扚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
——张岱《陶庵梦忆·兰雪茶》
这盒日铸雪芽本是今年的贡茶,被宋知声得知这是江南过来的茶叶,便拖朱掌柜找门路留了一盒。
唐幼清见了这茶,虽然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但是上扬的嘴角已经显露了她的心思。她一拿到茶叶便爱不释手,连连说要给宋知声泡一泡。
宋知声宠溺的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开始泡茶,随着她一壶热水浇下去,雪芽立时直立起来,茶芽条索浑圆,紧细略钩曲,形似鹰爪,银毫显露,色泽绿翠,煞是好看。
等端起茶杯,还没放到嘴边,便闻到一股持久清香,一口喝下去,就算是不懂茶的人也能品出些许滋味。
醇厚回甘,令人回味无穷。
“阿声,我想去祭拜一下母亲……这些年我从来没回去过。”唐幼清轻轻晃动茶杯,看着嫩匀成朵的叶底,突然出声。
“咳咳……”宋知声乍听唐幼清的话,一时不察,让茶水呛了嗓子。
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咳咳……其实我在江南也有些产业,你若是想去,我陪你去看看,顺便还能查查帐。”
宋知声眼睁睁看她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来,腹诽道,我就知道你想一个人去,想都别想。
二人收拾起来也很快,照宋知声的说法,一路上有驿站和宋家的铺子,并不需要带太多东西。何况及早动身也可以趁早了却一桩心事。
走的那日,踏晨光,沾朝露。春光无限好,只是……只是宋伊泪眼汪汪。
宋知声和唐幼清想去江南的事没瞒着众人,宋伊得知了消息也想跟着去,可惜她怀孕还不到三个月,宋离是说什么都不会让她远行的。
宋伊既不甘心又舍不得,岳泓峰当了庆阳侯忙得很,岳泓峰更是性情古怪的很,唐宋二人走了之后,自己就只能天天对着闷葫芦大哥了,都没人陪她解闷。
看看身后面无表情的宋离,再看看面前蜜里调油的二人,她跨着一张脸,看着唐幼清几次欲言又止。
宋知声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冲她招招手。
二人耳语间,只见宋伊的脸色由红变紫再变青,最后恨恨跺脚,叫上宋离头也不回的走了。
唐幼清看着宋离小心护在宋伊腰间的手,若有所思。
等上了马车,唐幼清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凑到宋知声身边问道:“阿声,你跟宋伊说了什么,让她那副反应?”
“我啊,我跟她说我是去叩拜外姑的。”宋知声强忍笑意,促狭的看她。
唐幼清装做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掀起帷裳一角,开始看马车外的风景。
也不知是不是在军中三年受了影响,这么些年,宋知声偶尔会语出惊人。唐幼清早就习惯了,不理她便是,若是搭了腔,只怕宋知声会更加来劲。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我这次去只是想探望一下故人。当年母亲一死,她的尸身便被一群黑衣人抢走了。因此江南不过是一座衣冠冢,若要祭奠,京城或许还近些。”唐幼清视线落在远方,思绪也渐渐飘远了。
“按照你的说法,唐姨母的尸身被……先帝抢走了?”最后几个字实在骇人听闻,宋知声只做口型,不敢发出声音。
唐幼清漠然地点点头,惹得宋知声紧促:“可你是她的女儿,他怎么会放任你不管?”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唐幼清脸上染上了茫然和愧疚:“当时我们……并不知情,以为是追杀令,是一些故人……拼死把我救了出来。”
“等我进京的时候,他已经驾崩了。我的身份尴尬,便只能隐姓埋名,再待时机。”
宋知声心疼不已,她扶着唐幼清,让唐幼清靠在她身上。心中叹息,说到底,都是阴差阳错。
原本七八日的行程,马车断断续续行了十几日才到江南,原因无他——唐幼清病了。
可能是心神动荡,近乡情怯,也可能是路上风大,寒气入体。
总之唐幼清病得不轻,嘴唇都没了血色,脸颊也微微陷了下去,宋知声前些阵子费尽心思给她补的身体,长的那二两肉,全都还了回去。
好不容易到了江南,宋知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备了一间上等客房,给唐幼清煎药。
马车虽然在宋知声的要求下行的缓慢稳当,可毕竟长途跋涉,唐幼清还是觉得头脑发昏的厉害。
大概偏爱真的会让人变得软弱,原本风雨剑和刀笔吏皆不惧的唐幼清,竟然开始害怕吃药了。
宋知声劝了几次都不见效,只好亲自出马给她“灌药”。
唐幼清浑身发烫,烧得腿软,她便把唐幼清抱在腿上,极尽耐心地哄了半天,又让人买了三种蜜饯,才把药喂进去。
这样喂药虽然很费工夫,但也甜蜜,让人甘之如饴。
如此又过了小半月,唐幼清的病才大好。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唐幼清病好了以后,只觉得浑身乏力,气色也不是很好。
宋知声在心中盘算着带唐幼清出去透透气,又怕她再染了寒气,便想着给她捂厚一点。
她把披风一展,往唐幼清身上兜头一披,便忍不住笑了。唐幼清久病初愈,傻愣愣的,不知道她笑什么。
等走出门,对着院里的水缸一照,才发现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跟后院柴房里放的麻袋像了个十足十。
出门散步没打算带护卫,二人走到街上看到人头攒动,才恍然今天是上巳节。
上巳节又叫做三月三。三月三日,正值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的季节,也正是暗怀情愫、春心萌动的好时节。
这一日城内男女老少盛服而出,临水而行,或曲水流觞赋诗,或江畔宴饮、郊游。
相爱之人在这一日湖边相会,互表衷情。是名副其实的情人之佳节。
看到众人脸上洋溢的喜悦,唐幼清也振奋了许多:“江南水多,三月三又不似北方那么寒冷,每到这时候必定万人空巷,很是热闹。”
宋知声笑着附和:“是啊,难得看到这么热闹的场景。”又怕惹唐幼清想起伤心事,也不敢多说。
唐幼清听得出来她的话说一半藏一半,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
她看着身边人,心想,她这一生,过得总不算太差。虽然遇到了很多阴差阳错,可是老天到底没有亏待她,把阿声送到了她身边。
宋知声像是有心灵感应一样,也侧过头来看她,看她的嘴巴翕动,怕在人群喧闹中听不清她讲话,还特意向她偏了偏身子。
唐幼清眼中盈满笑意,没有说话,她凝视少许后,突然凑上去亲了亲宋知声的脸颊。宋知声被她弄得一愣,再看向唐幼清,发现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啊!”身边有人一声惊呼,吓得唐幼清缩了缩脖子,她环视四周,发现出声那人正在看她,便更心虚了。
宋知声看着好笑,她扯了扯唐幼清的袖子,示意她看前面。
只见唐幼清身前溪水处,正停放着一只木质羽觞。
“两位姑娘是外地来的吧,你们有所不知,这是咱们这的习俗。羽觞所停之处,会带来福运,命定的爱人将来到你的身边,相爱的人将会永远在一起。姑娘,你好福气啊!”
旁边一位慈祥的老妇人看唐幼清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好心的解释。
唐幼清只得颔首道谢,她的脸上白里透红,不敢说她其实非常清楚这些习俗,只不过是以为做坏事被人发现罢了。
“先生?先生!”
唐幼清和宋知声一开始没注意,不过那声音的主人锲而不舍,而且很像是冲着她们二人来的,她们便开始寻找发声的人。
“先生,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您的学生。”一个穿着粉色夹袄的年轻女子在人群中艰难的向她们招手。
宋知声莫名地看着唐幼清,唐幼清也有些疑惑,她仔细看了半晌,才从这女子身上看出往日的印迹。
她跟宋知声解释道:“这是你出征那三年,我收的一位学生。”当初因为家里人要她嫁人,便没继续念书,不成想在这里碰见,挽了妇人髻竟没认出来。
“你这几年过得可好?”
“非常好,感恩先生惦念。我同先生学的那些诗书礼仪,外子颇为赞赏,我夫妇二人感情甚笃,已经有了一儿一女。”
女子笑得合不拢嘴,她没说假话,男人大多喜欢附庸风雅,常常去些劳什子青楼吟风弄月,那些夫人们看她相公从不去这种地方,嫉妒的眼眶发红。
宋知声看唐幼清勾唇浅笑,也感觉很欣慰,女学也许并不能让这些女子成为什么经天纬地之人,或是激进先驱之辈,可只要能改变她们一丁点的不幸,那都是值得的。
何况这种东西仅是一辈人就可以影响这么大,那么代代相传,总有水滴石穿的那一天。
薪尽火传,这就是女学乃至天下大学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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