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安提亚的气压从来就没有这么低过。他之前也抱过小动物，不过一般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把人家给弄疼了。
但这回他怀里的白毛小胡狼是丝毫没有享受到这个待遇。
——他几乎是被这位猫神强拖回来的。
其次，安提亚从来就没那么狼狈过。看得出来他抱的那只并不老实，从头到尾都在拼命地又抓又咬，没有一刻消停的。而且处处都下的是狠手，把安提亚的胳膊，乃至是脖子都弄出了一道道渗血的抓痕或咬痕。
甚至还有一道直接抓在了下巴上，差点破相。
安提亚忽略身上一道一道多出来的伤口，抱着小狼径直走回自己的住处，把他随手扔到床垫上。
白毛胡狼立刻一个翻滚，护住腹部，威胁着朝他咆哮。
安提亚抿紧了嘴唇，抬了抬手。
下一秒，白发的少年坐在了床边缘，扬着下巴，恶狠狠地瞪着他。
一幅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死犟样。
然后安提亚突然就发不起来火了。
他垂眼想了想，放松的嘴唇再次抿紧。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艰难似的：“你发过誓。”
小狼“哈”了一声，不屑地斜了他一眼：“安提亚猫神，有关誓言可以违背的事，难道不是你之前亲自教给我的吗？”
安提亚不说话了。
乌普奥特也挪开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
过了很久很久，他突然听到了很隐忍的……
……啜泣声？
他不由得抬起眼，悄摸摸地瞥了一眼猫神。
安提亚在哭。
那么一瞬间，时光回溯，记忆重叠。
水池的冰冷和羊奶的馨香混在一起，其中夹杂着很淡很淡的芦苇气息。
小狼不由得一愣。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安提亚已经把他整个人紧紧按进了怀里，力道之大，不容挣脱。
猫神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啜泣间带着气流般的声音：
“抱歉……抱歉，我来的……太晚了。”
乌普奥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
当天晚上，小狼知道了很多很多事。
比如自己本来是神，是因为父母试图篡位才被流放到凡间；
比如奥西里斯的十年诅咒，比如前几世与安提亚的失之交臂；
再比如，他和安提亚早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认识了。
——
“我小时候，是在一个叫列努特伊的地方长大的。”安提亚和小狼并排坐在床上。他一只手揽着乌普奥特的肩膀，淡淡道，“那是一片很大的地方，天上下着黑色的雨，在地上积成很厚的一片积水，却照不出任何人的倒影。”
“我没有父亲，但有三个母亲。她们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脏。如果我在小的时候出去了，会被污染。”
“所以列努特伊是个无边无际的地方。我在那里，一共迷路了三百二十四年。”
“后来有一天，我不知道具体是我出生的第几年。那天我在沙漠里到处走的时候，看到了你。”
小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还没有从安提亚那个带着哭泣的拥抱里回过神来。
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
又陌生又熟悉，甚至还有一点无法忽略的窒息感。
而且，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加快。
乌普奥特有些烦躁。他非常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安提亚察觉到他的异常，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把小狼搂得更紧了一点。
“我问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说，听说这地方总是有人迷路，所以想来给这里画一张地图。”
“那个时候，你好像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后来你被奥西里斯诅咒，被流放到凡间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小孩。”
“我说，你会在这里迷路的，你说不可能。”
“然后那一天，你带着我在雨里面四处乱撞了好久，最后居然真的走了出去。那是我第一次离开那个地方，发现原来整个世界不是都下着黑色的雨。后来你离开的时候，你答应我说，你每天都会来。”
“后来，你真的每天都来了，给我讲了很多外面的事情，从来没有失约过。”
“差不多在你十七岁的时候，我发现我好像在喜欢你。我犹豫了好几天，犹豫着要不要跟你告白。”
“只是我下定决心的那天，你没有过来。”
“那几天我一直呆在一个地方，一动都不敢动。我怕我要是四处走，就会错过你。”
“因为你从来没有失约过，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来。”
安提亚抿抿唇，语调一如既往地淡漠：“但你一直没有来。”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你被流放了。不过没过几天，我那三个母亲就允许我下凡，去感知人间疾苦。”
安提亚突然顿住了。
半晌，他侧过身子正对着乌普奥特，暗金色的眼睛认真到令人窒息。
他的声音再次压低。
“其实，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你。”
“只是我找到你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对不起。”
——
猫神还有许多没说的话。
生物的大脑有保护机制，神明亦是如此。
所以，安提亚几乎已经全部忘记了童年与少年时那段在黑色雨幕中度过的、孤独压抑的日子。
但他始终记得自己生平第一次在黑色中看到亮色的那一刻。
耀眼的白色，以及回眸间温柔的、苹果绿色的眼睛。
从此以后，那个白色的少年就成了他有关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唯一记忆，也是最美好的记忆。
因此他不得不去追寻。
——
乌普奥特别开了眼睛。他好像知道自己之前感受到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什么了。
不过他还是不敢相信。毕竟这实在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小狼深吸一口气，语调有些不自然：“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我……唔！”
安提亚突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吻了上来。
猝不及防。
在大脑的一片混乱中，乌普奥特恍惚听见金色眼睛的猫神在说话。
“现在你信了么？”
“如果相信，就不要再离开了，可以么？”
——
底比斯城，新建的法老宫殿。
塞罕赫特简直无法理解：“殿下，你，呸，您您您再说一遍？”
乌普奥特随手打了个响指：“我不想帮你打仗了。玩累了，不想干了，就这么回事。”
“可是，殿下。”塞罕赫特从座位上站起来，“我们明明马上就要成功了啊！您这个时候放弃了，不觉得可惜吗？”
乌普奥特耸耸肩，用动作表示了他帮忙打仗纯粹就是觉得好玩，纯纯是把争夺权力当成了一场大型游戏。
游戏嘛，玩着玩着不想玩了很正常。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地方值得可惜的。
塞罕赫特深吸一口气。
他放松肩膀，缓缓将气吐出，直视着小狼绿色的眼睛：“那殿下，您考虑过吗，如果您就这么贸然放弃了计划，我该怎么办？”
小狼懒洋洋地闭了闭眼：
“这个你不需要担心。按照我的安排，你提出谈和的机会，埃及周边那几个小国一定会是求之不得。你可以要求它们成为你的藩属国，割地什么的他们都会答应。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自己一个人把这场仗继续打下去，不过那样的话，后面结果什么样我就管不着了。”
这番话听得塞罕赫特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连权杖都顾不上拿了，径直走到乌普奥特跟前。
小狼长身体的时候过得辛苦，营养不是特别好，因此生得要相对矮一些。塞罕赫特站在他前面，可以垂下眼睛俯视他。
但乌普奥特毕竟也见过大世面，气场分毫不输，抬着眼就跟他对视，颇有些对峙的意味。
几秒钟后，塞罕赫特败下阵来。他出了一口气，语调也软了很多：“殿下，您就当是帮我了行不行？再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停战，您看可以吗？”
小狼无奈的摊手：“某人就给我一周的时间让我下来处理这些破事。我要是胆敢一年不回去，我上回是怎么被拖走的你又不是没看到。”
塞罕赫特闻言，眼睛却瞬间一亮。他伸手就搭上了乌普奥特的肩膀：“所以殿下，您是被迫的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人，那个黑色的猫神，他逼迫您放弃战争的？您本意是不想停战的对不对？”
乌普奥特：“……”
怎么几天不见，这孩子抓重点的能力还退步了？
他侧了侧身子，躲开对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就算是又怎么样？反正这仗我是不打了。”
但塞罕赫特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到了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他压低下声音：“殿下，没关系的。我有办法让您假死过去，这样您就可以躲开他了。您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喝一杯酒睡下，什么时候我需要您的时候，我再把您叫醒，您看行不行？”
乌普奥特：“？！”
这个想法也太变态了。
什么叫“需要您的时候就把您叫醒”？
这人难道只考虑到了自己，丝毫没有想到他乌普奥特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么想拿就能拿来的东西吗？
他突然想到今天早上出发之前，安提亚一边把他按在床上亲，一边提醒他说，现在的人间法老有些问题，不能太迁就他。
小狼后退了几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眼前的这个人。
一样的五官面庞，眼神和神态却改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乌普奥特无法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他认得它。他之前在前一任的法老、阿赫将军，以及许许多多被他坑过骗过的大贵族身上都察觉到过这种感觉，
拉美亚……
乌普奥特咬咬牙：“停止战争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我的考虑。安提亚说的没错，你造成了大批人员伤亡，早点停手吧。”
塞罕赫特用特别不理解的眼光看着他：“殿下，您怎么会认同那位生命之神的观点？他把您怎么了？”
小狼一噎。
总不能说，因为安提亚抱着他睡了几晚，又给他做了几天的好吃的，他就瞬间倒戈另一边了吧？
虽然事实上很大程度是这样的。当然，除此之外，安提亚还给他讲了挺多的大道理。
咳，虽然他不太理解也就是了。
不过他总归还是抓住了核心观点。
——打仗对谁都不好，埃及作为一个还挺大的国家，安安稳稳把日子过好就行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没事有事老去折腾弱小。
塞罕赫特看着小狼微妙的表情，还以为他是动摇了，连忙扭头招呼守卫：“前几天不是有埃塞俄比亚的人送来一群美女吗？带过来让法拉卡殿下随便挑！”
乌普奥特：“！！！”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已经有一群赤身露体的美丽女子从大厅两侧的偏门里鱼贯而入，亭亭玉立地站在了他跟前。
小狼第一反应——
——捂眼睛。
这要是要让安提亚知道了，塞罕赫特能被直接剁了。
乌普奥特连忙侧过身去，脸上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尖：“你一天到晚究竟在王宫里干什么！赶紧……”
但塞罕赫特下一句话却让他僵住了。
“殿下，您从这里面随便挑，这都是我没动过的人。您挑谁都行，把那个猫神忘掉吧，我知道，您不是真的喜欢他。”
——
乌普奥特顿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人究竟是怎么看出来自己现在跟安提亚……
塞罕赫特看着他的表情：“殿下很吃惊吗？”
“其实这太好看出来了。您刻意打扮得跟他一样，看他的眼神也是，既渴望又纠结的样子。”
“您喜欢他……应该已经很久了吧？”
最后一句是低沉的耳语。
看着小狼无措的样子，塞罕赫特似是满意地往后退了些：“不过殿下，我相信您很快就会忘掉他的。毕竟这么多年了，他从来就没来看望过您，就算这次来，不也是因为打仗的事吗？您没必要一直在他身上吊着，全国的女子，当然，如果殿下喜欢，男子也行，您都可以随意挑选。有我做主，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乌普奥特终于反应过来了。一瞬间，他几乎被气到瑟瑟发抖。
“拉美亚，把你的嘴给我闭上！”
塞罕赫特很久没被直呼姓名了，闻言也是一愣。紧接着，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殿下，您要记住，这法老的位置是你强推给我的。”
乌普奥特怒极反笑：“我推给你的？我给了你军队，你可以选择要不要。就算要了，你也可以选择要不要真的成为法老。什么叫我硬推给你的？”
看着塞罕赫特不说话，小狼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了。他舔了舔虎牙尖，转身就往外走。
到了大厅门口的时候，他背后传来了塞罕赫特阴冷陌生的声音。
“殿下，您一定会后悔的。无论是您决定跟那个猫神在一起，还是放弃我们两个的战争计划，这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乌普奥特停下了脚步。
他回眸看向不远处的王座，嘴角微微勾起：“抱歉了，不过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不要质疑安提亚在我这里的位置。否则，不论是他还是我，都一定不会让你好过。”
说完，转身就走。
塞罕赫特的声音却像幽灵一般阴魂不散。
“那我就诅咒你们，永远不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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