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城睡眼惺忪,习惯性往左边摸去,硌得一手冰凉,瞬间惊醒。
左半边的床没有以往的突起,头纱飘在枕头上,一袭空荡干瘪的婚纱端正躺在被子上,内里的鱼骨拱出微微的弧度,似有人又似无人,怪瘆人的。
塔——
床尾直射一束铮亮的光,鹿城还未适应光亮的眼被无数道碎光闪得几近失明,不停地眨眼缓解不适。“嘶——宁靖?”
“妈妈,你看上面!”鹿宁靖兴奋尖叫。
鹿城拉起被子捂住胸口,才发现自己穿着睡衣,迟钝地仰头,天花板上碎光流转,点缀在黑幕上宛若星辰,光斑跃动活泼,似乎触手可及。
一时间,她竟觉得自己仍在瓦低逃亡,恐慌肆虐胸腔,强烈的不安全感甚至影响了声带,哑声道,“宁靖,姆妈呢?!”
“她在准备惊喜!”鹿宁靖早就埋伏在床尾,双手捧着弹壳装甲车,等妈妈一醒,车灯一开,布灵布灵,仪式感满满。
鹿城抽离出恐惧的情绪,认真地看向女儿,她的衣服很奇怪,肩膀硬邦邦耸起,加了垫肩似的,趴在床尾撅屁股,显然是蹲得腿麻了,无语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的感动。她招呼她上床,“为什么不叫醒我?”
鹿宁靖摇头,硬蹬了两下腿,站直了。“妈妈,你快换衣服。”
鹿城美眸一掠,看清了女儿的打扮。
鹿宁靖穿着定做的白衬衫,笔挺的肩章撑起肩膀,稚气未脱的肉脸正义凛然,她的右胸口贴着左阳的标志,左胸口的警号是她的生日,像模像样。
鹿城了然,该配合演出的她进入既定角色。“宁靖先出去,妈妈换好再叫你。”
“嗯!”鹿宁靖跑出卧室,宽松的西裤裤脚晃荡不已,露出大红色的兔耳朵长袜。
鹿城抿唇憋住笑,目送她颠脚带上门。
鹿宁靖靠在门后,摸出腰后的迷你对讲机,按下。“报告指挥中心,目标人物已醒!”
“收到,开始下一步计划。”
鹿宁靖从西裤口袋里掏出小本本,神情严肃,粉嫩的小指头轻轻划过,细细琢磨。
宁靖不认字,乔司特意画了一副周密的计划图。
一幅幅连环画,主人公无一例外
都是穿裙子的火柴人。
卧室门打开,鹿宁靖下意识仰头,埋进了蓬起的裙摆中,什么也看不见。“妈妈,你好漂亮。”
鹿城被逗笑了,“谢谢,然后呢?我们该做什么?”
鹿宁靖颇有领导风范,短手一伸,作邀请状。“我安排了车。”
两人坐在车后座上。鹿城从容淡定,鹿宁靖反而紧张得不行,她有些忘了接下来做什么,想拿小本本看,又怕露馅。
鹿城眸子里浮过一丝笑意,微微偏开了头,看向窗外熟悉的风景。
鹿宁靖趁机去掏,可大腿太胖,绷紧了西裤,死活卡着出不来。“嗯——”
又轻又用力的发力声,啪嗒一声,小本子飞了出来,撞在驾驶座背面,反弹到蓬裙上,连环画咻咻地翻面,因重力停在最后一页。
画技不敢恭维,巴掌大的纸片,上半张全是简笔画星星,拱卫着一轮圆月,圆月周围四散不少弧线,代表月光。下半张画的三个火柴人,身高差异明显,应该是她们一家三口。
最高的火柴人公主抱着穿裙子的火柴人,四周画了不少爱心泡泡,最矮的火柴人坐在小车里,在前方开路。
好抽象…
她们母女俩不会觉得这很浪漫吧…
鹿宁靖赶忙收起小本本,猫着腰偷摸看,看完后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鹿城在心中也长叹了一口气,希望现场不要有太多人。
车子拐到于家湾小区的那一刻,鹿城几乎猜到了接下来的所有流程。
“妈妈,请下车。”鹿宁靖自个下了车,飞速绕车半圈,替鹿城开门,在她落地的那一刻,贴心地帮忙提裙子。
嗯…就是…好重!
鹿城有种脖子上的刀终于落下的解脱感,她不怎么在意形式,有一张结婚证,过了法律的明路,一切就都稳定下来了。但乔司不同,奇奇怪怪的审美加上传统的仪式感,总有一天会爆发,炸得她措手不及。
“宁靖,姆妈在哪?”
鹿宁靖用力地憋红了脸,几步路走得浑身冒汗。“还得…转车呢。”
转车?
鹿城不解,不大的小区,走一圈都不要半个小时。
“在这里!”鹿宁靖绕过树荫,拍了拍那辆…
仿真高.射.炮
炮身上缠绕红绸带,顶端系红花,方向盘一周缀了数朵小红花,两扇车门一边贴了一个喜……
鹿宁靖长大了些,手腿恰好可以够到仿真高.射.炮的方向盘和踏板,她哼哧哼哧开到鹿城面前,指了指后座加长的铁板。“妈妈,上来!”
鹿城从容的脸开始崩裂,作了几番的心里建设,余光扫视周围,没人,一咬牙踩上了踏板。
值得庆幸的是,仿真车颇稳当地开在小路上,鹿宁靖应该练习了很多次,没有把她的老母亲颠下来。
不然这三十来斤重的婚纱,或许会让她血溅婚礼现场。
“妈妈,到了!”
不出所料,眼前的走廊繁花锦簇,廊内一溜的红灯笼,不中不洋的,能看出布置的人想将风格往梦幻花园靠近,可选择的花色过于丰富,红灯笼又过于喜庆,已经冲破了艳俗的界定,直逼视觉炸弹。
一瞬间,鹿城想到了乔司当年送的一车彩色水果。
人的审美真的能十多年保持一致吗?
鹿城轻笑,撩起裙摆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这样不好么?
这辈子认定的人,这么特别又奇怪。
兴许下辈子,还能找到她。
“妈妈!”
鹿城回眸,小小的女儿举起捧花,大眼睛里满是惊艳。“你真美丽!”
“谢谢。”鹿城接过捧花,弯腰走过枝桠横生的长廊,红灯笼引她前行,不需蜿蜒曲折,就能看到长廊尽头的人…们。
走廊尽头摆了一桌酒席,围桌坐了一圈白发老人,是她的爷爷奶奶和乔司的父母,还有卖饼的阿婆,听到动静,一顿一顿的望过来。
爷爷哆嗦地扶住眼镜,努力眯起眼睛想看清孙女穿婚纱的模样。
通身碎钻折射出的光,像八百度散光似的,重影太多,他看不清孙女的脸了,摸索拐杖想站起来,被奶奶按住。
鹿城心尖酸了一下,她的女儿才三岁,那么小那么乖巧,就在走廊的那一头,生机勃勃地夸赞她,而走廊的这一头,她的爷爷奶奶,已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看她一眼都需竭尽全力。
一条长廊,竟似走过了这长长的半生。
这场婚礼,于鹿城来说,幼稚的像扮家家酒,而在此刻,她终于入了戏,眸子里泪花闪烁。
“鹿城…”
婚礼的另一位主人公立在尽头左侧,去了标志的白衬衫、熨烫齐整的西裤,手里拿着一枚海蓝宝石戒指,干净清爽。“我想了很久,还是穿制服好,我这辈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忠诚,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你。”
鹿城鼻翼颤动,睫毛染上湿润。“我也觉得穿制服好,能一眼认出你。”
下辈子也能。
乔司含泪微笑,僵硬地走进她,将海蓝宝石推进她的无名指。“宁靖出生时我不在你身边,我很遗憾,也很抱歉。这枚宝石,不怎么值钱,但很大,我在瓦低淘到的。我本来想磨成合适的尺寸,原以为会很快回来,每天磨,一直磨,竟然变得这么小了。”
海蓝宝石,三月生辰石。
鹿城眼泪骤然坠下。“先前那枚戒指,我偷偷藏起来了,你为什么不问?它用了你半生的积蓄。”
“它像你的护身符,我早就把自己许配给你了。”
“咦——”岳溪肉麻地受不了了,如坐针毡,只想快点结束。她朝长廊那端大喊,“鹿宁靖!到你了,赶紧的!”
骤起的喊声吓退了情绪,鹿城先冷静下来,还来不及羞涩,却发现了乔司的不对劲。
崭新的衬衫湿了一大块,印出保暖内衣的弧线,双眸涣散,唇色发白,手指冰凉。
鹿城拥住她,轻声耳语,“又发作了?”
乔司大半的力沉在她身上。“…抱歉…”
“不行不行,还没到这一步。”鹿宁靖气喘吁吁分开她们,“接下来,请…那个…面对面讲话。”
乔司痛得想死,听到女儿的主持,笑得想吐。“那叫宣誓。”
鹿城担忧地看着乔司,“还好吗?我们先回家吧。”
乔司微微摇头,脖颈锯断的疼又令她的脸白了几分。“尽我所能,尽我余生……永不放弃。宣誓人:乔司。”
鹿城跟着复述一遍,心里再一次吐槽左阳传统又死板的习俗,着急地扶她往回走。
鹿宁靖拽住她,“还要拍全家福呢。”
鹿城咬唇应下,拥着乔司火速站在走廊中间,可五个白发老人光站位就纠缠半天,鹿宁靖吵吵闹闹地安排位置,没一个听的,最后凌乱又慌张的拍下几张。
拍完鹿城立马带乔司走了,留下几个老头老太太和鹿宁靖互相掰扯,可女儿还是要带走的。“宁靖,跟上!”
鹿宁靖边跑边翻开她的小本本,仰头看见满天星星,激动道,“妈妈,还有最后一个流程!”
鹿城头都大了。“什么?”
“姆妈公主抱你!”
乔司迷蒙间绷紧了身体,试图去捞鹿城的腿。“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鹿城无语,弯腰,腰腹使力,公主抱起了乔司。
“啊!”鹿宁靖指着小本本,“这这…这不一样!”
月光倾泻而下,折射在碎钻上,点点银光似坚硬的铠甲。
鹿城晃掉头纱,乌发凌厉甩开,神色凛然,跑着百来斤重的人,竟然跑了起来,裙摆霸气地掠起弧度,一姿一态,俨然是一位抢婚的女将军。
“鹿宁靖,你安排的车呢!”
………
两年后,乔司调任之江警察学院校长,位至正厅,一家三口又回到了左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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