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
犹疑的脚步声叩响医院走廊,逆光虚化了来人的模样,走进了,才看清是个女人。
她佝偻着背,踩踏的制式靴头破损,毛絮绽开,糅着干巴了的泥土,像一张破报纸。
脚步声停了,女人蹲下.身,抚摸着立在病房门口的花束,纯洁饱满盛开的菊花…
“姐……”
乐清双眼通红,一向爱干净的她此时狼狈不堪,头发乱糟糟的,左侧太阳穴位置的头发还有烧焦的痕迹,连指甲都是灰黑色的,没有个人样。
可她手上拿着一束菊花,通体纯净的绿色,裹了翡翠似的,与脏污的乐清相比,有一种荒诞的拉扯感。
“你这几天还好吗?”
说出这句话后,乔司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心里仿佛被抽空了,像个年迈的老人向自己几十年未见的同伴问好,荒凉又空虚。
乐清不敢看乔司的眼睛,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他们没有为难我,不过…我…可能要调去溯州了。”
乐清哽咽了一下,她读书时就跟着乔司,入警后更是寸步不离,一直跟在她身边,一直待在大队里,可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她选择离开。
乔司声音很轻,“去溯州好。”
人要学会暂避锋芒,这一点乐清要比自己好得多,忍受痛苦远比直接报复需要更多的勇气。
乐清将花束放在乔司脚边,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时挺直腰背,仰起头,泪水倒流,满脸都是挣扎之色,嘶哑道,“大熊坠楼的时候穿的不是作训服!”
说完,她转身疾步离去,病房又只剩下冰冷的消毒水味。
和一束透亮的花。
许久,乔司低下头,发现脚边的花芯里满是水渍。
美丽的花在哭。
乔司伸手想抹去它的泪,腰弯到极致也没办法触碰到它。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充斥残破的躯体,她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的内心并不强大,以往外表的强壮很好的掩盖了这一点,可现在一切都被推翻了。
没有了关爱她替她善后的师父、并肩作战的队友,她引以为傲的作战能力、经数年编织起来的自信轰然倒塌,只剩遍地废墟。
她坐在废墟旁,像个没人要的流浪汉,看着自己昔日的辉煌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人或许就是这样,剥离了所有可依靠的外衣后就软弱无比,之前刻意忽略的东西就会浮出水面,乔司看着自己赤条条的内心,新鲜的伤口慢慢爬满跳动的心脏,直到再看不见原来的样子。
乔司望着空荡的门口,脑子忽然前所未有的清醒,哪怕这样的清醒充斥着恐惧,她强逼自己捋清爆炸以来的事件经过。
工厂爆炸、师父跳楼、大师兄调离、乐清约谈、大熊坠楼、晓天失踪……
所有的一切都揭示了一个事实:他们阻碍了某些人的利益。
无论是干涉抓捕布置还是工厂中的种种反常,甚至强拉已经平调的陈安和自己下水,都是想让他们团灭!
不,是想让以陈安为核心的一、二中队消失。
可大师兄久不参与核心任务,几乎就是半个边缘人物,为什么会影响到他?
“嘶——”
心口一阵绞痛,乔司弓起身子,捂住抽搐的心脏,太阳穴跳动的筋脉仿佛要破皮而出。
没有人能这么强硬的与情绪对抗。
鹿城一进病房,就见乔司抓着自己的胸口,手背上的针头掉出,那用力的模样仿佛要将心脏挖出来,她脸色煞白,忙喊了医生,她抱住乔司的身体,轻声安抚道,“是哪里不舒服?先松手好不好?”
乔司的呼吸像是撕裂的喉咙,破碎腥红,鹿城害怕起来,哄声愈发轻了,“熊吉已经醒了。”
乔司血红的眼珠动了动,沙哑道,“怎么样了?”
几名医生护士冲进病房,挤开了鹿城给乔司做检查,重新扎针。
乔司任由他们动作,眼睛直直望着鹿城,带着悲切的乞求。
鹿城强压下情绪,眸色是意外的温暖,如水般包裹她的伤痕累累。
乔司挣扎的时候撕裂了伤口,医生替她换了绷带,重新上药,“肌肉放松,不要紧张。”
这是乔司第一次清醒地看到自己身体上的伤口,像是昏迷梦境中生出的窟窿,一时有些恍惚。
鹿城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是她的爱人,残酷的现实强烈刺激着她的感官,但她依旧眉目含笑,眼眸似水地看着乔司,静静等待医生包扎完,像是在等待休息日不愿起床的爱人。
原来,也还是有人能强行对抗自己的情绪的。
乔司望向鹿城,对方的表情很好的安抚了她,她安心了不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她相信鹿城会带来好消息,眼睛黏在鹿城身上,像个受伤急需抚慰的孩子。
医生走后,鹿城关上门,缓缓坐到乔司身边。
乔司抓住她的手,声音干涩沙哑,“大熊怎么样了?”
鹿城喉咙动了一下,斟酌措辞,“好好恢复的话,生活自理没有问题,这么高摔下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不是自己掉——”
鹿城捂住她的嘴,语气过分柔和,“他不记得坠楼之前发生过什么,医生说他大脑受到重创,认知能力也有一定的下降,你们领导打算让他身体恢复以后调去局里做后勤,他是训练时出的意外,公安局会养他到老的。”
鹿城隐瞒了不少,熊吉头部重创,颅内出血,不仅失忆,甚至出现了智力障碍,而且那边做出的调任决定也意味深长。
乔司不是傻子,她目露悲伤,“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医生说这是暂时的,还是有很大可能会恢复。”
鹿城想,熊吉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恢复了。
乔司目光空洞地看向天花板,没有再说话。
煞白的天花板看久了会让人头晕目眩,原本板正的平面渐渐绕起了一个个旋涡,每个旋涡都像是黑洞,隐秘又蛊惑。
乔司向黑洞看去,是工厂爆炸燃烧的场面,她仿佛触到了那凝成实墙的黑烟,空气中满是令人窒息的销烟,她顿时移开视线,猛然发现上方全是一个个燃烧的黑洞正向她砸下来。
她双手挥开那些黑洞,可一碰到就烫得蜷起了皮肤。
她直面黑洞,忽然不想躲了,双手捅进黑洞。
烧吧!烧吧!
烧掉我所有的幻想和懦弱!
……
“疼么?”
乔司仿佛被绑在绞刑架上,偌大的康复机器操控她的四肢,往日里矫健灵活的身体,现在像是提线木偶般身不由己。
也许,还不如提线木偶,它不会痛。
乔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太疼了,没法控制面部表情,挤出来的笑像哭似的,“一点点,能忍得住。”
细密的汗珠从乔司的额头渗出,翻滚,逐渐汇成股股细流,打湿了额前的头发,卷发更加无精打采地耷拉。
用力导致面部肌肉绷紧,她不自觉的牙齿打颤,她怕鹿城担心,一发觉便咬紧后槽牙,下颌骨忽地突出。
鹿城红着眼眶替她拭汗,手指划过她的下颌,在突出的骨头上摩挲。
乔司松开牙关,骨头缩了回去,她颤抖着唇靠近鹿城,可身体被康复机器束缚,几寸远的距离硬是拉成了0.25倍慢动作。
鹿城眼尾一弯,等着她靠近,“慢点没关系,我就在这里。”
她双手虚围着乔司,哪怕对方绑着安全绑扣,她仍是不放心。
眼前的女人太脆弱了,她的血肉筋骨被打碎重组,连生活自理都成了问题。
鹿城强忍住嗓子里的哽咽,“不着急,慢慢——”
乔司额头青筋浮现,眼帘半遮,遮住内里的情绪,挪过几寸的距离后,她红唇倾覆,柔软相贴,咽下鹿城的话。
鹿城动了动唇,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喘息,忙将她拉起。
乔司冷汗直冒,却扯出一抹笑,“有奖励,或许会好得快些。”
鹿城抿唇,稍微靠近了些,缩短了两人本就近在咫尺的距离,双眸凝视她,“好”
病房里,高大孱弱的女人绑在康复器上,一下一下地做着最简单的弯腰动作,矮了许多的女人仰起头,在适当的位置给予她鼓励,将眸子里纳入的点点星辰,献给她最爱的女人。
扣扣——
病房是虚掩着的,被敲门声敲开了一大半,鹿城闻声看去,愣住了。
“你好,请问乔司乔副大是在这儿吗?”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乔司才缓缓偏过头,见到来人,也愣住了。
门外立着两位军人,手拿一叠文件。
乔司确定自己不认识他们,“你们…有事吗?”
领头的男人走到乔司面前,挺直背,动了动喉咙,似是在做什么心里建设,好一会,他开口道,“2023年6月1日凌晨,华国驻马里维.和部.队遭到基地.分子火箭.弹袭击,顾清礼警官不幸遇难。”
“她没有家人,按照她的遗书,她名下所有的财产和抚恤金,由你们三人继承。”
“我们已经去过了申振国.安.局,傅警官在执行任务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如果乔警官以后能见到她,还希望告知一声。”
男人语速很快,像是怕被人打断就没有勇气再继续说下去。
乔司仍保持着偏头的姿势,额头的汗水糊住了眼睛,眼前两个军绿色的男人模糊了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
清礼怎么了?
学音又怎么了?
什么失踪?什么遇难?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得毫无感情,“蒲葵呢?”
“蒲队长已经接受了抚恤金。”
“节哀”
男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个会将自己的抚恤金留给大学同学的人,可想而知,她们的感情会有多深厚。
他也由衷地敬佩她们,他们跑了三个地方,无论是乔司、傅学音,还是蒲葵,不是在病房里就是不知所踪,在这样的情况下,接收昔日战友的死讯……
他惋惜地摇了摇头,将东西递给鹿城,转身离开了。
乔司淡漠着脸,重复做着复健动作,似乎刚刚那一幕并没有影响到她,可她的脸上也没了忍痛的表情。
好似所有的情绪都被那两个男人带走了,如今留下的,真真是个提线木偶了。
鹿城仰头望着她,竟也悲切地感同身受,一齐失去许多心爱的人。
乔司,我的爱人,如今你也同我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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