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千多年前,法老王的宫殿。
“——你这样不好吧?这些都是法老特意为他批下来的餐食钱,你都拿走了,他到时候吃什么?”
“吃什么吃?吃什么不能活?他一个小孩能吃多少?我家里六七个孩子都饿着呢,他饿一两顿能怎么着!”
“可他要是没力气,跳舞跳得不好……”
“那也是他自己的事!反正就算怪罪下来,也落不到我头上。行了行了,忙你的去吧,别老是多管闲事!
……
毫不避讳的声音从门缝处钻进来。
年幼的乌普奥特靠在门板上,咬着嘴唇,压抑着心中的悲凉。
看来今天晚上也没有吃的了。
不过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也勉强可以做到不放在心上。比起这个,眼下还有别的事更值得关心。
小狼深吸一口气,暂时把这些想法抛开,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人。
这人是莫名其妙、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而且就算是在出现以后,对方也只是靠在窗台上,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
乌普奥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头都不抬,似是全然没听到一般。他手中捧着一块黑曜石板,另一只手正用一根芦苇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小狼皱皱眉,双手撑地站起身。鞭痕被拉扯的感觉让他踉跄一下。他凭着长久训练形成的本能稳住身形,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两步。
于是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长得很奇怪,眼睛是出乎寻常的暗金色,瞳孔细长,占了很大的面积。光看眼睛的话会以为他是一只什么动物,而不是一个人。
一身黑衣,上面绣着些不知所云的金色图案。
瞥过这一眼后,这位黑衣人就重新低下头,手腕微动,又在石板上快速地写了些什么。
带着一身伤走路属实让小狼累得够呛。但看黑衣人的反应,他还是又往前挪动几分。
那人好像被看得有些别扭,微微偏过头去,抿了抿嘴唇。
身上新鲜的伤痛让小狼喘了口气。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发问:“你为什么,在我的房间里。”
黑衣人闻言愣了一下,接着把石板随手放到旁边的床上,垂眸看向眼前的九岁小孩。
半晌,他的眼神游离片刻,声音犹豫:“你……可以看见我?”
乌普奥特:“?”
你是觉得自己隐形还是什么的?
不过……
……好像从他第一次看到他开始,这人已经在宫殿里四处游荡好几天了,却从来没被别人阻拦过。
而且,某一天某个王妃和这人走路撞上的时候,好像说了句什么来着?
——“哎呀,宫里怎么多了一只黑猫啊。”
于是乌普奥特先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眼神微妙一瞬:“你是黑猫成精了?”
黑衣人:“……”
他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小狼:“哦。”
不是就不是吧。
小狼不再去管他,拖着满身伤口,费力地爬上床。
他已经自顾不暇,更别提多管别人的闲事。
反正仆人也看不见这人,自己也不可能因为他挨打,那他想在这里呆着就呆着好了。
乌普奥特这般想着,不再去关心黑衣人的动静。他伸手将小桌子上的一盘蔬菜沙拉和半块囊饼扒拉到面前,犹豫着拿起馕饼,凑到嘴边。
但这么一个动作却迟迟没有了下文。
不知过了多久,馕饼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盘子里。
但小狼的视线却又在那点可怜的食物上流连许久,最后,他咬咬牙,好不容易才狠着心收回目光。
“你的状态很差,为什么不吃东西?”
黑衣人的声音却在此时传来。他自从把石板放下,就一直侧着身子观察小狼的一举一动。
看到这一幕,他不由得微微皱眉。
小狼一愣,舔了舔苍白嘴唇,眼中落寞一闪而过:“……现在吃了,晚上就没东西了。”
黑衣人顿了顿:“是因为那些仆人扣你的吃的么?”
乌普奥特咬着嘴唇点点头。
黑衣人闻言,凝神思考了片刻。接着,他重新把石板拿起来,垂眸看了看上面的东西,语气淡淡:“从我的记录来看,你这七天内被法老惩罚过两次,其中一次在外面的池塘里跪了一夜;被仆人殴打过三次。与此同时,你每天至少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在跳舞供人观赏,还不算上练习的时间。”
“这样的情况下,你的体能消耗会很大,所需要摄入的食物也会很多。但你能获得的食物仅仅够维持生命,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因为营养不良而死。”
这话说的严重,但小狼却没什么太大反应。他只是没有语气地“哦”了一声,一边注意着不要碰到伤口,一边慢慢躺倒在床上。
乌普奥特的眼神有些放空:“……我都不知道我这几天这么难过。你居然还挺了解。”
他顿了顿,脑袋偏过一点:“所以你想干什么呢?”
黑衣人没回答这个问题。他维持着捧石板的姿势,沉吟半晌。过了良久,乌普奥特几乎都要忘记这个人的存在了,他淡淡的声线才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他们折磨你,你为什么不报复。”
报复?
小狼想了一会儿才理解了这人的意思。他把身体撑起来一点,靠在王宫里特有的华贵枕头上,眼神里有点不解:“你的意思是……让那些人难受吗?”
黑衣人:“嗯。”
小狼垂眸想了想,把长长的舞衣袖子揭开一点,露出白皙的肩膀和上半段手臂。
——浅色的皮肤上淤青与鞭痕交错,有新鲜的,也有之前留下的伤疤,看上去令人触目惊心。
黑衣人暗金色的瞳孔顿时微缩。
乌普奥特从始至终垂着眼睛,一言不发。他又默默地放下袖子,遮住伤痕,重新成为了一个完美的……
……观赏品。
随后,他抬起还覆着蓝膜的眼睛,看向黑衣人。
黑衣人抿了抿唇:“那为什么不跑。”
乌普奥特垂眼:“跑了就没吃的了,我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等我再大一点,可以当仆人,不用跳舞,就会好了。”
黑衣人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拿起石板,语调平淡:“三天前,一个仆人因为打碎了法老送给王妃的玻璃瓶,被砍断了双手;两天前,一个仆人在给一位王妃递水时碰到了她的手,法老把他在柱子上吊了一夜,生生吊死;再之前还有人因为撞见法老在正厅里跟一位王妃……”
他顿了顿,目光从石板上移开,垂眼看向小狼:“你多大了。”
“九岁。”
黑衣人掂量一下这个年龄,又看看石板上的几行字,很是自然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是你长大了就一定会好。”
——如果忽略他微微泛红的耳根,不得不说,这人平淡的形象还是维持地挺好的。
“随便吧。”小狼眼神空洞,没什么语调,“长大了,还可以离开这里。”
“然后还会有人折磨你。”黑衣人放下石板,表情严肃起来,“不会为自己争取,在别人的残暴下苟且偷生,结果就只有两个。”
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小狼理解了他的意思。
“——要么被折磨死,要么就一直苟且到死。”
这个想法他之前都不敢有过。
小狼对上了黑衣人冷冷的目光,不由得缩瑟一下。
下一秒,那人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把他抱起来。
乌普奥特骤然感受到环绕着身体的温度,不由得僵了一下。他之前跳完舞没少被法老抱过,但是那种拥抱带着明显的亵玩意味。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只是纯粹的亲切与……震撼。
黑衣人垂眸看着缩瑟在怀里的小孩,语调仍是平淡:“你看看,这里有几个平安长大的舞童?”
小狼靠在他身上,半闭着眼睛,无神地望着自己手指的方向。
黑衣人也没想着一定要他的回答,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还有长大的那几个,他们又是怎么对待你的。如果你有幸在这里长大,也就会是这个样子。”
乌普奥特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朦胧。
“……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不会复仇,就等于谁都可以欺负,总有一天会被杀死。”
“……”
乌普奥特突然仰起头,看向黑衣人暗金色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愣了一些,随即微微偏头躲开他的目光:“安提亚。”
乌普奥特歪头品了品这个名字:“安提亚,是什么人。”
“是……”安提亚犹豫一下,“猫神。”
“唔,管什么的。”
安提亚听到这个问题,不自觉一般伸出手,抚摩着身旁的石板和芦苇笔:“……我也不知道。我在人间已经快一千年了,记录各种各样的事。”
乌普奥特闻言又垂下头去,过了很久,才重新抬起来:“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猫神暗金色的眼睛茫然了一瞬。
“我不知道。”他抚摩石板的手收回来,“我看过好多明明可以活下来的人死去,但只能站在旁边记录。你能看见我,所以我觉得……我可能能帮你一下。”
小狼闻言,从始至终都空洞的眼神突然闪过一丝希望的亮光:“所以,你是来拯救我的吗?”
“不是。”
他愣了一下,眼神重新黯淡下来。
下一秒,他听见安提亚用平淡的语调说完了后半句话。
“……我来帮你,拯救你自己。”
乌普奥特睁大了眼睛。
他年龄尚小,却比同龄的孩子要懂更多的东西,平日里仆人的话也不会有不理解的地方。
但安提亚的话让他陷入了困惑。
——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到底会不会帮他。
安提亚看着小狼困惑的眼神,抿抿唇,伸手将桌子上的馕饼拿过来,递到他跟前。语气有点像命令:“吃。”
小狼犹豫着不肯接。
安提亚叹了口气,又把馕饼往前送了送:“吃吧,你晚上会有食物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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