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她
这不是约会。
虽然同样是一男一女, 同样是吃饭逛街,但那不一样。
向满心里这样想,并当即反驳, 然后换来沈唯清更加长久的沉默,真奇怪, 这段沉默让人心窒, 气息悬浮着,直到向满轻轻播拨了一下八音盒的簧片,清脆一声响,打断这段诡异的交锋。
“嗯, 不逗你了。”沈唯清说。
向满当晚罕见失了眠,虽然也没有多久, 只是比平时晚睡了半小时而已,但这半小时里的心猿意马令她感到不舒服。
她睁开眼睛,在黑暗里揿亮手机, 看到消息列表安静着, 又把手机关上,翻了个身,被子盖过头顶, 总算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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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六那天, 向满照常上班。
比其他行业早一天开工,是店里这么多年的规矩,因为要用一整天时间盘货,调货。姜晨连熬了这么多天,肉眼可见地憔悴, 妆也不化了,刘海也不洗了, 躲在监控看不到的死角,她从背后抱住向满,脑袋蹭啊蹭:“姐,我不想干了,我想辞职。”
向满手上拿着盘货表在点货。
“等你这个月看到工资条就开心了。”
“就那点加班费,我还真看不上眼。”
姜晨和向满说,她今年没能回家过春节,还错过了一件人生大事。父母要给她在老家买房子,已经看了几个新楼盘,等她回去挑。
“那挺好的,有了房子就稳定了。”向满说。
她的计划表上的其中一项就是在喜欢的城市买房子,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实现。
“不是吧姐?说什么呢你?”姜晨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向满,“你这观念好像我妈那个年代的产物啊,有了房子就要要一辈子绑死在一个地方,我可不要。”
向满低头在盘货表上写画着:“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有了房子心里踏实。”
姜晨耸耸肩。
大概是人与人的想法不同吧,她属实理解不了向满,房子能给人带来什么安全感呢?砖头泥土堆起来的死物什,让她为了这东西在某一处固守后半生,还几十年房贷,她可不愿意。
“姐,你家那边房价贵吗?”
向满摇头,说不知道:“我家很偏僻,没有楼房,村子里都是自建房。”
“哇,我知道!现在的自建房都很漂亮很豪华,姐你以后回家的话可以建个多层大别墅,好棒!”
向满成功被逗笑了,她不知道怎么跟姜晨解释我国幅员辽阔,不是所有地方都那样富庶,否则脱贫攻坚也不会那样艰难。自己建房子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一个户口只能有一处宅基地,向斌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以后嫁出去了,就有家了。
原来她从小到大成长的地方只是一个临时之所,连家都不算,起不到多少荫蔽的作用。
“姐,那你觉得”
今天顾客依旧寥寥,姜晨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推门声打断,杨晓青突然出现,手上拎着糕点,香肠和水果,一共六份,她拿了两趟,和店里三个人互道了一声过年好。
“原本想明天回的,临时起意,提前回来了,可没有查你们岗的意思啊。”杨晓青把东西放到后面房间,“给你们带的,下班记得拿走,另一个班的也提醒他们记得拿。”
她随手翻了翻向满手里的盘货表,条条列列,字迹清楚娟秀,日期和数字也都一丝不苟,这才一个上午,向满已经盘完了大半柜台,杨晓青很满意,也越发笃定自己的眼光。
“快中午了,你们订饭了吗?”
“还没呢!”姜晨回答。
“我看旁边新开了一家手工汉堡披萨,老板好洋气,味道应该不错,我请客,咱们中午一起吃?开工大吉。”
“好!”
“那你们俩去看看吧,就在旁边不远,多点一些哦,不用给我省钱。”
姜晨拽着另一个店员一溜烟儿跑没影了,连工服都没换。
向满没动,她站在柜台里,杨晓青站在柜台外面,两个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向满知道杨晓青是有话要和她讲,于是耐心等着,果然,杨晓青彻底看完了盘货表,抬头时朝向满笑了笑:
“你觉得姜晨怎么样?”
向满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这个话题走向。
杨晓青扬扬手,示意她不要紧张:“就是闲聊而已,这里只有我们俩,姜晨又是你带的徒弟,只有你最了解,你老实说,觉得她怎么样?”
向满垂着眼睛,细细斟酌后才开口:“她很活泼,心地也好,周围上了年纪的顾客都很喜欢她,绩效很好,比我好,上个季度会员拉新她他也没有拖后腿,每次培训她也都按时去,没有迟到早退还有”
杨晓青笑了,那笑容向满看不懂,她手肘撑着柜台,略微靠近,小声问向满:“那有没有缺点?”
向满紧紧抿着唇。
半晌,杨晓青大笑出声:“好了好了,不吓你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也知道姜晨性格好,挺可爱的小姑娘,但她不踏实,做事很浮躁。”
杨晓青告诉向满:“她那天是装病请假出去玩了,我知道。她发的朋友圈屏蔽我了,但是忘了屏蔽店里的工作微信号,我那天闲着没事翻手机看见了,我让她把那朋友圈赶紧删了,叫区域经理看见就不好了。”
她把盘货表递还给向满,倒是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其实也正常,她真的太年轻了,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各行各业都会给她成长机会的。”
向满觉得这话别有深意,但她来不及多想,因为杨晓青很快和她聊起另外一桩事——春节前,总公司年会时评了奖,向满榜上有名,但她年会那天刚好下午班,没能去现场,杨晓青一直把那红包给她留着呢,现在当面交给她,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奖章。
“我就说吧,小满,人各有长,你真的很优秀。”杨晓青说,“我和齐总说起你,我说你是我培养的最得力的助手,齐总说下个月总公司月度培训,让我带你去见见她,齐总她人很好的。”
杨晓青再一次和向满表达自己的态度:“你放心,我去做区域,你一定是下一个店长,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不骄不躁这很好,但有的时候你也需要那么一点点野心,一点点就行。”
杨晓青手指捏起。
“还有,就是你和店员之间的人际关系,我希望你今后能用店长的标准要求自己。我知道你和气,大家都喜欢你,但这毕竟不是大学宿舍,以后你们之间存在上下级关系,该管理就要管理,该甩脸就要甩脸,有些距离感才是好的,就比如姜晨这件事——她马上就要离职,但你暂时不要告诉她。”
向满一下子抬头,指甲抠在掌心里。
她惊讶望着杨晓青:
“为什么?她都已经实习一年了!”
姜晨也是对口专业的大专生,学校和医药公司以及药房有合作,大三这一年就是完整的外出实习,算算时间,姜晨去年这个时候来到店里的,刚好一年,马上就能毕业转正了。虽说工资差的不多,可转正了就可以交社保了!
姜晨之前还说,等自己转正了要送向满一个昂贵的礼物,作为她带自己入行的感谢。她抱着向满的胳膊,脑袋搁在她肩膀上,是个从来不会烦恼,永远乐天派的姑娘。
而她此时此刻并不知道,自己的工作马上就要丢了。
面对向满的惊愕,杨晓青倒是很淡定:“事情有点复杂,我只能告诉你接下来的几个月,人走人留的变故会非常多,具体的事情,等带你和齐总见面咱们再聊。”
那为什么要提前告诉我?
向满在心里想到答案,因为这样她就和杨晓青在同一条船上了,这是她被迫迈进管理者阵营的第一步,也难说是不是一个考验。
杨晓青今天穿了高跟靴子,有种一夫当关的气质,向满觉得这种气质自己永远也学不会,她帮向满挽了挽工服袖口,温声嘱咐:“先不要和姜晨说哦。”
姜晨和另一个店员拎了汉堡,推门走进来。
“晓青姐!小满姐!我买了好几种汉堡,你们看看要吃哪个?小满姐,你的那一个我加了千岛酱,你是不是爱吃千岛酱来着?还是蜂蜜芥末?”
“都行”
向满知道自己又挂脸了。沈唯清说她的话一点都没错,她就是心里太浅,藏不住事。
杨晓青朝她使了个眼神,有些安抚的意味,然后笑着凑到姜晨边上:“好香啊,我看看,我的是哪个?”
“晓青姐你不是减肥吗?我给你去酱了,还带了一份沙拉。”
“哇,看着真棒。”
向满因为心里怀揣了巨大秘密而不安。
一连好几天,她和姜晨共事时都深觉不自在,姜晨倒是没发现什么异样,不忙的时候照例和向满聊天聊地,她还说自己最近在点评软件上抽中一家网红火锅的霸王餐,要拉着向满下班后一块去吃,向满无法拒绝,可一顿热辣火锅吃得味如嚼蜡,真是很没意思。
她有好几次话都到嘴边,她想问问姜晨以后有没有其他的打算,如果不在这里工作的话。
但终究是没说出口。
她也没有找人倾诉的习惯。
路过汪奶奶家门口,向满照例给沈唯清拍照片发过去,日常报备她没忘,依旧一天不落,和以前略有不同,沈唯清不再忽略她的消息,一张照片一句简语,总能换来沈唯清的一句回应。
下班了?
嗯。
天气暖和了。
是的。
最近又有流感,还是多穿。
知道。
你的咽炎。
明白
两人从来都不多聊,日常交流唯有这简短的一句句,向满有时看到这些细碎的毫无章法的交流,会觉得奇异——沈唯清不损人的时候,她心情平和的时候,两个人倒是相处很融洽,像是平淡无波的一潭湖水,像是相处了很多年的老朋友。
如果是这样,有些事情是不是可以和朋友讲一讲?
哪怕不怀着排解心中苦闷的目的,就只是聊聊天。
她纠结过后,给沈唯清发去了消息:“我欠你的那顿饭,你还要不要兑现了?”
沈唯清回她:“等我几天?”
向满说好,可片刻又收到沈唯清的电话,他开门见山问她:“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你不对劲。”沈唯清笑着,“你该呛我才对,你应该说,爱吃不吃,过了这村没这店。”
向满微微思索,好像确实是这样。
“你说得对,那我不请了。”
“别。”沈唯清说。他那边很吵,有机器运作的声音,他让向满稍等,自己躲到僻静地方和她说话,“我这几天事情有点多,你等等我,行不行?”
语气颇有些请求的意味。
向满觉得这样的沈唯清有点陌生,随即自己的语气也变得平和,她没什么所谓,那些事情也不是非找人倾诉不可。她下班回到家,给自己煮了速冻饺子当晚饭,汩汩滚水声里,沈唯清又问他一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向满搅着锅里的水,“就是前几天拿到了奖金。”
“哦,意思是我可以吃更贵一点的?”
“不是,意思是你要吃就尽快,不然我要把这笔钱放进余额宝吃利息了。”
“”沈唯清又被向满气笑了:“行,我尽快。”
“还有别的活动么?”
“没有,就只吃饭。”
向满挂了电话-
沈唯清这几天也忙得离谱。
从米兰运回来的一批设计作品在海关被扣了,他找人联系,解决,然后把东西一拆又发现有损坏,再急急忙忙修复一直到元宵节前一天,这一批新概念系列作品才入驻店面,比预计的时间晚,他和团队开会研究营销方案。
这是他做设计品牌最厌恶的一个部分,却也是最避不开的,易乔和宋温都劝他,艺术家是吃不起饭的,你的品牌要赚钱就要遵循商业规则,营销必不可少。团队里有擅长这方面的能手,一场会开下来,沈唯清身心俱疲,坐在地毯上大脑放空,继续那个未完成的古建筑积木,好像这是让自己快速回血的方法之一。
方法之二是——
他给向满发消息:“明天你上午班?”
向满回:“对。”
“下班直接去老太太那里。”
“汪奶奶出什么事了?”
“你汪奶奶没事,我有事。”
向满第二天下午下班,甫一踏进胡同就闻见一股饭菜香。正在犹疑是哪一家这么晚吃午饭,可转角进了汪奶奶家,就看见那个狭小厨房里站着个男人背影,清隽落拓,沈唯清站在灶台前,烟火气浸染他眉梢。
她第一次见沈唯清下厨。
“下班了?”沈唯清余光瞥见向满进来,示意她,“过来,帮我。”
穿着白衬衫做饭,也就沈唯清干得出来,他抬抬胳膊:“帮我挽起来。”
向满再一次注意到他腕上泛着冷白金属光泽的手表,她以目光问询,得到答复后顺便把他手表也摘了下来,沉甸甸,她将它妥善放在餐桌。
“等一下,马上能吃饭。”
沈唯清做饭架势相当熟练,像是常下厨的模样,这让向满觉得他所说的故事也未必不可信——关于那些他曾经也是自力更生、吃过苦的经历。
锅里煲着话梅排骨,溢出一丝梅子的香甜。向满使劲儿闻了闻,问他:“汪奶奶呢?”
“在邻居家聊天呢,一会儿回来。”
“那这顿饭是?”
“不是你欠我的吗?”
是啊,我欠你的,那你这是?
“有人太抠了,我怕你请我出去吃个麻辣烫苍蝇馆什么的,那还不如在家里吃。”
“”
向满皱着眉头看着沈唯清,后者却避开她的目光,洗洗手切下一道菜,他动作娴熟,却怎么看都与这狭小厨房格格不入,他把小米辣洗干净摊在菜板上,向满提醒他:“会辣手。”
“嗯。”
“你用剪刀吧。”
“没找到。”
“”
向满转身弯腰,在橱柜里找了一把厨用剪刀递给沈唯清。沈唯清没接,反倒连剪刀带人一起推出了厨房:“你别在这碍眼了好不好?做个饭你也要管?”
我管什么了?向满被沈唯清推出来,还有点心有不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脑袋还是探进厨房:“真的不用帮忙?”
沈唯清拎着菜刀朝她一扬眉:“有人一日三餐吃方便面,我觉得你添乱的可能性更大。”
向满把厨房门关上了。
沈唯清做饭竟然意外的好吃。
汪奶奶从邻居家回来,三人落座,老太太在饭桌上问及沈唯清这个春节在上海过得怎么样?这是这个正月里沈唯清第一次来老太太这点卯,他面不改色,说还行,过年嘛,大多是无聊的,给您带了礼物,在车上,一会儿给您搬进来。
这撒谎的功力太深厚了,向满一时半会学不来。
埋头吃饭,目光偶然与沈唯清交错,后者给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那是让她替他保密。
“小满下午有事吗?陪我去市场逛逛?”老太太说。
向满正欲答话,却有人替她了,沈唯清说:“不行啊外婆,把你的小满借我一下午,她要和我出去。”
“你们干什么去?”
“不想告诉您。”
汪奶奶视线在向满和沈唯清身上逡巡一圈,好像没搞明白,又好像明白点什么。
向满被沈唯清这饶有深意的回应吓到,她唯恐汪奶奶误会,于是在饭桌地下猛踹了沈唯清一脚,还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沈唯清哪里是个忍辱负重的人?他当即把那一脚还了回来,向满差点疼出眼泪。
离开老太太家,到底还是上了沈唯清的车。
“你刚为什么要那样说?”
“我说什么了?陈述事实啊。”
“可你那样说会让汪奶奶误会。”
“误会什么?”沈唯清示意她:“安全带。”
他身上沾染了厨房烟火气,抬起袖口闻了闻,皱起眉头。向满还在看着他,一根筋的毛病好像又犯了,势必要他给个说法,沈唯清轻笑一声,逗她的心思愈发叫嚣,他看着天际渐渐垂下的夕阳,夜幕正在四阖。
他问向满:“你说你现在上我车这么熟练,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我要是哪天把你给卖了,你怎么办?”
向满面无表情就去拉车门。
这把沈唯清吓一跳:“你有病!”
“沈唯清,我再说一遍,我不爱开玩笑。”
向满是真生气了。
沈唯清意识到自己把这场“约会”搞砸了。
他前段时间太忙,忙到在微信上和向满“和平相处”,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也像是没了什么生活激情的老夫老妻,每天嘘寒问暖,三言两语。
沈唯清不喜欢这样,他喜欢刺激的东西,喜欢壮阔波澜的风景,喜欢极限运动,喜欢色彩明亮的家居风格,和人相处也是一样。向满最初吸引他的点就是她身上那些刺,沈唯清心知肚明,也不由得发出发出感慨——男人就是贱。他大概是最贱的那一个。
他看着向满的侧脸,绷着劲儿呢,怕真给人吓跑了,于是放低姿态:“行行行,我错了。”
他把手机扔给向满,示意向满看上面的地址,出了东五环。
“这是哪里?”
“我的店,也是工作室。”
“带我去那干什么?”
“消食,参观,发呆。总比你逛街喝咖啡的提议好。”沈唯清说,“今天说好你请我吃饭的,我不跟你抢,一会儿把买菜钱转给我,这顿就算你请了。”
“所以接下来听我安排。”他看到向满依旧放在车门上的手,拧起眉毛吓唬她:“你再闹,咱俩一起死在路上。你想跟我死一起吗?”
向满把手缩了回来。
她胸口压了一口气,想舒也舒不出来。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躲在手机里和她说话的沈唯清,和面对面相处的沈唯清仿佛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距离隔绝了很多东西,除夕夜里的沈唯清勉强算是温柔,也可能是孤独给他披上了一层柔软的罩衣,让他看上去尚且能够和谐相处。
可脱了那层衣,没了氛围加持,他又变得人不人狗不狗的。
向满默不作声拿手机给沈唯清转了两百块,还他的买菜钱,沈唯清一点没犹豫,收了,还心情特好似的吹了个口哨。
“你那新家,填东西了么?”
向满目光投向窗外渐次车流,冷声回答:“嗯。”
她和钟尔旗的行动力都很强,过完春节回来就火速下单了家具和家电,电器还好,隔天就能送上门,大件家具有点麻烦,因为大多是工厂直接发货,还没有复工呢,她们问了店家客服,得到的答案却是发货时间不确定,亲亲,我们会尽快哦~
她和这钟尔旗这几天就一人守着个床垫子睡觉。她还好,习惯了。钟尔旗却叫苦不迭,说自己睡得腰快断了。
“已经下单了,过几天就会送到。”
“退了。”沈唯清说。
“?”
直到地方,向满也没搞明白沈唯清的意图,不知他为何要带她来他的工作室。
不,这不像是个工作室,也不像是个家居店,更像是个展览或博物馆。偌大的三层空间,两栋联排,装潢简约大方却处处有巧思。
沈唯清的作品就看似错落随意地摆放在各个角落,实则却是按照艺术展的动线来设计的,这是宋温的手笔,他们是朋友,也是最有默契的合作伙伴,彼此成就。
向满站在门口的玻璃幕墙边不敢上前,她像是误入了一个安静神秘的空间,这里空无一人,却又处处可见生活痕迹。像是真正有人在这里住过,生活过。
这是沈唯清的风格,他曾经获奖的作品也是以生活温度作为探索点,在他的想法里,住宅类别的家居设计和学习空间、公共空间、酒店都不同,这里有个家的概念,所以不论设计元素如何运用,它的基调都该是温暖的。
沈唯清揿下开关,室内灯光大亮,灯具也是作品之一,一层门厅顶灯是是蜿蜒藤蔓设计,散发暖橙色的光线。
“傻了?站着干嘛,进来。”
这不是沈唯清的家,只是他工作的地方。但向满觉得此刻的沈唯清像极了邀客进家门的主人,姿态闲适。他站在门口,看向满还没反应,遂去拉她手腕。
“进来。”他再次重复。
“不是一直好奇我的工作内容?你自己逛逛。”沈唯清说。
“你”
“我先去洗个澡。”
下了一次厨房,身上的油烟味实在令沈唯清忍无可忍,他把外套随手搭在一把椅子上,转身往里面走。他偶尔会在这里熬夜通宵,所以除了产品展示区、工作区,他还为自己预留了一块生活区,足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那边有冰箱,你渴了自己拿水。”
向满没说话,反倒把帆布包抱在身前,后撤了一步。
又是这样戒备的姿态。
沈唯清已经走远,觉着不对,又回来了,他对上向满警惕的目光,好气又好笑:“你想什么呢?”
他上下打量向满,逗她的念头刚熄灭,又熊熊燃起,他向前一步,向满便后退一步,最终还是把她逼停在玻璃幕墙前,那墙上是一副色彩浓艳的达达主义油画,画面拉扯,撕裂,趣味,又抽象。
更抽象的是向满的表情。
沈唯清的衬衫衣扣解到了第二颗,手表也被他摘了,随意拎在手上,向满看见他的腕骨,与脖颈处皮肤是同一种色调的冷白,饶是橙黄光线都未能给他浸上点暖意。他真是一副好皮相,有这满屋子的艺术品做衬,也无可否认,他也有才华。
这样的男人是有魅力的。
沈唯清身上确实有点油烟味,不过混着极清淡的男香,并不算难闻。
她心里忽然被投下一颗石子。
湖水荡开。
“沈唯清!”
向满直直盯着他的脸,与他对视,愤怒已然开始酝酿。
“嗯,怎么?”
沈唯清比她高太多,只能微微颔首。垂下眉眼之时光线也被遮挡,这时更显出他疏朗轮廓。
“跟我讲讲呗,你想什么呢?”他不依不饶。
向满深吸了一口气:“沈唯清,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还是对你自己有什么误会?”
“没有。”
“可你现在的行为很冒犯。”
沈唯清安静看着她,片刻:“你觉得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会不想冒犯她?”
出口如此轻佻。
可向满总觉他神色几分认真,甚至有些露胆披诚,令她心脏遽然紧缩。
触碰他
“这点儿出息。”
沈唯清看到向满脸色登时变了, 他抬手,却在掌心即将触碰到她额头的那一瞬,被偏头躲开。
向满直视着沈唯清的眼睛, 没有丝毫的躲闪。
他们的瞳色在同一种光线下折射出不同色彩,他是更加浅淡的棕, 而她是愈发深不见底的黑沉, 好像看久了就要被吸附其中,沈唯清觉得自己极有可能成为以身犯险的第一人。
他把手臂收回,转而笑了声:“等我一会儿行不行?我先换件衣服再跟你说。”
说?说什么?
向满不觉得她和沈唯清有什么交流的必要,刚刚经历过心脏一霎收紧, 血液猛烈膨胀,如今已然渐渐归于平静, 向满在心里告诉自己,是个人被异性忽然表白都会有如此反应,只是瞬间罢了, 不值得回味。
“看也看过了, 你的事业很厉害,你的工作室很棒。”向满平声说,“现在我可以回去了。”
沈唯清却不由分说拉住向满的手腕, 强行将她手掌翻转, 而后把自己的手表放在向满手心,就着她的手看了看时间:“六点半,我保证,晚上九点前送你到家。”
他指了指一楼的偌大空间:“你自便。”说完便往幕墙后面走去,可走到一半又好似猜到向满想法, 他回头示意向满他的外套和手机:“我东西可都在你这了,丢了算你的。”
“”
向满为自己前几天的错觉而懊悔不已。
沈唯清原本就是这么个无赖, 他从来就没变过。
一楼的馆设布置精心,向满不想坐下,也不能走开,只能沿着动线闲逛,逛了一层的四分之一她便开始腹诽:所谓艺术,大概就是普罗大众会嫌弃的东西吧。
比如,她实在无法理解摆在最显眼位置的那个银色的椅子有何美感,看上去像是破旧的学校课椅,临近报废的那一种,破破烂烂,让人唏嘘。她走近,看到那巴掌大的展签上写着这把椅子的设计理念
——试图展现暴露在自然现象之中的废弃材料迸发的再利用之美。制作材料是的废弃的铝镁合金板。
设计者那一栏写着沈唯清的名字,WEIQING
向满看不懂,也并不觉得这把遗弃哪里“美”,它看上去左支右绌,几近倒塌。
又比如,几步远之外那个石墩与竹节链接的桌子那是桌子吗?那能摆东西吗?
还有那盏以薄瓷为骨,人工雀羽为装饰的立式灯,那个亮度足以保证眼睛健康吗?
那幅画又是什么东西?那是画吗?
沈唯清还会画画吗?他不是家具设计师吗?
向满轻手轻脚走过去,却并未在那幅画上发现展签,就此确定,哦,这真的只是一副装饰画而已
一楼左侧是楼梯,分成了两道,一左一右。
向满对一楼的这些“艺术品”们兴致寥寥,却在楼梯这里停步。
她猜测楼上应该也是一样的作品展示,差不多的布局,可同样都是向上走,左边楼梯写着“继续您的旅程”,右边楼梯却写着“一场冒险”。
向满知道这应该是设计者的又一处小巧思,可她犹豫了,足足在这楼梯前踌躇了十分钟。
最终屏息抬脚,轻轻踏上了台阶
沈唯清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出来时却找不见向满了。
他的手机手表全都摊在桌上,她根本没有帮他看管的意思,他猜向满是上楼了,沿着楼梯一路向上,果然在顶层露台看见了那个单薄的背影。
这里视线绝佳,能远眺四处璘璘灯火,向满没有表现出激动,她只是安静站在露台栏杆前,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孤零零站着,像是夜风里的一根烛。
沈唯清有纠结过要不要打扰她,可向满率先回头,像是知道他在身后。
“沈唯清,这里很漂亮。”她说。
沈唯清刚洗完澡,上身换了一件黑色毛衣,头发还泛着湿气。
他喜浅,不常穿黑色,向满也是第一次见他上身这种压抑的色彩,但并不显得沉肃,反倒有一种叛逆的少年气。大概是因为他的气质,终究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
向满接过他递来的一罐苏打水,也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远处墨蓝色的夜穹。
嗤啦,气泡声划出一道界限。
向满往远离沈唯清的方向挪了半步,也如同表明态度。
她听到沈唯清问她:“楼下看过了吗?”
“看过了。”
“你把网上订的那些破烂玩应退了吧。”他说,“你喜欢哪个?缺什么?”
原来这才是他带她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日子本来就不好过了,适当给自己提升生活幸福感,向满,这是生活智慧。”
向满在心里笑了声,她可不觉得楼下那些“艺术品”能为她带来什么幸福感,但她没有说出来,只是自作聪明地婉拒:“沈老板,你的作品太贵了,我买不起。”
“我送你。”沈唯清说,“本来贵的也只是创意而已,这一项对你不收费。”
“凭什么?”
“?”
向满直直看着沈唯清:“我说凭什么?凭你说你喜欢我?”
沈唯清手臂撑着栏杆,他只穿了一件毛衣,高处的冷风已经把他打透了,但姑娘面前,尤其是心动的姑娘面前不能丢范儿,许久,他看着远处回了一句:“对。”
苏打水入口有微微苦涩。
向满并不喜欢。
她没有回应沈唯清,反倒给沈唯清讲起另一件事:“前几天我们药店的店长跟我说,想让我接她的班,当下一任店长。”
“升官了啊?好事。”沈唯清说,“不过你想一辈子在一个小门店里做销售吗?你们药店的规模,即便是店长应该也未必薪资可观,且做这一行天花板触手可及,你没考虑过转行?”
向满双手捧着那罐只抿了一口的苏打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想过的,真的。”
她并非不了解自己,她也想去探索自己更多的可能性,同样都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同样生活在这活色生香的大都市,说没有欲望和贪念是假的。向满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考虑自己要不要换一份工作,稍微不那么辛苦的,起码不用一站就站八个小时的。
最近自媒体那么火,她有考虑过拍短视频。
直播电商行业也很热闹,听说一个中控助播月薪都能的过万。
也有过小经纪公司的星探和她搭过话,极力吹捧她的气质多么清冷出尘,多么适合演个小网剧。
向满能想到的这些都是入行门槛较低、且来钱快的行当,她有斟酌过要不要尝试,一旦成功,她的人生将踏进新的阶段。
还有。
还有更直接的。
一个面容姣好的、从小地方爬出来的女孩子,只要她想,她也能过人上人的生活,无非就是不要脸皮了。生活面前,脸皮又算什么东西。
但这些选项终究都被向满意义否掉了。
“归根结底,我不敢赌。”她说。
沈唯清看着向满,看昏沉夜色落进她清澈的眼睛里。
“我胆子太小了,我惧怕改变,生活里一点点变化都会让我草木皆兵。”
她没有告诉沈唯清,自己胆怯的真正归因其实是因为她没有退路。
她跋山涉水来到这座城市,面前获得了和同龄人一起奋斗的入场券。她的人生只能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往前,哪怕步子迈得小一些,哪怕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不敢赌。
赌输了就彻底玩完了,她就会像楼下那个废弃铝板做成的破椅子,踹一脚就散架。
没人给她兜底。
这些沈唯清不懂,但不妨碍他给予她尊重,并且充当安静的聆听者。
他觉得向满在给自己设限。
在他的认知里,人只来这世上一次,当然要有勇敢些,把想尝试的都尝试,酸甜苦辣都过一遍,这样死去之时才轰烈,才是不留遗憾。
但向满告诉他:“勇敢这个词,我根本就不会拼写。”
她与沈唯清静静对视着,忽然笑了出来:“我问你,你看过王宝强演的那个军旅剧没?很多年前的。”
沈唯清仔细回忆,应该是没看过。
“不重要,王宝强演的许三多是个胆小懦弱的士兵,即便他日复一日拼命训练,后来成了兵王,进了最厉害的部队,却还是像一只惊弓之鸟一样,胆怯,自卑,敏感。他的连长知道他的能力,对他说,你啊你,明明是个能人,天生一副熊样儿。”
向满和沈唯清同时笑起来。
向满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我不是夸我自己是能人,我的意思是,我们店长用这句话形容我,我觉得很贴切。”
沈唯清是多么聪明的人,他知道向满在说什么,只不过他无法认同她的观念。
“所以进入一段感情对你来说是很艰难的选择吗?还是说,我暂且不在你的选择范围里?”
话至此,全部扯开。
冷风把向满的发梢吹起,她闭了闭眼睛,手上却一空,她的苏打水被沈唯清拿走,他毫不在意地仰头猛灌一口,然后扭过头去不看向满,只是撑着栏杆,任由风声把他的声音击打得破碎。
“你别有压力,平等交流罢了。”
这不正是她的交友准则?
向满看到沈唯清耳垂微红,是冻的,但他站得稳,肩膀平而直。向满料想沈唯清应该不知道,他的侧脸最好看,尤其是漫不经心看向某一处时,仿佛全世界都在他手上,那种自信和游刃有余的姿态足够她修炼几辈子,那时优渥人生带来的,强求不来。
“我也不知道。”向满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羽绒服领子向上拉紧,戴上了兜帽。
“向满,你觉得你了解你自己吗?”
“当然。”
“不是吧?”沈唯清把最后一口苏打水喝了,易拉罐扔远,他回头,正对上向满遮挡的严严实实的一张脸,“你说你胆小,我觉得不对,不然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会站在这?”
一楼的那一分为二的两个楼梯,一个通向二楼和三楼的展厅,意为继续这场旅途。另一个则是直通顶楼的露台,他在那里设置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注释——一场冒险。
这如绸般夜色与繁星,只配勇敢的人先观赏。
这里还没有正式迎接客人和参观者,沈唯清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会踏上这一条楼梯,如果是他,他一定会,并且能在这里与他并肩而立的,应该是他的同类。他没有预料到的是,向满竟然是第一个。
她在楼下犹豫纠结了那么久,最终还是紧攥着拳,视死如归似的踩上了台阶。
“年纪不大,故作老成。”
沈唯清给向满下定论。
他很想伸出手去捏一捏向满的脸,把她严肃表情给毁掉,可又怕她的那句“冒犯”,捻了捻手指,还是作罢。
“你把这事儿想复杂了,这只是男人对女人的表白和求爱而已,你可以拒绝,没关系。我能接受你对我毫无感觉,但我无法接受你刚刚说的理由,我觉得那并不真诚。”
沈唯清抬起手,却只是碰了碰她羽绒服帽子上的一圈绒毛。
“向满,你还是不够了解自己,你其实远比你想得勇敢。”
他在向满沉静的注视下朝她轻轻笑了笑,绝对称得上礼貌克制,可说出口的话却让向满再一次心焦,如同被置于火上反复炙烤。
她长这么大唯一一次勇敢是从那座山里逃出来。
她难以想象这辈子还有没有第二次义无反顾。
应该是没有的。
但沈唯清向她发出了邀约,这是一场勇敢者的游戏,他真诚而迅猛:
“冒险,你敢不敢?”
沉迷她
露台很冷。
立春刚过去没几天, 并不是赏夜景的好时节。
向满身上裹着长及小腿的羽绒服,双手安稳妥帖揣在口袋里,尚且觉得寒意沁着皮肤, 反观沈唯清,身上只一件单薄毛衣, 站在风口的位置。
他应该很冷, 向满想,于是她开了口,“走吧,咱们下去。”
“聊完了么你就走?你有没有礼貌。”
沈唯清其实并没觉得此刻气温有多扰人, 他甚至觉察不出冷风吹拂皮肤的微弱刺痛感,一来是已经冻僵了, 二来是血液翻腾,太紧张了,顾不上冷。
他发觉自己和向满其实半斤八两, 他也挺没出息的。奔三的年纪, 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只是从来没和谁表白过,况且是这么急切, 这么荒唐又鲁莽。
沈唯清甚至觉得这不像自己。
他了解向满吗?一点都不。
连了解都称不上, 谈何喜欢与爱?
可那些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他和车隽从小相识,青梅竹马,二十几年的交情,他都从未对车隽说一声爱。
车隽也一样。
说来挺扯的,他们的交往方式更像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和朋友, 那年去西班牙旅行,车隽遇见了自己的crush, 一见钟情,最后是在那男的床上,她给沈唯清打电话说,我要跟你分手,你自个儿回去吧。
一顶绿帽子结结实实扣下来,沈唯清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他和车隽对外称男女朋友,实际最亲密也只不过是接了个吻,还是在十八岁的生日会,荷尔蒙与酒精作祟的状态下,众人起哄,就那么稀里糊涂地亲上了。那是一场还称得上浪漫的初恋,可是时过境迁,他们都在成长,也都很快意识到其实彼此都未对对方倾心相向。
后来沈唯清长居国外求学,车隽在国内忙着拍戏,混迹于各个剧组,除了家里人催她带着沈唯清回家吃顿便饭以外,她一般不跟沈唯清联系。
两个人就这么顶着有名无实的情侣身份七八年。
车隽公布闪婚消息的那天,经纪公司楼下被狗仔和粉丝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险些挨打,可惜那混血老公还在国外。最后是沈唯清去解救了她。两个人深夜蹲在路边抽烟,跟叫花子似的,一片愁云惨雾。
沈唯清那时觉得车隽真他妈傻逼,为个男的,你至不至于?
而车隽吐了个烟圈,叹口气对沈唯清说,你不懂。
“每个人最想追求的东西不一样,没有谁高贵谁低贱,只要你能自圆其说就行,”她朝沈唯清惨兮兮地笑,“你用不着骂我,我诅咒你以后找个绝对理智的女朋友,踹了你你还要追人家八千里,你这人太欠了,迟早要遭天收。”
她拍拍沈唯清的肩膀:“我等着那一天。”
而此刻。
沈唯清看着向满微抿的唇,清凌凌却无波无澜的眼,忽然有种被命运光顾之感。
“你”
沈唯清张口,却不知该说点什么。
刚刚他那一番话没有换来向满任何回应,他和向满执着对视着,像是在较劲,直到向满率先挪开眼,她将羽绒服的兜帽又压下几分,这下彻底盖住了半张脸。
“冒险就算了,我如果事先知道那块牌子是通往这里,我未必会选。”她说,“沈唯清,不是所有人都爱看夜景。你觉得这里很美,我却只觉得这里太冷。”
“我想下去了。”她淡淡开口。
命运来的时候没有空着手,还端了一盆冰水当礼物。灌顶而落,劈头盖脸。
沈唯清清醒了。
向满一点都不笨,她只是在自己不适合的领域略显青稚,换个场合,换个对象,瞧瞧她,多么会说话。
“行。”
他朝向满笑笑:
“明白了,走吧。”
倒是真的洒脱。
这方正露台唯一光源是嵌入地面玻璃之下的荧荧光带,颜色变换,如梦似幻,向满跟在沈唯清身后下楼,被这光带晃了眼,也乱了心,一个不稳踉跄半步。沈唯清停下来,回身朝她伸出手:“扶着点,这里每一阶高度不一样。”
向满没有碰沈唯清的手,只是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这才发觉他皮肤温度和腕上那金属表带几乎没区别,那么凉。
“送你回家。”
此时才八点多,他说到做到。
向满有点不好意思,太紧张就会胃肠不适的毛病又来了,她刚刚忍了一会儿了,现在有点难受,于是问沈唯清:“你这里有卫生间么”
“左手边,那副油画后面,长廊到底。”
那是沈唯清自己的生活区。
向满快步走过去,顺便扫了一眼沈唯清平时通宵加班睡觉的地方,他倒是一点都不让自己辛苦委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卫生间与浴室干湿分离,摆了几样男士洗漱用品。
她把水龙头打开让水流着,然后小心翼翼解决个人问题。可没出片刻却听见沈唯清敲门。
“?”
“你电话。”
声音很清楚。
向满抓着自己衣角,把水流又开大一些,大声问:“谁?能帮我看一下吗?”
“钟尔旗,语音电话。”
“是我室友,你不要接,放那吧,我一会儿出去给她回。”
这头沈唯清把向满手机又塞回她的帆布包,拎起包带换个地方放,却不小心把东西撒了一地。
他记起自己十次见向满,她有九次都拎着这包,看着沉甸甸,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如今一看内容是真丰富——光笔记本就装了俩,还有考试题,笔,纸巾,书,充电宝,糖,一大串钥匙,卡包
她平时没有打扮的爱好,马尾辫,黑衣服,帆布包,扔在大学校园里都挑不出来,却没想到连包里内容都这么像个大学生。
沈唯清俯身,把她这些零七八碎的小东西一一捡起来,其中一张纸飞得最远,原本是在笔记本里的夹着的,如今飞到了他桌子底下。
沈唯清撑着桌子去够。
他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变态心理,视线却还是轻飘飘捕捉到了纸上的字迹。
向满字写的很小却娟秀,不出条框,和她走路吃饭的姿态一样端正,那上面看似随意地列了几条“计划”,又是驾照又是医美,又是医疗保险的,沈唯清没看懂,只是把纸夹了回去。等向满出来,他明白告知:“你包里东西洒了,我帮你捡回去了,你看看少没少?”
向满下意识紧张了一瞬,可看沈唯清坦荡姿态,又放下了戒心。
她给钟尔旗回电。
钟尔旗说今天是周五,她男朋友来了,打算在家里吃火锅,问问向满在哪里,要不要一起吃?
“不了,你们吃。我还有事。”向满瞄了一下沈唯清,“我要晚点回去。”
“行,那你注意安全。”
沈唯清看着她,没说话。
“我室友,她男朋友来了”
沈唯清拧着眉头,看着有点嫌弃:“你们那小窝棚到底几个人住?”
“两个。”
“那他男朋友去干嘛的?”
“周末了。”
在大都市的社畜情侣,一个工作在西二旗,一个在望京,工作日见一面比西天取经还累,只能在周末见面黏糊一下,沈唯清不是不懂,他只是看不惯向满这鹌鹑似的模样,她体谅别人,谁体谅她?难不成让她大半夜出去避嫌?有这样的室友么?
“哎不是,你平时那厉害劲儿呢?就只会对我使是吧?”
“”向满不想和沈唯清斗嘴,“我能在你这待一会儿吗?”
“随便。”
他倒是不急,不再管向满,自顾自回了工作台前画图,过了几分钟,余光瞥见向满还在展示区绕来绕去,像是没有找到能落座的地方。
“你金条丢了?”
“你这些椅子能坐吗?”
“你说呢?”沈唯清扬扬下巴,又开始犯欠了,“你多重?”
“九十二。”
“哦,坐不了,”沈唯清手上持笔转了个圈,重新低下头不再看她,“最多坐六十斤以下,你减减肥吧。”
向满怔愣一下,第一反应是这些都是儿童椅?可看到沈唯清那故作正经的表情才堪堪明白过来。
“家具就是拿来用的,椅子不能坐,拿它当摆件吗?”
从露台下来的沈唯清又恢复成了以往的德行,向满觉得他刚刚表白时的放低姿态可能只是一种委曲求全的战略,这才是真正的他。
她看着沈唯清,看他把笔一扔,起身过来,“你告诉我,这里哪个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坐就能散架的?”
“艺术性只是辅助,是锦上添花,它们存在的根本意义是被人使用。”
“你给我过来。”
谈起作品的沈唯清就好像是开屏孔雀,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略显幼稚,可哪有当爹妈的不为自己的孩子骄傲呢?一个道理。
“坐这。”
其实向满更想去坐坐那个银色的、用废弃材料做成的金属椅子,可沈唯清扯着她胳膊带她走到另一把黑色的椅子面前。
这椅子比那个破烂儿好,加群污二思酒灵把以酒尔看呜呜开车视频起码看着像是结实的样子,应该坐不坏,而且它流线很漂亮,也很低调,轻便,浑然一体,一只手拎着都不费劲,那里需要它,就可以搬到哪里去。
向满小心坐下,手抚着椅腿边缘,问沈唯清:“我能问问这把椅子多少钱吗?”
“不售。”
“那以后会售卖吗?”
“可能。”
沈唯清给向满说了一个价格,把她吓着了。
“这是塑料!”
而且是最普通的那种,很廉价的塑料。
“塑料怎么了?”沈唯清手掌压着向满肩膀,把刚要起身的她给重新按回椅子上,“创意,工艺,概念,还有你肉眼可见的其它优点,这些加起来它就值这个价,破塑料怎么就不能值钱了呢?”
“值钱不还是塑料么”
向满还是理解不了。
她执着站起身,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椅:“我还是去那吧,坐一会儿我就走。”
“随你便。”
沈唯清生气了。
他觉得自己的作品被侮辱了。
沉默走回工作台前,他重新捡回水笔埋首勾勾画画。画了些什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有点乱,刚经历了人生第一场失败的求爱,被求爱的对象还觉得他的专业能力只能用来敛财。
烦透了。
偌大空间灯火通明,他们各自占据一角,再无其他交流。
时间悄然流逝,很多东西却在同样的静默里膨胀蔓延。
待沈唯清放下笔,把乱七八糟鬼画符一样的纸扯了扔进碎纸机,起身看手表时,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
这展馆周围本来就偏僻,如今从玻璃落地窗往外看,更是一点灯火都没有。
他也有点累,起身去寻向满,却一眼看见向满还躺在那个单人沙发椅上睡得正熟,整个人缩成一只虾米。
她的羽绒服脱了下来,当做被子盖在身上,黑色盖住她整个身躯,只露出一张脸。睡着的她柔软又乖巧,像是贪恋外套里的那一点温暖热气。
沈唯清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他走过去,都没意识到自己那样自然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向满没睡熟,登时便醒。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橙黄色灯光大亮,她眯了眯眼睛才看清逆着光线的、沈唯清的脸。
他站在她身侧垂眸看着她,专注,一言不发。
向满这次没有躲,她只是仰起头与沈唯清对视着,任由他以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碎发,有那么一刹,她好像能够感知到沈唯清的情绪与她同频了,那是一种神奇的感受,好像光线刺透他们的身体,链接成一道细窄桥梁。
他们此刻的感受相同。
是春风皱水不可平,是暴雨骤落不能遮。
是珍重,是怅然
还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只有一点点而已。
贴近他
是因为刚刚睡醒, 大脑还未重启。
向满觉得自己反应迟钝,她并不知道心底疯狂涌出的遗憾到底是因为什么,甚至还有点伤感, 莫名其妙的。
因为沈唯清望着她的眼神和往常都不一样,他好像也有点难过。
冗长的安静里, 谁也没有说话。
沈唯清的手一直抚在她的头发上, 而向满始终没有躲开,任由他的指腹自发丝描摹至她的脸颊,耳后,然后在她的耳垂上轻轻揉捻。
冰凉的, 略微粗糙的,那是常年执笔造成的印记, 向满仰头定定看着沈唯清,她没有反抗,反而是顺从, 也是在这沉默的对视里, 她感觉到自己心里有那么一个角落有了坍塌的迹象。
这种坍塌一旦开了一个口,紧接着便是声势浩大,再也无可挽回。
向满终于回神, 急急向另一侧转头。
“你这还有水么?我还想喝水。”她说。
沈唯清去冰箱里拿了罐苏打水。
向满却没接:“有别的吗?这好苦。”
“毛病不少。”沈唯清抱怨一句, 出门去车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回来,那水很凉,但向满完全不顾忌,拧开瓶盖便喝,一口气灌了半瓶。
“没人跟你抢。”
“渴了。”
“你说你生物钟稳定, 我今天才算见识了,哪里都能睡得着。”沈唯清像是在故意插科打诨, 要把刚刚那奇怪旖旎氛围甩脱,“你晚上九点下班,回家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直接睡觉?”
“我不需要娱乐活动,”向满想了想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平时会跑步,夜跑,就在小区里。”
“疲劳状态下睡眠质量高是吧?”
“不是,我上班已经很累了,有烦心事的时候才会去跑步,跑一跑,脑子空空,什么都不想。”
这是向满喜欢的解压方式,夜里小区很安静,只有时不时开着电动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的外卖小哥,路灯把她的影子缩短又拉长,耳边的风声会让她想起家,只是山里的风裹着草木气,这里的风里都是沙尘,即便这样她也觉得很棒,很好。
因为自由。
她往往会绕着小区车道跑到自己力竭,然后顺便去快递柜取个快递,回家洗澡睡觉。不过搬来新家以后这个习惯暂停了,因为还没熟悉周边地形,天也有点冷。
她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把瓶子装进了包里,站起身,沈唯清的目光从她嘴唇上一掠而过。
“走吧,送你回家。”他说。
周五的深夜,路上依旧热闹,只是车里氛围变得凝滞。这一整段路,向满始终端坐着望向窗外,看旁边车道或慢或快的影子,看还在营业的饭店招牌,看过了立春也依然光秃的行道树。
沈唯清也没有说话。
好像一段故事还没开始就这么结束了,谁也不愿为它写一段尾言。
一直到了小区门口。
“谢谢。”向满照例对沈唯清客气,却没有收到一句没关系。
她解开安全带,抬头疑惑望向沈唯清,却意外跌进他幽幽的目光里。他什么也没说,可就是这无声的目光让她心里的楼台亭阁摇晃,她控制不住,只能任由砖土砸将下来。
今晚在露台上被夜风拂面时,他轻轻揉捻她的耳垂时,他盯着她被水浸润的嘴唇时,这些时刻的目光别无二致。
“我走了。”
“好。”
向满下车,关上车门,走出几步后回头看,沈唯清的车已经离开了-
屋子里一股未散火锅味,还有几个空啤酒瓶子。
向满意外在家里看见了姜晨,她被钟尔旗喊来一起吃火锅,半夜了还没散。
“你男朋友呢?”
“别提,火锅吃一半就被他上司叫走了,说是临时有事要回公司加个班。”
钟尔旗和男友都是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的,加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钟尔旗没多想,“所以我就把小姜晨叫来啦!”
姜晨举着酒瓶子:“我钟姐姐在教我练酒量!”
酒量还用练?
“她就不能教你点好东西。”向满笑着把包放回卧室,换了睡衣出来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三个人就挤在地上的小折叠桌席地而坐,延续夜宵局。
“你去哪了,晚上没吃饭?”
“下午吃过了,晚饭没吃。”向满往火锅里倒速冻丸子。
钟尔旗上下打量向满,仔细看她扎得并不规整的头发,靠近她,小声问:“小满,你约会去了?”
“没有。”
“可你明明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我在朋友那里睡着了,”向满如实相告,“就睡了一小会儿。”
“男的女的?”
“男的。”
“芜湖!!!”姜晨高声起哄,“让我猜猜,是不是那个姓沈的?你和他最近走得好近啊。”
钟尔旗发现自己信息落后了,她勒令向满讲一讲这个男人,可向满一言不发,最后还是姜晨来说故事,说向满有一个顾客老奶奶,她常去帮老太太的忙,一来二去却和老太太的外孙熟悉起来。
有一回下午,姜晨和向满一起下班,走到胡同口时碰上了沈唯清,姜晨看见这两个人互相点了下头就算打了招呼,明明没有多余交流,却极其默契地并排往胡同里走,那种熟稔让姜晨意外,她还以为向满神不知鬼不觉地谈恋爱了。
“不是恋爱?”
“不是。”
“那有可能恋爱吗?”
“没有。”
“那你们现在是?”
“朋友。”
向满不骗人,有什么便说什么,这一副铜墙铁壁让钟尔旗剩下的问询无缝可钻,可当她放弃了,向满反倒开了口:
“我不喜欢他那种人。”
“哪种人?”
“心高气傲,嘴上不饶人,和他相处会很累。”
向满捞了一颗丸子进碗里埋头吃。
“哦,那是不行,找男人要找哄着我们的。”钟尔旗说。
姜晨反倒迷惑了。
为数不多的几次打交道,沈唯清给她留下的印象极好,且不说气质身材,他明明是个很温柔绅士的人,也很有礼貌。可她眼里的沈唯清和向满所说的好像完全不同,难道这人有两副面孔吗?
“那你前男友是什么样子的人?”钟尔旗问向满。
“忘了。”她说。
赵呈的长相在向满脑海里其实已经很模糊了,他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可她还是时常会梦见他,只是梦里的人脸庞不清晰。
生长在同一座村落的孩子,往上盘一盘家谱,总有点沾亲带故,她对赵呈很熟悉也很信赖。他很小就不读书了,但能吃苦肯出力,含蓄内敛不多话,最关键的,他对向满好,如珍如宝的好。
当年向满和赵呈一起从家里偷跑出来,赵呈去了一个电子园区打工,拿着微薄的计件工资养着继续读书的向满,不烟不酒,夏天连根冰棍都不舍得买。
生活费尚且能省,可是民办大专学费不便宜。他们一边过着苦日子,一边躲着家里人的寻找,唯一的快乐时光大概就是在赵呈休息时租一个廉价日租房,然后在闷热潮湿的房间里厮混一整天。
赵呈过生日,却想着给向满买好吃的。他知道向满喜欢吃榴莲,但是榴莲太贵了,只能买一角榴莲千层蛋糕解馋,里面夹着的也不是真的榴莲肉,而是满是香精的榴莲口味便宜奶油。
十块钱那么一小块,向满吃得快哭出来了。
她在心里幻想和赵呈的未来,等她毕业了,也能赚钱了,两个人就去更远的地方闯一闯,去北京,去上海,他们都能吃苦,未来满是光彩。
可是赵呈把她的梦打碎了。
她快要毕业实习的那一年,赵呈开始规划——他要带向满回家。
“为什么要回去?回哪去?”向满近乎震惊地看着赵呈。
而赵呈摸了摸短寸脑袋:“不回家我们能去哪里啊?我陪你出来上学,是因为你说你想见见世面,现在世面见完了,咱们还是得回去啊。”
向满感觉血液冲到头顶:“回去然后呢?”
“然后我家去你家提亲,给你家一笔彩礼,然后你跟我结婚啊,结婚生孩子,大家不都是这样的么?”
大家都是这样的。
大家都一样,在那群山之中,一天又一天,一辈又一辈。
吊绳挂起的昏黄灯泡,彻夜不休的打牌吆喝,被醉酒男人斥责的女人和小孩,谁家里打碎了一个碗惊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
永远洗不完的衣服,永远蹚不平的泥地,永远磨不完的草料,塘里的绿蔓苔藓缠住她的脚踝,她永远不能逃出生天。
向满忽然想起了大姐,想起大姐那双浑浊的灰蒙蒙的眼睛,还有因为从不舍得看牙医而焦黄脱落的牙齿。
不到二十岁时已经先后有了一儿一女,这是一种“福气”,是要被邻里夸赞的好运气,一篮篮红鸡蛋送过来,庆贺一男一女凑成一个好字。
可是那些第一胎没有生儿子的女人呢?
她们要继续生,继续生,继续生。
因不停歇地哺乳,她们的身体松弛,皮肤垂落,因要上山干活还要背着孩子,她们粗手粗脚,脊背隆起。
她们是做饭的那一个,却要等家人吃饱再上桌。
她们是被殴打的那一个,却因喊叫出声而被称为耻辱。
她们是带大弟弟的那一个,却不具备权利去看书学知识。
她们是生与育的那一个,家里却没人与她相同姓氏
向满很害怕,她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她的恐惧来源于赵呈眼里无比自信的神采。
他爱她,所以愿意陪她出来“闯荡”,“见世面”,可是外面的世界终究不属于她,在赵呈看来,这不是她该拥有的人生。
“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就该过什么样的日子,”赵呈拉住她的手腕。
他不懂她到底在抗拒什么:“向招娣,是不是真的就像你爸说的,你出来了,心就野了?”
向满忽然爆哭出声,她狠狠瞪着赵呈,眼里几欲滴血:“你不许这么喊我!你闭嘴!”
赵呈不明白。
他的眼睛被蒙住了,那座山里的祖祖辈辈、许许多多人的眼睛都被蒙住了。
这不是野心。
这是她们本该获得的东西。
去山外山,看天外天。
她们原本就可以挺直腰杆,以双腿行走世间
向满也有不舍,不舍得赵呈。
她蹲在地上,将头埋进膝盖,于歇斯底里中哑着嗓子最后问他:“你觉得我不配?”
赵呈没有回答,他也生气了,因为眼前的向满和他印象里的那个柔声柔气的人完全对不上了。他认为是这物欲横流的城市改变了她。
他对向满说:“我觉得是你太胆小,太懦弱了,你是不是害怕结婚生孩子?害怕回去跟我过日子?”
“可是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别人都行,怎么就你不行?你妈,我妈,姑,姨婆,她们都能吃的苦怎么就你不能吃?向招娣,你自己说,你是不是矫情?是不是太懦弱了?”
赵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言语里的漏洞,连他潜意识里都认为回去的日子不好过,但那和他没关系。那些是向满要捱着的,她不肯回去,那就是逃避,那就是懦弱。
他对自己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傲慢无知无觉。
向满讨厌傲慢。
那种事不关己、自视甚高的傲慢
她又梦见赵呈了,一模一样的对话。
向满于凌晨惊醒,一身冷汗。身边姜晨还睡着,三个人聊天聊太晚,姜晨干脆留宿,却不肯和钟尔旗睡,一定要挤在向满身边。
她起床喝了水,却再也没能睡着,一直睁着眼睛看到了朝阳-
当天她和姜晨是下午班。
刚到药店换好工服,却接到了快递电话,对方告诉她有个大件家具配送,已经到门口了。
向满记得自己买的床和书桌都还在路上呢,那这个所谓大件家具是?
快递告诉她,说一个挺大的沙发椅,寄件人姓沈。
几乎是同时,沈唯清的信息到达:“看你睡得熟,送你了。”
向满当然拒绝,可沈唯清的下一句是:“你哈喇子都流在上面了,我嫌弃,你不要我就扔了。顺便一提,你这人睡相的确不怎么样。”
这个大家伙让向满感到棘手。
虽然她承认沈唯清的作品的确挺舒服的,睡起来比床还要舒服,可那价格她承受不了。
“那多少钱,算我买。”
沈唯清没有回她。
没办法,向满只能那把沙发椅被向满安置在了她的卧室。
她时常会躺在上面看书,看笔记,做真题。
当她把孙霖的笔记誊写完一遍,一整本真题全部刷完,已经是三月末,正是初春好时节。
人一忙起来,生活就显得平淡——
杨晓青这段时间给向满印了一个“实习店长”的名卡别在胸前,她笑着嘱托向满:“我不常来店里,可全都靠你了。你多费心。”
这么一张小小的名卡彻底把向满架起来了,关于身份的改变她一开始没有强烈的感受,工作内容和平时差不多,只是平时走得近的几个店员突然开始疏远她了。
向满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们不再常常侃大山,甚至交班时原本在说话,一看见向满来了就登时噤声。对她的称呼从“小满”变成了“店长”,向满反驳过,对方却笑着说,还不是迟早的事?
可那笑容谈不上真诚。
姜晨倒是对她依旧热络,这姑娘心里从来不藏事,永远乐呵,她偷偷问向满:“姐,你升店长以后工资是不是会涨很多?”
向满如实说:“不多。”
姜晨也不追问,依旧开开心心地盘算:“嘿嘿,等我六月份转正了,我也能涨工资啦,还能交社保了呢!”
向满缄口不言,可她想起杨晓青说过的话,再看看姜晨的笑脸,有些如坐针毡。
汪奶奶那边也一切安好。
老人家没有察觉向满和沈唯清关系的微妙变化,依旧隔三差五邀向满到家里去,向满也依旧忠人之事,帮老太太做家务,买药,按摩。她仍每日给沈唯清发消息报备,内容和之前没有区别——一张照片,一句简语,让沈唯清放心,汪奶奶很好。
只是她再没见过沈唯清了。
从汪奶奶口中得知只言片语,沈唯清好像最近格外忙,因为品牌开始做了第一次营销尝试,线上广告大面积铺开,收获了意料之外的好效果,沈唯清的那个体验店忽然有大批人持邀请函去参观、拍照。
向满偶尔会在手机上刷到沈唯清的消息,才知道是她一直以来低估了沈唯清。他真的是个拿过很厉害的奖、业内非常有话语权的设计师。
她时不时想起那个露台。
应该有很多人上去参观过了吧?
那满天繁星应当被人珍视,就和他的设计与创意一样,的确值得冒险。
沈唯清没有再给向满回过消息,哪怕一个字都没有。
仿佛那个暧昧的夜晚过后,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忘记,她忘记他的告白,他忘记她的短暂失态
再一转眼便是四月,草长莺飞。
这天沈唯清出差回来,先到老太太这里报道,谁知老太太在下厨炸鱼。沈唯清发现老太太手有点抖,生怕她烫着自己,赶紧接过来:“我来,您歇着。”
“不用你,这点小事我还能行,”老太太放下筷子,“你去帮我别的忙。”
“什么?”
“我和小满定好了,她下班来我这吃炸鱼和锅塌子,她说她馋了。这都几点了?还不来。”
沈唯清看了看时间,快三点。向满早该下班了。
“您歇着,我去看看她。”
沈唯清不想承认自己这段时间是在躲着向满。
被人拒绝挺跌份儿的,况且向满拒绝得果断,近乎是一点台阶都没给他。
那晚他送向满回家以后故作果决,看也不看向满,一脚油门把车开出去,可却没有直接回家。
他打破了自己定的不在车里抽烟的规矩,随便把车停在了一个路边,车窗降下,抽了一根又一根。他平时一滴酒不沾,烟碰得也少,可那天他像是着了魔,仿佛只有成堆的烟蒂才能纾解他胸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悒郁气。
那股气是向满给他的。
他也羞于承认自己这段时日梦见过向满。
梦里明灭变幻的是她那晚刚睡醒时惺忪的一双眼,还有喝过水的湿润嘴唇,就那么怯生生地仰视着他。
和现实唯一不同的是,在梦里,他没有犹豫地俯首,以滚烫的唇舌狠狠碾了过去,他掐着她的下巴不许她闭上眼睛,他想从向满眼里看见自己的脸,还有那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欲望。
沈唯清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然后于深夜起床去冲凉水。
向满在作祟。他只能避着。
这样的表现让沈唯清怀疑,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
他在药店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结果一眼就看见向满,她果然还没下班,站在柜台里正在和一个顾客吵架。
不,单方面的输出也不算是吵架。
隔着玻璃柜台,一个快递小哥站在向满面前对她破口大骂,言语之难听简直让沈唯清皱眉,什么爹妈、生/殖/器词汇全都挂在嘴边。而向满,她不还嘴,也不反驳,就微微垂着眼睫听他骂,她胸前的实习店长名卡崭新,边缘锋利。
“你就个破卖药的,你狂什么?啊?”
姜晨挨着向满站着:“你有点教养好不好?我们有错,你不是也有责任吗?你怎么不能好好检查呢?”
“我可去nm的吧。”
快递小哥脾气上来,根本不管不顾。
起因是他来取平台订单,可当时柜台上摆了两个袋子,姜晨还把订单小票贴错了,害得他送错遭了差评,来找姜晨撒气。而向满是实习店长,遇到这种事只能冲在前面,况且姜晨年纪还小,她也想护着姜晨。
“抱歉,是我的疏忽,你这笔订单费用我赔你。”向满说。
“然后呢?你赔我就完啦?我月末评级呢?一个差评我怎么消?”
向满只能再次道歉。
“别跟我搞这没用的,你不用点头哈腰的,你们这群做销售不是最牛b么?你除了卖药还卖什么?下边卖不卖啊?啊?”
一直在旁的沈唯清听不下去了。
他冷脸上前,一把扣住男人刚要扬起的腕子:
“你爹你妈教你这么出来找打么?”
向满这才看见沈唯清。
她根本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沈唯清比那男人高一头,此刻抓着男人手臂不放:“道歉。”
“我道你ml”
“沈唯清!”向满喊了一声,她表情急切,“你来找我吗?”
“废话!我不找你找谁!”
他也来火了,火气蹭蹭往上冒,尤其是看见向满那蔫头耷脑任人骂的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合着真被他说准了是吧?她向满就只会对他横。
“沈唯清!”
姜晨可真看错了,沈唯清才不是什么绅士,他从小不知道打过多少架,沈建安拦都拦不住,在国外那些年他除了极限运动最爱拳击,他喜欢拳拳到肉的快感。
可就在他秉着替天行道的念头要动手的时候,向满再次喊住他:
“沈唯清!”
“”
喊喊喊,喊什么!
沈唯清瞪着向满,看见她脸上灼灼的为难神情,她蹙着眉,朝沈唯清极轻地摇了摇头。那是在示意他不要动手,也不要插话。
这里的一切与他无关。她能自己处理,且她也与他无关。
沈唯清太阳穴疼,他被向满气着了。
骂吧,骂你也活该。
他松开手,真就不管了,鼻腔里喷薄出气,最终瞪了向满一眼,扭头出去了。
向满最终听那快递小哥骂了足足十五分钟,什么难听的词都听到了,也算是涨了见识,原来一个人不积口德的时候能有这么多骂人的花样。尤其是对女性,骂得更容易,也更具杀伤力。
她只能当做不在意。
姜晨哭了,她拉着向满的手,撇嘴掉了眼泪,越哭越凶:“姐,凭什么啊,凭什么让他们这么骂我们啊,为什么不能还嘴啊?我刚刚都想报警了!”
“培训怎么说的你忘了?进了店里就是客人,不能跟客人有冲突,”向满帮姜晨捋了捋头发,说,“又没动手,挨几句骂而已,再说了,店里还有其他顾客呢。”
她示意姜晨,别当着顾客面这个样子,还被人看热闹:“行了行了,别哭了,多大的事,没关系的。”
等待交班的其他几个店员过来给姜晨递纸巾,挽着她的手去了后面的休息间。向满深深呼吸,待心情平静了,换下工服,打卡下班。
刚一走出店门,就看见沈唯清站在店门口,他指间的烟燃了一半。
他在等她,且面目不善。
“挨完骂了?舒服了?”
向满垂着眉眼不去看他:“走吧,汪奶奶等急了。”
她走在前,沈唯清跟在后,两人隔着几步远,却像是在较劲。
四月的北京,又到了满天飞柳絮的季节。
“你说你平时那能耐都哪去了?你骂我的时候嘴皮子不是挺利索的?”
向满不说话。
“哦,换人了就哑巴了,你是不是就看我不顺眼,其他人怎么欺负你都行?”
向满步速加快。
“你还觉得自己倍儿专业是吧?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赶明儿你把法源寺那菩萨撤了,你坐上去吧。”
向满:
“我跟你说话呢!就刚刚那孙子他要是真跟你动手呢?你打算怎么办向满?我问你话呢!”
“你给我站那!”
沈唯清上前一步拧住向满的胳膊。当然是收了力气的,可他把向满拽过来面向他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他看见了向满垂着的眼睛,还有那浓黑睫毛底下遮挡住的水光。
沈唯清忽然心里一空,要说的话都忘了。
“哭了?”
到底是个小姑娘。
被人又骂又侮辱,她就是装得再淡定也难掩心里波动,换下工服从店里走出来,她就忍不住了。
可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掉眼泪,况且这人是沈唯清。
两人站在细窄胡同里无言相对,两边都是灰墙灰瓦,衬着春日里蓝湛湛的天。
“真哭了?”沈唯清弯腰去看,却被向满躲开。
“我能有什么办法。”
她开口,语气里有沈唯清从未听过的破碎,让他心里不好受,
“晓青姐让我当店长,店员有问题我就要负责,挨骂我也要站在前面。”
“我不敢还嘴,店里有监控,被看到我还嘴了就要扣钱,我上个月绩效还不好”
“我们做销售不允许和顾客吵架,去年另一个店的店员就因为这个被辞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当初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也好不容易安稳下来,马上升店长,我不能逞一时痛快就把工作丢了吧。”
“我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这让沈唯清更加确信,她是真的受委屈了。
受委屈的向满让他难以招架,特别是她忍在眼眶里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滑落的泪珠子,摇摇晃晃,把他这颗心晃得乱七八糟。
他敛了怒气,难得温声:“要哭就哭,这没人。”
“有人。”向满低头说。
胡同口时不时有骑着共享单车经过的游客飞速而过。
慢慢又到了旅游旺季,春日里的北京胡同是很美的打卡点,除了柳絮,树梢也正热闹,玉兰、梨花,还有莹润润的碧桃。
沈唯清和向满是打扰人家镜头的路人甲。
“怕什么?你明星啊?哭还怕人看?”他捏了捏向满的脸,“不丢人。”
向满还是不肯落泪,以频繁眨眼试图让眼泪快速蒸发。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出息的?”
“嗯,确实。”沈唯清说。
向满忽然想起另外一个男人曾对她说的话,他说,向满,你就是懦弱,就是胆小,你跑出来了,还不想跟我回老家,你就是想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图快活,因为这里生活轻松。
真的轻松吗?向满不觉得。
在山间沟壑里糊里糊涂蒙住眼睛过一辈子,那很辛苦。
在彻夜无眠的都市里来去奔波努力生活,也很辛苦。
好像不论怎么选,一个女孩子这辈子都注定要走过很多荆棘路。
她只是选了自己想选的那一条,这条路上吃的所有苦,她都接着,她都认。
“沈唯清。”
“嗯。
“你觉得我是个懦弱的人么?”
还挺深奥的问题。
但沈唯清真的在思考。
如果是在他与向满刚相识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答案,可现在很多东西都变了。
不知不觉,一年了。
胡同里的一砖一瓦和那棵大柳树都是见证。
他刚认识向满的时候有多讨厌她?
向满也是一样,直到今天她依然觉得沈唯清这人心高气傲,高高在上,但好像没那么让人烦恼了。
一个曾经问过的问题,赵呈给过她答案。那是她深爱过的男人,可答案令她崩溃。而如今她想问问沈唯清:“你觉得我懦弱么?胆小么?很没出息么?”
我真的就不值得在这座城市里有所成就,生活下去吗?
沈唯清其实有点想咳嗽,柳絮真tm烦啊。
可他还是回答了,他揉了揉她的脑袋:
“向满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
向满就在这句话落地时掉下眼泪。
沈唯清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突破,终究还是没忍住,按着向满的背,往自己怀里一合。
将她裹进他的风衣里。
“哭吧,我看不见。”
“朋友的拥抱,你不用多想。”他说。
四月芳菲。
春风吹得透彻,拂过千里万里。
和她示弱
北京的春天太短, 也太珍贵了。
还没来得及细细看看花草,一场猛烈暴雨忽至,把枝头桃花全打掉, 再来一场雨过天晴,之后便是不折不扣的炎夏。
六月中时, 药店统一换了短袖的新工服, 浅绿色,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向满嫌天太热,还抽空去剪了个头发, 原本到背的长发这下刚刚及肩膀,勉强能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
姜晨倚在柜台前撑着下巴看向满, 发出感慨:“姐,你最近瘦了好多。”
也不知是被未浆洗过的工服衬得?还是新发型显得?总之比以前更显瘦削,立在那的时候几分孑孓, 低头是能看到颈后那一块小小的凸起的骨头。
下午两点, 快下班了,等待交班时向满顺便忙点杂事——她俯首在柜台前,面前平铺了几张大海报, 正拿着几种颜色的大号荧光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店里只她一个人会写pop字体。
马上到端午节了, 药店的促销活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节日,不论大小,而每次节日海报都是向满负责,这手艺是从前孙霖教她的,不是别人不想学, 而是做这种额外的工作又不给钱,职场就是这么回事, 会的多就要遭累,大家都没什么兴趣,都宁愿当个身无所长的笨蛋。
向满当时倒是没想这么多,她觉得写写画画挺好玩。而且一双丑陋的手,如果再不写出点儿漂亮的字,那可真是太难过了。
“最近天热了,不爱吃饭。”她说。
“哎呦喂我的姐,您也不做饭啊?天天吃速食,是个人都要吃腻的。”姜晨说,“这个月末我就要回学校拿毕业证啦!然后就回来和晓青姐谈转正的事,等我转正了我请你吃海鲜自助!”
向满落下的那一笔稍稍抖了下,呲出一个尖儿。
“姜晨。”
“怎么了姐?”
向满已经因为这件事纠结了几个月,她无法向姜晨明白言说,却也始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你有没有考虑过毕业以后换个工作?”
“换什么工作呀?你的意思是不在这里了?同事都很好呀,晓青姐也很好,我没必要走啊。”
向满细细勾描海报上“惊喜”两个字,心里越发不好受。
“不是说这里不好,”她微微抿唇,几分犹豫,“或许还有更好的呢?你年纪还这么小,你还可以继续读书,或者找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你不是最想拥有工位吗?每天在电脑前。”
“嗨呀,可我也不会别的呀,好不容易把这行熟悉起来,我觉得我应该坚持。”姜晨误解了向满的意思,她不认为这是姐妹之间的闲聊,以为是实习店长要求未转正的小实习生表忠心。
“放心吧姐,我没有想跳槽,”她偷偷撞一撞向满的肩膀,“那这个月末我的转正评级,你会让我通过,对吗?”
向满嘴唇抿得更紧了。
她心知肚明最终的结果,就算她给过又能怎样?
姜晨无忧无惧的一双眼睛像极了很多年前的她自己。
为了这个月底能顺利转正,平时那么爱偷懒的一个人也变得勤快起来,姜晨拿起向满刚写好的海报,拎着胶带和剪刀要去门口张贴,刚走到门口,却被站在门外日头阴影里的男人吓一跳。
“呀,沈老板!”
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沈唯清都会头疼,但他会装,装得还挺好,他食指比在唇中朝姜晨淡淡笑了笑,示意她里面,姜晨会意,她怎么看都觉得这男人真顺眼,回头轻声喊向满:“小满姐!沈老板来找你啦!”
向满抬头,隔着店门刚好与沈唯清的目光相撞,这一霎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两个月未见。
由春,到夏。
上一次的告别也不是那么体面,她记得她和沈唯清站在胡同里,她的眼泪鼻涕蹭了沈唯清一身,蹭在他昂贵的风衣外套上,柳絮落在他们脚边,像一团团脏乱的猫毛。想来不是什么唯美场景,除了从胡同院里斜逸出来的花很香,天很蓝,再也没什么可被牢记的。
她哭泣的时候沈唯清还算绅士,一言不发,手掌覆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哄她把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
他的怀抱是暖的,向满怕冷,贪暖,就用双臂揽住他的腰。那一下,沈唯清身体明显僵住,随后便把她抱得更紧。
午后时分,胡同里很安静,只有风声,还有时不时经过奏响的自行车铃响,他们沉默地相拥,之后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忘记,谁也没有再提。
好像那春日里两个人的短暂靠近只是一场默剧,结束了,连票根都没留存。
那天过后沈唯清又失踪了。
汪奶奶说沈唯清又回上海去了,他的生活,他的事业,他的大部分社交圈都在上海,上海才是他的家,只是在这里短暂落脚,一句话醍醐灌顶,向满一下子清醒了,并且为自己某些不合时宜的荒唐念头感到自惭形秽
沈唯清是来给向满“送礼”的。
车隽的混血老公是个厨子,有自己的餐厅,平时喜欢研究各种创意美食,恰逢端午节,他做了一些粽子四处相送,因口味清奇而频遭婉拒,沈唯清也嫌弃,他光是想到那粽子里包的是糖渍樱桃和吞拿鱼就觉恶心。可车隽一定要让他尝尝。
他带了几盒回来想逗逗老太太。
路过药店门口,也给向满送点来。
两个人一起去了老太太家里,发现老太太也给他们准备了新鲜玩意儿——老朋友送的平谷大桃,今年头茬,又大又红又甜,一人一大箱。沈唯清为了哄老太太高兴,当着面啃了一整个儿。可吃完饭刚出门,他就把自己手里的这箱也摞在向满手里:
“你都拿走吧,我不吃。”
“汪奶奶说这桃子很贵。”
“那你别浪费。我不爱吃甜的。”
刚刚那一个桃子快把他齁死了。
他送向满回家。
不知是因为太久没见,还是因为上次的那个拥抱,两个人都有点生疏,车上气氛微妙,谁也不讲话,最终路程过半,还是沈唯清先开了口。
他和向满认识一年了,却是第一次见她穿夏装,单薄衣料之下更显骨骼纤瘦,甚至有些清癯的味道,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他用余光瞄向满的侧脸,微微皱起眉:
“你绝食了?”
向满已经习惯他的讲话方式了。
“对,吃不起饭了。”
“不是升店长了?”
“实习店长,”向满说,“我这两个月的工资比以前还要低。”
因为扣得太多了。店长要对本店内所有员工的绩效负责,向满第一次感同身受杨晓青的难处,每月十二个店都要做大榜比较销售额,这简直是公开处刑,哪个店的销点没到位,店长开大会是要被拉出来做检讨的。
她跟着杨晓青参加了两次店长月度会,见识到了管理层也有不容易,上个月她们店里倒数第四,还因为督导下店检查时店里地面不够干净而被记了一笔,杨晓青被扣钱,向满主动提出和杨晓青共同承担。
沈唯清愿意耐心听着向满讲故事,却不代表他有多少共情,他的人生没有因为钱而烦忧过,向满的烦恼在他看来小到不值一提,赚钱嘛,有什么难的?此处不行就换一处,何苦为了这事唉声叹气。
“有困难?”他问向满。
“没有,我开玩笑的,”向满说,“我吃喝都很省,平时也很少买衣服和化妆品。”
“为什么不买?”
“我不会化妆。”
这是实话。
她从来没有尝试过往脸上涂涂抹抹,倒不是因为抵触,纯粹是没有腾出时间好好学,她的桌子上有一瓶粉底液,好像还是个不错的大牌,是有一年公司年会时抽奖抽到的,她从来没有用过,前段时间偶然打开,瓶口已经干涸了。
“你也瘦了。”向满说。
“没有。”沈唯清反驳向满,“你又犯毛病是吧?我说你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
“我没有,”向满很诚恳,“不是瘦了,就是最近太累了?”
她刚见沈唯清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眼里有血丝,应该是太累,熬夜,又或许是很久没睡,脸还是那张好看的、轮廓利落的脸,只不过添了点憔悴,在她印象里憔悴这个词不该和沈唯清搭边,因此才觉得突兀。
她指了指沈唯清的下巴,不做声。
沈唯清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明白过来:“刚下飞机,舟车劳顿,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管我刮不刮胡子。对我要求别这么高。”
见了鬼了。
沈唯清疑惑向满眼睛怎么这么尖。
向满不说话了,她把头慢慢转过去,看向车窗外。
谢天谢地。
两个人同时在心里发出一句感慨。
幸亏这两个月里他们的斗嘴功力没有退化,好像只是简单的几句互怼,那种诡异的气氛就消散了,还是这样的相处模式更加自然。
沈唯清手机响了。
他用蓝牙接听,没有避讳向满,向满听见他喊了一声沈总,然后就开始撒谎:
“嗯,我在。”
“不行,晚上约了跟朋友吃饭。”
“不知道,过几天的机票。”
“哦,砸就砸了,没所谓。”
“您随意,横竖也是您跟我妈的事,我不了解,也不想管,但是记得抽空把我房子修了,在我回北京之前最好看见我家里一块砖都没少。这是我自己的财产。”
“对,无赖作风,知子莫若父啊。”
向满这才听明白,那个所谓沈总是他父亲。
沈唯清说谎功力了得,他骗他爸自己还在上海呢,并且看上去特别开心地挂断电话。
可是向满觉得不对,她几度想询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到了小区门口,停好车,向满下车去后备箱拿那两箱桃子和粽子,沈唯清也跟着下来了。
“?”向满力气真不小,“不麻烦你,我自己可以。”
“家里有人吗?”沈唯清莫名其妙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我室友还没下班。”
“那能麻烦你件事?”沈唯清眼里红血丝更盛,他客客气气问向满:“借你家睡个觉行不行?”
她的猜测没有错。
他已经很久没合眼了。
结合刚刚的电话,向满有一肚子疑问却问不出口,他猜到那涉及到他的家事:“你”
沈唯清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自嘲的意思,泛着苦:“不想让你看笑话。展馆那边还在营业,去了又要寒暄,累。所以只能麻烦你了。”
向满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你无家可归了?
她没有问,沈唯清却答了:“对,流落街头了。”
他朝向满扬扬下巴:“看在我也收留过你的份上。”
他在示弱。
向满端着那两箱桃子,心底犹豫。
“你这什么表情,为难就直说,不用和我演。”沈唯清摆摆手。
他转身去拉开车门,可同一瞬,向满喊住了他:
“哎!”
她把桃子塞进沈唯清怀里,垂下眼:
“上来吧。”
对他坦诚
这是沈唯清第二次到向满家。
上一次是过春节, 他从日本冒着暴风雪飞回来,为了给她送个礼物,礼物送到了, 他连门都没进。如今想来沈唯清会觉得诧异,一定是因为宋温给他安排的北海道之行太无聊了, 否则他才不会那么急着回来。
他从来不是个惧怕死亡的人, 他喜爱极限运动,喜爱一切能使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坚信人生这件艺术品在于浓烈色彩而不在于画卷长度,所以当飞机在空中剧烈颠簸时, 他除了本能地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以外唯一的念头是觉得自己有点冤。
他的生死簿上要记向满一大笔,等他们在地底下见面了, 非得拧着她脖子跟她打一架
但飞机还是安稳着陆了
电梯门在他眼前缓缓打开。
“你在这里等下,我去开门。”
钟尔旗也经常忘带钥匙,所以她们换了密码锁, 向满让沈唯清自己站在电梯口, 她先去开门,按密码时还挡住沈唯清的视线,像是把他当成对她有安全威胁的变态。
沈唯清是真的累了, 手上端着两箱桃子没力气跟她计较。
向满开了门, 侧身让沈唯清进来。
“门上挂着毛绒玩具那个是我的房间。”
沈唯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客厅比上次他来时热闹一些了,填了些物件,有了人气儿。朝北那间卧室门上粘了个粘钩,挂了个拳头大的星之卡比, 他稍稍停住脚,向满在他眼里可不是有什么童心的人, 而向满回应了他的疑惑神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角色,小时候没看过外国动画片。”
“这是游戏。”
“哦。”向满不知道。钟尔旗和男朋友出去抓娃娃抓回来的,随手就挂她门上了。
沈唯清顿了顿:“也有动画。”
“没玩过。也没看过。”她随手拨弄一下那玩偶。
别说电脑了,向满小时候家里连电视都没有,是快上初中时亲戚才送来一台二手大箱,有电,却没有线,要在屋顶外接信号,向斌懒得搞,是村长好心来家里帮忙的,只能收到六个台,中央一套到中央六套,屏幕经常跳雪花,要使劲拍才会好,像是风烛老人的苟延残喘。
她喜欢大风车和动画城。只是晚饭时分向斌总会喝酒,喝多了就发脾气,向满端着饭碗看动画片,一双筷子狠狠抽到她后脖颈,还没等她回过神,整个人就从凳子上飞出去了
“你睡这里吧,可以吗?”
她指了指卧室里的沙发椅,然后走过去,把堆在上面的衣服拿开。
沈唯清没意见,他只是有点生气:“你就这么对待它?闲置?放你这些破烂东西?”
那昂贵的沙发椅是他上一个系列的作品,概念是疾速生活里的缓慢歇憩,实木骨架搭建出包裹感,皮革颜色则出自国画名家着手,中国传统色彩融合禅道意味,光调色他就跟着熬了小半年,国内就这么一把展示品,他看向向满睡得安稳,就干脆送她了。
可她竟然用它放脏衣服!
“是你说的,家具的意义在于被使用,这不是用着呢么?”
向满把衣服扔进脏衣篓,挪了两步,挡住放在床沿的、晾晒好还没来的及收的内衣,手在背后,偷偷把内衣塞进被子里。
“你睡吧,我几点叫醒你?”
“不劳操心,我设闹钟,不会给你添麻烦。”
“好。”
向满抱着脏衣篓去了卫生间。
洗衣机声音有点大,她怕吵人睡觉,就手洗,反正夏天衣服都不厚重。洗到一半的时候接到了杨晓青的电话,约她明天上午休息时,带她去见见公司齐总。只是闲聊,杨晓青让向满不要紧张。
药店开了许多年了,从一个小店到全市十二家分店,虽然规模依旧不算大,可倾尽了齐星晗父亲全部心力,后来齐星晗接班,她大刀阔斧地改革,先是把办公室一些做了许多年的老油条员工给撤了,然后又把刀口朝向门店。
向满除了认真,在工作里实在挑不出任何闪光点,作为实习店长在齐星晗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心里稍微有点忐忑。她怕齐星晗这样高学历高能力的职业女性瞧不上她,但是又打心眼里想要朝她们靠近。
谁不喜欢优秀的、耀眼的人呢?
尤其当你发现他们已经占据优渥的社会资源,还要拼命往上爬的时候,难免自惭形秽。
齐星晗是这样
沈唯清也是这样。
向满觉得自己还不够努力。
她洗完衣服到客厅去背考试题,就这么一会儿,房间里,沈唯清的手机一直在震动,可他却累得沉睡过去,完全听不见。
他很累。
向满看出来了。
他身上最吸引她的那种游刃有余的松弛感不见了。
向满小心推开卧室门,给他加了个毯子。
房间里昏暗一片。
沈唯清毕竟是个男人,她可以将四肢都蜷缩起来的沙发椅在他身下略为有些局促,一双长腿仿佛没处伸展。他睡着的时候不像平日那么讨厌,因为他的嘴,他的舌头都休息了,不会说出那些呛人的话,向满看见他的睫毛微颤,还有他眼睑下的暗影,盯了一会,她伸手,想去把还在震动的手机关掉。
沈唯清却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准确,牢固。
“醒了?”向满以为是自己动作太大了,把他吵醒,她想把手收回来,却发现动弹不得。沈唯清紧紧攥着她的腕子,于昏弱光线中与她对视。他刚醒,眼里还有迷蒙。
“干嘛?”嗓子也哑。
“你手机响了。”
“我睡多久了?”
“两个半小时。”
“”沈唯清松开向满的手,肩膀垂着,深深呼吸,“抱歉。”
向满摇摇头:“你电话,接不接?”
“不接。”
他知道是谁,无非是他那个“后妈”。
沈建安并非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情男人,那只是他追女人的“人设”,眼看追回汪展无望,这些年也没少在外面玩,但唯一迎进家里的就是这个女人,因为她给沈建安生了个孩子。
沈唯清对自己老子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他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原来沈建安跟他这位“现任妻子”根本没有领证,没有法律关系。
她一直忌惮沈唯清,沈唯清明白,也理解。可当她听闻沈建安送了前妻北上广几套房,自己却两手空空,心里就不平衡了,借着最近抓到了沈建安一点男女关系的小辫子发作起来,在家里闹翻了天。这让沈唯清觉得她不是个聪明人。
她来北京找汪展,汪展哪里会见她。
然后又来找沈唯清,找到了他在北京的住处,输了沈唯清的生日密码进了家门,把家给砸了。
沈唯清当然也避而不见,他甚至还喜欢看戏,和那女人说:“你砸错地儿了,那处不是老沈的房产,是我的。你稍等啊,我把其他地址发你需要帮忙吗?我帮你找人砸也行,可别累着,闪着腕子不值当。”
蠢货。
沈唯清在心里骂这女人,也骂沈建安,一把年纪了,就这眼光
向满安静听着,不插言。
沈唯清讲起自己的家事如同在说相声,没有任何沮丧,可他脸上的倦意又分明不是假的。这让向满疑惑。
她深知每个人都有一些永生不想回忆的过往,被当做秘密,绑上石头扔进湖底,那座湖没有游客光顾,唯有自己时不时会坐在湖边发呆。她自己就有这样的感受,所以推己及人,也不想去探听别人的秘密。纵然那是混不吝的沈唯清,也有这样的烦恼。
她也不知道他此刻心境如何,只是好心,想给他一个短暂的庇护之所。
“还要睡吗?”
“醒了。”沈唯清掀开毯子站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借一下卫生间?我洗把脸。”
有家不能回,到底还是烦心。他像个可怜的叫花子。
“那。”
向满给他指路,然后站在门外踌躇,沈唯清没关门,向满的满脸欲言又止让他觉得好笑,他撑着洗手台从镜子里看她:“干嘛?你尿急啊?”
向满无言,抿抿唇问他:“我有个问题,想让你解惑。”
“说。”
“你和你爸妈的关系好像并不好,我想问问你,平时不去见他们,不理他们,会不会有负罪感?”
“狗屁负罪感,我欠谁了?”
沈唯清说:“可能是想法与认知角度不同吧,和东西方背景有关,父母与子女之间似乎天然存在苦难精神,彼此献身,彼此亏欠,所以才会有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的神话故事。但要想这辈子活得不别扭,总要明白这条命是你自己的。”
沈唯清看着发怔的向满,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他举起手,在她眼前晃晃:“哎。”
向满回神,挪开目光。
她不会告诉沈唯清,她刚刚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那台破电视,向斌把她从饭桌上踹下去的时候,饭碗碎了,瓷片割了她的手,那时中央一套正在播哪吒传奇。
莲藕塑骨,莲花塑身,哪吒从此涅槃而生。
流云散,仙鹤飞。
他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真正属于自己。
向满一直在期盼那一天。
“你知道你发呆的时候特像个小傻子么?”沈唯清伸手捏向满的脸,被她躲开。
“想什么呢?”
“没什么。”
其实她还想问,想问沈唯清对于家庭的看法,他的想法很新奇,好像可以给她启发,可还没待她开口,大门的密码锁突然传来按键声。
钟尔旗下班回来了。
明明没什么可躲的。
她和沈唯清清清白白。
可门锁弹开的那一刻,向满还是慌了。
她当即踏进卫生间,回手干脆利落把门带上了,砰的一声,几乎是同一秒,大门被打开,人声传进来。
两道声,是钟尔旗和她男朋友。
“你室友呢?”
钟尔旗喊了一声:“小满!你在家吗!”
“在!”向满背靠着门边墙壁:“我在卫生间!”
“哦!郭蒙来了哦!”
钟尔旗的男朋友也和向满打了个招呼。
“我们一会儿订外卖,要给你带一份吗?”
“不用了!”向满紧张,声音微颤,“我吃过了!”
“好!”
沈唯清就站在向满面前,他比她高那么多,又这么近,不得不低头看她。
“你做贼呢?”他也跟着向满压低声线。
向满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等等,他们马上就回房间了。”
“我觉得不像。”
外面有窸窣声响和交谈,钟尔旗开冰箱,关冰箱,拿了两个冰淇淋,和郭蒙讲起今天开会遇见的那个傻b领导。
向满背后是冰凉的瓷砖,面前便是沈唯清,他一直盯着她的脸,饶有兴趣似的,从她慌乱的眼,再挪到她的鼻尖。
“我问你话呢,你躲什么?”
“别被我朋友误会。”向满说。
“误会什么?”
向满没回答,她拧起眉,抬眼看沈唯清时直直掉进他的目光里。卫生间顶灯苍白,把他的瞳色照得更浅。
“别这么看我行不行?”说话的是沈唯清。
“?”
沈唯清受不了向满这样的眼神,于是他抬手,揿灭了灯。
“向满。”
女孩子的卫生间,瓶瓶罐罐不少,空气里有种甜腻香气,黑暗不适宜理智栖息,只会滋生欲望和冲动。
向满知道沈唯清在想什么,但她没躲。
当唇落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而沈唯清则捏着她的后颈强迫她仰头,把吻进入地更深。
他从来不是正人君子。
他是个混蛋。
向满的手始终撑在他的身前,她闭着眼睛,表情像是献祭,由着他唇舌近乎强硬地侵入,舌尖抵着她败退。
“向满。”短暂地分离,他在沉沉唤她:“你别这副表情好不好?”
黑暗里,其实根本看不清脸,可向满的心像在被啃食。
这根本不像她会做出来的事。
是沈唯清不要脸,对,就是他的错。
沈唯清轻笑一声:“嗯,又在心里骂我了。”
“骂我也行,别是现在。”他说,“现在,享受。”
他俯首,重新吻上向满那单薄泛凉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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