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残砖,裂墙,未褪尽的硝烟,目之所及,是一片死地。
死地一角,半间破屋,升起袅袅炊烟。
废屋只留下摇摇欲坠的木门和裸.露的黑砖。碎砖和积灰堆在门后,隔出一块净土,水泥地洒了水,灰尘没那么大了。唯剩的两面墙围着一方土灶,灶台贴着白瓷砖。
乔司花了点力气抹出瓷砖的白,灶身还是灰尘满满。“我再炒个青菜就可以了。”
鹿城在烧火,苍白的脸上抹了烟灰。“别太累了。”
乔司额头大汗,眼里也雾着,沙哑的声音带着笑。“做菜累什么。”
鹿城仰头望她,眸子里盈满怀念。“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做饭吗?”
“被你发现了,我还以为藏得很好呢?”
老妇老妻了,提起以前的窘迫也不会尴尬,反而尝出了几丝甜蜜,让这烟火气增添了几分人气。
鹿城塞了几根柴火,火黯淡了许多。“总说我骗人,你可骗得多了。”
乔司下了青菜,猪油滋滋迸裂,香味四溢,是好久不曾感受过的生活气息。“你每次都能猜到,我从来都没能骗过你。”她给润了油的青菜翻了个面,“所以啊,这不能算骗。”
鹿城挪动了一下火柴的位置,火势瞬间凶猛了很多,“你说不算就不算么?”
锅里油崩的声音也大了些,像是在给她的申诉打配合。
乔司起了锅,掺了一大瓢水。“火这么大再做个汤吧。”
“又岔开话题。”
乔司笑了,正要说什么,铜管里的开水咕噜咕噜的冒泡,铜盖子被顶得一突一突的。“你看,是每次解释的时候都会有外力阻止。”
她弯下腰去拧水龙头,腿伤钝痛,动作缓慢。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消瘦的手,皮裹着骨头,瘦得毫无美感。
“我来吧。”鹿城垫了一块抹布在水龙头上,拧动间骨节突起,突起的骨头扎进了乔司心里。
她扶住灶台退了几步,目光凝在眼前的女人身上,似乎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全然不一样了。“鹿城?”
她很少叫鹿城的名字,似乎是恋人间的默契约定。相爱的两人处在同一空间中,视线总会情不自禁的粘在一起,好像也没有叫对方名字的必要。
汩汩开水泄进掉漆的热水瓶中,热气四散,厨房的温度升高了不少。
那声称呼带着颗粒般的嘶哑,被氤氲的水汽裹住流进鹿城的耳畔,倒有些像乔司年轻时的清润。
鹿城心神恍惚,侧头看去,眼前的人与初见时的乔司截然不同,她头发掺白,面容僵硬,背脊是弯的,再也站不直了。她有些哽咽,在咕咚咕咚的热水瓶喝水声中不甚明显,“怎么了?”
“我记起一些事情。”
鹿城起身,扶着她的腰身,“你说。”
乔司眼神明亮。“我们重逢的那天是在左阳江边上,是不是?”
鹿城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这个傻子竟然纠结了这么久吗?“是,那天你没穿衣服,很显眼。”
“怎么没穿,还是有内衣的。”说得跟她是变态似的,光天化日裸奔。
乔司僵冷的脸上挤出一抹笑,看得出来是高兴的。
她高兴,鹿城便高兴。
乔司语气有几分自豪,“换别人根本记不起来。”
鹿城目光注视着她,当下的乔司慢慢与几年前重合,言语间仍是那个爱显摆又沉闷的正直小警察。
“哎哟,这水都流满地了。”乐清翻了个白眼,两步跨过堆积的碎砖,关上了水龙头。“唔!好烫!非得淹到你们才能看到吗?”
乔司看了她一眼才反应过来是谁,乐清的声色原是高亮清脆的,哪怕不刻意抬高声音,也比常人高几个分贝。
被烟熏了几天,又喊破了嗓子,成了一副公鸭嗓。
“汤快好了,你舀起来吧。”乔司很是自然的使唤乐清,把汤勺塞她手里,半依在鹿城身上走了出去。
鹿城很瘦,却十分有力,比乔司的身体好得多,她撑住她的腰,还能空出一只手把炒青菜端上。
两人没从破墙出去,而是打开只剩一个合页的木门,慢悠悠跨过歪曲的门槛,往院子的石桌去了。
乐清掀开锅盖,厚厚的热气蒙上了头,她被烫得偏头,瞅见那俩人鸳鸯似的从满地开水游了出去。
亡命鸳鸯。
石桌上还有青苔,三人也不嫌弃,几个寻常菜摆不满半张桌子。
四条凳子,三面坐人,有些空荡。
乐清挪了挪菜盘子,离乔司近些。“要是能凑顿火锅吃那就好了。”
她想起还在左阳的时候,他们姐几个挤在狭窄的包厢里,四条凳子坐着都挤,桌子下面的腿都会打架。
她伸了伸腿,只碰到僵硬的石头柱子,低下眼睛看过去,乔司的腿侧在边上,完全没办法弯曲,伸不到桌子底下去了。
鹿城笑道,“等回去了,你天天都可以吃。”
乔司顺着乐清的视线看到自己的腿,笑着对鹿城说,“她哪是想吃火锅,她是想绊我的腿。”
乐清也跟着笑,可心里很是难受。“鹿姐,我姐的腿能治好吗?”
鹿城笑容敛去,笃定地骗自己。“能。”
乐清喃喃自语。“也是,回国了条件就好了,这都是小伤,怎么都能治好。”
回国应是开心的,她们等了这么久,可总有人回不去,乔司不愿谈起这些。“好了,快吃吧,就是没有可乐。”
乐清难得懂事。“水也是一样的,年纪大了,容易胖。”
乔司发笑,“你才多大。”在她眼里,乐清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奸懒谗猾,没人看着就会自甘堕落。
鹿城替她倒了一杯开水,碗底沉了几块热水壶的漆。“你年纪也不大。”
……
“慢慢爬就好,今天没有雾。”
乔司执意爬上山顶的木亭子,铊滨曾带她们来过的地方,这里视野开阔,眺望远处,甚至能看到玫家外围。
鹿城绷着脸,有些生气,却也只能扶着她爬。乔司右腿中弹后虽然用了止血带防止失血过多,但扎得时间过久,险些截肢,好在残疾的是左腿,不然两伤相加,也许就真的保不住了。
战火的硝烟在山下看已经散去,可在山顶看,棕色的浓雾笼罩一切。朦胧间能看到东一片、西一块的毒珠补丁,像是健壮的身体长满了疮口,斑驳丑陋。
乐清心惊,恍惚间觉得所有人都没逃出来。“姐,以后还会有铊滨吗?”
她们迟早都会离开,若是她们一走,过个十年二十年,这里又冒出一批新的毒.枭怎么办?
乔司木然道,“不知道。”她心力交瘁,没办法再考虑十年后的事,哪怕她深知瓦低会重蹈覆辙。
鹿城宽慰她们。“毒.枭哪里是那么好做的,要有人有钱有技术有渠道,玫家积累了百年才有现在的规模。”
可她心里清楚,瓦低内战一日不停,毒品永禁不止,只是多与少的差别罢了。
乔司和乐清听了这话,脸色好看了许多。似乎是为了增强可信度,乔司又补充了一句。“玫家有武装力量才能发展至今,离这里最近的武装是塔木德的民族武装势力,他们要争取地方控制权,不会轻易离开那儿的。”
乐清嘴角扯出一抹笑,她是想笑的,可沉重的悲伤团在心口,这笑也就满是苦涩。“瓦低也会和喀戎一样美吗?”
喀戎是乐清执教的地方,它是华国边境最落后的地区之一,她过来之后好不适应,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可那里没有毒品,杀戮。
那里的孩子可以上学,女人可以随意逛街,男人不会拿着枪。
乔司垂眸,望着满目疮痍,骗她。“会的。”
嘭——
磅——
悬崖对岸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声音似乎是从玫家基地传过来的。
浓雾层叠,一小坨一小坨的冒出来,像是凭空多出无数个人头,挣扎地挤搡过来。
乔司敏感,可又觉得是自己幻听,“怎么回事?!”
乐清胸前的步话机响起来,“难民!难民涌过来了!”
鹿城怔住,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瓦低内战爆发了!”
——————左阳市公安局——————
“老钱,还是老样子,备叠蒜!”
戴着厨师帽的中年男人从冰箱里掏出个塑料罐子,倒出小半碗蒜,又捞了大半碗青菜面条,递出窗口。“王局,那奶还热着呢,现在给你拿了?”
王局一手端面条,一手端蒜碗,迫不及待地叼住一颗蒜,口齿不清道,“拿了吧。”
他三两下嚼完蒜和面,夹起热好的牛奶就走。“嘶——怪烫的。”
六点的公安局空了一大半,他不疾不徐地推开技侦办公室的门,果然,一颗黑白发参差的脑袋还埋在电脑前。“小子,还不下班。”
未闻其人先闻其味,浓郁的蒜味夹杂着烟臭,非常人所能接受。
熊吉早有预料,早早就屏住呼吸,卡着嗓子说,“前阵子听了费教授的讲座,我觉得那个情报导侦说不定可行。”
“那也得慢慢来,该下班还是得下班,回家看看你妈。”王局把牛奶放在桌上,已经打开盖子了。“快喝,特意给你热的。”
熊吉眼底满是抗拒,谁能吃得消三年多,天天喝同一款奶。
“彪子今天退休,喝完就去送送他。”王局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走了。
熊吉愣了一下,猛得一口灌完,连忙跑出办公室。
“彪哥,恭喜你,退休了。”
□□的头发找不到一根黑色了,他脸上的褶皱动了动,像是在笑,又像哭。“谢谢。”
两人并肩缓缓走出大门,对于其中一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夕阳唯美,金黄色的光撒在□□身上,渐渐的,他与光消失在地平线上。
大熊看着彪哥远去的背影,到最后,也没能亲口喊他一声师父。
大熊抬起头,凝望着天空,从反方向离开,夕阳同样撒在他的身上。
他这一辈子有三个师父,一人带他入行,一人引他前行,还有一人将他从困境捞出来。
他们都是世界上顶顶好的人,却无一人善终。
夕阳渐渐离别万物,黑夜中的左阳市,仍是灯红酒绿的样子。
‘小龙坎’火锅店
一颗脑袋埋头在饭盆中,寸头上的头发根根伫立,黑与白混合在一起,如同旗鼓相当的围棋棋盘上的棋子,互相包围着。
扣扣——
门被推开了,上菜的服务员挤进逼仄的包厢,鲜美滑嫩的肉菜一盘盘摆在宽敞的桌面上。
“您好,这些空碗筷要撤掉吗?”
男人抬起头,是一张年轻的脸。“不用,他们还没来。”
服务员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都吃了快一个小时还不来吗?
“都上齐了。”
“谢谢,再帮我打一盆饭吧。”
“好的。”
——近段时间来,边境地区的暴恐数量大幅度降低……
电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听到熟悉的地方,他拧着脖子转过身去,眼睛盯着屏幕。
明明包厢内只有他一人,他却执意坐在背向电视的位置,以很不舒适的角度关注新闻。
——瓦低内战导致大量难民流离失所,涌至边境,华国、泰国、老挝等国家将会遭受大量难民侵袭……
——联合国粮食署协同志愿者、各国记者抵达瓦低边境……
涉及边境的新闻只有一点点,很快就换到了经济方面。他失去了兴趣,又转过头继续吃。
散着热气的米饭颗颗晶莹饱满,很有嚼劲,他有规律的往嘴里塞饭和肉,吃得很香。
突然,他咳嗽一声,嘴里的米粒喷了出来,他没管,继续塞着,吃得很香,又吐了出来。
桌子的其他三个位置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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