿后,话音一转:“但这个人,并不是楚霁。”
此言一出,台下先是陷入了一片凝固般的死寂,随后潮水般的议论声再次甚嚣尘上。
“不是他?怎么可能?”
“除了他还能有谁?”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
一片议论声中,德拉塔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皱起了眉。
不过很快,一条新的计策就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他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混进人群中,接着大声问道:“不是他还能是谁?王不会是因为把这个人类当作了伴侣,有意包庇吧?”
狼本就是重视伴侣的动物,在场其他人也并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只是碍于天狼的威压,不敢这样说出来而已。
现在有人开了这个口,这个可能性顿时春生的野草般,扎根进了每个人的心中。
躁动的人群一个接一个沉默了下去,目光却始终定定看向天狼,等待着一个解释。
没想到这次开口的人,却是楚霁:“我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天狼是布拉韦里的王,你们可以怀疑任何人,但唯独必须相信他。”
因为知道自己有可能只有这一次说话的机会,楚霁一开口,说出的内容就足够有分量。
他的语速不徐不疾,说完第一段话后,顿了顿,才继续道:“各位不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首先,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我做的,一旦被发现,所有人的首要怀疑对象必然是我,我为什么在动手之后不立刻离开,还敢留在布拉韦里,甚至还赶上赶着去实验田?
“其次,在青稞出事之前,我与各位已经建立起了一定的信任关系。退一万步说,即便我真的心机深重,也该等青稞成熟之后,挟恩图报,而不是眼看着青稞成熟在即,却蠢到自毁长城,干出投毒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最后,”他说着,转头看了天狼一眼,“既然天狼是我的伴侣,我愿意穿越冰原、不远百里地前来追随他,自然也会和他同进同退。他希望布拉韦里能好起来,我也绝对不会做任何对布拉韦里不利的事。”
这种平静而笃定的语气,本身就自带着说服力,何况楚霁的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楚,由浅及深,一席话说完,许多人已经跟着冷静了下来。
片刻的思考后,有人举手问道:“你说你知道谁是真正的幕后黑手,那现在不如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你们当面对质!”
德拉塔混在拥挤的人群里,越听楚霁往下说,就越意识到情况不对。他正想要浑水摸鱼,脱身离开,一转身,却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已经被围死了。
恰在此时,行刑台上传来了天狼低沉的声音:“把人抓起来。”
话音刚落,围住德拉塔的几个人齐齐动手,瞬间就控制住了他的行动!
德拉塔知道事情败露,满脸不忿地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做的!”
天狼居高临下地站在行刑台上,不紧不慢地说:“实验田的土壤湿度一直由你负责,这次出事之后,研究员在土壤加湿器里检测到了残留的毒素,与在土壤中检测出的毒素一致。除此之外,在你的住所里,同样也检测到了这种毒素的残余。”
“怎么可能!”德拉塔急道,“我明明已经……”
话说到一半,他猛地住了口,意识到自己落进了圈套。
“已经什么?”天狼俯视着他,冷笑一声,“已经把证据清理干净了?”
德拉塔被问得哑口无言,抬起头来瞪视着行刑台上的楚霁,厉声道:“我那也是为了布拉韦里!天狼,你身为布拉韦里的王,却被一个人类蛊惑,你……”
他话没说完,却听楚霁轻笑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反问道:“噗,为了布拉韦里?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实验田对布拉韦里有多重要,而且一旦青稞真的能种活,可以让多少同胞不再挨饿。你嘴上说着为了布拉韦里,却做出这种事来,你自己听着不可笑吗?还是说,卡索厄以前就是这么教你的?”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德拉塔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
众人的目光早就随着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聚焦到了他的身上,此刻闻言,不由纷纷露出了各种复杂的表情。
震惊、鄙夷、厌恶、恍然大悟……
而楚霁的话还没有说完。
“各位,今天我配合天狼设下这个局,让大家聚集在这里,除了揭露真相之外,也是因为有些事情,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他一边说,一边轻松挣开了手上的绳子,目光从台下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一直以来我都坚信,人类和基因融合者,从来不是天生敌对的。许多基因融合者都曾是人类;而人类,或许某一天也会突然成为基因融合者。
“我知道各位对人类的仇恨并非空穴来风,但我想说的是,正如今天在德拉塔身上发生的这件事——任何种族都会有个体的优劣之分,同样的,任何个体的行为,都不能够代替一整个种族。
“之前离开布拉韦里的那几个月,天狼曾在气泡垒生活过一段时间,那里的人并非全都是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之徒,他们也和布拉韦里的各位一样,每天都在努力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为一日三餐而奔忙;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他们也有鲜明的喜怒哀乐,有自私自利之外,善良美好的一面。
“而我来到布拉韦里的这两三个月,同样见识到了这里的美好和韧性。”
他说着,忽而对着台下的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我深知气泡垒的高层曾对布拉韦里的前辈们背信弃义,也清楚大家能在冰原之下建立起布拉韦里这样一座家园,多有不易。气泡垒温暖、明亮、食物充足;而布拉韦里寒冷、昏暗、食物短缺,无数同胞要为了生存忍饥受冻,这本就不公平。
“青稞死了还可以再种,迟早还能再迎来丰收的那天,但我不希望布拉韦里的命运、所有基因融合者的命运,注定只能龟缩在这阳光照射不到的一角。我的老师和母亲都是基因融合者,而我有幸继承老师的遗志,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不曾为人道的梦想——”
少顷的停顿后,他轻轻闭了闭眼睛,说:“我希望有朝一日,看到真正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希望有朝一日,人类和基因融合者之间能消除仇恨,并肩而立;
“希望有朝一日,这颗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能有光明的未来……
“而现在,这个希望,就寄托在布拉韦里的各位身上。”
年轻的气泡垒前任指挥官弯下一向挺直的脊背,字字句句俱是诚恳。
火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良久,人群中终于有人开口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想做什么?”
楚霁随着他的话音抬起头,浅色的瞳仁里,却分明折射出锐利的锋芒。
他微微勾起唇角,看向刚才提出问题的那个人,一字一句道:“我要率领冰原上最强大的基因融合者队伍,攻回气泡垒;我要让暗黑腐败的气泡垒高层,自食其果,从高台跌下;我要建立一套新的政府体系,要让气泡垒不得不敞开城门接纳你们,接纳所有的基因融合者……
“我要重启四十七年前的‘不死鸟’计划,让真正的人造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第七十章
这番话落地,在场所有人都怔愣在了原地,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偌大的空间中回响。
漫长的静默后,才终于又有人问了一句:“可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你说要向气泡垒发兵,那万一你们里应外合,设下圈套算计我们怎么办?”
他这话也说出了此刻大多数人心里的顾虑。
楚霁本就是气泡垒的人,甚至还是“指挥官”这样敏感的身份,虽然在布拉韦里待了快三个月,青稞的事也被证实了是个误会,但他的立场究竟是什么,谁也不敢打包票。
楚霁张了张嘴,只是这次还没等出声,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天狼的手心温暖干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他垂眼看向行刑台下每一个布拉韦里的子民,那一张张肃穆的脸逐渐融成一片,都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最后他却只说:“我相信楚霁。”
楚霁侧头向他看去。
衬着橙红的火光,天狼轮廓挺拔,目光深邃,恍然间,楚霁仿佛听到了自己微微加快的心跳声。
那简单的五个字带着重于千钧的力量,是雄狼对自己认定的伴侣的信任,也是布拉韦里的王,对自己子民的保证。
于是乎,什么其他的答案和它相比,仿佛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唐茉站在人群之中,听到这里,眼眶微微发烫。
她的心里埋着一颗将要破土的火种,此刻终于按捺不住涌到喉口的灼意,开口喊道:“我也相信!”
声音带着哽咽,却饱含着满腔的真诚炽热。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不少人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唐茉却恍若未觉般,一双微红的眼睛依旧亮晶晶地看向行刑台上的二人。
掌心处,天狼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向楚霁,楚霁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感受到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缓缓淌向四肢百骸。
迎着唐茉如有实质的目光,他轻轻弯了一下唇角。
就在这时,却听另一道苍老的声音,也跟着传到了耳畔:“我也相信他。”
楚霁怔然循声看去。
希丽诺·安珀穿过潮水般的人群,一步步走到了行刑台一侧,所经之处,众人自行为她让出了一条道路。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对上台上楚霁投下的目光,隔着四十七年的时光和无数先辈的心血,同他对望。
倏然间,这一眼像是走过了半生那么长。她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再开口时,话音徐徐:“当年我能从气泡垒高层的围追堵截下逃出来,荣森的父亲出了很大的力。我至今都记得,那天临别前,他把‘不死鸟’计划的模型放进我的手里,告诉我,一定要活下去,他坚信不死鸟终将会迎来浴火重生的那一天,人类的太阳,也终将会重新升起。
“如今四十七年过去,你在荣森的指引下来到了布拉韦里,我就当做是四十七年前的那个约定,终于将迎来它实现的这天吧。”
安珀的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窝里,隐在层层叠叠的皱纹之下,却依旧反射着明亮的火光。
从荣森的父亲,到今日的楚霁;从冰原上的“不死鸟”计划研究所,到如今的布拉韦里。
三代人的摸索,三代人的蹉跎,三代人熬尽心血的挣扎与期盼……
仿佛也终于在这一眼里,被无声无形地,交到了楚霁手中。
楚霁闭了闭眼,片刻的默立后,忽然对着安珀,对着行刑台下所有在布拉韦里忍受着寒冷、黑暗与饥饿的同胞,深深鞠下一躬。
安珀默然向他回礼。
行刑台上,火还在烧。
布拉韦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经做出表态,紧接着,安珀身后的一个研究员,也跟着欠身下去。
以他为始,身后的人群缓慢行动起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弯下了腰,像是海面上漾起的浪花般,逐一蔓延开来。
——这是四十七年来,我们第一次选择了相信人类。
抛开两族之间经年的血色与仇恨,抛开曾经发生过的所有背叛、践踏与欺骗。
既然我们的王选择了相信你,既然我们的博士选择了把未来交给你。
那么,我们也愿意最后一次燃烧自己,追随他们的步伐,直至最后一刻。
布拉韦里的矿洞高不见顶,火光倒映在崎岖的黑色岩壁上,犹如烧红的热铁。
台下所有躬身行礼的身影连成黑压压一片,楚霁眼眶隐隐浸湿,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泪意,再开口时,一字一句,并不洪亮,却掷地有声:
“今日我在此立誓,绝不辜负大家的信任。我将与布拉韦里的所有同胞共进退,我们将再一次穿过那片茫茫冰原,为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命……
“为了我们共同的,光明的未来。”-
两天后,气泡垒。
自从两天前收到楚霁从布拉韦里发来的信息,苏恩斯就一直心绪难平。
在那简短的字里行间里,他已经隐约感觉到,冥冥之中,某个即将改变人类命运走向的转折点,将要发生了。
其实正如他曾经跟楚霁说过的那样,一直以来,苏恩斯都自认不是一个真正适合在军部任职的人。
他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念,没有楚霁的心计筹谋、喜怒不形于色,也没有自家老头子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
他甚至连荣森将军的豁达开阔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不巧生在了格兰家,有了一个军功显赫的父亲。
他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焦虑不安,会在心情郁结时去酒馆借酒消愁,会因为明知很多事情不公平、不正确,自己却无力改变而郁闷。
而他最大的理想,不过是有朝一日能走出气泡垒,在真正的阳光之下,找一个滨海的小镇,娶一个妻子,开一家传说中的奶茶店。
主打蟑螂口味的奶茶。
曾经他以为,这个梦想或许永远也等不到实现的那一天了。
可是几个月前,在楚霁计划着离开气泡垒、告诉他和林晞那个疯狂的想法时,对方却笑着看向他,说:“你的奶茶店要不要考虑换一个招牌口味?不然那玩意儿除了你和老师,我实在想不到有谁会去光顾。”
彼时他想,这应该只是楚霁用来安慰他的说辞,可现在只过去了短短三个月,却好像真的迎来了实现的可能。
而当时楚霁对他说的“你留在气泡垒对我帮助更大”,他如今也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当天晚上,苏恩斯少见地自己动手做了一桌菜,等着格兰将军回家。
父子俩坐在一张饭桌前,格兰·费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问:“怎么,楚霁那边有消息了?”
苏恩斯被他这直截了当的问法吓了一跳,然而转眼又想到自家老头子是一只何等精明的老狐狸,能看出来也没什么稀奇的,于是搓着手笑了笑:“不愧是父亲,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费诺笑了一声,没有理会他这句马屁,问:“说吧,有什么事要求我?”
事关重大,苏恩斯脸上恢复了正色。
他清楚自己的父亲与高层许多腐朽不堪的“政治家”并非一丘之貉,分得清轻重是非,加上父亲又是荣森将军的旧友,一向很欣赏楚霁,因此并没有打算隐瞒:“父亲,既然您知道楚霁没有死,那您应该也知道楚霁这次离开气泡垒,是去了什么地方吧?”
费诺夹了一口菜,脸上看不出端倪:“能大致猜到一些。”
苏恩斯喉结滚了一滚,再开口时,多了两分紧张:“那您知道四十七年前,‘不死鸟’计划的核心成员之一,希丽诺·安珀博士吗?”
听到这个名字,费诺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他放下筷子,盯着苏恩斯看了一会儿,直到看得对方背上的汗毛都快竖了起来,才问:“楚霁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个名字?”
“他自己查到的。”苏恩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顿了顿,又补道,“冯副主席那边也提到了一些。”
费诺嗤了一声:“连冯星曙都被他拉下水了?不愧是荣森最看重的学生,本事还真不小。”
然而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他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意外神色,似乎冯星曙的参与带给他的感触,远不及希丽诺·安珀。想到当年那个大名鼎鼎的天才博士,费诺脸上竟少见地露出了一点唏嘘:“不过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安珀博士……居然还活着么?”
“活着。”苏恩斯的回答十分笃定,“不但活着,当年‘不死鸟’计划的模型,依旧存放在她现在的实验室里。这也是我今天敢开口求您相助的、最重要的原因。”
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
将军府邸宽敞明亮,大理石制的桌面洁白如新。费诺坐在桌前,直到此刻,才终于确认了楚霁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他察觉到了那个年轻人一向坚韧可靠的外表下,隐藏着的疯狂内里,了然的同时,却也不由生出了两分……佩服。
平心而论,他像楚霁那么大的时候,还只是个莽莽撞撞的冒失鬼。
他生在格兰家,并非没有过年轻时的热血激昂,豪情壮志,但却从未有过楚霁这般过人的胆识,和冷静周全的谋划。
如今他坐在自己这个只得一半聪明的儿子对面,却敏锐察觉到一艘历史的巨轮即将从自己面前驶过,而现在,正是搭乘而上的最佳时机。
良久的静默后,他沉下目光,开口道:“楚霁现在具体谋划到了哪一步,冯星曙手里掌握了多少东西,又肯配合到什么程度,现在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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