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军功章 > 181、番外二十一:巫
    餐椅上顶着儿童椅,鹿宁靖与母亲面对面坐着,几乎平齐,她面前是卡通版的炊具、大大小小的奶瓶、红底黑柄的锅、小巧精致的电磁炉……主打一个超真实扮家家酒。


    奶瓶有刻度,个个都是宁靖的心头好,此刻分装着玉米面、牛奶、白糖和搅混的鸡蛋。


    “吸溜~”不小的咽口水声,并没有多大作用,湿润从红唇蔓延,下巴也遭了殃。


    “生鸡蛋也有香味吗,宁靖?”乔司笑得倒抽气,靠在鹿城肩上。


    玫红的纯色毛衣衬得乔司肤色雪白,添了几分生气,但无法掩去肢体的无力,身体黏在妻子身上,不仅如此,蜷起的手指,也硬钻进鹿城的手心。


    “热。”鹿城眸子浮上笑意,虚搭在上面,指腹摩挲疤痕纹路。


    乔司感受手指上的微氧感。“今天什么安排?”


    “我们早点去左阳江看看,宁靖不是要坐船?”


    “坐船,宁靖要坐船。”滋溜一声,来不及吸的口水滴落。


    乔司实在看不下去,随手拿起拆下的奶嘴,塞进她嘴里。


    鹿城拍下乔司的手,轻斥道,“她才戒了。”


    “再不堵住,口水都能滴进锅里了。”


    鹿城不理她,抹干净女儿下巴的口水,“宁靖,刷点点油。”


    “点点油~”鹿宁靖攥紧小刷子,用力抵在锅底刷,毛刷翘起,像要戳破锅底。


    “妈妈,热~”


    “那妈妈来。”


    “不~”


    “放点玉米粒。”


    “绿米粒~”


    “可以浇面糊了。”


    “面糊~”鹿宁靖胖手高悬,颤抖不止,玉米糊在锅底淋了几圈。


    鹿城稳住那只胖手,玉米饼的形状终于成形。


    磨蹭一个多小时,鹿宁靖以三岁低龄,成功做出一盘子焦黄的玉米饼,三人玩闹抢着吃完后,准备出发去江边。


    铃——


    鹿城挂了电话,一脸抱歉。“研究中心那边新到一批货,之前一直出现各种问题,好不容易过了海关,我得去接收一下。”


    今天是除夕,公司早就放了假,家里请的司机和佣人也回了家,临到头确实无人可用。


    乔司很是善解人意,“没事,你先忙,我们中途上船也可以。”


    等鹿城走了,乔司鬼鬼祟祟地抱起鹿宁靖,钻进客卧中,从床头柜最下层翻出一本婚纱册子。


    翘起的边角,褶皱的折痕,比鹿宁靖的图画册子还要旧。


    “姆妈,我们玩什么?”


    “宁靖,你看看哪件妈妈穿最好看?”


    鹿宁靖一张张翻看,停留不过一秒,不到一分钟就翻完了,扁着嘴犹豫,“嗯…”


    乔司皱起脸,翻到某两页,“这两件不是还可以?”


    鹿宁靖没眼看,嫌弃地立马换页。“这个和这个。”


    素雅的白色婚纱,放在订婚还合适,结婚就过于单调了。另一件比较暴露,美是美的,但锁骨和胸前仅用碎钻点缀。


    嗯……


    乔司合上册子,“不太行。”


    鹿宁靖急了,“放一起,是小船的反面!”


    “合成?”乔司愣住,摩挲了两下纸张厚度,努力发挥空间想象力。“宁靖,你的眼光真好。”


    “姆妈,你有钱吗?”鹿宁靖粉嫩的指头戳在价格上。


    乔司想起出差卡卡里仅剩的三位数,也就够给鹿宁靖买饼吃,脑袋耷拉下来。“宁靖,你有钱吗?借我点?”


    ……


    三层绿竹垒成船底,岸边的彩灯明亮,照见竹身上浅雕的涡云纹,船头是三排大腿粗的竹节,雕饰的纹路精美绝伦。


    一条条竹筏组成的观光船,每一条船的船头立一盛装女子,头顶银饰凤冠,胸前两圈项圈,项圈下缀以无数银长穗,她们手持粗木棍,轻轻敲鼓,只作动作,并不用力,动作秀美异常,有妩媚之态。


    竹筏两侧各有三名壮汉子,持桨缓缓滑动。


    鹿宁靖也在船头,拿着小棍子用力敲鼓,指着后面连绵缀着的竹筏,“哇哇哇哇哇!妈妈,宁靖敲得最大声!”


    乔司笑着招呼她过来,“别掉下去了。”


    鹿宁靖不愿过来,沉迷敲鼓。


    “没事的,这些都是鹿氏旗下的船厂造的,看着松垮,其实很牢固。”


    冷风掠过,拨乱鹿城的头发,她用尾指勾到耳后,一转头,就见乔司目不转睛注视她,眸子里碎光点点,似满天星辰,竟给她看羞了。“怎…怎么了?”


    “我就是觉得,我老婆挺厉害的。”乔司托着下巴,也有些不好意思,老妇老妻了,这会还纯情起来。她侧过泛红的脸,转移话题,“那什么…是顺子找你帮忙?”


    “谈不上帮忙,既然是左阳点对点扶贫,鹿氏总归是要拿出一些诚意,况且,江淮市,也有可开发之处。”


    圩——


    咚——


    乐声骤变,船的队形也变了。


    船头的姑娘们鼓声雷动,一改妩媚姿态,神色凛然,汉子们也凶悍狂暴起来,纷纷划船从两侧拉开。


    一轮六排的竹筏从中间穿过。一排十二个竹节,刻以飞禽走兽、舞乐百戏,颇有民族特色。


    船头也立着一位银饰满身的姑娘,黑红长袍,不戴项圈,着银披肩,胸口有一枚护心镜,举止似巫,异于他人。


    乔司眼尖,那姑娘身后一屡异化的红绳,像是弓箭袋。“这姑娘不一般,穿的好像是战袍。”


    有了战袍的铺垫,乔司越看她的银饰披肩,越像战甲,距离远,看不清纹路,只能听见长穗撞击的密集叮当响,像是发令的号角。


    鹿城红唇轻启,“是巫,她跳得是傩舞。”


    巫,在九黎族中延续千年,人的生老病死,都依托族内的天选巫人。


    女巫,更是地位超然。


    “今天的游船应该是某种屠鬼祭祀,船头的姑娘们诱水鬼出来,然后举全族之力杀之。”


    乔司惊奇,“我倒是听过几嘴九黎的巫文化,江淮经济落后,却有路不拾遗之风,百姓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凝聚力,他们那儿的母系社会残留明显,男女地位相对平等。哎,听说他们的方言,是妈爸、女男的形式,挺有意思的。”


    鹿城道,“九黎族直到雍正时期,才从原始社会被迫步入封建社会,女性被压迫的程度较低,可在母系过渡到父系社会中,同样衍生出类似父.权.制的舅权.制。”


    乔司捋了一下,“也就是说,那儿的女性比汉族封建时期多出一些娘家权力?”


    “要大的多。九黎比较看重女性,女性成婚后,在未生育时需要住在娘家,兄弟分家也是必须留出姐妹的嫁妆田的。田,对贫穷的九黎人来说,就是不动产了。”


    “这么看来,她们的婚姻也算自由,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说。”


    鹿城摇头,“所谓的舅权制,就是舅舅掌控孩子的一切,他们有长女必须嫁给舅舅儿子的习俗。”


    乔司咋舌,“这不是近亲结婚?”


    鹿城白了她一眼,“建.国前,现在当然不是,封.建时期我们不也有表亲结婚?”


    乔司讪讪,“明明就是邻省,我却几乎不了解他们。”


    “九黎本就排外,居深山,又崇巫,与之江省格格不入。”


    乔司长叹一声,“顺子的路还很长啊。”


    “那倒不一定。”鹿城手臂撑在栏杆上,探出身子,乌发倾斜而下,琳琳琅琅。“看那。”


    “嗯?”乔司拢起她的头发,顺着视线看过去。


    首船后头缀着一只加大加厚的游船,身着蓝黑长袍的女子在船尾用力敲锣,锣声铿锵,与她胡乱跳得傩舞一般,毫无节奏。她身上也有银饰,动作间叮当响地乱七八糟,烦人得很。


    像个九黎伪造品。


    “顺子!”乔司大喊,声音大的刺痛鹿城的耳朵。


    船尾女子听见了,目光移过来,跳得愈发兴奋,响声更烦人。“靠近靠近!”


    “姐!鹿姐!”乐清跳上船,欣喜打招呼,摸了一把鹿宁靖的脑袋,“宁靖,好久不见。”


    好自来熟的阿姨。


    鹿宁靖卷毛凌乱,好奇地瞪大眼睛。“阿姨,我没见过你。”


    “你出生那天,光不溜秋的,都被我看光了。”


    鹿宁靖听不懂光不溜秋,注意力被她身上的护心镜吸引。“阿姨,这个,宁靖有吗?”


    乔司有些激动,顺子已显出中年的皱纹,可明亮的眸子一如往昔,热血又充满希望,配上不合气质的民族服饰,像个不拘小节、肆意纵马的少年。“好久不见。”


    乐清摘下护心镜和银饰铠甲,小心套在鹿宁靖身上。卸甲的素身将军,结结实实地拥抱了她的信仰。“我曾以为,我们追求的东西虚无缥缈,即使一路披荆斩棘,狼狈冲破重重阻碍,也不一定真的能摸到它。”


    “哪怕在左阳做出了点成绩,我依然不敢笃定,虚幻的水中花真能在现实中存在吗?”


    乔司拍拍她的背,“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姐,我在江淮找到了。那里的人贫穷又愚昧,落后又顽固,可他们依然有先进的理念,看似迷信的巫文化,却蕴含着哲学的思想,我们所追求的东西,或许有许多种可达到的方式……”


    “乐书记!要上岸了!”老态的喊声幽幽传来。


    “哎,马上!”


    乔司定睛看去,竟是在首都拉横幅上.访的那名老妇人。“她…”


    “没错,那个阿婆在去首都前,年年在江淮市政府上.访,住桥洞、喝生水、捡垃圾吃,就这么坚持了二十年。”


    乔司心口又腾起那股怪异的感觉。“她耗费半生,难道就是想知道她儿子真正的死亡时间?”


    乐清解释道,“九黎有个习俗,死丑者不得入祖坟。”


    “死丑?”


    “简单来说,除了自然死亡的死亡,都称死丑。她的儿子被人杀害,死亡时间不明,连巫师都没法做祭祀,尸骨一直停在祠堂里。对九黎族而言,入祖坟是与先人团聚的唯一方式。”


    乐清叹道,“她只是一名愚昧的母亲。愚昧到,用自己半生的青春,去换与儿子团圆的机会。”


    愚昧吗?


    乔司的目光不禁飘往老妇人的方向。


    老态龙钟的傩舞步伐,肆意大笑的面容,潇洒沧桑的巫词声,已然不见上.访时的悲哀感,浑身的洒脱。


    乐清回过身,“或许,这世间所有的母亲,都会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去守护她的孩子。”


    乔司心口一敞,忽然释怀。


    也许,她的母亲也是吧。


    别扭、极端、冥顽不化的母亲,不曾对自己说过一句对不起,可如果她变了,也就不是自己的母亲了。


    感伤有弥散的趋势,乔司先行掐断,开玩笑道,“所以你让她来首都,把锅推给我?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案子?”


    “你肯定能行,我相信你!”


    乔司笑骂她,“什么相信我,你是不是还出馊主意,让她在两.会期间闹?”


    乐清收起嬉皮笑脸,柔下眉眼。“姐,我们始终是和人民站在一起的,国家理应给她一个交代。”


    乔司眼眸温润起来,或许就是顺子一颗赤城的心,才能让久居深山的九黎,踏进左阳江,向世人展现自己的优秀文化。


    各民族融合并不同化,每一个民族都能灿烂辉煌,这也正是她们如此热爱自己国家的原因。


    鹿城看着她们,莞尔一笑。人这一生,若到中年还能坚守青年时期的信仰,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她希望,她的女儿也能有这个幸运。


    鹿城低下头,捋顺女儿的卷发,见她不停摆弄铠甲,似是很喜欢。“宁靖,你以后想做什么?”


    鹿宁靖捂住与冰凉银饰相接触的脖子,屁股扭来扭去。


    “我…我想拉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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