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生气
白纸一样的人。
她全然不会藏匿自己, 心事一五一十都写在脸上,直接看透,一眼到底, 这让沈唯清觉得自己在欺负她,可明明他自己也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向满的手死死揪着他胸前衣料, 被他反握住, 带向他的腰侧。
“会不会抱紧我?”
明明他们拥抱过的,那时面对向满的眼泪,沈唯清堂而皇之地给自己、也给向满找台阶,他说那是个朋友的拥抱, 还让向满不要多想。但现在他有点后悔。
他什么时候想和向满当朋友了?
“小满,你怎么关灯了?没事吧?”
钟尔旗在客厅询问。
向满陡然回神, 挪开脸,额头抵在沈唯清肩膀上频频细喘,下巴被沈唯清捉住抬起, 他不依不饶想要继续吻她, 却被向满躲开。
“我没事!不小心碰到开关了!”她说着,抬手,重新打开灯。
灯光披洒下来的那一刻, 沈唯清终于得以看清向满的脸, 然后便怔愣住了——她嘴唇上还有未干水渍,却是愤怨地瞪着他,眼底的那抹深红甚至比他熬过大夜的疲倦还要夸张。
沈唯清大脑短路了几秒,然后便是懊恼他是不是把人欺负哭了?
“你”向满抬手按住沈唯清的嘴,不让他讲话。
“小满, 茶几上有荔枝,你记得吃!”钟尔旗说。
紧接着便是卧室门被带上的声响。
客厅变得安静。
向满松了手, 肩膀也随之垂了下来。
“你走。”她语气很冷。
沈唯清心里一团乱,他被向满的反应惊着了,用指腹擦去向满的嘴唇上的水渍,却被她以更加剧烈的反应推开。
“我让你走!”
向满没哭。
她只是难过,难过自己刚刚的表现,沈唯清吻上来的时候她没有躲,好像是鬼迷心窍,甚至心底有点蠢蠢欲动的期待。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沈唯清动心起念,沈唯清看向她的眼神像是把她拖进那个沉沉的湖底。沈唯清可能是疯了,她也疯了。
他们好像不知不觉得知了彼此的一些秘密,湖上翻起风浪之时,两个疯子在同一艘船上,掌同一支桨。
“沈唯清,”向满的湖水还在晃着,她直直看着沈唯清,顶灯在他眼下透出清浅暗影,“你今天从我家出去之后,就把今天晚上的事都忘了。”
沈唯清心里堵得难受:“忘什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凭什么?
可向满没回答。
她的手已经揽住他的脖颈,碰到他皮肤之下温热的血管,然后丽嘉微微踮脚,阖眼,把唇再次贴了上去
原来拥吻是这样一件让人心下安宁的事情。
向满没有退缩,这份勇敢让沈唯清意外,她身上总时不时冒出一些惊喜令他着迷。
她对他并非全然无意。
她也想,她也喜欢。
虽然只是一个吻而已。
当它结束的时候,向满垂下眼,轻声走出去帮他“望风”,顺便给他一些自我缓和的时间。
然而沈唯清没想到的是,这个吻是开始,也是结束。
当晚他从向满家离开,没有走到停车位就接到向满的电话,她让他等一等,她下楼给他送衣服,是春天时蹭了她眼泪鼻涕的那件风衣外套。沈唯清的温柔就那么一小会儿,变脸那么快,那时他们站在胡同里,上一秒他还轻拍她的背安慰她,后一秒就把外套脱下来往她怀里一扔:“恶心死了,你给我洗了。”
衣服就一直搁在向满这里,几个月了,沈唯清一直在出差,没有机会拿给他。
“不用麻烦,”沈唯清说,“下次见面再给我。”
“不,就现在。”电话那边是向满带上门的声音。
“你急什么?”
向满执意。她快步跑下来,将手里的白色纸袋递给沈唯清,里面是早就干洗过的衣服,叠得整齐。
“放在店里就是,我可以去拿。”
“你以后不要去我店里。”向满垂着眼睛不看沈唯清,语气平常,却像是命令。
“怎么?给你丢人了?”
“没有。”向满说,“就是少出现,像今天晚上这样的事越少越好,别被人误会。”
“你把话说明白。”沈唯清打开车门,把纸袋子狠狠往车里一掼,“你是不打算和我来往了么?”
向满看向一边不说话。她的圆领T恤领口洗得泄了,露出一小段纤细锁骨,刚刚沈唯清吻过那里,没有继续向下,也没有留下印记。
他不想那么急。
“说话,装什么哑巴。”
沈唯清有点明白向满的意思了,她是想把刚刚的暧昧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看着向满冷着的脸,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自己的嘴唇,上面有一小块伤口,是向满刚刚咬的:
“你属狗是不是?而且刚刚你没主动?现在又跟我装什么呢?”
沈唯清生了气,刚刚品味出的向满的那点优点又霎时暗淡下去了。勇敢?勇敢个鬼。
“你给我说明白,就在这!你给我说!”
他没忍住,上手去捉向满的后颈,他毕竟比向满高大那么多,拎她像拎一只小鸡崽子,可是向满也并非任人揉捏,她侧抱住沈唯清的腰,直接去踩他的脚,踩不疼,又去咬人,沈唯清没敢用力,向满可不客气,轻巧一个转身,朝着沈唯清的手腕就狠狠咬下去。
牙尖嘴利此刻被赋予实际意义。
沈唯清松开手,却不只是因为吃疼,他听见一声牙齿磕在金属上的闷响,向满一不小心咬上了他的手表,却还不依不饶,继续去咬他的手臂。
是下了死口的。
沈唯清躲开她,朝她吼:“说你属狗你还来劲是不是?”
“谁让你欺负我!”
“我欺负你什么了?”
夏夜晚风闷滞,旁边便是花坛草丛,气味糅杂,两个人心里都憋着气,就那么沉默地对视。心里是千军万马在打架,向满肩膀一起一伏,听见沈唯清说:“你跟我耍无赖是吧?”
“你对我没那意思你亲我?现在小姑娘都这么没道德么?”
“瞪?你好意思瞪我?”
向满心里的懊悔快要溢出来了。
她深深呼吸,然后低下了头,声音很轻:“对,我的错。”
沈唯清做的不对,可她也主动了。她从来不是鲁莽的人,但今天她冲动了,她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小心谨慎”给丢了。
沈唯清是带着气走的。他们经历了一个奇怪的吻,和一通莫名其妙的吵架,他离开时的车尾气都是带着愤懑的,甩下向满自己在小区里罚站。
入夜,小区里遛狗的不少,还算热闹。向满不想回家,她原地站了一会儿,索性沿着小区车道跑起步来。
一只小柯基被主人牵着散步,看见向满跑,也跟着跑。
夜跑真是个好习惯啊。
跑步带起的风能把汗水和烦恼都吹散,回家就能好觉了。
向满这样打算着,可她一直跑,跑到体力不支,当晚却还是失了眠。
她认识沈唯清之后,生活好像一直在改变,从作息时间开始,这是她第二次因为脑海里奇怪的想法而备受折磨了。
向满望着天花板,轻轻碰自己的锁骨,沈唯清嘴唇的温度好像还留存着,烘烤着,让她辗转难眠-
第二天,向满顶着黑眼圈去见了杨晓青。
杨晓青看她第一眼就觉意外:“呀,你没睡好?”
向满点头。
“是因为紧张?”杨晓青挽住向满的胳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就是简单见面聊天,你太在意了。”
向满不想骗她:“不是,不是因为工作,是生活里遇到了一些烦心事。”
“那就更简单了,”杨晓青说,“我的建议是,你忙起来,忙起来就好了,忙起来就不想了。”
很多烦恼的来由其实都是过度思虑,把自己的精力全都用尽,或许就不会瞎琢磨了。
向满觉得杨晓青说得对,她最近太懈怠了。距离执业药师考试还有三个多月,她还要多刷几套题,并且在这一天,她被杨晓青带着和齐星晗见了一面之后萌生了新的想法:她还想学点别的东西。
起因很简单——
她和杨晓青到达约定的餐厅时,齐星晗已经到了。齐星晗很漂亮,是向满无比羡慕的那种明艳灿烂的五官,黑发垂顺,可这样一个大美女往餐厅里一坐,手里却捧着一本企管类书籍,读得认真。落座时向满扫了一眼,内容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她看不懂。
本就紧张,这下更觉得齐星晗气场强大,磕磕巴巴打了声招呼:“齐总。”
齐星晗看出向满局促,故意逗她:“晓青说你特别内向,果然啊。”
她揽着自己身边的小女孩:“叫阿姨。”
齐星晗的女儿跟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眼睛,很漂亮。
饭局就和杨晓青说的一样,他们没聊工作,一味侃天侃地,气氛很轻松,好像今天带她来真的只是为了混个脸熟。
饭毕,齐星晗提议一起去做指甲,然后喝喝茶,继续聊天,向满却本能地把手身后放,略有紧张:“我就不去了。”
杨晓青看了她一眼。
“也是,坐几个小时的确挺累的,那这样吧小满,你愿意看电影吗?”齐星晗没在意,朝她温柔笑笑,“小露露有一个想看的电影,磨了我很久了,我一直都没时间,不如这样,我们分头行动,你们两个去看电影,我们两个去逛街,怎么样?”
向满带过小孩子,弟弟就是她带大的,和小孩子相处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她只是怕拿捏不好尺度。
要不要和那孩子聊天?要不要给她买点什么吃的?要不要给她买礼物?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顿悟了,可能是齐星晗故意为之?
她牵着小露露的手走进电影院,悄悄给杨晓青发微信询问,片刻便得到回信:
“不用,什么也不用买,齐总没那个意思。”
向满松一口气。
可另一边,杨晓青立马把微信递给齐星晗看,两个人笑成一团。
“我就说吧,小满这孩子实心眼,很憨厚,很可爱。”
齐星晗也同意:“我也觉得,她这段时间实习店长做得怎么样?”
“很好,很负责,销售不是她的强项,但她做事情细心认真,而且肯吃苦。”
“肯吃苦就好。如果让她去外地常驻,你觉得她会愿意去吗?”
“别人不一定,但她会的。”杨晓青说。
向满是杨晓青一早就向齐星晗举荐过的人。
北京市场饱和,且有线上药店的压力,生意不好做,齐星晗想收缩几家店,节省人力财力,到四线及以下城市去拓展市场。
“虽然她没和人说过,但其实能看得出来,小满这孩子家境不是很好,她很缺钱,刚来北京的时候受了不少委屈,这些年也只有她一个人。不就是去外地辛苦几年嘛,只要工资和职级给到了,她一定愿意去的。”杨晓青很笃定。
“好,那找个机会问问她。”
向满坐在电影院,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上司领导讨论。
她有些百无聊赖,因为荧幕上的电影。
她以为小孩子挑的电影会是动画片,可进来带上3d眼镜才知道是个国外犯罪片,原版配音,她们选的座位又很偏,向满有点看不清字幕。
她频繁伸长脖子,却发现一边的小露露看得入迷。
“你能看到吗?需不需要我抱着你。”
“不用,”孩子说,“我能听见,我不用看字幕,你听不懂吗小满姨姨?”
童言无忌,可这让向满脸上发热。
当晚回家就下了个背单词的app来折磨自己。
杨晓青说得对,人要忙起来,忙起来才不会想东想西。她已经离开校园那么久了,但学习是一辈子的事。
一连几天。
沈唯清给她发信息,她不回,打电话,她不接。
向满白天照常上班,晚上则恢复了夜跑的习惯,她带着耳机,披着夜色在小区里绕圈,耳朵里是药师考试题,听完一遍就换英文单词。
她知道沈唯清不是多么能沉得住气的人。
她在等一个契机,等他先开口。
果然,在她又绕了两圈,终于力竭,坐到长椅上歇息的时候,沈唯清的又一条消息发来:“你接电话,跟你把话说清楚就算了,没想着缠你,别搞得像我多不要脸似的。”
向满摩挲着屏幕,最终还是轻轻按下接听。
沈唯清那边很安静,很空。
“向满。”
“嗯,你说。”她脸上全是汗,抬头看天。
“成年人总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吧?我单身,没有女朋友,”沈唯清顿了顿,说,“你怎么想?”
他果然直入主题。
“不怎么想。”天上星星很亮。
向满深深呼吸,问沈唯清:“你喜欢我么?”
“你说呢?”
“那你喜欢我什么?脸?还是身体?”
“你又无赖了,”沈唯清凶她,“什么身体,我碰你了么?向满?”
风把汗水吹干,也带走肤表一部分温度。她今天穿得格外多,汗也出得多,上一个室友的行为让她心有余悸,不敢再穿显曲线的瑜伽裤出门跑步,甚至换了长袖T恤。深夜里,她的安全感不多。
她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的,她从来都是一个人。
那些她独自熬过的时光里,没有沈唯清这个人,可她依然很好。这就意味着他不是生活的必要选项。
即便心跳剧烈。
“对,”向满说,“人要对自己负责,我对自己负责,所以不想和你有进一步的牵扯。”
话筒那边沉默很久。
“你在家吗?你在干什么?”
“别来找我,我不会见你。”
“少自作多情。”沈唯清近乎咬牙切齿,“你想好了,你拒绝过我一次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想好了。”
一秒都没犹豫。
真好。
真好。
沈唯清直接挂掉电话。
他站在小区拐角的树下,远远看着坐在长椅上发呆的向满。
蚊虫不要命似的往他身上扑,他烦躁到想死,向满微微垂着的肩膀更让他心中压抑。
她一向坐姿那么端正,现在是真累了吧。
手机里的英文单词音频还在播着,向满按了暂停,起身,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沈唯清不会告诉向满,他得到答案后除了愤怒急躁,还有些沉重的情绪憋在心里,叫做难过。
向满也永远不会告诉沈唯清,今晚她背了最多次的单词是个形容词,诚实的,honest。
人的一生都走在学习的路上。学习知识,学习照顾自己,学习自负盈亏,学习取舍,学会勇敢,学会坦诚。
对别人坦诚很难,对自己坦诚更难。
向满觉得自己的人生永远都在打攻坚战。
她不想再给自己添难题了。
对他沉默
两个月, 风平浪静。
八月末,公司总群里发了通知,杨晓青升了区域经理, 管辖范围从一个店变成划片区域内四个店,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向满也从实习店长正式升任店长, 底薪涨了一千五, 在北京这座城市杯水车薪,但对于向满来说已然知足。
杨晓青第一次以区域经理的身份和督导一起下来巡店,一推门就看见向满站在柜台里正给顾客介绍药呢。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朝向满挥挥手, 向满抬头,嘴巴抿起笑了笑。
还是那张素净清淡的脸。
“你在这干嘛呢?不是通知你去总店做店长培训?”顾客走了, 杨晓青问向满。
做不完的促销活动,上不完的课,参加不完的培训向满早已习惯, 但这是她第一次参加店长培训。
店长培训每季度一次, 每次时长三天,十二个店的店长往会议室一坐,各居一隅, 向满在最角落, 也是最没气场和存在感的那一个,大家都很熟了,只有她是生脸,有人来和她搭话,她就恭敬端正地自我介绍——你好, 我叫向满,方向的向, 圆满的满。
“去过了,今天下雨,培训提早结束了。”向满说。
“那你来店里是?”
“闲着没事,我就”
“闲着没事?”
杨晓青觉得这孩子有点傻,悄悄把向满拽到后面,
“公司规定店长不用站柜,就是为了让你把更多精力和时间花在管理上,你现在的工作重点不是销售了!库存查了吗?药损查了吗?票查了吗?上周调价,你店里店员改签了吗?有没有错漏?员工绩效落后有没有找她单独谈话?会员社群日常维护呢?”
“这些才是你该做的东西,向满,你不要搞不清楚重点。”督导还在外面检查,杨晓青望一眼,不敢大声说话,只轻声提醒向满,“你要是真适应不了,太闲了,就去学点东西,你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眼看着要考试了,我告诉你啊,牛我都替你吹出去了,你别丢我脸。”
杨晓青很少一下子和向满说这么多话,且语气严肃。她只是想让向满明白,每个人都在成长,不同的阶段要找对不同的位置,使错劲儿并不会给你带来好收获。
向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首当其冲就是扔掉自卑。
她打心里觉得自己不配当店长,不配拿加薪,不配靠脑子和管理能力吃饭。如果一直这么想,她永远不会进步。
向满没有被这么严厉地批评过,脸上有点挂不住。杨晓青看出来了,叹了口气,捏一捏向满的肩膀:“我认为你可以做得更好,前几天和你说的,当一年店长后调去其他城市,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向满认真想过,关于杨晓青的提议,但她不敢轻易答应。还是那个原因——她觉得自己不够格。
去另一个城市,意味着更大的挑战和更高的职级和薪资,她如果去了,说不定能和杨晓青平起平坐。那杨晓青会不高兴吗?她自己为什么不去呢?这是机会还是坑?是不是杨晓青对她的考验?
以前的向满从来不会考虑这些东西,她只负责埋头卖药,简单平淡。可如今自己被架到了这里,难免心里虚。
“不着急,你慢慢考虑,”杨晓青被她脸上如临大敌的模样逗笑了,“小满,你怎么这么可爱呢?笨笨的可爱。不是贬义,是在夸你。”
向满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她自己意识不到,这种不由心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杨晓青说她笨,她知道那没恶意。
但如果换个人讲,那就变味儿了
向满配合杨晓青核对线上库存和柜台库存。
连雨季,前几年的夏天好像都没这么多水,店里空气泛着潮意,她站在柜台里,看药店外面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水,忽然又想起沈唯清。
他总喜欢贬她,说她笨,说她傻,嘴欠,说她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当他们把关系理清,并打定主意再也不往来之后,他反倒对她和气起来了。
汪奶奶打电话喊他们来家里吃饭,吃过水面,枣肠和黄瓜凉菜。他们在同一张木桌子上,却各端各的碗,谁也不看谁。只是当向满起身收桌子去刷碗的时候,沈唯清会把碗挪到一边,他的目光从向满那双手上一掠而过,说:“我来吧。”
“你衬衫是白色的。”
“你不是不爱碰水?”
向满抿住嘴唇,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
都对之前的交战避而不提,仿佛全然陌生,好像那天晚上抱在一起吻得昏天黑地的不是他们一样。
向满看见沈唯清挽起的袖口,他的手表摘在一边,手上沾着水珠和洗洁精,手腕上被她咬破的痕迹早就消了。他对她的戾气好像也无从察觉了,向满终于明白姜晨所说的,沈唯清其实是个很绅士有礼的人,只是曾经对她例外罢了。
向满给汪奶奶测血糖,顺便按摩腿。
老太太捋着她的头发,问:“沈唯清妈妈给你介绍的那个男孩子,联系了吗?相处得怎么样?”
向满手上动作一顿:“还没呢,最近太忙了。”
“也不能只顾工作,那男孩子我见过,是沈唯清妈妈很得意的学生呢,博士生,而且跟你是老乡,性格也很踏实内敛,你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好。”
沈唯清从客厅小沙发上起身,将手表戴好:“我走了啊,下周末再来看您。”
“好,慢点开车。”
“嗯。”
向满低着头,听见沈唯清关门离开的声音。
“小满?”
“啊?”
“心不在焉呢?”
向满不好意思了:“最近真的太累了,我真正当了店长才知道这位置不容易,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格。”
“胡说。”老太太拍她手背,细细摸她手背上的疤和茧,“路不都是人走的?你能从那大山里走出来,还有什么路你走不通呢?别想太多,工作你配得上,优秀的男孩子你也配得上,听奶奶话,有空和人家联系联系,不要当做相亲,就当做认识个朋友。”
“好。”向满应下。
外面的天阴沉,似灰幕笼罩,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要打雷落雨。
向满等老太太睡了才出来,手上拿着湿漉漉的折叠伞,走出胡同时手机却响了。她将伞夹在腋下,单手翻手机,刚接通说了一声喂,一辆车就从她眼前飞驰而过,路边小坑溅起水花,溅在向满的鞋面上。
沈唯清车开得快,目不斜视,根本没看她一眼。
有毛病。
他在心里骂了好几句,绕出一个街区,脑子里却还是向满站在胡同口呆愣愣接电话的样子。
就这么急,就这么沉不住气,他妈妈的学生有什么好?博士又怎么了?他又不是没见识过,前几年汪展手下就有个男学生因为和已婚的学姐勾搭到一处去,闹得别提多难看。学历好就全是好人了?这老太太就知道乱点鸳鸯谱。
还有向满,耳根子怎么就那么软?让你相亲你就去,让你联系你就急不可耐地联系?
有毛病。
沈唯清脸色特别难看。
他开车到展馆,易乔已经在等待,他有个朋友是做互联网内容的,最近在搞一个各领域创业者访谈的项目,想约沈唯清的时间。沈唯清不介意,反正是给自己的品牌增加声量,他也不是曲高和寡的矫情人。
采访就在展馆顶层的露台进行,沈唯清很善谈,也很有分寸,采访很顺利,到了晚上,露台上的灯带亮起来,好像把空气里的湿气都照透亮了,易乔连连直呼如此良辰如此夜,这真是个好地方。
“你这有酒吗?”
“没有,只有苏打水。”沈唯清略有嫌弃地看了易乔一眼,“你离了酒能死么?”
“害,这不,借酒浇愁嘛。”
易乔喜欢的姑娘有男朋友了。易乔的天都塌了。
“真有出息。”沈唯清说,“人家能不烦你么?”
“可我没办法啊!”
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忍不住靠近,拿绳子捆,拿链子栓都没用。
人姑娘和男友正在磨合期,有一次晚上吵了架,发了一条模棱两可的朋友圈,挺emo的,易乔连夜开车赶到姑娘家楼下,却不敢给她打一个电话。一直在车里坐到下半夜两点,姑娘男朋友来了,大大方方上楼去了。易乔在楼底下看那扇窗,看灯亮了又灭,感觉自己一颗心和那灯一起甩进了暗处,再也找不回来了。
沈唯清撑着栏杆远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远处雾蒙蒙的,灯光和蜿蜒车流被溶解。
马上又要落一场雨。
“上个月我爸说看见你家老太太去医院做检查,身边还是跟着一女孩,谁啊?”
“不知道。”沈唯清说。
今天吃饭的时候他听见向满说自己正式升了店长,很忙,但他眼中的向满永远不会被工作压倒。她有韧性,根扎得也深,生命在她这里好像可以无限延伸,她永远都在按部就班地讨生活,你可以给她加码再加码,她还是能扛得住。
而且,忙碌的工作不耽误她陪老太太去医院,还不耽误她认识同龄男人解决个人问题。
多厉害的人。
沈唯清想象不到向满被击垮的样子。
她会被击垮吗?
“卧槽,下雨了!”
夏日夜晚,雨水急促,倒是不凶猛,细凉雨丝迷蒙而连绵,空气里一股泥土涩味。
易乔拉了下沈唯清,没拉动:“走啊?”
“我再站会。”
“?傻了?淋雨啊?”
“又淋不死。”沈唯清说。
他在意大利读书的时候别提多讨厌下雨。当地雨季凶悍,常常伴随强风和雷暴,他只能躲在房间里睡觉,一觉醒来窗外却还是昏沉压抑的天,没完没了。
心境一时一变化。
现在他觉得雨水也挺好,凉的,能让人心里安宁。
易乔的朋友问易乔:“他怎么了?”
“精神不正常,”易乔看着露台上淋雨的沈唯清,“男人奔三了还没女朋友,就容易精神出问题的。”
“那你?”
“对,我更不正常。”易乔摊手。
人生心酸遗憾太多。
求而不成,爱而不得,与人纠缠,被人误解
百味要细细品。
另一边,向满刚经历了一场比淋暴雨还要令人难过的争吵
——姜晨收到了公司的辞退通知,杨晓青没有出面,是公司办公室直接发来的消息,告诉姜晨她没有通过实习试用。
一年,姜晨在门店做了一年了,还是没能留下来。
她礼貌而克制,打电话给杨晓青,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杨晓青却说:“向满半年前就已经替你争取过了,但真的很遗憾。”
姜晨崩溃了。
她直接冲到向满家里,想要问问她,既然你早就知道我转正会失败,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倒不是多么需要这一份工作,可是你不能骗我。
姜晨哭得伤心,指着向满的鼻子:“我拿你当姐姐,可你和她们都是一伙的,你们都欺负人!”
向满心里也不好受。
她快要难过死了。
钟尔旗下班回到家,看见向满瘫坐在地板上,手冷得吓人。
“我没事。”
“你不像没事。”钟尔旗把她扶起来。
向满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脑袋打了死结,她换了件衣服决定下楼跑步。烦心的时候就要跑步,跑起来时风打在脸上,她不会再想沈唯清,不会想家里,不会想工作。
她什么都不想。
可是外面还在下雨,且越来越大。
她跑了一圈,头发浸湿了,只能闪身进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躲雨。
杨晓青就在这时给她发来微信,宽慰她:
“在难过吗?我早告诉过你要把朋友和同事分开,否则很多事情你都会很难办。”
“今天这件事如果换做我是姜晨,我不会朝你发脾气,因为我深知人人都有难言之隐,特别是在职场。这是她不成熟,不是你的错。”
“放宽心吧,你要往上走,这些都是必须经历的。除非你想一直待在泥里,待在食物链最底层,你想那样吗?”
不想。向满在心里说。
可她真的很难受。即便心里透亮,这就叫成长。
便利店老板娘正在看电视,她的小儿子在旁边做作业,烤肠机在转动,还有一股未散的饭菜香。然而这一切温馨都与她无关。
她买了一瓶矿泉水解渴,然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重新跑入雨幕。
还有人和她一样淋着雨,在这个漫长的雨夜里落寞吗?向满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只是忽然很想念沈唯清的露台。
想念在那里看过的朗夜和星星。
对她心软
向满晚上睡不好觉, 一连几天,闭上眼睛就是姜晨沾满泪水的脸。
这种感受并非第一次体会,上一次是她刚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 也是成夜成夜睡不着觉。赵呈轻轻拍她的背,她躲在赵呈烘热的胸膛里掩面哭泣, 她不敢想象自己逃跑以后妈妈会面临什么样的崩溃, 向斌又会如何大发雷霆,那种溺死在深水里的无力感,叫做愧疚。
她的愧疚心太活跃了,这样的人会比旁人多出许多烦恼。
给姜晨打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发微信只会收获一个红色感叹号。向满斟酌再三,拜托钟尔旗联系姜晨, 随后得知姜晨此刻已经离开北京旅行去了,她的朋友圈精彩又绚丽,向满想看一看, 钟尔旗却捂着手机:“哎呀小满, 姜晨现在正在气头上,说什么话都是发泄而已。”
向满执意抢来手机瞧了一眼,原来姜晨去了张家界, 她一身登山装备站在天门山前笑着自拍, 配文:出门爬山,豁然开朗,什么狗屁工作狗屁朋友,老子不需要。
钟尔旗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以为只是姐妹之间闹了小别扭, 于是揽着向满的肩膀安慰:“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
真的会好吗?向满不觉得。姜晨是结结实实记恨上了她, 甚至觉得她无法转正的事其中必有向满的推波助澜。
被人冤枉的感觉很糟,心怀愧疚的感觉也不好受,向满下楼夜跑的频率明显增加,心里装着事,再加上前几天淋的那场雨,她病倒得理所应当,头一天晚上还好好的,早上就起不来床了,最要命的是梦里姜晨还在哭着骂她,骂她不真诚,骂她假惺惺,还把登山杖往她身上甩。
向满起床先是咳嗽,然后便觉腰酸背痛,好像真的被人打了一顿
沈唯清接到电话时正在开视频会,讨论明年去英国参赛的公共空间作品摄影事项。
老太太轴得很,一次不接就打两次,两次不接就打三次,沈唯清无奈之下叫了暂停,回了电话过去,老太太那边窸窸窣窣是穿衣服的声音:“小满病了,我买了点东西给她你不忙是吧?”
沈唯清撑着脑袋,这老太太永远觉得他在不务正业,仿佛他的工作就是天上掉馅饼,从来不用辛苦忙碌的。
“她怎么了?”
“感冒了。”
“您要送什么过去?”
她自己就是做这行的,家里还能缺了头疼脑热的药?
老太太有理有据:“不是药,我买了点补身体的东西,给小满吃吃看。”
见沈唯清没做声,老太太便吼他,中气十足:“你懂不懂点事?小满平时帮我多少忙?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去?”
“您去您的呗。”
“废话,没指望你。”老太太说,“你开车送我去,我拎不动,反正你也闲着没事干。”
沈唯清:“”
老太太喜欢向满,沈唯清知道,可看见老太太进货似的往车上搬东西还是吓了一跳,燕窝,花胶,阿胶全是补养品,沈唯清看得皱眉毛:“你可吓死你的小满了,她不能要。”
“她要不要是她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老太太一挥手,“走!”
一路上,沈唯清大概听明白了向满最近的遭遇,他并不能理解向满失意的原因,朋友本就是双向选择,如果利益冲突或是立场有异,朋友也就做到头了,这有什么可垂头丧气的?还因此大病一场?
“因为小满性格内向,她太温柔了。”
沈唯清撑着方向盘笑了下,她温柔?您是没看见她下死口咬我手腕的时候,哪里温柔了?
老太太还在微信上询问向满家门牌号,沈唯清已经把车停好了,他拎着东西走在前面去按电梯,却听到老太太诧异问他:“你知道小满家住几楼?”
沈唯清顿了顿:“不知道,猜的,您问问吧。”
他没有跟着上去,而是回到车里等待。
老太太没多待,大概半小时就下来了。
回程的一路上,沈唯清听老太太抱怨:“我怎么觉得小满当了店长反倒更辛苦了呢?人都没精神气儿了。”
他没说话,始终沉默,却在把老太太送回家后再次原路返回,在向满家楼下做了两分钟心理建设,将她见到他后可能会说的话一一预演了一遍。
她温柔个鬼,她牙尖嘴利,八成是要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有点忍不住。他抬手,叩响向满家门,一下,两下,手表和房门切磋出金属声响,屋内,向满踢踏着拖鞋,将耳朵靠在了门边。
“谁?”
“我。”
向满也奇怪自己过于敏锐的直觉,敲门声叩响第一次的时候她就心有所感,她觉得沈唯清会来。直到将门打开一条缝,果真对上沈唯清拧着眉头的难看脸色。
“你这是?”
“看看你还活着没。”
沈唯清像是个不请自入的歹徒,他掌住门,轻轻松松侧身进来,完全忽略向满的为难神色,却被地上大大小小的礼盒绊了一下。
向满索性蹲下:“你来得正好,能帮我把这些还给汪奶奶吗?我不吃,太贵重了。”
“你们一老一少拿我当跑腿的呢?”沈唯清居高临下看着她:“等你好了自己还吧。”
向满还蹲在那,单薄身躯被罩在她的棉质格纹睡衣里,头发因挽起而露出一小节纤细后颈,细软黑发盘踞着,认真整理那些被他不小心踢歪的礼盒。
沈唯清发觉自己已经到了看她一眼都生气的程度,他伸手拽她的胳膊试图把她拉起来,却没想到手碰到的地方那么热,隔着一层衣料都能感受到皮肤滚烫温度,沈唯清一惊,把向满扯起来再去探她额头。
“你还烧着呢?”
“刚刚没有,”向满多开沈唯清的手,自己去摸,却发现摸不出什么门道,她的手心和额头一样火热,“现在好像又烧了。”
她刚刚去洗了个衣服,又有点发冷。没办法,白衣服只能手洗,扔洗衣机洗不干净。
“今天的药还没吃,我再去吃一遍。”向满说。
“吃几天了?”
“三天,还是四天。”
沈唯清懒得搭理向满,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憋不住骂人,只能摆摆手把她往房间里推:“换衣服,拿身份证。”
向满脚下没动:“拿身份证干嘛?”
“带你出去,杀人抛尸,身份证咬嘴里,回头警察找你的时候方便认人。”沈唯清嘴上不饶人,向满涨红的一张脸令他不畅快,他指着向满,“去医院!你挂号不用身份证?”
向满是真的不知道。
她从小到大都很少去医院的,小病小灾吃药大多能熬得过去,她也尤其不喜欢打点滴,虽然她读书时学过这项技能。
可刺穿他人皮肉和目睹自己挨针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坐在点滴室的躺椅上煎熬着。
刚刚给她打针的护士一连下了三针才找到血管,向满忍着没出声,小护士已经急得满头汗了,拍一拍向满满是冻疮疤和皱纹的手背,委婉地说:“你这手嗨呀,而且血管也太细了,太难找了。”
向满还没退烧,这下更觉脸热,索性把外套盖在脸上休息。
这椅子很硬,很凉,不舒服,和沈唯清送她的那把沙发椅差太多了,她其实宁愿回家吃药睡大觉,可沈唯清不饶他,他耐着性子去给向满接了杯热水,递到她手边逼她喝,不喝他就皱着眉头瞪她,顺便把身份证和单据塞进她的帆布袋。
“你这袋子是祖传的吗?松松手行不行?我不偷你东西。”
向满松开手,任由沈唯清把帆布袋拿走,他扫了一眼,里面还是那些内容——钥匙,手机,小零食,充电宝,笔记本由两个增加为三个了,怪不得死沉死沉的。
向满哑着嗓子解释:“我最近在学英语。”
三个笔记本,一个是执业药师考试真题,一个学英语,一个记账。
“怎么学?”
“先从背单词开始。”
向满主动把那个记单词的本子摊开给沈唯清看,她不觉得自己二十多岁才开始认真学英语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甚至还想借此机会向沈唯清请教一二,求知欲不丢人,沈唯清的英文一定很好。他在设计领域的光环是她理解不了的,毕竟隔行如隔山,可是他从小就在外闯荡,怎么可能不掌握几门外语呢?
向满想从沈唯清身上学点东西。
沈唯清也看出来了。
他把向满的单词本合上,站在她面前,遮住医院刺眼的白灯:“你还是先学点别的。”
“什么?”
“先学学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别把自己搞得像条阴沟里的老鼠似的。”沈唯清嘴真毒,“你对不起谁了?你做错什么了?至于把这事搁心里?向满,你累不累?”
点滴室里人不少,喁喁交谈声里沈唯清的音量不算突兀,可向满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她看了看左右阖目休息的患者,摆摆手示意沈唯倾身过来,沈唯清哼笑着,就是不如她愿,在她面前站直了骂人:“你也知道你丢人啊?多大人了,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来纠结去。”
向满紧紧抿着唇,不再理沈唯清。
直到一瓶点滴打完,她坐在沈唯清车上,还是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口:“你根本不了解这件事,凭什么这么说我?”
“你觉得你做错了么?”
“错了。”向满说,“姜晨是我的朋友,我不该跟她藏秘密。所以我愧疚。”
“那你领导那边怎么交代?”
“我应该和晓青姐直说的。”
沈唯清开着车,转头看她一眼,眼神内容一言难尽:“你领导摆明了想让你吞了这个夹板气,她不想落埋怨,所以拉你出来扛雷你怎么这么笨呢?”
他手指敲着方向盘,几分不耐:“不想和蠢人讲话,你自己琢磨去吧。”
向满不是笨,她只是习惯换到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果她是杨晓青,她会怎么做?如果她是姜晨,又会怎么做?想来想去,每个人似乎都有苦衷,都有理由,相比之下,她自己的苦衷反倒显得无关紧要了。无非是替领导挨骂而已,杨晓青早就明白告诉过她,同事就是同事,别试图成为朋友。
可她还是心里过不去。
“向满,你没长一颗玲珑心,就别跟人家玩心眼了,你玩不了。”沈唯清将车停入车库,“你不是喜欢直来直往么?人和人的相处,直接点,真诚点,总不会出错。”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向满手遮额头往车窗外看,这才发现进了地下停车场。
“这是哪?”
“我家。”沈唯清说。
“带我来你家做什么?”
“不是说了么,杀人抛尸,”沈唯清挡着电梯门让向满先进,仿佛是邀她进恶兽之口,“快点!”
向满抱着帆布袋不动。
“你自己回家,晚上再烧起来怎么办?”
“不是自己,我有室友。”
“你有室友还让你病好几天?人家没事干,就看着你是吧?”
向满还是不动,沈唯清没了耐心,只能说谎,反正他说谎从来不打草稿:“你汪奶奶交代的,晚上还说要跟你视频,看看你好了没。不然她就要去你家亲自照顾你,你选吧。”
向满犹豫再三,最终被沈唯清推进了电梯。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沈唯清的家,而且是翻修过的家,沈唯清自嘲,说那女人把他家能砸的都砸了,他倒是不心疼,唯一遗憾的是他搭了一半的古建筑积木也倒了,不仅前功尽弃,还少了几个零件,这下是彻底搭不起来了。
他用了个大纸箱子把零件全都装起来,塞进了杂物间,眼不见心不烦。
“你睡客卧。”沈唯清说。
“行哪边是?”
沈唯清没回答她,随手一指。
不愧是干一行专一行,沈唯清的家是向满见过最漂亮的房子,浅色实木装,处处都简单,但处处都暖意盈盈,向满听说这是沈唯清自己设计的,便更觉得他很厉害。只是这么一个心黑嘴也黑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么温暖的作品?
向满想不通。
药劲上来就犯困,她推开卧室门,搭了一个床边,在厨房叮叮当当的伴奏里很快睡着了。
半小时后,沈唯清端着一碗粥从厨房出来,却没在客卧找到人,他推开自己房间门,看见向满躺在他的床上,胳膊搭在床外,睡得还挺熟。整个人缩成一只虾。
他喜欢暖色的场景,就比如此刻,浅米色床品上映着橙色读书灯的影,向满睫毛在颤,颤得他心软,像是手里这碗粥似的,简直一塌糊涂。
沈唯清没忍住,伸手去捏向满的脸,向满没醒,他就俯身去探她额头,用嘴唇
向满醒来的时候发现灯关了一盏,只留一侧,沈唯清正襟危坐在床边,好像无事发生。
他手里端着的粥已经由滚烫变得温凉。
向满坐起身,向沈唯清讲述自己刚刚短暂的梦:
“我觉得你说的对,是我想复杂了,我决定和姜晨好好道个歉,毕竟我的确做错了,不论她接不接受,我都心安。”
“嗯,行。”
“等她回来,我直接去找她,当面聊,这样够不够直接?”
向满抱着双膝,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盖的被子。
“问我?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么?”沈唯清用汤匙搅着粥,“你拒绝我的时候怎么那么直接呢?”
给向满说得一愣。
让她怔忡地还有沈唯清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就那么一瞬,马上换上了欠揍的嘴脸。他举起汤匙递到她嘴边,满是不耐烦和嫌弃:“张嘴!别让我说第二遍!”
对他感激
“你做的?”
向满抿了一小口, 米粒在舌尖化开,应当是煮了很久的,可她吃了药还挂了点滴, 这会儿嘴里发苦,细细品鉴后发出评价:“没味道。”
“白粥, 你想什么味道?”
“我小时候家里总做辣椒酱, 就是那种刚采下来的红辣椒,去蒂,一半晒干,一半剁碎做酱, 用坛子装。我弟弟小时候生病,我也给他煮粥, 然后拌一点辣椒酱,他能吃两碗。”
“然后呢?”
“然后病就好了呀。”
沈唯清没话讲了:“你弟在你手里顺利长大也是生物奇迹。”有人生病吃辣椒的么?
“你别不服气,更多滋源加抠抠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了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懂不懂?”向满告诉沈唯清, 她离家独居以后不下厨, 只有想吃辣椒酱的时候会自己做,这对她来说容易而痛苦,容易是因为工序简单, 痛苦是因为她的手碰辣椒会很疼。
她一次会做很多, 用玻璃密封罐装好了放进冰箱,能吃很久。
“那还是不疼。”沈唯清说。
“这不是嘴馋嘛。”向满拿过碗和汤匙,慢慢往嘴里递,垂下眉眼,声音很低。
她人从家乡走出来, 可是多年的生活和饮食习惯改不了,身体往往比灵魂更难突破桎梏。
沈唯清认识她这么久, 原本以为她性情寡淡,冷心冷肺,而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掀翻他的猜测。向满这人很拧巴,她看上去洒脱,却总是在不经意处露出一点儿小女孩的稚气。
他起身出去,临走前手掌使劲儿在她头顶揉了一把,恶劣地将她头发揉乱:“你敢把粥洒我床上试试。”
向满还没听明白,这原本是沈唯清的房间。怪就怪主卧客卧长得差不多,她没有注意。
沈唯清的床很大很柔软,比她和钟尔旗在网上买的自由拼装的木架子床舒服太多了,床品也很干净,她吃饱了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并没意识到这样的相处已经过界了。
他们竟然成了在对方家里也能毫无防备、坦然入睡的“好朋友”。
向满这一夜无梦,卧室窗帘厚重,遮天蔽日,她醒来后推开门才发现天光已大亮。沈唯清醒得比她早多了,脸上没什么困意,盘膝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游戏手柄,正对着投影仪专心致志。
向满好奇张望了一眼,屏幕上是她不认得的那个粉色小胖子。
“星之卡比。”沈唯清提醒她,目不错珠,手柄按得飞快。
“看着有点难。”
“不难。”沈唯清说着,操控手柄吞掉了地图上的一个自动贩卖机,粉色小胖子变成了粉色小方块,“吃什么变什么,多简单。”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向满坐在沈唯清几步之外,仰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人要是也能这样就好了,想变小猫想变小狗都行。”
“你变成流浪猫狗我还要出去抓你,给我省省心吧。”
沈唯清穿着居家T恤,难得的休闲姿态,阳光勾描他侧脸轮廓,也把他瞳色照得更浅。他把手柄一扔,站起身,顺手拎着向满后衣领也把她拽起来:“洗脸去,然后吃饭。”
还是粥,不过添了杂米,色彩和口感都变得丰富。还有煎蛋和素饼。依旧是出自沈唯清的手艺,向满觉得他真是个耐心的人,或许做设计师的人更能耐得住寂寞,在厨房煮粥的那一个小时和繁重工作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沈唯清坐在她对面安静吃饭,把手边的小玻璃罐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喏,吃辣椒酱,变辣椒酱。杀伤力更上一层楼,骂我也能更有劲儿。”
“”毫不夸张地说,向满两眼放光,她问沈唯清,“你去我家了?什么时候去拿的?”
沈唯清没回答。
昨晚向满睡着了,他开车去了向满家,是她的室友开的门。在陌生人面前沈唯清永远绅士而体面,让人毫无疑心,他解释自己的来意,还拜托她的室友去帮她拿一套换洗衣服来。她吃完药睡觉必定要发汗,怕她衣服湿了不舒服。
向满看着门口放着的纸袋,心里溢出点感动,她放下筷子,态度端正向沈唯清表示感谢,沈唯清却装作没听见,问她:“最近连雨季还出去跑步,你不生病谁生病?”
向满拧开辣椒酱的罐子,说:“因为有烦心事啊。”
“除了你那傻朋友,还有什么事儿?”
还有你。
向满在心里说。
她抿着嘴唇,筷子尖挑起一点红。沈唯清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注定不会同行,她的路也无需伙伴,所以不想浪费时间。
而且就像做酱的红辣椒,你明知摘了就要辣手,越品后劲儿越大,何苦去碰呢?
沈唯清没有等到向满的回答,他也有点心不在焉,学着向满的样子挑了一点酱,结果一口呛住,当即咳嗽起来。
“什么鬼东西?拿走!扔了!”
向满一把揽过来,抱在怀里:“谁让你吃那么多。”
沈唯清脸都涨红了,他愤愤指了指向满,起身去卫生间漱口,关上了卫生间门还能听见向满的笑声,清亮如破昼,她不常笑,可笑起时又那么吸引人。好好的小姑娘,不就是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么,沈唯清不懂她为何总把自己搞得苦大仇深,一次又一次忍不住想扒了她的皮,看看她这颗心究竟什么做的。
他猛地拉开门,一把攥住向满的手腕就要把她往里拽:“来,你进来笑。”
向满还抱着那罐辣椒酱不撒手呢。这场景太熟悉,沈唯清握着她手腕的温度也好似体验过,他们都想起了那天晚上失控的吻,近乎同时露出不自在的神情。
向满手机响了。
她如同得了赦令一般甩开沈唯清的手,朝他笑笑:“你吃点甜的缓一缓吧。”
沈唯清撑着洗手台不作声,他盯着向满飞奔去接电话的背影,深知自己此刻更想吃点别的。
但是不行。
昨夜病容已经不见了,她生命力那么茂盛,挂了电话便匆匆回卧室去换衣服,转眼又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姑娘,汪奶奶给她打电话,说汪展的学生小关刚好路过她家楼下,听说她病了,要给她送点早饭,已经在小区门口了。
沈唯清送向满回家,可她越是表现出焦急,他就越是放慢车速,就差哼着小曲儿了,向满发现了,忍不住催他,却得到他不善的回应:“不是刚吃饱了么?你打算吃几家饭?”
向满解释:“汪奶奶和汪阿姨也是好心,她们”
“要给你介绍男朋友是吧?”
“是。”向满没有撒谎,“但我没打算答应,汪奶奶说就当认识个老乡,城市这么大,多个朋友多条路。”
“为什么不答应?哪里不合你意?”
“我不想谈恋爱。”向满用六个字把话堵死了。
“那你还和人家认识?”
“刚认识几天而已。”
老太太说的没错,那男孩和向满一样是内敛的性格,加了微信后一直和向满断断续续地说话,不冒犯也不冷淡,向满平时忙起来不看手机,回复时间不固定,可不管是早还是晚,男孩总是有回应。
“小满,你需要有人照顾,就比如你生病,总不能自己扛着吧?”
老太太发来语音消息,向满不知如何回答,悄悄将目光投向沈唯清,却发现他嘴角噙着笑,有那么点不怀好意。
“我警告你啊,别当海王,对人家没意思就趁早说明白。”他说,“你学不会那一招半式,别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沈唯清让向满谨记,人际交往只需要直接和真诚。这才能让自己舒服。
他甚至将车停在小区门口,目送向满和那男孩见面。
细框眼镜双肩包,男孩眉眼柔垂,的确姿态谦逊而礼貌,他手上拎着附近茶餐厅的早点,嘱咐向满生病了也要记得好好吃饭。
“你等下,我上楼拿点东西给你。”
向满小跑上楼,不一会儿捧着个玻璃罐子下来——她冰箱里还有一罐没开封的辣椒酱。
“家里的味道,我自己做的,你应该也喜欢。”她说。
沈唯清努力克制想鸣笛的手。
这大清早的偷窥人约会,可真是闲得胃疼,可他又不想走,他总觉得自己前脚走,后脚向满就要扑进那男孩怀里了。
他得看着。
看那男孩如何欢天喜地接受了“礼物”,两个人又是如何互道再见。
或许这才是适合向满的人?
这一幕在他脑海里拓印下来,来回印墨,日夜不停地滚动。
终有一天忍不住了,他给向满发消息:“我帮你几回了?怎么不见你给我什么回礼呢?”
彼时向满正在请姜晨吃晚饭。
人均一千多的日料放题,难得的奢侈。
姜晨也知道这顿饭让向来节俭的向满出了血,但她就是故意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恨。
出去旅行这么久,她稍稍想明白了一些,尤其是从来没有联系过她的沈唯清给她打电话,替向满说项,她心里那点气就消的差不多了。沈唯清真的口才了得,在他口中,向满的苦衷那么多,压力那么大,最关键的,她真的珍视这段友谊。
向满秉着直接而真诚的原则,向姜晨正式道了歉,她替姜晨整理了简历,帮她汇总了招聘网站上适合她的岗位,做了许多功课,全都整理成册。还有她入行这些年做的笔记,药理知识,培训技能,全都一丝不苟誊了一份给姜晨,希望能对她有所帮助。
姜晨什么都不缺,向满只能用这种方法表诚心。
姜晨肯来吃饭,就证明这段关系正在回暖。
她回沈唯清消息:“谢谢你,我发现你真的很聪明。又欠你一次。”
那种明朗的,不拘小节的,松弛自在的生存智慧,真的能消除人际关系里的许多烦恼。沈唯清身上的松弛感和游刃有余,她还要学习很久。
“少转移话题,”沈唯清说,“你欠我的多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你欠我一次,我欠你一回,两个人就彻底绑在一块了。
夏末初秋,晚风已经沾了些许寒意,他站在露台上,风把他的衣襟吹鼓。
“有空陪我看星星吧。”
“行。”
向满放下手机,朝姜晨笑:“不生气了?”
姜晨瞥向满一眼:“看你表现,反正我们现在不是同事了,可以做纯粹的朋友了。”
她看着向满灭了又亮的手机屏幕,问:“你跟沈老板谈恋爱了?沈老板成功了?”
向满回答她前半句:“当然没有!”随后诧异:“为什么这么问?”
姜晨往嘴里恶狠狠塞了一块鹅肝:
“因为他特自信。”
“他说,他一定会追到你。”
对她无奈
这不是自信, 这是自负。
向满问沈唯清:“你是不是健忘?”
“?”
“不要再和姜晨说些奇怪的话,不然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
沈唯清是多么聪明的人。
不消片刻他回复:“嗯,知道了, 我道歉。”
可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句道歉并无多少诚意。
“你说过不会再纠缠的。”向满打字加了句号, 这是在表明她的严肃态度, “还有,请把你的高高在上收起来。”
沈唯清没有回话。
向满说他健忘,其实都委婉了,把那个忘字去了, 他也认。
人生二十多载,沈唯清很少品尝力不从心的滋味, 但凡是他想做的,他想拿到手里的,鲜少有不成功。向满让他知道了凡事皆有例外, 他第一次主动追个女孩儿就遭遇如此滑铁卢, 说没有挫败感是假的。
偏偏他又是个不会服软的人,这种挫败令他更有胜负心,屡次说要放弃, 屡次又卷土重来。沈唯清自己也有些许迷惑, 迷惑这一次又一次,究竟是因为他对向满的一往情深?还是男人的劣根性在作祟?
“你们经常联系吗?”向满问姜晨。
“当然不,又不熟。”姜晨说。
“那把他删了。”
“为什么?”
“他很讨厌。”
没觉得啊。
在姜晨看来,沈唯清对向满再真心不过,他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为了向满考虑, 人又长得那么顺眼,实在是个很好的男友人选。她不明白向满因何抗拒。
“我去结账。”
向满站起身, 却被姜晨拦住,她瞥向满一眼,闪身走在了向满前面,鼻子哼气:“省省吧你,平时洗发水都要买打折的,要你请我这顿饭我可真的罪该万死。”
向满一愣:“说好我请,给你赔礼。”
“用不着,你已经被我钉在耻辱柱上,友谊的耻辱柱,一顿饭就想把我打发了?想得美。”姜晨说,“以后看你表现。”
到底是嘴硬心软,心里对向满的那点气已经彻底散了。
姜晨平时出门吃饭有个习惯,喜欢在社交平台分享餐厅,一来二去竟也积累了不少粉丝,还是某点评软件的高级会员,手里存了不少餐厅给她的大额优惠券,这一顿饭只花了原价的一半。
她收起手机和向满显摆:“我想好了,销售不适合我,我打算改行了。你帮我做的简历用不上了。”
“改行做什么?”
“我有个学长在做短视频,就是那种本地生活号,我决定和他一起干,我喜欢这个,每天探店,吃喝玩乐,多有意思。”
姜晨想法简单,简单的人不会瞻前顾后,有了目标就直接冲,向满羡慕也钦佩这样的执行力,而她还要在要药店行业继续深耕。今年也是她的转折点,终于从站柜的店员成为了店长,这一步跨度不大,但她走了五年。
说不辛苦是假的。
可前面还有更大的挑战。
十月下旬,执业药师考试,这是向满离开校园多年后第一次踏进考场。
考试前她努力调整心态,尽量保证规律的作息时间,可脸上还是冒了好几颗痘。
杨晓青笑得不行,向满的笨拙太真实,也太好玩了。她给向满特权,给她放了一个礼拜的考试假。
“这周你去考试,店里的事我帮你看着,不要紧张。”
汪奶奶听闻她要奔赴考场,也做了准备,每天给她做营养餐请她来家里吃,向满连连摆手,指着自己脸上的痘说:“这就是因为您给我的补品才补成这样的。我好像无福消受。”
“胡说,我们小满是最有福气的姑娘。”汪奶奶给她炖汤,玉竹排骨汤,“这是必须的,有孩子要考试,全家就要一起上阵帮忙,这才是一家人。”
向满有些无所适从,只能沉默,小口小口抿着汤。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受到这种关爱。
在她二十六岁的这一年,还有长辈把她当孩子。
“沈唯清妈妈还做过一本营养餐的食谱,那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时她想着等沈唯清高考了,就给他做,结果还是没用上。”
沈唯清高中就出了国。
且他与母亲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可能并不知道汪展的这份心。
“小满,你给沈唯清打个电话,让他来喝汤,我做了这么多,别浪费。”
沈唯清也知道向满即将考试。
他把家门密码告诉向满:“你考试的地方离我那近,这几天去我那里住,免得早上挤公交。”
说完便埋头喝汤,害得向满惊慌往厨房探头,然后在桌下踢沈唯清的腿:“你小点声!我不去!”
沈唯清不抬头,却轻松锁住她作乱的腿:“怕什么?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你自己住,我去工作室。”他说。
向满当然不会接受沈唯清的“好意”,她看着沈唯清的脸,犹犹豫豫说出那句酝酿很久的话:“我们聊聊吧,等我考完试,好吗?”
“聊什么?”
向满没有回答,但他们都知道答案,无非是聊聊他们的关系,他们都不是喜欢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人,而且这若即若离朦胧模糊的相处太折磨人了,向满觉得自己站在一层春日将化不化的薄冰上,随机可能坠入水中,如果那是必然的结局,她宁愿退回到寒冬。
沈唯清答应了。
考试持续两天。
出考场的那天天气很好,真正的秋高气爽。
钟尔旗和姜晨在考场外等着向满,怀里抱了一束向日葵,朝向满夸张地大叫:“考完啦!解放啦!”
那架势要多夸张有多夸张,像是高考一样,很多人的目光投过来,向满很不好意思,但又难掩开心。她抱着花,被钟尔旗和姜晨的快乐感染了,明明只是一场考试,却像是她们集体做了件什么拯救地球的大事一样。
什么沈唯清,什么男人,什么爱情的烦恼通通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原来掌控自己的人生这么爽。
向满抱住钟尔旗,又抱住姜晨,说:“我觉得自己考得还不错,但我还是想求个心安,我们去寺庙拜一拜吧!”
汪奶奶是信佛的,平时会去家附近的法源寺,每逢初一十五一次不落,可是向满远没有那样的境界,她只会在心有所求时才想去求佛祖眷顾。
姜晨如今出门三角架不离身,哪里都是她拍视频的场地,自然愿意去凑热闹,她问向满:“据说雍和宫和红螺寺求姻缘比较好,天宁寺求事业,我们去哪里?”
“那一定是求事业。”
“可我想找男朋友。”姜晨撇撇嘴,“现在只有我单身了。”
钟尔旗挑眉看着向满,她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重磅新闻,那天大半夜一个陌生的好看男人来帮向满取衣服,她就知道不对劲:=“果然啊小满,闷声干大事啊。”
向满解释:“没有,我没有谈恋爱。”
“沈老板还没成功呢,他在追小满姐。”姜晨说,“还有那个,那个什么,小关?”
“豁,这么热闹?”钟尔旗用肩膀撞向满:“你老实说,到底多少人在追你!”
对待朋友要真诚直接。向满再也不敢瞒着朋友任何了,她把手机上的短信给钟尔旗看,她的两个追求者表现出了全然不同的追求方式——
小关发信息问向满,要不要一起去上海迪士尼?最近有万圣节活动,听说你的假期还没结束,就趁现在。如果你愿意,我们周末高铁站见。
对比之下,沈唯清的关心则显得寡淡。
他告诉向满,自己临时去香港出差一个星期,他们约好的“谈话”只能延后。
“家还是给你用,如果你要和你的朋友考后狂欢。”
“但我还是建议你先好好睡一觉,不要出远门,不要妄想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你已经熬了几个月,难得假期,好好休息。”
向满其实更想接受沈唯清的建议,她的确因备考而疲倦不堪,可是姜晨和钟尔旗显然被小关的主意打动了:
“搭高铁,北京到上海才几个小时啊,周末时间足够了,而且我们还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
姜晨讲起自己因为和向满怄气自己出去玩,其实一点也不开心,好像旅途就是要和朋友一起才尽兴。
就这么草率地敲定了行程。
向满被考完试的快乐冲昏了头脑,出去玩的花销并不便宜,她咬牙跺脚还是买了票。可她没有答应小关的同行邀请,她告诉小关,她更想和自己的朋友们在一起。
这是向满第一次来上海,下高铁的那一刻,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可真厉害,又打卡了一座未曾涉足过的城市。
随即而来的第二个念头是——原来这就是沈唯清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
这想法突如其来,把向满自己也吓到了,她不想在纪念自己成长的旅途里想起无关紧要的人,固然沈唯清已经在她心里占了一席之地,但和她此刻心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这场旅途注定精彩非凡,只为她自己。
人生那些珍贵的庆祝时刻,烟花只为自己而燃。
向满意识到心里那些七零八落的空缺正在慢慢被填补。
靠她自己的力量。
长大真好
她们还是在迪士尼偶遇了小关一行人。
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出行,有男有女,都做了万圣节装扮,看着都是开朗的大好青年,遇到向满时,他显得特别激动,并在一片起哄声里朝向满走过来。
小关穿着黑色的斗篷,看上去有些滑稽,更滑稽的是他脸上的表情,他邀请向满一起去城堡前拍照,并且搬出了一戳就破的借口,说同行的一位师姐摄影技术很好。
“既然这样,我们拍合照吧。大家一起。”向满这样说。
小关听懂了她的委婉拒绝,有些难堪攀上脸颊。但他很执着,在拍多人合照时坚持站在向满身边。
快门按下,每个人都笑得开心。
向满曾经为自己的学历而自卑过,但当她真正和这些优秀的同龄人们站在一起,却发现无人在意她的过往。她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一张乐园门票,他们站在同一处,笑起来的弧度没有任何差别。
她没忍住,把自己的快乐分享给沈唯清,并附定位:“我还是来旅行了。”
“好,注意安全。”
沈唯清正在参加一场前辈攒的饭局。
目光所及大多是熟人,是他曾在事务所实习时结识的同行们。
香港设计圈自成一套系统,谈不上排外,但总有自己的规则在。沈唯清曾是搅局者,可他靠天赋和作品说话,无论何时何地,有真才实学的人总会被人另眼相待,规则也会对其拓宽容忍度。
前辈邀请沈唯清在香港小住,沈唯清礼貌拒绝,原本一周的行程只过去了三天,可他临时决定今晚就回返:“工作室有事,我要赶回去。”
“听说你最近在北京发展。”
“对。”
沈唯清随口扯谎,转头定了去上海的机票。
他迫切地想见到向满,也按耐不住一颗心,要把那场所谓的“谈话”尽快提上日程。
姜晨发在朋友圈里的那张多人大合照让他心慌。
照片里一群人,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关键是那个男孩的手揽在向满肩上,如果不是他放大来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釜底抽薪,暗度陈仓。
沈唯清原本并不把那个竞争对手放在心上,蔫头耷脑的,一看就没什么大出息,可向满在照片里眉目清透,笑得那么开心,这让他坐不住了。
他在飞机起飞前给向满打电话:“几次?”
向满没听懂:“什么几次?”
“他和你表白了?几次?你答应了?”
向满还是不明。
她们刚回到预定的民宿,太累了,连烟花都没力气看,就集体回房间躺尸。向满此刻正趴在床上歇息,闷声问:“你讲清楚。”
“装什么傻!”
沈唯清此刻知晓了自己的真实内心——他就是胜负心太过旺盛,男人么,天生就会争夺,有些东西无风自燃,烈烈火苗快把他烧着了。
向满没来得及说话,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姜晨去开门。
“找小满?”
“对。”
是一道稳稳的男声。
向满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她怕门外人看见她不雅姿态,可这边电话里爆出一句吼:
“向满!你敢!”
向满抓起手机,面无表情地挂断。
她又不是沈唯清的谁,凭什么要听他的。
她今天把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一部分自卑挖出来,扔远了,就好像是挖除腐肉,择机新生。
向满并不否认她对沈唯清动心,也曾因他的屡次追求而诚惶诚恐,胆怯慌乱,纠结犹豫归根结底是她觉得自己不配。
不配爱,不配被爱,也不配被无理由地坚定选择。
但今天实在意义重大,她的神奇旅途为她充能。
她忽然觉得沈唯清的“高高在上”并非不能化解,只要她先把自己摆到和他同样高的位置上。
一切都是心魔罢了。
门外,小关邀请她一起去他们的房间打牌,他们玩德扑。
“我可以教你。”小关说。
“我不去了,我在等人。”向满拒绝了。
她关上门,给沈唯清发消息:“香港飞上海好像不到三个小时,如果你愿意现在回来,我可以等你。”
“?”
“等你的第三次表白。”向满说,“不是要好好聊一聊吗?”
对他警告
三个姑娘并排趴在窗户上看远处城堡上空的烟花。
民宿别墅离迪士尼乐园不远, 景色清晰,音乐声穿透夜晚循循而来,姜晨端着云台一会儿自拍, 一会儿拍远处的烟花影,忙得不亦乐乎。钟尔旗给男朋友郭蒙打视频电话, 想要分享这梦幻夜晚的珍贵一刻, 却被挂断了,郭蒙给她回消息,说自己临时回公司加班,还在忙, 接不了。
“靠。”钟尔旗骂了一句。
向满则是最安静的那一个,她撑着下巴发呆, 眼睛不眨,可那些绚烂却没入心。
五分钟前,她刚拒绝了一个男孩, 就在她们房间外的走廊里。
小关以为她看上去不开心是因为他的鲁莽, 于是对向满说:“白天合照时我揽住你,而你没有拒绝,我以为你默认了我们的关系, 是我理解错了吗?如果是那样, 我向你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没有那么严重,”向满说,“我们是朋友,你还带我认识了很多人, 今天我很开心。”
“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向满说,“我有喜欢的人。”
关上门, 姜晨轻嗤一声:“疯了吧他?他今天和同学挤眉弄眼的已经让人很尴尬了,也就是小满姐脾气好,这要换了我我早就甩脸子了。”
“男人都是这样啊,明明是在追求的阶段,心里却笃定这女人已经属于我了,他的朋友们也会起哄,没有边界感。”钟尔旗说。
“也有例外吧。”
“谁是例外?”
“沈老板啊,我觉得沈老板就很礼貌克制,反正不让人讨厌。”姜晨已经成了沈唯清的粉头,言语之间全是对沈唯清的夸赞,可向满打断她:“没有不同,他更过分。”
“啊?有吗”
姜晨还想继续问,却被钟尔旗使了个颜色:“小姜晨,你不先去洗澡吗?我刚刚看这里热水器是储水的,你不去,我可就把热水用光了喔。”
“去去去,我先去。”
钟尔旗目送姜晨进了卫生间,往向满身边靠了靠:“你已经看了很多次时间了,如果你在等人,并且是等一个你心仪的男人,我建议你洗个澡,化个妆,换身衣服,你累了一天,现在太憔悴了。”
“不用,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向满说。
沈唯清见过她更失态的样子,没有什么可掩饰。向满还想起沈唯清无家可归的那天,她也算是见识了他的窘态了,这样一想,好像不知不觉中彼此都已坦诚相见过,很多次了。
向满再明白不过,精神上的萎靡比身体上的更加难以掩饰。如果一个人身处低谷之时身旁有人,你们的缘分注定就此更加亲厚。等你回过神来想从其中抽身,却早已积重难返了-
沈唯清也很焦躁。
明明上海是他的家,可他却连深夜下飞机回家换件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他担心有人等不及,更担心这人哪根筋搭不对了,误解了他的意思。
在电话里,他问向满:“你不是耍我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今天是个聊天的好时机,”向满语气平和,“如果你赶不回来也没关系,我只是临时起意。”
“等着。”沈唯清说。
他以前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向满拿捏得多厉害,直到这一晚,他风尘仆仆拎着行李箱站在向满发给他的定位处,长途跋涉的心跳久久未平息,终于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怎么这么傻逼。
他看见向满穿了一件很漂亮的长裙,外面裹着厚实的毛衣外套,缩着脖子站在民宿的小庭院里等他。他从未见过她穿裙子,这是第一次。她那么怕冷,却提前出来站着,不会有别的原因,无非是在她心里,他暂且见不得光。
“你确定要在这里跟我聊?”
“对。”向满指了指庭院里那铁艺长椅,“这里可以吗?”
沈唯清扫了一眼,把自己外套脱下来,扔在长椅上让她垫着坐。
“不用。”
“冻死你!”沈唯清朝她瞪眼睛,他身上的白衬衫沾了酬酢场的烟味,还没散,在他伸手把向满拉着坐下来的时候格外明显。
“你最近是不是抽烟有点多啊?你的咽炎”
“你能不能说重点?大半夜喊我来是为了给我诊断病情么?”
“”
向满并了并双腿,沈唯清的外套确实挺隔凉的。
很漫长的沉默。
她不说话,沈唯清也不说话。
此刻楼上房间大都关了灯,没有光源,小院子里只有几盏不灵敏的地灯明明灭灭,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又看了看坐在她身旁百无聊赖的男人,斟酌半晌,选了个特无聊的开场白:
“现在坐飞机,手机还需要全程关机吗?”
“?”沈唯清没听明白,但向满继续说,“我二十六岁了,可是还没有坐过飞机,我很好奇。以前看电影里说,坐飞机要关电子设备,不然飞机会出事故的。”
沈唯清看她一眼,确定她是认真的,于是回答她:“你现在可以在飞机上做任何事。”
向满抿着嘴唇笑:“外面的世界已经发展成这样了?”
“怎么?社会发展忘了叫上你?”
“那倒不是,不过沈唯清,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过的却是不一样的日子,这是客观事实,得承认,对于你来说稀松平常的交通方式却是我至今没能实现的小愿望,我甚至不知道飞机票怎么买,怎么安检,什么叫托运,什么叫登机牌。”
向满说,“我不是在抱怨,我只是偶尔会有点难过,会有点不平,我也只是个心胸不宽广的平凡人。”
“现在机票很便宜,”沈唯清看着她的脸,发现她的神色很端正,便更加耐心地和她解释,“像你说的,只是一个交通方式而已,没什么特别。而且你一直在进步,工资又不低,你以后会”
“我会越来越好,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说的不是钱。”
向满的鞋尖擦着地砖,她仰头望天:“是生活轨迹,是成长经历,是思维方式。即便我以后经济条件变得很好,当我要出行时第一反应还是会选择火车,因为熟悉,因为习惯。就像你曾经劝我换一份工作,是因为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我,可我的世界里没有适合不适合,我没有依照兴趣去选择工作的权力,我只考虑能否温饱。”
“我性格就是这样,我只想要稳定和平静,你说的冒险其实并不适合我。”
夜里还在持续降温,缓缓呼出的气竟然起了雾,向满觉得睫毛被升腾的雾气染上湿润,她忽然笑起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以前经常和你说起平等,我之所以屡次强调,是因为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们不平等,我一直觉得自己身居低处。”
我希望我们是平等的。
我的交友原则是平等。
我需要和我平等相处的人
沈唯清忽然心空一霎,向满正在看着他,她眼睛黑亮黑亮的,她眼睛里的内容远比她说出口的要更多:“我所有的防备都是因为自我保护,并且不想被你看出来。”
沈唯清张口想说些什么,他想为自己辩解,却被向满打断,她伸手,冰凉而粗糙的手指碰上他的嘴唇:“你先别说话。我刚刚说的所有都是我以前的想法,但今天我有了一点新的感悟。”
“我发现在别人面前,我的自卑很容易消失,这真的很奇怪,我的其他朋友们也很优秀,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比他们低。”
“唯独在你面前,我自卑。”
沈唯清再次张口,却又被向满捂住嘴:“你先别讲话!”
命令的语气。
沈唯清心里窝着的那股火噌的一下又燃起来,而向满假装没看见他逐渐拧起的眉峰,依旧自言自语:“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怎么只依誮有在你面前时不一样呢?”
沈唯清拧着眉看她。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吧。”向满的话轻飘飘,比这冷夜里的月色还轻盈,“只有喜欢,会让人自卑。”
并且无法消解。
只会越发严峻。
当向满第三次试图阻止沈唯清说话时,他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扯着她的手腕拽向一边:“叫我来,然后不让我说话,过分了吧!”
向满被他这么一拽,身子一偏,却在下一秒被沈唯清拉住,他抬手捏她下巴,把她的嘴捏成圆形,然后垂眼盯着她的嘴唇,单薄的,习惯下垂的,有几分苦相的。
但他真的会抑制不住。很多次。
“向满,你这张嘴是真厉害啊。”
向满去打他手,打不掉。
“所以这是第三次告白吗?你来主动?这是你对我的奖励吗?”去他妈的,沈唯清忍了又忍,低声说:“你喜欢我,我知道,我早说过你脸上藏不住事。”
当他们独处的时候。
当向满用这双清澈的眸子望向他的时候。
当他们拥抱和接吻的时候。
当向满踮起脚努力去够他,衔住他舌尖的时候,她那样热情,绝对不仅是黑暗和荷尔蒙滋生的结果,她眼里有涌动的东西,像是秋冬时节的风席卷万物,正如向满所说,她并非一个冲动的人,她之所以这样,除了男女之情无法做它解。
向满这时垂眼瞧见他扣着她下巴的手指上黏了一块创可贴,于是模糊不清地问她:“又被狗咬了?”
沈唯清说:“裁图纸,不小心。”
然后手上更加用力:“别转移话题,你还有没有要说的了?”
“有。”
“好,你继续。”
沈唯清松开手,由着向满继续挑战他的耐心。
他想看看向满还有什么招数,以及她脑子里还有什么深刻想法,原来看上去那么波澜不惊的一个人竟然会有这么多思考,即便他并不完全认同,但她的那句喜欢让他太惊喜了,暂且考虑不到其它。
向满揉了揉被捏疼的脸,语气依旧四平八稳:“沈唯清,我们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种人,即便我们都对彼此动心,但也仅此而已了。你比我聪明,心知肚明,再清楚不过了。”
沈唯清沉沉看着她。
凉夜晴朗,两个人之间却如大火弥漫,他一字一顿问他:“我清楚什么?”
“你清楚我们注定不会同路,你之所以一直对我穷追不舍,就是因为你的人生太顺利了,你从来没遇到过挫折,我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座需要攀登的山,你失败过一次,两次,就有了胜负心,你未必多么一往情深,只是想克服挑战。”
向满站起身,手搁进外套口袋里,静静看着脸色越发难看的沈唯清:“我说完了。”
真厉害啊。
沈唯清忽然觉得自己今夜赴约大错特错,何苦被人挖苦至此。向满在指责他,在冤枉他,他们相识至今她却只看见了他的征服欲,却全然没瞧见他的真心。
她讲了那么多,先是说喜欢他,可最后话题的主题却绕到了对他的讨伐。这和扇一巴掌给个甜枣有什么区别?
太糟糕了,也太令人沮丧,像是平白无故被人泼了一盆脏水。凭什么,凭什么要被她这么误解?
向满却假装看不见他脸上的失望。
她的话说完了,于是退后几步,朝民宿别墅大门走。沈唯清也跟着站起身,他想去拉她的手,却抓了个空,于是喊她:“你站住!”
向满不停,她踩上门前楼梯,一阶,两阶,三阶。
而后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们对视着,只有风把头发吹乱。
“所以你今天叫我来见面就是为了再拒绝我一次?”沈唯清嗓子有点哑,“你知道我喜欢挑战,那你知不知道我这人还很无赖?”
他有些口不择言了,甚至有想过故意激怒向满,哪怕跟她吵一架,打一架,也比故作淡定要好。
向满捋了捋头发,声音依然飘在风里:“你别激动,我今天叫你来只是为了让你看看那城堡,很漂亮,这是我第一次出门旅行,我想和我喜欢的人分享我的开心。”
她很认真:
“我不是要拒绝你,我只是想和你说明白,我们不是一路人,没什么天长地久可言。我喜欢你,但目前为止我们之间的感情还很浅,还可以抽身而退,一点都不痛苦。”
“但如果我们继续相处,到了分开的那天,你会很难过。”
“费心了,”沈唯清冷笑一声,“说不定到时候死去活来的那个人是你呢?”
“不会的。”向满眼睛里的笃定散发着光彩,她的坚决像磐石一般,牢固,坚硬。
她告诉沈唯清:“你不了解我,我最擅长离开,即便有一天我爱上你了,当我们起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我也能做到随时随地抽身。”
“因为在我心里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重要,我更爱我自己。”
向满在自白。
沈唯清觉得她在说大话。
而只有月亮知道,这是一句残酷的谶言。
“沈唯清,我会是你最难攀的那座山,你有可能摔下来,摔得很惨。”
“既然那么喜欢冒险,你还要不要试试看?”
向满站在台阶上,风把她的宽大裙摆荡起来,让她看上去不那么单薄瘦小了。
“别急着回答我,先回去好好休息,我明天下午回北京,在那之前你可以随时告诉我答案。”
她说完,转身拉开门
屋子里很暖和。
向满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她猜只穿一件单薄衬衫的沈唯清一定更冷,但她不会邀请他进来。
冷点好,寒冷会给人降温。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向满觉得自己今晚的一番话足以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沈唯清了。她和赵呈在一起时就从来不会说这么多肉麻的话,也从不会这样认真的剖白自己,那是一起长大一同逃亡的情分,远比她和沈唯清的感情深刻。可饶是那样,她离开赵呈时也未曾犹豫过。
沈唯清没什么胜算的。向满想,如果他依旧坚持,那就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怨不得她了。
她裹着民宿厚重的被子沉沉睡去,白色被套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和漂白剂味,让她想起很多很多残酷的过往,想起她踽踽独行的这些年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沈唯清自己意识到她身边这位置有多难待得住,然后退场。
耐心就行了,不论沈唯清怎么选,她都不会失望。
然而。
第二天一早醒来——
她第一时间摸到手机,发现微信里除了新闻推送和群消息再无他物。沈唯清的对话框干干净净。
洗漱完坐在床沿吃早饭——
便利店的花生酱夹心面包是她最常吃的,可今天却莫名其妙变了味道。可能是放的时间有点长了。
吃完早饭收拾行李——
姜晨提议早点退房,去商场逛一逛。她拉开窗帘检查遗漏,瞥见楼下小庭院铁艺长椅孤零零的,仿佛根本没有人在那里停驻过。
向满垂下眼,拔出房卡,关上房门。
民宿一楼的前台已经有人在排队退房了,是小关一行人。
向满没觉有什么,但小关脸上漾出一丝尴尬,直到向满朝他笑笑,他才鼓起勇气走过来:“小满,我可不可以约你吃个饭?我还有一些话想跟你说”
“向满。”
小关的话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向满回头,看见沈唯清坐在前台的休息区。他还穿着昨晚那件衣服,这让向满意外,随后看清他脸上疲惫才明白过来,他可能根本就没走。
沈唯清也不想这么不体面,奈何这破地方就这么抢手,房间满了,他又怕抓不到向满,只能在这等,等到天亮。眼睛里浮了一层浅红,那是熬夜熬的。
向满面无表情望着他。
许久,轻轻把自己的箱子往前一推。
滚轮听话地朝着沈唯清而去。
“帮我拎行李。”
她抬抬下巴示意,而后目光掠过他,如同掠过一段空旷的命运——她独自走过的山水迢迢回首可见,而她转身,看见沈唯清站在空茫的前路里等她。以后怎么走,走去哪,谁也不知道。
向满心里莫名发慌,那是一种未能脚踏实地的仓惶之感。沈唯清并不知晓这些,他走上前,把向满冰凉指尖包在自己手心里,朝她皮笑肉不笑:“不介绍一下?”
向满哽了一下,深深呼吸:“沈唯清,我男朋友。”
命运在此刻勾勒描画出轮廓。
沈唯清以身作笔,让她涂彩添色。
对她沉溺
小关脸色变得古怪。
一个风度翩翩的英俊男人, 莫名其妙的出现,以不由分说的态度扣住向满的手,甚至是十指紧扣的, 那样的熟稔。
向满本能将手往后撤,却敌不过沈唯清的力气, 他紧紧锁着她, 就是不让她缩,向满手指轻轻上阖,指尖碰到沈唯清的手背,片刻后终于适应。适应他皮肤的温度和触感, 烘烤着她。
小关的同学们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时间面面相觑, 谁也不知是何局面,向满心里冒出一点愧疚,想张口说点什么, 可转念又想起钟尔旗昨晚对她的劝告。
钟尔旗说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互相选择再公平不过, 小关追求你是他的自由,又不是你逼他的,你只管享受就好。
如果过程中他不如你意, 就明明白白大大方方的拒绝, 不要觉得愧疚,不要觉得尴尬。
向满觉得自己还算干脆。
可小关眼睛里的沮丧明晃晃,他问向满:“这是昨晚你提起的那个人吗?”
你说你有喜欢的人。
“是。”向满说。
“祝贺你,看来魔法世界给你带来爱情了,”小关微笑带了苦涩, 扶了扶眼镜,“你们很般配。”
般配么?向满低头, 目光先是落向被沈唯清牵着的手,而后与沈唯清对视了一眼,一闪即过。
她心里有点不痛快,那感觉像是被赶鸭子上架,可是她怨不得谁,是她无形中给沈唯清绿灯大开,而沈唯清天生就是擅长抓住机会的人。他也从来不惧怕角逐。
“我的妈耶”姜晨把脑袋扭过去,瞪大了眼睛朝钟尔旗摆口型,“救命啊这什么情况?”她不知道为什么沈唯清会突然出现在上海,也不知道他和向满是什么时候确认的关系。
“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我猜到了。”钟尔旗说。
“那你为什么不要跟我讲呢?这么大事!”
“我可以讲,但你能不能先把我的胳膊松开?快被你掐紫了”
回北京路上,三个姑娘买了连座票,并排,向满坐在中间,一左一右被钟尔旗和姜晨夹着,被她们勒令详细讲述和沈唯清的故事,要从头讲,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
女孩子们在一起,总要对伴侣们口诛笔伐,这几乎成了闺蜜聊天的固定环节,钟尔旗的男朋友郭蒙不知道被拉出来讨论过多少次了,姜晨还单身,沈唯清则成了新鲜话题。
钟尔旗去卫生间,路过沈唯清身边,看见他坐在车厢最后一个位置,戴着蓝牙耳机敲电脑,虽然脸上略有疲态,一双长腿显得无处安放,但还是体体面面的,工作时神情专注,于是回来和向满“报告”:“沈老板还是不错的,我觉得可以谈。”
临出发时沈唯清问过向满:“要坐飞机吗?”
向满摇头:“以后有机会吧,我要和我的朋友们一起。”
“那加我一个。”沈唯清说。她的行李箱被他拎起,像个玩具。他把身份证扔给向满,像个十足的无赖:“给我订票,我要和你一个车厢。”
“我们是二等座。”
“随便。你们要站票回北京我也没意见。”
向满对他有误解,总以为他是骄纵吃不了苦的大少爷,沈唯清觉得有必要把这个错误印象纠正过来。但向满的另一句话说对了,他就是要看着向满,要抬头时就能轻松将她囊括在视线范围以内,不然他心不安。
向满给他发消息:“你睡一会儿吧,昨晚不是熬了一夜?”
沈唯清回:“睡不着。”
五个小时路途,他一直在工作,车厢里有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大叫大笑着,似乎有无限精力。
宋温那边收到沈唯清一份又一份稿图,纳闷他为何周末不休息,得到的回复却是:“加个班,接下来一周我要给自己放假。”
“放假干什么?”
“谈恋爱。”沈唯清说。
车辆到站时,天已黑透。
向满刚走出车厢就被沈唯清拽走了,他还客气地朝钟尔旗和姜晨解释:“借走小满一晚,抱歉了。”
“完全没问题!”钟尔旗双手同意,然后悄悄叮嘱向满,要注意安全。
向满的脸腾一下热了。她不知道沈唯清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做些什么,但她想,大概率是他家里。
是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这样急切的?
向满不知道。她的经验里只有赵呈一个人,赵呈在她的印象里始终是温和的,没有情趣但踏实的。沈唯清不一样,她只能任由他拉着她的手不松,仿佛力道稍退她就能跑了似的。
回家的一路上,沈唯清始终沉默,可就是这沉默也让向满心跳轰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涌动,掀浪,面上不显,但那浪潮的力道快要把她击穿。
她被沈唯清同化了。
她刚认识沈唯清的时候觉得这人薄凉,对万事都不上心,高傲而自负。
如今印象稍改。
他们已经相识一年有余,大部分标签依旧牢固地贴在沈唯清身上,可她不再认为沈唯清的性格底色偏冷。
他的血液里是暗色的焰火,是随时可能爆裂的易燃物质,会把一切都烧光。大抵是搞艺术的人都心绪敏感,大开大合吧,只是不知是好还是坏。
向满试图抽了抽自己的手:“你把我捏疼了。”
沈唯清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幽幽的,像是要吃人,可又和他们吵架拌嘴时不一样。向满的手心全是汗,沈唯清感受到了,越是更恶劣地逗她:“你怕我?”
“对。”向满很坦白。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怕,这天下有你害怕的东西吗?”
她总是嘴上说着自己胆小,但其实能耐大着呢。这一年多的时间,沈唯清也对向满有了新的认知,可他看见向满躲闪的眼睛,她的黑瞳在夜里清澈得像是一汪水,于是又抑制不住心软:“我没想对你干什么,不用防贼似得看着我。”
日子还长,着什么急。
他拉着向满往前走。
艺术区就是这样,到了夜里没了人烟,路边矗立着的概念雕塑奇形怪状,有些许诡异气氛,但这条路最远处那栋联排建筑亮着灯,暖橙色的,于黑夜里等待着归家的旅人。
沈唯清提前给助理打了电话,让展馆当天的工作人员离开时留灯。
“带我来这干嘛?”
“不然呢?”
沈唯清把自己外套脱了罩在向满脑袋上,夜晚很冷,初冬的气息已经很近了。
“不来这里去哪呢?要去我家吗?也成。”沈唯清作势就要拉着向满原路返回,向满却趁这空档一把抽开手,往展馆跑:“不用,这儿挺好。”
她第二次来沈唯清工作的地方。
发现之前见过的许多东西都变了样子。
沈唯清瞥她一眼:“你上次来是冬天,快一年了,我不会有新的产出了是吧?”
向满并不能完全欣赏沈唯清的作品,那些所谓的美感,元素,理念,她其实没什么感受,大概是因为缺少了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但她家里那把沙发椅是真舒服。
沈唯清和向满解释了自己的工作日常。
别人尊称他沈老师,那是客气,因为他的作品获过奖,有名气。往冠冕堂皇了说是艺术家,往小了说,他就是个设计师,再俗一点,他是个卖家具的。
“我是要赚钱吃饭的,靠卖作品,就像古时候街上买字帖糊口的穷秀才,毕竟这个年代只搞艺术是活不下去的。”
沈唯清从来不觉得谋生有什么丢人,但向满不理解他的作品,这让他异常恼怒,因为她看不到他的闪光点。
不是都说女人对男人的爱是从崇拜开始的么?很显然,向满并不崇拜他。
“你给我补课去!”沈唯清把她往作品区推,“就那,每一个展签你都看一遍!不明白的一会儿我给你讲!”
沈唯清急着去洗个澡换个衣服,好像每次带向满来他工作的地方他都是狼狈不堪的。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发现向满果然没听话,她对那些死物不感兴趣,反倒对他的工作台兴致满满,那平铺着的杂乱的手稿,还有操作隔间的机器和木屑。
沈唯清偶尔会自己动手做模型。
向满从地上捡起一张纸,上面用黑铅画着一只眼睛,那是一只女人的眼睛,纸角处是沈唯清的落款,WEIQING,和他所有作品一样。
她捏着那张纸端详了一会儿,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抽走,沈唯清换了一件米色针织上衣,头发湿着,人看着瞬间柔软下来。他把那张纸撕了两道还不够,直接扔进了碎纸机。
向满想伸手去抢,没抢成功,她看着沈唯清,问他:“为什么要画我?”
沈唯清挑眉:“你知道是你?”
只是一只眼睛而已。
“我不会认不出我自己。”
“无聊,瞎画。”沈唯清说
并不算说谎。
沈唯清小时候刚学美术时,遇上的老师不是学院派,路子野的很,带画板和水桶都背不利索的沈唯清出门写生。沈唯清那时刚入门,会画什么呢?老师说,你随便,喜欢什么就画什么,想到什么就落笔,不要犹豫。
是要先培养兴趣和想象力。
“你看,你看那片银杏,现在正是落叶的时节,颜色多好,和谐又温柔。”
沈唯清不画。
他不喜欢落叶,因为它们快死了,马上就要变成烂泥了。
他画太阳冒山尖儿,滚烫的,金黄的。
画蹲在路边的狸花猫,嘴里叼着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半个馒头朝他呲牙。
画缠在树枝上的塑料袋,被风刮来刮去,可就是刮不掉
他喜欢向满的眼睛。
她的眼型偏圆而钝,但那里面有湮灭不掉的神采,看人的时候认真而执着,像是憋着一股劲儿,是带刺的藤蔓,沈唯清总有一种被缠绕之感,她的生命力太旺盛了。
“我是变态,行了吧?”沈唯清挑起她脑后束起的马尾,轻轻捻她发梢,“我对你图谋不轨,我心机叵测,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沈唯清身上有洗沐过的味道,像是竹子或是某种草木,在这深秋初冬的夜里更显清澈,很好闻。向满向后退了一步,可她身后就是工作台,边角抵着她的后腰,她就势撑着工作台的边缘,倚靠着,和沈唯清说话:“这我很清楚,但我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所有女人都喜欢听情话,向满也不能免俗?说早了轻浮,说晚了薄情,可就当沈唯清正在思忖一个满分答案的时候,向满笑了。她抿着唇,指指沈唯清的身后,杂物室没关门,她刚刚闲逛看见里面几十台闲置颈椎按摩仪整整齐齐摞在那。从她手里卖出去的,她再熟悉不过。
沈唯清说要送给自己的员工当福利,可也只送出去了几台,他的团队成员遍布各地,还有国外的,平时工作全线上,见面都少,更不要说当面送个礼物。
向满说:“太亏了,你可以放到二手平台卖掉。”
“你收吗?再让你赚一笔?”
“不收。”
“那算了,放着吧。”
沈唯清眼看被戳破,也干脆不掩饰了,他告诉向满自己看到她第一眼时的感受,那时的反感和讨厌都是真的,可感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呢?他那时看见向满在公交站等车,手上的蛋糕盒被吹得左摇右晃,他的心也跟着偏了。
向满不吃这套。
沈唯清捏她脸,她不躲,捻她耳垂,她也无动于衷,就那么似笑非笑看着沈唯清,缓缓说出一句:“我无法理解只见一面就动心的感情,那甚至算不上感情。”
“那算什么?”
“说不定你只是想睡我而已。”
沈唯清眉梢动了动,他以前没有发现向满这么口无遮拦的,难不成是混熟了?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也不是小孩子了。那些该做的,我和我之前的男朋友都做过了。”
沈唯清明白向满的意思。
可他觉得好笑。
夜深人静,一对刚刚确定关系的男女,这样的话题是在点火。向满是不是有意的他不好判断,可是话要讲明白。他耐着性子平声说:“我和你想得不一样。”
“你知道我怎么想你的?”
“废话,”沈唯清低头看她,眼睛里也有细碎光彩,“你觉得我纨绔子弟,肯定不缺女朋友,说不定还男女关系混乱,只走肾不走心,满脑子男盗女娼。”
“我没说错吧向满,”
他继续上前,把她的双手困在一处,挽到她后背,这是一个禁锢的姿势,她控制着向满,让她不得不仰视他,他好得以看清她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脸,呼吸交错在一起。
“不就这点儿东西么?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别装,向满,你不会撒谎。”
“你之所以拒绝我那么多次,就是因为你在观察我,在审视我,直到你看清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才肯纡尊降贵。”沈唯清俯首,一点都不客气,他咬住向满的下唇,故意用劲儿,让她疼。
说出的话变得含糊不清:“张嘴!”
向满始终紧咬着牙关。她的舌尖抵在里面,顽强地不肯示弱。
她直视着沈唯清,那带刺的藤蔓于此时昂扬,开始茁壮地攀爬,沈唯清被刺到了,莫名心里发慌,但他不肯认,反倒用另一只手紧紧扣着向满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找我舌头,吸吮,会吗?你不是很熟练吗?我们不是接过吻吗?”
沈唯清手上用力,向满始终没有闭上眼睛,灯影盛在她瞳孔里,晃动着。
“不是说你谈过恋爱吗?怕什么?”
“你前男友都教过你什么?给我看看?”
“不就是接个吻?还没到下一步呢,你慌什么?”
沈唯清真的话很多,他在给向满施压,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他要把他一年多受的委屈全都讨要回来。
前男友?死去吧,向满这脑子估计是实心的,才会在这种场合提起前男友,她大概不知道他某些时刻的暴戾。
向满认认真真接吻,任由沈唯清的唇舌探索和纠缠,但她只接受,并不主动,且定定看着沈唯清,看他长睫微敛,几分沉溺。
有些话还是没有说明白。
“向满”漫长的角斗过后,沈唯清终于松了劲儿。
他额头抵在向满的肩窝,灼灼呼吸,那草木香被体温加热后竟然更加茂盛。恋爱后的第一个吻竟然像打架,是带了情绪,这简直太糟,他多少挫败。
而向满,她的手自由了,她抚着沈唯清的头发,像在哄小孩子:“我没有要跟你吵架的意思,我不怀疑你的真心,我只是觉得以貌取人太草率了。”
“我们都对对方有误解,我也有错。”她说。
向满不喜欢糊里糊涂,得过且过,既然要开启一段感情,不论结果如何,起码过程认真一些,起跑真诚一些。
“我为我曾经的偏见道歉。”她拢住沈唯清的背,却只够得到他的耳廓,轻轻亲了亲,“你可以也向我道歉吗?你曾经总说我笨,说我蠢,那些话很伤人。”
不待沈唯清开口,她又说:“虽然我在某些方面确实不聪明,但别人都可以这样讲,唯独我的男朋友,不行。”
她太真挚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不再把真挚当成一种美德,而是视成愚蠢的代名词?
沈唯清的声音闷着,半晌,笑出来,那笑声震得向满锁骨痒痒的:“你看,你一点都不笨,你多会拿捏我。”
向满却抱紧他:“我们上楼看星星吧。”
“今天带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沈唯清说:“现在露台的摆设要拆,借地方做个城市植物的家居设计,是明年的参赛作品。露台要罩玻璃墙,改成类似阳光房,以后再看星星可就没这么好的视角了。”
他是想带向满来再看一次星星,把这次未尽的冒险完成。
那块“一场冒险”的小牌子还在,虽然不久后就要拆掉了。灵感层出不穷,作品更新迭代,沈唯清不觉得有任何遗憾,他习惯了,但是向满觉得可惜,她没在别处看到这么好的星空。
“以后还会有,人在这呢。星星又不会跑。”沈唯清说,“既然都这么坦白了,你需要我把我的恋爱经历告诉你吗?如果你在意的话。”
“好啊,我想听。”向满撑着栏杆。
露台很冷,风很大,她和沈唯清说话都要喊。而沈唯清就这么半说半吼地讲了自己的“情史”,寡淡得让人意外,就那么一段,还是初恋,还是那么一个荒诞的结局。
向满发觉自己对沈唯清的误会不浅呢。
她吹了一会风,赶紧跑回室内,然后当面和沈唯清约法三章:
“为了我们的关系健康,我希望我们都能遵守这些规则。”
“嗯,你说。”
“第一,先不要让汪奶奶知道。”向满被沈唯清抱起来,坐在他的工作台上,“这一点很重要。”
“行,听你的。”
“第二,我们不能打扰对方的生活节奏和习惯。”
“好。你可以继续早睡早起。”
“第三,”向满顿了顿,她坐在工作台边缘,双手拢着沈唯清的脖颈,好像只有这样的高度才能与他平视,她敛了笑,尽量认真地告诉沈唯清:“第三,我们是人,是人就有阴暗面,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些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小秘密,我希望我们尊重彼此,不要探听,不要冒犯。”
“你可以做到吗,沈唯清?”
“可以。”沈唯清说。
他一点都没有犹豫,因为向满离他那么近,他除了想吻她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她说什么他都答应。他的手指插进向满的高马尾里,轻飘飘把她的发圈给拆了。唇舌绞在一起滚烫,向满拦了他一下:“不行,我今晚要回去。”
“嗯,我知道。”
他也没想着今晚要做些什么,这并不是一个好时候。
“我会送你,但要等我够了。”他说
向满回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
她的生物钟屡次遭到挑战,可今晚她并不困乏。熬了更久的沈唯清也丝毫无倦意,他们在向满家楼下停了很久,在他的车上继续纠缠。
向满打开门,钟尔旗已经睡了,客厅很安静。她拎起行李箱,踮脚轻声回房间,先把换洗衣物都整理出来,然后几分郑重地把包裹了好几层的一个迪士尼的城堡小摆件放在了桌上。
纪念品太贵了,一个小小的摆件要198,向满心疼的要死,可是这一场旅途对她来说又是那样意义重大,不买点什么来纪念真的说不过去。
她歪着脑袋端详那个小小城堡,想了一会儿,给沈唯清发照片过去:“我突然发现我没看过几部迪士尼的电影,我大概需要补补课。”
那是一个治愈童年的地方,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说时就忍不住眼睛发热。
沈唯清回她:“你不是只看爱情片么?那个什么情书。”
他问向满:“你自己买的就迫不及待摆起来,我送你的东西呢?”
“被我收起来了,”向满说,“那个八音盒太贵了,我不舍得拿出来摆。”
“滚蛋,你就说你是压箱底了还是扔了?”
向满斟酌来去,决定告诉沈唯清实话:
“我不想拿出来,我看到它就会想起你。”
“我那些日子总下楼跑步,有一多半原因是你,你让我心里有点乱。”
很久,很久。
沈唯清都没有回话。
向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杀伤力,她的实话毫不遮掩,明明白白扔出去,完全能让任何一个男人找不着北。
她以为沈唯清睡了,于是也关灯上床。
可是手机响起。
沈唯清问她:“所以那张明信片你也当废纸了是吧?”
什么明信片?
向满猛然想起来,那包装袋里确实有那么一张盖了火漆章的手写明信片,上面是一句日文,她看不懂,于是就一起放起来了。
她望着天花板,犹豫许久,还是起床开灯,在收纳箱里把那纸袋子给掏了出来,八音盒好好的,其他小礼物也好好的,明信片安安稳稳躺在最底下。
她并不知道沈唯清的用意,于是问他:“上面这什么意思?”
沈唯清说:“不知道。”
他生气了,因为他的心意被忽略了:“日文是骂你,骂你没心肝。”
PanPan“好好学外语吧,不然被骂了都不知道。”
“睡了。”
向满承认自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她举着这张明信片,动用了所有拍照翻译app,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来源,原来是《情书》里的一句台词。
她看过无数次的电影,却无法一眼认出这些字符。
那时售货人员问沈唯清要写什么赠言,恶劣天气里,沈唯清满肩满身都是雪,下的辛苦功夫可比向满要多。他从来没这么矫情过,原来给小姑娘送礼物这么麻烦,他拿手机查了很久,最后才确定:“麻烦帮我写这句。”
——
“那双眼睛总是清澈,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美的眼睛。”
“因为我喜欢她,所以这样觉得。”
向满说他是胜负心太强,沈唯清后来想想也并非无理。
风雪也披了,艰险也闯了,凡人没那么高的境界,付出就想有回报。
他想要那双漂亮的眼睛,只看得到他一人。
对他克制
钟尔旗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 揉着眼睛去卫生间洗漱,余光瞥见厨房里站着的人影,吓了一跳。
“你, 你啥时候回来的?”
向满在厨房摆弄她的小电蒸锅,耳朵上挂着耳机, 里面是英语音频。
小电锅用的年头有点长了, 总也不上气,蒸一笼速冻小花卷二十分钟了还没熟,她摘了耳机,和钟尔旗说早上好:“昨晚半夜, 你已经睡了,没吵你。”
两个人脸上都有黑眼圈, 那场面有些滑稽。
“沈老板竟然放你回来?”
钟尔旗咬着电动牙刷,靠在灶台边上观察向满,她的睡衣是棉质圆领的, 能堪堪看到锁骨, 还是那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个马尾辫利索地绑在脑后。钟尔旗觉得她看错沈唯清了,拍拍向满的肩膀:
“他挺能忍啊。”
向满抿住嘴唇, 嘴角挽起一个不明显的笑。
饮食男女, 倒也并非完全忍得住。
昨晚在楼下,在沈唯清的车上,周遭黑得像一个灯火俱灭的决斗场,唯有单元门前的一盏指示灯亮着。沈唯清不肯放她走,停了车, 解了安全带倾身而来,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找到她的唇, 带上十足力道狠狠碾过去,好像怎么都不够。
向满心里对沈唯清的揣度也终于被证实,他身体里是猛烈的火,就为融她而来。向满的毛衣厚实,下摆宽松,给了沈唯清机会,她让他攀高山,他就真的言听计从,认认真真度量峰峦。
但他有分寸,也懂克制,理智拉成一条弦,在崩裂之前,向满感觉到他指腹上的薄茧离开她的皮肤,沈唯清埋首在她的颈窝低声笑,热气化成雾:“你上楼去吧。”
不然真的难以收场。
钟尔旗从卫生间出来,向满的早饭还没蒸好。
“你让让吧,我煮个面,咱俩一起吃。”
向满侧身,把灶台让出去:“你今天不去公司吃早饭?”
互联网大厂,加班狠,但福利还不错,钟尔旗一直都在公司吃早午饭,食堂饭菜很好。
“再好吃的东西,总吃也会腻的,就和人一样。”钟尔旗等待水烧开,语气里难掩落寞,“我昨晚和郭蒙吵架丽嘉了,小满,我现在很难过。”
“为什么?”
“我觉得他最近太忙了,忙的有点离谱。他说我挑他毛病。”
向满没有听明白,她试图安慰钟尔旗:“或许是最近在赶什么项目?还是工作出什么纰漏了?”
“得了吧,我俩虽然不在一个公司,但我们是同行,产品研发不分家嘛,他手里的那些活我再清楚不过,不至于忙成这个样子。”
“那是?”
“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出问题了。”钟尔旗垂着眼,“我们在一起八年了,小满。”
向满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八年,确实是一段很漫长的时光,横亘校园和职场,向满看见过郭蒙和钟尔旗相处,不夸张地说,钟尔旗抬起一根手指,郭蒙就知道她是饿了还渴了,是想上厕所还是想睡觉。
这份默契唯有时间能养育。
向满还记得去年的跨年夜,他们都喝多了,借着酒劲儿大声喊自己的新年愿望,郭蒙那会儿说的是:我希望明年跟你结婚。
真挚又动人。
钟尔旗和郭蒙早已经见过对方家长,彼此那么熟悉,同样优秀,齐头并进,感情顺遂,结婚好像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是没那么容易啊。”
钟尔旗和向满讲过两家因为商讨婚事而闹出来的不愉快,讲来讲去无非是钱,房,车,孩子父母都不希望自家孩子吃亏,到了这种关键时候该撕破脸就要撕破脸,一切都要摆到台面上来,俨然是要先小人后君子,好像做生意。真的是好没意思。
水开了,钟尔旗抽出一把挂面握在手里,转头问向满:“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他爸妈跟他说了什么,他不想和我结婚了?他妈妈表面上挺喜欢我,但我有一次看到郭蒙的手机聊天记录,他妈妈告诉他,要自己藏心眼,不要把工资都交给我”
挂面横七竖八撒进锅里,过大的火苗舔舐上来,一秒就把探出锅边的干面条给点着了。
向满赶紧抢来筷子拨弄,把钟尔旗往旁边推了推:“还是我来吧。”
“我来我来,你不是不爱做饭嘛!”
向满说:“可我怕你把厨房烧了。”
再大大咧咧的姑娘也会为情所困,向满将就着把面条煮了,和钟尔旗一人盛了一碗到饭桌那吃。
向满其实并不知道如何安慰钟尔旗,很遗憾,她没有处理家长里短的经验,她听着钟尔旗吸溜着面条头头是道地分析,一时神游。
钟尔旗看出她走神了,于是喊她:“你还是不是朋友,当局者迷,你要帮我看清真相。”
“可是我真的不懂,恋爱,结婚,组成一个家庭,称呼陌生的长辈为爸爸妈妈,还要调节家庭矛盾”向满说,“我不喜欢。”
“可是每个女孩子都要经历这些的,大家都一样,这就是个升级打怪的过程。”钟尔旗说,“你现在就想,如果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我会跑。”
钟尔旗推她肩膀:“别闹,你好好说。”
“我没有闹,我真的会跑。”向满说。
被逼迫是向满最讨厌的事。
逃跑是向满最擅长的事。
原本的人生轨道如果太过煎熬,处处都被施压,那么她会当机立断开辟新路总不会比之前更差了吧?
她没有钟尔旗这么强的斗志,所谓升级打怪的乐趣她暂且体会不到,人生坐困愁城,既然烦恼是被强加的,就没有摒弃的权力吗?非要承受吗?
那些跳出来的人是逃兵,也是勇士。
她们临阵脱逃,她们也开疆扩土。
钟尔旗捧起碗喝汤,放下时看见向满手机屏幕上还在转动的英语音频,问向满:“自学累不累?你需不需要报一个线上课啊?现在有很多职场英语的提升课程,网课,我们公司就有业务线,我用员工折扣给你买。”
“好啊,谢谢。”
向满从前那么讨厌学习,讨厌死记硬背,讨厌考试,是因为学习这件事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正向反馈,不论她努力与否,好像结果都是一样。
大山里的教学质量和长辈们的认知都不高,对女孩子的要求却特别高。
向斌的想法代表那里的绝大部分父母,如果你能一骑绝尘考个清北,为家里争光开路,那供你继续升学才有意义。如果不能,其他学校读不读也就是个场面,还不如早点上班赚钱,嫁人成家。
这才是“人生正途”。
可向满想不通的是,饶是钟尔旗这样的城市独生女,学历履历都那样漂亮,却也会面临这样的烦恼。
钟尔旗犹豫半晌还是告诉向满,她和郭蒙之所以屡次谈结婚失败,财产争论还是小事,最大矛盾在于婚后的生活规划:“他爸妈希望我换个工作,因为我们两个平时都都太忙了,要我换一个轻松一点的,总要有一个人顾家庭,那个人就是我,因为我的工资暂时没有郭蒙高,且他的上升路径更明朗。”
钟尔旗脸上的沮丧非常明显,她毕了业就来了这家大厂,当时乘着风口,校招可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熬了这么多年,如今放弃真的不甘心。
向满问:“那叔叔阿姨什么意见?”
“我爸妈吗?他们也是这样觉得的。”
向满又问:“那你自己呢?”
钟尔旗不说话了。
很久的沉默过后,她朝向满笑笑:“别担心,没有人能拗得过我,这是我的人生,但如果有一天我妥协了,那是因为我真的很爱他。”
说来说去,最大的束缚还是感情。
饶你有钢筋铁骨,坚硬头颅,在爱情面前也会变得柔软,自我妥协。
为爱情牺牲,似乎是女人的浪漫颂歌,传唱万世。
“算了,不和你倒垃圾了,你刚开始谈恋爱呢,远没到考虑这些的时候,好好享受吧。”
钟尔旗把碗扔进水池,去背电脑包,今天周一,还有早会呢。
临出门前她捏了捏向满的脸,说:“希望我没有打扰你的好心情。沈老板还不错,他看上去很潇洒,希望你们珍惜恋爱时光,不要那么早踏入家长里短的争执,太烦了。”
向满笑了笑:“你忘了我说的?真到了那一天,我会跑的。”
她眼神很真,语气却像是开玩笑-
沈唯清起得稍晚。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捞手机,结果上面空空如也。
他和向满的聊天框停在昨晚的互道晚安,愣了一会儿思绪回笼,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幼稚。
这患得患失的行为和青春期毛头小子有什么区别?
他起床,健身冲凉,然后站在岛台给自己搞早饭和咖啡,他的开放式厨房堪称一个小型博物馆,各类厨具餐具一应俱全,那一排咖啡杯也是他的多年积累,今天用的这只杯子是手绘,是他有一年旅行时在加德满都的一个小店淘来的,色彩古朴,花纹热烈。
他喜欢这种昂扬的美感,还刻意为它找遍了当地,配了一套合眼缘的餐碟。
咖啡香氤氲时,手机响了。
他快步走过去拿,却发现来电不是向满,而是老沈。
“晚上回家里吃饭,你阿姨亲自下厨,今年最后一茬蟹了。”
沈建安那边有鸟叫,应该是在花园,老头子上了年纪开始养生了,早起打八段锦,旁边还有小孩子的笑声,喊着爸爸。
沈唯清皱了皱眉头,一开口就呛人,他的嘴,但凡是他想,没人黑得过。
“阿姨?哪个阿姨?。”
“你苗阿姨。”
“人家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成了我阿姨。”沈唯清笑,沈建安现在的妻子并不比他大多少,“论辈分也不对啊,这么多年了,您也不给人家个名分,害得人家来我这又抢又砸的。”
沈唯清还记仇呢。
那女人砸了沈唯清的家,后来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犯蠢了,于是半年来一直在找机会想和沈唯清和解,但沈唯清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砸了他家他无所谓,他在意的是他堆了一半的积木,全毁了,虽然只是一套玩具,可搞创作的人最忌讳半路拆卸,半成品毁了就再也还原不了当初了。他特想报警。
自己的儿子,沈建安再了解不过,听出沈唯清在故意揶揄,也不恼:“你苗阿姨就是像和你当面道个歉。回家来吃饭。”
“道什么歉?我可没生气,”沈唯清把手机免提放一边,继续他的早饭,“谁跟您说我在上海?”
“看你航班了,前天深夜从香港飞上海。”
“您搞间谍呢?”
沈建安呵呵笑:“你从小到大我都没管过你,只要人品端正,你做什么我都不拦,但是过家门不入,得理不饶人,这就是我管教的问题了。”
沈唯清顿了顿,态度倒也平和:“我现在不在上海,昨天连夜回北京了。”
“是有什么急事么?”
“没有。”
“那就是急着回去见什么人?”
“不是。”
沈唯清不会把私事告诉沈建安,特别是感情相关,父子关系算得上和谐,却并没有密切到这种程度。
沈建安也没有逼问,只是嘱咐沈唯清:“那要多陪陪你外婆,她年纪大了,还有你妈妈,我看到她的朋友圈说最近失眠得厉害,大概是工作原因,你要多关心。如果她需要,我可以介绍中医给她。”
“好。”
沈建安对汪展一直关注,十分到位地扮演着暖心的前夫角色,但沈唯清心知肚明,男人嘛,甭管离婚多少年,永远把前妻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他的关心出自于他的占有欲。
沈唯清也有占有欲,但他的占有欲刚萌芽,他自己还没有感受到其中酸涩。
手机依然安静。
百无聊赖,他索性回电脑前继续工作,势要挤出更多时间来专心致志地谈恋爱。
可惜,和他恋爱的那个对象始终保持静默状态。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他和向满确认关系后的第一天。
向满一条信息,一个电话,一个人影都没赏给他
沈唯清终于忍不住,主动联系向满时已是下午两点。
他自己都被自己逗乐了,这是干嘛呢?较什么劲?谁先联系谁有什么要紧?可当向满接起电话,语气淡淡的一句“有事吗”落入他耳朵里时,还是有些窝火。
“没事不能找你吗?”
“哦,”向满顿了顿,“我在开会,稍等一下。”
今天是周一,店长要趁下午交接班、两班店员全都在场时开一个十分钟的站会。
沈唯清不作声,电话也没断,他就静静听着向满店长给店员们总结上周工作,一板一眼,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不知不觉,嘴角就溢出点笑。
向满这边结束了,拿起手机,又问一遍:“有事吗?”
“吃午饭了么?”
“吃过了。”
“我还没有。”
“为什么不吃?”
“”沈唯清又想骂人了,他又想说向满笨,但是忍住了,“因为我想和我女朋友一起吃。”
“哦。”隔了很久,向满回话:“恐怕不行,我下午还有事。”
“那晚饭。”
“不了,家里冰箱里有些水果,再不吃就坏了,浪费,我今晚就吃水果和酸奶。”向满很有条理,“而且最近熬夜太多了,我要早点休息。”
沈唯清哑言,他怔愣许久问向满:“我只是想见见你,你应该听得明白吧?”
“我很想念我的女朋友。”他说。
“我知道。”向满笑了,“但是你答应我了,约法三章,我们不能打扰对方的生活节奏和习惯,你临时约我,总要看我时间方不方便吧?”
“你确定你是在跟我谈恋爱对吧?”
“当然啊。”向满说
沈唯清一时不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大概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论起油盐不进,他还真不是向满的对手。
“随便你。”
沈唯清挂了电话,却还是悒郁难抒,向满点燃了炮仗,一口气憋在胸中出不来。偏偏正当他焦躁难当不知如何排解的时候,向满又发来信息:
“记得吃晚饭。”
沈唯清被气笑了:“你讲点有用的吧!合着没认识你之前我三餐不能自理是吧?”
“不是这个意思,”向满说,“我是在关心我的男朋友。”
“有劳了。谢谢。”
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
沈唯清开车往向满家方向去:
“让我看你一眼就行。”
对她心虚
沈唯清在向满家楼下自省, 反省自己究竟闯进了什么死胡同。
爱情未必使人降智,但一定使人怯懦。
向满那晚说她自己因爱自卑,沈唯清并没有太大感触。他没怕过什么, 也没朝什么东西低过头,是直到此刻, 他坐在车里, 看着外边傍晚时分阴云昏溺的天,忽然有种被人扒光了看透了的心虚之感。
谁都有可能在感情里身处低处,他沈唯清有什么例外呢?
不过和向满不同的是,他坦荡不掩饰, 低就低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想见的人就来见。
还差几天就是十一月,北京的短秋宣告结束,从他身边多匆忙往来的外卖小哥已经穿上了冬装, 空气中浮动着霾和灰, 冷冰冰,沉甸甸。
沈唯清降下半扇车窗,半支烟搭在外面, 权当解闷儿, 许久也不动一口,腕上那枚银白色的表闪着微寒的光。簌簌声响来源于冷风里摇曳的光秃枝条,不知道是不是急性子,早早地把叶子掉光,亦或根本就是一棵死树。
沈唯清依旧讨厌这座城市, 理由未曾更改,这里空气粗粝, 春秋太短,呼号北风磨得人锐角锋利,又偏偏被圈在这横平竖直的整肃街道,机械一般运作着。
他还是喜欢上海街头的梧桐,喜欢那份旖旎多情的城市底色。
他原本想着在北京住两年,最多两年,把线下店敲定,展览搞完,品牌步入正轨后就干脆利落地撤退。可谁知,向满忽然出现,扎根在他的退路中间
那支烟燃到了底,沈唯清又点一支,望着袅袅一缕细雾出神。
直到有人叩他副驾车窗,嗒嗒两声。
向满总有敲他车窗的习惯,纤瘦指节曲起,弯腰侧身向车内张望。
她没有上车的意思,沈唯清也没想邀请她,说好只是来看她,那就真的只看一眼,他降下车窗,探臂把座位上的打包袋递给她,里面是几道清淡粤菜,木色纸盒。
“可能凉了,你试试,不好吃就扔了。”
向满打开看了看,问沈唯清:“要上来吗?”
“一个小时以后有个会,要视频。”
“所以?”
“所以我要回去。”沈唯清加了一句,“赶时间。”
向满静静看着他脸色,像是在甄别真伪。
沈唯清朝她抬下巴:“不冷么?”
天色更黑了,风头更劲,向满一手是自己的帆布包,一手是餐盒,还要努力去阖自己的外套前襟来挡风,没扎上去的碎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几分狼狈。
“有一点,”向满依然弯着腰,大风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你吃过了?”
沈唯清看着她,没说话。
“我的电脑可以借你,开会用。”向满顿了顿,好像是诚心的邀请,“来。”
一个字,不容置喙似的,盖棺定论。
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电梯里空气更差。
沈唯清咳嗽了两声,却被向满质询:“你少抽烟。”
“没。”
“我闻到了。”她往沈唯清身边站了站,原本就狭小的电梯厢,这下更是面对面,她踮脚去闻沈唯清的衣领,额头差点撞上沈唯清的下巴,被他以手掌抵住,推开,“小狗啊你?”
向满仰头看他:“你还是活久一点吧。”
“接下来是不是要跟我讲养生了?跟你一样早睡早起?还是你店里什么保健品最近滞销了?”
电梯到达楼层,沈唯清推开向满往外走,不看她。
“活那么久干什么。”
沈唯清说到底是艺术家性格,随性得过了头,生死在他这儿是能被调侃的东西,人生在世,活着的时候想干什么就赶紧去干,别犹豫,也别拖延,卯足了劲儿往自己的日子里添重量。
向满则不一样,她的活法在沈唯清看来就是自寻烦恼,偏要给自己定个条条框框,长跑似地前进,还要讲究配速,不能急不能缓,这多没意思。
就像她固定的作息时间,像她进门脱衣服换鞋的顺序。
熟练,日复一日,别无二致,连鞋架上的印儿都不差分毫。
她绕过沈唯清进厨房:“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沈唯清回答:“别干涉对方生活习惯。”
这就是在抬杠了。
故意的。
眸子向下扫了一眼,发现向满真没少穿,外套里面连帽卫衣,卫衣领口还漏一个圆领打底衫的边儿,是好好呵护自己了。她把那餐盒里的菜一样一样倒进盘子里,再塞进微波炉里加热。
“上面写了可以直接加热。”
“可能有毒。不健康。”
向满是认真的,却把沈唯清逗乐了,他笑了一声,落在人耳朵里有一点讥诮的意思,手指敲敲橱柜上那些泡面:“你天天吃这些玩意儿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健康呢?”
向满手上动作不停,垂着眉眼,也不说话。
“问你呢,不是要对自己负责任?”
冰箱里还有两颗脐橙一个火龙果,有点打蔫儿,向满拿出来扒皮,切了,酸涩汁水溅出在手上,又痒又疼,她本能地倒吸一口凉气,打开水龙头去冲水,再拿刀时却被沈唯清拦住。
那把粉色的小水果刀在他手里打着圈儿,像个小玩具。
“别碰了。”
他看出她手不舒服了。
沈唯清原本以为向满那手真如她所说,是在药水里泡久了留下的印记,直到他牵她手的时候仔细摩挲才有疑惑,上面的茧就不说了,疮口明明像是多年不愈的冻疮。
冻疮这东西,天冷天热都难受,钻心地疼痒,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的。
“你那手”
一提起这个就好像踩了雷,向满把手往身后放,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
如果说她的秘密是一个巨大的口袋,这双满是“罪证”的手就是口袋上的系绳,不能让任何人碰。
哪怕是沈唯清,特别是沈唯清。
“那你可以帮我切一下吗?切小一点,冰箱里还有酸奶,拌一下。”像是转移话题,她干脆背过手指挥沈唯清做事,“还有那些饭菜,端来餐桌吧,我们一起吃。”
沈唯清确实没吃晚饭,但他毫无食欲。
向满端端正正坐他对面,敛着眼静静吃饭。
沈唯清不是第一天发现了,她吃饭教养有多好呢?好到菜汁不沾米饭,碗里最上面的那层米永远一尘不染,筷子也握得远,几乎握到了筷子末端,一点声响都没有,沈唯清猜向满父母应该对她从小要求颇严,以至于她如今自己生活却还保留着这么好的饭桌礼仪。
谁也不说话。
向满不管沈唯清吃不吃,就只动靠自己那半边的菜,吃饱了放下筷子,对沈唯清说:“你慢慢吃,吃完了辛苦帮我收一下,垃圾放门口。”
沈唯清拦了她一下,手臂横在她腰际,不放她走:“我不吃。”
他坐她站,向满看沈唯清时是俯视,自然能看见他那浅棕眸子里盛着的情绪,他明明笑着,眼里却全是晦暗不明的愤懑,灯光使其加剧,更显压抑。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那好,我清理了。”
饭盒扣上,不由分说,直接倒进垃圾桶。
“一会儿离开时帮我扔了。”
沈唯清很短促地笑了一声:“行。”
然后坐着不动。
“我不招待你,喝水自己倒。”
沈唯清说了声好,还是不动。
“麻烦你起来一下,你压着我的衣服了。”
向满要换洗的衣服早上出门时随手搭在椅背上。
沈唯清微微侧身,向满准备伸手去捞那衣服,却被沈唯清抓住手腕,他冷声问她:“你在闹什么别扭?”
“是你先跟我闹别扭的。”向满说。
她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出来看着沈唯清:“我们聊聊?”
“好,聊。”
“你为什么生气?”
“因为你见外。”
向满蹙眉:“什么意思?”
“我不希望我和我女朋友的相处模式像是同事,或是合作伙伴,我想见你还要先约档期,我也不认为两个人朝夕相处会完全不被对方影响,不论是生活节奏,还是生活习惯。”
沈唯清当初劝向满,人际交往最要紧无非是真诚和直接,他以身作则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我知道恋爱需要磨合,但起码希望你态度端正,向满。”
“别抗拒改变。”
沈唯清聪明,他能一眼看出向满的症结所在,可是人,总是看清别人容易,看清自己难。
“我没有抗拒。”
向满没有甩开被他攥紧的那只手,而是由着他一扯,向前更靠了两步。
她只要敛眸低头就能吻上他的唇,但她没有。
向满想告诉沈唯清,她并不是惧怕生活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改变,而是担忧,担忧当他们分开的时候,生活会再次大变样。这很麻烦,也很没必要。
刚在一起就想到了分开,多么有远见。
但向满不想让沈唯清知道她的真实想法,她怕沈唯清小题大做。
她的手被沈唯清捉着,任由他细细观察她手上疤和粗糙纹路。他皱着眉,许久问她:“不用擦一下药吗?”
“有,在房间。”
沈唯清起身,去拿了桌上的药膏和棉签,细细给她涂,像是作画那样仔细而专注,向满细瞧他,发现如今的沈唯清和他们刚相识时好像略有不同,虽然那张嘴依然令人讨厌,但他的眉眼变得柔和些许。
不止是不是她的错觉。
“不用这么轻”
她告诉沈唯清她没这么娇惯,那药她涂了很多年了,一到秋冬天冷就要厚厚上一层,像涂护手霜一样。可沈唯清冷眼瞥她,锢住她手腕不许她动:“我又没耍流氓,你躲什么?”
“你让我上来的,可不是我主动的。”他把药拧紧,把向满放开,一派道貌岸然:“电脑呢?我去开会。”
他站起身,高低对调。
向满抬头看他。
那眼神里的内容沈唯清看懂了,于是捏她脸:“你以为我跟你玩欲擒故纵呢是吧?”
想来看她一眼是真的。
有工作要忙也是真的。
向满让出地方给沈唯清。
她的电脑就搁在桌面上,房间摆设那样整齐,他送她的那只八音盒就在桌子最里面,安安稳稳的,明信片还被她贴上了墙,沈唯清看见了,于是心情稍好了一点,。
向满有心给他腾出更大的空间,把桌上乱七八糟的笔记和本子往旁边挪,与此同时听见沈唯清说:“你的约法三章我答应了,但不干涉对方生活的前提是保证关系健康,我不希望我们太疏远,你觉得呢?”
向满没做声,算是默认。
沈唯清接着说:“我答应了你三条,你只答应我一条,行不行?”
“什么?”
“让我知道你爱我,我需要反复确认,每天。”
过分无厘头且幼稚的要求了。
在向满诧异的目光里,沈唯清无比坦荡,他告诉自己,也告诉向满,这是在帮助她培养习惯,她不是喜欢遵守固有的生活节奏吗?那他就干脆成为她生活环节的一部分。所谓打不过,就加入。
向满看了他很久,眼睛那样清澈,半晌:“沈唯清,你其实是心虚吧?”
“”
沈唯清当然不承认。
他对着屏幕连接会议,向满则走出卧室,又进来,手里端了那碗水果酸奶。她插起一块递给沈唯清,被他偏头躲开:“我不吃甜。”
屏幕那边已经有人上线,他们互相打招呼。
沈唯清说英文很好听,向满听了一会儿,并不能听懂,但她觉得沈唯清工作的样子比他咄咄逼人时好一万倍。她端着那碗水果在桌边站了很久,一直盯着沈唯清的脸,直到沈唯清用眼神示意那边的沙发椅,你坐,别站着。
向满没动。
她朝着沈唯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还有嘴巴。
她是想让沈唯清关一下摄像头和麦克风。
但沈唯清不懂。
向满将那碗水果放下了。
她一手捂住了电脑屏幕上方的摄像头,一手放在了沈唯清的肩膀,俯身靠近,在他嘴角停驻几秒,交换一个吻,而后缓慢放开。
“今日份确认。”
她靠近他耳边。
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
沈唯清微微怔愣。
不吃甜的他尝到了橙子的酸甜汁水。
冰凉的,洋溢的,跳跃的。
让他在这一刹把会议环节忘了个干净。
对他惶恐
“你继续。”向满朝他摆口型。
沈唯清没再继续说话。
他静静听着耳机里别人的讨论, 眼睛却是盯着向满的。
在情绪上不外放的人,通常更容易感知别人的心情变幻。向满接收到沈唯清陡然变深的眼神,也能够微妙地感受他此刻心境, 宛如被人“调戏”了的窘迫和气愤。
他抬起手腕,示意自己的手表, 然后同样以口型告知向满:“半小时。”
半小时, 等我开完会,你别跑。
向满噗一声笑出来。真心的,很鲜活。
沈唯清从前觉得这姑娘总爱假笑,或许是职业病, 微笑对顾客,嘴唇一抿一咧, 比哭还难看。
原来她也有发自内心的笑容,这笑勾得人不上不下,心里像是盛了一钵快要烧熟的水, 边缘泛起细微泡泡, 膨胀,而后炸裂开。
向满转身出去了,她带走了自己的水果碗, 不消片刻给沈唯清倒了一杯凉白开进来。
用她的马克杯, 黑色的,细细杯柄,上面印着药店logo,
向满不记得那是自己哪一年年会获得的小游戏奖品了,大奖总不会降临到她身上, 能拿到的永远都是这些小物件。但她不嫌弃,横竖都能用得上。
沈唯清喝了一口水, 杯子搁下,一边说着话,一边捉住了向满欲离开的手,然后轻轻把她往沙发椅那边推,意思是叫她陪着他开会。
洗衣机还在运作,向满反正也没事干,便拿了自己的英文笔记来,缩在沙发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
她不知道自己要学多久才能学出沈唯清这样流利的英文来,或许目标本也不该订得这么高,先追上小露露的进度吧,几岁小孩子能学明白的东西,她应该也可以?
沈唯清说这会要开半小时,就真的控制在半小时以内。
向满看见他那边要收尾了,当即站起身要跑,却已经来不及。
沈唯清离门近,几乎是瞬间反应,左手阖了电脑,右手手臂一探,轻松把房间门阖上。两人比赛似的,向满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她怀里抱着笔记要往外冲,结果被沈唯清结结实实挡了一道。
他以臂弯锢着她的后颈不让她动弹,像拎猫一样。向满使劲儿弯腰耸肩,却怎么也逃不开,只能闻到他身上未散尽的淡淡烟味和草木香,还有他的声音响在头顶:“你给我过来。”
向满脖子最怕痒,所以她总是扎马尾,从不散着头发。
沈唯清并不了解,反倒把她的笑声当成更严重的挑衅,窄小的房间里,像是打架,沈唯清依靠体型差最终获胜利,向满笑得没力气,沈唯清的手臂则向下,轻飘飘把她捞起来,直接往床上抛。
砰一声。
把沈唯清吓了一跳。
向满的床根本就不结实,她从网上买的拼接床,床垫也薄,那一声闷响就像是后背直接撞床板。
向满没起来,反倒是躺在床上抱住了膝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俨然一副疼痛模样。
沈唯清瞬间慌了,他坐到床沿,伸手去拨向满的脑袋:“有没有事?”
“向满。”
“你抬头我看下。”
向满还是不动,一声不吭,只留给沈唯清一个后脑勺。
沈唯清俯身执意要看她的脸,揽着她的肩膀,用了大力气把她翻过来。
“碰哪儿了?”
向满平躺着,双手盖住自己的脸,肩膀一耸一耸。
沈唯清:“”
松了一口气。
“好玩么?你几岁?”
向满笑得停不下来,像个狡猾的猫,滑不溜手的。沈唯清又气又好笑,抓住她的脚踝,把人使劲儿往这边一拖,直接俯身压将上去,双腿锁着她的,手则更加用力,死死扣着她手腕不松,彻底把人困在他身下。
“细胳膊细腿的,你跟我练格斗?”
灯光被他的脊背遮挡,向满的脸隐在暗处,没有光源,眼睛却更显黑澈,她就那么笑着盯着沈唯清,呼吸起伏着,打在沈唯清下颌,沈唯清觉出细痒,没动。
“格斗不急,回头教你,先练点别的。”他说。
他低头去寻向满的嘴唇,被向满偏头躲开,这一躲却把更脆弱的地方露出来,沈唯清可一点都不客气,朝着向满耳后那一块细嫩软肉一路吻下去,向满越是痒得挣扎,他越是用劲儿。
湿濡感透过皮肤,滚烫,好像那一钵水终于烧熟了,气泡剧烈,蒸汽灼灼上升,再凝结成模糊不清的雾。
“笑,继续笑。”沈唯清膝盖抵住她,牙齿恶劣一磕,“跟我闹什么?能耐呢?”
向满哪里笑得出来。她被沈唯清咬疼了。
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声音也像是蒙在水中,纤细锋利的鱼线霎时绷紧,沈唯清腾出一只手用力把她脑袋掰正,盯着她的嘴唇,薄的,干燥的,紧抿的,“你对你吻技很自信?”
虽然他心里承认,刚刚那个由向满主动的吻质量还行。
“你”
他原本想说的是,你要不要再来一次?
可是向满现学现卖的能力更强。
他刚刚教她的,她学得很快,不再拘泥于堵住沈唯清这张讨厌的嘴,而是朝他摇摇头,轻声下指令:“近一点。”
沈唯清将信将疑地再靠近几分。
舌尖从齿间探出,当温热扫过喉.结时,沈唯清周身都僵了。
她一点都不笨,还惯会扮猪吃虎,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瞧着他,眉眼谦逊,装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是这样吗?沈老师?”
沈唯清终于缓过神,笑了声:“可不敢当。”
到底谁为师?
教与学,施与受,谁该扮演什么角色?关系究竟如何摆?
沈唯清承认自己没什么东西可传,具体原因有点复杂,他和车隽维系着男女朋友关系的这些年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是压根没感情,二是因为有些事情不是非得做,人和动物的区别也正在于此。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需求淡漠的人,可此刻,他盯着向满这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一口气憋闷着,有点不上不下。
他捏着向满的脸,问她:“你能接受到哪一步?”
过于坦白,也有点进度过快。
但又的确是一个需要达成共识的问题。
成年人的恋爱,向满其实不抗拒,让她意外的是沈唯清眼底的犹豫,幽而深,她没有想到沈唯清竟然对这件事这么“郑重”,好像并不像他的作风。他应该是洒脱的,及时行乐的,顺其自然的。
然而真实情况是,他竟然对情.事谨慎至此。
“你又琢磨什么呢?”沈唯清看见向满眼珠晃,就知道她又冒鬼主意了,“我早跟你说过了,我跟你想的可能会不一样,我不接受婚前性.行为。”
向满一愣,眨了眨眼,膝盖换了个角度,碰了碰:“没看出来啊”
沈唯清面色一滞,沉着脸禁锢住她作乱的腿:“废话,我只是不接受,又不是有病,正常反应。”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一齐陷入迷惑里。迷惑的原因也差不多,好像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才突然发现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
沈唯清的谨慎出乎意料,而向满的表现也同样令沈唯清意外,好像秋风里那个伶仃干枯的人忽然变了模样,她在感情里鲜活而热烈,主动又大胆,沈唯清不由得思索,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特质是装的,当她转身,她的背后到底是一番什么景象。
向满一声不吭。
她静静看着沈唯清,眼神像是探究。
沈唯清受不了她的打量,手掌覆上去,盖住她的眼睛。
“别这么看我,”他贴向她的耳畔,“乖点儿,我让你开心。”
钟尔旗今天回来得晚。
她进家门的时候看见向满坐在沙发上吃水果。
那碗里的橙子瓣边缘有点蔫,放了太久,丧失了所有水分,向满不在乎,低着头大口大口舀着,像是渴急了。她的马尾辫松松垮垮,脸颊也有未消散的一抹红。
“大冷天的,你下楼跑步了?”
钟尔旗以为她刚夜跑完,累得。
向满摇摇头。
卫生间有声响,门被打开,沈唯清擦净手上的水走出来,与向满的狼狈不同,他一派光风霁月,好像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你好。”
“呀,沈老板在啊?”
“马上走。”
沈唯清路过向满身边,潮湿的手揉揉她的脑袋,向满下意识躲,却被他强硬地掰过来。
“送送我吗?”
“不。”
“好。”沈唯清也不强求,盯着向满泛红的耳廓,笑了笑,“那你歇着。”
向满不知道那只常年握笔画图的手究竟有过什么磨砺,她不敢去看他的修长手指,也不敢回想那指腹薄茧给她带来的触感。他寸寸度量她,锱铢必较-
沈唯清走了。
钟尔旗从房间探出头来。
“小满,你有空吗?”
向满从一片变幻莫测的回忆里抽身,抬头:“有。”
“那你能陪我聊聊吗?”
钟尔旗捧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精致盒子在沙发坐下,向满这才发现钟尔旗眼睛有点肿,好像哭过了的痕迹。
钟尔旗也同样在打量向满,她看见向满圆领衣服下一个不大明显的红痕。若是从前,她一定会八卦铃声大作,缠着向满讲细节,但今天没有,她好像被抽干了力气,无暇顾及别人了。
向满察觉出不对,问她:“今天怎么了,工作出问题了?”
“不是,”钟尔旗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盒子,“我刚刚和郭蒙见了一面,难得他也下班早,我本想和他一起吃个晚饭的。”
“然后呢?”
“没吃成。”
“为什么?”
“吵架了。”
向满想起自己刚认识钟尔旗的时候,她还是非常利落飒爽的短发,后来她说自己不想短发穿婚纱,因为许多造型都做不了,所以要早早开始蓄头发。近一年时间,如今发梢已经过了肩,看起来更温柔,只是略一低头,那左右两侧的头发就会盖住脸,垂头丧气,没了精气神儿。
向满伸手去,用自己腕上的发圈给钟尔旗绑头发,结果一撩开,发现钟尔旗满脸都是眼泪。
她把手上的盒子递给向满,鼻子不通气,说话闷着:“小满,你看看这个。”
向满把那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条项链,贝壳形状,坠着一圈碎钻,她不认得品牌,但那盒子精致又机巧,处处透着昂贵身价。
“我从郭蒙电脑包里发现的,这个牌子很贵的,”钟尔旗说,“是不是很奇怪?他抠门死了,怎么会花这种钱?”
“送你的?”
“他说是的。”
向满想了想:“你们快过纪念日了?”
“过完了。”
“你的生日?”
“也过完了。”
向满想猜是不是圣诞或新年礼物,但转念又觉得离谱,现在距离年末还有近两个月。
钟尔旗肩膀垂着,有点茫然:“而且我从来不戴首饰。”
“你怀疑?”
“当然,”钟尔旗抹了一把脸,“最奇怪的不是这份礼物本身,而是他要藏。我常去,他怕我看到,所以不敢放在家里,只能藏在包里随身带着,因为我不会翻他的包不知道多久了,他也不嫌沉。”
“不要拿惊喜之类的话安慰我,我和郭蒙早就说好了的,攒钱结婚,不搞形式主义。”
“然后呢”
向满声音不自觉变轻,因为钟尔旗脸上越来越沉重的神色。
“然后我和郭蒙吵了一架呗,”钟尔旗脸上挂着眼泪苦笑,“我坚信这份礼物不是给我的,所以查了他所有的聊天记录,电脑,还有手机。八年了,我可从来没翻过他隐私。”
漫长的恋爱里,他们拥有绝对的信任。
“结果?”
“结果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
钟尔旗说,
“郭蒙说我无理取闹,小满,难道真的是我敏感了?”
向满翕动着嘴唇,不知说些什么好。
“算了,送我我就戴着呗。”许久,钟尔旗叹了一口气,把那项链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向满,“来,小满,帮我。”
向满说:“还是别勉强自己。”
“完全不会,这是郭蒙送过给我最贵的礼物。”
钟尔旗仿佛很擅长劝说自己,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那项链很抬肤色,明明是一张哭过的脸,却也显得娇。
“对了小满,”钟尔旗想起什么,拿手机给向满发消息:“答应帮你买网课的,账号密码给你,你登录上就行了。”
向满看了看那密码,里面有郭蒙的名字。
那些年,钟尔旗所有的app和网站密码几乎都有郭蒙的痕迹。他们早已经把对方当成家人
向满回到房间,听到钟尔旗在客厅阳台小声和郭蒙讲电话。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还带着哭过的哑,和郭蒙道歉,说自己有点冲动,不该怀疑他。
“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我知道这是缺点,但我会改的。”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要结婚了,我知道信任很重要”
向满默默将床单拽平整,然后在床沿坐下,来自房间外的喃喃说话声让她心绪不宁。钟尔旗那样爆烈的性子,她没有听过她那样丧气而卑微。尽管她心里有那么多的怀疑,存了那么大的委屈,却还是要为她和郭蒙的未来考虑。
他们快要结婚了。
所以她选择让步,尽量把事情轻轻掀过。
是很久以后了,向满问起钟尔旗当时的心境,钟尔旗回答:“猪油蒙了心呗。”
“一来那时我没有证据,只是怀疑,二来,小满,女人天生的弱势是心软。”
不是对男人心软,而是对自己心软。即便心知肚明一栋楼里可能会有蚁蛀,即便看出它在摇摇欲坠,却依然总怀有希冀,希望不要有风雨,不要有地震,能让它多站一会儿。
明明知道此刻最好的方式是打断地基重建,却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这栋楼我盖了那么久。
我舍不得
向满一直没开灯,坐了很久。
直到沈唯清到家给她来电。
她接起,语气有点儿低沉,沈唯清听出来了,于是几分轻佻地逗她:“是想我了?”
“不是。”
沈唯清笑说倒也不必这么直接。
“问你个问题?”
“你问。”
“是不是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会让人改变?这是好还是坏?”
“怎么这么深奥?”沈唯清笑。
他回到家,揿亮灯,在玄关处捞来一枚打火机,刚按一下,可想起向满嫌弃他身上烟味,皱着眉的那张小脸儿,又把烟和火机放下了。
“不知道,但总会在对方身上留痕迹的,这没什么可怕。”
向满没说话了,她躺在床上,躺在她刚刚和沈唯清纠缠的地方望天花板发呆。
她没有告诉沈唯清,她的改变好像已经开始了,起码她从前不会在恋爱里如此主动而大胆。
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有没有主动吻过赵呈,好像没有过。细细想来,她与赵呈一起洒汗的那些夜晚也是出于感激,报答,甚至是献祭。
但沈唯清不同。
她会于寂静处想念沈唯清,想念他的舌和齿扫过皮肤的触感,即便他们刚刚分开几个小时。
这没什么难为情。
然而这种改变让她惶恐。
她以前可不会这样。
沈唯清那边很安静,他探听人心的水准高超,向满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似乎皮肉骨架都是透亮的。他再次嘱咐她:“没什么好与坏,向满,你别抗拒改变。”
向满没做声。
好坏从来都不难参透,难参透的是人心。
沈唯清笑了声,阒静夜里,他几分安抚意味:
“以心换心。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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