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一堵墙被推翻,砸向地面的瞬间裂成几半,裂缝处黑红色的砖露出,像是在流血。
之警院附近正在施工,黄色挖土机裹着泥色杀来杀去,毫不留情。
原本的柏油路处处是裂缝,凸一块凹一块,滩滩是污泥。
乔司趁鹿城上班,偷偷溜了出来,在淤泥遍布的柏油路上艰难跋涉,她身后有三列或深或浅的痕迹。
这样的痕迹值得拿去做足迹分析,像教科书上的另一页。
当年的那堵围墙已经发黄,上头印着的“青春未来”四个字塌了’青春’,余下的’未来’也褪了色。
乔司往前走了几步,才看到斜角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
是蒲葵。
蒲葵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安静地看着那堵墙。
挖土机在碎石上歪歪扭扭地开着,机械臂伸展了两下,铲斗轻轻一推,墙轰然倒塌,’未来’二字被埋在废墟下。
墙塌成墓碑墓样。
乔司心脏一抽,她们的青春在染上污垢后,彻底失去了颜色,如今未来也被命运硬生生挖走了。
她们什么都没了。
杀.戮.者歪歪扭扭地开走,轰鸣声渐退。
“一百米,你走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前,这堵墙还是完整的。”
低沉沙哑的女声响起,在嘈杂的环境中似乎处于另一个声道。蒲葵的嗓音一直如此,四人中,只有她还没有变。
乔司挪到大石头边,欲坐下。
蒲葵偏头,看着乔司装着固定支架的腿挪来挪去,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发力点蹲下,她抬手敲了敲支架,“新腿还好用吗?看着很机器人。”
乔司背后汗湿一片,没理她的嘲讽,努力往下坐,手撑在拐杖上不住地打抖,拐杖底部一划,失去支撑的身体朝淤泥砸去。
笨重的身体迅速坠落,乔司嗅到了淤泥的腥臭味,看到了里面翻滚的虫子。
“唔——”
蒲葵拽住她的衣领,猛得一掀,将她提溜起来,两人四目相对,“读书的时候,你曾这么抓过我的衣领,风水流轮转,被人抓衣领的滋味怎么样?乔队如今怕是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乔司淡漠着脸,“我那时候还揍过你。”
蒲葵嘴角一扯,“清礼在这,我不想揍你。”
提到顾清礼,乔司情绪有些波动,“清礼在这,学音在这,我在这,你来又是为什么,蒲督察做大官的理想也需要在这回忆往昔吗?”
蒲葵红着眼眶,低沉的嗓子拔高了几个度,闷闷地刺耳,“你以为我想来!”
“我早就说过!你们那些狗屁理想统统行不通!”
“为什么不听劝!你们有几条命够折腾的!”
“二十多岁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幼稚!永远长不大,永远尿炕上!”
“愚蠢,都tmd是傻逼!大傻逼!”
蒲葵骂到最后,依旧憋闷难受得厉害,只能宣泄她所有的脏话。
乔司挺直背,目视塌墙,任她骂,有种受虐的痛快。
忽然,蒲葵抱住了她,极力掩饰哭腔,“你以后怎么办?”
乔司鼻翼颤了颤,“不知道,我残废了,他们不会让我回去的。”
蒲葵死死按住她的后脑勺,将眼泪擦在她的头发上,“还回去做什么?当光杆司令?拿那么多奖章有个屁用!”
“可师父的死还没弄清楚,我不能——”
蒲葵凑近她耳朵,“陈安的死没有那么简单,你再回特警队就是羊入虎口!你看看现在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一回去,你背后全是枪口!”
“我的公安改.革——”
“什么狗屁改.革!”
蒲葵骂声顿住,忽地声音一轻,“就交给我吧,你们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就让我去实现吧。”
乔司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酸胀得厉害,眸子盈满泪水,“当年在课堂上…公安改.革…属你笑得最大声,你现在改变想法了吗?”
蒲葵哭着骂她,“改变个屁,这么幼稚的东西,再过多少年我也笑。”
“可我得做,不为国家,不为人民,为你们。”
乔司的泪落在蒲葵肩膀上,哽咽道,“我…”
“我们四个的事情谁做都一样。”
熟悉的承诺一出,两人的情绪都临近崩溃,四人不过四年,就大变样了。
蒲葵用手掌胡乱地抹去眼泪,松开了乔司,与她对视,“她们俩不在了…如果有的选,我不会承担这些,但责任在我身上,我不会推脱。”
乔司红着眼摇头,“还有我…”
“我比你大,再怎么样,也先得到我。”
“你只比我大一天。”
“大一天也是大!”
蒲葵好好看了一眼乔司,目光中有回忆有留念有诀别,“乔儿,没有信仰的人,从来不会被毁灭!”
她转身离去,走得很快,在挖土机的杀.戮声中,哭腔溢出,越来越大。
乔司,如果只能有一个人能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因为,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我还是那个自私自利的蒲葵,没有变。
乔司泪眼朦胧,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那么多的悲痛,光靠眼泪怎么可能流得完?
前方蒲葵的背影模糊又□□,她一时不想承认她是蒲葵,也不想承认自己是乔司。她们四人在毕业大礼堂的昂扬宣誓,在这堵墙前许下的诺言,都随着挖土机的机械声轰然倒塌。
只留下墓碑模样的废墟,埋葬她们的青春和未来。
乔司忽地有些恐慌,或许,连蒲葵也留不住了。
海韵公寓
鹿城站在房门口整理情绪,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露出笑来,打开了门。
屋内狼藉一片,地上满是淤泥和枯草,腥臭味充斥房间,却不见人影。
鹿城慌了,大喊了一声,“乔司!”
空荡的房间响起回声。
她快步走向书房,看见熟悉的人影松了口气,依旧轻声道,“你上午去哪了?不是和你说过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做?”
乔司低垂着头不回话,身上披着宽大的睡袍,腰带松松垮垮,像她的人一样。
她的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鹿城走进了才发现,她手里拿着的警官证。
“就这样放弃吗?”
鹿城蹲下身,熨帖平整的昂贵布料起了褶皱,细腻手掌抚上她紧握着警官证的手,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了她。
乔司的手紧了紧,青筋凸起,指节凸起,警官证的皮质边缘被握得凹陷下去,证件上带着隐隐笑意的年轻面庞扭曲了起来,那笑意拧成了嘲讽,刺伤了她的心。
“这些天,我想了很久很久。”
她的声音沙哑脆弱,高挑的个子佝偻起来,连地面上的影子都在发颤。
鹿城心里被揪成一团,她贴上对方冰冷的脖颈,安抚道,“先不想了好不好。”
乔司身体止不住发抖,“师父……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制.毒案的旧枪他根本不知情。”
——乔警官断了一只手,身手还这么敏捷,不知道你身边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厉害?
乔司神色一顿,慢慢转头看向鹿城,脖颈一顿一顿的,像机器人,双眸癫狂,“是我告诉他的!是我把他扯进来的!是我亲手断送了特警队!”
鹿城忍不住落泪,她捂住乔司的眼睛,“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们没有制止,他们会更猖狂。”
“编.制枪流入市面必然要有人担责,二中队成了他们的首选,师父一人背下所有的责任保全了我们,他一辈子清清白白,到头来得到了什么?”
乔司越清醒,心也就越寒,像置身在极北之地,哪怕外头是炎炎烈日,她依旧冷得发抖。
鹿城按住她的手,怕她伤到自己的腿。
“大熊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出事,他不会好起来了,他得当一辈子的傻子!”
啪挞——
乔司猛得把警官证摔了出去,“蒲葵说得对,是我太幼稚了,妄想改.革,妄想改变这一切!”
她的挚友用生命给她上了最后一堂课:在拼尽全力找寻理想的过程中,你和理想的距离永远不会改变。
甚至,它会剥夺你所拥有的东西作为惩戒。
鹿城拾起她的警官证,用力抚平褶皱的皮套,塞进她的手心,连同她的手一起握得紧紧的,“如果连你也要放弃,乐清怎么办,熊吉怎么办,那些对案情心知肚明却苦苦找不到出路的人,怎么办?”
“他们只是暂时离开,等待机会,黑暗总会过去的。”
“你也不想陈大死得不明不白,对不对?”
“那我该怎么办?”乔司眼眸起了雾,声音越来越轻,“我一个人都护不住,都护不住,我比师父差远了……”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和乐清他们一样,暂时离开特警队。”
乔司的手握得更紧了,全身的情绪都汇入右手,手臂难以承受地颤抖起来,她的目光无法集中,眼里的雾气渐渐凝聚,在眼眶内积蓄力量,面色透着无措与自责,完全没办法听进别人的话。
鹿城冷静下来,腿有些麻,她缓缓起身,带动乔司的手,狠下心道,“不许哭!”
乔司眼眶中的泪晃了晃,没掉下来。
她微抬起头,模糊的视线有了一丝清晰,倒映出鹿城冷静含威的脸,“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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