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靖,姆妈走了哦,亲一个~”乔司着蓝色制服衬衫,边系领带边俯身在婴儿床上,朝里面的小人要亲亲。
小人趴在小床上,画满奶瓶的连体服裹着她,四肢一扬一扬的,依稀能看见胸前压着什么。
是什么?
乔司探身去看,冷不丁被她抓住领带下端。
“咳咳!”乔司轻轻掰小人的手。小小的手还没有乔司手四分之一大,却怎么都掰不开。“鹿城!”
“这么大声干什么?吵醒她怎么办?”鹿城妆容精致,泠泠进门,她看了一眼时间。“赶紧走,送你去报告厅我还得赶飞机。”
乔司松开领口,指着小人向她告状。“她刚刚抓我领带。”
鹿城看了看孩子,乖乖趴着,睡得正香。“你没睡醒吗?”她上前拆开乔司的领带,素手一翻,漂亮规整的三角领带就系好了。“赶紧,不是还有会?”
乔司捂着领带下段,又探头进婴儿床,竟然真的在睡,这孩子也太鸡贼了吧。“她装的!她刚刚醒着。”
呜呜——咳——
小声的抽泣呜咽,委屈地咳嗽两声,然后便是穿透力极强的婴啼,乔司吓了一跳,她还没反应过来,鹿城已经抱起了孩子,屋内忽然涌进来一大堆人。
她姆妈,阿爸,哥哥嫂子,奶奶,一大堆人,远远将乔司隔开。
“哎哟,怎么了这是,宁靖不哭。”
“来,让奶奶抱抱。”
“爷爷抱,让爷爷抱一下。”
乔司愣登地站在门口,奇怪地看着他们,落地窗倾洒进大片的光,笼罩住他们所有人,明亮虚幻。
婴啼声小了,小人被一群大人争抢着来回抱,她嬉笑起来,看见了乔司,举着手里的东西不停地摇。
要给我吗?
是什么?
乔司盯着小人手里的东西,缓缓走近。
小人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东西扔向她。
东西撞到乔司的胸口,摔在地上。
乔司捡起来,是一个陶瓷娃娃,熟悉又陌生,翻转过来,布满裂纹的娃娃脸在朝她笑,忽然,娃娃的鼻子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大窟窿。
乔司背脊一寒,连忙甩开了它,抬头看向小人,丝丝裂纹从连体衣爬出,漫上她的脸。
她慌忙冲进光里。“宁靖!”
……
乔司醒来的时候,正好是傍晚,身边只有鹿城一个人。
她很累,脑子也糊涂,似乎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见自己还在左阳的生活,有父母,有兄弟姐妹,还有鹿城。
她梦见她们婚后的生活,生了孩子后的生活,鸡飞狗跳的,远不如以往清净。
乍一看到睡在身边的鹿城,恍若还在梦中。
乔司动唇,叹了口气,浊气出去的同时,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她觉得舒适,便加大了呼吸的力度和频次。
呼吸声像是卡了的鼓风机,沉重嘶哑。
鹿城本就醒过一次,被这声音吓醒了。她摸到乔司心口,微弱的心跳勉强让她放下心。“哪里难受?”
难受一词钻进乔司耳朵,战斗的一幕幕霎时冲碎梦境,焦黑的人、炸断的四肢、满是汽油味的红海、沸腾的海水…
牺牲战友的脸浮现在她眼前。“哪里都难受。”
她声音发抖又干涩,像一把生锈的刀戳进砂石里摩擦,锈挫不掉,砂石却染红了。
鹿城撑起身子,虚俯在她身上,落下的青丝撩在乔司耳侧,隔出了一个二人世界。“鹿侃死了,其他逃跑的毒贩在华国海域被拦截,等待他们的将会是华国的审判。”
“罪名呢?”乔司想摸摸她的脸,手却沉得抬不起来。
鹿城揉了揉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还需要商定,但他们,肯定是回不去了。”
瓦低边境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毒.枭内斗,不能牵扯到华国,那涉及毒.枭争斗的m国毒.贩,自然需要找别的理由□□。
乔司的手很麻木,没什么知觉,她摸不出以往那细腻的感觉,可还是一寸一寸抚着。“那牺牲的人呢?”
鹿城的心揪了一下。“仍需要商定。”
这些乔司都明白的,从踏入瓦低边境那一刻起,她就想到了这些。
她原以为轮不到她考虑牺牲战士的尸骨安置问题,她也许会是其中一个。可一切都结束了,她还活着,这些问题就像海水一样倾覆上来,压得她窒息。
乔司呼吸声越发重了。
鹿城抚摸她的胸口,顺着她。“会有一个好结果的,给他们一点时间。”
乔司抓住她的手,死死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将窒息感压下去。“还有谁活着。”
“我不知道,乐清这几天在统计牺牲名单,我去把她叫来好不好。”鹿城也不好受,语气格外的脆弱。
乔司抬眼看她,苍白消瘦,像变了一个人。“你那时候是真的想同归于尽吗?”
鹿城轻笑,“你不是跟来了吗?”
“我怕我会错了意。”
“怎么会”
“我总是忘记很多事情,直到现在也想不起来。”乔司含着泪光,靠近鹿城。“我是不是很不合格。”
鹿城也红了眼,干裂的唇碰上她的。“我总骗你,我是不是也很不合格。”
四片唇碰上都刺人得慌,可两人都像是要将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乔司红唇湿润,勉强找回了触感,她用唇抚摸鹿城的脸,断断续续的。“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有了孩子。”
鹿城闭上眼,任她游走。“她长什么样?像你还是像我?”
“大眼睛…红脸蛋…手小小的,像我。”
鹿城发笑,故意惹她,“小孩子都长这样,为什么不是像我。”
“她很讨厌,小小年纪就会装睡骗人,可所有人都爱她,所有人都围着她转。”这份讨厌说得真情实意,孩子不过是调皮,可乔司没有半点为人母的爱意,倒像是孩子夺走了她的东西。
鹿城笑意敛去,人在受到巨大创伤后会排斥现实,乔司梦里出现的孩子不是她们的女儿,是她自己。“她叫什么?”
乔司目光迷茫,好一会才想起来,“我好像叫她…宁靖。”
鹿城沉默,“我去找乐清。”
吱呀——
门口斜进个人影,呆呆站在那。
“进来。”
乐清低头进门,身上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现在的瓦低边境或许也没有正常的味道了。
乔司细细看她,没受什么伤。“你去做什么了?”
“烧尸体。”
“做什么?”
“带他们回家。”
乔司点点头,捞起地上破布般的衣服,露出被衣服盖住的一大团一大团血棉球,她视而不见,翻了两下衣服,撕下内衬里缝着的枕头套。“这是晓天留给我的,他这人讲究,你用这个装吧。”
乐清接过枕头套,颤着嗓子。“我没找齐。”她摸了一把眼泪,“还缺只手。”
“别找了……把所有的尸骨都清理干净。”
地.雷区里满是残肢断臂,早就分不清谁是谁了,何必再为难活着的人。
乐清瞥见那一团血色棉花球,想起她一点点从乔司大腿的弹孔中取出来的场面,深深的弹孔,抽不完的棉球。
每人身上都带着一个简易医疗包,边境贫瘠,医疗包里只有止血带和棉球,她一想到乔司没有任何药品,只能收紧止血带,拼命塞棉球的画面就想哭。
乐清很大声的吸了吸鼻子,又忍不住嗤地一声冒出泣音。“那…地.雷区怎么清理?”
铊滨塔河留了不少地.雷,这些地雷埋在底下几十年也不会失效,是一个大隐患。
乔司沉下声。“我们人手不够,等尸骨都收敛完再说吧,小心点,别再踩到了。”
“好。”乐清捏紧枕头套,泪水又不自觉滚落,她随手用衣袖抹去,这一套动作机械成习惯,袖口的湿润吸不走泪水,反而湿了脸。她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乔司再开口,转身欲走。
“还有多少人活着。”
乐清顿住,背着身回她。“第一批进那老基地的人活了两个,包括你。”
“还有一个?”
“师父送来的孩子……活了一个……他叫徐承承。”
乔司追问,“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精神状态不是很好,受了点刺激,现在还睡着。”
“其他人呢?”
“清扫那口和留在那弄的没人死亡,大大小小的伤势目前都能控制,玫家的毒株还在清除,成品和半成品打算统一销毁,缴获的军械还在统计,数目远超我们想象。”
乐清一一叙述战利品,没有半分喜悦,好似先前所向往所追求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乔司沉默不语。
“……姐,鹿侃突袭没人能料到,别折磨自己,这已经……算是最好的局面了。”
一年多的时间,铊滨兄弟和玫家全部剔除,牺牲人数三十三人,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可这样的奇迹,砌进了三十三条命。
乔司闭上眼,心口酸胀。“上面……怎么说。”
“骨灰送回国后,会葬进烈士陵园,只是牺牲的名义需要封存。”
“什么时候送回国?”
“一个月后,所有人分批次离开瓦低边境,国内会有人接应。”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重担卸下,乔司心里空空的。“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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