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真诚
改变真的不可怕吗?
向满一直躲在卧室, 体贴地把客厅留给钟尔旗,留一个更宽敞更明亮的空间给她调整心情。
钟尔旗的电话打完了,但她久久没有起身, 向满没有听见脚步声,只是在一片停滞的安静里听到一声压抑的啜泣, 像一根锋利的长针戳进耳膜。
钟尔旗是遇到流氓变态会莽上去直接动手的奇女子。
她可以不顾路人眼光在地铁站角落席地而坐, 随时打开电脑处理突如其来的工作。
她说自己小时候是少先队大队长,牛b哄哄的三道杠,能把那群调皮捣蛋的高年级臭男生训得见她就躲。
从那时她便开始留短发,一个发型留了二十多年。
她撩着自己脖颈处的发梢朝向满挑眉:“你知道Miley Cyrus吗?我觉得她短发时好酷, 我真的太喜欢了。”
但她的短发如今为了爱人而蓄长。
向满觉得这种改变已经算巨大,如果是因为爱情, 那还多了点可怖
一连一个星期。
钟尔旗下班没有回家,而是搬到了郭蒙那里去。她告诉向满,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和郭蒙最近的关系略有疏远, 所以要弥补一下。
大都市里的社畜情侣们, 平时只在周末相聚,的确可怜兮兮。
郭蒙自己住一个小开间,倒是住得开, 只不过这样一来, 钟尔旗上班距离远了,通勤势必要辛苦好几倍,早高峰的地铁换乘站像是进进出出的蚁窝,郭蒙心疼钟尔旗,把自己的车让给钟尔旗开。
钟尔旗上了车就给向满打视频电话:“小满你快帮我看看, 郭蒙车里有没有没有哪里不对劲儿?”
网上流传的甄别男友是否出轨的方法大全,钟尔旗这几天用了个遍, 查删除过的聊天框,查电脑硬盘,查社交平台私信,查某支付软件的种树能量采摘记录她甚至在搬去郭蒙家的第一天,进门直奔卫生间,目的明确地亲手翻找卫生间垃圾桶,因为网上说,独居男人的卫生间最能藏秘密。
什么都没有。
郭蒙还是那个与她相恋八年的初恋,像是穿过校园林荫路的一道风,干干净净的。
“小满,你说难不成真是我敏感了?”
向满也在上班路上。
地铁里谁揣了个煎饼,油腻腻的气味溢满整个车厢,抬眼看看,左右乘客都在微阖双目养神,拽着吊环,一具具游魂似的随着车厢晃动。向满强忍着呵欠,对钟尔旗说:“你这样太累了。”
光是工作和生存已经把人榨干了,如今感情不能担当生活润滑,反倒成了锯齿,撕扯过来,碾压过去,把人滚得血肉模糊。
钟尔旗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声:“我知道啊小满,可我控制不住。”
她在电话里一阵哀嚎,砸了下车笛:“烦死了,我觉得我都不像我自己了。”
控制不住担忧与怀疑。
害怕真的有什么事,更担心自己找不出这件事
向满顺着人群出站,在地铁站口收到了沈唯清的消息,询问她周末怎么过。
他临时回一趟上海,最近在忙明年春季国外参展作品的3d模型打印,出了一点小错误要修改,保守估计要两周时间。
无法见面,但不妨碍他刷存在感。
向满每天都会收到他们吃过的那家粤式茶餐厅的送餐。
午饭暂且不算在内,因为她白天要上班,可早晚两餐已经让她皱眉头。那家餐厅距离18公里,外卖距离够不到,于是有劳同城闪送,还要保温,闪送跑腿费动辄几十上百,向满觉得沈唯清八成有毛病。
“你如果有钱没处花,建议日捐慈善机构。”
她不能理解沈唯清这种不必要的奢侈,也并不觉得浪漫。
初相识时她把沈唯清当成纨绔子弟,相处以来,沈唯清亲手把这标签一点点从身上撕掉了,那些独自在设计行业里摸爬滚打的经历让向满觉得她和沈唯清之间还有许多共同点,他们同为辛苦的打工人,无奈的社畜这样很好。
可沈唯清总会时不时跳出来一下,提醒向满,他们到底还是在生活上有差别。从小到大没缺过钱的人只会考虑这东西“好不好”,从来不会想它“值不值”。
“你少给我上课,我自己的钱想怎么花怎么花。”
沈唯清有点儿气。
他没有早饭,头一晚在工厂通了个宵,这会儿买了杯咖啡站在门口喝,口味都顾不上了,只要提神。听见向满的指责,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好心当成驴肝肺,怎么不饿死你。”
他倒也不是真的有钱没处花了,只是对向满橱柜里那数不清的速食预制菜嗤之以鼻,恨不能全扔出去了事。天天吃这种东西,这人能好?
向满迎着冷风快步往药店走,进了门先查一圈门店卫生,签考勤表,等冻僵的手缓和了,再给沈唯清回消息:“那我能申请换一家吗?吃腻了。我觉得地铁口小馄饨和煎饼就不错,晚饭我去711,便当打折。”
沈唯清一口气还没顺当呢:“随便,我建议你不吃,不吃最省钱,回头攒一笔大的往医院送,多好。”
向满想说你我也就半斤八两,她除了饮食,其他生活习惯怎么看都比沈唯清要健康。
回消息的手犹豫了一会儿:
“那家的蒸排骨真的不好吃,所以别订了。”
“我还是喜欢吃你做的。”
沈唯清没回她。
有人轻轻拍向满的肩膀。
向满正躲在店内监控看不见的死角回信息,被吓了一跳,匆忙把手机往口袋里藏,明明现在不站柜,工作时间不能看手机不再规限着她,但还是有本能反应。
老店员比向满工作年限长,年纪也比向满大,向满还要喊她一声姐,看见向满这样反倒尴尬:“哎呦,怎么了店长?”
“哦,没事”向满说,“别这么喊我韩姐,叫我小满。”
“那不行,得有规矩。是吧小满店长?”
一阵笑声。
那笑声里面其实没有什么敌意,最多就是调侃,但向满觉得不自在,她永远也学不会杨晓青和齐星晗那样的气场,就连离职了很久的孙霖她也赶不上,更不要提沈唯清。
他大抵是她见过的最厚脸皮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碰见人鬼不分的干脆就甩脸子,那种自在和从容她打心底里羡慕。
想学,想模仿,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
一晃又是周五。
钟尔旗问向满,周末要不要一起去逛街?
她最近被郭蒙烦恼得已经很久无暇关注自己,又快新年了,好像该买点衣服,添点护肤品。
她不好意思告诉向满,但向满猜到了。饶是强悍如钟尔旗,也会在感情里患得患失,自我怀疑,她怀疑是不是她和郭蒙在一起太久了,不修边幅,以至于郭蒙对她没什么感觉了?
所谓感觉,属实是个虚无缥缈的词。就是这种没有固定答案的问题才最难解。
如果人和人彼此吸引的开始是因为感觉,那这种感觉会随着时间推移消失或改变吗?
向满隐约觉得钟尔旗挤进了死胡同,可是这条蜿蜒小道,谁来领都没用,除非自己绕出来。
“叫上小姜晨,”钟尔旗说,“我发现她最近发朋友圈都是在凌晨,好像很辛苦,叫她出来玩。”
三个人有日子没聚在一起了,姜晨并不知道钟尔旗最近的感情危机,只沉浸在自己的事业里,好像创业更适合她,除了脸上熬夜带来的黑眼圈,整个人称得上神采奕奕。
只是一见到向满,势必又要提起沈唯清。
姜晨对于沈唯清的好感与夸赞简直到了离谱的程度,这更让向满觉得沈唯清那张画皮实在威力巨大。
“小满姐!你家沈老板呢!”
“出差。”向满说。
她们去吃一家商场里新开的泰国菜,也是姜晨探店视频的选题,提前和老板打过招呼,呈上来的青木瓜沙拉和烤猪颈肉都新鲜量大,摆盘精致考究,姜晨在向满和钟尔旗动筷子前伸手拦住,先拍照,录视频,嘴里念念有词。
恰饭广子,自然要往好了说,只是放下手机,她们同时夹菜,尝一口,对视一眼,表情都一言难尽。
“一会儿咱们换一家吃。”姜晨小声说,“说出来你们别骂我,我最讨厌骗人了,以前在药店当销售我没什么心理压力,毕竟是药就有效果,可是做了这行我变了,我开始撒谎不打草稿了,多难吃的菜我都要夸,我都怕遭报应。”
“赚钱嘛,端谁的碗服谁的管,有什么办法?”钟尔旗说。
“也是,算了,少吃点,我减肥。”
“我也。”
姜晨和钟尔旗相继放下了筷子,向满则要了个打包盒,难吃是难吃,但浪费有点过意不去。
吃完饭,转战化妆品柜台。
年末商场积分到了兑换的时候,有不少优惠。
钟尔旗拉着姜晨一路血战,而向满从不化妆,对弥漫脂粉香的柜台表现得兴致缺缺。直到钟尔旗拿了个粉底液往向满手臂上试:“小满,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化妆。”
“我不会。”向满坦白。
一旁柜姐听闻自然上前,表示这会儿顾客少,可以帮忙试妆:“平时人多可就顾不上了,还要排队呢,趁现在,”柜姐笑眯眯地,推销话术紧跟时事,“凡事都有第一次,试试看,女孩子不该服美役,但化妆是取悦自己,能让你变自信。”
向满不做声了。
好像她总会被这两个字击中。
“小满你试试,我俩还要挑一会儿呢。”
于是向满端坐在人来人往的专柜里,对着那面围拢一圈补光灯的镜子发怔。第一次被人涂涂抹抹,化了个全妆。
只是到最后一步上唇妆的时候向满躲了,她实在是不喜欢嘴唇上有东西,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样就很好了!”
姜晨和钟尔旗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向满,她五官本就清淡,配上简单的日杂通勤妆,显得整个人通透又利落,的确是比素颜时更有几分都市职场人的样子,多了气场加持。
钟尔旗忽然想起来:“你升职我们还没有送你礼物,不如就”
向满赶紧摆手:“我学不明白,还是算了。”
这项技能对她来说是零基础起步,比背单词还困难,但又实在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散着光彩,叫人挪不开眼。
连自己看了都心生欢喜,那是不是说明,这挺有必要的?
她犹豫斟酌,最后选了个粉底液:“我一样一样学吧。”她打算先把家里那瓶中奖得来的过期了的粉底液淘汰掉。
姜晨拽钟尔旗:“了不得,谈恋爱到底有多大魔力啊?小满姐都开始学化妆了。”
“跟沈唯清有什么关系。”向满觉得沈唯清都未必瞧得出来她有哪里不一样,“他只会说我手太笨。”
她们从商场出来告别,各自踏上回家路。
冬日昼短,向满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她裹了外套快步进楼,按电梯,急于回家洗个热水澡暖和起来,可刚出电梯一拐角,就看到走廊里站着一道黑影。
沈唯清颀长身形挡在门前。
他刚回来,飞机落地第一时间想来看看她,结果敲门无人应,信息也没人回。
“我手机没电了,找地铁工作人员帮忙才出了闸机”向满没说谎,她不好意思问沈唯清等了多久,只能上前去,绕开他按密码开门。“冷不冷?进来吧。”
他身上还是穿得单薄,对比起来他们像是活在不同季节。
沈唯清没说话,也没动。
他站在门口,先是看见向满手上拎着的打包餐盒,紧接着是借着客厅光线看清向满的脸
然后莫名笑了声,语气沉沉:“这是在外面吃饱了?”
向满没听懂,她背对沈唯清换鞋,把鞋子蹬掉,换上毛茸茸的棉拖:“吃饱了。”
“哪家菜啊,这么好吃。”他说,“我订的吃腻了,所以出去找。”
向满愣了愣,回头,对上沈唯清半溺在阴影里的视线。
“这家餐厅还对顾客有要求?不打扮一番不让进是怎么?”他上前一步,终于从暗处走到亮处,披着灯光抬手捏向满的下巴,她脸上妆容清透,更显得那双眸子黑而亮。“和谁啊,这么郑重?”
谁说他瞧不出来的?
沈唯清反手带上门,砰的一声。
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好奇。
今天的向满他没有见过,她之前可从未化过妆。
“别动,我看看。”沈唯清远道归来,风尘仆仆,身上携着室外寒气,比向满身上的更明显,好像贴上就要冻住似的,他认真打量向满的眉眼,然后目光落在向满素着的嘴唇上。
“这里呢?”他以指腹去摩挲,却被向满躲掉。
“涂了呀,”向满抿着嘴唇,勾描过的眼尾勾起,竟露出一丝平时难以得见的狡黠神色。
她指着自己的嘴角,好像那里原本有过涂抹。
“掉色很快,”她说,“怎么办呢?稍碰一碰啊,舔一舔啊,就掉了。”
“”
沈唯清实在是没忍住,低头笑出来了。
“向满,跟你说了一万遍,你是真不会撒谎。”
他继续向前,轻捻着向满冻得发红的耳垂:“你要是说今天是为我打扮的,我会很高兴。”
“不是。”向满有一说一,“我又不知道你今天会回来。”
“给你台阶你不下是吧。”
向满仰头看他。
两个人目不错珠地沉默对视,沈唯清表现得淡淡,可眼神明晃晃,就差把我很感兴趣几个字摆在明面上了。
于是更觉得老话说得对——男人都是视觉动物,有最愚蠢浅薄的眼光。哪怕是沈唯清,也要落俗套。
“好看吗?”
“不好看。”沈唯清松开她的下巴,“你手笨,再练练吧。”
“真的?可我觉得还行。”向满手抵住沈唯清的肩膀,用力推,没推动,“让开。”
沈唯清才不让。他不由分说直接低头,咬住她唇角,使了大力气,舌尖撬开齿缝递进去,恶狠狠地,说话也不客气:“别装模作样地气我,我受不了这个。”
向满嘴唇被封住,于是回报更大的力气给沈唯清,牙齿直接刺破他嘴唇软肉,有锈味溢出来。她特想问问沈唯清,究竟是谁气谁呢?究竟是谁不好好说话?
两个星期不见面,重逢后的亲吻却像是打架。
“也不说想我。”沈唯清松开向满,用指腹沾了沾自己嘴唇,抹上她唇角,这下真的有了颜色,“说好的真诚呢?”
“你也不真诚。”
“好,那你重新问。”他掌心贴着她的颈侧,感受温热跳动。
“我好看吗?”
沈唯清低低笑着,忽然觉得这种斗嘴真没劲,还不如来点有用的。
灯光把两个人罩成重叠的影。
“好看。”沈唯清俯身,舌尖裹住她小巧耳垂,同时牵她的手向下去感知,“特别好看,真的。”
有些含糊不清,但这是真心话,无可指摘。
毕竟身体最诚实。
对他恼怒
没人不喜欢听夸奖。
向满发现沈唯清这张嘴某些时刻还挺招人喜欢的。
只要他不和她针锋相对, 不口出恶言。
他的亲吻和他的夸赞一样让人心花怒放,向满背后便是白墙,她被沈唯清抵着, 一只手被他指引着无所适从,另一只手则不受控地攀上他的脖颈, 手指颤着探入他的发茬。
“在外面站了多久?”
血管里的灼灼热血她感受到了, 可也就那么一处。
楼道里那么冷,他大衣里面就一件衬衫,脖颈脸颊现在还泛着凉,向满忽然笑起来, “幸亏我没有听姜晨的,她邀请我去她家住一晚, 不然你不是要在门口过夜?”
沈唯清拧着眉堵住她的话:“有什么办法,这不是没人心疼么。”
会示弱的沈唯清让人心软。
作为赔罪,她一副予取予求, 任由沈唯清掌控着她一路交缠到卧室, 只不过那张床的确太掉链子,两道身影一倒,登时发出木头的涩响, 气得沈唯清恶狠狠骂了一句:“能不能不图便宜?我迟早把你这破玩意儿扔出去。”
向满笑着, 捧起他的脸吻他,呼吸拂起气流,再细细密密地落下,有些哄人的意味。沈唯清吃软不吃硬,向满不是个习惯放软身段的人, 但想着,偶尔给他尝一次甜头也不是不行。
唯一的不顺利, 她怕她手上的茧子会让触感不适,所以要碰不碰的,有些畏畏缩缩,这可要了命,沈唯清被激得头皮发麻,在她锁骨狠咬一口:“你故意的是吧?”
“真不是。”
向满想收回手,却被沈唯清按住,被他带着。
他的灼热呼吸打在她耳廓:“笨死了。”
夸赞留不住。
三句不到,又开始损人了。
“我笨你自己来啊。”
“向满!!!”
向满今天心情还不错,不想计较,最重要的是沈唯清服务态度一等一,与她对比起来,他聪慧,一点即透,还会举一反三
向满站在花洒下,热水兜头浇下来,把脸上斑驳的妆容洗掉。
她指挥沈唯清去她衣柜里帮忙拿睡衣,沈唯清随手拿了一套来,搁在卫生间门口,向满打开门缝看一眼,让沈唯清去换:“要珊瑚绒的。”
她太怕冷了,即便已经开始供暖,却还是要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沈唯清依言拿来,却还不是她想要的:“不是这个,要蓝色的,最厚最厚的那一套。”
沈唯清无语,隔着门缝瞪她一眼:“有功了。”
“不是么?”
“是,辛苦了。”
沈唯清点点头,认下了,再去换,以此回报向满的劳作,然后叩一叩玻璃门:“烦请这位功臣,出来吧,能不能也借地方给我用用?”
虽然没到最后一步,但两个人都挺狼狈。
向满不看沈唯清,低着头从卫生间出来,绕过他试图捏她脸的那只手
有敲门声。
她擦干头发去开门,看见门口搁了俩外卖,一个是沈唯清给自己的换洗日用,还有一个冷鲜保温箱,打开来里面有一袋生鲜排骨,少许蔬菜,一罐腌渍梅,几样调料向满把这些东西一一摊开,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处理,直到沈唯清挟了一身温热水汽出来,到她背后抱她。
“你这是要做菜?”
“不然你做?”
“”
向满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提过一句,茶餐厅的蒸排骨不如沈唯清做的好吃,虽说沈唯清的厨艺是不错,但当时哄他的成分更多。
“我吃过晚饭了。”
“我今天只吃了半份飞机餐。”沈唯清说,“不能卸磨杀驴吧?用完了就踹走,饭都不让吃?”
向满耸耸肩:“那你随意,不用带我的份。”
她要把厨房让出来,沈唯清却不肯。
他鲜少见向满披散着头发,掰着人肩膀转过来仔细瞧,瞧她黑发梢和一双黑眸一样,都是莹润润的,妆卸了,干净清爽一张脸,忍不住,手臂拢圈把人困在怀里低头亲吻。
平时从不会撒娇的人只会在接吻时溢出一两句咛语,这一重对比让沈唯清受用,好像细细丝线把人捆紧,缠绵之中皮肤也被勒得痒痛,想停停不下来,上瘾一样。
想起自己有一年去印尼潜水,第一次尝试水下摄影,为追一条魔鬼鱼追到氧气逼红,难以回忆那时心境到底是痴迷还是好胜心,如今被完全复刻了。
他捉了向满的手来,这次却是放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心跳。
被海水包裹着,涌动,鼓胀-
向满到底还是跟着沈唯清又吃了顿夜宵。
不怪沈唯清,他只是在她面前摆了一副碗筷而已,是她意志不坚定,那梅子排骨刚蒸出来比外卖好吃不知多少倍,她小口小口啃着,顺口问沈唯清:“下厨是谁教你的?”
“这东西还要教?”沈唯清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难度,很烧包地一挑眉:“熟能生巧。”
向满垂着眼,点点头:“那你别的手艺呢?也是熟能生巧?”
沈唯清筷子尖一停。
向满表情无比自然,仿佛就是在探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沈唯清知道他没那么大面子,向满可不会为他吃醋,她既然想问,就一定是真的好奇。
“我应该跟你提过我以前的恋爱。”
“嗯,讲过,有点忘了。”
沈唯清放下筷子,正视向满:“我只谈过一个女朋友,算是发小,十八岁在一起,一次接吻,第二天各奔东西,那时候我在德国她在美国,后来想想都觉得是冲动,话说开了,还是朋友。”
车隽是很果敢的性格,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家里长辈对她寄予厚望,难免对她的学业事业甚至择偶都要掺手,车隽揣着个女明星梦,一声不响跑去美国读电影艺术已经让家里老爷子气得扔了拐棍儿,唯一的慰藉是听说她和沈唯清在一块儿。
车隽就拜托沈唯清,可千万别说咱俩是闹着玩的,不然我爷爷真的要起不来床了。是朋友不?是朋友就帮我圆这个谎。
沈唯清没什么所谓,后来的那些年,逢年过节车隽家聚会都会喊上他,他也就沉默着扮演着男朋友甚至准女婿的形象,人前装得相敬如宾天生一对,人后并排蹲花园假山石后头抽闷烟。
若不是车大小姐突然搞了闪婚这么一遭,他们怕是还会继续演下去。
如今那段“恋爱”的唯一后遗症,是车隽家里长辈一致觉得很对不起沈唯清,多好个孩子,被车隽“出轨抛弃”了,真是可怜。
“好了,交代完毕。”沈唯清说,“要发表意见吗?或者调查真伪?”
向满摇摇头:“这有什么可调查的,如果你说你恋爱史为零我才会怀疑,我会认为你不诚实。”
虽然也差不多吧。
沈唯清忽然想笑:“所以是什么促使你问出刚刚那个问题?”
“我说过了,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动手能力是天生还是练的。”
沈唯清很想敲她脑袋,生生忍住了:“你就当是无师自通吧,男人,这事儿不用学。”
向满沉默啃着排骨,晚上了,沈唯清刻意把口味做得清淡了些,咸酸梅子解腻,她吃了不少。半晌,定定看着沈唯清:“那我需要讲一下我的以前吗?”
“不想听。”沈唯清重新拿起筷子,表情几分不耐。
有毛病吧,谁想听她情史。
“哦。”向满顿了顿,开始自言自语,“我和我以前的男朋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他做饭也很好吃。”
这一个“也”,让沈唯清抬起头来,拧着眉头看她。
“我爸妈平时干活不在家,我放学回来要带我弟弟,顺便做饭,洗衣服,搅草料喂猪喂牛反正就是家里的杂事吧。我那时候好像上小学?最讨厌做饭了,因此每次晚饭点都手忙脚乱,我弟在哭,我不能不管,耽误了爸妈回来吃饭我还得挨骂,呈哥比我大几岁,他很早就不读书了,每到晚饭就悄悄来我家,帮我做饭,或者做点其他的事,在我爸妈回来之前再悄悄走。”
说到这里,向满笑了下,那笑容并不清澈,像是裹藏着什么:“我爸妈一直以为我做饭手艺还不错,其实都是呈哥做的。”
那时可没有这么精致的饭菜。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几个餐碟,长长呼了一口气:“我真的太讨厌下厨了,有人觉得做饭菜就和做手工一样很有成就感,那时因为没人逼着你干,要是把这当成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可就一点儿意思都没了。我宁愿吃速食。”
沈唯清忽然发现向满和他想的不一样。
他原本觉得向满出身家庭应该小富即安,是被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
“你别这么看着我,”向满说,“说起来也是我最好欺负,我二姐就什么活都不干,任我爸妈怎么打骂,她笑嘻嘻地躲,也就那么躲过去了。要不呈哥说我太老实,挨欺负呢。”
沈唯清插了一句:“你还有姐姐?不是只有一个弟弟?”
向满一愣,瞬间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她抬眼,看见沈唯清的眼神是平和的,没有探究,才总算把心放下来,斟酌了一会儿开口:“我还有两个姐姐。”
音量很低。
沈唯清没说话。
他不是没有同理心的人,向满刚刚讲的这故事怎么听都像蒙着一层晦暗沉重的色彩。
一个家里许多孩子,夹在中间的往往最不受重视,再加上向满这闷葫芦一样的性格,难免受更多委屈。
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貌似并不快乐,再联想到去年春节她不回乡,躲在出租屋一个人过年,沈唯清更觉得她看着惨兮兮。
虽然他也是每到逢年过节便无处停靠的人。
并无什么不同。
“今年春节回去吗?”
“回吧。”向满又扯了个谎。
“行啊,不回的话也跟我说,带你出去玩。”
向满看她:“去哪里?”
“今年可能去新加坡,年后有个展,顺便送作品过去。”
“那算了,”向满笑起来,“我连护照都没有呢。”
“现在办。”
“那也不去,没钱。”
“我说花你钱了?”
“不。”向满沉默了一会儿,对沈唯清再次叮嘱,“我们在一起的事要保密,不要告诉汪奶奶,不要告诉家里人。千万,一定。”
约法三章的第一条,他当初答应了的,可听她如此在意,还是疑惑。
沈唯清看向满:“我给你丢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照做就行了。”向满皱起眉。
“向满,你知不知道什么关系需要藏起来啊?”沈唯清半笑不笑地:“要么是你认为这段关系不体面,要么是被发现了的后果你无法承受。你占哪一条?”
向满想说其实都有。
“敢作敢当,”沈唯清离开的时候捏她鼻子,“你怕什么呢?”
倒也不是怕,只是人总趋利避害,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只能慎之再慎
直到十二月初。
执业药师考试成绩公布,向满顺利过线。
老太太听说之后高兴得不行,喊她来家里一起吃饭。
向满只当是平常,挑了个下午,两手空空就上了门,结果看见了个陌生面孔。
汪展保养得宜,看着年轻,穿高领毛衣休闲裤,头发挽起,利落整洁。常年做学术的人,看人看事目光都专注而认真,她在向满刚一进门时就站起身,说话态度也平和:“是小满吧?我是沈唯清的母亲,很高兴见到你。”
向满面色僵住,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身后悬垂塑料珠帘再次被掀撩开,沈唯清也被叫回来吃饭,进门看见这样场景也是一怔。
他们信息不对齐,两个人都傻眼。
老太太忙把人往里面拽,一手拽向满,一手拉沈唯清:“进来说话呀,你妈难得有空,来给我送点吃的。”
向满看了沈唯清一眼,发现他脸上根本没有她这样的无所适从,相反还很坦然,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甚至还挨着向满坐,那不宽敞的小沙发,并排两个人,大腿都要碰到一起去。向满本能往旁边挪,却被沈唯清一把拉住手,她一惊,要甩开,无果。
汪展是很通透的人,当即明白过来,朝向满笑了笑:“你不要怪沈唯清,是小关告诉我说你们发展得并不顺利,你好像已经有男朋友了,姓沈。”
向满嘴唇翕动着,还不知如何回应,沈唯清却笑了一声:“我倒把他给忘了,嘴够快的。”
“所以我猜的没错,是我儿子。”
汪展也笑起来,她看见向满脸上的慌乱明晃晃,于是温声安慰:“姑娘,我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沈唯清是成年人,恋爱自由。我只是太好奇了,所以才想来见见你,我也想知道我学生输哪儿了。”
向满依然在和沈唯清作斗争。
她的手被沈唯清攥着,攥得湿漉漉,却怎么也挣不开。沈唯清瞪她一眼,让她老实点
手有点疼,骨节磋磨,却只能忍着。
汪展挨着向满的另一侧坐下。
席间聊天内容无非是长辈对小辈的询问——家乡是哪里?工作如何?家里几个人啊?爸爸妈妈身体还好吗一切都很正常,汪展非常有分寸,只是就这么几个简单的问题,向满回答得并不顺畅。
沈唯清全程无话,他本就和汪展很疏远。
但他也忽略了向满脸上的为难。
最后还是汪奶奶解围。
老太太把汪展叫到厨房,让她不要再多讲。
“刚刚的聊天出格了吗?我并没有反对他们。”汪展说,“我也从来没有干涉过沈唯清,这是他的选择,我没有意见。”
“那你也少说话!”
老太太甚至生气了。
一顿饭就这么没滋没味地结束了。
向满借口店里有事,起身告辞,沈唯清跟着出来,发现向满步速飞快,逃命一样。
他快走几步上前捉住她肩膀:“你去哪?”
他原本想说,既然下成绩了,要不要庆祝?
刚刚那顿饭总归是无趣又尴尬,要不要叫上她的朋友们,一起吃饭还是喝酒?
他今天心甘情愿当司机。
可这么一拽,向满转身,脸色冷得像是从冻湖捞出来,让他一惊。
他们定定对视着,半晌,向满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什么关系才需要藏起来?要么是你认为这段关系不体面,要么是被发现了的后果你无法承受。”
面对沈唯清的怔然,她缓缓开口:“我现在告诉你,还有第三种,就是我心知肚明这段关系不会有结果,我嫌麻烦,懂了么?”
沈唯清心一沉。
“不至于吧向满?”他心里拱起火来,指着刚刚的来路,“你有毛病是不是?我答应你了,我也做到保密了,今天这事儿怪我吗?是我说出去的吗?”
他被向满气着了,一时没搞清楚重点,顿了几秒才回神:“你给我重新说,什么叫不会有结果?我麻烦你什么了?”
十二月的天,阴沉的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你到底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向满裹了裹羽绒服,戴上兜帽。
行为往往是心理活动的映射,她没有意识到她的自我保护已经竖起一道高墙,即便这道高墙让她显得那样无理,那样没教养,那样狼心狗肺,她也顾不上了。
“我跟汪奶奶认识很多年,这没办法,除了汪奶奶,不要再让你家里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不见,也不认。”她一字一顿,“别再有下次。”
沈唯清这下看清了。
向满眼里满是空旷无垠,与他缱绻交缠时有几分热,如今就有几分冷。这女人会变脸。
天上适时飘了几朵细碎雪花。
沈唯清无奈,也无辜。
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向满的反应让他摸不到头脑,也让他心凉。
特别是那句“没结果”,像是兜头扣下来的一盆冰。他都没想那么远呢,她倒是先把路给安排明白了。
沈唯清突然觉得没劲透了。
他松开向满的手,喉咙溢出一丝干涩的笑:“行,不碍你眼。”
对她回敬
沈唯清想不通点燃向满那根引线是什么。
毫无征兆一般, 话也说得不留余地。
他沉脸回去,看见汪展和外婆站在屋子里说话。老太太脸色也不好看,似在指责汪展话多。
汪展看见沈唯清回来, 伸手拦住他:“小满是不是生气了?”
“没。”
沈唯清坐在沙发,心烦意乱敲出一根烟, 转念想到这是在老太太家, 又把烟折了,扔进垃圾桶。
“你看我需不需要道个歉?如果需要,你把小满联系方式给我。”
汪展是想法简单行为也简单的人,大半辈子与知识书本打交道, 并不像外人看起来那样悠闲,做研究赶进度常常急鼓繁钲似的, 因此她教育学生的最先守则是珍惜时间。
学术生涯不易,要把有限的时间精力合理分配,学会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她自身也把这一条理念贯彻到底, 否则也不会在当年刚生下孩子时就果决地扔下了沈建安, 沈唯清那样小,不论沈建安如何拿孩子劝说,汪展不为所动。只因那时她判定, 家庭和孩子已经不是她急迫需要的了, 既然如此,不要拖拉,浪费彼此时间。
沈唯清头疼,撑着太阳穴说:“不需要,忙您的吧。”
汪展闻言准备离开, 临走时站在门口对沈唯清说:“但我还是和你说声抱歉,我只是听说你谈恋爱了, 估摸着这次是认真的,出于好奇想来看看。我保证我没有任何恶意,是我没有处理好边界。”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但希望不会让你和小满之间起嫌隙,这不是我本意,替我道歉。”
到底是当妈的。
二十多年了,汪展也并非完全不在意沈唯清,这可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然而有些选择既然做出来了,就再没挽回的余地,你说是人生残酷也好,时光无复返也罢,这段母子情终究是渐行渐远了。
没有母亲在身边,沈唯清没长歪,性格品质都尚可,这已经是老天眷顾。
汪展很欣慰,可除了欣慰,也再无其他-
一个星期过去,向满和沈唯清毫无联系。
向满忘记自己什么时候把沈唯清置顶了,他的对话框混在一众工作群、顾客群消息里,被淹没得无声无息。她偶尔打开看一眼,再关掉,有一次已经把字打好了,又一下下按了删除。
她不是不讲理。
那天吵架过后向满也思索过,好像站在沈唯清的角度的确会觉得她莫名其妙,他们在一起了,可平心而论,沈唯清始终游离在她划定的圈落以外,他进不来,也看不清,自然不知道她的恼怒从何而来,这不能怪他。
情场不顺,职场也乱糟糟。
自从当了店长以后,她不必再两班倒地站柜,可工作强度丝毫不减。如果说当店员时是“累身”,如今便是“累心”,她保持了多年的稳定作息逐渐有崩塌的迹象。
十一点爬上床,睡不着,清晨六点天还没亮,人就已经清醒了,休息不好,胃肠先跟着难受,害得她去店里自己买了两盒胃痛冲剂来喝。
员工买药是有折扣的,她去收银系统结账,却发现价格不对——柜台价签上写着25.5,系统里显示26.8。
向满心里一紧,赶忙去库里查最近半个月总店发来的调价单,果然发现了那一条,这款冲剂上周涨了价,系统自动改价,店里的标签却还没换。
是店员怠惰。
向满极少在工作里发脾气。
这一回是事关重大,再加上她没休息好,情绪险些控制不住,在交班时给两个班的店员开会,没忍住发了脾气,打印出来的调价单重重拍在玻璃柜台上。
“说过一万次了,收到调价通知的第一时间就要改价签,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东城新店为什么被罚?总店开会的时候没有讲过吗?怎么能不长记性?”
看上去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他们在这上头吃过亏。
东城那边的分店有一次被投诉,起因是一个常客来买药,店员忘记给涨了价的药品改价签,结账时也没有提醒顾客,直接扫码收款,顾客晚上回家觉出不对,发现价格比自己往常买贵了几块钱,以为是收银操作有误,第二天去店里找,换班的店员不知情,和顾客起了口角。
顾客二话没说找消协投诉。
价签与实价不符,构成欺诈行为,一项罪名就这么落下来,谁也不敢有异议。
罚款是小事,被记录在册影响声誉是大事,当事店员当即被辞退。
当时杨晓青把这事儿讲给自家店员听,言语中有警诫意味,别说是几块,哪怕是几毛钱也不能马虎,况且还有专门靠着找茬吃饭的“无赖”,把投诉罚款当成饭票,这种事谁摊上谁倒霉,要想不被抓住小辫子,只能当心再当心。
向满是最谨慎胆小的那一个。
每次调价单下来,她兢兢业业改,挨个检查,那几年都很太平。
谁知她当上店长没几个月,眼皮子底下就出这样的纰漏。
向满让店员手写检查,发到公司群里,第二天两个班分工划区各自检查所有药品,检查不完就加班,她陪着。
新来的店员和老店员窃窃私语说小话,言语之间都是对向满的不满:“她甩脸子给谁看呢?多大点事,有必要吗。”
老店员捧着热水袋若无其事:“此一时彼一时呗,她以前跟在杨晓青手底下可跟个小羔羊似的,谁让人家现在不一样了呢?当店长喽,还能跟咱们嬉皮笑脸的?”
“神经病,烦死了,我下班还约了人呢。”
“”
谁也没注意卫生间门锁着。
向满当天去得早,胃难受,直奔卫生间把早饭吐了个干净,眼泪鼻涕一起流,结果听见这番议论,足足在卫生间里踌躇了半个小时才敢推门出去。该尴尬的不是她,可她脸比谁都红。
杨晓青在公司群里看到了那份检讨,约向满见面吃饭,烟火热闹的炙子烤肉。一来庆祝她顺利通过执业药师考试,二来问问她最近工作是否顺利。听到向满复述事情经过,大笑起来:“没必要放心上啊小满,哪个领导不挨骂?就说我,你仔细回忆回忆,我当店长的时候你们没有抱怨过吗?”
向满没说话。
“人要往高处走,身后的杂音一定会越来越多,但你不要在意,因为那些杂音大部分不是针对你,只是宣泄而已,把心放宽。”
她打量向满,发现向满脸上淡淡粉底痕迹,笑了:“你看,你还会化妆了,这不是越变越好了吗?”
向满在学习,打扮自己对她来说是一项陌生的功课,她学得慢。抿唇笑起来,唇色上无遮无拦,倒是泛着干燥的白,杨晓青问她:“不过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气色不好,这可不是化妆品能盖住的。”
向满和杨晓青没有熟到可以分享感情问题,况且一直绷着上下级观念,只说自己最近胃肠出问题,吃不下什么东西,人也瘦了点。
“你再瘦可就剩骨头架子了。”杨晓青捏一捏向满伶仃的腕骨,开导她,“身体是最能反应心情的,我给你的建议是,有问题就去解决问题,不要花太多情绪,内耗没有用。”
这些年里,向满是感激杨晓青的。
不仅是因为在她最难的时候杨晓青给了她一份能在这座城市立足的工作。
虽然曾经因为姜晨的事有过微小隔阂,但那是职场规则,向满认,平心而论,杨晓青身上磨砺出来的轮廓是向满渴望拥有的,手段有之,人情味有之,生存智慧有之,三十加的未婚女性,见世界的同时也见自己,有目标却不焦虑,这已经赢过太多人。
杨晓青把没动几口的菜打包,让向满带回去:“咱们就不讲究那些了,这些都没碰过,别浪费。我记得你总爱吃泡面,那东西有什么营养啊。”
向满原本想拒绝。因为她实在是吃不下任何东西,别说是那些速食,就连沈唯清给她订的每日早晚饭她也动不了几筷子。明明已经是很清淡的粤式餐食了。
她给沈唯清发过信息,也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唯一一次联络。
她告诉沈唯清,不要再给她订餐了,她不觉得这甜蜜,只觉是一项每日都要完成的任务,特别是想到这家饭菜不便宜,倍感压力。
“我会好好吃饭的。这样真的没必要。”
沈唯清隔了一整天才回她:“订了半年,钱给完了。”
“我不想吃。”
“扔。”
向满耐着性子:“那能退吗。”
“你说呢?”
沈唯清生了她的气,能回她消息已经不错了。向满心如明镜。
她想找个时间和沈唯清好好聊一聊,关于上次的不欢而散。可沈唯清哪里是给台阶就能下的人,他也有脾气,还会坐在台阶上冷眼嘲讽,任你低眉顺眼还是卑躬屈膝,他不为所动。
“那麻烦你,以后早餐可以都换成粥吗?”向满说,“粥就行,我最近胃疼,吃不下什么。”
沈唯清没回,但第二天一早送来的早饭就有了变化,一份熬煮稠密的山药燕麦粥,两道凉拌小菜,都是养胃的。
向满犹豫着,还是把话说到位,她打电话过去,被挂断。
她也不急,足足几个来回沈唯清才接起。
那边很安静,他不说话,于是向满先开口:“我为那天的口不择言跟你道歉,如果你有空,我想跟你见一面聊一聊。”
“没空。”
沈唯清淡淡,语气一如平常,原封不动把她的话回敬,
“反正都是没结果的事,有什么可聊。”
对他道歉
“好吧。”向满说。
她平静挂断电话, 没有任何纠缠。沈唯清愣了几秒,气笑了,把手机狠狠掼到一边儿去。
妄自尊大, 不可理喻。
沈唯清忽然想起从前向满对他的评价,也是冬天, 跨年夜, 她喝得跟条狗一样,险些弄脏他的车,顶着冷风趴在路边垃圾桶吐,吐完了一抹嘴直起腰, 又对他张牙舞爪。
路灯钴黄,从枯枝梢头直直落入她眼睛, 她眼里存着水盈盈的底色,执着盯望着他,说, 沈唯清, 你很傲慢。
也就是一年时间而已,位置调换。
沈唯清衷心觉得向满才是身处高位的那一个,她偶尔展现柔软, 也只是偶尔罢了, 在感情里她头颅刚,腰杆硬,心肠狠。
真真正正地给自己披一层高贵外衣,谁都别想扒了去
向满自然不知道沈唯清给她的“定性”。
她在斟酌如何与沈唯清沟通,说起来也是杨晓青给她的启发。杨晓青告诉她, 遇到难题时情绪无用,一切以解决问题为目的。
她想和沈唯清谈谈, 可沈唯清不接招,她好不容易揉捏起来的“理智”并不奏效。
身体还是不舒服。
向满最抗拒去医院,可到底命重要,她在网上挂了消化科的号。
早餐依旧按时送来,日日都是她喜欢的粥,花样百出,不会叫她腻。配的凉拌苦瓜很脆口,瓤都去干净了,不涩不苦,反倒清甜;虾仁莴笋,虾肉紧实,莴笋切得薄而透亮,很好入口。
向满觉得这几日的早餐比前些日子味道更好,菜式精致,连打包都更用心了,不由得感慨,贵有贵的道理,给她添了点好好赚钱的动力。只可惜去医院检查要空腹,这一日的早饭只能先存在冰箱。
去医院的当天早上,汪奶奶联系了向满。
原本是想问她今晚有没有空,晚上来家里,亲戚送来些新鲜草莓,让她拿回去些吃。
谁知向满彼时正在医院走廊里煎熬。
医生让她做个幽门螺杆菌测试,两大袋药水猛猛灌下去,向满一个没忍住,吐了,把接收标本的年轻女医生吓一跳,赶忙给她抽了两张纸:“你没事吧?”
向满擦擦嘴,摇摇头:“不好意思啊,我可能要坐一会儿。”
大清早,医院人满为患,长椅哪里还有位置。
向满不矫情,走去走廊尽头,依靠着暖气片蹲下了,头埋在膝盖里深深呼吸,把那一阵恶心给熬过去。
老太太听说向满去医院了,干着急:“有事儿怎么不说呢?哪个医院?”
向满不想麻烦人,可老太太雷厉风行,二话不说打了个车来。见到面时,向满已经把呼气标本交上去了,等待出结果。
“检查完是不是能吃东西了?”老太太问。
“可以了。”
“那走,咱们吃个早饭去,你吃饭太凑合,这就是在祸害自己身体。”
向满没有告诉汪奶奶,沈唯清已经就这事“教育”过她了,并承包了她的三餐,丝毫不给她商榷余地。
她有些愧对老太太,因着她和沈唯清的事。
“小满,别这样,我不是找你兴师问罪来了,你们年轻人交个朋友有什么的?况且我岁数大了眼睛花,可不是瞧不明白事,你真以为你俩瞒得挺好?”
老太太精神矍铄,眼明心亮。
有多少次在家里碰上,两个人目光交错,你看我一眼,我瞄你一下,再若无其事地走开,一副欲盖弥彰。
潜意识的动作更是瞒不了人,有一次向满给老太太测血糖,发现采血针用没了,于是朝身后喊:“沈唯清,我包里有一盒新的,刚买的,你拿过来。”
沈唯清拎着她的包翻来翻去,翻到了,递给她:“你包里这些破烂儿能不能收一收,拎着不累啊?”
向满没说话,低头认真调试机器,反倒是老太太,眼神在两个小人儿之间转两个来回,笑了。
“我看出来了,但我知道你脸皮薄,心思重,怕你多想,干脆装不知道。谁知道沈唯清他妈妈小满,她直性,没恶意。”
“我明白。”向满搀扶老太太的胳膊。
“沈唯清从小不在他妈妈身边长大,其实孩子挺可怜的。我对沈建安那人不信任,但不得不承认他把沈唯清培养得还可以,抛开学业事业的成就,沈唯清心善正直,要说缺点,就是太孤僻了。”
向满垂着眼默不作声。
她并没看出沈唯清哪里孤僻,他朋友遍布世界,社交圈庞大,这样的人好像扔到哪里都能立足,退一万步,就算没人陪他玩,他也能自娱自乐,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一点儿都不委屈自己。
老太太看向满不说话,于是拍拍她的手:“小满,你还是不了解沈唯清,论起性格,他远不及你。”
医院附近的早餐大都是外卖档口,没处落座,向满和老太太打车去别处吃饭,出租车上,老太太讲起沈唯清小时候的一桩事。
“你看他平时话挺多,性格外放,好像凡事都不在意,其实是这些年在外留学工作自立门户,不得已练出来的,他小时候可不这样。”
老太太告诉向满,沈唯清八岁那年放暑假,沈唯清把他送来北京参加一个国际学校联盟夏令营。那年北京下暴雨,淹了好几处地方,其中一处距离孩子们的野外营地特别近,老师们临时把活动停了,所有孩子紧急归队,结果一查数,少俩人。
一个沈唯清,一个沈唯清的同组小朋友,非常淘气的男孩子。
领队老师差点吓出心脏病。
沈唯清那时有手机,老师们给他打过去,他一点不着急,说自己在P大,逛校园呢。
两个小屁孩,去最高学府参观,一边问路一边探索,优哉游哉,凑巧的是也没人拦他们。
后来是汪展把俩孩子送回去的。
说起这件旧事,汪展总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其中还夹杂心酸。
沈唯清和小朋友说自己妈妈在学校工作,很厉害,网上可以查到名字的那种,小朋友说那有什么的,我爸妈的公司还能上报纸呢。
沈唯清说这不一样,见了我妈妈你就知道了。
他就真的来找汪展,站在校园小路给汪展打电话。
汪展从实验室出来接到电话吓坏了,说你原地等着,不许跑,沈唯清特镇定:“没事妈妈,忙您的吧,我等着。”
“那半年吧,汪展在一个项目里忙得脚不沾地,孩子来过暑假她也没空见。沈唯清其实就是想妈妈了,又不好意思直说,小小的人儿,可要面子了。”
老太太眼里尽是怜惜。
小时候的沈唯清尚不吝惜表达情感,只是太多年过去了,他长大了。
或许依旧感情磅礴,
或许依旧热血难凉。
但他会藏了,会若无其事,会装了。
向满太清楚老太太讲这番话的用意。
谁的孩子谁不疼啊。
“我没有抱怨沈唯清的意思,那天是我冲动了,可能是应激反应,他其实没做错什么,”向满坦言,“那天突然间和他妈妈见面,我慌了,我并不想快进到这一步。”
“是不想快进,还是根本不想往前?”
老太太实在是慧敏。
向满揪着自己羽绒服下摆,犹豫开口:“都有吧。”
作为知晓向满全部秘密的人,老太太实在无法多说,她深知向满的不容易,也知道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成为逼迫,成为刺在她身上的一根针。
针尖破肤,鲜血就会冒出来,撑着她向前的那一口气也就泄了。
这些年她茕茕孤孑,一步一重天,全靠这口气,不容易
沉默。
最终只是覆上向满的手,轻轻摩挲她手上的疮疤和粗糙纹路:“你自己考量,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可不管喽。”
老太太笑着:“人和人相处,免不了互相影响,别太早下定论。慢慢处着吧。”
“年轻人,斗嘴吵架不怕,吵吵闹闹也是生活佐料,关键不看怎么说,看怎么做。”
车在那家粤式茶餐厅门口停下,向满扶着老太太下车。
一来是想请老太太吃点好的,托沈唯清的福,她吃过的品质不错的早餐也就这家,二来她胃里空空,这会儿特别想念那口热粥。
“奶奶不用你请客,来,吃点什么?”
粤式早茶,特别热闹,餐厅里人来人往,碗碟声响成一片。向满手机扫码点餐,直接去找粥那一页,却发现种类少得可怜,不似她平时吃得那样丰富。
她询问路过的服务生:“粥怎么都没了?”
服务生也是一头雾水:“我家没改过菜单啊?”
向满心里存了个疑影,陪老太太吃完了这顿早茶。怕胃疼,没敢多动筷,上来的一壶普洱也是没敢碰。
席间收到了手机推送的检查结果,幽门螺杆菌阴性,没什么大问题,平时注意饮食,吃点药就行。
向满借着去卫生间的由头绕道前台,小心开口问:“请问店里能订餐吗?”
前台经理态度很好:“当然可以啊,我们十几年老店了,外卖起码覆盖周围这几个小区,团餐还有优惠,也和几家五星酒店有固定合作,三餐都能配送。”
向满想了想,翻手机,报了沈唯清的手机号:“我之前订过,还想续订。”
“没问题,”前台人查了查,问向满,“查到了,晚餐您还满意吗?早餐的话,您前几天停了也是,您这地址够远的,送过去怕凉了,影响口感。”
向满捏着手指,压抑着心乱
她当晚躺在床上犹豫了很久,最终给沈唯清发消息:“我去做检查了,医生让我吃软食,杂粮还是有点硬。”
时间很早,沈唯清常年熬夜,她猜他这时必定醒着,但就是装死,不回消息。
向满第二天一早起床,直奔沈唯清家。
太早了,早高峰还没开始,地铁人不多,倒是不必等待,可她在沈唯清家小区门口犯了难。高档小区安保严格,等了近半个小时才等到晨跑的路人经过。
她闪身跟着进去,顺着记忆找到门牌号,她不知道有门铃,手指叩起敲了两声,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又是两声。
无人PanPan应。
再来两声。
沈唯清皱着眉头来开门,一眼看见裹成粽子的向满。
长款羽绒服加长靴,今天还带了一个白色针织帽,大概是因为头发刚洗,没吹干就跑出来了,没扎马尾,帽子下披散着发梢。
她在小区外等久了,这会儿一开口,睫毛上都结霜。
“沈唯清。”
“大早上砸什么门,你诈尸啊。”
沈唯清撑着半扇门,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和向满的密不透风做对比,沈唯清穿得过于清凉了。
他也刚起床,最近莫名其妙地,生物钟和向满趋同了,刚运动结束冲完澡,此时身上一条浅灰色家居裤,上半身没穿,健朗线条就这么亮出来,头发也是湿漉漉,水滴悄然滑进脖颈的毛巾。
“有事?”他依旧撑着门。屋子里的暖意缓缓游出去。
“有。”向满言简意赅。
沈唯清挑眉,上下打量她,向满趁这功夫一把推开沈唯清的胳膊,跟条弓着腰的猫似的,“滑”进门里。
“向满!”沈唯清拽她没拽住。
向满直奔厨房,看见灶台上小砂锅煮着东西。
她掀开盖子,待热气散尽,看清里面是黄澄澄的南瓜粥,香甜溢出来,没什么比这个更软了
好像也有,是向满这会儿的心。
她转身,看见沈唯清冷着一张脸。
“我报警了啊。”
向满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沈唯清揽了餐区椅子坐下,随手把烟盒捞过来,磕出来一支咬着。
他只心烦时犯烟瘾。
“早上就抽烟吗?”
“早上抽烟不犯法,擅闯民宅犯法,”沈唯清又呛人,“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不健康。”
“你管我?”
真他妈烦透了。
天天早上起来给她煮这个破粥,不知不觉竟也和她一样早睡早起了,这生物钟还不叫健康?他活了二十多年,就没这么健康过。
向满站在沈唯清面前,默默摘下帽子,厚重的羽绒服也卷一卷,随手搁在一边,身前是客厅落地窗投进来的柔柔光影,身后是砂锅噗噗的声响。
她迎着沈唯清沉冷目光走上前,跨坐在他腿上,圈住他脖颈。
沈唯清吓一跳,赶紧换了只手拿烟,怕烫着她。
“向满,”他偏头躲她,却始终没站起身,“耍无赖是吧。”
向满下巴搁在他颈窝,轻轻说:“嘴硬。”
沈唯清冷笑一声:“我能有你硬?你向满不是心最狠的么?”
向满没说话,只是又抱紧了他几分:“我来是跟你聊聊的。”
不一样的洗沐香气互不兼容,打架似的,怎么也交融不到一块儿去。
“行,你下去,好好聊。”
“就这么聊。”向满说。
她其实还没措好词,在沈唯清身上挂着,直到他一支烟都燃尽了,她还未开口。
“你先起来,粥糊了。”
向满默默起身,沈唯清没好气把毛巾往她手里一塞,去关灶台。
他的背影很好看,这是向满第一次认真观察沈唯清的身体,他个子高,肩宽腰窄,腰窝处有流畅的弧度。
这样的男人站在灶台前做早饭,怎么都赏心悦目。
向满坐在沈唯清刚坐过的餐椅前,直到沈唯清把一碗粥和两道小菜递到桌上。她捏起汤匙抿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辛苦了。”她说,“能把辣椒酱给我吗?我记得你家还有半瓶。”
“自己拿。”沈唯清说完又看她,“你胃好了是吧?”
“少吃一点,不辣。”向满说,“你不吃吗?”
“没胃口。”
气饱了。
他套了件衣服,去了一趟书房,又去了卧室。其实无事,只是不想和向满待在同一个空间。
相比之下向满简直太自在了,她一声不吭吃完了早饭,把碗碟端走,看了看洗碗机,不会用,再环顾四周,没找到洗洁精。
“扔那吧。”沈唯清站在客厅里,身上披着一层晨光,“吃完了?聊吧。”
向满走过去:“你让我再想想。”
“有这么难么?”
沈唯清低头看她黑如墨的头发,早睡早起倒是有优势,她头发又密又多。
“向满,说句软话而已,就这么难以启齿么?”
他只不过是还在气头上。
谁谈恋爱不吵架?话说开了不就没事了?沈唯清知道让向满服软难如登天,他对此不抱任何期待。
只是,
只是还是心有不甘。
他一手扶着向满后颈,让她把头抬起来:“说话。”
“跟你道个歉。”向满说,“我不想当不讲道理的人,那天是我冲动,有些话可以跟你解释”
沈唯清捏她嘴巴:“懒得听。”
向满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哄人,会不会?”
“不会。”向满说。
“”
又是一阵难以为继的无力感。
沈唯清自认凡事在握,自己近三十年的人生里虽然有过波折起落,却从没有被风卷下崖那样的挫败与惊险。
向满让他体会了。
他站在崖底抬头望,而向满就站在崖上,慢悠悠拂去手上的尘。
她才是真正骄傲的那一个,讲道理可以,道歉也可以,可要让她软下来,比死还难。
沈唯清半天未动,最终还是先败下阵来,手臂一捞,把她捞来怀里,一合。
抵着她的额头问她:“你这心肠到底什么做的?”
向满把头埋在他胸膛,轻轻摇了摇头。
他执意低头去看她的脸。
阳光穿过两人之间的缝隙均匀铺陈在她身上,地毯上落了一圈影,如同在她身后展开的法相,庞大,静默
这样的人,你怎么让她臣服?
沈唯清在心底叹了口气。
重重地,彻底无力。
对她诚恳
向满亲手定下的约法三章正在被逐个击破, 速度之快超乎想象。
第一条,关系不能被家人知晓——已然失败。
第二条,不能打扰对方的生活习惯——她吃了沈唯清这么久的早饭, 熟悉沈唯清喜欢将米粒熬煮到何种软硬,她冰箱里那些冷冻花卷冷冻奶黄包很久无用武之地, 所谓彼此, 所谓相互,沈唯清这个习惯熬夜工作、于深夜汲取灵感的人,竟也开始重构生物钟了。
向满圈揽着沈唯清的腰,在一个怀抱姿势里沉默了很久, 随后抬起沈唯清的手臂,看了看他腕上的表。
清晨, 七点四十。
第三条,她今早来见沈唯清,就是为了扶稳摇摇欲坠的第三条。
“急着上班?”
“不急, ”向满仰头, “现在不用打卡了,下午要去办公室,有个医药公司来人办讲座。”
“比以前轻松了?”
“不轻松, 比以前累。”
她和沈唯清讲起自己最近被员工背后议论, 以及如今肩上扛着的一整个店的绩效,要应对各种各样的检查,医保,消协,工商
“需要为你的业绩出一份力吗?向满店长?”
向满摇摇头, 然后又点点头:“那个,保健品什么的买点也行, 你维生素是不是吃完了”
她捏沈唯清的腰侧,似在考量他的肌肉,害得沈唯清闷哼一声,而她抬眼看他:“还有蛋白.粉,你健身的话需要蛋白.粉吗?我给你员工价?”
沈唯清有时真的跟不上向满的脑回路。他开玩笑,她认真。
“你这张脸”沈唯清伸手,虎口钳住向满的下巴左右端详,她真的在进步,底妆服帖而清透,还浅浅描了眉梢,可依旧挡不住憔悴神态,“脸皮真厚啊。”
向满耸耸肩默认了,退后一步,从沈唯清怀里撤出来,那一碗粥升糖迅速,她打了个呵欠,然后听见沈唯清说:“困了就去补觉。中午我叫你。”
吵架,冷战,这些都是熬人心血的事,向满确实是困,却还惦记着“谈话”,直到沈唯清把她往卧室推:“睡醒再说,别顶着这张脸跟我聊,我看着烦。”
向满发现自己慢慢接受沈唯清的说话方式了,就像是上学时班里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一定要嘴欠几句搏存在感。
她并不生气,拎起包往客卧走,走到门口停下了,驻足回头:“你呢?”
“不劳你费心。”
正如向满所说,他惯会哄自己玩的,不工作的时候从不会觉得无聊。
客厅那一整面书柜悬架上内容丰富,划区明确,书、杂志、黑胶、电影碟片、还有整齐如排兵布阵的任天堂游戏卡带,好几排,看得向满眼晕。
沈唯清随手挑出来一个,在地毯上席地而坐,打开投影仪,伸臂够来游戏手柄,然后挑眉看着向满:“还不去?”
向满扭头,关上卧室门。
沈唯清家空间够大,隔音也不错,她几乎听不见客厅的声响,掀了被子一角和衣而眠。
回笼觉的威力可谓巨大,她不知不觉睡沉,丢了时间观念。
直到脚步声由远及近,门被打开,有清浅呼吸洒在她颈后。
她猛然睁眼回头,却被沈唯清拦腰往自己怀里一捞,他在她身后躺下,手脚锁着她,以一个无比牢固的怀抱姿势:“早着呢,继续睡。”
向满被迫把脑袋枕在他的手臂上。
“你也没睡好?”
“嗯。”沈唯清嗓音沉沉,好像真是困极了。
他不会告诉向满,其实是他一个人在客厅呆不住,游戏屡次分心,女朋友在隔几步远的地方睡觉,他除了过来抱她还做得了别的事?
他的手掌自后覆上向满的眼睛:“听话。”
向满很听话地瞬间入眠。
晨阳高升,却被咖啡色的遮光窗帘严密遮挡,房间里黑沉一片。
向满睡得极好,还做了一个极短的梦,梦里有个长相出挑的小男孩,潜意识告诉她,这是小时候的沈唯清。
因着汪奶奶给她讲述的那个故事,在梦里,她也还是小时模样,和沈唯清一起从夏令营逃了出来,她跟着沈唯清在暴雨里狂奔,最终于学校某栋实验楼下停住脚避雨。
“我妈妈就在这。”梦里的沈唯清说。
雨幕不歇,向满即便站在檐下还是会被吹来的雨水浇到脑袋,不过不要紧,她早就被淋透了。
雨水很凉,粘在皮肤上难受得狠,她拧着自己头发上的雨水,忽而听见一声冷嗤:“算了,我不想带你见我妈妈了。”
梦里的向满抬起头,发现沈唯清正以一种嫌弃的眼神上下打量她:“你穿成这个样子,太丢人了。”
穿成什么样子?
向满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的圆领衬衣,洗了太多遍,不知原本颜色。
应该是粉色,她记得二姐穿的时候是粉色。
二姐的衣服大多是亲戚家小孩不要的,二姐先穿,穿不下了再给她,如今领口洗泻了,袖口短了一截,但下面是一条同样不合身的牛仔裤,裤腿太长挽了起来,这样方便下塘里干活。
她会摸螺蛳,能摸好多好多螺蛳,端上饭桌是很好的菜,只不过有时会被螺蛳壳咯到脚底板,那滋味不好受。
后来亲戚又淘汰下来一双塑料凉鞋,鞋码小,家里只有她能穿,可她喜欢得紧,哪里舍得穿那鞋去蹚水,她穿着去上学,她从春穿到秋,终有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才会换下来。
后来那塑料带子断了。
她偷了向斌的电烙铁,想把断口烫融了重新粘上,结果烫了手不说,电烙铁差点搞坏,又被向斌一顿打。
向满低头盯着脚上断了带子的凉鞋,脚趾不自觉勾起
“向满。”
一声沉沉的唤。
向满猛然惊醒,适应了许久眼前黑暗,发觉身上湿漉漉,并非因为梦中雨水,而是沈唯清家里的温度。
她身上的羽绒被裹得严严实实,微汗覆在皮肤上几分黏腻,转过头,在昏暗里对上沈唯清的视线:“我睡多久了?”
“两个小时。”沈唯清说,“你睡觉乱蹬什么?我都没敢阖眼。”
向满没说自己做梦的事,只说有点热。
“我不拿被子裹着你能翻床下去。”
沈唯清伸手拨弄她额边黏着的头发,目光叠在一块儿,片刻,低头。
向满还没从睡梦里抽离,眯着眼睛,直到沈唯清将舌探进来,她才被动去回应,双手撑着他倾覆而来的身子,按在他的肩膀上。
过于温暖的房间了,像是盛在碗里流淌的热汤,把五脏六腑都丢进去熬煮。她喜欢在接吻时看着沈唯清的脸,因他永远专注而认真,唇齿舌各有各的章法,全然由他掌控,向满不需费力,只需享受。
或许是错觉,她竟还在沈唯清的好看眉眼里品出几分虔诚意味,他轻轻扣着向满的下巴,想让她在齿缝之间给他更大余地,接纳他的占有欲和侵略心。手从毛衣下摆探入,向满觉得自己成了他手下的作品,任他雕刻描画,赋予力道和技巧
到底还是停下了。
向满的手指停在沈唯清的发间,滚烫的一呼一吸在皮肤上漂泊,无处停靠。
她轻轻开口:“沈唯清”
沈唯清在调整呼吸,有些困难。他几乎调动自己所有意志力,去分心,去胡思乱想,才能在边缘停下,头埋在她颈窝,轻轻吻了吻:“抱歉啊满满。”
他第一次这么喊自己。
向满觉得自己心猛跳一霎,说不清为什么,但绝不仅仅是为了这个称呼,袒露身体固然是亲密举措,但偶尔袒露出来的脆弱更能把人心捆绑,无路可逃。
向满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没事。
“我还没有告诉你原因。”沈唯清的声音很闷。
“没关系,我又不是一定要知道。”
第三条。
是人就有秘密,是人就有不想见光的东西,我们不要探听,尊重就好。
沈唯清顿了顿,从向满身上离开,他倚靠在床头,伸手去捞烟盒,被向满伸手打掉:“过分了,卧室里抽烟。”
女主人一般的斥责,沈唯清竟然很受用。他捏着烟盒,半晌,淡淡开口:“我妈未婚先孕生下的我。”
向满坐在床沿,手臂绕到背后去整理内衣扣,闻言一愣。
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场白。
“你见过我妈了,我妈那人,不是个感性动物,冷静理智一辈子,唯一出格可能就是和我爸谈恋爱吧。”沈唯清低声笑着:“但她的厉害在于知道取舍,懂得抽身。我爸家里不同意这门婚,我妈有骨气,提了分手,可那时候已经怀孕了。她想去医院打掉,医院告诉她,她的身体条件不行,这一胎打掉再很难有孩子。”
向满停下动作,回头看着沈唯清。
“我是唯一变量,我爸家里为了我,接纳了我妈,我妈也为了我被迫结了婚结果婚后日子还是没法过。”
姓沈的都觉得汪展能和沈建安结婚是祖上冒青烟了,既然如此就不要搞什么幺蛾子,高校工作说出来体面,实则劳累辛苦,倒不如跟沈建安回上海,安安稳稳做个有钱人家太太,照顾好孩子就行了。
“我妈要是答应了,她就不是汪展了。”
沈唯清一周岁时,汪展提出离婚,她指着沈建安的鼻子说了那句振聋发聩的话:“你把我看太轻,把你自己看太重了。”
说来诡谲,这段故事是沈建安亲口讲给沈唯清听的,用意不得而知,或许是想告诉沈唯清,你成长在单亲家庭可不是我的错,是你妈妈太倔了。
沈建安对汪展有愧疚,却也有埋怨。
究竟何种情感只有当事人清楚,但落进沈唯清耳朵里,终究成了一道坎。
“要是没我,俩人早就好聚好散了,还结什么婚?还纠缠些什么?”
要是没有他。
沈建安和汪展各有各的人生
沈唯清探手,帮向满整理好她背后的钩扣。
伴随打火机砂轮声,一缕薄荷烟草味悄然升起来。趁着向满听故事愣神,沈唯清到底还是没皮没脸点了一支烟,他轻笑着看向满:“谈谈感受?”
“又不怪你。”向满说。
“废话,我没那么大的道德包袱,不会埋怨自己,可我给自己定了条线。”
关于婚前性行为。
沈唯清轻轻呼一口烟,看着眉眼轻松,但声音闷沉:“向满,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很在意婚姻。”
“我不会轻易谈恋爱,轻易结婚,但只要我认定一个人,就是奔着和她过一辈子去的,我可以在任何事上随便,但只有婚姻,我不允许有一丝行差踏错,不能有一点意外。”
“孩子也是一样。”沈唯清说,“如果有一天我要当父亲,我不允许我的孩子在不受欢迎的情况下出生。”
向满定定看着沈唯清,看了很久。
昏暗房间,阳光进不来,只有他指间的烟明明灭灭,一点深红,像是呼吸不畅的濒死之人。
“我要说的说完了,该你了。”沈唯清将手挪开,嘴唇吻上向满的肩膀,“要跟我聊什么?”
他嘴唇温热,可向满只觉喉头发哽,讲不出话来。
沈唯清太聪明了。
他看似忽然讲起的这段故事,实则是准备许久,几乎把她所有的措辞都击溃了。
那天在胡同里,她大声斥责沈唯清,她不想见他家人,是觉得麻烦,因为她并不想在这段感情里求一个结果。而如今沈唯清也明明白白告诉她,不行。
我们在一起,就是要奔着那个结果去。我是个不遵条框的人,我凡事随便,随遇而安,我喜欢刺激不设限的人生,但唯有感情这件事,我得坚持。
向满沉默了,她的眼眶慢慢被烟雾渗透,变得酸涩。
一晃而过的目光交错,沈唯清以为向满眼里是泪,慌了,去捉她的手,却被向满甩开。
“我也想给你看看我的坚持。”向满说。
她的帆布包放在卧室角落,里面装着她的“家当”,她把其中一个笔记本打开,里面夹着一张轻薄的纸,边缘已经发黄,背面有粘过胶的痕迹,这张纸跟着她辗转过几个住处,反复上墙,再摘下。
向满揿亮读书灯,将纸扔给沈唯清,薄薄纸片打着旋,落在被子上。
“我好像看过。”沈唯清笑说,“怎么没有感情相关?”
向满站在床尾绑头发,如瀑长发高高扎起,她回头:“你指什么?”
“恋爱,与婚姻。”沈唯清被她那双黑色眸子盯望得莫名心慌,但脸上还持着笑,“现在有我了,是不是可以把我写上去?”
“没必要,”她耐心整理自己的衣领,“我没有这项计划。”
沈唯清的笑容挂不住了。
他重新低头去读这张纸,却发现和他上次看见时相比多了一项,笔迹新。向满的字一如既往秀气,只是这几年也有变化,最后这一条,她的笔锋利而出格,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突破,在升空。
她写:永远,永远,不要回到那座大山。
“什么时候加的?”
“和你在一起以后,我需要提醒自己。”
沈唯清咬着烟,指尖弹了下纸片:“什么意思?”
他以为是字面释义。
向满或许有不愿回溯的童年,或许和父母有误会,或许无法与兄弟姐妹和解,以至于她不想回到家乡。
可下一秒,向满就给了他解释。
“别误会,不是字面意思,”向满弯腰,捞起自己的帆布包,把账本一页页理好,又把那张纸从沈唯清手里拿回来,夹回原位,“我从小在山里长大,我知道再高再险的山也不过是石头,是土,虽然辛苦点,但只要你想逃,总能踏出一条路来。”
她逃过一次,就能逃第二次,逃第无数次,脚板磨出血,迟早会结痂,长出的新肉会更结实。
这没什么可怕。
真正能困住人的,可不是这些山峦叠嶂。
“我真羡慕你,即便你受过委屈,家庭与婚姻对你来说依然是神圣的,值得追求的,”她迎着沈唯清的目光,语气平静,“可这座山,我真的不想踏进去了。”
向满有太多难以启齿。
她无法和沈唯清讲述这座山有多可怕,也不觉得他会理解,因为他们身处角度本就不同。
向斌不理解妈妈为什么在生完他们姐弟几个之后臀下总有疮,常年憋不住尿,明明她年纪还很轻。
沈建安不理解汪展为什么执意丢下孩子也要离婚,明明给她的生活金尊玉贵。
郭蒙不理解钟尔旗为什么不肯放弃自己的工作,做出牺牲,明明他比她赚得多得多。
赵呈不理解向满为什么执意出来吃苦,执意偷户口本改名字,明明她的名字在山里那样常见,也不算难听
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共情。
向满深知自己没能力改变现状,她也不想硬碰硬,唯一能做的只有逃。
逃过一座又一座,一峰再一峰。
沈唯清怔愣着,直到向满走近,她俯身,亲吻他的嘴唇,轻轻浅浅地:“不讨论这么沉重的东西,好不好?”
“明明我们在一起很开心。”
沈唯清没有没说话,沉默着看她。
向满起身,去把窗帘拉开,正午阳光那样霸道地洒进来,她眯起来眼睛,直到听见沈唯清问她:“一定要这样?能不能为我退一步?”
“不能。”向满转身,目光淡淡地,语气也平静,“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么?”
“别耍赖啊沈唯清,我以为你是想好了才跟我在一起的。”
她早就说过了,她最擅长离开。
如果冲突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我会放弃你。
烟烫了手。
沈唯清看着这张好看的脸,干涩笑了声:“向满,真狠啊。”
“起码我是真的喜欢你。”向满再次走过来,捧起他的脸,他的瞳色被阳光映到近乎透明,“我保证,只要你不逼我,我们就能好好的。”
不逼我做不想做的事。
不逼我说不想说的话。
“放心,我不食言。”沈唯清觉得自己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也跟着烟烧没了,一阵阵闷疼,“你不退,就只有我退。只是你要想好,这种事总不会是男人吃亏。”
向满笑起来,不是那种紧抿着唇的假笑,而是真的开怀。
沈唯清忽然有所感慨。
他怨不得向满,人家忠诚于自己的坚持,有什么可指摘?
要怨就怨他自己,爱上了一个抓不住的人。
对他藏匿
年末节日接踵, 又到了向满最不喜欢的时候。
归根结底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喜欢一切闪亮的、甜腻的、华丽的东西,这似乎是本能。西单地铁站出来直奔大悦城, 一路上尽是闪烁灯带,圣诞树和铃铛, led铺陈如银白星河, 跳跃着跳跃着,变成麋鹿的形状。
向满之所以不喜欢年底,是因为在这样浓烈的节日氛围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分毛不花。
商场一楼大多是化妆品柜台, 她站在一排香水前犯迷糊,柜姐给她拿来试香条, 左一根右一根,鼻子被蓬乱的香气堵住,根本闻不出区别, 只觉得脑仁疼。
“我想要两瓶, 一瓶送给一个短发女孩,个子很高。一瓶送给刚毕业不久的女孩,她喜欢水果味。”
向满提前做好了功课, 挑了一个价格能承受的品牌, 还听人说香水这东西最好贴合本人性格,于是她尽可能详细地描述钟尔旗和姜晨,希望送出去的圣诞礼物她们用得上。
其实原本没有送礼环节的,费钱费力,但姜晨的短视频账号最近稍有起色, 接了几条广告,赚了点小钱, 以她为始,偏要把这节日气氛烘托起来。
她送给钟尔旗一双高跟鞋,据说是婚鞋的经典款式,向满不懂,但看钟尔旗的反应似乎很喜欢。送给向满的则是一整套化妆品,填补她的硬件空缺——向满的化妆手法已经开始进阶。
钟尔旗的回礼则更精彩。
网购来的包裹递到向满手上,沉甸甸的,快递面单上没有任何商品信息,向满拆开来,是个粉色小兔子形状的玩具。她真的以为是个玩具,小夜灯或是摆件,可看到USB充电器和说明书,渐渐变得疑惑。
钟尔旗大笑:“上次聊天你说,你和你家沈老板目前还没那个啥,所以送你这个东西。不要不好意思,这很正常,成年人了嘛,探索一下,你会发现不用男人也可以让自己开心。”
向满不是古板闭塞到接受不了,新鲜事物五花八门,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只是从前没有尝试过,用了几个晚上去尝试,慢慢找到了一些门道。
有一次是在睡前。
沈唯清照例给向满打去电话。两个人平时的习惯是通着电话各做各的事。沈唯清那边有笔触纸上的沙沙声响,宛如催眠交响,他在创作自己的作品,而向满在创作自己。
许久,沈唯清放下笔,起身去倒水,瞥一眼手机屏幕的通话时间持续着,话筒里却传来一声压抑的喘息。沈唯清把这当成向满已经入睡了的呓语,可看一眼时间,才九点多,向满的作息时间是钢铁纪律,一般没有出入。
“向满,怎么了?”
向满没有说话。
安静电流放大了沈唯清喝水的声音,好像泉水从泉眼里冒出来,淌过草皮,每一根叶片都被濡湿。向满把脸死死埋在枕头里大口呼吸,许久才回应沈唯清:“我没事,睡了。”
沈唯清莫名其妙。
冬夜里的月亮,边缘泛着浅浅青黄
年底这些日子,公司还开了年会。
向满第一次以店长身份参加年会,好像好运也随之而来,她终于在抽奖小游戏里拿到了一份稍微昂贵的奖品——代金券,一个不算便宜的运动潮牌。
她并没有给沈维清准备圣诞礼物,于是去这家潮牌门店挑了一件男款羽绒服,长款,肃静的黑色,版型简单,但沈唯清这人,穿什么都能出挑。
这是她和沈唯清相识的第二个冬天。她从来没有见过沈唯清穿厚衣服,这样凛冽的冬日,他永远是衬衫加大衣,宽肩长腿好看是好看,怎么可能不冷。
莫名其妙收到一件丑衣服的沈唯清面露嫌弃:“你的眼光也就这样了。”
“不好看吗?我觉得还行。”向满站在沈唯清面前帮他整理衣领,却被抓住了手腕,一扯。她仰头看着沈唯清的脸,嘴唇堪堪擦过他的下颌。
“衣服怎么样关键看谁穿。”她也会说漂亮话了。
沈唯清太吃这套,低头去吻,却被向满躲开,勒令他不要闹。
“谢了,但是年底用钱的地方多。”
向满没做声。
“需要帮忙吗?”
沈唯清不知道别的情侣如何相处,他的女朋友却是最刚硬的。任凭他有一腔热血,最后也只化作一句,需要帮忙吗?
得到的答案似乎也是无甚异议的,向满轻拍他的肩,让他转过身去好看看衣服长短,随口一答:“我倒不会因为一件衣服就吃不起饭,没有跟你在一起之前,我也是这样生活的。”
沈唯清捏她耳廓:“如果一段恋爱关系不能提高生活质量,提供情绪价值,那属实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向满认真思考,片刻后给予回应:“暂时来看还可以。”
沈唯清哭笑不得:“这个评价可不算高。”
向满把这件羽绒服挂进了衣柜。
虽然知道沈维清多半不愿穿出门,但起码在极寒天气里能用以傍身。
天气预报说今年的寒潮格外汹涌漫长。
眼下已是二九天
元旦三天假期,向满提前到店里给店员安排节假日倒班。
齐星晗会来找她,出乎意料。
上次在年会见过一面,没什么特别,可这次齐星晗联系她,言语之间亲密无间。向满心里绷着弦儿,毕竟是老板和员工,她摸不清齐星晗的脉,于是找杨晓青报备,成功把杨晓青逗笑了。
“让你去就去呀,怕什么?”
她故意逗向满:“要是老板和你透漏什么重大消息,可别藏着掖着,记得告诉我。”
向满说好。
然而齐星晗约她,似乎真的只是闲聊。
“我们约在商场见吧,三层有一个少儿滑冰场。”
商场三层几乎是孩子的天下,童装店铺,游乐设施,中间一个滑冰场,冰球和滑冰少儿班在授课。一个教练带几个孩子,随便拎出一套护具都贵的炸舌。
小露露滑冰学了几年了,在冰场上肆意游走,像只快乐的蝴蝶。向满不自觉看呆了,齐星晗喊她时她还在愣神。
“执业药师考试一次就过,小满,你可真棒。”齐星晗手边放着咖啡,另一边是小露露的营养冲剂,妈妈出门,总要带齐孩子的一切东西,“我听晓青说你还在学英语,进度如何?”
向满想起自己最初开始学英语的缘由,就是受了刺激,小露露已经能看原版的英文电影,而她大专毕业以前都是在混日子混文凭,连最基础的单词都记不明白。齐星晗听闻哈哈一笑:“你不要跟小露露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关。现在是鸡娃时代,我不能让小露露落于人后,所以只能逼他学着学那。”
齐星晗仿佛知道向满想要说什么,笑了:“至于我们这一代,要做的大概就是不被社会淘汰吧。”
齐星晗的身后,冰场四周挤满了陪伴孩子的家长,一排排塑料小椅子,打眼看过去,大多是妈妈。齐星晗一身昂贵装束,混在那群妈妈之中却并不显眼,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疲惫,脸上倦色别无二致。
一周工作结束,双休日无从歇息,要争分夺秒陪伴孩子。
听杨晓青说过齐星晗家大业大压力也大,即便衣食住行很多事不必亲力亲为,还是辛苦得直不起腰。
更不要提普通家庭的丧偶式育儿。
“养孩子很辛苦的,”小露露在冰场里绕一个大圈,经过齐星晗面前,朝妈妈啵了个飞吻。齐星晗也朝女儿挥挥手,转头朝向满说:“但也很快乐。”
向满没有体会过当女儿的幸福,更没有打算当母亲。
背负一个甚至很多个生命,心里是存着多强大的勇气才能迈出这一步,向满想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乐此不疲。
“杨晓青和你讲过了的,去其他城市落脚,你怎么想?”
向满坦言:“我还没有想好。”
“没关系,还有时间。”齐星晗说,“在一座城市生活久了,要想离开,总有这样那样的舍不得,你慢慢斟酌。”
取与舍,是向前迈步时的两条拐杖,哪一步都不能错,向满要慎重,因为对她来说试错成本太大了
钟尔旗已经开始准备结婚事宜,暂定在明年五一,好不容易抢到老家的酒店酒席,接下来便是更加复杂的婚礼。
似乎自从她搬去和郭蒙一起住,很多矛盾都迎刃而解,钟尔旗整个人看着精神许多。像是多年盖的高楼终于要封顶剪彩,她得偿所愿了。
一切杂音都赶在这一年的尾巴偃旗息鼓,年末的最后一天,祥和得让人头脑麻木
日子如果一直这样波澜不惊就好了。
向满拎了些水果回家,看到钟尔旗在厨房里忙碌,她手艺很不错,从前吃公司食堂,无用武之地,也是因为这段日子和郭蒙在一起才重新捡起了厨艺。
为爱人洗手作羹汤这事儿不分男女,纯粹是感情作祟,向满想起沈唯清煲的米粥滋味,给他打电话:“今晚我要和朋友们在家聚会。”
沈唯清很有自知之明:“我也没想着你能陪我。少喝酒。”
“你呢?什么安排?”
“喝酒,约p,一夜情。”
满嘴跑火车。
向满说:“好,那你要注意安全。”
“”
钟尔旗从厨房探出头来:“小满,姜晨说她要晚点才到,你饿了的话,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我不饿。”向满抱着电脑坐在客厅沙发,捞来毯子盖在腿上,“我先把今天的网课上了。”
钟尔旗帮买的商英网课,向满一天不落,只是今天是12月31号,网课平台计算课时的方式好像出了错,原本明天才到期的课程,今天就已经登不上去了。
向满不懂,喊钟尔旗来帮忙。钟尔旗擦了擦手上的水,走过来看了一眼:“没事,续课就是了。”
她坐在向满的身边,重新登录账号,密码输入一半又停下,挨字删除。
“看我这脑子,一个账号只能有一次优惠,不划算,我帮你登郭蒙的吧,他的号应该还有新人福利。”
能省钱的事,向满自然没有异议,只是问了一句:“会不会影响他?”
“影响啥啊,他从来都不登录的,”钟尔旗笑说,“他还经常嘲讽我,说我司产品链条不如他们公司完整,瞧不上我们公司的课。”
向满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不论是郭蒙还是钟尔旗,他们的履历和现在供职的公司都是她无论如何也够不上的,向满不拈酸,只羡慕。
“嗯?改密码了?”屏幕上连续显示几次登录失败。
“问问郭蒙?”
“不可能啊,”钟尔旗把电脑抱过来,搁在腿上,“这个平台他从来都不登的,应该是初始密码才对。”
屋子里暖气很足,番茄牛腩的浓郁香气弥漫,向满鼻子灵,深深呼吸,却闻见一股腐烂的味道,或许是来自厨房垃圾桶,又或许是不大干净的抽油烟机管道。
这味道让向满莫名心慌。
好像是有大事发生的前兆。
“我再试试。”
“试试你的生日。”
钟尔旗所有社交平台的密码都是郭蒙名字全拼加生日,向满本能觉得郭蒙也是一样,可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她看到钟尔旗尝试了几种不同的排列组合,屡次被拒之门外,脸色也变得迷惑。
那股腐烂气息越来越明显。
向满猛然想起缘由——是客厅餐桌上摆的那束洋桔梗,钟尔旗圣诞节那天收到的,摆了很多天,花梗已经变软,溢出汁水,却还没扔。
钟尔旗一边斥责郭蒙乱花钱,一边又喜不自胜,脸上的笑挡也挡不住,因为郭蒙记得她不喜欢玫瑰。
向满忽然抓住了钟尔旗的手,两只同样冰凉的手捏在一起:“算了,有点累了,我今天先不上课了。”
钟尔旗却没看向满,执拗地与那登录界面作斗争。
是向满想得简单了,她作为一个外人都能感觉出不对的事情,钟尔旗怎可能毫无察觉。只是自蔽双眼成了习惯,说到底,也是不服,不甘。
向满觉得惶惶,好像在等待第二只靴子落地。
在半空中悬了太久了,似乎一切都冥冥注定,要在新年来临之前给出结局。
“登上了。”钟尔旗说。
靴子落地,溅起尘土,迷了眼。
向满一直不知道钟尔旗最终尝试了谁的生日,谁的号码,谁的姓名,她也从来没有问过。
钟尔旗的神色已经足够令人心焦。
网课平台并非单机,她指着屏幕右侧,那是平台内置的对话框,和聊天软件差不多,一般用来交接作业,线上沟通,钟尔旗把聊天框打开,看着里面密密麻麻拉不到底的聊天记录,有些迷茫:“这什么意思?小满,你帮我看看,这什么意思?”
向满紧紧攥拳,一边把钟尔旗往后拉,一边去夺鼠标。
“这是问课表?”
其实对话内容特别正常,简直太正常了,对话人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个,郭蒙大概每隔几天就会问对方一句:
“今天有课吗?”
“课表是什么?”
“茶位一样?”
“行,你打车来。”
向满还糊涂着,因为实在看不懂这毫无逻辑的对话,钟尔旗却已经面如死灰。
她直直看着那屏幕,半晌竟然笑出来了,回头看向满,眼里没有泪,尽是干枯,像是冬日的河床,杂草丛生。
“真的太看得起我了,我查过他所有app的聊天记录,万万没想到,把这给落下了。”
如果不是今天误打误撞,她永远也不会发现。
有句老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另一句老话说,只要用心,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儿。
郭蒙是费了心思要瞒,他成功了,做得特别好。
钟尔旗笑得洋溢,但指尖抖着,她指向屏幕,问向满:“小满,你知道课表是什么意思吗?”
向满摇头。
“那我给你科普。”
课表是指时间,还有一次的时长。
茶位是指上门费用
向满眼睛慢慢瞪大,她不敢滑动鼠标滚轮,因为不知上面的记录还有多少页,和她的震惊对比的是钟尔旗的镇定,她拿出手机给对话框一张张拍照,然后缓缓阖上电脑,还给向满,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仿佛上面那些丑陋的、露骨的对话不是出自郭蒙,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小满,抱歉啊,不能一起吃饭了。”钟尔旗说,“我去找郭蒙,他说他今晚要加班,不知在公司还是在家。”
向满倏地站起身:“我陪你。”
“陪我干嘛?我又不是去吵架。”
钟尔旗全程淡定,她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帮我保管着,挺贵的呢。”
这项链究竟是不是送给钟尔旗的已经不重要了,她告诉向满:“我其实宁愿他是出轨,明明白白告诉我,他找到了更好的人。”
不要这样。
让我觉得我们八年感情不如你一次次的金钱交易。
向满愣神的时候,钟尔旗已经迅速出门了,她穿了高跟靴,到小腿肚,黑色大衣肃杀又凛冽,可向满总觉得那背影快碎掉了,被楼道里穿堂风一刮,四分五裂。
她赶紧拎了外套追上去
沈唯清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和易乔小聚。
跨年夜,处处都热闹,他依旧不沾酒,嘈杂人声却足以让人微醺,易乔问起他年后去新加坡出差的计划。
“你去多久?顺便过春节?”
然后目光投向他挂在一边的外套,羽绒服,可够厚的。
“沈老板这是年纪大了?注重保暖了?”
沈唯清看他一眼,默认了:“今年春节不在外面过。”
“那回你爸那?”
“不回。”
他琢磨着问问向满的规划,只要别大年三十还在值班,想干什么他都能奉陪。
“你手边那杯是酒。”
沈唯清已经把杯子递到嘴边了,又放下来,幸而这口酒还没喝,下一秒手机就狂振,姜晨在另一边尖叫,刺破耳膜:“救命啊!”
沈唯清皱眉把手机离远些:“你好好说话。”
“小满姐在医院,”姜晨抽抽搭搭哭起来,“你来不来啊?”
对她冷漠
向满受伤是个意外。
源于她的多虑。
钟尔旗说要去找郭蒙谈一谈, 态度云淡风轻,可向满总觉不安,钟尔旗那样的脾气, 越平静才越可怕。
她在家里呆不住,匆匆走到小区门口时撞见姜晨, 后者拎了不少东西, 吃的喝的,手上还举了一大把冒着热气的炸串,牛皮纸袋扣着,孜然辣椒味儿混着冷空气, 把鼻腔里残留的腐烂鲜花气味稍稍遮盖了。
姜晨不明所以:“要去哪?”
向满来不及解释,把她往网约车里推, 姜晨一头雾水自然不肯:“去哪?你先说明白了呀。”
“路上说。”
“你现在说!我这还拎这么多东西呢我先把东西放上去行不行?”
向满把姜晨手里的几个袋子一起夺了来,朝几步之外的垃圾桶里狠狠一塞,还差点顺走了姜晨的链条包, 吓得姜晨一声惊呼, 那可是刚买的。
“路上说。”向满又重复。
这下姜晨不说话了,乖乖钻进车里,因为她没见过这样的小满姐, 先不说这一脸严肃, 平时的向满可不舍得浪费东西。
只有一种可能性,出事了,还是大事。
网约车的终点定在郭蒙公司,钟尔旗刚说他还在加班,要去公司找他。
西北角的互联网园区, 向满只听过,没去过, 她甚至不知道那园区有多大,郭蒙所在的公司具体位置又在哪。车被堵在北三环,导航上一条红带勒人脖子似的,司机鼻孔出气,满是厌烦:“等着吧。”
向满和姜晨并排坐在后座各敲各的手机。
她不想当着外人面讲这种不体面的故事,于是打字交流,言简意赅和姜晨说了事情经过,结果被姜晨误会,发来惊讶表情包:“这是个什么平台?犯法的吧这。”
向满解释,不是平台的问题,只是郭蒙怕被钟尔旗发现,不敢用常用的聊天软件约,慎之又慎选了个钟尔旗决计不会使用的网课平台,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
也真难为他了,千条妙计都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使,
姜晨拍着胸脯靠在向满肩膀上:“不行了,我犯恶心。”
司机以为她晕车,把后排车窗大敞,马路上噪音和冷风一同涌进来,让人心底生寒。
“他不会愧疚吗?”
“不会。”向满说。
向满的慌乱来于对钟尔旗的担心,担心她莽撞做出什么不值当的事,却不是因为对郭蒙的所作所为感到惊愕。她发现自己在两性关系上将底线设的很低,倒不是什么都能接受,而是不论彼此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她都不会觉得意外。
“她不会干傻事吧??”
向满没回答,她也不知道。
“应该没事,肯定没事。”姜晨说。
可分明她们都不自觉地拧起双手,好遮掩手心泛起的凉和湿。
姜晨其实已经脑补出几出狗血大戏了。
干一行专一行,她最近在学短视频编导,总有些不合时宜的剧情冒出来,编导老师说不论贫穷贵贱和社会阶层,人最感兴趣的东西无非三个字,钱,性,命,绕着这三个字来创作总不会跑题。这种老公不忠原配捉奸的戏份虽然俗,却荒腔走板永无落幕。姜晨甚至觉得应该提前报警,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钟尔旗在她心中刚猛无二,拿刀捅了郭蒙也干得出来。
两个人在园区门口下车,一路狂奔,可因为钟尔旗不接电话,她们又不知道郭蒙所在部门,姜晨只能拜托同在这家公司上班的高中同学去企业内部办公平台搜名字,万幸,郭蒙用的是自己的本名。
好不容易找到了所在部门,又因为没有工牌和访客权限而被困在办公区之外。
已经是深夜,虽然大楼灯火通明,但出入人员寥寥无几,她们只能在闸机外面死等。
最后还是向满耐不住了,双手撑着闸机轻巧翻过去,把包扔给姜晨:“你就在这等我。”
“我不!”
姜晨也跟着翻,结果被保安看见,赶忙去拦,拦不住。
真是好一场优秀剧目,于新年的午夜时分上演,荒诞热闹
沈唯清紧锁眉头开车往医院去,周身气压低,把易乔酒劲儿都吓没了。他不知道受伤的是沈唯清什么人,低头翻手机打电话:“急诊是吧?你别着急啊,我问问我爸,咱有熟人”
姜晨告诉沈唯清:“小满姐去拍片子了,一会儿出来让她给你回电。”
“动手了?”沈唯清问。
“不是,没有”姜晨吞吞吐吐,今天的沈唯清让她无比陌生,甚至觉得从前对沈唯清的印象都是无稽的错觉,他不是永远都云淡风轻绅士而礼貌的,生气时的语气也瘆人,好像深覆的雪。
“那你长话短说,为什么受伤?”
姜晨说:“你来吧,来了就知道了。”
医院急诊在地下一层,从停车场直接过去,人满为患,这纷纷乱乱的跨年夜堪称多事之秋,沈唯清从人群中间穿过去,CT室和X光室门口排大队,缴费窗口挤满人,还撞见两个醉鬼顶着脑袋上的纱布吵架,最后被家属拉开。
向满挤在一个长椅边缘,堪堪能落下半个屁股,她低着头,X光片搁在腿上。
沈唯清大步迈过去,与刚巧抬头的向满对上视线,看她脸上没伤,松了一口气,目光再往下,发现她没穿鞋,光脚踩在鞋面上。脚踝肿的老高,像馒头。
难以描述当时心情,只觉得一腔血往脑顶冲。姜晨就站在向满身边,手里拿着一堆缴费单子,被沈唯清的眼神吓到:“没事了,片子出来了,没伤到骨头。”
“人呢?”
“什么人?”
“跟谁动的手?”
“没,没动手。”姜晨心一横,也顾不得向满让她保密了,一股脑全倒出来,“我们去找人,没找到,保安把小满姐拦下了,楼梯上拉拉扯扯的,小满姐不小心踩空了,就”
“”
沈唯清半天没说出话来。
有毛病吧?
这一口气稍稍沉下去一点,可怎么也不顺当,他问姜晨:“那你喊什么救命!”
“不是要救我们,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救救钟尔旗,她还在派出所呢”
这一晚太精彩,很多戏目同步上演。
偌大城市做幕布,剧情高潮迭起,掌声不断。
另一边。
钟尔旗没有骗向满,她的确没有找郭蒙吵架的打算,好像没那个力气了。当令人作呕的真相明明白白摆在眼前时,她没有任何应激反应,反倒冷静得像个机械。
她给郭蒙打电话:“我去你公司找你,咱们吃个夜宵吧,有点事儿想问你。”
郭蒙毫无防备:“不和你小姐妹聚了?我这快结束了。”
“成,那我回家等你。”
她回到郭蒙的住处,沉默收拾着自己的行李,本来也就没几样,归拢起来,全都扔进了楼下垃圾站。郭蒙回到家里并没有察觉出异常,亲亲钟尔旗的额头,说着自己今天加班有多忙。
一切都很正常。
钟尔旗说:“累了?先去洗个澡吧。”
“行。”
“手机留给我。”
“给。”
郭蒙的手机里干干净净,自然也不怕翻。
他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哗哗水声里,隐约听见一声落锁,喀嗒。等他出来的时候,钟尔旗已经走了,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的手机就放在床上,界面停留在微信群消息。
只看一眼,当场傻眼。
钟尔旗把拍下来的聊天截图发给他的每一个微信好友,其中包括工作群,项目组,办公平台,领导,上司,父母还编辑了一则朋友圈。
这下彻底炸了锅。
郭蒙反应也很快,人恼羞成怒时真不一定干出什么事儿,他反手一个报警,说钟尔旗拿了他贵重物品,还侵犯他名誉权。
说到底,哪有那么多与共同盟,日子过到最后,脸皮撕破了,还是得手执枪戟,各自为战。
姜晨怕钟尔旗真的被讹上,找了学长走关系帮忙,目前还没消息送回来。
这大半夜的。
也不知道钟尔旗怎么样了。
她眼巴巴看着沈唯清,却又有点胆怯,悄声去拽向满衣角,小动作被发现,沈唯清没好气:“什么人交什么朋友,还能再蠢点儿吗?”
向满很平静,不看沈唯清,也不说话。
“知道人不靠谱,赶紧离远了就是,这是给自己出气还是添堵呢?”
“这种时候不要咄咄逼人了。”向满平声说。
沈唯清恨得牙根痒痒,特想骂人,眼扫过向满光着的脚,彻底忍不住了:“是啊,你多能耐啊,没帮上忙自己先挂彩了,你但凡是为了朋友挨揍,我都能敬你几分。”
这都什么事儿啊!
向满胸口起伏着,抬头看沈唯清一眼,又低下头去。
“你再瞪?”
向满没理他。
这一晚乱糟糟的,感觉五脏六腑都不在该在的地方。她走不了路,沈唯清憋着火,还是把外套脱了罩在向满腿上,裹严实了,把人拦腰抱起,到停车场,塞进车里,打开空调,关门之前指着向满低低一句:“你给我等着。”
要是在上海尚且还有朋友可联系,可惜这里人生地不熟,还是得拜托易乔。
易乔只觉得向满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问沈唯清:“这姑娘是?”
“一傻b。”沈唯清说。
易乔打了一圈电话,把事情搞明白了,钟尔旗在派出所做笔录呢,没什么事,调解一下就行了。发出去的东西只有对话框截图,没什么实际内容,更遑论给郭蒙造成什么损失,至于各人如何理解,那就是各人自由了。
钟尔旗是做过功课的,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只是想给郭蒙添点儿恶心,给自己出口气而已,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
沈唯清照例先把姜晨送回家,一路上一言不发,姜晨觉得车里气氛太奇怪,开了句玩笑:“小满姐你还记得不?去年跨年夜我们也进局子了哎。”
“”
没人搭腔。
姜晨干巴巴笑了两声,偃旗息鼓。
这一出闹剧彻底结束,已是凌晨四点。
沈唯清始终沉默着,到了车库还要耐着性子把向满从车里抱出来,小腿碰到车门,向满没忍住闷哼了声。沈唯清一惊,复又把她放下,温热手掌握住她的脚踝。
不管几分心疼,面上却还是冷的,扫她一眼:
“该。怎么不疼死你呢?”
对他声讨
向满累极, 实在没力气斗嘴了。
沈唯清家里一如既往温暖,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冷脸,他把她抱回卧室, 往床上重重一扔,泄愤似的带上门。
再没出现过。
向满在沈唯清的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睡前没拉窗帘, 如今阳光照射进来向满才发现,原来这间卧室角度这样好,从落地窗望出去,能看到朝阳公园一角, 冬日太阳悠悠落在湖面,泛起粼粼的光。
新年第一天还真是狼狈。
向满趴在床脚望着窗外发呆, 想给沈唯清发消息,却发现手机早已没电关机了,只能扯着嗓子喊:“沈唯清!”
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 沈唯清装听不见。
“我记得你家药箱里应该有跌打喷雾, 麻烦借我用用,谢谢!”
没动静。
“我疼得厉害,沈唯清。”
向满静静听卧室外动静。
怪就怪隔音太好, 外面静悄悄的, 过了很久,门被打开,一个冰凉物什抛进来,丢在床上,沈唯清连一个眼神都没投过来, 砰,又把门带上。
一夜过去, 脚踝肿得更高了,向满慢悠悠按着伤处,平时按摩的技巧用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下不去手。
她再喊沈唯清:“有冰袋吗?”
过了一会儿,沈唯清进来,又扔给她冰袋。
再次关上门。
“麻烦你,渴了。”
又扔进来一瓶苏打水。
“有饭吗?”
沈唯清不理她了,态度明确,饿着吧。
“有充电器吗?type c的。”
不理。
“我想去卫生间,沈唯清。”
还是不理。
“憋不住了。”
隔了几秒,向满终于听见脚步声,带着情绪的,沈唯清站在卧室门口睨她:“你是两条腿都瘸了?自己蹦着去。”
“蹦不动。”向满坐在床沿,伤了的脚支着,下巴微抬,轻轻朝沈唯清伸出手:“抱我。”
“滚蛋!”沈唯清扭头便走,没走出两步呢,又回来了,气极反笑:“你有功了?我还得伺候你?”
“哦,那算了,麻烦你,怎么带我回来的就怎么把我送走。”向满把手放下,拢了拢头发,满屋都是刺鼻的药味,不好闻,她撑着床沿努力站起来,“我回去看看我朋友。”
还提你那蠢朋友?
沈唯清的火已经憋了一夜了,终于找到了机会发泄,脸色铁青。
“你是不是觉得为朋友两肋插刀特值得表扬?”
“我烦请你遇事儿动动脑子,人家怎么都好好的,就你挂了彩?”
“你昨晚打算去干什么的?拉架?还是当前锋?”
“小孩儿过家家?还是你叛逆期迟到?你这里面装得什么玩意儿?”
沈唯清手掌附上向满的额头,被向满甩头躲掉。
她仰头看着沈唯清,安安静静地,许久才开口:“骂完了?”
“没完。”沈唯清说。
“哦,那你继续,我听着。”
向满坐了回去,真就一副摆烂姿态,俯身去按自己脚踝,垂下的发梢松松垮垮搭在脖颈处,耳廓微微红着,杏色修身毛衣把她肩胛骨勾勒出来,像一只避冬的瘦削蝴蝶,沈唯清喉头滚了滚,突然就心软了。
说来她又有什么错呢?莫名其妙受了无妄之灾,想算帐都没处找债主。
冤都冤死了。
他伸手去撩她头发,露出她清瘦半张脸:“委屈?”
“这下骂完了?”向满反问他。
沈唯清没说话。
可下一秒,向满倏地站起身来,灵活得不像受了伤,擒了沈唯清的胳膊来,把袖子一撸,张口就咬。
使了力气的,一点没收敛,沈唯清吃痛卧槽了一声,去捉她后颈,可向满死活不松口。
“你就会这招!”
第几回了!
就只会咬人!
向满一抹嘴,胸口剧烈欺负着,抬头狠狠瞪着沈唯清:“让你嘴欠。”
“?”
“你有什么立场骂我?给你添麻烦了?我又没求你管我!”
沈唯清手腕上一个清晰牙印,他眼皮撩起,愤愤看着向满,两人对视着,好像下一秒就又要扭打在一起。
“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好的话不能好好说!”
各执一词,各有各的理。
沉默着,以目光交锋。
最后还是沈唯清摆摆手:“再跟你计较显得我跟你一样蠢了。”
“你本来就不聪明,狂妄,自大,自视甚高,根本没变。”向满语速飞快,“没有一丝同理心,也根本算不上善良,你的真诚直率值得被表扬,别人就是蠢?凭什么?”
“从昨晚到现在你有过一句安慰吗?说过一句好话吗?”
“不是所有人在难过崩溃的时候都能保持理智的,你也做不到,为什么要求我?”
沈唯清被骂懵了。
他原本想质问向满的,伤心什么?崩溃什么?你朋友的未婚夫出轨关你什么事?你真情实感,有必要吗?
可当他看到向满眼低明晃晃的湿润时,这些话又咽回去了。
向满在忍眼泪。
他不懂,不懂女孩子之间的共情,昨天的事情虽与她无关,但她一同经历了,陪伴了,所有的感触都是实打实敲在心上的。她亲眼目睹了一场闹剧,包含了爱情里最肮脏、最拎不上台面的那一段剧情。
怎么能不感同身受?怎么能不难过?
钟尔旗的八年,可能是任何一个女孩的八年。
也可能是她。
昨晚闹哄哄的,向满尚且没有时间去细想,可今天静下来,她会想起钟尔旗推门离开时的背影,心脏像被车辙碾过,滚滚倾轧,有穿破肺腑的共鸣。
沈唯清终于回神。
向满耷下来的肩膀让他心慌,他在心底叹口气,把人拽过来,揽在怀里。
“好了好了。”
手掌轻拍着她的背,似能描摹骨骼轮廓。
向满也不说话了,她的额头撑在沈唯清的肩膀上,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心情。
手机充上了电。
开机后发现有钟尔旗的消息。
“我要打个电话。”她说。
沈唯清点点头,出去了,给她留个安静空间。
电话里,钟尔旗很正常,好像无事发生。
她告诉向满,今早家里人联系她,爸爸妈妈觉得她当断则断,做得漂亮,可是太过冲动,给自己惹了不必要的麻烦。
郭蒙爸妈则更直白,连道歉都没有,好像从前的和睦一下子不复存在,关键时候还是要为儿子着想,他们隔着话筒大声辱骂钟尔旗没有教养,害得郭蒙丢了工作。
“小满,我是杀敌三千,自损一万二,”钟尔旗低低笑着,“郭蒙现在恨上我了,我怕他有什么过激行为,怕是也要换工作了,还有房子,我们就合租到下个月吧,刚好到期。”
钟尔旗说:“我要拎点儿神,现在我们是彻彻底底的仇人了。”
前几天还在商讨结婚的两个人,如今连陌路都不算了。
钟尔旗嗓音干涸,她一天一夜未睡了。
“我只是觉得遗憾,我第一次收到那么贵的礼物,那条项链,原来是他因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心怀愧疚,才有的弥补。”
“小满,怎么这么难啊。”
向满听着钟尔旗嘶哑的声音,一滴泪终于擎不住,直直掉下来。
谁都没有提,难在哪里,究竟是什么艰难。
可她们都明白
电话挂断,向满坐了很久,把脸擦干净才扶着墙壁出来。
眼眶红得跟什么似的,沈唯清知道她要面子,装没看见,帮她拉开椅子,过去扶她:“过来,吃饭。”
简单的饭菜,沈唯清的手艺。
向满沉默地把饭菜往嘴里送,一口一口,却觉不出什么滋味。
沈唯清没动筷,只是安静看着她,两个人都有话说,也都在想开场白。片刻过后,还是向满先开口,她搁下碗筷,目光低垂:“疼么。”
沈唯清晃了晃手腕:“不疼。”
过分若无其事的语气了,反倒欲盖弥彰。
沈唯清顿了顿,问向满:“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
“不解气的话,再咬几下也不是不行。”
向满轻轻笑了声:“你总是不承认自己有错。”
“健忘是吧?跟你在一起以后我直起过腰吗?”
哪次主动认错的不是他?
沈唯清想想都觉得好笑,哪来这么多架可吵呢?
向满把碎发挽到耳后,低头喝汤,听见沈唯清略沉的声线:“向满,不是所有感情都会破败收场的。”
即便他自己也没有成长在一个幸福安稳的家庭,即便他也见多了不堪是非,但他仍觉感情这事儿存在好结局。
难,但肯定有。
在黑夜里辛苦跋涉,仍信迷雾之后有灯火可亲。
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心态和能力。
向满不具备。
她慢慢搁下汤碗,垂着眼:“你不必跟我表忠心,我不信这个。”
沈唯清笑了:“要是万事表忠心有用,那可太简单了。”
他拿来向满的汤碗,给她再盛一勺:“日子还长。”
“你想说时间能证明一切?”
沈唯清不动声色:“俗了,我的意思是,总不能因为前路未知就索性不出发了。”
向满捏着汤匙的手一顿。
好像直至今天,她才算真正明白了沈唯清。
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明白他所说的冒险。
毫无疑问,愿意踏上险途的人都是勇士,沈唯清是,她也是,只不过他们的勇敢不在同一处。这一场追云逐月的旅程,沈唯清勇于全情投入,而她勇于随时抽身。
没有孰优孰劣。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早就注定了,从出发的那一刻开始。
向满静静看着沈唯清,很深。
只是这一眼,沈唯清没有懂。
对她犹豫
伤筋动骨一百天, 向满的脚踝伤没那么严重,不出三四天就能下地走路了。只是难得的元旦三天假期就这么报销掉。
这是她上班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拥有法定节假日,可惜了。
汪奶奶不知内情, 只是听说向满脚崴了,交给沈唯清一瓶药酒, 自制包装粗糙, 就是个撕掉标签的旧啤酒瓶子,里面黑黢黢的液体偏黏稠。
木塞也不合适,不知是从哪移花接木来的,又绑一截塑料布, 密封情况堪忧,卫生状况堪忧, 一股浓重药味飘进鼻腔。
沈唯清不肯拿,几分嫌弃:“什么玩意儿,靠谱么这。”
汪奶奶推他:“好不容易托人要来的, 自家做的药酒, 可有效果了”
“哪来的赤脚医生。”
“你不懂!拿去给小满,她明白这个。”
向满坐在床边,一只腿支起来, 拔开药酒瓶塞凑近闻了下, 然后嘴唇贴上去,仰脖,抿了一小口。
把沈唯清惊着了:“干什么!”
“又没毒。”就是挺苦的。
“尝尝而已,这种药酒都是既能口服也能外用的,你不懂。”
又一个人说他不懂, 沈唯清去给向满倒水,杯子塞她手里:“你懂。”
“我当然懂, 我上学就学这个的。”
“那尝出什么来了?里边什么内容?”
“就毛麝香,徐长卿,两面针”向满说了几种中药名。
沈唯清略微惊讶:“这都是你尝出来的?”
向满瞄他一眼,笑了:“哪有那么神,跌打药酒也就这些常见成分,活血化瘀,祛风止痛。以前考试总考。”
向满不是个好学生,用老师的话说,没天赋,没灵气,死记硬背可以,稍微转点弯儿的题眼睛就发直了。万幸学校还是要让绝大部分学生顺利毕业的,向满屡次期末考试贴线,最终也总算拿到了那本证。
虽然在这座城市里混生活,她这学历聊胜于无。
向满先让沈唯清拿纱布来,双手合十上下搓动,把手搓热,然后将药酒擦在脚踝,使着巧劲去按摩肿处。怕把沈唯清这看着就不便宜的床品弄脏了,她抬起脚要下床,被沈唯清握着另外一只脚踝一扯,把人扯回床上去。
向满看出沈唯清满脸不耐,因着这过于汹涌猛烈的药味儿,于是给他下赦令:“受不了你就先关门出去吧。”
沈唯清确实不舒服,这味儿太呛了,鼻子和喉咙都不好受,却又强撑着:“我帮你?”
向满才不信他能帮忙,持着笑,故意把脚抬高一些:“来?”
沈唯清坐到床沿,学着向满的一招一式,眉头抽动痕迹明显,向满被逗笑了:“算了算了,你这不是按摩推拿,是挠痒痒。”
他的目光落在向满那双染上药酒颜色的手上,斟酌开口:“你的计划表上写着医美,应该不是要动脸吧?”
向满看他:“动脸不可以?”
“没有不可以,你的自由。”沈唯清说,“不过我猜是因为这双手?”
像是一槌敲在鼓边,发出重重一声异响。
一提起这个,对话就无法进行了,与交谈的对象是谁无关,向满想把手往回收,奈何手上药酒还没擦干净,她的陡然无措落在沈唯清眼里,那样明显又突兀。
“躲什么?你哪我没看过?”沈唯清抓住向满的手腕,晃一晃:“我觉得你没说实话。”
向满静静看着他。
她之前骗沈唯清,自己这双手之所以粗糙不堪,是因为跟着家里人常年做按摩,泡在药水里泡久了,为了掩盖山里的贫穷,她还编了个什么按摩推拿馆出来,假装自己拥有一个小富即安、温馨平淡的家庭。
其实细细想来,这谎话漏洞百出,不深究则罢,一琢磨就不对劲儿了,谁家舍得让一小姑娘这么出力干活啊?
沈唯清把向满的手掌展开,和自己的手比一比,小那么多。
“你家那个地方我去过一次。”
向满蜷缩起手指,慌了一霎,随后听沈唯清的解释,又放下心来。
“你们那的省会城市,被人邀请去一个大学的设计学院做讲座真是吃不惯住不惯。”
沈唯清说这话没有任何贬义,他本就是个对衣食住行要求严苛的矫情人。
“我家很远。”向满挪开目光,“不夸张地说,把你扔在省会火车站,你未必能研究明白去我们那的路线。全都是山,山的外面还是山,你肯定没见过。”
“那你怎么跑出来的?”
“你都说是跑了。”向满把手抽回来,又倒了点药酒在手心里,慢慢地搓揉,“人长两条腿,真要想去什么地方,肯定能去成。无非就是遭点罪。”
身体,还有这颗心。
只是身上的伤和疲累迟早能消散,心里的磋磨要持续很多很多年。
向满不想跟沈唯清讨论这个话题,但今天的沈唯清很奇怪,好像一定要就着这话茬跟她聊出个什么结果。向满有些抗拒,随口应付:“这手就是因为干活才这样的,有什么好奇怪?你去问问山里的孩子,哪个不帮家里做点农活?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
“我不沾阳春水?你中午吃了两碗饭,不是吃挺香?”
向满住在沈唯清家里这几天,但凡工作不忙,三餐都由他亲手做,向满喜欢看他做饭的背影,一道一道工序都不急不缓,做出来的东西就那么好吃,她也丝毫不吝啬对他的夸赞,只是邀功来换她的秘密,这笔买卖她不做。
“你听过破窗效应吗?”她问沈唯清。
“怎么?”
“我怕我告诉你一点,你就想知道更多。”
“这么说你瞒我的东西还不少?”
“确实。”向满点头,很认真,很平静。
沈唯清看了她很久,然后拽过她的手,拨开掌心,低头亲了亲。
卧室暖意升腾,这个吻轻柔到像暖空气捧起的羽毛,轻轻扬起,轻轻落下,向满感觉不到痒,因为她掌心皮肤并不细嫩,可偏偏沈唯清垂首姿态像是呵护什么珍宝,像教徒顶礼,走在朝圣之路上。
“你随意。”他说。
搞创作的人知道留白有多重要。况且向满再三强调,每个人都有小秘密,过分揣度实属不该。
只是。
只是既然做不到心与心绝对亲密,那么是不是可以退而求其次?
向满起身一瘸一拐去洗手,却被沈唯清叫住:“向满。”
“嗯?”
“什么时候开始找房子?”
向满没料到沈唯清要问这个,想了想:“现在的房子签了一年合同,到这个月的20号,我已经在问中介了。”
“还是要合租?”
“当然,整租太贵了。”
她舍不得。
钟尔旗撤出,向满只能继续和陌生人合租。很久前看过一个热搜,讲北漂沪漂生活里的小确幸,其中一条高票当选,就是合租时碰到靠谱的室友,这简直可遇不可求。
她诧异望着沈唯清,等候下文。
两人对视着,片刻,沈唯清开口,不容置疑的语气:
“搬过来,跟我住。”-
向满把沈唯清的提议将给朋友们听,收获了不同的声音。
这是自钟尔旗出事以后三个人第一次聚齐,选了个周末下午去望京吃韩餐,然后转场一家小酒馆喝酒。
自然是沾姜晨的光,作为探店短视频达人,她手里攒了太多优惠,总要和姐妹们分享,只不过钟尔旗的事余韵未消,心情不好。这家店最有名的是西瓜酒,一个西瓜切两半,西瓜果肉捣成汁水调酒,上面插几个小旗子和吸管装饰。碎冰不少,不适合冬天喝,可却意外适合今天气氛。
钟尔旗猛灌一大口,直言不讳:“小满,我不建议。我吃过的亏,不想让你再吃一遍了。”
她已经辞职,顾不上年前辞职是最愚蠢的行为,甚至放弃了年终奖,只想尽快离开。加上工作交接,离职日期定在春节后,和被辞退的郭蒙前后脚。
这一桩闹剧刀枪剑戟你来我往,最终竟没有赢家。可细细究来,还是她丢在战场上的东西更多。
“你不知道我现在名声有多臭。”钟尔旗说,“我和郭蒙家在同一个地方,他爸妈和我爸妈很熟,往常彼此客客气气,可一出事就没人顾得了脸面了。郭蒙爸妈想泄愤,四处散播,说我和郭蒙谈了这么多年恋爱,都住一块儿去了,现在分手了和二婚有什么区别?”
钟尔旗苦笑着:“我妈差点被气出心脏病,打电话骂我,说我不自爱。”
小城人言可畏。
让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败坏名声,也就是上下嘴皮一阖的事儿。
姜晨替钟尔旗抱不平:“阿姨怎么这样啊,这又不是你的错!我妈可不舍得骂我,我妈”
这孩子总是分不清重点,向满在桌下轻轻踢了她一脚,姜晨闭嘴了。
钟尔旗笑:“不怪我妈,她就是又急又气罢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彻底回不去老家了,回家相亲恋爱结婚什么的更是想都不要想,同龄人圈子就那么大,现在都知道我和前任同居过,二手什么的”
向满拧着眉头:“别这么说自己。”
“害,别人说得更难听,我不在乎,”钟尔旗向后仰,靠在沙发上,望着餐桌上方的吊灯发呆,“这样也好,我本来就不想回去,这里天大地大,大家都很忙,没人在意我,我才更自在。”
“但是小满,我觉得你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不是说沈老板不好,而是感情一眼望不到头,万一以后你们分开了,他是男人当然无所谓,你不一样。”
因为你是女孩。
“不信你问问你爸妈,他们肯定要劝你慎重的。就算你和沈老板还没哎呀,这种事说不清楚。”
向满拨弄着西瓜酒上的小旗子,按下去,浮起来,再按下去如此往复。
隔壁一桌韩国人在聊天,说笑声穿透餐桌隔板,热闹响亮,和她们这边的沉闷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姜晨持和钟尔旗不同的意见:“这有什么的?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和他天天在一起啊,你这观念好老旧。”
钟尔旗敲她脑袋:“你还小!”
随后重重叹了口气:“不过说得也是,一辈子这么短,活在别人嘴里可太累了。”
钟尔旗不想再劝慰向满,她给向满的最后一条建议是保护好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
向满并未发言。
她的思考和钟尔旗不在同一个维度,毕竟她孤身一人,没有来自父母长辈的世俗压力。正应了《瓦尔登湖》里面的那句,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才能真诚地活着。
她的天平在往沈唯清这边倾斜,感情只是一方面。
“我可能要去别的城市了。”斟酌很久,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应该是秋天吧。”
钟尔旗和姜晨同时诧异:“什么意思?定居?”
“对。”
向满把自己面临的抉择讲给朋友们听。
她不是个念旧的人,即便她在这里这么多年,熟悉北京的每一条地铁公交线,也从未把这里当成“家”,既然如此,去哪里定居变成了一道特别容易的选择题——听齐星晗的安排,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做区域负责人,拿更高的工资和自由度,却不必承担一线城市的生活压力和繁重节奏,怎么想都很棒。
决定不是一瞬间做下的,而是经过周全的考量。
向满从来不冲动。
姜晨说:“那我们不能常见面了???”
钟尔旗说:“你和沈唯清刚在一起就要异地啊???”
“异地还是分手,不好说。”向满抿唇笑了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只是想生活得更好些。”
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她并未把沈唯清划在“生活”的范畴之内。
“沈唯清怎么说?”
“还没告诉他。”向满说,“这件事和他好像没关系。”
“那我收回刚刚的话,你还是趁离开之前和你家沈老板多黏一块儿吧,毕竟以后聚少离多了。”
钟尔旗扬手找服务生又点了几瓶酒,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向满即将离开的话题让压抑的气氛彻底凝滞了,幸而这家酒馆开到凌晨,给她们肆意消耗光阴的机会。
酒喝到最后,钟尔旗到底还是哭了,她把餐巾纸折一个角,按在自己花掉的睫毛膏下面:“我忽然想起去年新年,我们也是一起喝酒,那个时候还许新年愿望来着。”
姜晨的新年愿望是实习转正。
钟尔旗的愿望是赚钱,还希望自己改改脾气,变得沉稳一点。
哦,还有郭蒙,那时郭蒙说想早日跟她结婚,她嘴上没应,但早就在心里疯狂点头了。
或许真心想做的事就不该被说出口。
冥冥之中,所有人的愿望全都落了空。
除了向满。
她和钟尔旗那时刚被房东扫地出门,愿望近在咫尺,想找到合适的房子,如今想来只有这一条实现了。
虽然保质期只有一年,和一年前别无二致的冬天,她又要搬家了。
钟尔旗喝多了,姜晨负责打车把人送回家。
向满的酒量到底更胜一筹,站在公交站等夜车,冷风割腿,可她脚步不晃,公交车前灯由远及近刺破寒冷雾气,灰尘在光里打着旋儿,她上车扫码,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落座,给沈唯清打电话:“能不能借一下你的车,明天周日,帮我搬行李?”
沈唯清还没睡,说好,然后起身穿衣服,问她:“现在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我在车上了,明天见。”
沈唯清诧异她为何突然不犹豫了,而向满把钟尔旗的话原封不动的讲给他:“因为聚少离多。”
离开之后的事情进展不受我控制。
但在我离开之前,我想多看看你。
算是补偿吗?
向满不知道。
沈唯清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和重量,只以为是一句简单的情话。
他笑说:“怎么就聚少离多了?你摸良心说话,工作我躲不掉,工作之余的时间可全耗在你身上了。”
向满脑袋靠着车窗,玻璃上的水雾给因酒精泛红的脸颊降温。乘客寥寥无几,直至驶至下一站,几个代驾大哥拎着折叠自行车上来,大声开着玩笑,车上瞬间有了人气儿。
这座城市永不入睡。
向满一晚的心情都在反复横跳,游走于自己的落寞和他人的热闹。
为什么落寞,她还没有品味出原因。
大概是因为人一旦有了牵挂的东西,脚步就会被绊住,抽身会变得艰难。她的人生一直都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所以被沈唯清这样的人吸引,仿佛再正常不过。
相处至今,她在沈唯清身上学到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不能活得太明白了,有时不问结果只求过程未必不是大智。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距离自己离开还有几个月时间,由冬,再到秋。
足够她尽兴一场了。
一片昏朦
春节前夕, 地铁工作人员在地铁站内墙贴福字,每隔几步一张,成为拥挤人潮中唯一一抹艳色, 拖着行李箱的乘客越来越多,至此年味开始酝酿。
钟尔旗约了体检机构的套餐, 赶在回家过年之前先把正事办了。
检查hpv和tct的医生手挺重, 冰冷钳子撑开,取宫颈刮片时有明显痛感。这还没完,所有妇科检查,心理上的不适感都远远大于身体, 躺在检查床上时两腿张开,像个毫无尊严的动物。
钟尔旗从检查室出来就有点想吐, 向满去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递给她,她猛灌一口,去垃圾桶漱嘴, 然后狠狠骂了一句脏的:“我真后悔没剁了他。”
天知道郭蒙在外面接触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钟尔旗平复心情恢复理智后, 第一件事就是约体检。
“剁人犯法,”向满故意逗钟尔旗,想让她开心些, “你已经让他社死了。”
“可还是觉得不解气。”
“不值当的人, 离远点,别纠缠,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钟尔旗拧起瓶盖看向满:“这是你会说的话?”
“当然不是,”向满笑,“沈唯清说的。”
说起沈唯清, 钟尔旗忽然想起来,她走到前台, 顺手抽了一张体检套餐宣传单塞到向满手里:“有空也让你家沈老板做个检查。”
向满说:“他应该每年都有体检。”
“那不一样,专项检查,你以为hpv只有女的会感染啊?”钟尔旗拧着向满胳膊,“傻不傻?一个屋檐下,擦枪走火的,还是保护好自己。”
梦想很久的婚礼成了一场虚妄,钟尔旗把她续了很久的头发剪了,又变回从前的短发模样,说话时神采飞扬,干净利落,向满这才觉得印象里的钟尔旗回来了,带着活力。
前段时间行尸走肉一般,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变成一块软塌塌的豆腐,别提多憋屈。
“不过我很好奇,沈唯清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从体检中心出来,钟尔旗一捋发梢,贴近向满耳边小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向满抿唇笑着:“他没什么问题。”
“你验过了?”
“嗯。”
“那就奇怪了,这么能忍?”钟尔旗嘶一声,“既然这样,我倒是对沈老板刮目相看了,意志力很强嘛,这样的人往往都心狠,你小心点。”
向满低头笑笑,轻轻摇了摇头。要论心狠,她可不觉得沈唯清能占上风。
“那你平时怎么办?有些需求总要解决吧?”好朋友在一起,聊天百无禁忌,钟尔旗问向满,“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送你的那东西你用着吗?”
话题聊及自身,向满才觉得有些脸热。
她没说话,钟尔旗却当这沉默是否认,更来劲了:“不喜欢?真是的,没关系,姐妹儿再送你个别的!”
向满又有些苦恼钟尔旗活力过头了-
钟尔旗的礼物最终邮寄到了沈唯清家,赶在快递停运之前。
物业推着小车把快递送上门,向满赶在沈唯清之前去开门,蹲在一堆快递盒旁边挑挑拣拣,最终拣出一个,抱在怀里。
沈唯清瞧出她目光闪躲。
“你买白/粉了?”
向满抬眼看他,又挪开:“不用你管。”
然后步速飞快回到卧室,重重关上门。
沈唯清最近忙,忙到无暇猜测向满的奇怪动作。
他整个人投身在年后作品展,每天有打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头脚倒悬,天昏地暗。机票定在后天出发,不出意外今年的春节要在新加坡过了。
好不容易更改回来的生物钟也再次颠倒,人睡眠不足就会脾气暴躁,沈唯清一连几天周身阴沉气压低,向满不想被流弹剐蹭受无妄之灾,况且作息时间不一样,根本没办法同进同出,向满选了离沈唯清书房最远的那间卧室,并勒令他不许过量抽烟,深夜不许用碎纸机,不许发出噪音,不许突然闯进她的卧室,不许
沈唯清把她脸捏住:“我请了个祖宗回来。”
向满摊手。
算是认下。
不过这样一来,沈唯清实在挤不出时间进厨房,只能请会做饭的阿姨来帮忙,简单饭菜,一日三餐,只有晚饭两个人能勉强凑到一起吃。
向满把碗里的蛋皮儿拨开,轻轻舀着冒热气的三鲜小馄饨,抬眼看到沈唯清脸上的明显倦意。还是面容清俊的一个人,只是最近熬得着实有些狠了,眼底红血丝斑布。
察觉到她的窥视,沈唯清慢悠悠解释:“习惯了。给某人涨涨见识,不然总觉得我是个社会废人。”
向满把那道荷兰豆虾仁往沈唯清面前推了推。
“那你补补。”
她的确在一点点刷新对沈唯清的认知。
有些事情,若不是朝夕相处真的无从知晓,再牛逼的人也有不为人知的匍匐时刻。光有天赋也没用,他的名气和荣誉不是凭空落下来的,他的松弛感也不是空中楼阁,要想人前抬头,你得有底气,而这种底气来源于经年累月的积累,是自己挣来的。
他不是刚入行业时就这么厉害,那时的沈唯清也是无名小卒,吃的苦可比现在多。
每每这样想着,向满就觉得和沈唯清更贴近几分。
她埋首吃饭,听见沈唯清问她:“出租屋那边还有没搬完的东西吗?”
向满摇头:“没了,都搬过来了。”
除了她的拼接小床和塑料衣柜。
沈唯清前几□□她瞪眼睛,你敢把你那一堆破烂儿搬来试试?
最终向满妥协,把那网购来的家具挂上二手平台低价卖了,一起卖出去的还有存放在沈唯清工作室的那几十台颈椎按摩仪,用向满的话说,横竖你也不用,放在那落灰还不如变现。
沈唯清说她市侩。
向满也不反驳。
只是在夜晚,她刚刚入睡,沈唯清轻推她的卧室门进来抱她的时候,她会瞬间清醒,然后脚抵着沈唯清的膝盖放狠话:“出去,别让我的市侩把高尚的您给玷污了。”
沈唯清不听她胡扯,压将下来,影子罩住她的,舌撬开她齿关肆意闯荡,把她的愚蠢发言都堵回去。
好像是冷水掉进滚烫油锅,噼里啪啦,炸出一身淋漓。
……沈唯清贴在她耳廓:“嘴硬,你但凡多挺两分钟呢?”
向满仰直脖颈不肯服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
沈唯清的笑声闷着,气息铺洒在她肩头,牵着她的手覆盖,把他的节奏交给她:“确实”
都挺狼狈,谁也别说谁。
只是往往这样的交锋偃旗息鼓后,向满只能蒙着被子平复呼吸,沈唯清尚能重新冲个澡,清爽利落回书房继续忙。
这样一看,着实高下立判。
向满自然是不服气的。
沈唯清亲她额头,让她早点睡,却被她拉住手腕轻轻晃。
卧室没开灯,她在一片昏朦光线里望着他,眼里也像盛了一钵摇晃夜色:“你出差哪天走?哪天回?”
语气柔软,带着潮濡意味,沈唯清忽然心软得要死。
向满什么时候学会这招的?
“我尽快。”他说,“只是要留你一个人过春节去老太太那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吧。”
向满并不想多讨论这个话题,她停了停,俯身伸手,拉开床边抽屉。
这间卧室原本是没有床边柜的,因为布局不好看,可女生毕竟东西多,她强硬要求沈唯清给她搬来一个,用以放些零七八碎的小物件——纸抽,小夜灯,指甲刀,抓夹,发圈
抽屉里还有个新成员,刚到的。
钟尔旗误以为她不喜欢技巧占优的工具,便给她买了一个更“粗犷”的,拆包裹的时候把向满吓一跳,如今这份惊吓也送给沈唯清。
他近乎愕然地看着向满从抽屉里拿出那东西,脑袋嗡一声
什么玩意儿?
“你?”
屋子里太暖和,被子派不上用场,卷成一团闲置一边,向满脚趾勾着床单边缘,膝盖分开些许距离。就在沈唯清的目光下,慢慢地,把东西推送了进去。
借着浪潮席卷海滩留下的尾韵,很顺利。
“向满!”
这种视觉冲击哪个男人受的住?沈唯清觉得自己太阳穴都在胀痛,他伸手去拦向满,拉住她的手臂狠狠一扯,被子拎过来兜头罩下,把她裹严实了,手攥着她脚踝,把一双腿也塞进被子里,以严厉语气:“你这是做什么?!”
过分昭彰地明知故问了。
向满从被子里探出头,定定看着他,眼里掬了一汪水,黑得发亮:
“你不在,我也会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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