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人话!”
夜风拂过, 偌大的镇国公府这个时辰,却是安静如斯。
曾经钟鸣鼎食的公卿之家,也曾子嗣丰硕。
在老国公爷年轻时, 顾家儿郎多达几十号人,彼时, 当真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每一个顾家人的脸上,皆洋溢着朝气、自信。
不知从几时开始, 那些人一个个离开人世,时过境迁后, 镇国公府的底色变成了哀伤、灰暗、冷沉。
老国公爷当然知晓顾远琛今日去了何处。
不然, 又岂会这个时辰突然出现?
这臭小子是他的心血,他事事关注。
老国公爷方才怒斥一言, 是想提醒顾远琛,人要想活着, 有些事不能做,有些话不能言。
此刻,祖孙两人四目相对,豆大的汗珠顺着少年萧挺的侧颜下滑,他抬手抹了把脸, 一腔心事无处可以倾诉。
老国公爷的手搭在了少年人的肩头,神色怜悯:“逐风啊,那位乔四姑娘当真很好么?”
逐风是顾远琛的字。
是老国公爷当年亲自所取。
他自己也曾年少轻狂, 鲜衣怒马,一日游纵长安街。所以, 他对这个孙子的期许,便是希望他如风一般, 此生逍遥自在。又或者说,老国公爷将自己不能实现的日子,皆寄托在了顾远琛身上。
可世事难料,顾远琛的叔父们,兄长们,皆一一战死。
重担落在了顾远琛肩头。
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去逐风。
顾远琛面色一怔,忽然不知所措,如同做了坏事,被长辈逮了个正着,左顾右盼:“她、她……很好看。”
漂亮的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何况,乔姑娘对自己情根深种啊!
让顾远琛生出一种,舍不得辜负的错觉。
顾老爷子唇角一扯。
他当然懂!
顾老爷子胸膛微微起伏,目视不知何处的远方,低叹了一句:“顾家儿郎除却老夫之外,无人活过四十岁。”
顾家妇,多数都成了春闺梦里人。
而顾远琛的母亲,更是忍辱负重,成为了仇家的后宫嫔妃。上次见到容妃时,顾远琛虽面上不显,但他看得真切,母亲虽穿着华贵,红颜尤在,可委实清瘦,眼睛里早就没了光。
顾远琛一下就明白了老爷子的良苦用心,他垂下矜贵的头颅,像丧气的败家之犬。
“老爷子,是我糊涂了,没事了,您也回去歇着吧。”
他这样的人,破碎又阴暗,前路未知。
他的路,铺满荆棘,他自己都尚且承受不住,如何能带上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
可顾远琛此刻脑子里全是乔宁那双水润的眸子。
今日在破庙,乔宁看着他眼神,与看着陆云卿的眼神截然不同。
顾远琛可以感受到那股炽热期盼。
她渴望他。
顾远琛眉头紧锁,少年人的愁绪都写在脸上。
顾老爷子再度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明白,老夫也是过来人。”
顾远琛:“……”
“那您与祖母……”
“闭嘴。臭小子,你给我听着,莫要再招惹乔家四姑娘,太好看的娇花,你惦记着,旁人也惦记,如今这个节骨眼下,不宜惹是生非。别忘了,你母亲是如何被迫入宫的。”
红颜不是祸水,却能带来灾祸。
顾远琛抬手拂开了老爷子的手,质问他:“您一直派人盯着我?”
老国公爷直言:“不然呢更多资源加入叩叩群: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你大哥是我亲手安葬!你还想让老夫也葬了你?!”
顾家子孙按着续齿排序,顾远琛还有一位同胞兄长,二哥、三哥是二房子嗣,十几年前原本和睦的一家子,一夜之间突然分了家,其中缘由,顾远琛所知并不多。
他隐约还记得大哥的音容笑貌,但大哥永远定格在了十七岁。多好的年纪啊,本该意气风发,肆意畅快,却是早早献祭在了战场上。
祖孙两人忽然陷入缄默之中。
老爷子沉吟一声,转身离开。
顾远琛看着老爷子的背影,忽然觉之,祖父老了。
顾远琛又想起了父亲和大哥,若是大哥还活着,如今也该成婚生子……
夜色阑珊,顾远琛难以入睡,这又骑着赤电去了一趟乔府,但也只是在乔府外的一处僻静角落站了片刻,有嫣红石榴冒出墙来,他伸手摘下,放在指尖轻碾,这又骑上赤电离开。
他喜欢娇花,但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娇花无关。
***
乔宁一夜梦魇。
不知是不是因着昨日一场惊魂的缘故,她这一晚睡得十分不安稳。
梦里皆是光怪陆离的画面。
她又亲眼看见顾远琛惨死在了京都的城门口,被大殷的帝王命人伏杀,他死时,手中青峰剑抵在地面,即便膝盖中箭,他也不肯折服半分。
乔宁惊梦醒时,外面已然天光大亮,浮光从茜窗泄入,照亮了屋内舞动的尘埃。
乔宁支起身来,倚靠软枕,心绪不宁。
她不能坐以待毙下去。
若是不能改变顾远琛的命运,她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无论如何也要嫁去镇国公府,即便不能嫁给顾远琛,也要待在他身边,随时提醒他可能会遇到的危机。
这辈子,陆云卿真不该执意要娶她。
流云听见动静,撩开珠帘走了过来,她面上带笑,将昨晚府上发生的事,一一阐述:
“小姐,不愧是陆大公子,昨晚将那几名断臂之人直接带来了乔府,让老太太与大爷主持公道。眼下,夫人已经被禁足了。老太太亲自处理了那几名浪荡子。”
“小姐呀,陆大公子当真在意您,为人也甚有能力。昨晚有陆大公子坐镇,就连大爷也不敢置喙。”
“且听奴婢一言,小姐就安生静等出阁吧,陆大公子定会护您周全。”
流云越说越是兴高采烈,就仿佛自家小姐当真有一位极好的良人。
乔宁却无奈自嘲一笑。
陆云卿倘若真的可以护着自己,她上辈子就不会在陆府被人毒杀。
“你可别忘了,昨日若非是顾四公子及时赶到,你我都已经惨死在荒郊野外。”
乔宁仅此一言,就堵住了流云的话。
流云直至此刻,还是心有余悸。
昨天那种万般危机之时,倘若不是顾四公子出手,她与小姐只怕是凶多吉少。
乔宁下榻,腰身有些酸痛,是昨日被顾远琛抱上马背时,勒紧了腰肢。记忆一下就苏醒了,乔宁忽然扬了扬唇瓣,发自内心的笑了。
其实,她可以感觉到,顾远琛与她挨近时,他好似也有动情的迹象。
她的将军即将长大成人了呢。
乔宁的芯子到底不是一个尚未及笄的纯真少女,经历过一场生死,又曾与顾远琛一人一魂相伴十载,她早已过尽千帆,不会矫揉造作。
“小姐,您窃笑什么?”流云不解的问,她自己还惊魂未定呢。
乔宁莞尔:“我即将及笄了,也该筹备嫁人的事。”
流云:“……”她为何会听不懂小姐的话?小姐到底想嫁?还是不想嫁?
***
乔婳为了给陶氏求情,一大早就来到了乔老太太跟前尽孝。她虽不在京都城长大,但高门后宅的为人之道,倒是颇为擅长。
才不消片刻,就哄得乔老太太开始动摇。
乔婳将哭未哭,将陶氏所犯的错事,皆往她自己身上揽。
“祖母,千错万错皆是孙女的错,若非是为了孙女,母亲也不会执迷不悟。也都怪孙女,对陆表哥一见钟情了,孙女更是不该痴心妄想的以为,我回到乔府就能得偿所愿,是孙女自己的命不好,怨不得旁人。”
“祖母,您就放过我的母亲吧,母亲无非是爱女心切,这才做了糊涂事啊。”
“好在,四妹妹没有任何损伤,不然,我也该拿命还她。”
乔婳一番哭诉,将她自己置于一个十分卑微的位置上,字字句句皆甚是诚恳。
乔老太太如何能不心疼?
乔婳到底是她的嫡亲孙女儿,模样还有几分像她那个出阁的幺女,乔婳泫然欲泣的模样,更是惹得乔老太太心疼不已。
乔宁来到海棠居,刚好看见这样一副画面,她面上毫无他色,内心却是揪了一下,有些疼,但并不明显。
乔婳是乔家的嫡亲骨血,单凭这一点,乔家也能原谅她所有的过失。
她不该与乔婳争抢,也无法与乔婳相比。
“祖母,孙女有事与您说,刚好三姐姐也在,我便直言了吧。”乔宁朝着老太太福身行礼。
乔婳也在场,乔宁便故意当面直言:“祖母,我本就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当年与陆表哥指腹为婚之人,是三姐姐,而不是我。我想恳请祖母同意我退婚。我不想嫁给陆表哥,我有心悦之人,他不是旁人,真是镇国公府的顾家四公子。”
顾远琛名声狼藉,乔宁很清楚,乔婳一定会大肆传言出去,以此来败坏她的名声。
可乔婳不知道的是,乔宁这辈子非顾远琛不嫁,也正好趁机会造事,一来可以尽快退婚,二来她也能与顾远琛扯上划不清的干系。她的将军如今尚且有些纯真,她需得更主动激进一些。
果然,乔宁此言一出,老太太、乔婳,以及屋内几名婢女皆瞠目结舌。
镇国公府四公子的名声,可谓是污点重重,放荡不羁、纨绔不化,就是掉进阴沟里的渣子,素来喜欢流连温柔乡,万花丛中过,每片叶子都沾了身。
乔婳心中升出一股窃喜,假装不知顾远琛此人,问道:“四妹妹,你当真喜欢顾四公子?那、那……你不要陆表哥了?”
听,是乔宁自己不要陆云卿,可不是她抢人!
难道是天助我也?
乔婳眼梢的喜色已经快要遮掩不住。
乔老太太的幺女便是所嫁非人,这些年为了几个孩子在苦苦煎守,早已被折磨到白发丛生,每每思及幺女,乔老太太心痛如绞。
所以,听见乔宁亲口说心悦顾家的浪荡子时,乔老太太倒吸了一口凉气:“宁丫头呀,你可万不能想不开,择婿可不能只看一张脸,那顾四公子就是一个扶不起的烂泥,你千万莫要招惹。他生得那般模样,最会哄骗无知少女!”
乔宁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要是让顾远琛知晓,祖母将他视作独有美貌的男子,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见乔宁笑靥如花,还仿佛如痴如醉,乔老太太更是忧心焦灼:“宁丫头,你的婚事暂且莫急,但千万不能再挨近顾家的小魔王!你可听见了?”
乔宁笑着摇头:“祖母,在我心里,顾四公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我就是喜欢他好看的皮囊。”
一言至此,乔宁看向乔婳,她笑得人畜无害,却让乔婳心生古怪异样。
“三姐姐,陆表哥本就属于你,而我又刚好不喜欢顾表哥,如此一来,我与顾表哥退婚,岂不是皆大欢喜。”
乔婳面上含笑,但笑意不达眼底,她竟然有些看不懂乔宁了:“……”
***
从海棠居出来,乔婳当即开始命人散播消息,将乔宁对顾远琛情根深种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传出去。
更是将此事格外夸大,还掺和了一些乔宁与顾远琛接触过的桥段,总之,乔婳的用意就是最大限度的坏了乔宁的名声,逼着陆家那边不得不更正婚事。
乔婳甚至觉得,她太过高估了乔宁。
不然,乔宁又岂会放弃陆云卿那样的如玉男子,而去喜欢一个跌入尘埃的浪荡子弟?
梅婆子是陶氏的心腹,陶氏虽在禁足中,但梅婆子还是自由的,她是受陶氏的意思守在乔婳身边,给乔婳出谋划策。
乔婳是个聪明人,她对乔宁的举动委实不解:“四妹妹从前不是喜欢陆表哥么?她为何突然改了性子?!你此前不是告诉过我,乔宁性子温吞,年少时就喜欢陆表哥?按理说,乔宁不会做出当众对旁人示爱的事情……”
她竟然当着祖母的面承认,她喜欢顾四公子?!
那顾四公子除了一张脸之外,有哪里能比得上陆表哥?!
乔婳总觉得事情有蹊跷。
梅婆子也拧眉:“这……老奴也不知啊,四小姐从前的确喜欢陆大公子。”
乔婳:“……”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乔宁及笄在即,她从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乔宁抢走她的大好姻缘。
***
不出三日,乔家四姑娘被镇国公府四公子蛊惑的消息,在京都城传得沸沸扬扬。
人人皆以为,乔四姑娘是被暂时蛊惑了芳心。
不然,她又岂会放弃青梅竹马的表哥,反而去喜欢一个纨绔子弟?
要知道,陆云卿的仕途必定会扶摇直上,但顾远琛还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二人虽皆是世家子弟,且镇国公府的门第远高于陆府,但陆云卿是美玉,而顾远琛则是顽石,不可相提并论。
想来,必定是那乔姑娘受了顾四公子蛊惑,这才会弃了璞玉,而去追逐一块顽石。
有人感叹乔四姑娘有眼无珠,也有人认定是顾四公子太过风流,这才招惹了这朵纯真娇花儿。
这三日,顾远琛一直在闭关静思。
他出关时,茂生与白晓风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他又高大了几分。
“公子出关了呀。”
“公子此次闭关,必定有大进益。”
“那是,咱们家的公子,便是隔壁的陆云卿也比不上。”
“乔姑娘的眼光,无疑是极好的。”
顾远琛一袭玄黑色锦缎修身袍服,面容似是清寡了些,腰身更显精瘦,一双深邃幽眸扫了面前二人,薄唇轻扯:“有什么话就直接放!”
他本打算将乔宁彻底抛之脑后。
可“乔姑娘”三个字荡入耳畔,他的心脏猛地加速跳动。
乔姑娘的眼光极好,与他何干?!
可顾远琛偏生就好奇了。
茂生嬉笑,这三天,乔宁喜欢顾远琛的消息,已经在京都城传得沸沸扬扬,镇国公府也人尽皆知。
“公子,乔姑娘她好大的胆量,在乔家表态,说要与陆云卿退婚,她对公子你情根深种了。”
顾远琛:“……”
林间徐风吹来,风拂过耳,“情根深种”四个字让顾远琛这三日的闭关彻底白费。
何为情根深种?
可不仅仅是红鸾心动啊。
是将他放在她心中的一个重要位置上了。
顾远琛的薄唇刚要扬起,忽然又思及老国公爷的话,以及他自己的使命,唇角又拉了下去,少年人面色冷沉:“闭嘴!实在闲得慌,就去校场跑几圈!”
少年款步离开此地,气息略有些不稳,但始终没有回头。
他害怕会忍不住询问细枝末节。
乔姑娘……
若是得知自己必定会拒绝她,该有多伤心呐。
她那般羸弱可怜,又对自己爱而不得,万一承受不住,可如何是好……
顾远琛心绪难平。
今日,承恩公府的小公爷,嗅着“味儿”又登门了镇国公府。
自从听说了外面的传言开始,他每日登门。
得知顾远琛在闭关,他只能强行安耐住。
一见到顾远琛,他就迎了上来,一脸求知欲:“顾四、顾四!快跟我说说看,你是怎么让乔四姑娘移情别恋的?你从前只招惹烟花柳巷的女子,怎么现在改性了?那乔四姑娘喜欢你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人尽皆知了,你打算怎么办?”
周锦川一脸与有荣焉:“咱们纨绔派,总算是扳回一成!此前,京都贵女们,一听见咱们几人的名字,都是不屑一顾。眼下可好,你赢过了陆云卿!”
顾远琛:“……”
他几时加入了纨绔派?
天知道,他该如何打算?
换做旁人,他自是直接无视。
可那人是乔姑娘啊。
周锦川越说越起劲:“此事当真不可思议!乔四姑娘该不会只是看上了你这张脸了吧,你说,你有哪一点比得上陆云卿?”
顾远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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