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颗星球
屋内。
棠冉瞳孔一缩, 有些不可置信地猛地上前一步,看着眼前的医生,声线颤抖道:“医生您是说, 树南这个病, 很有可能是遗传性的?”
医生点了点头, 从桌子上将最新的有关基因检查报告递给了她:“据我们对周先生近期的检查, 好消息是周先生近期的病症有所好转, 可以基本地识认出身边一些人的名字,幻觉和幻听都少了很多, 但关于精神分裂症是否进行了遗传,我们还需要对周先生的儿子进行更具体的检查。”
棠冉压住身体的颤抖,还抱着一丝希冀,看向说话的医生:“可是,树南的父亲并没有患病,那是不是代表着阿聿也不会……”
“棠女士,这个是无法保证的,我们必须对周先生的后代进行严格的检查之后, 我才能告诉你遗传概率和是否会发病的可能性。”
医生神色颇为无奈,看向眼前面容精致但依旧难掩悲伤的女人,低低叹了口气:“我们医院这边的建议是, 国外关于这方面的技术比较成熟, 如果做相关检查的话,建议去国外的相关机构做会更加精确和稳妥。”
棠冉忽感身子一阵无力, 有些虚脱地伸手撑住了旁边的桌子, 神色苍白。
现在她的脑子乱作一团。
要带周聿也做检查, 那就代表着她没有办法再将事情瞒下去。
那他就会知道一切。
让他知道,他的父亲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吗?
那她这么长时间的坚持算什么?!
棠冉满是痛苦和挣扎的闭了闭眼, 撑在桌子上的手重重攥成拳,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深深嵌进了肉里,她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疼痛,唇色尽失。
“树南呢,我想见见他。”
棠冉忍着身上的冷汗,用力闭了闭眼,有些无力地说了声。
“周先生在病房,棠女士我带你去。”
医生带着棠冉去往病房的时候,还顺便讲了一下周树南近期的情况:“当初您把周先生从国外带回来之后,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治疗,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下来,只要不受什么太大的刺激,他是不会做出伤害别人和自己的事情的。”
棠冉抿了下有些干涩的唇,嗓音艰难:“那他能回归正常的生活吗?”
医生的侃侃而谈戛然而止,沉默片刻,他缓缓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复杂:“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棠冉不再说话。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病房,医生推开门,棠冉握紧双手,在门口停顿了几秒后,随后抬腿走了进去。
现在外面正是大晴天,罕见的阳光很是充足,房间里很是整洁,病床干净纯白,在床边坐了一个干瘦立挺的男人背影,正有些出神地盯着那边的窗户。
棠冉看着床边的那个异常消瘦的身影,步伐猛地顿住,眼眶一下子变得通红,唇瓣不停地开始抖动。
床边的人似乎是听到动静,有些迟缓地扭过头来,呆滞的目光朝这里看过来。
而棠冉却一下子再也忍不住了,眼前一下子变得模糊无比,重重哽咽出声。
因为此刻的周树南,哪里还有当年的意气风发和儒雅风范,明明正是中年时候,但两鬓和发尖却早已泛起了花白,脸色憔悴暗淡,关键的是,他很是,几乎是瘦到了皮包骨头,穿着病号服,感觉下方空空荡荡的,来股风就能吹走一样,安静地坐在床边。
更让棠冉失声哭泣的是,她看到了他手腕上连了一条铁环,相连着的铁链一直连在他旁边的床边。
棠冉扭过头去看医生。
医生有些无奈没有办法地说道:“这是周教授主动要求的,他说他不想再犯病的时候伤害别人,所以主动要求护士将他锁在床边。”
棠冉红着眼眶对他说:“钥匙呢?”
医生有些犯难:“棠女士,周教授现在虽然说病情稳定了很多,但也不全是……”
“我说钥匙呢?!”
女人蓦然拔高了音调。
医生拗不过棠冉,只好掏出来钥匙给了她。
棠冉接过来后二话不说就跑过来床边,准备把锁环解开。
看见朝自己跑过来的女人,周树南先是神色迷茫了一瞬,然后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有些迟疑地轻轻,试探性地对她喊了一声:“冉,冉?”
一下子泪如泉涌,棠冉浑身都发抖,声音断断续续地哽咽道:“是我……我是冉冉,树南,我帮你……帮你解开。”
“不用了。”
有些发凉的指尖探上来,轻轻握住了她白净的手腕,得到回应后,周树南微微弯了弯唇,抬起手轻轻抹去了棠冉眼角不停落下的眼泪,语气温和道:“这是我自愿的,冉冉,别解开它。”
他看着她的眼,轻轻说了一句:“我怕万一发病,伤害到你。”
周树南苍白着一张脸,可眼眶却也是有些微红,认真地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棠冉,似是要将她的每一处都要深深的记住,但看她一直眼泪落个不停,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温柔:“明明让你最好不要来这里的,你看看现在,好好的大明星哭成个泪人,出去还怎么见人啊?”
棠冉比起之前还说情绪稳定了很多,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但手还是紧紧握住他的宽大温厚的手帐,难得露出几分任性的小性子。
“那就不见人。”
她红着眼,抬起头看着身边的男人,语气抽泣:“反正无论什么时候,待在你身边,才是最舒服的。”
安静的病房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肩与肩彼此相互依靠着,手也互相紧握着,不时传来两个人的低语声。
但大多都是棠冉在说,周树南都在安静的听。
棠冉在说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明明日子都在一天天过,可棠冉感觉,这中间好像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
“你知道吗?我们阿聿这次得了CMO的冠军,可算没有辜负你当初对他的期望。”
棠冉眼里满是笑意。
周树南也含上了笑意,轻轻跟上一句:“这小子,还算不错。”
话音落下,旁边的人却没了声音。
周树南偏头去看,才发现棠冉苦涩地掀着唇角,低头缓缓说了一句:“树南,这么多年,我总归是没照顾好他。”
不过没等周树南开口说话,棠冉就先红着眼角自顾自笑着说了一句:“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她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声音沙哑:“阿聿如今待在怀城,和你爸住在一起,身边还有了几个玩的不错的朋友,这样比待在我身边,要好很多,真的。”
明明这样说着,但她眼角下的脸颊还是浸过湿润。
周树南沉默片刻,最后还是缓缓问出一句:“阿聿,他还在找我吗?”
棠冉没有吭声。
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深深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无可奈何地自顾自笑了一下,腾出手轻轻揽过棠冉的肩膀,抬头笑道:“阿聿这小子这么执着的性格,还真是有点像我。”
棠冉依偎在他的肩处,没有提之前周聿也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还有那些怀疑,无声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说了句:“树南,我觉得……我瞒不住多久了。”
她抬起头,有些无奈地笑着:“这么多年,我累了,也看开了。”
她直起身子,眼睛很涩地看向窗外,唇边一片苦涩:“我知道你为了我舍弃了多少,这么多年过去,树南,我早就欠了你太多太多。”
她从他怀里出来,站了起来,面对向他,眼里含着泪,但却是在笑:“当年你害怕自己的病瞒不住,被他们曝出来,影响我当初正处于巅峰期的事业,同时还给阿聿带来非议,又害怕自己发病伤害到他,最后才想到离开,可如果我当初不去怀城找你,你是不是真的就自已一个人走了?”
周树南坐在床边,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棠冉,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轻轻说了句:“我想过,可我做不到。”
他苦涩地掀了掀唇角,和周聿也相似的眉眼此刻满是沧桑和疲惫,深深叹息说道:“一个天才的崛起受人瞩目,堕落也是同样的。”
他自顾自嘲笑了一声,嗓音带着灰败的绝望:“从万众瞩目的数学天才变成受人非议的疯子,光想想我自己就厌恶自己,怎么可能耽误你们呢?”
没有人比周树南更清楚自己当时的处境。
没有一个人愿意千辛万苦走到最高点,却一瞬间堕入尘埃。
凡是天才,都有傲气。
更何况享受了那么长时间大众的焦点和崇意的清大数学系顶尖教授周树南呢?
他的儿子以他为向标,想要变成他这般的人。
可如果当他知道,他一向敬仰的父亲变成了神智不清,每天只知道胡言乱语的一个疯子呢?!
七年前的周树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耳边总有一些低语,甚至还出现了幻觉,听到头疼无比,时间久了,只知道那些人,那些声音反复说着,让他把作为军机,情报解密出来,还不能告诉其他人,解不出来,就要受惩罚。
于是,他便开始解题。
情报每天都在送过来。
他解不完,只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开始解。
直到那一天,棠冉从外面闯进来,把他笔下的算题扯了过来,红着眼将那些纸张甩在了他的身上,大声嘶喊道:“周树南,你看清楚,你写的到底是些什么?!”
他才方然醒悟,神色苍白地看着手上的那些纸张。
上面都是一些不成样子的数字公式,密密麻麻的一片,哪有什么情报,什么机要?!
而他慌忙捡,露出的手腕处,还有脖颈,都是他自己掐出来的红痕。
提及说是解不出来受了他们的惩罚。
棠冉无法描述自己推开门看见周树南正扭曲着一张脸,用力掐着自己脖子艰难呼吸的情形。
那一刻,她只知道,自己绝望到了极点。
“不,不是的,我真的看见了……”
他似是魔怔了一般,死死攥着那些纸张,有些紧张和无措地反复低喃着这几句。
棠冉深深抽泣了一声,眼里满是心疼和痛苦。
明明他已经清醒了,可过了几天,周树南又开始了,无休止地开始写写画画。
后来,棠冉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带他去看了医生。
再然后,周树南被确诊了,精神分裂症。
虽然那段时间一直在吃药,可病情却还是反反复复的,明明已经避开了自己的儿子,但总归多少还是会涉及到。
那天在书房里发病,等清醒过来后,周树南看着当时还刚刚满十岁的小周聿也,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身子还在发抖,迷茫而又惊惧地看着自己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
包括棠冉,他不能留在他们身边了。
再这样下去,他就会伤害到她们母子俩。
可那天他从萃仁出来,棠冉在找到他之后,拉着消失了整整一天的他哭到不能自已,说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放弃他的时候,周树南还是心软了。
但在那天返回的车上,他还是发病了。
棠冉控制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车祸发生,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短暂地清醒,然后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在被送往国外治疗的前一刻,周树南已经分不清幻觉和真正的现实究竟是什么,但唯一反复告诉棠冉的一句话就是。
别告诉阿聿。
别告诉他。
这一句话,棠冉就坚持了整整七年。
第八十二颗星球
在大年初一的晚上, 陈望喊出来玩不玩。
说到了晚上零点天桥那边应该有新年烟花。
再加上天桥附近的街道应该会有闹市,今年过年应该会热闹很多。
喻时一听当下来了精神,今年放了寒假, 他们这几个要好的朋友还没在一起好好聚过, 立即一口咬下说她一定会去, 顺便还不忘拽上周聿也。
过年嘛, 总要一堆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为好。
江昭那边也很快应了下来。
等到了晚上, 夜幕降临,今儿的夜空很晴, 零星的挂着几颗散星,却格外的明亮,鞭炮声此起彼伏,彩灯闪烁,如天上的星星一样。
街道上也更是熙攘一片,街摊很多,有一些卖小玩意儿的,也有一些小吃食, 有些眼花缭乱,但瞧着这些就能让人格外高兴,而这些人中大多都是一些年轻面孔。
喻时脸上洋溢着开心, 刚付完钱, 从老板手中笑盈盈地接过那串糖葫芦后,一扭过头, 从前方走过来的陈望就看见了她, 抬起手摇摆着高声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喻时——”
她刚打算转过头, 对旁边的周聿也说句什么,听到这一句呼唤, 眸子一亮,又重新转过身,去看声音来源,微微一愣,随后更加兴奋地拔高音调喊道:“陈望,你们来了!”
陈望是和陈叙两个人一起来的。
喻时原本想要和陈叙多说几句话的,可想到周聿也就在旁边,看到以后万一又生闷气,这一大少爷可娇气难哄,想来就只能有些生硬随意地和陈叙交谈几句,转头扬着眉,听陈望说着近期他那边发生的一些琐碎的琐碎事情。
不过比起陈望说的那些事,喻时更多注意到的是,他俩今儿穿的衣服,倒是一件衣服的不同款式,很崭新,穿在身上,再加上他们两个人身形相仿,远远看去,这两人就跟个双胞胎兄弟一样。
陈望听到喻时的玩笑,忍不住拍了拍胸脯,揽着陈叙的肩膀大气说道:“今年二伯家有事,陈叙就在我家过年,我妈在挑衣服的时候,就给我哥和我都买了一件。”
他笑着开口:“不光你这样说,每个见我们的熟人都这样说。”
陈叙也在旁边听着,很小幅度地笑了笑,抬起眼来,神色平和地看着今天的喻时。
她今天很好看,或许是换了一全身的新衣服,纯白色的短款羽绒服将她的脸衬得很白皙透净,眉眼很秀气可爱,扎着一个很简单的马尾,脖颈间围了一条粉色的围巾,又平添了几分俏皮和可爱,下方一条很简单的牛仔裤,眼里闪烁着明媚光亮的笑意,一直微抬着脸,眉眼弯弯地和他们说话。
又因为今儿天气有些冷,在暖暖的灯光下,她的脸蛋儿有些微微发红,但那一双眼在看人时总是亮晶晶的。
能在这新年的第一天看见她。
陈叙其实感觉,对于他来说,这样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在喻时看见朝这边走过来的江昭兴奋地打招呼时,才收回了目光。
而周聿也则抬起眸子,注意到他的视线聚焦在哪儿,闲淡无趣地悠悠瞥了他一眼。
江叙和沈逾青一起来的,但沈逾青看上去气色有些差,但他不说,也没人能从他口中问起来。
中途喻时看到有弄棉花糖的,便兴奋地去拉江昭去买,陈望原本也想吃来着,但怕喻时没听见,也着着急急跟了上去,最后,原地就剩下了周聿也,陈叙和沈逾青他们三个人。
沈逾青精神不好,一直萎靡不振的,也没有和别人说话的欲望,而陈叙则一直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周聿也淡淡掀他一眼,静默了片刻,他倏地出声叫了他一声:“陈叙。”
陈叙回过神来,转动眸子看他。
周聿也又将目光看向旁边的沈逾青。
沈逾青识相地朝他摆了摆手,然后走开。
最后,这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陈叙看上去很平静,面无波澜地看向他:“如果你还是想说上次的事情的话,我……”
“不是。”
周聿也语气没有起伏地出声打断他正说的话,手插进兜里,球鞋有些随意地在地上磨了磨,把脚尖的一些石子踢到一旁,穿着黑色棉服的高大身子很是挺拔。
他抬起手揉了揉因受冻而发红的鼻尖,掀起一双漆黑的瞳仁,盯着他的眼,有些散漫地扯了扯唇,这才淡淡开口。
“之前的确对你有些偏见,尤其在发生那件事,不过怎么说呢。”
他抬起手抚了一下后颈,懒洋洋地看着他,嗓音漫不经心:“我这个人,不认死理,但怕我身边的人受了委屈。”
说完这句话,周聿也的神色终于正了正,平和清淡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身后正趴在那儿选棉花糖颜色的女孩身上,唇角往回勾了勾,英俊的眉眼不自觉添上了几分不属于寒冷冬夜的暖意。
“我虽然看不惯你,但喻时把你当朋友,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把你当朋友,我不能因为我自己不爽,就让她迁就我。”
周聿也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所以,她交朋友这件事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她可以放心去交好每一个人。”
“可是。”
他话锋一转,明明在笑,但笑容里却没有多少温度:“这并不是别人就可以趁机伤害她的理由。”
“你之前的那件事情,我不会原谅你,可陈叙,要是当朋友,那就好好收拾一下你的心思,让喻时知道,她交到的是一个真心实意的人,而不是打着朋友的名义,去行你那点不轨心思的方便。”
陈叙听到他说的话,微微一怔,放进兜里的手缓缓收紧。
他知道,他在指什么。
陈叙垂下眉眼,遮掩住眸中的所有情绪,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才缓缓说了一句:“这样做,能有什么意义?”
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周聿也的眼睛,语气肯定道:“她喜欢你,所以我就算做多大的努力,都没有用的。”
他自嘲地扯了下唇角:“我早就没有了机会。”
“机会是自己给的。”
周聿也不咸不淡地掀眼瞥了他一眼,想都没想就回了他这么一句,然后直着腰板,语气散漫地应道:“有时候,告白不是想去要求对方什么,而是告诉别人你的态度和心意而已,仅此而已,陈叙,你就是胆小罢了。”
因为胆小,所以才一次次不敢主动踏出那一步。
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和他走的越来越近,最后却只能自怨自艾。
说到底,承认自己胆小就这么难么?!
他目光有些发凉地静静看着对面神色有些差的陈叙,目光中夹杂着几分失望。
陈叙用力抿了下唇,拳头攥紧,但忍耐片刻,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等喻时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好是半夜十二点。
十二点的钟声一响,绚烂无比的烟花就开始从夜空中接连呼啸而起,然后“腾——”地一下从空中炸开,化成流星一般,在漆黑的夜空中转瞬即逝。
天桥上的人越来越多,喻时拿着棉花糖的那个棍,还没吃完,看到烟花,就一脸兴奋地抬起手胡乱去指天上的烟花,示意身边的人快去看。
“快快快看,烟花开始放了!!!”
她连忙拿出手机,抬起来对准上方的天空拍着,却总是拍不全,只好一直往后倒退着,但因为这会儿人群都聚焦在天桥这边,有些拥挤走不开,她往后倒走了几步,却不知踩住了谁,身子一歪,就要拽住旁边人的衣服时,身后的人一个大跨步,就扶住了她的腰。
喻时身子僵硬片刻,下意识扭过头就要看背后的人,却被他温热的手掌扣住脑袋,转向前方,同时懒散的男生嗓音从耳边传下来。
“笨蛋,看哪儿呢,不是看烟花吗?”
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喻时绷紧的身子倏地放松下来,还是转过头,一双杏眸染满笑意,对他高高扬着唇,嗓音清甜道:“烟花,要和喜欢的人一起看才有意思。”
少年无声轻笑了一下,扶着她的腰没有松开,而是懒懒地又往前走了走,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他清瘦的胳膊压着她轻厚的羽绒,环过女孩的腰,相当于把她半抱在怀里,然后仰起头,下颔线清楚而又分明,目光清亮透黑地盯着夜空中的烟花,浅浅地低嗯了一声。
“许个愿吧,喻时。”
喻时眼里笑意未变,将身子缩进少年温暖的怀抱里,语气发软,闭上了眼,双手合十:“那我就许愿。”
女孩的声音虔诚而又认真,一句一字说的都很板正:“许愿我们一定要,一起上清大。”
“在接下来的很多很多年里,我们都要在一起。”
“一定会的。”
周聿也盯着上方接连不断的绚烂,唇角笑意一直不变,在心底轻轻咬着字眼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他的女孩,也一定要一直平平安安的才好。
陈叙离他俩不远,自然看得清楚喻时和周聿也的举动,有些苦涩地收回了目光,看向上空的烟花,脑海中闪过周聿也对他说的话,挣扎地闭了闭眼。
陈望并没有发现陈叙的异常,心神已经完全被烟花占据了,还在亢奋地拉着他指点哪处的烟花更好看些。
而站在他旁边的少年少女,神情则没有那么激动,相对的就要平和很多。
江昭收回看烟花的目光,然后感受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后,又抬起头去看旁边的男生。
沈逾青执着地看着她。
江昭安静地看了他几秒后,然后,她轻轻抿了抿唇,挪开视线,同时将她的手从沈逾青的手挣脱了出来。
沈逾青的脸一下子变得难看了起来。
第八十三颗星球
“还有三天……”
喻时在日历本上神色郑重地划去昨天那一道, 缓缓吁出一口气,
然后想到什么,眼里溢出明朗的笑意, 把日历本抱在怀里, 弯着眉眼无声笑着。
还有三天, 就是周聿也的生日。
她的目光落在日期上。
二月十五的那个数字被她用红笔重重描了好几下, 然后前面的几天都被她接连划去。
喻时原本是不知道周聿也生日的, 但在过年前,人们经常去周爷爷的小卖部买一些年货, 总会忙乱一些,喻时便在无事的时候去帮衬几下,期间听周爷爷闲谈起来,无意之间就听到周爷爷说周聿也的生日应该是快到了。
就在年后的一个月后左右。
往年周聿也都在北市,家中无人,棠冉因为工作回不来,过年也是他一个人,更别谈生日了。
只要一想到这里, 喻时就感觉乍然吸了好几口烟气一样胸口堵塞的不行。
他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不应该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她听见之后就动了点小心思。
今年,她想给他好好过一次生日。
但之前都在忙着过年, 准备年货什么的, 也腾不出太多时间。
等过完节,又是拜完年, 又是被唐慧提溜着去和亲戚们串门, 这么折腾几天下来, 年味淡去不少之后,临近开学, 她这才总算是空闲下来不少,有大把的时间去考虑周聿也的生日怎么过。
喻时是喜欢热闹的,最初是想给周聿也一个惊喜,把他和她的那些朋友都叫来周广平爷爷家中给他庆祝。
想来,眉眼一弯,就准备去把生日需要的那点东西先置办好。
但意外总是来的很是突然。
年后平静的生活是被一个刺耳的电话声打破的。
周爷爷刚从外头回来晨练回来,自己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他脚步慢,还没走过去电话就被挂断,但很快又响了起来。
这会儿周聿也还窝在房间里,应该是在睡觉。
不过也挺好,这几天这孩子跟着他忙活店里,晚上也是他来看店,自然晚睡了不少。
周爷爷拿起手机,先把它摁静音了,但看到来电显示后,他微微一愣。
是棠冉。
说实话,周广平和棠冉的关系是算不上多好的。
因为当初周广平是不怎么同意周树南娶她的,棠冉这个人锋芒太强,他怕阿南压不住她。
但到了最后,他还是拗不过他的儿子,勉强同意周树南娶了棠冉,但终究还是和他们住不到一起,就算棠冉主动给他买了房,但还是闲置下来,回到这怀城在这小巷开了一家小卖部超市。
虽然比起那些大超市来说算不得生意有多好,但糊个口还是可以的。
这小老城不比那些大城市发达方便,但生活节奏却很慢,人情味儿很浓,出个门拐个弯就能遇见认识的熟人,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挨家挨户在这晨间雾气之中亮起灯,然后小城的烟火气开始弥漫。
然后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将近二十年的光阴。
中间他也偶尔回去过北市,大多都是看看孙子,也没有长住就回到了怀城,也没有主动对棠冉亲近过。
不过,周树南离开之后,他曾主动找过棠冉一回。
他说:树南走了,你又在忙工作,既然照顾不了阿聿的话,那就把他送来,我来养。
满脸皱纹的老爷子头一次,腰杆板直,千里迢迢从怀城来到棠冉的公司,拄着拐杖站在她面前,这么多年来以来,开口义正严辞地对棠冉第一次说了语气最重的话。
棠冉看着周老爷子第一次态度坚决,一开始并不是那同意,有些无法理解地开口问道:“为什么?!爸,待在北市阿聿会发展的更好的。”
周广平目光浑浊地看着她,手中的拐杖使了几分劲儿地用力敲了敲地。
“可阿聿他一点也不开心!棠冉,你一点也不了解你的儿子!”
棠冉看着周老爷子肃穆的神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不然这么长时间以来,只凭棠冉那般强硬的性子,若没有周广平在其中阻拦,恐怕她早已强迫周聿也转回到北市一中。
自那之后,周老爷子就没再联系棠冉,棠冉知道周老爷子没有多喜欢她,自然不会上讨没趣地来打扰他。
只不过,今儿一大清早的就来了电话。
而且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应该是有急事。
周广平接起电话,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她,就听到棠冉那边急急忙忙的声音传了出来:“爸,周聿也起来没?”
周广平看了一眼那边紧闭的房门,然后说了句:“没,他还睡着。”
他皱起眉头,正要问怎么了的时候,就听到电话那边棠冉有些急促的声音明显缓和了几分,劫后余生般地低低喃了几句:“那就好,那就好……”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周老爷子质问出声。
棠冉那边顿了一下,然后嗓音沉哑的出声说了一句:“事情有些多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爸,我求你,别让阿聿看手机,一定不要。”
“还有,学校那边也别去了,就在家里好好待着,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会去找他。”
她那边说的很快,几乎是刚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匆匆地挂了电话。
周老爷子皱起的眉头在听到棠冉说的那些话之后就没松开后。
直觉告诉周广平,确确实实是出事了。
挂了电话,周老爷子用力握着手机,立在原地很久,这才打开了网络平台。
刚一打开,他看到什么,瞳孔猛的一缩,身子一颤,有些脱力地撑着桌子坐在了后面的椅子上,目光发灰失神地看着亮着光的屏幕,一时间,就好像老了十岁一样。
“怎么会……怎么会……”
他出声,反复低喃着这几句话,眸子中透出几分不可置信。
而此刻的手机屏幕里,赫然有几个词条被顶在了最上方,而且条条后方还被标了一个很显然的爆字
显然已经成为了今日最大的爆点和热点。
<国际影后棠冉丈夫身份曝光>
<失踪将近七年的著名数学家周树南据悉在xx精神病院正在接受治疗,疑患精神分裂症>
<棠冉与子不合,是否为名誉抛夫抛子>
……
好几个词条全都被顶在了首页。
其中甚至于已经把棠冉的资料全都被扒了出来,包括周聿也的照片资料也被人全扒了出来。
之前他获得数竞金牌的新闻也被重新拿出来,下方跟了很多条评论。
“有这种精神病基因的人还能继续参加数学竞赛?”
“要是哪天和他老子一样发了病,伤到别人怎么办?”
“我看还是离这种人远一点比较好吧,之前听我有认识的人在北市一中,就说周聿也那人可不好相处了,那可不,疯子哪有好相处的哈哈”
“我看这棠冉也不是啥好人,这周树南得了病,她硬是把这个事情压了这么多年,还不是怕自己受了牵连……”
“……”
越来越多不堪入目的评论涌入屏幕,有嘲笑的,有同情的,有惋惜的,有讥讽的,一时间把人情的冷暖全表现的全都淋漓尽致。
周广平一条条去看着那些评论,明显是动了怒气,胸脯剧烈起伏着,狠狠用力拍了好几下桌子,脸色涨红。
“这简直是在胡言乱语!”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却因为压不下这股气意,咳嗽的越来越重,扶着桌子身子也不住往下弯着。
在房间里的周聿也听见动静,连忙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看见周广平扶着桌子浑身哆嗦着地还在用力咳嗽着,瞳孔一缩,漆黑的瞳仁里罕见的出现了几分慌乱,大跨步跑上前将他用力扶住,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无比慌张地去翻兜里的手机。
“爷爷,别担心……我现在就给你叫救护车……”
周广平见他拿出手机,咳嗽地更厉害了,颤巍着手,将他的手机猛地拿了过来。
“不用……”
周聿也以为他又在逞能,再加上心急生乱,没注意到周爷爷的异常,只想着连忙带他去医院,说都咳成这样了不去医院等什么,遍说着,边想着去拿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却被周爷爷猛地抬手,突然震怒,使了很大的劲儿把桌子上的手机打了出去,然后用力推了一把面前的男生,把他推的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目呲欲裂地看向眼前的男生,高声怒吼了一句。
“我都说了你不许拿!”
他想要起身去扶旁边的桌子,但因为刚才高声说话身上没了力,咳嗽倏地加重,刚扶在上面的手忽然从桌子上滑脱。
周老爷子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就朝地上倒了下去。
少年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煞白,大步迈开,伸出手去拉失去意识快要摔倒在地上的周广平。
“爷爷——!!”
而此刻的喻时,也已经看到了那些新闻,神情一下子变得惊慌和无措,蹭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周聿也……周聿也……”
她只知道,这些绝不能让周聿也看到。
如果他知道,自己找了那么久的父亲,如今以这样的方式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那他会……
喻时不敢想,但她此刻只想要见到他。
喻时几乎连鞋都来不及去换,就匆匆忙忙跑下了楼,跑去小卖部。
却在刚跑到门口进到屋内的那一刻,她猛地怔住,看向屋内的情景。
少年红着眼眶,身形踉跄,而他扶着的,是因为惊厥过度而失去意识的周老爷子,而另一只手,是紧攥着的被摔裂的手机。
屏幕亮着,上面正是周爷爷刚刚看的那些。
喻时知道,一切都完了。
第八十四颗星球
一阵兵荒马乱。
把周爷爷送到医院之后, 周聿也就一直等坐在走廊上等结果。
喻时从未见过周聿也这个样子。
他看起来散漫惯了,好像凡事都不放在眼里心上,可喻时知道, 他比谁都看重情义, 看重自己身边的人。
此刻的他就好像被推入了深渊再也没有办法脱离出来一样, 脸庞瘦削, 下颚紧绷, 眼里一片灰暗,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 只把手搭在腿上,腰板坐的很直,神情冷峻。
他保持了那个坐姿很长时间,久到别人都要怀疑时他是不是一个雕塑的时候,喻时终于忍不住快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抱住了他,哑声哭道:“周聿也,你别这样, 你看看我好不好……”
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惹人心疼。
她去寻周聿也的脸,才发觉他浑身都是冷的, 试图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去多暖他一会儿。
直到喻时感觉自己的手心, 忽然多了湿润。
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一滴又一滴, 落在她的手心里面, 却宛若岩浆一般, 将她的心都烫出一个好大的洞。
怀中的男生紧抿着唇,耷拉着眉眼, 头抵靠在女孩的怀里,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开口,但他的嗓音无比沙哑,如沙砾碾过一般,沉重而又令人窒息:“我总是在想,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他缓缓从她怀中抬起头来,漆黑的头发凌乱成一团,纯黑的瞳仁湿润发红,微仰起来平静地朝她看来,然后轻轻充满苦意地掀了掀唇。
“可真奇怪啊,一觉起来,都变了。”
他明明用很普通随和的语气说着这一切,但眼底却一点光彩都没有。
仿佛就好像一个没有了灵魂的人在这世上只知道行尸走肉一样,充满了颓废的丧意和败感。
他在自责。
他现在一定在想,如果不是他,周爷爷就不会此刻被推进急诊……
一时间,莫大的悲伤将喻时全身都席卷过。
她哽咽着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来,和他平视,沙哑着说:“周聿也,不是这样的。”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染着哭腔,一字一顿说道:“周聿也,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面前的男生没有再吭声,只安静地看着她,然后用极缓的动作抬起手,眼底一片涩然,抬起发凉的手,充满怜惜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又用指腹抹去了她眼里的泪珠。
他说:“喻时,你别哭。”
喻时用力哽咽了一下,却再没发出呜咽声,只使劲儿抓着他的手,重重点了点头。
她知道的。
他看见她哭,只会更伤心的。
医生很快出来,说周广平是因为情绪波动太大,再加上年纪低啊了才导致昏厥了过去,等打完点滴之后,后续的这几天只要好好休息不要再有大的情绪出现就好了。
周聿也安静听着,一直绷紧的面容总算松懈了些。
喻时依旧牢牢拉着他的手,闻言也松了一口气。
周聿也并没有让喻时在医院待太久,她今天出来的急,连鞋都没好好穿身上衣服也穿的很薄,在这样待在外面久了恐怕会生病,这边他一个人来安排就行。
但周聿也还是亲自出了医院,打了个车先送她回家。
在上车的时候,喻时看着神色有些疲倦的周聿也,神色坚定地对他说了一句:“等我回家收拾好,就来找你。”
周聿也弯了弯唇,抬眼安静地看着她好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好。”
喻时这才上了车。
去在转过身上车的那一刻,站在她身后的少年倏地往前迈了一步,伸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
喻时身子一顿,然后轻轻把手搭在了少年扣住她的腰手上,低低唤了他一声:“周聿也。”
埋进她颈窝的男孩很轻地应了一声,却没有撒手。
喻时忍不住笑了一下,拍了一下他的手:“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别担心。”
周聿也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白皙柔软的脖颈处,他微阖着眼,感受着从她身上传过来的体香,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喻时转过身来,抬起头望着他。
少年有些随意地笑了一下,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路平安。”
喻时眼里溢出笑意,朝他重重点了点头后,转身上了车。
在车子发动后,喻时一直都在透过玻璃看周聿也站在那里的身影。
而他也没有动,一直在目送着她。
直到车越来越远,这时候喻时忽然从车窗户上看见,送她出来的周聿也站在马路边,应该是被人认出来了,已经有不少人围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对照着手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甚至已经有人对他开始拍照。
也对,舆论发展的那么快,他就算在怀城也无法独善其身。
可这里不光有他,还有他想所去保护的一切。
就算周聿也往回走,那些人还是跟着他不放,拍照的举动就没停下来过。
喻时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惶然,扒着窗户有些着急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下意识开口就要让司机停车的时候,就看见周聿也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没有因那些人异样的目光和举动而变得畏缩,而是从容地抬起手,看着喻时离开的方向,然后表情平缓地朝她挥了挥手作告别,好像还对她做了一个口型,不过喻时一时没认出来。
但她懂他的意思。
喻时看着那处的眼前一下子变得模糊了,鼻间湿润,雾气喷满,眼圈发红。
他让她别回去。
周聿也伫在原地,穿着深蓝色的卫衣和黑色的直筒裤,身形笔直,面容英俊,眸色不变地看向车开的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来重新继续往回走。
旁边一个人因为光顾着拍他没注意开了闪光灯,对准他按下拍照键的时候,也随之出现了一道很刺眼的光,直逼周聿也的眼睛,躲闪不及,一下子让他没忍不住眯了下眼睛,在那一瞬间,少年的神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凉凉地朝他投来一眼。
那人顿时一愣,有些呆怔地看着神色突变的少年,整个人周围的气质都变得冷冽勿近了起来。
眼前这人明明还是一个高中生,掠过来的目光却如此的锋利和逼人。
那个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讪讪地把手机放了下来,发觉过来自己居然仅仅因为这点转变就变得有些紧张和害怕。
而此刻周聿也的身边已经聚了很多人,他不冷不热地掀了一眼旁边刚才露出闪光灯的路人后,并没有当场发怒,神情依旧漠然淡漠,毫无起伏地瞥了一圈那些朝他发出探寻目光的人们,挺直脊背,把手插进兜里,把那些一一好奇探寻的目光都毫不闪避地全都对看回去时,不出意外收到了很多闪烁心虚的视线。
周聿也当下唇角有些讥诮地往外轻轻扯了扯,然后动作利落地提起后面的卫衣帽子,盖在了自己头上,插着兜,面容冷硬,抬腿直直走进了医院。
但这并不代表着周聿也是那种多大度的人,他现在不计较这些,是因为他不能停在这里。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周聿也沉了沉眉眼,神情冷峻而又漠然,往前走的步伐变得果决而又凌厉。
保险起见,周聿也回到医院后,还是给周老爷子办了住院手续,准备让他好好休息上几天。
进去看周老爷子的时候,周广平已经醒了过来。
周广平看着周聿也立在病床前,沧桑的面容上挂上了一抹歉意的笑,他低低叹息了一声。
“把你吓坏了吧。”
周聿也不吭声。
周广平抿了抿唇,看着他,眼眶发涩,轻轻又出声问了一句:“你……都看见了?”
这次周聿也回应了,只不过也是一声很浅的低应声。
周老爷子按住被角,用力撑了一下身子,把半个身子撑坐了起来,然后扭过头,神色怆然地看着眼前长得人高马大的自家孙子,苦笑了一下:“你信了?”
周聿也平静地抬起眼,看向他:“不信。”
网上那些消息半真半假,没有一条值得去相信。
但他也绝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地去看着那些人毫无道德底线地去败坏他们一家的人品。
他自始至终,相信的都是自己的耳朵盒眼睛。
“这几天您就在医院先待着。”
周聿也替他掖了掖被子,走上前来,语气很平和镇静:“柳南巷那边就别回去了,搞不好有记者会去那边,影响了正常的生活。”
“那你呢?”
周老爷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周聿也抬起眼来,漆黑的瞳仁里波澜不惊,对着他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去找她。”
他要亲自搞明白,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周老爷子看着周聿也的眼睛,就知道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长叹了一声,苍老的面容透出几分无奈。
“去吧。”
他盯着周聿也的眼,深深地叹息道:“本以为把你留在我这个老头子身边,这样就可以好好让你生活了,可到头来还是白忙了一场,让你去赴那些龙潭虎穴,孩子,你长大了。”
“不是白忙一场。”
周聿也站的很立挺,此刻却微微躬下身子,轻轻握住周广平泛起皱纹的手掌看向他,纯黑的眉眼染上几分认真和笃定,嗓音沉和地开口说道:“待在怀城的这段时间,待在您身边。”
他微微一笑,嗓音彻底放缓了下来:“我很开心,爷爷。”
周广平因为这一句话,却倏地湿了眼眶,一时间万千思绪全堵在心口,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老泪纵横地抬起手掌,落在自家孙子的手上,然后轻轻拍了拍,声音怆然:“……好孩子。”
而喻时在回到家之后,连忙打开衣柜,把厚衣服穿在身上,换好鞋就准备着着急急地出门,却在刚走出自己卧室的那一刻,被唐慧叫住。
“喻时,你要去哪儿?”
喻时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同时往上拉着衣服的拉链:“妈,我出去找朋友。”
“是去找周聿也?”
她不吭声,加快脚步往玄关处走着。
看她这副模样,唐慧就知道了答案,想都没想就直接开口叫住了她:“喻时,你站住,你不能去找他。”
唐慧的语气很严肃正经,明显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她是在确确切切地告诉她,现在不允许她离开这个家,她不能去找周聿也。
喻时咬住唇,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有些无法理解地看向唐慧,握紧拳头:“妈,为什么?”
她眨了眨眼,浓黑的睫毛已然变得湿润,咬紧牙关看向她妈:“你……你一定也看到了那些新闻……”
“妈,他现在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不能去找他?”
周聿也他爸妈的事情闹这么大,恐怕到了此刻已经没几个人不知道了。
但唐慧是她妈,她想不通唐慧为什么要阻拦她去找周聿也。
“明明……明明您也不是很喜欢周聿也吗?”
喻时语气中已经夹杂了无比委屈的鼻音,充满乞求地看向自家的母亲:“你难道就忍心看到周聿也就那么白白受那些人欺负吗?!”
唐慧看着喻时的表情,脸上无法避免地多了几分动容,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叹气说道:“喻时,不是妈妈非要逼着不让你见周聿也,而是为了你着想。”
“他们现在成为了网上的焦点,很多人都在盯着他们,甚至于都扒到了柳南巷周大爷的家,现在小区里多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就说明已经有一些人在周爷爷家门口蹲点了,就指望着能多挖一点料,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先保全其身,尽量和他们撇清关系,不然自己也会有麻烦,喻时,你能听懂吗?”
唐慧边说着,边朝她走过来,语气中充满了歉意和无奈:“你就这么出去,一个高中生,还是一个女孩子,你怎么在那些人中保护自己?!喻时,你要做的,现在就是先保护自己,不给小周那孩子添麻烦。”
喻时原本执拗想要离开的想法因为唐慧最后一句话闪动了一下,睫毛颤动着,目光垂落下来,死死盯着眼前地板的缝隙。
“喻时,你也应该能想清楚,小周如果知道你因为他受到了伤害,那他一定会很自责的,不是吗?”
喻时颤抖着眸子,眼圈已经完全红了,唇角被她死死咬住,留下深深的咬痕,里头的牙关也跟着重重咬住。
听着她妈的话,喻时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了早上在她坐车离开医院时,周聿也对她做的那个口型。
现在,喻时终于记起来了,也认出来他当时那个口型说的是什么了。
女孩一记重哽,豆大的眼泪开始从眼中接连脱落而出,一滴,又一滴,止也止不住,反而越掉越多。
她干脆蹲下身子去,有些无助地用力抱住自己的肩膀,埋着脑袋开始放声哭泣。
他在对她说:再见。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这一回去,就没有了再出去的机会。
两人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了。
他一个人,将所有的谩骂,嘲笑和同情,早在她坐车离开他的那刻,他就做出了决定,他要独自去承担。
他对她,做了一个人的告别。
周聿也,你个大笨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喻时失声痛哭着,抬起手来用力捂住自己落着泪的脸,泪水顺着指缝流落下来,掉落在她的衣服上,晕开一团又一团的湿渍来。
唐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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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蹲下身子,充满心疼地把喻时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肩出声不停安慰着,眼里充满了无奈和心酸。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再看不明白就有些过分了。
周聿也这孩子,好是好,有责任有担当。
只不过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的安安全全的。
哪怕平淡,也该平安快乐。
可周聿也现在做不到这一点,那唐慧又怎么眼睁睁地看着喻时越陷越深。
而周聿也这边在安顿好周爷爷后,在临走时去看了一眼功勋。
现在的功勋已经好了大多,马上就要出院了。
可周聿也现在不能带它走。
功勋看见周聿也来看它,很开心,在笼子里左蹦又跳的,尾巴摇的贼欢,周聿也蹲下身子,无声笑着去摸它的脑袋。
摸着摸着,他嘴角的笑意慢慢收了些,然后轻轻的一声叹息落下。
听见周聿也叹气,功勋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托着它脑袋的男生,黑溜溜的狗眼睛一眨一眨的。
周聿也弯着唇角,大掌重新落回到它的头上,轻轻摸了几下,嗓音温缓,但又充满了力量。
“这辈子好像都没拜托过你什么事情。”
他扯着唇笑了一下,但笑容里充满了苦意。
功勋感受到了什么,从他手下挣脱出来,两条前腿跳起来,就那么直直搭在了他蹲下来的膝盖靠上一些,扬着脑袋看他,然后清脆地“汪”了一声。
周聿也放纵着它的动作,然后揽住功勋的脖颈,微微俯下些脖颈来,用清瘦冷白的脸庞轻轻蹭了蹭功勋一侧脑袋柔软的狗毛,与此同时,少年发出的声音真诚而又沉稳:“拜托你,像之前那样继续去保护好喻时,好吗?”
功勋看着少年黑的纯净发亮的瞳仁,停顿片刻,然后搭着他屈下来的膝盖,摇着尾巴高“汪——”了一声。
周聿也的眼里顿时含上了笑意,抬起手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声音带笑:“好兄弟。”
等把功勋安顿好,周聿也从宠物医院出来的那一刻,看着站在街边戴着口罩的女人,然后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安静地看着从车边朝他大步走过来的女人,眼里一点意外都没有,只淡淡地说出一句:“你来了。”
第八十五颗星球
棠冉的神情看上去很疲惫, 没有了之前的光鲜亮丽,只裹了一件长款的白色棉服,走到他跟前, 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年, 见他神色稳定, 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着他:“那些热搜, 我已经找人撤下来了。”
她神色很快多了几分复杂,叹了口气:“不过, 事态比较大,一时半会还无法完全压下来,你在怀城这边的家最好不要再回去了,我已经在北市重新找了房子,你先过去那边暂时避避风头……”
她焦急的声音消散在吹过来的夜风里。
此刻怀城已经降下夜幕来。
少年伫立在灯红酒绿的街道旁,没有多余的神色,只轻轻应了一声后,抬起清凌的眉眼, 安静地对上她的视线。
棠冉蓦然失了声音。
眼前的男孩嗓音平淡,很是简略地说了一句话:“我想见见他。”
她接下来所有的话都吞咽进了喉咙里,沉默片刻, 她轻轻点了下头。
等上了车, 一路无言。
周聿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打算,换句话说, 他不知道该问些她什么。
问她那些新闻是不是真的?!
问她是不是真的按那些新闻上所说, 为了名誉抛弃了他爸?!
问她这么多年来问什么不告诉他吗?!
周聿也闭了闭眼, 抵靠在车窗那,喉结轻轻滚动了下, 英俊的眉眼间充满了凉薄的嘲意。
没有问的必要了。
所有真相都在昭然若揭。
明明找了快七年的人,到头来,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周聿也一时想笑,却发觉自己笑不出来,眼角处尽是凉意。
车子一路没有停下,在天刚刚破晓的时候,缓缓驶入了一家私人医院里。
周聿也推开车门,盯着医院的出入口,没有立刻走进去。
棠冉在后面跟下来,看着他的身影停下来,眼里弥漫处一片苦意,走到他身边,轻轻说了声:“如果你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去见他的话,我们还可以再等……”
“不必了。”
少年冷淡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
棠冉看着他硬朗的侧脸线条,微微一怔,终还是带着他走了进去。
出了事,棠冉就已经把周树南转到了一家很安全的私人医院里,这里目前还没有人知道,所以那些媒体和记者暂时还摸不到这里来。
棠冉脚步不停,把周聿也带到三楼的一间病房门前,终于停了下来。
“你爸……他就在里面。”
棠冉嗓音有些哑地低低出声,看着少年低垂下来的眉眼,最后还是抬起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眼里带上了几分乞求。
“阿聿,进去之后,和你爸好好说说,千万不要刺激他,好吗?”
周聿也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他唇角微微扯起一抹弧度来,带着几分讥讽,抬起手把她的手推了下去。
“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这么冲动的性格,是吗?”
他冷漠的声音传过来,让棠冉神情一顿,微微有些失神,手上一松,撒开了他的手,有些呆滞地看着他推开门再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
方才周聿也不沾染着一点情绪的声音还在她脑袋里徘徊。
棠冉抿了下有些干的嘴唇,眼中恍然。
她好像……一直都不了解她这个儿子。
屋里头的人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在他进门的那一刻,还在对着镜子整理着自己的衣服,看上去有些拘束,一直对着镜子往下揪他的衣摆,可他实在太瘦,撑不起衣服来,总感觉里面空空荡荡的。
此刻的周树南没有穿之前的那身病号服,而是换了一件很正式的西装服,但还是遮盖不住他有些苍白的神色。
不远处放在桌子上的两个水杯里,此刻正向上散发着缕缕蒸腾的热气,明显是在等人。
他知道他要来。
周聿也往下垂了垂眼,轻抿了下唇角,抬着腿慢慢往里走着,屋里那人从镜子里看到了从门外走进来的高个儿男生,神情一下子变得欣喜了起来,转过身就准备朝他说话,却因为动作太急打了个踉跄。
还好周聿也及时伸出手托住了他的肩膀,稳住了周树南的身形。
周树南缓过来后,抬起头看着下颔有些紧绷沉着眉眼看他的年轻男孩,已然长得有他高,臂膀清健有力,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抬起手轻轻抚了一下他的眉眼,笑了一下,带着深深的感叹:“我们阿聿是真长大了不少。”
他站直身,一直都在笑着,抬起手拍了拍周聿也的肩膀处:“连力气都大了不少。”
周聿也抬起眼,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跟着笑了下,眉眼放松下来,嗓音故作轻松道:“那不是,你上次见我还是十岁的我呢。”
从十岁的小屁孩,一下子变成比他还将近高半个头的男生,眉眼出众清隽,弯眼笑的那一下,还真有点他当年的风范。
周树南抬着眼,认真地端详着这个之前他只能看到照片和视频的儿子,终还是看着看着,没忍住红了眼眶,湿了眼角。
“好儿子……是爸爸对不住你。”
他语气夹杂着深深的歉意和愧疚,满是怆然地看着他,语气重复着:“你别怪你妈。”
他缓缓弯下腰,把桌子上的水杯小心翼翼地递给他,然后撑着床慢慢坐了下来,声音沉重,带着叹息。
“当初,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
“她一个人,守着这些秘密,真的很不容易。”
周聿也抬眼看向他,没有多说,而是只抬起冷淡的眉骨,开口问了他一句:“这次如果不是那些媒体曝出来,那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周树南没有立刻说话。
看着周树南的神情,周聿也就知道了答案,有些失望地闭了闭眼,把眼眶里的那些酸涩全都压下去之后,低下头,扯着充满自嘲意味地笑容,对上他的眼睛,声音悲伤:“你们,究竟有没有认真考虑过我的感受?”
他罕见露出这么外显的表情。
但面对他的家人,他实在不知道,还要用怎样的伪装去面对他们。
周树南被他这一句话问的有些手足无措,无声张唇了好几下,才低落下眉眼去,手扣着衣服边角,低缓着开口。
“当时你还很小,知道这些事情对你的前途和未来只会有害无益,更何况当时你正对数学兴趣正浓,可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你放弃它。”
周树南得精神分裂的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长时间的高频繁脑力劳动。
再加上他一解题就是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面好几天,不善于交际,内心逐渐变得孤僻,棠冉也因为经常不在家无法和他得到及时的交流,还有他迫切想要证明出理论的心态,精神常年都在紧绷着一条线,不敢放松一刻,大脑每时每刻都在飞快地计算着,最终让他走向了精神崩溃。
一个天才失之毫厘,那就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而天才,受人追捧,疯子,则受人所耻。
周树南用力闭了闭眼,声音决绝:“我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因为我的关系而搭上你的未来呢?”
“还有你的妈妈,当时事业正处于巅峰期,如果事情曝出来,那对她来说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宁愿以失踪让他始终抱着一抹希望去寻找,也不愿意让他一直生活在流言蜚语之中。
周树南都一件件把这些事情最糟糕的后果说出来,可就算他努力了那么多年,结果来还是毁于一旦。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事情终究还是被人爆了出来。
周聿也一边听着,一边带着隐忍性地用力握了握拳头,在他说话间隙的那一刻,终还是咬牙一字一句吐了出来。
“说了这么多,但凡有一件,考虑过你自己吗?”
他生气的不是这么多年他的不告而别,而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未都没有给自己着想过。
宁愿让自己独自待在医院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也不愿意让他们再和他沾上一点关系,生怕他给这个家带来拖累。
可一个家,本就不应该团团结结的吗?
周聿也红着眼,死死盯着周树南的面容,难掩失望地说道:“老周,整整七年,我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家。”
周树南身子闻声轻轻抖了下,拳头握紧又放开。
“对不起,阿聿……真的对不起。”
他抬起头,眼眶发红,唇瓣轻轻抖动着,搭着他的肩膀认真看着他,终还是一滴清泪落了下来,语气沧桑而又充满感慨。
“谢谢你阿聿,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放弃找我。”
“我和你妈妈都希望,能有个机会,好好弥补你。”
虽然现在周树南的精气神好了很多,但每天还是不能耗费心神太多,周聿也和他聊了会天之后,就得去吃药休息了。
看着周树南习以为常地把那一大把药吞进嘴里,周聿也忽然感觉喉咙很干,唇角用力地抿了下。
一直等到周树南睡着,周聿也从轻轻推开病房走了出来。
一出门,才发现棠冉坐在外面的休息椅上抱着肩膀半躺在上面,微阖着眼睛休息。
这几天忙着处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同样也让她身心俱疲,一睡觉,眼下的所有疲惫就全都显现了出来。
周聿也安静地看着棠冉。
脑海中浮现出前不久周树南对她说的那些话,唇角往回抿了抿,他慢慢走过去,把放在椅子旁边的棉服拿起来,轻轻盖在了棠冉的身上。
时至今日,他也终于明白了棠冉这么多年坚持的不易和艰难。
心中五味杂陈,可如果说完全去原谅,周聿也现在还做不到。
她可以是一个成功的事业家,可她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妻子和母亲。
虽然没有人要求她必须去做一个多么完美的妻子和母亲,毕竟没有人生来就会扮演好这两个角色。
可周聿也知道,就算如此,这么多年来,棠冉心中排在第一的,始终都是她的事业,和周树南结婚,生下他,都无法阻止她的步伐。
这么多年来他的成长,有她无她其实没有什么变化。
可是,既然周树南说出那句话了,再加上如今真相大白,那他,不是不可以去尝试着接受她,尝试着去放下多年的心结,和她从最起码的相处开始。
或许是听见走路的动静,在周聿也刚收回手去,躺在椅子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但看上去气色不太好,应当是做了噩梦,一睁眼时,眼中的慌乱和焦急尽显。
但在看到眼前是周聿也后,棠冉明显松了一口气,缓缓从椅子上坐起来,揉着眼睛,语气平缓地说了一句:“你爸他睡下了?”
周聿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呈放松姿态地倚靠在后面的墙上,带着休憩意味地微微闭了下眼睛,呼出一口气,手搭在了大腿处。
“你刚刚做噩梦了?”
他依旧闭着眼睛,但语气不变,问着她。
棠冉苦笑了下,揉着眉心轻轻说道:“就是梦到有人把你和你爸带走了。”
她看向他,笑意无奈发苦:“还真是一个噩梦。”
周聿也睁开眼,漆黑无垠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许久,他才低低开口说了一句:“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棠冉对着他的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希望,你可以出国。”
她说完这句,拿过放在身边的包,从里面拿出来之前从医生那获得的报告,递给了他:“从医生那边拿到的,检查显示你爸的病很有可能是遗传性的,那就代表着……”
她顿了一下,用力咬了一下牙,然后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艰难:“你也很有可能会得这种病,所以需要前期仔细检查一下,我打听了一下,国外有个机构,对这方面很擅长,正好这段时间流言很多,以前的学校和家都不能回去了,现在出国,对你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周聿也接过那几张报告,沉黑的眉眼,带着几分压抑的气压,低沉沉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和数字,下颚紧绷,神情冷峭,眼底里满是无奈的凉笑。
既然她都把这些摆在他的面前,那就证明,这已经是这些事情的最好解决办法了。
他没有拒绝的机会。
可周聿也却落下眉眼来,唇角紧抿,心底里想到什么,握着纸张的手用力收紧,在纸上留下一道道褶皱。
棠冉看周聿也变得难看的神情,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苦笑了一下,主动抬起手,握住了他。
“阿聿,这次出国,我会陪着你一起,还有你爸,也会跟着我们去国外,你爷爷那边,这段时间在医院里,我会派人去照顾他。”
她认真地看着他,想到什么,眼圈逐渐发红,说话间带了几分后悔的叹息。
“那些年,我一心扑在工作上,结婚前如此,婚后也是如此,你爸也在一直纵容着我。”
她越说,眼圈越红:“可人的野心总是填补不完的,以至于我忽略了他,忽略了你,如果当初早一点发现你爸不对劲,或许他的病就不会发展的那么严重。”
棠冉用力闭了下眼,语气中是深深的悔意:“事情发展到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去阻止那些伤害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弥补你们。”
她弯着唇角,轻轻笑了笑,眼里有泪花闪动:“刚刚从那个噩梦中醒来,我就已经想明白了。”
“如果我身边没有了你们,那我无论走到了多高的位置,都是没有一点意义的,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咱们一家三口,好好地过剩下的生活,阿聿,你愿意吗?”
说完那些话,她看向他的目光里,难得出现了几分不知所措和紧张。
她很紧张,他的回答。
周聿也听着棠冉的话,深深地沉默了。
他没有想到,棠冉到了现在,居然愿意放弃一切,只为了陪他到国外。
她是真的,很想用接下来的时间去弥补他,哪怕能弥补回来一分一毫,付出巨大的代价她也是愿意的。
可是,他去了国外,还能回来吗?
周聿也盯着手里面的检查报告,嘴角泛起一阵苦笑。
要是没什么事儿还好,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他会在那里治疗很长时间吧。
可是,怀城……
周聿也抖动了一下眼皮。
怀城还有他的姑娘,他喜欢的人,他的亲人,都在这里。
可难道让他以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待在她的身边吗?
周聿也有些颓废地闭了下眼睛。
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厌弃自己这个样子,如果真的往后会变成那副样子,倒不如从现在,就断的为好。
在她……还没有那么喜欢他的时候。
“……好。”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出少年沙哑而又艰难的低嗯声。
仅仅一个字,却好像让他花费了全身力气一样,手中一直紧攥着的那张纸也随之从他手中脱落,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一如他的心,在那一刻,被残酷的现实碾为粉尘。
棠冉一直紧绷着的神情终于得到了喘息,大口呼吸了起来。
“只是,在离开前我还有一件事。”
少年再次开口,眼眶发红,语气中隐约透出满满的隐忍。
棠冉:“你说。”
周聿也扯动着唇角,缓缓吐出几个字:“让我再回怀城,见见她。”
到了最后,男孩的声线几乎都带上了颤意。
哪怕光明正大,哪怕偷偷摸摸,只要再见一面,就好。
第八十六颗星球
喻时踩着拖鞋, 从床上起来之后,下意识地走到窗户边,看了眼外头枯枝败叶的老树旁边, 那家一直紧闭着房门的小卖部。
已经快三天了。
他还没有回来。
喻时用力咬了下唇, 目光落在桌子上摆放的日历, 上面勾画着的日期, 正正好是这一天。
二月十五号。
她撑着脑袋, 压下眼底的所有失落,垂落下安静秀气的的眉眼来, 白皙的手指头轻轻摩挲着那里的日期,神情惘然而又悲伤,低低喃了一句。
这几天柳南巷一直都有一些记者媒体蹲着,周爷爷在医院休养,周聿也离开,所以小卖部一直没开门。
那些记者连续蹲了几天,倒是问住在巷子里的居民一些关于周聿也他家的事情。
周聿也来的时间不长,很多人对他不是很熟悉, 知道的更多的是他的学习成绩好,再加上周爷爷那边没有回来,一些记者, 迟迟挖不到更多有用消息, 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也坚持不下去, 离开了大半。
唐慧不让喻时出去, 她没有办法, 这几天只能在家里晃悠,然后就是坐在书桌旁盯着那边暗着的窗户, 看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手机也没有一点消息。
在周聿也离开那天,他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我去北市处理点事情,别乱跑。]
她回了个好字。
然后两人竟没有再多余的交流。
喻时想他去北市应该是回到了他妈妈的身边,他妈妈那么厉害,一定可以保护好他的。
比待在柳南巷强。
是这样,没错的。
喻时握着手机,反复安慰着自己没事的。
他会没事的。
可是直到二月十五号这天,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依旧没有回来。
喻时眨了眨眼,一抬眼,忽然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点点的雪花,挺小的,但今天是阴天,看这架势,估计下的不会小。
这应该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了吧。
喻时认真地微微抬起头,看着外面肆意飞舞的雪花,忽然就想起了下初雪的时候,他和她那会儿还在参加CMO的决赛。
想到那时候的光景,喻时忍不住往回弯了弯唇,眼里溢出点点的笑意,但眼圈却慢慢红了。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
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个样子了呢?
她抖蔌着睫毛,努力想要把眼里的酸涩感憋回去,可到了最后,还是没忍住,一滴晶莹滴落下来,落在日历的纸上,把上面的数字逐渐晕花,变得模糊一片。
可是,说好要给他过生日的啊。
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光景逐渐变得白茫茫一片。
喻时没有再等下去,下一秒,凳子后移,她撑着桌子站了起来,然后吸了吸鼻子,走到客厅里,把自己的棉服取了上来,又往上戴了一个棉帽,围巾裹好,一切穿戴好之后,就准备推开门离开。
唐慧从屋里着急出来:“喻时,你去哪儿?”
喻时身形未动,没有转头,手放在门把上,缓缓握紧,嗓音发软,却透出几分坚决:“妈,我要出去。”
“你……”
唐慧皱着眉头,看着她,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女孩冷静镇定的声音打断:“妈,我知道我在干什么,现在外面雪下大了,那些记者会回去的,而且我会保护好自己。”
她用力抿了下唇,鼻子里好像塞上了水浸的棉花,每呼吸一下都需要全身力气,她转过头,充满乞求地看着唐慧,声音哽咽:“妈今天是……是他生日,不管他在不在……我都想…我去找他,这是最后一次……”
她最后的声音带上了无比的渴望和难受的哽音:“妈,求你了。”
唐慧从未见过喻时这么难过受伤的模样,甚至于当初她坚决地告诉她想要学数学都没有露出这么悲伤的模样,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和失措感,女孩的眼里蓄满了一层莹莹的泪水,如初冬时的河面,落上去便会全部崩陷。
唐慧忽然就不敢再往前一步了,她无声地盯着不远处门口站着的脸上落满泪痕的女孩,终还是妥协地叹了口气。
“你去吧。”
很轻的一声,包含了满满的心疼和无奈。
“早点回来。”
喻时破涕而笑,抹了下眼睛,红着眼圈看向唐慧,然后轻轻点了点好:“好。”
出了门。
脚踩在已经覆了一层薄雪的水泥地上,喻时把手缩回进袖子里,先是走到周爷爷的小卖部门口,看了眼落着锁的门口,然后轻轻抿了下唇,走了出去,因为刚下过雪,被行人匆匆走过的路上有些滑,经过的人都是裹紧了上衣,缩紧身子,微垂着头,顶着满头风雪,步伐加快地往回走。
所有人都在往回走,唯独她在外面走,一路没有回头。
一直到蛋糕店,她才停下脚步,在地上重重踩了几下后,把鞋上的雪跺下去后,她才哈着冷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是店员小姐姐温柔亲切的一声“欢迎光临。”
喻时朝她温和地笑了笑,然后目光落在了那些玻璃橱窗后面做的很精致的蛋糕上。
“小姑娘,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店员姐姐笑着,给她介绍玻璃后的生日蛋糕,问她喜欢哪一款。
喻时沉默片刻,盯着橱窗里,蛋糕上面,有一个圆圆的星球模样的,浅粉色奶油和深粉色奶油掺杂在一起,表面有些凹凸不平,最外面涂了两圈白色的奶油,应该是小行星的光环。
很可爱,放在这白茫茫的雪天地里,很是相衬。
如果周聿也在,他一定也会喜欢这个。
她看着那个小星球蛋糕,忽然就弯眼笑了一下,指了指它,轻声说道:“姐姐,我要这个。”
等她拿着蛋糕盒出门店的时候,已经准备低下头往回走了。
走回到柳南巷那边,因为下的雪很大,虽然她戴着口罩,但还是很受影响,被迫微微低着头走路,刚拐过弯,没防住有人着急出来。
虽然着急止住了脚步,但她还是被那个匆匆转弯的人撞了一下,脚下也跟着一滑,手上提着的蛋糕盒跟着也摔倒在了地上,但她还是及时把那个盒子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甚至于没有去及时保护自己,任凭自己在地上重重地坐了下来。
她微微一怔,甚至顾不上看她摔得有多疼,急急忙忙地就看怀里面的蛋糕有没有被挤坏。
但幸好,蛋糕只是周围受损了一些,形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喻时红着鼻头,慢慢吁了口气。
不小心撞到她的那个大叔一看是个小姑娘,生怕哪儿给摔坏了,大嗓门喊了一声:“姑娘你没事吧?”
喻时从地上爬起来,很果断地摇了摇头:“没事的,大叔,你先走吧。”
大叔见她没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踩着匆忙的脚步离开。
而喻时则安静盯着手上的那个蛋糕很久,此刻这个巷口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帽子顶已经落了一层厚雪,她的睫毛上也结了很小的冰渣,几分钟后,她边往前走了几步,同时弯下腰去拍自己身上刚刚沾上的雪,这么一走起来,才发觉自己腰和屁股那里疼的厉害。
但她还是强忍着往前走,把那股子痛感压下去,混合在冬天的冷雪里,全都吞咽了下去。
但最后,一直走到周爷爷小卖部门口,她忽然就憋不住了,半蹲下身子,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很轻的哽咽声。
周聿也,你到底去哪儿了啊。
我好想你。
大雪纷飞,万籁俱静,耳边只有她时不时的几下抽泣。
直到她蹲着的面前,突然出现了雪被踩的凹陷下去的声音。
她猛地抬头,一滴泪还悬而未滴地悬挂在她的眼角,但她此刻的双眼,却仿佛水洗了一般的黑润,在看清眼前的人之后,慢慢点起了亮光。
如黑夜里,壁橱里突然亮起的一抹火苗。
她的眼前,站了一个身穿黑色羽绒服,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还带着口罩的男生,很高,全身裹的很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但只凭那双眼,她就认出了他是周聿也。
周聿也满眼心疼地看着环着肩膀蹲在地上闷哭的女孩,有些无奈地深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夹在臂弯里,有些服气却又无可奈何:“你还真是个笨蛋。”
喻时揉了下有些发红的鼻头,看向他的那一双杏眸如月牙一样,弯的可可爱爱的,明显看得出来她的心情此刻已经阴转晴。
“你终于回来了。”
她扁着嘴,低低软软地说了一声。
周聿也攥住她的手,拢在他宽大的手掌里轻轻搓了搓,给她暖手,还不忘同时挑眼低睨她一眼,看她这副模样,轻哧一声:“怎么,看到我回来就这么高兴?”
他唇角往里松散地勾了勾,然后扬眉看她,语气漫不经心的:”我是开心果?“
喻时闷着头,瓮声瓮气地又回了一声。
“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开心果。”
得,刚刚那么伤心,还不忘把他划分的这么清楚。
周聿也无声扯唇笑了一下,没想着和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叙多久的情,拉着她的手,抬起腿,走过小卖部这边,开了门。
两个人进去之后,周聿也正准备摁开灯,喻时忽然警觉地说了一声不行。
在黑暗中,周聿也偏眼看她。
喻时:“虽然外面雪下那么大,但也不确定那些记者走了没。”
她仰头看他,一双黑润的眸子莹莹亮亮的。
“就先这样吧。”
她冲他笑了一下,然后把手里面一直提着的蛋糕给他看:“你看,今儿正好是你的生日,这样也方便给你过生日。”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他,今天是他生日,连他自己都忘了。
可她一直都在记着。
周聿也一双眸子黑黑沉沉地看着她,唇角反复紧抿了几下,最后松了松唇,他笑了一下,嗓音沉和:“行,那就不开灯。”
然后他拉着她,在黑暗的客厅中摸索,走的很慢,但四周很安静。
喻时一直都抬着眼,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有些模糊的身影轮廓,嘴角浮着浅浅的笑意,趁着这个机会将他的手又牵的更紧了些,丝毫不怕暴露她那点小心思。
周聿也也纵着她得寸进尺,一直拉她走到桌子旁,才松开她的手。
然后喻时把蛋糕小心翼翼放在了桌子上,拿出了蜡烛。
周聿也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打火机。
火苗亮起的那一刻,驱散了四周的黑暗,也照亮了彼此的面孔。
喻时眼里倒映出火苗,也跟着映出周聿也清隽的眉眼,他在进屋后,就摘了口罩,额前的头发稍微有些长了,被帽子肆意压了下来,一双干净的黑眸很亮,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唇角微微抿着。
可喻时看到了他眼中的红血丝,还有眼底下的乌青,明显是好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过觉的疲惫不堪的样子。
顿时心里像是灌满了沉铅一般,让她重重呼吸了几下,眼眶里充满了心疼,下意识去抓紧他的手,低喃了一声“周聿也……”
他弯唇随意地笑了一下,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没事的。”
“不是要给我过生日么?”
他半开玩笑道:“我还指着今天这个生日给我往后的生日方式打样呢。”
喻时用力吸了下鼻子,红着眼圈,笑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好。”
无论如何,她要陪他把这个生日过好。
蜡烛一根根被点燃,周围也被照的越来越亮,喻时看着他,蛋糕堆放在两人面前,她安静地冲他笑了一下,带着些许鼻音,语气认真,一字一顿说道:“周聿也,十七岁生日快乐。”
她借着蜡烛的光,对他温温软软笑了一下:“许个生日愿望吧。”
周聿也握住她的手,大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的手背,手心温热,唇角一直轻轻弯着,闭上了眼。
暖色的光影掠过少年出众的五官。
喻时看着周聿也的脸,鼻头一酸,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差点落下来,但她还是使劲儿坚持着。
等周聿也许完愿,喻时没问他许的什么愿望,看着眼前的蛋糕,只哑着声音,弯唇轻轻说了一句。
“周聿也,你知道吗?”
他垂下眉眼来,无声看她。
她白白软软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却在蜡烛的闪动下,莫名透出几分悲伤:“在距离地球57光年的地方,有一颗粉红色的星球,说不定人类失去的爱情都储存在那里。”
她转过头来,认真地看向他,唇角紧抿住,眼里已经有泪光闪动,但还是咬着唇倔强说道:“你说,我们失去的爱情,会不会也储存在这里啊……”
少年鸭舌帽下的脸庞线条倏地紧绷起来,他握着她的手劲儿也加重了些,喉结滚动,低低出声叫了一下她的名字。
“喻时。”
他的嗓音有些哑,还带了深沉的压抑和颓废。
喻时还在努力扯着唇努力笑着,可溢出来的眼泪却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真正的想法,一滴一滴,都重重砸到了他和她相握的手背上,灼的人心疼。
“我们……”
她抖动着唇瓣,睫毛沾染上泪珠,闭了下眼睛,颤着声音,努力把最后的字轻轻说完:“是不是不能在一起了啊……”
就好像玻璃瓶被人重重摔倒地上发出的那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周聿也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这样,被随意地撕了个稀巴烂,怎么拼也拼不回去。
为什么她许了那么多愿望,想要让他和她永远在一起。
这个就这么难实现吗?
少年用力咬合了下牙关,重重呼吸了几下,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咬着牙,一滴滚烫的眼泪,从他的脸颊滚落,砸到她的手背上。
再然后,就是少年隐忍的一声声带着喘息的哭泣。
“喻时,找个更好的。”
“是我配不上你。”
他轻轻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哑着嗓音,一字一顿地把这几句话说完。
“我们,就这样算了吧。”
蜡烛不知不觉已经燃了半根,蜡油融化,滴落在无暇的蛋糕上,层层堆砌,逐渐凝固。
周聿也将那些蜡烛吹灭,场面重新陷入了黑暗,只留下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潮湿而又急促的呼吸。
直到凳子往后的一声轻微的“嘶啦——”,女孩蓦地起身,撑着单个胳膊,朝微躬着身子的少年俯身过去。
她微微抬起脸,仰起白皙修长的脖颈,想要贴向近在咫尺的少年的唇角,却在即将挨上的那一刻,少年往左偏过了头,她柔软的唇最后只堪堪擦过了他的脸颊。
再然后,女孩豆大的泪珠随之也啪唧啪唧落了下来。
喻时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地垂着脑袋,改为伸手去揪他的衣领,然后几乎是咬着字眼用力说道:“周聿也,你大爷的!”
周聿也放纵着她扯着他的衣领,唇角紧抿。
明明眼前的女孩伤心委屈到了极点,可他就算忍到拳头紧握,脖颈上青筋暴起,也不能去开口安慰她一句。
他不能,也不行。
现在,最没有资格开口安慰她的,就是他。
等到喻时哭累了,她也松开了他,眼睛哭的红通通的,还有些肿,只开口淡淡问了他一句:“在走之前,能不能再陪我一晚?”
周聿也看着她的眼,然后慢慢点了下头。
给唐慧那边打完电话后,喻时说想去他的房间里休息。
外面天已黑,周聿也看着她坚决的神情,还是答应了下来。
就算已经不哭,但女孩时不时还是带着点抽噎,躺在床上时,独属于他身上的清冽气息才铺天盖地地朝她席卷而来,她忍不住往回缩了缩身子,周聿也看见,以为她冷,给她又加了一床被子,被喻时拒绝了。
她哑着嗓子开口:“我想拉着你的手。”
见他未动,她又执着开口问了他一句:“我想拉着你的手。”
周聿也安静地抬眸看着她,然后把手伸过去,和她十指合握,见她脸上终于出现久违的浅浅满足笑意,周聿也一直压抑着的眉眼终于松了点。
夜晚,挂在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朝着顺时针方向转动着。
少年清瘦的脊背微微躬着,如一头孤独失去群族的孤狼,和躺在床上的女孩安静地握着手,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而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她。
不知过了多久,喻时闭着眼睛,紧紧拉着他的手,低低说了一句:“周聿也,我睡不着。”
她很害怕,她一睁眼,他就不在了。
周聿也微扯着唇角,屈着身子看她,摸了一下她的头顶,嗓音温散,带着和缓的笑意。
“那我唱个歌,哄你睡觉?”
喻时不吭声。
周聿也就全当她答应了握着她的手腕,敞开的双腿有些懒散地搭在床边的地板上,搭着她手腕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打着节拍,窗边隐约透进来的月色光线静谧而又美好,少年的眉眼认真而又专注,清冽平和的嗓音轻轻开口。
“我想念那个不太热的夏天,我想念两人牵着手的大街,我想念你说过的那种永远,离我有多远……”
男孩的嗓音清澈而又纯粹,没有多好的技巧,只轻轻地附和着节奏,轻轻喃喃地低哼出歌词,唱给自己心爱的女孩。
喻时从来都没有听过周聿也唱歌,才发现他唱的歌也很好听。
如果不是即将要分别,那她一定会让他再唱很多很多首给她听的吧。
喻时想到这里,忍不住想笑,可唇角牵动了好几下,都没有笑出来,最后,或许是他的歌真的有稳定心神的缘故,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意识逐渐变得发沉,直至呼吸变得平缓。
周聿也看见喻时睡着,弯了弯唇,抬起漆黑的眉眼,眼神中充满了浓浓的眷恋和不舍,然后起身,还是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发出一声极浅的长叹声。
喻时,对不起。
然后他起身,走过桌子旁,拿着叉子,垂着眉眼,把她买的蛋糕,在孤独寂静的深夜里,敛着神色,扼住所有压抑的情绪,一口一口安静地全都吃完,哪怕撑到胃胀,他还是没有剩下一点。
直至黎明。
耳边突然多了很多声音,喻时猛地睁开眼,从睡梦中醒过来后,下意识朝床边摸索去,想要去找寻那个温热的手掌,却发现空空如也。
她突然变得迷茫而又呆滞,慢慢从床上起身,直到一声清脆的狗叫声,唤回了她的全部心神。
功勋脖子上套着狗绳,摇晃着尾巴,兴奋地从屋外跑了进来,在地上朝着喻时不停地晃着尾巴,一双狗眼睛亮晶晶的。
可它的主人,却没有再回来。
喻时看着它,唇角弯动,忍不住笑了,可眼泪却顺着眼角一滴一滴无法克制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柳南巷还是那样的熙攘,她像往常一样醒来。
可他却走了。
第八十七颗星球
而与此同时。
陈望觉得这几天待在家里自己真的受够了。
每每只要他和陈叙待在一块, 他妈就好像没有其他话题了一样,一直让他向陈叙看齐。
让他多看看陈叙是怎么学习的。
前段时间年后,亲戚来访, 串门的时候就一直扯着这些, 谈学习谈成绩, 尤其这段时间陈叙住在他家, 每次的话题中心必然是他和他哥。
再加上开学时间逼近, 开学就是高二学期下,离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 陈望妈不止一次让陈望多看看陈叙怎么学。
为什么人家可以获得数学竞赛的金牌,而他的成绩却一点起色都没有。
陈叙听着这些话,耳朵都快成茧子了,心中的烦躁也越来越重。
而真正不耐烦的爆发,是在往常的一次中午。
那天他只因为迟起了一点,他妈就一直在他耳旁念叨了一早上。
说陈叙哪像他一样,睡到日上三竿,大早上起来就背着书包去图书馆起来了。
说他但凡有陈叙一点努力班级前十都冲进去了, 每天还累死累活地给他找辅导老师,生怕他和别人落下一点。
话里话外,到处挑他的缺点, 哪哪儿都不满意, 恨不得陈叙是她儿子一样。
陈望从屋里头出来,倒了一杯热水, 耳边就到处都是她的那些碎碎念, 一时有些不耐, 附和着敷衍说了一句:“那就让陈叙当你儿子就行了,反正他都在家里住这么久了。”
他妈却突然生气, 走过来扯着他的耳朵:“你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看看人家陈叙,虽然是表兄弟,哪里和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有疑点一样,你但凡能和他一样每天坐在屋里多学几分钟,家里也不会因为你的分数头疼这么长时间!”
“难道我在你眼里就一点优点没有吗?!”
又是这些,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真的是听够了。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他妈怒不可遏地开口反问。
陈望反复吸了好几口气,把手里的水杯重重地置在桌子上,想要把胸口那点郁气压下去,但最后,还是握紧拳头质问出了声:“你话里话外不就那个意思吗?!”
他蓦地红着眼睛,用力指了一下自己,起伏着胸膛说道:“我没有好好学习吗?!你知道我上次进步了多少名吗?!”
他妈一时没想到陈望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怔愣在原地,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没有等她回答,陈望就先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怎么可能知道?!你眼里都是别人家耀眼的孩子,怎么可能看到我的努力。”
“是,我没有陈叙那么聪明,没有他那么刻苦,但是我也有在努力的学习啊,你一点也看不见!”
原本陈望没打算说这些的,可一直压抑着的情绪憋到了极点,还是终将爆发了出来。
“在陈叙住在咱家的这段时间里,你的眼里有看到我吗?!每天凑上去关心他这关心那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他家,我才是那个外人呢!”
少年最后一声失望至极的低吼,连带着手中的拳头也重重砸到了身旁的桌子上。
桌子上放的杯子开始晃荡,里面的水扬出杯口,落在干净的桌面上。
陈望失望透顶地看着他妈,语气顿顿咬牙切齿地说道:“既然你那么喜欢他,反正他都在家里住这么久了,你们也早就把他当成亲儿子一样对待了吧。”
他轻嗤了一声,眼角发红,眼里满是自嘲:“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成绩优异的儿子么?行,那我走,他留下,我成全你们和和美美的一家!”
陈妈看上去似是气急,指着他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懂事了……”
少年话语声中夹杂着满是失望和不可理解的难过,再加上冲动的血气,终还是留下了充满赌气的几句话,
而在他激昂的语调下,是一声轻轻的关门声。
陈望转过头,才发现是早上去图书馆学习的陈叙,此刻提着书包,从外面回来了。
他皱着眉头,看着正在激烈争吵的二人。
而陈妈托着桌子,没顾得上注意陈叙那边,大口气呼吸了几下,她被陈望的忤逆和叛逆感到深深的失望和不理解,但她很快想到什么,像是终于找到什么理由一样,带着很强的怒意,开口说道:“……肯定是你天天跟着耍的那些朋友学会的,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和一些品行不好的同学来往,很容易带坏你……”
听着他妈一声声的质问,陈望有些心凉地闭了闭眼,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现在已经不想解释了,反正在她眼里,他所做的,还有他身边的一切,都是不对的。
那他还有必要再说些什么吗?!
陈望充满心凉地呵笑了一下,丢下一句:“任你怎么说吧。”
他往后退了几步,抬眼淡淡地看了他面前的母亲,还有门口的陈叙一眼,没有再说一句话,直接大步抬起,直接朝着门口走来。
陈叙皱起眉,在他开门的时候,伸手拉住了他,却被陈望一把扯了下来,然后他抬腿,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关门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显而易见表现出了他此刻很生气,
陈叙忽然觉得,这次争吵,或许和他有关。
他不能袖手旁观。
想来,陈叙没有再犹豫,匆忙把身上的书包脱下来后,准备出去追陈望的时候,但还是先安抚了一下客厅里正顺着气缓劲的女人,温声说道。
“别担心阿姨,我会把陈望劝回来的。”
陈望母亲看着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想起陈望出门前说的那些话,眼里闪过几分犹豫和复杂,在他临出门的那一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了一句:“陈叙,陈望他是你弟弟,虽然长这么大了都还是个小孩脾气,无论说些什么,你也别多想,听到了吗?”
陈叙抿了下唇,目光垂落下来,然后轻点了下头,拧开门把手出了门。
往前跑了几步,终于看见了失魂落魄走在路边的陈望。
陈叙看见他没事,终于安了安心,抬起腿朝他快步走过去,喊了他一声:“陈望。”
等他走过去,才发现陈望手里面还拿了一罐啤酒,应该是刚刚跑出去,去超市买的。
陈叙皱了皱眉头。
陈望认得他的声音,但没有停下,而是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往前走着:“你来干什么?”
陈叙沉默了几秒,然后抿了下唇,站在他身后,语气平静地说道:“是因为我吗?”
他又出声问了一句:“是因为我的缘故,所以你才会和阿姨吵架,是吗?”
陈望没有吭声,沉默了好长时间,才缓缓走到一个长椅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全身无力地躺靠在上面,手提着啤酒罐,目光失神地看着上方灰蒙蒙的天空,终于嗓音有些发哑地说了一句:“陈叙,其实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他自顾自笑了一下:“你的母亲不会天天在你耳边念叨,拿你和别人家的孩子去比较,你的成绩那么好,也不会天天盯着你学习。”
“也对,你这样的孩子,天生就很容易被人拿来炫耀吧。”
“其实有时候我也挺讨厌自己的,你看,咱们玩的好的六个人,你,周聿也,喻时数学那么好,而昭昭文科成绩也名列前茅,沈逾青虽然成绩不好,可他的家庭条件那么好,根本不用担心他的前途,而我呢?”
他捏起啤酒罐,猛地喝了一大口,却因为喝的很是急,被呛到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脸都涨红了,但还是依然发犟地说道:“咳咳……可我呢……咳咳……什么都没有……”
他呆呆地看着天空,眼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厌弃和薄凉,呵笑了一声:“我妈说的还真没错,我还真就是最差劲儿的那一个。”
陈叙皱着眉头,将啤酒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严声说句:“陈望,你不能再喝了。”
陈望攥的比较紧,再加上陈叙一直在使劲儿,那杯啤酒最后在僵持下翻倒在了前方的道路上,里面的啤酒全都倒了出来。
陈望盯着那摊狼藉,倏地说了一声:“如果可以,我想考一个比较远一点的大学,这样就可以再也不用听那些所谓的比较了。”
陈叙握紧拳头。
在他说完后,陈望又转过头,脸有些发红,带了几分醉意,但眼角却有些潮湿,看着坐在旁边的男生,声音颓废:“不过在此之前,哥,我求你,求你回你自己的家吧。”
他脸上出现了几分无法忍受下去的痛色:“我真的,真的不想再每天,没日没夜地听到那些话了。”
“哥,算我求求你。”
算他胆小,算他无能。
只要陈叙在他家多待一天,他妈就会把他和陈叙放在一起变本加厉地无休止不断比较着。
他就像胸口放了一块大石一样,时时刻刻都把他压的喘不上气来。
他,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更何况,他只是让陈叙回自己的家而已,这没什么的。
而陈望在说出这句话后,他知道陈叙一定会答应的。
因为,他是他哥。
陈叙在听到陈望那句话后,瞳孔猛地一缩,放在腿上紧握成拳的手因为太过用力,发出清脆的关节声音,手背上青筋暴起,眼镜后的那一双眼最终还是不可抑制地红了。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道路安静,路灯亮起。
偶尔有几辆车从长椅上的两人飞驰而过。
终于,少年发出了一句很轻的声音:“好。”
陈望闭上了眼,像是卸下了千万重担一样:“谢谢你,哥。”
陈望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全都压下去,笑的很是勉强,但还是抬起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语气故作轻松道:“害,这算什么,谁让我是你哥呢。”
陈望对上陈叙的脸,终于破涕而笑。
“等过几天,我去你家补作业。”
“……好。”
兄弟又恢复了往常那边闲散放松的对话,但夜色降下来,陈望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男生在一句句对话中,眼角的红却越来越浓郁,就像拿刀划开了一样即将滴出鲜红的血一样。
借着朦胧的夜色,陈叙看着旁边的陈望,终还是慢慢湿了眼,眼里满是苦涩。
可是陈望你不知道,哥也很羡慕你。
非常非常,羡慕你。
第八十八颗星球
陈叙很快就离开了陈望家。
等第二天陈望从床上醒来后, 陈叙已经打包完行李离开了。
陈望的气意上头容易下头也很快,昨天被陈叙安慰了好一会儿,他就已经没事了, 扭捏着回到家后, 也没多想, 再加上喝了酒一蒙头就回到房间里睡觉了。
等他第二天他妈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进他房间里, 气急败坏地要来扯他耳朵, 陈望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往被窝里又钻又躲着, 大吼道:“妈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进我房间啊”
陈望妈快被气死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裹着被子露出一双眼睛的陈望:“是不是你让你哥回去的?!”
陈望下意识就要开口说陈叙回他家关他什么事,脑海中倏地回忆起昨天他俩坐在长椅上聊天的场景,当下心中一万个后悔开始奔啸。
喝酒可真坏事啊。
但陈望还是没多想,梗着脖子嘴硬道:“那陈叙回去就回去呗,回的是他自己家,又不是去哪儿了,你那么大反应干什么?!”
“你——!!根本什么就不懂”
他妈有些无奈地抬起手扑了一下, 也不和他废话了,恶狠狠地瞪着他威胁道:“你瞧瞧你做的这是什么事!正好咱家今儿包饺子包多了,你给他家送过去点, 然后再给你哥好好道个歉, 问他还愿不愿意来咱家住,听见没?!”
见陈望半躺在床上还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妈直接抬起枕头朝他打了过去, 逼得陈望连忙抬起手边挡边应和道:“行行行, 我去不就行了么,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今儿的天比较冷, 还是阴天。
看上去有下雪的征兆,陈望往紧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衣服,手上提着一个保温盒,准备去陈叙家,边走还是有些郁闷地嘟囔:“就非得这么早去找他吗,今天还这么冷”
虽嘴上这么说,但陈望说实话心底里还是有些歉疚的,他也不知道自己酒性那么差,就一时想不开多喝了那么几口就开始胡言乱语了起来,虽说他心底里确实有些不甘和怨气,但对陈叙他还是打心底里亲近这个哥的。
从小到大,虽然只差一岁,陈叙就是比他这个弟弟懂事的多,不说小时候闯的那些祸都有陈叙给他兜着,长大后陈叙也在学习上帮了他不少,住他家这段时间也一直给他帮他解惑答疑。
无论怎么样,他都不应该把这份怨气发泄到陈叙身上。
昨天那破事发生之后,也不知道陈叙怎么想他。
一想到这里,陈望就感觉到很烦躁,还有点不敢见陈叙的心虚感,当下就不耐地抬起手随意抓挠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算了,不管怎么说,是他祸从口出,还是先主动认个错吧。
一阵冷风迎面吹过来,陈望被冻的长嘶了一声,往回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往前走着。
而此刻陈叙,也已经到了他家。
看着眼前久违的家,陈叙脸上却半点没有回到家的高兴之色,脸上全是漠然,按了按门铃之后,一开门,对上了他妈有些震惊的神色。
“陈叙,你……你怎么回来了……”
陈叙没有吭声。
他妈想到什么,顿时又气又无奈,抬起手拍了一下他的背:“是不是你惹的他们生气了,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回来这个家?!“
一边说着,陈叙妈一边把他用力往外推着:“走,你快走啊……”
陈叙握紧拳头,在门口不动,任凭他妈推搡,直到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嘲意:“走?我走哪儿去?!这里不是我的家吗,我为什么不能回?!”
他抬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自己面前的母亲,握住了她的手腕:“行,走可以,但前提是,妈你也要跟着我一起走。”
他妈看着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陈叙!”
陈叙抬起头,毫不避讳地对上他妈的视线,沉静开口:“妈,我不会再逃避了,我要回来。”
“不行,趁他还不知道的时候,你赶紧走……”
就在母子俩争执的期间,屋子里突然传出了熟悉的男人的嗓音,听上去心情还不错,语气很愉悦。
“是不是陈叙回来了?”
母子俩动作一顿。
尤其是陈叙母亲,脸色顿时变得很差。
但陈叙已经抬起腿走了进去。
无可奈何,陈叙妈只好关门也跟着走了进去,因为心急,却没有注意到门并没有关严。
屋内应该是刚刚准备吃饭,餐桌上已经摆了好几盘饭菜,看上去还挺丰盛。
陈开连看到自己久违的儿子终于回来,当下乐呵呵地拍着椅子让他坐在自己旁边来。
陈叙把自己身上的背包放下之后,沉默地抬起眼看了那个位置一会儿,目光停留在桌子上放的那瓶酒,然后抬腿走了过去。
“要不是你妈说你这次比赛获得了金牌想去陈望他家过年,我才不会答应,自家好好的儿子在别人家过年算什么样子!”
“还有你之前,说为了要好好准备考试这才搬出去住,爸爸那段时间工作忙,都顾不上看你,结果连你住哪儿都不知道,这事怪爸爸,你说是不是儿子?”
陈叙坐在身边,陈开连似是终于找到了机会,将这段时间想说的话全都统统说给他听,边说边喝酒,喝的红光满面,搭着陈叙的肩膀左摇右晃。
他妈在一旁坐立不安地看着他俩。
见陈叙一直不搭理他,男人顿时脸色一沉,用力拍震了一下桌子,问他是不是哑巴,怎么回来一句话不说。
注意到陈连开情绪又有些不太对劲了起来,陈叙妈立刻十分紧张地给陈叙使眼色,陈叙注意到,缓缓握紧了拳头,但还是隐忍地点了下头。
很快,一瓶酒见底,陈叙父亲便不停催促着让他妈再拿一瓶过来。
等她回来以后,他爸盯着她空空如也的手,眼神一沉,问她:“酒呢?”
“……喝…喝完了……”
被那样的眼神盯着,他妈条件反射地就开始紧张恐惧了起来,往后退着,摸着后面的门柜说没有了,全被他喝完了。
可男人却突然暴怒,满脸赤红,抬起手就准备去揪她的头发:“你放屁!我上次记得明明还有一瓶?!你是不是给藏起来了?!”
房间里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还有噼里啪啦的摔碎声。
因为陈叙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他爸狠狠往后推了一把,然后挡在他妈的面前,如野兽出笼般,喘着粗气,目光发红地看着眼前明显喝醉开始耍酒疯的男人。
“陈开连,你究竟还要以这副样子下去多久!”
少年咬牙切齿饱含痛意的声音咆哮在屋内。
男人被他毫无征兆地猛推了一把,身子不可抑制地连连往后推了好几步,撞上餐桌,桌身重重摇晃,放在上面的盘子都被撞到了地上,里面的饭菜掀翻在地,一片狼藉。
这只是他回到家的第一天。
自从五年前创业失败后,陈开连就一蹶不振,只知道在家里酗酒,喝的越来越凶,直到那次他妈看不下去,把酒从他手中抢过来,他爸怒极反打了他妈那一巴掌后,至此,暴力便开始了。
他似是找到了发泄自己窝囊和憋屈的地方,借着酒精的渲染,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家里,摔打桌椅已经是常态,更多的是,是对他和他妈动手。
而不喝酒清醒过来,就是各种痛哭流涕开始忏悔,说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有多么不易,整个家庭的重担都在他身上实在是太难了,让他妈原谅,一次又一次的心软,造就了他的变本加厉。
后来陈叙母亲不是没想过离婚,但陈开连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想法:“离婚,你他妈想都别想!你们娘儿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老子现在沦落就想离开,我呸,想都别想!离了婚咱都别想好过!还有你那个宝贝儿子,要真离了我就天天去校门口蹲着他,让他同学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妈看着眼前早已变了样的男人,面目全非丑恶至极,终于崩溃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眼看上这么一个男人。
她没有办法,她可以不管自己,但她不能不管陈叙,所以没有办法,她便只好忍受,她想只要陈叙高考完就好了。
他只要高考完,就可以考出去,再也不用管他爸了。
而她也在一直想办法,让陈叙尽量不和陈开连待在一起。
陈开连虽然做人窝囊,但还偏喜欢炫耀,炫耀他有这么一个儿子,听到想要专心备考比赛去租房子还是答应了下来。
可陈叙忍不下去了。
他知道,陈开连拿捏死了他不会放弃他妈离开,所以死死地把陈叙母亲拴在他自己的身边。
因为只有那样,就算不去找,陈叙自己就会回来。
但他不会让陈开连得逞。
他这次回来,要带他妈走。
陈开连盯着他还有被他护在身后的女人,呵笑了几声,往旁边唾了一口,神情不屑:“想带你妈走?!陈叙,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能有什么本事?!啊?!”
话说完以后,他大步走过来,抬起手就打算重重地给他一下,陈叙没有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自己身前有人挡住,再然后,就是女人痛苦的尖叫嘶喊声。
陈叙瞳孔一缩。
就看到他妈被陈开连死死拽住了头发,被往前拖着,嘴上还在咒骂着:“臭女人找死是不是,你还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那痛苦的嘶喊哭叫声好似话作锋利的兵刃狠狠刺穿了陈叙的耳膜,他几乎想都没想,目光扫落在旁边的椅子,下意识提起椅腿就准备朝着男人的后背砸去——
就在这时,他妈的哭喊声传来:“陈叙,不要!!”
陈叙母亲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肩膀,痛苦地嚎哭着,控制住他的动作:“你不能为了他这个人渣赔上你的人生啊……”
“你快走啊你快走!!”
他妈用力把他往门口那推搡着。
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男人踢开狼藉的碎片,抬腿就朝她踢踩来。
陈叙瞳孔一缩,抱住他妈转过身来,那脚就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以至于他直接往前踩了好几步然后摔倒在地,然后开始剧烈地咳嗽。
他妈又重新被他爸抓住,语气发狠说道:“想逃?!你们想逃到哪里去?啊?!”
陈叙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就像即将要裂开一样,无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后,却突然听到身后传出一声很轻的声音。
再然后,身后的门缓缓被打开,同时有些熟悉还带点疑惑的嗓音从门口那传过来。
“门怎么都没锁牢啊,陈叙我……”
陈叙大脑“轰——”的一声,沙哑着声音嘶吼让他别进来,但还是迟了!
陈望手上提着保温盒,拉开门往进走着,嘀咕完那一句话后,下意识抬起了头,却在看到眼前骇人的一幕时他瞪大了眼睛,大步上前扶住陈叙摇摇欲坠的身子。
“哥,你怎么了?!”
陈望从未见过陈叙这么脆弱的样子,都快哭了,还有二伯母,脸上已经有了淤青。
而这所有的始作俑者,都是平时见了面都会拍着肩膀和蔼着跟他打招呼的二伯!
陈望的眼里顿时湿润了起来,眼眶红的滴血。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陈叙那么长时间都不回家,为什么二伯母不和他们家亲近,过年都不来串门,为什么他妈听到陈叙回家反应会那么大。
原来,他是在亲手把他哥往火坑里推!
他死死攥紧拳头,眼眶通红,扶住陈叙,眼里充满了悔恨和痛意,低头哽咽着,摇着头反复低喃开口,自责的眼泪控制不住地一滴一滴落下来:“哥,我不知道……对不起….哥……”
他慌张拿出手机,下意识就准备报警,陈开连看到这一幕,眼里顿时发了狠,朝这边大步走过来,顺手拿起了旁边的椅子,不顾一切地朝这边砸了过来,满脑子想的都是绝对不能让陈望报警。
陈叙注意到猛地翻过了身,把陈望护在了身下,而上方的那个椅腿就改为了重重砸到了他的背上。
少年直接充满痛意地闷叫一声,再然后就是连续重咳的声音,而这次,咳出的鲜红的血落到了身下的人衣服上。
他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把陈望衣服上那点鲜红抹去,目光有些溃散地看向陈望,露出抱歉的苍白笑意,声音虚弱:“别害怕……哥保护你……”
陈望瞳孔放大,目光失神,怔怔地看向挡在他前方的男生,直到手机从手心滑落,“咚——”的一声,他猛地回神。
眼里的痛色霎那间铺天盖地袭来,连带着呼吸都艰难了起来,陈望像上了岸干涸许久的鱼一般,艰难地用力呼吸着,同时伸出手死死用力抱住眼前已经昏迷了的少年,神色痛不欲生,失声嘶喊了一句:“哥——!!!”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般的白雪,落在大地上,少年身上落满了雪意,再然后,就是鲜红的湿濡印记。
第八十九颗星球
而喻时听说这件事, 已经是开学后了。
她没有想到,陈叙那么平静温和的性情下,竟然还藏着这么伤痛的经历。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下雨天, 陈叙匆匆离开, 应该也是处理这件事, 以至于后来他来到学校换了新眼镜, 想必之前的应该是被打碎了。
明明之前那么多的蛛丝马迹, 她却没有注意到一个。
喻时忽然感觉,明明大家都在按照自己该有的轨迹成长着, 为什么总会出现一些偏差。
而这些偏差,就已经足够改变各自的一生。
而带给她这一生最大影响的人,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但周聿也离开,喻时的生活其实好像也没什么改变,尤其开学后,她依旧像往常一样,上课下课,按事就点地入座学习。
她身边的那个空位也一直没有人坐。
但周聿也的座位, 一直都在一班保留着。
而关于她去清大的保送手续很快办好,名额敲定,她去清大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接下来的这一年半, 她其实已经相对轻松了不少, 过去那些彻夜刷题,因为分数而辗转难熬的日子, 仿佛已经一去不复返, 可喻时每到深夜, 脑海中总还是很容易浮现出那些画面。
穿着校服的少年倚靠在墙边,眉眼精致冷淡, 清瘦分明的指节间夹着笔,漫不经心地给她讲着题的模样。
而她则托着脑袋认真地看着他,眼里满是眷恋和思念。
直到他偏过头来,望着她微微出神的样子,扯了一下唇,拿笔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她的头:“专心点。”
喻时抱头吃痛叫了一声,喊了他一声:“周聿也!”
还没等她再抬起头来,自己的头顶就轻轻落下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像安抚受惊小鹿一样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丝,带着少年的微微叹息。
“喻时,可以回头看,但别一直回头。”
喻时一怔,猛地睁开眼,带着些许的喘,息,下意识看向窗户,外头隐约有了些光亮,大概很快就快天亮了,此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教室,没有讲题,也没有他。
而一摸枕边,已经湿润了一大片。
喻时再没有了睡意,从床上起来,洗漱完,看着镜子中眼角湿润的自己,轻轻吸了下鼻子。
改变了,明明什么都改变了。
他将她的生活已经搞得一团乱了。
喻时闭了闭眼,手托在桌沿边,垂下头,带着忍耐性地,很轻地抽噎了一声。
伴着天气逐渐回暖,她又开始重新骑自行车上下学。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推着自行车从楼门口出来的时候,经过老槐树那块,下意识会停下脚步多看那里一会儿。
因为之前,周聿也和她一起去学校的时候,总会先大清早地站在树底下那块等她让,然后把自行车往那一撂,单肩松垮地背着一个书包,与世隔绝般的把耳机往上一戴,插着兜在那闲散着等人。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才扯着唇,看着表,用那副闲散慵懒的语气,数着时间。
“五,四,三,二……”
数到一的时候,他就不出意外地看见喻时提着书包,慌慌张张地从楼上跑下来,然后推着自行车赶快走过来。
周聿也这才轻挑了下眉,但还是地淡淡地把眼皮往上一掀,耳机扯下来,挂在脖颈间,往上踩自行车的同时,还不忘朝后面语气轻飘飘地丢过来一句:“今天迟到一分钟多做一百道题。”
她有些不服气地哼哼两句,但很快就喜笑颜开,趁着买早饭的时候,厚脸皮的凑过去开始套近乎,靠近他的耳机,笑眯眯地问他今天听的什么歌。
各种撒娇服软,让他能不能把题往下减一些。
他面色不改,只淡定地伸出手把在他胸膛上蹭来蹭去的小姑娘的脑袋扣住往远拉了拉,然后有些随意地笑了一下,朝她寡淡地睨来一眼,语气很平,挑眼说话间,干净随散的少年模样尽显在漫不经心的笑意中。
“是谁之前说这样被人看见了,风气不好。”
他扯着唇,悠悠闲闲地又撇了她一眼,咬着字眼:“好学生,自觉点。”
喻时:“……”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今儿还真是领教了彻底。
耳边传来几声清脆的狗叫声,喻时才从记忆里脱离出来,盯着老槐树那块,垂下眼来抿了抿唇,才把目光落在周爷爷门口拴着的功勋身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轻软地叫了一声:“功勋。”
功勋扭着身子,朝她欢快地摇着尾巴,要不是拴着,恐怕它又会往常一样朝她扑跳过来。
周爷爷年纪大了,力不从心,遛狗遛不了几次,喻时就会挑有空的时候帮周爷爷带着功勋去外面溜一圈再回来。
之前她还经常跟不上功勋的步速,在后面追的精疲力竭的,但现在的她已经能戴着口罩,面不改色地精准捏着功勋的狗绳遛一大圈再回来。
但唯一让喻时感觉到安心的是。
那些舆论因为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发展,和主人公的销声匿迹,逐渐沉落了下去。
后来,喻时是从沈逾青那里知道了周聿也出国的消息的。
自那一别后,他和她没有再有过联系。
她没有问沈逾青,他最近过的怎么样,去的哪个国家,又在哪个学校开始重新念书。
她统统没有问,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遗忘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去过问他的所有事。
喻时忽然想起睡梦中周聿也抚着她的头对她说的一句话。
“可以回头看,别一直回头。”
喻时牵着狗绳,仰头看着终于升至天空上方的太阳,明明落下来的光线却不是很刺眼,但她却还是眯了下眼睛,抬起手去挡。
光线透过她的指缝间隙洒了下来,落在她白皙柔软的脸颊上。
她扬了扬唇,眼角却隐约泛起了湿意。
周聿也,你说的对。
我们都往前看吧。
这段时间里,陈叙也养好伤,顺利出院。
空旷的楼道里,喻时托着栏杆,抿了下唇,看着楼下不远处正在上体育课的那些高一学生们,正整齐地列着队,体育老师直着腰板,站在队伍前面,示范着太极的第二式动作,然后让他们做,学生们做的七倒八歪,各种滑稽工作。
喻时忍不住笑了,但眼神里的怅然却越来越重。
直到身边多了一个身影。
她才将嘴角的笑意逐渐敛去,沉默了许久,偏头看向旁边的男生身影。
“真的要走吗?”
她今天才知道,陈叙今天过来,是来办转学手续的。
陈叙看向她,然后点了点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操场上的那些青涩稚嫩的学生们,唇角多了一点很浅的笑意。
“我妈那边,已经把离婚手续办好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手搭上栏杆,有些释然地慢慢说道:“我妈在这个城市受的伤痛太多了,我想带她去另一个地方好好养养心。”
不过他很快想到什么,眼镜后的眼睛露出浅显的笑意,安静地看向她:“反正,我们最后,也总会是在清大重逢的,不是吗?”
喻时对上他的目光许久,眼里的郁色才终于减轻一点,轻轻点了点头:“好。”
她眼里染上明亮的笑意,走上前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认真说道:“陈叙,你一定会变得很幸福,很幸福。”
她几乎是咬着那几个字眼,很认真地在祝福他。
陈叙也坦然接受了她的话语,对上她的脸,他沉默了一会儿,倏地开口说了一句:“喻时你知道吗?”
他看着她笑,一字一顿轻轻说道:“我很喜欢你,喜欢了你很长时间。”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很喜欢你。
“也是你,还有陈望,让我终于提起了勇气,去面对解决这样的生活。”
喻时显然没想到陈叙会突然这么说,神色一怔,手轻轻放下:“你……”
他脸上露出很浅的笑意:“没关系,你听我说就好了。”
他长吁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面上的笑意温和而又儒雅,而眼里更多的是那种看开了的释然和坦荡。
“或许你早就不记得了,在初三那年,我在教室里发了烧,是你不顾一切把我背到医务室的。”
那时候的陈叙,还没有离开家,几乎每周都会有好几次遭受陈开连的殴打,身上到处都是淤青,以至于在燥热的盛夏,他只能穿着长袖坐在教室里,受人异样的目光,而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是什么样子,所以也不会去主动亲近别人,生怕牵连到其他人。
渐渐的,班上几乎没有和他关系好的同学。
他经常都是一个人独自上下学。
在同学眼里,他也是一个不爱说话,性格孤僻,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的存在感很低的男同学而已。
而那天,正是下雨,很是潮湿。
他身上犯了旧疾,因为前天刚被他爸打过,再加上没有好好休息,淋了雨,匆匆忙忙赶来上课,才发了烧。
等快到了放学的时候,他已经抵不住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连起身走路的力气都使不出,浑身热到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教室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那时候喻时因为上次考试,英语没考好,所以那段时间都会在放学后留下来多学一会儿。
转眼间,教室里就剩下了他和她一个人。
喻时原本想着背上书包就走的,可她在离开教室的时候,看了眼趴在桌子上昏睡的男生,看上去有些不太舒服,出于担心,喻时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地走过去,准备把陈叙叫起来,结果发现,他整个人就跟个火球一样。
喻时当下慌了神,着着急急地想要把陈叙叫起来带他去医务室。
可陈叙烧的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只能迷糊认出来,她是喻时。
喻时害怕耽搁下去会出问题,干脆把背上的书包往旁边一撂,拉着陈叙的手就要让他往自己肩上趴,然后她背着他去。
起初陈叙是不愿意的,但喻时着了急,拉着他,有些生气地对他喊:“究竟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然后她又放缓了语气,安慰他说:“放心吧,你虽然是个男生,但这么瘦,我轻轻松松就把你背到医务室了。”
陈叙紧抿着唇看着她,最后还是慢慢点了下头。
然后比他将近低一头的女孩,俯下身子,把男生背到背上后,没有一点犹豫就朝着医务室走去。
外面还下着大雨,两人的校服都被雨水打湿。
她步伐走着很是艰难踉跄,但一路上磕磕绊绊,总算是到了医务室。
医生摸了一把陈叙的额头,被他的温度吓了一跳,问他都烧这么高了怎么还不知道来看医生。
陈叙抿了抿唇,没有解释,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外面正在焦急等候的女孩。
那一次,少年的心慢慢开始加速跳动。
或许对喻时来说,这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助人为乐,而对陈叙来说,这是他那段黑暗人生中倾露进来的唯一一道光。
第九十颗星球
喻时听着陈叙语气平和地说着这些话, 瞳孔微微睁大,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她绞尽脑汁使劲儿想了一会儿,才终于记起来, 初三那年好像的确有这么一件事情。
但当时她整个心思都放在纠结去上北市一中还是留在萃仁, 连自己都没有把自己的状态搞清楚, 所以当初就没有太多关注班上的同学们。
可是, 没想到……
没想到她的一次偶然的举手之劳, 竟然让陈叙记了整整三年。
甚至还……
喻时有些不可思议地抬眸望向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出几分疑惑和迷茫。
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来, 她都不知道。
陈叙看出了她的疑惑,弯唇淡淡地笑了一下,目光透过她,回想到了什么,眸子黯淡了下来,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苦笑了一声。
“新年夜那天,周聿也说的对, 我的确是个胆小鬼,更何况…….”
更何况,你满心满眼都装了另一个人, 眼里哪能还能注意到其他人。
陈叙安静地看着已经垂落下眼的喻时, 声音逐渐消失,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
但喻时知道他原本打算说什么, 盯着地面的目光微微一颤,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往回缩了缩。
其实但凡她只要回一回头, 她就会知道,在她望向别人的同时, 还有一道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她的身上。
可惜,她从未回过头。
陈叙自顾自笑了一下,把纠结了数个日夜的复杂心绪一一叙出:“我害怕你知道我的心意后逐渐疏远我,不敢靠近我,所以我曾经甚至渴盼可以用朋友的名义去陪你一年又一年,但是我承认……”
他语气顿住,看着她,慢慢说道:“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喻时,对不起。”
周聿也说得对,他只考虑了自己的感受,却没考虑过喻时。
她那么真心实意地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本就不应该有所隐瞒。
当初,周聿也让他主动去向喻时坦露心意,陈叙知道,这不是因为他心胸有多大度,可以把自己心爱的女孩拱手推给他人,而是周聿也对自己和喻时,还有他俩之间的感情都有足够的底气和信心。
而时隔这么多日,要不是陈望那时毫不犹豫地闯进他家中,却差点酿成惨剧,他或许还不知道要浑浑噩噩多少日子。
他可以一个人堕入暗无边际的深渊,却不能将悬挂于高空之上的烈阳也拽下来。
无论是他的亲人,亦或者是朋友,在遇到困难后,都提起了勇气去勇敢面对,而他却只能因为自己的懦弱和退缩,躲在狭隘的角落里,羡慕地看着别人。
而这一次,陈叙不想退缩了。
他也想勇敢起来,不管是什么,他都想站在光亮处。
陈叙看着眼前几度欲开口想说些什么的女孩,最后却顾忌到什么还是有些懊恼地抓了抓自己耳鬓的碎发,倏地笑了一下,卸下一直比较紧绷的情绪来,无声地轻吁了口气,眼里是满满的释然和解脱。
他站直身子,抬起头来,悠然长远的目光朝远处平静地望去。
今儿天气很好,是个大晴天,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从他站着的这里可以依稀看到校门口高挂着的“萃仁中学”那四个大字,此刻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绿茵的草坪操场上不断传出学生纷杂嬉闹的声音,楼道上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学生,大多也是穿着校服的年轻的男女孩们凑成各自的一团,搭着掉了点油漆的栏杆聊天,时而大笑吵闹,时而悄声细语。
陈叙的眼里逐渐夹杂上了眷恋和不舍。
最后,他舒着气,目光转回来,落在眼前的女孩身上,弯着唇无声笑了笑,松松地抬起手臂来,平和地垂眼看向神色无措的女孩:“喻时,抱一下吧。”
怕喻时多想,他停顿了一下,开始解释:“就全当离别前朋友的……”
话还未说完,就看见眼前的女孩没有一点迟疑地走上前,踮起脚尖揽过他的肩膀,很轻很轻地抱了他一下。
女孩温软的气息靠上来,两人之间挨着的距离却不失分寸地刚刚好,陈叙神情一顿,手僵持在半空中。
随后,他的耳边,就听到喻时吁了口气,用轻和的语气很慢而又郑重说着。
“陈叙,很感谢你这么长时间的喜欢。”
他听到这句话,唇角松了松,半空中的手搭在她的肩背处,轻轻地回抱了一下她,很快就把手放了下来。
喻时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慢慢仰起头来,好让自己能够看到陈叙的整张脸,然后用那一双晶晶亮亮的黑眸洋溢着动人的笑意地看着面前的男生,语气轻快洒脱。
“陈叙,在我这里,你会是我喻时一辈子的朋友。”
她没有回复陈叙说的那些话,是因为他和她之间,早就知道了对彼此的答复是什么样的。
“所以,祝你往后的日子里,都可以平安喜乐,一帆风顺。”
她圆圆的杏眸就像会说话似的,灵动活泼,此刻弯成了月牙状,含着明亮璀璨的笑意,一字一顿,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们,清大见。”
那一刻,看着女孩知道一切后依旧毫无隔阂的明朗笑意,之前所有纠结不甘的心虚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
陈叙看着她,无声笑了一下,眼角却慢慢地湿润了:“好。”
他突然感觉到很幸运,能够在这样晦涩的青春岁月里,认识到和喜欢这么美好明媚的女孩子。
她就好像是上天给不幸的人馈赠下来的珍贵礼物,带给人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热烈,才会让少年不可抑制的心动。
“喻时。”
他看着她,安静地笑着:“也希望你能够心想事成,诸事皆顺。”
喻时笑:“那我们都朝前看。”
她朝他眨了下眼,语气活泼调笑起来,假装吓唬他:“你去了新的学校,也不能放松警惕,偷懒学习喔,小心我追上你。”
“好。”
陈叙脸上露出宠溺放松的笑意。
阳光下,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们相对而立,脸上都洋溢着坦荡自然的笑意。
而陈望在那次事故后,整个人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安定下来了不少,没有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地处在他们中间,经常待在教室里,坐在座位上埋头苦学,一学就是一整天,但和喻时他们要好的关系没有变过,但比以前要亲近陈叙很多,虽然陈叙走了,但他隔三差五地就要给陈叙打电话好好地问候一些。
江昭依旧在文科排名里名列前茅,喻时才知道在那之前江奶奶做了一个大手术,但所幸有惊无险,手术很成功。
但不知道为什么,江昭和沈逾青的关系却突然差劲了不少。
两个人看上去是在冷战。
但具体什么时候能和好,喻时没有问。
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俩能够解决,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参与进去。
而数竞这条路终归还是孤单而又难熬的,到了高二下学期,一班的人又少了很多,但这条路上兜兜转转还是少不了前仆后继想要挑战自我的人,但前头的人始终没有把脚步放慢,这条路注定是拥挤而又布满荆棘的。
但喻时的成绩一直在提高进步,直到成绩表上打头的人,变成了她的名字,后面的名次无论怎么变,她成为了那个怎么也撼动不了万年雷打不动的第一。
讲台上,升旗台下,荣耀榜前,她的名字出现了太多太多,可不知何时,她变成了一个人。
进入高中的下半个阶段,大家的步伐都在逐渐地加快,变得沉默而又匆忙,每天大多时候都投身于厚重的学业里。
面临着那光提及就会让人紧张却又无比向往的高考,每个人像一个时刻滴答响个不停的时钟一样,为此周转不停地运行着。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那些张扬放肆的,热烈美好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青春岁月,仿佛已经在漫长的人生旅程里一去不复返。
六个少年少女们提着校服,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勾肩搭背往前大步走的身影,步伐不停,走过春夏秋冬,投落在地上被拉的极长的影子最后只剩下了寥寥的两三个人。
斗转星移,季节更替,太阳变得明朗炙热,天气的温度也变得愈发高了起来,蝉鸣声重新嘹亮地响彻在夜晚熙攘的柳南巷里,走在街道上的行人逐渐换上了单薄的短袖,巷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和烟火气,小孩的嬉闹声,还有几声狗的叫声充斥在期间,掠在耳边的风逐渐从柔和变得灼人。
萃仁中学的校门口依旧很拥挤,上学放学后,校门口满是小摊小贩,自行车的铃声叮铃响个不停,混杂在车的喇叭声音中,还有学生的熙攘声,一切又重新恢复如常。
那天,陈望突然毫无征兆地来一班找了一下喻时,然后和她并排去了三人之前常来的那个老地方。
两个人穿着夏季校服,仰头看着夕阳落下来的余晖,看了很长时间。
直到他忽然说了一句:“喻时,你说人长大,是不是总会失去些什么。”
坐在他旁边的台阶上的喻时听到这句话,没有立刻回话,无声地抬起头,看着天边的颜色从浅红变成橙红,再慢慢变成深红,如被人泼了彩墨一般,晕了一大片,却美的彻底。
抬眼看着天边那一轮模糊了边际的落日,她抬起手,单闭住一只眼,在指缝间比着太阳的尺寸。
许久,她才放下手来,头抵靠在膝盖上,手环住膝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
“或许是吧。”
可得失皆并,才是人生常态。
沉默了很长时间,喻时扭过头来,把这一句话说给了陈望听,他顿了一下,才低头弯唇笑了下,身子干脆后仰,高瘦的身子有些随散地躺在绿茵的草地上,神色带着几分怅然若失,缓缓闭上了眼。
正是傍晚时分,操场广播站放起了周杰伦的晴天。
陈望跟着音律,轻轻哼了几声。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吹着前奏望着天空,我想起花瓣试着掉落……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声音越来越轻,接下来的一句他没有再哼,躺在草地上,闭着眼,安静地享受着放学后这片刻的静谧。
而喻时则抬眼看向操场那边。
广播的声音此刻已经响彻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她垂下眼来,抱着腿,微阖着眼,很小声地接着把剩下那半首歌哼完,脑海中浮现出过去那些人在一起嬉戏打闹成一团的场景,唇角慢慢上扬,但垂落下来浓密的睫毛逐渐被打湿。
天晴了,有些人却不再回来。
【高中校园篇·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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