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战争
向满是不是故意的, 沈唯清其实分辨不出,毕竟这人脑回路实属奇怪,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只是她的眼神太要命, 模糊不透的光,像是大雾一场里高悬的月亮。
这沾满情与欲的一眼把沈唯清点着了。
火苗燎焦理智一角, 随后便是无有退路地蔓延, 声势浩大地坍塌。
向满望着沈唯清,重新掀开被子,即便羽绒被的触感落在皮肤上轻柔近无物,但她不想要任何阻碍。
一推, 一送。
向满咬紧嘴唇,从齿关缝隙溢出一声低呼。
那东西挺凉的。
她就在他面前, 认真姿态如同在战场攻坚。只有涟漪击打石岸,还有两道同样压抑的喘息。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那一处,落在那涟漪撤去时残余的水迹。
沈唯清脸色铁青, 终于忍无可忍。
大步迈过去, 把被子一扯,掀到地上,虎口掐住她的两只脚腕以不由分说的力道拖到床沿。
那东西还在里面, 是沈唯清亲手拿了出来, 这不是解救,而是新一轮的酷刑。向满感觉到沈唯清掌心滚烫,但令她真正觳觫的是他的眼神,他伸手覆上去,覆上那悠悠水面。
“没够?”
随便换哪个男人, 此刻的表情都不会太好,沈唯清足够克制了, 他把那破玩意儿扔到一边,还挺沉,一声闷响。
男女不一样,生理差别是客观事实,可沈唯清还是感知到自己的变化,有隐隐扬起的趋势。
明明刚结束一场。
向满的头发原本压在身下,被他这么一拖,如瀑一般铺陈开来,脚踝还在沈唯清手里,向他敞开着,她手肘撑着身体支起来,定定看着床边人,除去声线不稳,实在是十足平静的语气:“抓疼我了。”
沈唯清没有说话,只是深深望着她,很久:“非要这样?”
非要一次又一次试探,一次又一次逼我退步,才能巩固你在这段关系里的主导地位吗?
非要我兵败如山倒,全线溃决,你才有身为胜者的快感?
“你早就赢了,向满,不需要这种方式证明。”
原则这东西原本是各安一隅,井水不犯河水,可沈唯清觉得不是的。
他们好像共用了一条分界线,楚河汉界,你退我进,你输我赢,从来就不能相安无事。
向满也有一瞬后悔。
因为她借着不明朗的光线看见沈唯清的眼神,除了愠怒,无奈,迟疑,还有游荡于眼底暗色,那是挫败。
其实也没必要这样。
显得她有多么霸道不讲理,多么出尔反尔。所谓的尊重彼此,如今看来更像是一种无用的伪善。她的规则他一直好好遵守着,而她却屡次进犯他,大军压境,攻城略地。
向满努力坐起身,忽然有点懊恼,她伸手去够沈唯清,解释她只是一时上头,人之常情,也没什么丢脸的。可她的胳膊探出去,指尖将将擦到沈唯清的衣角,就被他躲开了。
房间里太过温暖,均衡的暖空气汩汩上扬,公平倾覆每一处皮肤,使毛孔和纹理都熨帖。
在向满的注视下,沈唯清缓缓地,垂下了眼
这是一种意兆。
沈唯清依旧没有松开攥着向满脚踝的手,而是向后挪了一步,与床边撤开一小段距离。
然后,慢慢,单膝跪了下去
他的城墙已经被烧光了最后一块砖。
他的旗帜与桅杆彻底崩断,大火弥天的这场战争里,他认输了
粗粝和柔软原来可以并存。
冰凉和温热的界限也不再明显。
吸允。
碾磨。
吞咽。
没什么比身体行为更能表明姿态。
彻彻底底,俯首称臣。
向满呼出了一声,紧跟着,后背重重落了下去。
她除了平躺再也使不上任何力气,天花板上那盏灯似乎在变换形状 ,跟着沈唯清舌尖的探寻,她的指甲死死扣着床单,身下是太过明显的水声,涟漪变成潮涌。
沈唯清再送了她一程。
如同胜利者最终踏上彩云之巅-
这次结束之后,彻底没了力气。
向满把被子裹紧了,双腿弓起,抱着膝盖侧躺,好像一只自我保护意识过剩的小动物。之间还有点潮意,却也顾不上清洗。
她微阖双眼,听见耳边有翻找东西的声音。
沈唯清翻箱倒柜,把她抽屉里的“违禁品”全收走了,除了被扔在地上的那个,还有一只粉色的小兔子,还有一张体检套餐宣传单。沈唯清粗略看了一眼,气笑了,目光又扫过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的向满。
把那宣传单折了两道,握在了手里。
“别装死。”
向满不做声。
她困极也累极,最后任由沈唯清抱着她去浴室,重新回到被窝里时,沈唯清掀了被子另外一角,也躺了进来,从背后环绕住她。
后背抵着前胸,向满问:“你不工作了?”
“没心情。”沈唯清说。
“怪我。”
“倒也不用这么急于认错。”
“”
向满第二天一早还要去店里,没几个小时能睡了。她无暇顾及沈唯清,于疲惫中昏沉入眠。
沈唯清的手臂为她圈揽出一方安宁地。
只是凌晨时分,她忽然惊醒过一次,手搭上沈唯清的小臂,被他瞬间捉住,又塞回被子里。她这才迷迷糊糊翻个身,瞧见沈唯清的脸。
原来他一直睁着眼睛。
“不睡?”她哑着嗓子问。
“在想事情。”
“想什么?”
沈唯清不会回答的。
他抬起手,掌心盖住她的眼皮,轻轻亲她额头:“睡你的觉!”
向满打了个呵欠,再次陷入梦境。而这顺从的后果,就是天蒙蒙亮时,她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她伸手去摸床单,只有褶皱,没有温度。
原本该睡在这里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沈唯清在飞机上。
最早的航班,北京飞上海,临时的决定。临近年关机票紧张,他无所谓什么舱位座次,只要能当天来回就行。
冲动之下的抉择,往往不能仔细推敲,一推敲全是错漏。
明明马上就要远赴新加坡,明明有大把繁冗工作堆在肩头,明明他和向满的事可以等他出差回来再说。
但他顾不上了。
这一轮出差起码半个月起,长达二十多天的分离摆在眼前,他突然焦灼。一定要在那之前把该办的事儿办了,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能心安。
落地上海,先去了一趟医院,然后是银行,最后回到自己位于徐汇的住处。
许久没回来,幸而经常有人来打扫,他去书房挑了几样文件扫描。
这些事情办完,已经是傍晚了。
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期间向满给他拨了个电话,他没接。
从她的角度,他大概像个匆匆逃亡的败军之将。
不过没关系。
他还可以再打一场。
另外一边。
向满今天很忙,因为要给店员抽签排班。
每年春节调休都是一场“恶战”。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加班费的,忙到头,谁都希望安安稳稳过个年。两个店员因为抽中了除夕和初一班,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其中一个更年轻些的,也是刚出校门第一年工作,躲到卫生间给爸妈打电话,都快哭出来了。
向满忽然想起姜晨来,于是心软了,去敲门,告诉小姑娘:“我替你值。早点买票,回家过年吧。”
“店长你不回家?”
向满摇摇头。
假期前的盘货格外复杂,向满当晚又是最后一个关店离开。
沈唯清一整天没有回复任何消息。
她猜沈唯清或许是临时决定提前出差。
既然只有自己,晚饭就凑合,向满在路上买了点打折果切和啤酒。
回到家,果然客厅空荡。
她去杂物间拖了个大纸箱出来,里面装着沈唯清搭失败了的积木。
她其实跃跃欲试很久了,可这毕竟是沈唯清的专业,她怕沈唯清那张嘴不老实,说她笨,迟迟不好意思拿出来。这下趁着沈唯清不在家,终于得以机会研究一番。
她靠着沙发边席地而坐,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
图纸摊开在地毯上,先从底座开始。图纸显示,这应该是一栋中式古建筑,雕梁画柱,细节考究。
手边是水果和啤酒。
以她的酒量,一罐啤酒下去跟白水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悠闲多多益善,没有沈唯清在一旁聒噪,简直太快乐了。她把底座地基先拼了一个角,发觉啤酒空罐了,于是起身去拿另一个。谁知刚站起来,大门指纹锁响了。
早上消失的沈唯清于深夜归来,一身风尘仆仆,携着室外冷气。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
向满有些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谁告诉你我走了?”
沈唯清没有解释,只是默默脱去外套,然后是衬衫。
他就站在玄关橙黄色的顶灯下,任由灯影描摹他轮廓,单手解开衣领下两颗扣子,另一只手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对向满说:“里面有几个文件,你先看看。”
向满当然没有去接,只是反问:“什么文件?”
沈唯清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全凭她自己去做阅读理解,只是那眼神幽幽的,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他从客厅横穿,往主卧浴室去,路过地上那七零八碎的积木,没作声,紧接着看到地上的空易拉罐,皱了皱眉,直接踢到了一边去。
这恶劣的行径。
向满的指责就在嘴边了,又咽了下去。
这是他家。
拆了也无所谓,她没发言权。
向满并不知道沈唯清这一天飞了个来回,两千多公里,就为手机里的那点东西。
她粗略翻了翻,没看懂,这不是她知识范畴里的东西,看抬头好像是财产证明,公司注册信息之类的专业文件,她除了认得上面沈唯清的名字,其余一概不懂。
哦,也有懂的。
最后一个,体检报告,今天的日期。
他以为她特别在意这事儿。所以很听话,很自觉。
浴室那边传来哗哗水声。
向满愣了很久,忽然心脏陷下去一块儿。
她好像明白沈唯清的意思,但又不敢确定。
直至水声停止。
沈唯清走出来,看见向满在玄关穿鞋。
“去哪?”
沈唯清朝她走过来。
“酒没了,我下楼去买。”她张口就来,不敢去看沈唯清的眼睛。
“不喝会怎么样?”
沈唯清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股子杀意。他没穿上衣,流畅的肌肉线条上沾了水滴,有灼灼热气,向满转身,却被人不由分说从后面拽住了羽绒服的帽子。
一拉。
“看了吗?”
“嗯。”
“看明白了?”
“没有。”
沈唯清掰着向满肩膀,把人转过来。“说来惭愧,身无长物,我现有的都在这了。”
向满那心下塌陷的感觉被坐实了。
果然。
这是一副托付家底的架势。
沈唯清把他的所有都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供她审阅。
“我没懂。”
“别跟我装。”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沈唯清抬手,碰到向满下巴底下的拉链,往下一拽,把人剥出来,打横抱起来往卧室去。
向满身上还穿着绒绒睡衣,这会儿快要热出汗来了,心慌地快要跳出来。
重重摔在床上。
沈唯清俯身压将下来,手上动作不停:“该说的我都跟你说过了,向满。”
早就说过了,他对这件事的十足在意和近乎严苛的审慎。但凡认下谁,轻易不改。
他的全情投入不是虚言。
但她没完没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莽撞,也就她这独一份了。
手绕到向满脑后,把她发圈拆了。
头皮被扯痛。
“沈唯清!”向满伸手去推,根本推不动,“我也早跟你说过了,我可没法对你负什么责任,别道德绑架我。”
“你他妈跟我来劲是吧?”这种时候的脏话,向满并不觉被冒犯,反倒像是被火星子点着的枯草,心底轰然炸开花。
“我让你负什么责任了?”沈唯清没关灯,他故意的,好满足自己的促狭心理,欣赏向满脸上的难耐,“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认真,向满,我没有骗你。”
这是这一整晚,沈唯清说的最后一句温柔言辞。
他抬手揿灭了灯。
随着黑暗一同降落的,是向满这颗痒痛的心
同频的浪潮。
他们之间第一次刀兵相接,发生得猝不及防,向满甚至还有些懵着,进行到后面,竟还从心里冒出几分不忍。
她双手捧着沈唯清的脸,去寻他的唇,于涔涔汗意里轻声呢喃:“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人。”
“没有。”沈唯清声音那样沉哑,“是我活该。”
爱情里没有坏人,只有蠢货。
倾情奉献是愚蠢,莽撞冲动是愚蠢,一根筋则是蠢上加蠢。
沈唯清知道自己占全了。
他于黑暗中侵占她,难说这是得偿谁的夙愿。
他想起自己刚认识向满时,觉得她是块不解风情的顽石,又臭又硬。
后来发现那石头只是她的幻形,她的本体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山野精怪,自己无知无识,却专吸人魂魄的。
现在。
现在又有了新的感悟。
原来她只是一阵风,看不见,摸不着,也控制不了,你除了感受她,再也没有任何能做的了。
她轻轻松松拂过他的山岗,卷起枝头叶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捏他的生灭。
沈唯清再次在向满身上体会到无力。
如果把这种无力感用两个字来盖章定论,倒也简单。
叫认命。
一场开始
极度疲累的状况下, 一呼一吸都变得奢侈。
蓬乱的、充斥糅杂味道的空气钻进鼻腔,使人头脑昏沉。
向满蜷着身子,半梦半醒之时, 从脑海中调出一段简短记忆,那时她年纪还小, 向斌和邻村几个男人一起凑钱集股, 种过一段时间果树。
高山陡峻,沟谷幽深,那样的穷山恶水里要想靠土地温饱尚且困难,致富则是天方夜谭。不要说向斌他们这样临时起意的“野路子”。他们只是听说果树这东西好养, 价俏,比撅着屁股伺候庄稼更容易来钱, 可却忽略了这是门技术。
他们哪里有人懂技术?
水,土,气候, 桩桩件件都要精心, 比养孩子可难太多了。果树苗栽下去时就七扭八歪,霜头一打,更是枝叶枯槁, 如同风烛老人。向斌没见着回头钱, 灭了心思,包袱一打,又出去打工了。
冬去春来。
惊蛰雨水多,那果树没人管,孤零零横在山上, 反倒活了几棵。结出来的橙子小,酸, 皮皱,拎不上台面,和向满那双丑陋的手相得益彰,谁也别嫌谁。她常背巨大的筐篓上山,高的够不着,就弯腰捡落地果。
筐篓被装满,却还是贪心地,想往里再压一压,塞下更多,然后一道背下山。
橙子被粗鲁对待,表皮破了,汁水连同酸涩气息一齐溢出来。
手也湿了,眼也润了。
却还是不甘心。
塞得再满些。
多些,再多些
向满弓着背,双臂拢住膝盖侧躺,没睡多久,就被沈唯清从背后拉住手肘,轻轻一捞,把她整个人翻过来。
睁眼,眼前还是浑浑沌沌,身体却被迫再次苏醒。几分嗔怪语气告诉他,真的困了。
沈唯清的鼻梁抵在她的颈窝,轻轻摇头,动腰让她感知他的再次,也是一种告知,他还没够。
你惹的烂摊子,你要收拾。
男女有别,这差别不只是身体构造,还有力量调用。
向满不是初经事了,可她还是知识浅薄,总觉沈唯清这过于旺盛的索求有些奇怪了。她不知应该去推还是接,是驱还是纳。直到沈唯清贴她耳廓轻声哄她。
哄骗的哄。
向满咬住沈唯清的肩膀,丝毫不收力道,以此做回馈,把他的冲撞还给他
先是听见塑料包装的窸窸窣窣,然后是砂轮打火机的一声响。
向满闻到焦灼的烟雾,弥着微苦。
她没有力气制止沈唯清在床上抽烟的恶习,甚至有那么一瞬,自己也想夺来尝一尝,看看是否真有提神的神奇功效。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沈唯清自然不肯,换了只手拿烟,离她稍远些,向满却攀附着他的肩膀凑吻过来,封住他的唇去品尝味道。
卧室里一团糟。
心跳在烟草味里浸着,每跃动一次,都飘忽得近乎幻觉。
沈唯清这一口烟还没来得及吐,十足窝囊地憋在肺里,忍无可忍,捏着向满的后颈把她扯开。
“别学。”
除了苦,向满什么也没尝出来。
大概不论好赖贵贱,烟草这东西本就毫无美感与品鉴作用,品尝的只是人给它赋予的附加价值。
她伸长手臂越过沈唯清,把烟盒拿过来细细端详。
“我爸抽烟抽得凶,买不得好烟,两三块钱,好像叫春城。”
向满回忆着小时候,向斌总抽的烟是红色盒子,软包装,那烟味更苦更臭,床边墙被熏得焦黄,姐弟几个衣服上也都沾了味道,有一次向斌在饭桌上抽烟,火星子溅到向满的袖口上,燎了个小洞,本能叫出一声,被向斌操起筷子狠狠敲脑门,然后数落她,猪仔一样的吃相,却没当猪仔的命。
猪仔也是好命,因为不用干活就有吃喝。
向满后来离开家,开始刻意重塑自己的生活习惯,比如最基础的行走坐卧,衣食住行。
先从吃饭开始。
饭桌上不讲话,手要扶碗边,筷子要握得远些,从前她握筷子的方式是交叉反握,小时候也没人教,稀里糊涂就这么用了,原本也没什么,是前几年有一次和杨晓青一起吃饭,杨晓青开了句玩笑说,小满这么大还不会用筷子呀。
只是一句玩笑话。
向满却记到了心里。
真奇怪,小时候总是要挨打才记住一些事,长大后却不用多说,别人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你拎起精神。
也说不清是不是防御机制过于敏锐,向满总觉自己时刻处在生活的狼烟烽火里,战战兢兢,时刻枕戈待旦。
“沈唯清,你小时候挨揍多吗?。”
“没有。”
“没有挨过爸妈打?一次也没有?”
沈唯清把烟掐了,几分餍足闲适看向她:“你好像很失望。”
向满扯扯嘴角:“没有,你小时候一定很乖,很聪明。我是我们姐弟几个里面最笨的,挨揍也挨的最多,而且我还不会跑,不会躲,我二姐说我棺材脑。”
“跟个小傻子似的。”
沈唯清明明不知道小时候的向满是什么样子,却能描绘出一个大概轮廓。人的本性是很难更改的,她笨拙,从不讨巧,但沉默,努力,一直如此。
向满笑了声。算是承认。
每次说起小时候的事,向满都很克制,讲到一两句就停,似乎是怕被窥探,那种小心翼翼太明显了,沈唯清瞧得出来,他也不想问,只是捉来向满的手,轻轻揉搓她的手指,然后贴近唇边,小心地亲一亲。
房间里温度攀升,体感如同坠进一泓不歇的热泉,他们经历了一夜激烈的争斗,却以这样的纯粹到近乎虔诚的吻作为结尾。
向满默不作声看着沈唯清垂下的眼,眼睫遮住他棕色的瞳仁,紧阖的窗帘下摆被落在地毯上的衣物阻隔,撩了一条缝,晨光自那条缝钻进来。
已然是新的一天。
人们习惯给一天晨起赋予“新开始”的意象,敏感的人则更在意气氛的微妙变化。
巧的是,沈唯清是这样的人,向满也是。
她察觉出沈唯清横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两分,于是成功被逗笑:“我要再重申一遍,真不是我逼你的,我知道你”
我知道你很在意。
我昨晚可没要求。
是你主动的。
沈唯清似乎特别不想她提这茬,有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他拧了眉几分不悦,腿锁着她,直接抬手捏她嘴:“你再多讲一句就给我滚下去。”
向满的笑声就艰难憋住了。
这是什么大便宜么?向满不好评价,毕竟每个人心里的度量衡并不统一,但她并不怀疑,沈唯清是把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全然托付过来了。
糟蹋真心是会遭报应的。
向满的手指轻轻划过沈唯清的鼻梁,勾描他轮廓,试探开口:“我想问你个问题”
人都没长前后眼。
过后向满无数次想,如果,如果这一天,这一个早上,她把那句话问出口了,后面的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但当下冥冥,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她想问,沈唯清,不久以后我离开了北京,我们这段关系还能继续吗?
你还想继续吗?
不论什么答案她都能接受。
但很可惜,沈唯清打断了她。
他探臂拿来手表看一眼时间,然后说:“两个小时,我要赶飞机。”
还有两个小时能休息。
他不由分说伸手覆盖住向满的眼皮,把她捞来怀里扣紧:“闭嘴。睡觉。”
他们都以为还有时间,还有大把机会能敞开了聊,但其实真不是的。
这世上的事,多的是论迹不论心,事与愿违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沈唯清下午的飞机,要先去一趟工作室,然后直奔机场。
他和向满一起起床,出门,向满去店里做春节前盘货的最后收尾,得知向满除夕和年初一都要值班,还是忍不住呛她两句:“你这善心发作未免太容易了。从前有人替你值?”
向满对着镜子细细刷上睫毛膏,掩盖一夜没睡的疲惫:“我不需要,以前我会主动申请值班,因为有加班费。”
“掉钱眼儿里了。”沈唯清如此评价。
他去衣帽间,片刻出来,又是一幅清俊好看的模样,站在那系衬衫纽扣,宽肩腿长,看着赏心悦目。他目光扫过客厅地上,告诉向满:“拼不起来的,丢了几块。”
向满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积木零件一一拾起来,扔进大纸箱。
“想看看能拼到什么程度。”
“缺哪块,图纸上标一下,我给你做。”
向满看向沈唯清,像是在询问,你还有这项技能呢?
毫无疑问,这眼神极大鼓励了某人被崇拜的自尊心,挑挑眉:“基本功,有时候光纸上谈兵也不行。”
沈唯清还拜过师傅呢,国内一个非遗传承手工匠人,一把锉刀一块木料,连图纸都不用就能雕花鸟鱼虫,梅兰竹菊,再精细的地方也挑不出错,花叶像是能活过来。
向满逸出点笑:“原来你还是个木匠。会雕什么?”
“寿盒。”沈唯清扣上手表。
“”
看着向满发愣,他满意了,笑着走过来手指碰她耳垂:“不是吓你,真的,那老师傅就是雕骨灰盒的,我学了挺长时间。”
沈唯清还笑说,他原本也给自己雕了一个,留以后用,可惜技艺不精,老师傅觉得图案太丢手艺了,硬是让沈唯清赶紧拆了当柴火了事。
可惜了一段昂贵的黄杨木。
向满看着沈唯清,悠悠问出一句:“你雕的什么?”
“初代高达,逆袭的夏亚,特酷。”沈唯清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大笑出声。
向满难以理解,这是个连生死都能拿来调侃的人,自己给自己雕骨灰盒,也就只有沈唯清干得出来。
一切准备妥当,他过来揽着向满的腰,俯身衔她嘴唇,舌尖纠缠,颇有点依依不舍。
“别太想我啊。”
向满没理他。
一场对峙
除夕当天。
向满值了一个完整的白班, 晚上六点打烊,检查完毕锁门离开时不到七点。汪奶奶喊她去家里吃饭,这是每年都会有的邀请, 向满也每年都会拒绝,她太怕给老太太添麻烦, 也怕再撞见汪展。
北京外来人口多, 春节时回流,路上往往比平日“清净”。
向满走出店门,适应了一下温度,发现并不算太冷, 尚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忽起兴致, 把帽子手套戴严实了,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晃晃悠悠骑上了路。
中途停过一次, 是从包里把耳机翻出来, 随便播了个随机歌单。
道路两侧的路灯下方挂了装饰,红色中国结形状,每隔几步炽红一盏, 不允许烟花鞭炮的城市, 只能在细处找年味。
沿着东长安街一路再往东,全程14公里,要骑一个多小时。
骑累了出了点汗。
向满觉得自己被沈唯清影响了,他惯会在生活里自得其乐的,如今她竟也有这闲情逸致骑车遛弯回家, 着实是亲密关系里的同化
被同化的还有沈唯清。
几天布展匆匆忙忙,一眨眼到春节当天, 尚不得歇息。
新加坡年味很足,他约了许久不见的朋友、也是从前留学时的学弟见面吃顿便饭,春节期间许多商场餐厅不营业,对方则盛情邀请他到家里去做客。
非常传统的华人家庭,同长辈住在一起,和睦温馨,吃过饭要离开时,往沈唯清手里塞了两大袋年橘和鸡蛋卷。沈唯清从前是决计不认同出远门要带伴手礼这个习俗的,可他被这一家人的热情所感染,忽然想起自己家里也有个人在等他。
难以描述那一霎的思绪翩跹。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
回酒店的路上,接到了沈建安的电话。
没什么特别的事,沈建安不知沈唯清出差,以为沈唯清在北京过春节,陪着汪展,永远是换汤不换药的叮嘱,嘱咐沈唯清照顾好妈妈和外婆。
沈唯清其实不理解沈建安的作为,这人的好坏善恶都不够彻底,从前的亏欠纠葛早就翻篇了,人家汪展从未提过一言,那是真的洒脱,反观沈建安,直至今天他依旧觉得自己该明里暗里对汪展施以帮助和照应,难以解释这是男人对前妻的占有欲,还是真的愧疚。
沈唯清懒得想,答应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
父子俩一时无言,沈建安默了一会儿,问沈唯清:“我看到了你的行业访谈,挺不错。打算留在北京发展了吗?”
沈唯清在换衣服,顺口答:“不会。”
顿了两秒,想到一个人,遂又补充:“说不准,再看吧。”
“明冬你奶奶逢九过寿,你还是要回来一次。别的你自己定。”
沈建安对沈唯清的事业发展从不置喙。
他本身就不是白手起家,受了家里荫蔽,又不缺钱,做进出口贸易这么多年下来都是牢固的业务线,不用他操心。兄弟几个里,属沈建安最没斗志和野心,浑浑噩噩浑浑沌沌,要说这一辈子有什么事情是真正意难平,也就是汪展了。
沈唯清看向窗外。
“秋天吧。”他说。
理性上论,是要回去的。
他的大半社交圈和人脉资源都在上海,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合作的设计师和工作室也都在那边,即便自己家庭观念淡薄,但毕竟是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沈唯清想起自己当初定的两年为限,来北京暂住,一是陪陪外婆,二是把这边的合作伙伴和客户都拜访一遭,产品线□□验的流程跑通,再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在这边亲历亲为了。
只是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莫名漾了一下,有点不踏实的虚浮感-
向满骑车到家时快要九点。
她快步进家门,顾不上垫垫肚子,换了衣服,从包里夹层翻找,把那枚一年只用一次的sim卡拿出来,插进手机里。
和向延龙的约定,她每年都在好好遵守。
姐弟俩每年就说这么一次话,好处是,因为联系不密切,向延龙每一年的变化都让向满有直观明显的感受,比如渐渐成熟的说话条理和嗓音。
而不变的是向延龙对向满的依赖,他为了等电话早早就从家里出来了,这会儿正在坡上坐着,听见向满声音的那一刹就难掩激动:“姐!”
向满眼泪登时就滚下来。
年年如此。
向满抹了一把脸,叮嘱向延龙:“龙龙,你找个没人的地方。”
“放心吧姐,我知道。山上新建了个信号塔,这说话清楚。”
照例询问家里人的现状,和去年比没什么变化,山里的日子像是停滞住了,脚步总像被藤蔓绕着绑着,走路不利索。
向延龙对这个最疼自己的姐姐总有说不完的话,讲爸爸,讲妈妈,讲大姐,讲去年刚降生的小外甥女。
大姐又生孩子了。
向满皱了眉:“去年不是说大姐夫家里很困难?”
困难到逼得大姐回娘家来求助,然而向斌连自己都顾不上,这几年他酗酒得越发厉害,还中风过两次。
“不知道。”向延龙说,“小孩子,而且是个小姑娘。花不了什么钱吧。”
向满没说话。
面对向延龙描述的依旧困顿的家中现状,她心里很乱,可再乱也只能深呼吸,告诉弟弟:“我已经给家里人都买了保险,保额不大,我赚的不多,每年给家里付出这些,已经是我的极限。”
向延龙赶紧点头:“我知道的姐!我明年就去读大学了,我可以自己顾自己。你不要管那么多,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
过好日子。
姐弟俩每年都要这样嘱托彼此,好像这短短几个字已经是彼此最大的心愿。
“高考有信心吗?”
“有。”向延龙一点都不掩饰自信,“姐,如果我高考考得很好,能不能见见你?”
他用哀求的语气:“求求你了姐,我八年没见你。”
向满离家出走那年向延龙十岁,一晃眼,他也到了当年向满离开时的年纪。
有些苦衷慢慢体会了。
有些想念也慢慢浓酽。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向满亲手把向延龙带大,饶是父母都不比姐弟之间更亲近。
向满不答应。
向延龙便继续求。
最终向满沉吟半晌,说:“等你考完试,我会给你打个电话,到时再讨论。”
那时她在哪个城市的哪个角落,尚且不得定论呢。
“好!”
向延龙很兴奋,还想多聊几句,却被向满以手机来电为由打断了。
她无法听向延龙讲更多家事,那些琐碎如有实质,仿佛化身粗粝双手,掐着她脖子把她往后拽,那后边是什么她都不敢看,大抵是无边无际的灰暗。
挂断。
向满花了很久平复心情。
微信群有不少消息,今年她不会再犯蠢了,不会在往药店顾客群里发乱七八糟恭贺新年的消息,只是一一回复私聊对话框。
杨晓青听说她替店里员工值班,非但没有鼓励,反倒教她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
“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对你这个店长颇有好评?你们立场不同,矛盾是一定存在的,别想着用这种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屁用没有。你今天替张三值班,明天李四找你背锅,这忙你帮不帮?不帮是你厚此薄彼,帮了就要累死你自己。你好好想想吧小满。”
杨晓青发来的长语音里有孩子的吵闹叫喊,杨晓青解释说是亲戚家小孩,在守岁。
“不必要的好心只会害了你自己,你一定要记住我这句话。”
然后是钟尔旗。
钟尔旗给向满拍来一张年夜饭的圆桌照片,看着红火,可是发来的消息却语气沉沉,她告诉向满,今年过年一点都不开心,爸妈因为郭蒙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
老两口都是踏实内敛的人,碰到郭蒙爸妈这样不讲理的,可真是秀才遇到兵,输了生闷气吃哑巴亏,什么都做不了。
“小满,我还是不甘心。”
可是再不甘心,也只能暂且压下。一场分崩离析的爱情,伤害被赋长尾效应,有漫长钝痛作为余韵,非得等你把最后一口苦涩都咽下,才能重新启程。
钟尔旗说:“我迟早有机会报这一箭之仇,对吧?”
向满笑起来:“迟早的事。”
不过她们都希望,到那个时候自己早已脱身而出,在不被这件事带来的情绪所裹挟。跳出来,就能看更远
再是姜晨。
很奇怪,这么热闹的时候,姜晨安安静静的,一点声响都没有。
向满猜她是一回家便玩嗨了,这会儿不一定在哪里消遣呢。被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子,回家就像鱼归水,家庭给她灌入活力和氧气,让她整装再出发。
向满的氧气要自己找。
她回完手机里的所有消息才觉出饿,走到厨房,却发现岛台上贴了个纸条。沈唯清怕她一个人的年夜饭太凑合,辛苦阿姨加了个班,白天来做了几道简单饭菜放在冰箱里,晚上拿出来热一下就行。
向满按照阿姨写在字条上的指示,这个要用烤箱,那个要用炖盅,很快就耐不住性子,撇了撇嘴,只挑拣了几样最简单的,铺在米饭上,投进微波炉里加热。
好好一顿年夜饭,被她搞成了大杂烩盖浇饭,卖相实在惨不忍睹,沈唯清简直无语,他在视频里问向满:“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向满淡淡地:“要是没认识你,难道我还活不下去?”
沈唯清心说当然不是,她这生命力,可活得比蟑螂顽强长久。
客房服务送来冰桶,里面浸着一只香槟,沈唯清不沾酒精,看了眼,没动,倏尔想起家里冰箱里没酒,向满这个酒鬼,晚上若想自斟自饮怕是做不到了。
他出差之前自认为安排妥了一切,却总有些细节处被忽略,他一提,向满便抬头,诧异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吃饭:“不想喝,明天还要早起去店里呢。一会儿就睡了。”
“”沈唯清在心里翻白眼,“迟早累死你自己。”
“没所谓,还不如赚点加班费。”向满说,“我不爱过节,没什么意思。”
沈唯清闻言,走到落地窗前,转换摄像头,把窗外夜景与她分享。
金沙酒店四十层,站的高了便察觉不出夜雾朦胧,只有渐次围拢的飘渺夜色,星穹和高楼并无分界线,熠熠闪闪,滨海湾如涌动的金浆。
向满只是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眼,继续低头挖饭。
“我也想出去旅行。”
“这是工作,不是旅行。”
她吃饭吃得急,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沈唯清忍不住又喷人:“你能不能慢点!谁跟你抢了?”
“饿,”向满嘟囔着,“中午没人跟我换班,我站了一天了,没吃饭。”
“明年我想凑个假期出来,出去玩,我从来没有过完整的假期。我要坐飞机。”
还记得坐飞机这茬呢。
“我请你。”向满对沈唯清说,“带你一个。”
沈唯清笑起来:“你给我画大饼呢?”
转瞬又追问:“我可记住了,什么时候,我给你空出来?”
向满想了想:“秋天吧。”
好像突如其来一记冷枪,正击心事中央。
沈唯清忽然就闭了嘴。
许久。
他看着向满认真吃饭的模样,蓦然开口:“问你件事。”
“嗯?”
“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别的城市?”沈唯清说,“我指的不是旅行,是定居。”
冷枪又随着这句问话,从他的心脏穿出。
不偏不倚,复制路径,这下直挺挺朝着向满而来。
他们都猜不到,彼此心事竟被搁浅在同一处。
关于离开。
关于即将到来的秋天。
向满忽然喉头哽住,心虚得厉害。
她看着屏幕里的沈唯清,两个人久久对视着,却谁都没有讲话。
像是无声的对峙。
最终还是沈唯清先开了口。心底的虚浮此刻达到顶峰,如同踩在云端。
他轻咳一声:
“向满,如果我要你跟我回上海,你会不会答应?”
一个遗憾
向满没有回答。
她垂着眼, 手腕一转,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饭。
虾仁滑蛋和米粒搅在一起,黏黏糊糊, 热的时候还好,冷了就泛着腥气, 向满不在意, 就着碗里的余温迅速解决这一餐。
手上的汤匙是银质的,出产自意大利一家私人工坊,很沉,匙柄上浮雕小小图案, 是一棵枝繁叶茂的伞松。
就是前几天的事,向满随手从橱柜里摸了一把餐具出来撬豆豉鲮鱼铁皮罐头, 被沈唯清看到,打趣她,你知道我在国外为了订这套餐具等了多久, 辗转多少人么?这种餐具挂上划痕就废了。
向满握着汤匙回头问他:“很贵?”
沈唯清耸耸肩膀:“没所谓, 你用。”
早说过了,工具的价值在于被人使用。
他在绝大多数事上都能做到十足洒脱。
绝大多数。
向满没有回答,他便也不急, 隔着屏幕耐心看她吃饭模样。这也算是一种态度的表明——我需要你明白给答案, 可以慢慢想,但我需要。
“你要回上海了。”向满端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汤,“什么时候?”
安静。
沈唯清心里那面擂鼓霎时安静下来了。
没有明确的是与否,这本身就是答案了。
虽然在意料之中, 但多少有点挫败。
沈唯清笑了声,嗓音有点空凉, 身子向后靠,倚在躺椅上:“怎么,这么盼我走呢?”
故作轻松的语气,帮向满掩盖她的顾左右而言它。
“没。”
向满起身把碟子碗放进水槽,洗碗机她还是不会用,只能手洗,可她手上冻疮这几天又有些犯病,痒得厉害,先去包里翻只药膏来涂。
从沈唯清的视角来看,向满端着碟子碗从屏幕一边撤出去,然后又去忙别的,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可就是不和他讲话,彻底把他晾这儿了。
“向满。”
他喊她。
又过了一会儿。
屏幕晃了晃,向满走过来拿起手机,手上涂了药,不好闻,她吸了吸鼻子,目光平静看着沈唯清:“如果要分手的话,可以,提前跟我讲就行。留给我搬出去的时间。”
沈唯清眼皮猛一跳
什么玩意儿?
他好气又好笑:“我哪句话提分手了?”
随即看着向满煞有介事的脸,心里也来了火:“这俩字儿在你这就这么轻松,张口就来???”
向满语气淡淡地:“我只是顺口一提。”
她五官清淡,轮廓圆而软,只是看人时眼神时常尖锐,所以当眼睫垂下遮住目光时,人就变得柔顺。沈唯清原本这股火就没燃起来,看她这样,更是瞬间浇灭只剩缕缕青烟了。
他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把锅揽在自己身上,赶紧去哄。
“我忙完早点回去,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向满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沈唯清不会知道,她忽然沉下去的心情其实和他无关,只是因为他无意间把她的心事也给戳破了,有些恼羞成怒油然而生。
他们都有离开的打算,只是率先开口的是沈唯清。
这样一对比,她反倒成了不坦荡的那一个。
“不至于吧满满,”沈唯清不知她心里活动,只是自嘲,“我也没说一定要回去,北京这地儿我不喜欢,但要让我老实呆着,也不是不行。”
况且也不是古代,靠车马书信的,如今天南海北不也就是一抬腿的距离?
再说,这不是在讨论呢么?一切尚未有定论,不说别的,离入秋还有半年呢,人心变幻莫测,谁知那时彼此又是个什么心情和抉择?
随性一点,走一步看一步,别把自己给圈住了。
沈唯清表面是在劝慰向满,实则也是在劝慰自己,毕竟当时他答应了,答应向满不绑着她,不给她套什么终身的枷锁。
话是自己放出去的,好赖也得自己受着。
“沈唯清,在还有得选的时候,就别因为别人改变自己。”屏幕里的人反过来劝解他。
沈唯清扯嘴角笑笑:“少给我上课。日子还长,今天不想聊这个,以后再说吧。”
他把话题轻飘飘揭过,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刚刚向满清冽冽望他的那一眼足以把他的所有不坚定都击溃。就剩一句话——去他妈的吧,不就是留在北京吗?有什么难的?
既然月亮不愿奔他而来,他就追月亮而去。
他可以对任何事情洒脱无谓,唯独感情这件事,这一生的偏执、强求、自轻和卑微全都攒来了这里。
面对向满,他毫无胜算。
他手指点着屏幕,好像指腹真的抚着向满的眉心,满腹愁绪最终只化作一句调笑:“你说我能拿你怎么办?”
向满也被心事坠着,紧抿着唇,最终嗫出一声低闷软语:“要不你还是早点回来。”
“想我?”
“对,想你。”
想你能多些时间和我在一起,正如你说,路途还长,一眼望不到头。
早就说好的,哪怕未知,起码尽兴。
平时连放低身段儿都不肯的人偶然撒这么一次娇,简直是把沈唯清搁在炉上烤,视频通话与隔靴搔痒无异。从前出差全世界飞都只当寻常,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回到某个地方,想要回到某个人身边去。
这次作品参选国际奖项,经过几轮交涉,最终被要求提交3D打印模型和作品实体两项,还有布展压力,这样一来沈唯清有些分身乏术,逼不得已让宋温来帮忙。
毁了宋温的春节假期,沈唯清一丁点儿愧疚都没有,但打扰了人家在日本和太太团聚,这就有点不近人情了。
宋温匆忙落地新加坡,两个人先约了个简餐垫肚子,沈唯清说了几句场面客套话,导致宋温看沈唯清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他难以想象沈唯清这混不吝的玩意儿竟也会体谅人了,捉摸不透,又忽然想起易乔说过的,沈唯清好像谈恋爱了,最终忍不住开口问:“你被感化了?”
“嗯。”
“认真的?”
沈唯清放下手机抬头,胳膊枕在后颈,睨他:“我什么时候不认真了?”
宋温无奈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稀奇。”
沈唯清就那么一任前女友,刚开始他们都不知其中猫腻,得知沈唯清被甩还试图安慰,可沈唯清完全没有一丝伤心。后来他们才知道,俩人从小相识,在双方父母面前演戏的成分居多。
这么一来,沈唯清可谓孤寡多年,如今兄弟铁树开花,可喜可贺。
宋温顺口一问:“你家里什么意见?”
沈唯清挑眉:“不重要。”
如果说他和向满之间存在阻力,那必定不是来自双方家庭。
起码到此时此刻,沈唯清是这样觉得的。
他压榨宋温,把日程排满,宋温问他急什么,怎么,签证到期抓你走啊?
沈唯清展颜一笑:“你管我?就是想回去,哪有什么理由。”
他给向满发消息:元宵节之前吧,我尽早。
几分保证口吻。
因为把践诺看得重,沈唯清从前不常与人承诺什么。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最近从他口中说出的承诺未免太多了些。
和向满在一起以后-
和沈唯清的忙碌相对的,向满度过了最悠闲的一个春节假期。
她只替值了除夕和年初一的班,其余排班都已经安排好了,不需她操心,她可以随着其他行业一起休满整个春节法定假,初七上班。
同样初七开工的还有钟尔旗。
原本想在家多住一段时间,奈何爸妈天天在耳边碎碎念,钟尔旗受不了了,火速逃离回北京。
她重整旗鼓速度之快让向满钦佩,用她的话说,爱情没有了最多是伤心,面包没有了要伤五脏六腑的,她不想被郭蒙拖累到永无翻身之日,唯有工作,才能忘情伤。
钟尔旗告诉向满,她年前回家休息那几天联系了一家创业公司,小团队,产品是做线上塔罗占卜和星座分析的,急缺一个产品经理,岗位jd与她相符,且她有大厂履历,面试很顺利,最关键是她雷厉风行的劲儿太震慑人了。对方问什么时候能到岗?钟尔旗说随时,你现在需要,我现在就买高铁票。对方当即与她敲定了薪资和细节。
“这是个很好的细分赛道,经济环境差,大家难免寄希望于未来,求神问卜太火热了。”
向满不懂什么叫赛道,也不懂占卜,但她能看得出钟尔旗的心情很好,精神振作,这就很棒。
郭蒙送钟尔旗的那条昂贵的项链被卖了二手。钟尔旗说自己原本觉得恶心,想扔了了事,后来转念一想,凭什么呀?钱没招我没惹我。
她拿卖项链的钱又添了一笔,买了一对耳饰,那一年特别火热的品牌,碎钻堆成一个星球图案,算是暗合了钟尔旗与星座有关的新工作,向满看钟尔旗戴着那耳饰,短发飞扬,特别利落好看。
“姜晨联系你了没?”钟尔旗问。
见向满摇头,她又说:“这丫头不对劲,我初一那天给她打电话拜年,她没精打采的,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放假放几天她也不说。”
向满这边的信息和钟尔旗差不多,从前最爱过节凑热闹的小姑娘,这一个春节销声匿迹了。
“等她回来会联系我们吧?我找到新工作是要请客的!”
向满说好。
她最近的约会可不少,尤其是这一年的立春和元宵节紧挨着,赶到了一块儿。
先是拿了点常备药去汪奶奶家里,帮老太太的小药柜“更新换代”,然后帮老太太打扫一番屋子,按一按腿。
老太太自己在家里烙春饼,炒合菜,还买了酱肘花,切成细细的丝儿一同裹着吃一老一小,简单一餐饭。
老太太笑说沈唯清没口福了,顺口问向满,他什么时候回来?
向满笑笑说不知道,最近几天两个人都忙,联系就少。
所以说,情侣异地的艰难可见一斑,而他们仅仅是分别了半月而已。
不知怎么,老太太对向满总持歉意:“沈唯清性格不好,会装也会藏,他要是哪里惹你不高兴,你一定要直着跟他说,跟他吵,感情这东西切忌憋着,憋来憋去小问题就成大问题。”
向满把她早上去稻香村排队买的现滚元宵放进老太太的冰箱,点点头,说知道。
隔天便是元宵节。
向满给别人送元宵,自己却收到了两份汤圆。元宵,汤圆,虽然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但向满还是被这两份汤圆的奇思妙想惊到。
——一份来自小露露。
齐星晗告诉向满,小露露的幼儿园带孩子们上美食烘焙课,自己动手,小露露捏了很多颗汤圆,还做了装饰,有小猪形状的,还有小兔子,小鸭子齐星晗笑说:“小露露点名要给满满阿姨一份,是她的心意。不过小满,善意提醒,下锅就散。”
向满元宵节当晚就把那汤圆煮了,果不其然,成了一锅彩色甜汤。她不嫌弃,将就着喝了,并给小露露好评。
——另一份来自向满不认识的人。
确切地说,这是送给沈唯清的。
快递保温箱送到门口,沈唯清打电话告诉向满,收到东西别吃,连包装一起扔出去。
“去年那粽子还记得么?同一个人。”
车隽的外国厨子老公。
去年端午节,沈唯清收到粽子立马给向满送去了一盒,想逗逗她。那粽子馅儿是糖渍樱桃和吞拿鱼,要多黑暗有多黑暗,可他不知道,向满把那粽子煮来吃了,味道其实没有想象的恶心。
“鬼知道汤圆又是什么馅。”
向满已经知道了。
那汤圆分成一盒一盒,上面有标注,歪歪扭扭的中文,分别是玫瑰腐乳,生姜肉桂,还有一盒海鲜馅,里面裹了海胆蟹黄。
沈唯清光是听就觉得反胃,勒令向满现在就扔出去:“你敢把这东西放冰箱试试。”
向满笑问:“这是谁的好想法?”
未免太有创意了。
“一老外。”
那必然是老外,中国人敢吃这东西吗?
沈唯清和向满说起车隽,还有车隽的老公。那位国际友人原本在上海开私房餐厅,最近把分店做到北京来了,还给沈唯清递了邀请函,去参加开业party。
沈唯清嫌弃。
这老外不老老实实做菜,每天钻研稀奇古怪的中餐,还说别人不懂品。
向满问了一句:“车隽?是那个明星吗?”
沈唯清顿了顿:“是。”
没有讲起车隽和自己的关系,虽然也什么都没有。
“你未免太刻薄,人家一份心意。”向满拧开燃气,“我煮几颗尝一尝。”
沈唯清无语,对向满说:“你喜欢就直接去餐厅吧,替我去。”
“不去。”
“易乔也在,你认识的。”沈唯清说,“好像是明晚,我明晚飞机回北京,去餐厅找你。”
沈唯清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向满都懒得拆穿。
她拒绝见他的家人,他便把她往朋友面前领。
横竖是想把她往他的世界里拉。
向满甚至萌出几分恻隐之心来,因着沈唯清的小心翼翼
那餐厅开在五道营胡同,很小但很精致的门脸儿。
入夜,窗外悬挂彩灯,灯光流转,门里音响正在播一首乱糟糟的后朋摇滚,向满听不清词也听不清调,吵得直皱眉头。
提前打过招呼,易乔特热情迎上来,喊向满:“小满妹妹!”
上次帮钟尔旗出头进医院,他们也算认识了,向满被易乔拉着坐下,然后一一听易乔介绍party上的人,大多是沈唯清身边关系较近的朋友,还有几个是从上海来的,为的是给车隽捧场。
至此,向满算是彻底走进了沈唯清的朋友圈子。
和她想的一样,他朋友真不少。
当晚餐厅是正常营业的,恰逢周末,除了他们这伙人,还有不少陌生的客人,外国人也不少。
向满喝了一口酒,目光瞥见一个主厨打扮的高大白人在冷柜那挑一只火腿,于是问易乔:“那个就是做汤圆的人吗?”
易乔哈哈笑:“对对对,就他,车隽的老公。沈唯清特惨,就因为给前女友当伴郎这事被我们嘲笑了两年。”
哦原来不仅是朋友。
向满眼皮耷着,手捏着玻璃杯,里面清亮酒液一漾一漾,她没抬眼,如无其事说了句:“多可惜呀。”
“害,可惜什么。”
“有情有义,挺好的。”她说
沈唯清结束出差,当晚落地北京,直奔五道营胡同。
结果看见向满第一眼,她坐在门口吧台和一个抽水烟的老外说话,连说带比划。
多厉害的姑娘。
去年还因为看不懂燃气炉上几个英语单词找他求助,一年时间,就敢跟人对话了。沈唯清并不知道向满为了学英语,这一年不论昼夜冬夏的,遭了多少罪,牺牲了多少休息时间。
笨,没关系,笨人有笨人的办法。
向满也看见了沈唯清。
算是漫长的分离了,她上下打量沈唯清,却没有第一时间站起来朝他走过去,而是收回目光,继续和人聊天。餐厅里很吵,对面的人语速很快,向满本来听力就一般,时不时需要俯首认真,才能听懂前后文。
那老外是车隽老公的朋友,也是来捧场的,俩人只是随口聊起来,都是些没营养的话题。
向满余光瞥见沈唯清过来了,他的掌心贴在她的后背,细瘦的肩胛骨上。
“什么时候聊完?”
向满抬头。
“吃东西了么?”沈唯清问她。
虽然立春了,终究还是二月份。他大衣上沾染室外冷气。
向满点点头,先和那老外说了几句,然后又朝沈唯清笑了下。
可惜音量太低太小了,沈唯清没听见。
“聊什么呢?”
她勾勾手,示意他低头贴耳过来。
“他问我,你是不是我男朋友。”向满说。
“然后呢?”
从向满的角度,可以看见沈唯清清晰流畅的颌骨,还有微红的耳廓,她轻咽了下,然后解释:“我说,你是我朋友。”
一字之差,可就不对了。
沈唯清拧起眉头,探究看着向满,却被她不怀好意的笑迷惑。
向满想起汪奶奶的嘱托——感情这东西切忌憋着,哪里不爽,就一定要当场发作。这里不好说话,她站起身,推门出去,身后没有传来落门声,是沈唯清跟在她后面走出来了。
在胡同拐角的僻静处站定。
她身上就一件黑色的单薄针织衫,黑发高高束起,而沈唯清喜浅,相比之下,他的穿着在这夜里,在这灯下,显得清逸又出尘。
他怕她冷,想把大衣罩她身上,可还没脱呢,向满猛然转身,一头扎进沈唯清怀里。
双臂自大衣里面伸入,拢住他的背,他的腰。
他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比餐厅的糅杂气味好太多了。
向满深深呼吸,然后抬头:“我要是说,我会为了你吃醋,你是不是特高兴?”
沈唯清还是拧着眉,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即便我知道你的过去,我知道那什么都没有,可再次被提起,我还是会心里泛酸。
向满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心理。
可能是爱情令人头脑发昏,会放大一切负面情绪。
而人一旦被负面情绪裹挟,很多行为就是冲动产物了。
向满又摇了摇头。
她踮脚往上,气息顺着沈唯清的脖颈一路蜿蜒,最后停在他嘴角。
沈唯清觉得好笑。
酒壮怂人胆。
向满这胆子也敢大庭广众之下作恶了。
他一手覆着她的后腰,一手抬她下巴,半个多月没见,说心里不痒是假话,但他还能忍,目光对视着,沈唯清悠悠问:“讲清楚,谁让你吃醋了?”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向满也会吃醋么?
向满还是摇了摇头,橘色串灯光影扑闪,在她眼睛里晃着。
“沈唯清,亲亲我好不好。”
她只知道,自己迫切需要一个吻。
沈唯清看了她一会儿,低头,径直吻上去,毫无温柔的意味,只是恶狠狠的,攫取她舌齿间的酒精辛辣,以此解这段时间的思念和愁绪。
原来那是一杯青梅酒。
确实是又酸又涩
向满和沈唯清其实拥有过许多次亲吻,或清浅,或浓重,或愉悦,或愤懑,但向满觉得,没有哪一次的吻比今晚更令她动情。
她紧紧抱着沈唯清,手指好像要隔着他的衬衫扣进他的皮肤,像是把自己融进他的血肉里,唯有这样才能使彼此更近,毫无嫌隙和距离,也再不论从前和以后。
踽踽独行的这些年,她永远只向前看,永远向前看的人是没空体会遗憾的。但此刻,她突然体会到了。
她很遗憾,沈唯清的以前她未能参与,沈唯清的以后,她也大概率无法陪同。
如果只是好感,喜欢,动心,这些浅薄的词可无法为她的心境做注解。
只能是爱。
爱情让人深刻,也让人脆弱。
向满忽然特别舍不得沈唯清,这才后知后觉。
原来她真的爱上他了。
一次试探
周末夜晚, 胡同拐角,踟蹰男女,是这座城市里再常见不过的风景, 冷风也醺人。几个微醉的姑娘从对面那条小巷的酒馆里出来,木门一开一合, 沉沉音乐声一起一落, 一个姑娘大喊:“下雪啦!”
向满整个人被沈唯清裹在他的大衣里,额头抵在他胸前大口呼吸,闻言抬起头,借着餐厅外面悬着的串灯, 看出细小雪花摇晃而落。
甚至连雪花都算不上,还没落地就化水了。
这是向满北漂的第六个年头, 说来遗憾,她并未有缘得见那种洋洋洒洒的大雪,大多是稀里糊涂落一场, 第二天一早就不留痕迹。
像是有些事情有些人, 来的快,去的也快。
向满仰头睁着一双清黑的瞳仁看着沈唯清,却在他眼里看到更汹涌明显的情潮。
最后是沈唯清近乎粗暴地拽着她高领毛衣的后领, 把人从他身上拎下去, 牵起她的一只手往停车处走,仿佛急不可耐,慌不择路。
向满停了下:“我的包还在里面。”
沈唯清无奈,只能陪她进去拿包。
这个夜晚的未知到此刻结束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们心知肚明。
沈唯清曾向向满讨要的“每日确认”在今天得到了加倍回馈,任何言语上的表达都不及行为的万分之一。过于温暖的卧室里, 湿咸气味不仅来源于汗水,向满被沈唯清揽着腰翻了身,被迫趴在他身上,她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听到胸腔里隆隆心跳。
沈唯清的手指探入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借着床头阅读灯堪堪看清她红得似焰火的脸,饶是这样还是不够,他捻起她的一缕头发,勾在指节,低低声线笑她:“想我想成这样?”
紧贴的皮肤之间,湿漉漉,全是证据。
向满早就脱了力,闭口不言,沈唯清却逼她,用手掌箍着她肩膀重重往下坐,向满受不住,一声闷哼憋在喉咙里,尾调溢出口变得清浅婉转,这让沈唯清受用得很,捞着她翻过身,不需她劳作,认认真真取悦她,给她奖赏。
只是在向满思绪断线的边缘,他停下来,低头,捏着她下巴裹挟她最后一口氧气,而后厉声问她,他不在家的这些天,她有没有用那些那七八糟的玩具?
向满双臂拢住沈唯清的脖颈,轻轻摇头说没有。
沈唯清几分探寻目光,最终笑出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骗人?”
刚在餐厅时也是,向满去拿包,沈唯清和车隽老公站在吧台聊了几句,向满走过来,就粽子和汤圆向对方表示感谢。
车隽老公的法国口音很重,为了让向满听明白,故意放慢了语速,认真问她:你觉得好吃吗?你真的觉得那是美味吗?
向满脸色明显一僵,磕磕巴巴说了句yes。
沈唯清在一旁看着,憋笑憋得怪难受的。
他说向满不会撒谎,向满从前是认的。
可现在她只觉得沈唯清可怜,他竟没有看出她正在织就的最大的谎言
结束后,沈唯清起身去浴室,却被向满拦住。
她不肯让他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黏人,躺在他身边,紧紧揽着他的腰,闷声问他:“我们该聊的还没有聊。”
沈唯清只当她是不舍,于是轻轻亲她眉间:“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他要把事业重心全都搬过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固然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但这需要时间,要慢慢来。
沈唯清坦言自己的想法,可一低头,看见向满的眼神,霎时失语。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盯着他的目光闪烁,好像有说不尽的话,通通被拦在她的唇舌以内。
对视半晌,向满轻声开口:“我跟你说过了,在有得选时,就不要为了别人改变自己,这样会让我瞧不起你。”
沈唯清挑眉看她:“你有毛病啊?所以我不选你你就高兴了?”
向满没说话,只是猛地往前凑,朝着沈唯清的肩膀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尝到未干的汗水,淡淡的咸,她冷脸告诉沈唯清:“这不是选择题。”
任何人,都不应该与自己同登天平两端。
这根本没有选择和比较的余地,没人比自己更重要。
沈唯清这下表情也不好看了,他盯着向满:“那你想让我怎样?长期分居两地?我接受不了。”
原本是这样想过的,可经过这次分别,沈唯清觉得是自己天真了,他做不到。
“我不逼你,我不想步我爸的后尘,”沈唯清轻轻碰了碰向满的耳垂,“因为我心知肚明,你可比我妈心更狠。”
“是吧?小白眼狼?”
沈唯清当然无从知晓她的“谋划”,只是随口一句调笑罢了,可却不偏不倚再次戳中向满心脏,她愣了一瞬,索性紧抿住唇,不再讲话。
沈唯清去浴室,她在床上平躺,面对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光脚跑过去,拉开浴室门。
沈唯清站在镜子前刮胡子,被她吓一跳,刚想骂人,向满却在他身后伸出双臂,把他抱紧了。侧脸贴着他的背。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心里察觉出不对劲儿。
向满最近貌似过分热情了,这根本不像她。
“哎。”他手臂绕后,拍拍她。
向满目光落在一处,失了焦,像是询问,也像是自言自语:“不管我去哪,你都跟我走?”
沈唯清只当这是一句情话,应答起来毫不犹豫:“不行么?”
因着沈唯清的这句回答,向满把原本打算全盘托出的话又都咽回了肚子。
“那你就是大傻逼。”她说。
后来一周过去,钟尔旗约她见面,两个人相约去奥森跑步时,又聊起这件事。
钟尔旗表示不理解,她问向满:“依我看,你干脆就和沈老板坦白,反正他都答应你了,你去哪里他去哪里。他又不缺钱,况且以他的工作性质,去哪里不是一样?”
向满笑着说:“你看电视剧看多啦?我哪里担得起。”
有人为了你,硬生生更改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不是浪漫的爱情桥段,而是一则恐怖故事。
钟尔旗又问:“那你就打算一直瞒着?到时候突然分手,也太伤人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向满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水很凉,顺着食道滑下去,周身都像被冻住了,她缓了很久才开口,“就当我是贪心吧。”
一旦她现在摊牌,她和沈唯清连这几个月的感情都守不住。暂且不提,起码,他们还能再同行一段路。
三月出,惊蛰刚过,奥森公园健步道两侧的树木还处在新芽未萌时,远远望着灰扑扑的,枝头干瘪,可空气里已经有了青涩气味。
季节更替和感情变迁一样,往往发生于细微处。等你稍有察觉,早已是春风拂遍天地,不可阻挡。
钟尔旗玩笑般说了句:“我已经能预见你们分手的时候该有多难过了。”
“不会的。”向满说,“都是拎得清的人。”
“不见得吧?”钟尔旗悠悠说了一句,像是料定了寓言的结尾。
感情要是真能随时抽身就好了。
可惜,是抱薪救火,抽刀断水。
人力不可改-
三月末,轮到向满出差。
一家医药公司发来邀请函,邀请到新建的药植基地参观,期间有针对几款新药的讲演课程。
说是课程,其实是卖点培训。各店店长首当其冲,不去也得去,时间倒是不长,四五天左右,但巧合是,那家医药公司所在地刚巧在向满半年后即将赴职地点的省会城市。
齐星晗给向满打电话,让她多预备几天时间,顺路去周边城市看一看。
“是你以后要奋斗的地方了,小满。”
向满答应下来,多准备了些换洗衣服。
可她没有提前告诉沈唯清,是在临行前,收拾行李时被沈唯清发现。他就在旁边看着,问她:“你要去过日子啊?拿这么多干什么?”
向满所答非所问的:“我能拎动。”
她的行李箱不大,一直是黑色的那一只,但她收纳得整齐,能塞下不少东西。
循规蹈矩的人,做什么都是一样,向满就连搭积木都喜欢先把不同颜色的积木块分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然后在按照图纸去翻找,尽管沈唯清说过无数次了,这和拼图不一样,按颜色分没用,你这样会浪费更多时间,向满还是执意,俨然是个强迫症。
客厅地毯一角如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积木块,沈唯清每次路过都要小心绕开,才不至不小心踢到了向满的“作品”。虽然两个月过去了,她只搭了第一层。
向满对此的解释是:“没时间。”
“你是不听劝。”沈唯清一语道破,“除了自己,你谁也不信。”
向满没说话,默认了。
她在网上买了高铁票,沈唯清拿她手机想看看车票时间,好去南站送她,结果被向满一把夺过来,动作夸张到出人意料,沈唯清掀起眼皮幽幽看她:“你手机里藏男的了?”
向满说:“对。藏了好几个。”
其实是不想被他看见车票信息。她还要从那座省会城市辗转周边几个市县,不能被沈唯清知道。
临别之前的亲密总是像憋了火气,沈唯清打横抱起向满就往卧室床上扔,掌心握住她两只脚踝,屈起来,再用膝盖抵住,嘴上轻描淡写,眼里却全写满侵略。
“过分了,上次是我妈的学生,这次又是什么背景,跟我讲讲?”他锢着她手腕,困在脸颊两侧,俯首咬她耳廓,舌尖探进去,然后一路吻下去,她躲,他就用劲,向满受不住痒,也不喜欢被禁锢,大声斥他:“滚!”
沈唯清才不滚。
知道她是开玩笑的,他生气其实只是因为她的行程没有和他讲。
住在同一屋檐下最亲密的两个人,却不知对方安排,着实有点离谱。
身形差距,向满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可在他身下还是动弹不得,没有技巧,没有铺垫,进去的那一霎,两个人都重重抽了一口气,向满不喜欢,用力蹬他,却被沈唯清轻飘飘化解掉。
卧室灯都没来得及关,一切都是明晃晃的,向满掩不住羞赧,尤其是看见沈唯清棕色眼瞳里倒映出来自己难耐的脸。
“你不诚实,就别怪我想歪,说,你要出去见谁?”
向满咬着牙,干脆顺着沈唯清的话往下:“你说对了,我去见小关,他前几天还联系我了。”
“?”
向满没有说谎,她一直没有删除和小关的联系方式,成年人了,没必要搞得老死不相往来,况且退一万步来说,他们是老乡,过年时还互相发了问候。
前几天小关给她发微信,特别不好意思地询问:“小满,你亲手做的辣椒酱,我可以买几瓶吗?我女朋友很喜欢,可是我不会做。”
向满没有在意女朋友三个字,要了小关学校的地址给他邮过去了几瓶,刚做的,放进玻璃罐子里还热乎着呢。
“谢谢你。”
“不要客气。又没几个钱。”
小关那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向满以为他还有话说,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大概是说什么都不合适吧。
沈唯清明知向满是胡言乱语气他的,可男人的劣根性发作,谁能忍得了床上听见别人的名字,他重重几下,惩罚似的,然后偏偏在向满不上不下的时候停下来,瞪着向满:“那还挺可惜的,当初你怎么不跟他呢?”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沈唯清低头埋在她颈窝,哑声问她:“什么意思?”
“全国最顶尖大学的博士在读,天之骄子,又是从小地方考出来的,他和你不一样,沈唯清。”向满的手抚着他起伏的背,用尽全力才能让声线平稳,“小关,还有我,我们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要慎之又慎,错一步就要摔死了。
“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我?只不过是因为你妈妈是他的老师,那我介绍给他。他摸不清我底细,大概还以为我有什么厉害背景呢,所以才试着接触。”
“人格固然平等,但社会身份的差距客观存在。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能为爱生为爱死,为爱情放弃一切,连前途事业都能扔一边儿。”
“我们没这个资本。”
沈唯清就是听到这句时停下来的。
他盯着向满的脸,看见她的眼睛里干干净净,灯光一照到底。即便是在做这种事时,情与欲也没在她眼里留痕迹。
她与沈唯清对视,淡淡地:“继续啊。”
沈唯清哪还有兴致。
心里堵得要命。他翻身下来,去摸烟盒,却发现里面早空了,顺手撇一边,回头看见向满坐在床沿背对他扣着内衣,长发重新束起来,露出笔直细颈,像是永远不会低头。
“你跟谁是我们?”沈唯清压着火,“好好的,你哪根筋搭不对了?”
这一场忽如其来的争吵在他看来是偶发事件。
在向满这儿却是预谋已久。
“没别的意思,”向满没回头,自顾自系起睡衣前襟的扣子,“就是分享一下我的想法,你能明白最好,不明白也没关系。”
但这些话她得说。
且早说比晚说好。
免得如钟尔旗所言,临近分开时毫无预兆的一锤落音,她怕那时会纠缠不清,相互埋怨,也怕真的伤着沈唯清。
她读中专时,护理课学静脉注射,那是她唯一能拿高分的课程,因为她脑子笨,但手好使,胆子也大,她扎手背针会用巧劲儿,一点都不疼。
现在,她也要尽量无痛地,帮沈唯清打下这一针。
一片赤诚
“你是怎么了?”
沈唯清问向满。
我是怎么了?
第二天的高铁上, 向满也如此问自己。
车向从北到南,窗外由大片铺陈的平原变换成连绵丘陵,青黄接翠绿, 与她起伏不定的心情波段同频。
向满扪心自问,该说的话都早已说明白, 这段感情里, 不论对沈唯清或是对自己,她都称得上一句忠诚专一,没有谁对不起谁。
她的愧疚和不舍来源于爱,一切为爱所掣肘。
如果她不爱沈唯清, 她大可以到时候一走了之,完全不必多虑。
即将到来的分离, 她真的不知如何处理。
昨晚沈唯清好似全然没听懂她的话,站在客厅抽了两支烟,而后回到卧室门口, 憋着几分气恼冷声问她:我又没逼你跟我回上海, 我尊重你的选择,也愿意奔你而来,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是啊, 有什么不满意?为爱走天涯这种浪漫桥段能让所有女人为之倾倒, 这是被爱的证明。
然而向满只觉得可怕。
她不想被人束缚,更负担不起别人的人生。
她非常不合时宜地再次想起赵呈,那个陪她离开家乡的男人,她至今对他仍持感激,只是时不时会被噩梦惊醒。梦里, 赵呈扣着她的肩膀,语气癫狂地吼她:跟我回家, 你得跟我回家。
为什么人生一定要和另一个人绑定?那条叫爱情的纽带真如想象中牢固吗?
当初,她从赵呈的纽带里逃离。
如今,就更不会把这条纽带套在沈唯清身上。
一模一样的恐惧卷土重来。
也是在昨晚,她从背后贴着沈唯清的背,额头抵上去,闷声呢喃:“沈唯清,你别这样。”
是从未有过的示弱:“我真的害怕。”
沈唯清醒着,但他没有说话。
他不懂她在怕什么,也并未给她任何回应
车厢卫生间的推拉门打开。
和向满同行的同事甩着手上水珠,穿过一排又一排座椅:“小满,你要不要去卫生间?我帮你看着包。”
向满摇摇头:“不去了。”
“太远了,可是医药公司只给报销高铁票,不然真该坐飞机。”
向满笑了笑,她其实比谁都更期待一次飞机之旅。
同事的目的地比向满提前几站,是另一个小城市,此行目的和向满一样,都是先去考察一下店铺位置和周边市场。不同的是同事年纪比向满大不少,孩子去年上大学走了,她原本只想继续在门店混着,把最后几年的社保交完就退休,结果齐星晗给她开了一个不由拒绝的薪资,让她去别的城市拓市场。
高铁上盒饭好贵,他们都没打算买,同事给向满分享了一袋酸奶,顺口问起来:“我是因为儿子上大学走了,我没什么牵挂了,去哪都一样。你们小年轻,不是都不喜欢去小城市嘛?”
向满从包里翻出两个沙琪玛,回给同事一个,淡淡回:“我也是,没什么记挂的,而且想多赚点钱。”
很诚实的答案。
但凡是被齐星晗拎出来谈话、到外地去当负责人的,肯定有她的优点。
同事看向满瘦瘦小小的,妆容清淡,黑发束起,甫一给人感觉就是利落,大概性格也是果敢坚决的。
只是这辆高铁于上午出发,一直行驶到傍晚,这一路上,她始终目光朝向窗外,也不睡觉,好像满怀心事。
如同黄昏时的烟霭,暮气沉沉-
实地考察和培训一共持续了九天,比预想的时间要长。
前两天,沈唯清都没给她打过电话或发来问候,是第三天的时候,向满来了例假,结束医药公司的培训回到宾馆房间,刚打算去前台要热水,手机响了。
沈唯清问她,记不记得他电脑充电器放哪儿了?
向满垂着眼,吹着杯口热气:“三天了,你都没有用过电脑么?”
沈唯清被戳穿,却还负隅顽抗:“你管我?不是你拿错了?”
“没有。”
那边安静下来,向满默默在心里记着时间,大概过了半分钟,沈唯清先开了口:“小满,别闹了行不行。”
他记得向满的例假时间,要了向满的宾馆地址,给她定了红枣茶和晚饭。
至此,这场冷战算是破了冰。
说不清是谁给谁了一道台阶,总之一场危机渡过去。
虽然他们都心知肚明,矛盾依然在。
向满不在家的日子,沈唯清也不在家里住,更多时间是去工作室,他们一如往常,和无数情侣一样,习惯挂着视频电话各做各的事。
向满在整理白天的培训内容,精简出来发到店员群里,只有安静的打字声,沈唯清那边就比较吵了,窸窸窣窣的杂音。
向满用余光略去一眼,发现沈唯清在清理自己的工作台,那些铺天盖地如雪片一样的手稿,他捏着一摞,只需看一眼就决定它们的去处。大部分魂归碎纸机,小部分被放置在一边,然后重新装订。
沈唯清背后是两个大纸箱,向满猜,是已经装箱好的一些小件办公设备。
向满问:“这是要做什么?”
沈唯清没抬眼,顺口答:“搬家。”
其实是一楼展厅区域需要重新设计,他要暂时把自己的工作区挪到楼上。
但向满误解了:“不是说秋天才会回去?”
“回哪?”沈唯清这时抬起眼眸,棕色眸子里不带感情,不知是不是向满的错觉,她甚至还察觉出一丝困扰与厌烦。
在一个问题上纠结太久,拉扯太多次,是个人都会烦。
沈唯清放下手里东西,定定看着向满的脸:“你到底有多盼望我赶紧离开你?”
向满词穷了,她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该怎么与沈唯清沟通,嘴唇翕动着,最终只说了一句:“沈唯清,你有你自己的日子要过。”
我也有我的。
她又重复了一边说过无数次的话:“不要为了别人改变你的人生,真的没必要。”
她直视着沈唯清的眼睛:“你不知道自由选择人生是一项多难得的权利,在你还有得选的时候,别做傻事。”
沈唯清哼笑一声,原来自己一腔感情在向满那里被定义成“傻”。
他拿上烟和火机,去露台放空自己。
初春的夜空寥廓,稀疏几颗星,和向满夏天来这时的漫天繁星完全没法比,且露台也在新一轮的装修,满地都是装修材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观景位置。
他发觉自己最近烟瘾大了许多,像是被向满气得,偏偏罪魁祸首还在孜孜不倦地教他“做人”,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还特么什么自由选择人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过什么悲惨往事,才能有此感悟。
沈唯清被一口烟呛着,咳嗽几声,听见向满在手机里叮嘱他:“你的药在书房抽屉,换季了,你记得吃。”
沈唯清没有回答。他满心愁绪,只能对着升腾而起的烟圈排解,最终是近乎颓唐地落下槌音:“我知道你的意思,最差的结果也就是一拍两散还没到那时候,你急什么。”
他怀着一片赤诚来奔赴,结果人家不要他。
说来也是讽刺。
“走一步看一步吧向满,我不想跟你吵,不想把这点感情都耗没了。”
如果如向满所愿,他将在秋天离开,那还有几个月时间,足以把这事慢慢捋顺,倒确实不急于一时。
缘起缘落没有章法,聚散本就是寻常。
想到这句话时,沈唯清心底的失落感无以复加。
因为人只有在千条妙计都用尽,走投无路之时,才会相信缘分一说-
感情的事万绪千头,如同北京街头四月飘飞的柳絮。扰人,但终究是轻飘飘的,份量只在人心。
可向满在这个四月还遇到了一件比感情沉重一万倍的事。
她这番出差回来,被恰逢失联了近两个月的姜晨约出去见面。这姑娘从春节时就鲜少回微信消息,向满和钟尔旗都以为她遇到了什么事,可又不敢多问。这次是她主动找到向满,是实在没法子了,张口便是求助。
“小满姐,你在北京的年头长,你有没有认识的泌尿外科的医生?”
姜晨瘦了许多,原本的婴儿肥这下彻底没了踪影,说着说着眼泪就大颗大颗往下掉:“我爸生病了,小满姐,我怎么办。”
姜晨家里是做小生意的,原本富足,可是突如其来的疾病面前,饶你家财万贯也没有用。
姜晨父亲春节时就说自己腰疼,身体不舒服,春节过后去医院检查,腹部ct显示,右肾有占位,边界不清晰。紧接着又做增强ct,结果一样。
家那边的三甲医院给出的结论不大乐观,当然,也不排除只是一个良性的错构瘤,总之,要动手术。
姜晨说到这里时已经泣不成声,这只是她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好像从学校迈出来以后便是一步一坎,都非人力所愿。十几岁时可从未想过生活如此艰难,你以为还能和父母撒娇耍赖几年,可是人生赐你玩笑,你只能接着。
她们在钟尔旗新公司写字楼下面的咖啡店等待,钟尔旗接到信息,翘了班出来见面,姜晨哭得让人心慌。
“我想还是要带我爸来大城市治病,我上网搜排名,给我爸挂了个专家号,排到这个月。”
钟尔旗也慌了:“叔叔已经来了吗?”
姜晨点头,哭着讲:“我还是不放心,我想问问你们,有没有相熟的医生,能不能帮忙看看片子,哪怕就看看。”
“你先别急,先别急。”钟尔旗刚跑下楼的,这会儿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忙着在微信上翻找,但凡能想到的人,都尽量去问。
与她相比,向满这边稍顺利些,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汪奶奶,打电话去询问,老太太提醒她,或许可以找找小易,毕竟他父亲在医院多年。
这个小易,指的是易乔。
经此一提醒,向满福至心灵般想起,然后慌不择路去打电话,她社交关系那样寡,开口求人帮忙是一件特别特别艰难的事,但事关重大,即便她和易乔不熟,此刻也顾不上远近亲疏了。
易乔答应得很爽快:“害,没问题,我找我爸问问。”
虽然不是同一个科室,但起码能牵线搭上熟人。
“小满妹妹,这是你家里人?”
求人办事,最忌讳七拐八绕,向满红着脸撒了个谎:“是。”
“好,咱别着急哈。”
当天,向满和钟尔旗先把姜晨情绪安抚住,送她回住处。等到散了,她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
推门看见沈唯清没睡,在等她。
“出什么事了?”他问。
向满抿着嘴唇,没说实话:“和姜晨她们见了一面,有点晚。”
她把帆布包放下,站在玄关换鞋,期间沈唯清一直在看她,似乎在等她开口。向满感受到那不偏不倚落在身上的目光,忽而觉出不对来——易乔是他的朋友,是她借了他朋友的光,却没来得及跟他打声招呼。
“我今天找了易乔。”她最终还是承认。
沈唯清却根本没问她找易乔做什么,只说:“那也是你的朋友,你的社交你自己把握。”
向满晚上跟着姜晨掉了一通眼泪,这会儿眼睛肿着,她低头垂首往卧室去,却在卧室门口堪堪停下。
她回头,发现沈唯清还在看她,客厅灯暗着,他整个人隐在昏沉处,倚倒在沙发一角,好似累极。
“你今天很忙?”
沈唯清点点头,只说头疼。
向满犹豫片刻,转身走回来,在他身边坐下,捏着他的肩膀把人往自己身上挪。
“干嘛?”
“帮你。”
向满拉着沈唯清让他躺下,脑袋靠在她腿上。
她的手指粗糙但有力,按着沈唯清的太阳穴,按了一会儿却又心不在焉,指腹摩挲过他的眉峰,鼻梁,耳廓
沈唯清闭着眼睛,却能准确无误捉住她手:“你这不像正规服务。”
向满把手挣开:“忙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沈唯清没告诉向满,今晚易乔前脚刚给他打电话,他就去了易乔家里。
怪就怪易乔说得确凿,沈唯清真以为是向满的家人生病,他必须要出面,这种事不怕夸张,场面越夸张才越能让人觉出重视。
易乔父亲刚好在家。
他之前没有见过沈唯清,只知道是易乔在国外时的朋友,幸而沈唯清行事体面,态度恭敬,拎了东西上门拜访,一看就是正派的人。他十足谦逊的拜托易乔父亲,麻烦您,多费心。
向满也思虑到这点了。
她陪姜晨和姜晨父亲去医院那天,也见到了易乔,她几分歉疚地:“给你添麻烦了,等稳定下来,我们一定上门谢谢叔叔。”
易乔大笑:“你跟沈唯清没事儿吧?天天想来我家蹭饭?”
向满这才得知内情。原来她能想到的,他都替她做了。
她自觉欠了沈唯清人情,还没想好如何偿还,结果当晚沈唯清就耍起了赖,借着刚开完会很累的由头再次躺在她腿上,脑袋枕着她,拎起她的一只手腕,在空中晃了晃:“好好按,回头在你这办卡。”
向满甩开手,狠狠踹他。
落地的阅读灯从沙发另一侧横斜而出,在地上打出一个鸟巢形状的影。温黄色,模糊边缘,是这偌大客厅里最亮的一处了。
人和飞蛾其实并无区别,都有趋光性,渴望温暖的、明亮的终曲。
向满当时想,多年以后,她必定还能回忆起这个夜晚。他们之间毫无嫌隙,不考虑以后,不考虑分别,甚至不考虑结局。
一切都如流淌的光,无来处也无去处,这便是永恒。
她虽给自己起名字时取圆满之意,可真的不是每一件事都要求个十全十美。
只要存在过,就是永恒。
向满对沈唯清说感谢,却被沈唯清打断。
“你的感谢不值钱。”他阖着眼,手臂搭在眼前,遮住清俊眉眼之下的半扇光影,“我又不是求你一句谢谢。”
“那要什么?”
沈唯清默了很久。
“你记着我的好。”
他牵来向满的手,粗糙的起皮的手,在嘴边轻轻亲了亲,一如往常那样珍视,像是要感同身受她的疼痛。
“等你离开我,起码会有舍不得。”
一个退路
沈唯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如此丧气,甚至不乏卑微,明明他潜意识里依旧认为他和向满不至于走到那步, 但还是嘴一快,就这么说出来了。
大抵是放松精神时, 人心城墙会变瓦砾。
他翻了个身, 侧躺在向满腿上,微阖着眼,把向满的手抓在手里,沙发角的灯影斜斜迎过来, 把他的半张脸都隐在暗处。
他浅浅吸气,又浅浅叹出, 声线低不可闻,向满听见他好像骂了一句脏话:“这还是我?”
两个人的手指纠缠在一处,勾着, 绕着, 向满低垂着眼,睫毛都敛成温柔的一束,她淡淡回应:“你觉得我就没变吗?”
客厅角落没有拼搭完的积木横七竖八, 沈唯清讲过, 那叫榫卯,是最牢固的建筑结构之一,他还笑说,看见没?你就是这德行。
向满觉得是沈唯清过奖了,要多硬的骨头才能抵住感情磋磨?它顶开骨骼缝隙, 破土而出,让人面目全非。
她当然变了。
沈唯清也变了。
理智清醒的人变得混混沌沌, 拖拖拉拉,大胆率直的人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不知不觉里,两个人都不是原本模样。
一段感情进展到这个地步,早已不是健康状态。像是未能登顶就耗尽力气的攀岩者,贴着崖边缓慢下坠,很累,很倦。
冥冥之中,他们好像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等着看彻底落地时是怎样一番惨烈。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一切都分崩离析得顺理成章。
只是这一年的春夏之交,除了爱情,其余大事小情上,都有好运眷顾
五月初,姜晨父亲动手术。
住院,办手续,等手术排期,姜晨先把妈妈安抚住,全程自己处理,冷静得不像她,甚至没有因此推迟原定的探店和广告拍摄,插空在病房外或是医院大厅长椅上写视频脚本。
一是因为客户都有自己宣传安排,不能因为她掉链子,二是因为她由父亲生病一事终于明白钱的重要,她原本引以为傲的好家境好像也没那么牢不可摧,一场大病就足以打垮一个家庭。
向满和沈唯清去探望,姜晨竟也会说起场面话,谢谢沈唯清,也谢谢沈唯清的朋友。
她送他们下楼,沈唯清去车库开车。
向满帮姜晨把一缕头发撩上去,捏捏她的脸:“又瘦了。”
姜晨笑了笑:“小满姐,从前跟你一起上班的时候我我每天想着怎么偷懒,一心觉得自己人生归宿就是回家啃老现在想想,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我那时其实特不理解你,不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卖力气,那么拼命,现在我明白了。”
成长从来就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个瞬间,一个除了你别人都无法得知的瞬间。
当你意识到自己背后无人时,肩膀自然而然就能担住事儿了。
姜晨最后一次掉眼泪是在找钟尔旗和向满求助时,后来那段时间,她在家和医院之间忙得像个陀螺,却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来,她以为那个叫泪腺的器官好像退化了。
直到手术结束,病理结果出来那一天。
病理结果显示那个不明朗的肿瘤只是一个良性瘤,幸运的是在位置刁钻的情况下依然能保肾,这是最好最好的结果。
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一个小姑娘抱着电脑,坐在医院楼下花坛边嚎啕,把保卫处的人都嚎来了,她还是停不下来,险些昏厥。
钟尔旗最看不得这种场面,怎么打车来的就怎么打车回,仰着头小心不让眼线花掉,对向满说:“神经病啊!没事儿了还哭!”
向满没有跟着掉眼泪。她只是坐在姜晨身边,替她抵挡一些路人侧目。
花坛边的大理石凉得刺骨,那天北京天气特别好,五月份的天,通透得像是一整块蓝翡,万金不换
后来没过多久,向满再来到医院,是为了自己的手。
她原本已经打定主意,在一家医美机构交了钱,可陪姜晨到医院忙碌的这些日子偶然看到医疗整形科室的宣传海报,上网查了很久,最终还是选了公立医院。
虽然找机构退钱的过程不大顺利,但起码这件事有了进展。医生给出的建议是不必植皮,按照原来的方案继续激光治疗,四个阶段先看效果。
医生以为她有担忧,笑着告诉她:“我接过比你这严重多的,人有新陈代谢,细胞组织也会更新换代,只要你坚持配合,总会好的。”
向满在门诊室外面等待的时候,认认真真端详了自己这双手。
前几年,改变这双手的念头甚至可以称作是执念,那时她一心觉得这双手是“耻辱”,恨不得扒下自己一层皮,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脱离从前的梦魇。可几年过去,她不再那样极端,起码闲暇无事端详这双手的时候,想到的不再只有小时候无尽的委屈和劳作。
不再只有透骨的冷水,不再只有会划破手掌的野草。
她离家出走至今,都是靠着这双手,不能否认,如果没有那些以前,她不会是现在的她,那些坚硬的厚茧和疤也保护了她。所以她无法像切除一颗良性肿瘤一样把这双手剁下去,她还要靠着这双手,闯更大的天地。
沈唯清发现向满最近频繁往医院跑,也不爱吃东西,还以为是她最近胃肠又出了什么问题,听见钟尔旗打电话约她出去喝酒,于是冷下脸:“不许去。”
他说的不许,其实没有任何重量。向满没挂电话,扭过头来看他一眼,继续和钟尔旗定见面时间。
钟尔旗如今在的创业公司最近刚拿了preA融资。
其实这份工作和之前比起来,不论是奖金还是福利都没什么竞争力,但钟尔旗在大厂再熬个十年也未必有亲自操刀一个产品的机会,有得有失,钟尔旗很满意,有了新融资进来,更多想法可以投入市场得以被检验。
向满依旧听不懂钟尔旗口中五花八门的词,什么知识付费,什么社交属性,她只听出钟尔旗语速很快,很兴奋,所以逗她:“那晚上你请客?”
“当然!”钟尔旗说,“带上你家沈老板?”
向满回头看沈唯清,钟尔旗其实音量不小,但他目光却没从电脑前移开。
“你要一起吗?”
沈唯清装没听见。
“你要去吗?”向满又问一遍。
“忙。”沈唯清惜字如金。
“哦。”
挂断电话,向满绕到工作台后去看沈唯清电脑屏幕,发现他电脑屏幕上赫然播着动漫新番,这就是他所谓的忙。
“你最近不需要出差吗?”
向满最近事情多,一件又一桩,等她闲下来了才发现,总是飞来飞去不在家的人好像已经在家安稳呆了快两个月了。沈唯清没有赏她一个眼神,像是无声的谴责,谴责她最近对他太不上心。
向满余光瞥见沈唯清桌上放着的杂志,他年前送出去的作品获了奖,向满的英文水平读这种长篇采访还是很吃力,她一目十行看过去,最显眼也是出现最多次的是设计师品牌名称WEIQING。
访谈旁白大兴夸赞,说WEIQING的作品有非常明显的设计师个人风格,是直达目标的设计,实用是核心设计理念,在满足核心以外则偏随意,不固定,有随性而为的智慧。
向满觉得很对,起码他眼里的沈唯清是这样的,或者说,他本应该是这样的。
向满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冲动,放下杂志,她对沈唯清说:“既然你最近不忙,我们出门旅行吧,好不好?”
这话她和沈唯清提过一次了,她出钱,沈唯清只要出人就行。那时沈唯清说她画大饼。
“谁说我不忙?”沈唯清向后依靠在椅背,明明白白地端架子,“忙着呢,别烦我。”
向满并没生气,心态特别好:“那你什么时候忙完?我刚好可以提前订机票,早订更便宜。”
“不知道。”
“那等你有时间就跟我讲。”
沈唯清终于按了暂停,像是诧异向满的好脾气,看向满的表情称得上十足欠揍:“这么急?你知不知道自己像是没安好心?”
向满目光平和:“我只是想和我的男朋友一起出去旅行,我第一次坐飞机,可能会害怕。”
她四两拨千斤一般化解了沈唯清的尖锐:“我需要你。”
“”
沈唯清在心里骂了一句。
她什么时候修炼得这么会讲话。
向满转身去换衣服准备出门,听见身后跟出来的脚步声,沈唯清不看她,自顾自去衣帽间。
“不是不跟我去吗?”
“我出门遛弯儿,你管我?”
沈唯清站在衣橱前挽着衬衫袖口,一节小臂露出来,他穿休闲款衬衫是真的好看,赏心悦目。
向满今天大有容人之量,去帮他拿来手表扣在手腕,沈唯清垂眼瞧她,还不忘敲打:“酗酒有瘾?”
“我没有酗酒。”向满很坦白,“我喝醉的次数很少很少,可能是天赋。”
“你这天赋可真有用。”他阴阳她。
向满不在意。
她化了淡妆,看得沈唯清心痒,忍不住抬她下巴,俯首与她唇舌纠缠,另一只手覆在她单薄的颈背,好像自然而然就纠缠到防线边缘。直到向满推他:“要出门。”
沈唯清退后一步,额头相抵,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的睫毛膏蹭到了他的衣领,沈唯清只能再换一件,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低声:“我真是欠你的。”
“你不想去也可以,反正只有我和钟尔旗两个人。”
“我去工作室,你们散了给我打电话。”
沈唯清的确没有去参与她们姐妹聚会的打算,只是尽职尽责当好司机。
原本也不用这么麻烦的,他前段时间把车钥匙扔给了向满,让她以后晚上别坐公交夜车,可向满说自己虽然考了驾照,但是没上过路,不敢开。
“有空找个郊区空地陪你练练。”
“行,但我笨,你不能骂人。”向满想起自己在驾校被教练骂得狗血喷头的经历。沈唯清骂起人只会更狠。
“你先答应。”她说。
“嗯。”沈唯清掀眼皮看她,接下来说出口的话有几分微妙,“我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食过言?”
向满几乎是瞬间回答:“有过。”
“什么时候?”
“约法三章,你违了两条。”
“”
沈唯清不占理,无从争论,索性闭了嘴。偏偏在这个时候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是沈建安。
沈唯清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到一边,于是沈建安的询问就同时钻进他和向满的耳朵。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周末了,闲聊几句而已。他问,沈唯清就答,父子之间的交流白水一样寡淡。
向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和沈唯清的衬衫一起丢到了衣篮。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见电话里的男人温声笑了笑,问沈唯清:“我听说你谈恋爱了。”
向满其实心里毫无波澜,但听到话及自身,她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沈唯清一眼。
沈唯清也在看着她。
两人对视着。
很安静。
“不回答也可以,我无意干涉,只是随便一问。”沈建安说。
沈唯清胸口憋闷得要命。
他觉得自己读懂了向满的眼神,可越是读得懂,越是心酸。
向满因为这事儿和他生过大气,他没忘,意外被汪展撞见那回,向满的反应像是点燃的炮仗。
这次也是一样。
向满抗拒与他家里人接触,是因为知道入局深,抽身难,她如此辛辛苦苦给自己铺好了退路,他不能抬手给毁了。
他一口气忍在喉头,吐出一句:“没有。”
向满还在看着他。
一双黑瞳目不转睛,似在等他继续说。
“没有谈恋爱,一定要说的话,露水情缘,迟早要分手,这您也要听?”
操。
沈唯清觉得没人比自己更窝囊了。
他需要强忍身体里快要破土的暴戾,没有等沈建安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随手甩一边儿去,凉着一双眼问向满:“满意了?”
向满收回目光,点点头:“嗯,谢谢。”
一种如果
客厅玄关传来声响, 开门,又关门。
向满先走了。
沈唯清听见了向满出门的声音,却被气得不想动身, 这活祖宗总有那么些时刻,让人想甩手由她自生自灭。
他心里窝了一股火, 只想一个人呆着, 偏偏这会儿没人肯放过他,沈建安的电话很快又打了过来,语气变得严肃:“挂长辈电话,我就是这样培养你的?”
沈唯清知道自己不占理的时候, 挨训态度特别好,靠回椅子里, 撑着太阳穴沉默,实在是无力。
“我找你还有件事。”沈建安直接讲重点,“这个暑假你弟弟的学校安排去北京游学, 你苗阿姨陪同。你是小辈, 要有礼,抽空一起吃个饭。”
国际学校一年三十几万学费,不搞些花哨的课外活动仿佛不能值回这笔巨款, 同样的路数, 沈唯清太熟了,因他小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不过他那时没人管,不论去哪都是一个人,小小的个子, 旅行双肩包占他半个人,背上了起身都困难。
这样一想, 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要比他幸福。
“可以,但您转告一声,让她不要再找我发疯,也不要和我打听我妈。”沈唯清略微羡慕这个弟弟,却烦透了他那位有实无名的“后妈”,“您的事儿我不掺和,但是她隔三岔五给我打电话,您应该知道吧?”
沈建安清淡笑了声:“不理她就是。”
沈唯清其实有好几次都想劝劝沈建安,人家都给你生了一孩子,要个名分也理所应当,可是沈建安全然没有这意思。
“最近有去看你妈妈吗?”
“她比我还忙。”
“让她注意身体,不是年轻时候了,该歇下来了。”
沈唯清内心烦躁,只应了一声。
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反过来也一样,沈唯清太知道他这个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沈建安和汪展这么多年的恩怨纠葛,他看得越清楚,就越懒得管。
况且自己的感情都是一团糟。
沈唯清在书房坐到深夜,脑子里浆糊似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估计着向满的约会快结束了,换衣服,出门去接人。
初夏来了,夜风逐渐变得潮湿而烘热,沈唯清开了半扇窗,路过一个公交站,过分明亮的广告牌照得地上泛起莹白,他忽而又想起刚认识向满时候她的样子,还有她那双满是薄凉的眼。
其实从来都没变过,之所以觉得她有偶尔一霎的柔软和温情,只是因为爱意在从中斡旋,抛开一切,她绝对是最心冷,最薄情寡义的人。
沈唯清兀自揉了揉后颈,觉得自己真他妈没出息,同时也质问自己,怎么就认准了这么个玩意儿?-
六月初,北京下了一场暴雨。
雨过天晴之后,气温陡然升高,再出门时,满街都是穿着清凉的漂亮姑娘。
沈唯清和易乔约了一顿饭,就在易乔他们公司楼下,本想问问向满几点下班,顺道接她一起回家,结果刚巧,向满下午去其他分店学习,这会儿就在附近。
沈唯清去找她,在马路对面就瞧见她站在商场门口专心致志低头看手机,身上穿了一件黑T恤,下面一条短裤和白色帆布鞋,露出一双纤细的腿。太古里那是个是非之地,全是拎着长枪短炮的街拍,许多小网红争奇斗艳的,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角落,背着她那万年不变的大帆布袋,像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
说真的,不算出挑,可就是显眼。沈唯清眼里尽是她,看不见别的,径直走过去,一手帮她拎包,一手揉她脑袋,目光向下瞄一眼,心念也跟着动一动:“你这什么情况?”
向满怕冷,她的季节总比别人的晚许多,沈唯清已经看过她穿裙子,却是第一次看她穿短裤露腿。
向满给出的解释是,入夏,药店保健日用柜台最近促销脱毛膏,她要在顾客群里当“托儿”,拍用前和用后的对比照,宣传这产品有多么多么好用。
刚刚就是去干这个了。
沈唯清有点暗自惭愧,自己果然还是个俗气的男人,他眼睛一直落在向满的腿上,全然没发现向满讲话的时候心不在焉。
她一直在低头看手机,眉头蹙起,神色紧张。
沈唯清问她怎么了。
“今天高考结束了。”向满说
沈唯清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向满有个弟弟,好像今年高考。
他是个没参加过高考的人,向满中专升大专,也没参加过,两个人提起高考却聊不出半句有用的。
回家路上向满还在看手机,沈唯清忍不住问她:“弟弟学习很好?”
向满嘴角勾了勾,这种真心实意又自豪的笑实在难得:“特别好,我弟弟很厉害。”
沈唯清只知道向满和家里人疏远,并不清楚向满的家庭情况具体如何,但人的反应是真实的,向满是真心为这个弟弟骄傲,姐弟俩关系应该非常不错。
“那你急什么,况且不是刚考完?”离出分数还有时间呢。
向满一直埋头:“我紧张。”
接下来的半个月,向满一直处在紧张的情绪里。
沈唯清从没看过她这样,从不依赖电子设备的人变得手机不离身,偶尔偷瞄一眼她的手机和电脑屏幕,全是高考相关讯息,还有向满老家省份的高考分数线预估,其实她也不懂,就是跟着干着急罢了。
沈唯清笑说:“但愿我这小舅子争点儿气。”
六月下旬,各省高考分数线出来了,没过几天就是下成绩。
向满记得她和向延龙的约定,高考完给他打个电话,之所以等到了现在,一来是想问问分数,而来是因为她猜算着时间,向斌出远门到工地务工了,山里的节气,在端午后会有一波农忙,家里大概率没人。
她怕被发现,所以专挑这样的时候给向延龙打电话,插上电话卡,拨号码的时候手都在抖
沈唯清晚上回家,发现家里没人,还以为向满不在,直到余光瞥见阳台外面有个黑影儿。
向满抱着膝盖蹲在那儿,不知道蹲了多久,回头看一眼沈唯清,脸色僵着。
“魂儿丢了?”
向满眨巴眨巴眼睛,眼睛肿着,分明是哭过了,可是看到沈唯清又开始傻笑。
沈唯清认识向满直到今日,从未见她这么高兴,好像最近一段时日的阴霾的一扫而空,不论是他们的感情问题,还是向满对弟弟的担忧,都在得知分数之后尽数消散。
沈唯清终于知道了向满口中“学习好”是个什么概念,是真的很好,很厉害,尤其是从教育资源匮乏的地区考到这个分数着实是难得。
他把向满拉起来,打趣似的顺口问她,出了这么高的成绩,你们老家的高中是不是要放鞭炮啊?
向满摇摇头:“我们乡里有初中,没有高中,最近的高中在县里,但是条件不好,学生也少,我爸怕耽误我弟弟,花了钱,把他送到市里高中读完高三这一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沈唯清很意外,因为据向满所说,能举全家之力把孩子送出大山到市里读高三,足以可见是非常有远见的父母,起码不愚昧。
于是他笑着捏了捏向满的脸:“后悔了?当初不好好学习,不然也能跟你弟弟一样。”
向满原本想去倒杯水喝,玻璃杯都拿起来了,听到这句,停滞了。
顿了几秒,才继续动作。
水壶里是她煮的红枣姜茶,药店临期处理的,她便宜拿了回来,凉时有股甜腻腻的味儿,堵在喉咙里,她猛灌了一整杯,把身体里化作眼泪流失的水分补回来,才悠悠开口:“不会的。”
她无比自然地拧开水,冲洗干净杯子,放回杯架。
“我跟我弟弟不一样,他是我爸妈的希望,家里指望他反哺,现在为他付出多少都是理所应当的。”
沈唯清不理解:“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在于,我是女孩子。
这句话向满没有说出口。
她的嗓子被红枣茶糊住了。
她和沈唯清说过,自己中考落榜,只能读中专。可是她没说的是,向斌原本连中专都不想让她继续念,是她求了老师,由老师出面劝了很久,说中专的护理专业有补助,不用花多少钱,且毕业包分配,能去卫生院,向斌这才勉强同意。
中专毕业,向满说,自己还想继续读书,想考大专。
如果可以,她以后还想专升本,想去大城市。
回应她的是满满一瓷碗的汤和饭,直接扣在她脑袋上。头发上沥沥啦啦都是菜汤,向满听见向斌沙哑的嗓,骂她:“没良心。你是要跟你二姐一样?”
跟你那个没心肝的、逃跑的二姐一样?不顾家,不顾父母,不顾弟弟,就顾自己?
那什么样的女孩子是有良心的呢?
要像大姐一样,听话地干活,听话地照顾弟妹,听话地谈好彩礼早早出嫁,不到二十岁便有一儿一女,自此,连绵大山即是她要一生修炼的道场。
日月无亮光,缠绕的山风把她所有棱角磨平,她可以以一个柔软而任人揉捏的形状,无怨无悔地,毫无声息地,融入任何一道山石缝隙,成为这座大山的养分,成为家庭的燃料。
向斌和她说过不止一次的话是:“不是没给你机会,你念书有用么?你能考个清华北大么?将来在大城市立住脚,把你弟弟也带过去,嫁个好老公回报家里么?你能么?”
向满学习不好,她不能。
但她见过能够做到的。
向满小时候的玩伴是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在向满还算不明白先加减还是先乘除的时候,她已经能做完老师出的一整面黑板的速算,数学成绩从来都是满分。
后来她在向满离家出走的那一年被父母送走了,听说是嫁人去了,就在邻村,不远,向满走前没有去看望她,因为不敢。
向满怕自己会教唆她一块儿走。
更怕她会不答应。
沈唯清不会懂这些的。
除了自己,没人会懂。
向满深知这是偶然事件,她只是出生时不幸,落到了一个不重视女孩子的家庭,世界那么大,有大把不偏心的父母,阳光下有大把幸福人生。
说白了,她只是没那么幸运而已。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向满想起这些总是觉得累,于是把话题交给沈唯清
他们躺在床上翻照片。
照片是存在沈唯清电脑里的,他从小到大的留影都被好好保管着,虽然也是爹不亲娘不爱,汪展和沈建安对他都是放养,但日常生活有阿姨负责,还有一所收费昂贵、课程洋气的学校容纳他的所有兴趣爱好,天高任鸟飞。
向满一张张翻照片,看着看着笑出来,沈唯清小时候就是一副欠揍样,像个故作老成的小老头,皱着眉学钢琴,像是跟黑白琴键有仇,老师拍他侧脸,他扬手去挡。
那时他上幼儿园。
一只肥硕的狸花猫被他强硬抱在怀里,身边放了一张画框,画上正是这只猫,他为了抓这只流浪猫来入画花了大力气,白衣服上全是泥点子,画纸边角歪扭写着他的名字,WEIQING。
那时他上小学。
他学摄影,背着单反去爬泰山,爬了整整一夜,终于等到日出之时,晨雾散尽,天地浩瀚,他混在专业摄影师队伍里,因为不够高,还要被老师抱起来。
那时他刚上初中。
向满指着一张人群中的照片问沈唯清:“这是哪里?”
照片里除了他,都是外国面孔,身后有城堡的一个尖尖。
“O”
“Orlando,”沈唯清说,“美国,奥兰多,迪士尼。”
世界上有好几座迪士尼乐园,只有奥兰多的可以被称作迪士尼世界,因为那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迪士尼度假区,据说几天几夜都玩不完。向满26岁第一次去上海,臣服于迪士尼的梦幻与神奇。
沈唯清出国读书后的第一次独自旅行,也选择了迪士尼。那年他15岁。
电脑就搁在向满膝盖上,沈唯清伸手去夺,向满却不肯给:“没看完呢。”
“人就在你面前,你看照片?”
沈唯清不是粗线条的人,相反,他细腻敏感,觉察出向满的心情其实并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好。
否则她的薄唇不会抿成一条细线。
于是他侧身,手臂揽过她的肩膀,轻轻亲吻她的头发:“日子长着呢。”
是啊,日子长着呢。
想要的都会有。只要你一直往前走,那些你不满意的曾经,总会被甩在身后。
当晚向满失眠了,沈唯清在她身边睡了一会儿又醒来,看见向满还在抱着电脑不撒手。
不是在看照片了,她在根据弟弟的分数看历年的录取分数线。按照向延龙的成绩,北京前几的名校是够得上的。她在查学校官网,看那些校园采摄。
房间是暗的,只有屏幕幽幽荧光落进向满的眼睛。如果不是含着泪,她的眼睛不会清透得像是一面镜子,那些画面自屏幕投映而来,如同变幻莫测的宇宙光影,流转,蜿蜒。
然而人终究真正地无法感同身受,他不知道向满此刻在想什么,只是去吻她,把她噙在眼里的泪吻下来。
向满说:“我是真心为我弟弟高兴。”
但她没说,我还有些许难过。
如果我幸运一点点,哪怕就一点点,我会不会也有机会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考一个很好的大学,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不是说现在不好。
而是,会不会更好一点?
可惜。
没有这种如果。
一隅光亮
向延龙坚持要来探望向满, 原本是做好了向满会拒绝、自己苦苦哀求的准备,可没料到向满干脆得很,只是顿了顿, 问:“你报了北京的学校,对吧?”
“对。”
“有信心吗?”
“老师让我稳妥一些, 我报的学校一定会录我。”
“好, 那我们北京见。”
向满说这话的时候把手机开扬声器模式,翻手机日历,一页,再一页, 数着剩下的时间。
沈唯清从卧室门口路过,听见向满在打电话, 也听见了那道年轻的、充满朝气的男声,默不作声帮她把卧室门带上了。
他如今是真没有任何欲望和向满聊任何家事,不论是他的还是她的, 向满已经用几次实际行动向他证明她的底线有多□□, 那是毒圈,是高压电网,他向前稍探一步, 向满就要退十万八千里, 沈唯清真怕自己还没来得及搞明白一切,就稀里糊涂地把人给逼走了。
向满干得出来,他知道。
好像脏腑都脆弱的重病之人,不用猛药,不温不火地吊着, 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向满发现卧室陡然陷入黑暗,这才抬头, 起身,将卧室灯揿亮。
“我给你买机票。”她说。
“不用,姐,我坐火车。”
“太远了,你不知道坐火车有多累,屁股痛。”向满说,“你不要管,就当是见世面。”
向满老家那里没通高铁,连T开头的特快都没有,依旧是大绿皮,向满走时那年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最好是到最近的市里倒车,再到省会坐飞机。
向延龙没出过远门,向满想让他见见世面,可又担心他,甚至怕他走丢了。
“我不会走丢。”向延龙到底还是个少年人,要面子的,“姐,我怎么就会比你差呢?”
向满在忙着查机票,她自己也没坐过飞机,因而不知道票面价格还要加燃油机建,付款界面一下子多出一百多,她反复确认,然后付了钱。
向延龙说家里没人,这会儿他一个人在山上打电话,耳边净是蝉鸣声,家乡那种安静的夜晚,月光是能把草甸子都照透亮的,向延龙以为向满离家这么多年,会想家,于是细细给她讲周遭的一草一木,可惜被向满打断。
向满问他:“龙龙,姐要嘱咐些什么,你应该心里有数。”
“我知道的姐,只有我一个人,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向延龙登时正色:“姐,如果你担心,就告诉我一个见面的地址,我先偷偷瞧瞧我,确定我身边没别人,你再出来,这样行么?”
向满不由得笑了:“行,就按你说的办。”
这宛如地下接头一样的见面方式倒是正合向满心意。
她去机场接机那天醒得比平时还要早,甚至她醒来时,熬夜的沈唯清还没睡,看她戴上了帽子和口罩,一幅严阵以待的姿态,免不了奇怪,但他没问,只是看看时间:“国内航班没有清早到的吧?”
向满只说自己紧张,睡不着了。
沈唯清帮她摘下睫毛上粘的一小缕毛絮:“虽然你不大概率不需要,但话我还是得说,需要帮忙就随时告诉我。”
向满的回答意料之中:“谢谢,但不用。”
“是,你多牛逼啊。”
向满朝沈唯清腰侧掐了一下,可惜他那肌肉紧致,掐不起来,于是改道,抬起沈唯清的手臂张口便咬。
沈唯清吃一万次亏也不长记性,总忘记她这恶习,作痛之时猛地把她推开。向满帽檐下的眼掠过他:“嘴真欠。”
她看上去心情很好,所以沈唯清不跟她计较。
原本洗个澡要回卧室补觉的,可是毫无睡意,沈唯清坐在客厅地毯帮向满搭了一会儿积木,拿起手机给向满发消息:“到机场了么?”
向满很快回:“到了。”
隔了一会儿:“我在大屏幕前面,航班状态显示已到达。”
又隔了一会儿:“我看到我弟弟了。”
又过了半小时:“我们先去吃饭了。”
向满的主动报备让沈唯清很受用,当初他们认识,他就勒令向满一日一日把外婆的行程和状况报备过来,那时他每一条都看,却从不会回向满消息。
真就是为了让她照顾老人吗?其实不是的。
沈唯清自认从那时起自己动机就不纯,行为也不坦荡,他耍了个无赖的小聪明,保有两人之间的联系。
整个积木向满已经完成三分之二了,她进度慢,但态度认真,每一块都搭得严丝合缝,沈唯清画下积木缺失的那几块,想着改天去工作室翻块木料给她做出来。
向满又发消息:“今晚我不回家。”
“好。”
沈唯清料想姐弟俩多年没见,必然有很多话讲。
可他猜错了。
向满和向延龙见面,其实不似电话里那样熟稔,他们根本没话说。
真的太陌生了。
即便有血缘,即便向延龙是她亲手带大的弟弟,如今再相见,也不知道从何聊起。很多很多酝酿好的话题,此刻都无处安放,无从开口。
向满收起手机,地铁刚好进站,带来呼啸噪音,她抬头,发现向延龙正不舍错目盯着她看,板寸头底下,一双眼睛亮得像星星,可又在对视的那一刻赶紧挪开目光。
他比她高些,这些年有在好好长大,可就是瘦,黑,洗晒太多次的黑色短袖衫已经发灰了,领口下耷,露出突兀的锁骨。
“姐,原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北京啊。”
这句话被淹没在地铁报站声中。但向满听到了。
向延龙很聪明,他原以为姐姐是从远方而来,与他见面,可看到她对交通方式和路线这样熟悉,又没背大件行李,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姐弟俩长得其实不像,只是笑起来的模样略有神似,嘴唇紧抿着,克制妥贴,从不张扬。
刚刚在机场,向满没有混在接机队伍里,而是在机场电梯口最人来人往的地方悄悄看着,看了很久,直到这一次航班的人群散去,直到确认站在人群中间那个男孩确实是向延龙,且他的确是孤身一人,这才肯走过去。
向延龙手上拎了一个黑色防雨绸的巨大手提袋,背上是黑色双肩包,包带一高一低,他高低肩有些严重,家里没人纠正他这些。
向满没有回答他刚刚的问题,只是抬手拍了下他的背:“挺直了。”
向延龙站直,脖子扬起来。而向满低头,看见向延龙脚上的鞋,面色滞了滞。
那是一双棕色革面,牛筋底儿的凉鞋,露脚趾的,街上的年轻男孩子没有穿这种鞋的,但向满猜,这已经是向延龙最能拿得出手的一身穿扮了。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来探望时隔八年没见的姐姐,他已经拿出了自己的全部。
向满眼睛又有点热,默默扭过头。
地铁人很多,她被挤在车厢连接处,背靠着扶手,向延龙站在他面前,用身躯和那个粗劣的手提袋给她造了一方堡垒,向满肩膀一轻,是向延龙把她的帆布包也摘下来了,放自己手上拎着。“姐,我来。”
至此,姐弟俩再没话说。
有点别扭,却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向延龙的手机是几年前的老款,应该是向斌淘汰下来的,后置摄像头裂了一小块,但不耽误拍照。地铁路程长,他趁向满往车厢中段挪步时拍了一张向满的背影,藏在手机相册里。
向满不知情
定的快捷酒店在林萃桥附近,几公里以外各个大学校区星罗棋布,目的是方便带向延龙提前看看环境。
一间标间,亲姐弟,没那么多顾虑。
姐弟俩先去把行李安置好,出去简单吃了碗面,又到超市买了点零食和日用品,至此,两人气氛还是如同密封的罐头,谁也不肯撬开一个边,让空气进来。
转折出现在当天晚上。
白天出了一身汗,向延龙先去洗澡,向满好心,想帮他把换洗衣服拿出来,结果她蹲下身,刚要拆开那个手提袋,向延龙就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一步从卫生间里踏出来:“我自己来!”
晚了,向满闻到了,这味道再熟悉不过,是家里自己晾的腊肉和腊肠。
阴凉处悬挂久了,表面会布一层浅浅的霉斑,向满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正常现象,反正从小就是这样吃的,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大快朵颐的美味。
向满蹲在地上,没抬头:“给我带的?”
“嗯。”向延龙还不忘给姐姐吃定心丸,“放心,妈不知道的,她去姨妈家帮忙干活了,这些天都不在家,不知道我来找你,真的。我说我趁开学前出来打工赚点生活费,她没怀疑。”
腌制食品的味道钻进鼻腔,向满吸了下鼻子:“那怎么不拿出来给我?”
“我怕你不爱吃了”
有些缜密微妙的小心思其实是难以启齿的。
向延龙在这一段旅途中心情始终兴奋难言,他甚至想好了,见了面,必须要把姐姐抱起来转个几圈才能表达这么多年的想念。可是,在机场看到向满,认出向满的那一刻,他反倒畏缩了。
向满不再是他印象里的姐姐。
她变得挺拔,精致,变得那么漂亮。
最关键的是,她不像从前在家时那样喜欢低头和驼背,她眼里有坚定的神采,甚至还会反过来提醒他,肩膀要挺直。
刚刚在楼下面馆,他们明明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可向满就连吃饭的动作都像刻意修正过的,她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影子。
这让向延龙感到陌生。
还有一点胆怯。
布了霉斑的腊肠腊肉配不上他的姐姐了。
“龙龙,你也会变的。”向满把那些用黑塑料袋套好的腊肠腊肉拿出来,重新系严,“这座城市很会打磨人,你才18岁,你会有很好的未来,一定比我好。”
“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向满已经去翻手提袋里剩下的东西了。
两千多公里,向延龙拎着这一大包长途跋涉,竟没带几样自己的东西,连衣服都没几件,那手提袋里都是向满从前在家时用的东西——早就没电了的青蛙造型小闹钟,只写了一页的笔记本,总断墨的钢笔,小卖部一毛钱一条用来编手链的彩色塑料绳,还有发卡,几本故事书,因为没有复读机所以永远派不上用场的英语磁带
向满小时候家里太困难了,连有线电视都是很久后才装,这样的条件之下娱乐活动匮乏而空洞,这些小玩意儿就是全部。
现在的向满不需要这些了。
但向延龙觉得她需要。
“姐,”向延龙也蹲下,“你走了以后,爸把你的东西都扔出去了,我给捡回来,就是觉得总有一天能还给你。所以带来了。”
“你太久没回家了,肯定念家,我就想着”
他的意思是人都会睹物思乡,想家的时候总有个慰藉。
但向满听到这一句,把手里的英语磁带放下,抬头,很平静的目光投过去:“龙龙,我不会想家,八年了,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家。”
人永远不会怀念不堪的经历。
不要说怀念,连想起都是心如刀绞。
向延龙还有一点和向满很像,就是会察言观色。他很快闭了嘴,再不提任何一句关于家里的事。
姐弟俩的聊天话题全部环绕未来,丝毫不提以前。晚上一人守着一张床,甚至聊到了天亮。
不知是不是错觉,轻松的话题之下,他们很快就重新熟络起来。
除了一件事。
向延龙受人之托,不得不讲。
“姐,呈哥结婚了,他说如果我以后有机会见到你,就跟你说一声。”
天已经亮了。
这家酒店隔音不好,外面早高峰的车流声渐起,透过玻璃,朦胧而遥远,好像那个朴实男人永远沙哑的嗓。
向满好像没有任何反应,闻言只是顿了顿,问了一句:“还有别的话捎给我么?”
“没了。”向延龙挠了挠板寸脑袋,“我原本以为你和呈哥还在一块儿的。”
他告诉向满,赵呈这么多年也一直没回家,直到去年才带了个女人回去,说是打工时候认识的,那女人已经怀孕了,在家办的酒席。
“姐,你和呈哥怎么就分开了?”
怎么分开的?向满只记得原因,却不记得细节,她那时因为拒绝和赵呈回老家结婚,两个人已经冷战了一月有余。
赵呈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就倔吧,除了我还有谁管你?”
向满瘫坐在地上,半晌没有回过神儿。
也是夏天,也是和今天别无二致的清晨,向满拿到了毕业证,在同学们还在研究毕业聚餐的时候,她第一时间买了远赴北京的车票。
当初怎么离家的,她就怎么离开赵呈,都是逃跑,都是不体面,都是没有告别。
后来向满开始上班,刚开始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因为要攒钱。
她把攒下的钱打到了赵呈的银行卡,陆陆续续打了一年,每一条转账都附言:呈哥,我永远感激你。
手写记账的优势就是每一笔花销都有迹可循,她记着他们离家出走后的每一笔共同开销,包括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她连带利息一分不差还给了赵呈,算是切割一段缘分。
至此,迎冷风向前,只剩她自己。
“姐,这些年,你成家了吗?”向延龙磕磕绊绊地,终于问出这句话。
向满摇了摇头。
“那你还是一个人?”
向满稍有停顿,点头。
脸红了。
她愿意在这座城市和向延龙见一面,是因为知道自己即将离开。
但她不能把沈唯清拉进来,不能给他添麻烦,这俩人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向满想得清楚,可事情发展却不如她所愿。
姐弟俩聊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只能在酒店房间补觉,行程全部推迟,期间杨晓青打来了电话,让向满把最近店庆的新入库的会员信息发她,有急用。
向满为了陪向延龙请了几天事假,此刻是在假状态,可杨晓青不管那些,打工人哪有真正的假期?越是往上走,就越是要额外付出,她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使唤向满心安理得。
向满看了看时间,犹豫着给沈唯清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的位置:“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送下电脑吗?你来比我回去更快。”
向延龙醒来的时候,向满刚好拿了房卡下楼取电脑。
他以为姐姐有什么事,急匆匆跟着下了楼,脚上还穿着一次性拖鞋,他看到向满和一个很俊朗的男人在酒店门口说话,姿态亲密,看上去很般配,那男人还摸了摸向满的脑袋,和自己在家时揉那只刚出生的小白猫差不多。
沈唯清的视线越过向满,看到那手足无措的男孩,然后朝她扬扬下巴:“你弟?”
向满回头,看见向延龙脸上的不可思议
昨晚还说自己单身呢。
姐弟俩并排上电梯,向延龙率先开口:“那是姐夫吗?”
向满不想回答,只是攥紧了手指,谎言被揭穿,她满脸飞红。
“姐夫对你好不好?”向延龙又问一句,然后又自答,“肯定很好,姐,你在姐夫面前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也说不准。”
他只是觉得自己从没见过姐姐的这一面,在那个男人面前,姐姐和昨天刚见面时的孤高又不一样了,她连背影都是柔顺的,敛去棱角的,完全就是个沉浸在爱意里的、温柔而幸福的小女人。
向延龙这样说的时候,向满本能地皱起眉,烦躁自心头起。
“姐夫应该很有钱吧?”向延龙说。
向满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刚看到他的车了,那车很贵。”
向满淡淡地:“那你很厉害,我到现在都不认识车标。”
向延龙又挠头:“哎呀,我,我是男生嘛,对这些东西比较感兴趣。”
其实不用看外在,光看那男人的气质也能窥探一二,那是优渥人生养出来的姿态,坦然自如,这装不出来。
“他的钱跟我们没关系,”电梯门打开,向满迈步出去,“你缺的,姐给你买。”
向满带向延龙去逛商场。
衣服,鞋子,日用品,电子产品
向满本身就不是个常逛街的人,给向延龙买东西也都是第一考虑性价比,不需要多好的牌子,简单舒适就行,若是再加一项,就是符合年轻人审美,她不想让向延龙进了大学后与同学们有什么区别。
年轻男孩子,稍微一打扮就脱胎换骨,向延龙脚上踩了一只运动鞋,另一只拿在手里看价签,悄悄喊向满:“姐,太贵了。”
向满不动声色朝他摇摇头,起身去结账。
她还给向延龙买了新手机和电脑,手机不到两千块,电脑也是基础款,和她自己用的差不多,能满足日常需求。
向延龙拿到手机就对着向满拍了一张,向满抬手去挡:“拍我做什么?”
“留念。”向延龙说。
向满又给他办了一张本地电话卡,但她没有存上自己的手机号,任向延龙怎么求,她都摇头。
“姐,我们以后在同一个城市了,总是要经常见面的啊。”
向满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只是挽着他的胳膊:“走,带你吃烤鸭去。”
姜晨给了向满很多餐厅的优惠券,还有咖啡店,网红奶茶,向满从前没用的,这下都派上了用场。
她还带向延龙去了玩了密室,微恐的,那种数字解密类的关卡在向延龙这儿简单得像小儿科,她和沈唯清说起来时,脸上的骄傲根本藏不住,惹得沈唯清去捏她脸:“我发现只有在你弟面前,你才真的高兴。”
向满又抿住了唇:“因为我弟对我也很好。这是相互的,毕竟我身边的亲人只有他了。”
她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龙龙是她从小带大的孩子,不夸张地说,她和龙龙相处的时间比和父母还要多,龙龙从小就乖,就懂事,就善解人意。
从小到大,她看了许多身边故事,包括自身在内——父母如何偏心,弟弟如何不体谅姐姐,姐姐又如何被孝道捆绑,一辈子供养弟弟,逃不开枷锁
向满无比庆幸,她虽然生长在父母愚昧的家庭里,但起码,向延龙是清醒的,他接受了教育,他独立。
姐弟之间的感情不是假的。
向延龙不会趴在她身上吸血,她也会杜绝任何一丝可能。所以当沈唯清提议让向延龙搬到家里来,住到开学,向满毫不迟疑地回绝了:“我只给他力所能及的帮忙,不能负担他的生活。那是他的人生,不是我的。”
向延龙倒是也争气。
他很快找到了一份烧烤店服务生的临时工作,就在学校附近,有员工宿舍,他想趁开学前给自己挣点生活费,向满很支持。
“要提前问好几号发薪?会不会押工资?宿舍的条件怎么样?还要和同事好好相处,凡事退一步,别太针锋相对了。”
向延龙连连应着。
他明天一早要去办健康证,正在查该去哪里体检。他问向满:“姐,能把你的电脑借我用用吗?我看看你都下载了些什么东西,我也学一下,不大会用。”
向延龙第一次拥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新鲜劲儿还没过。
向满把电脑给他,俯身帮他收拾行李。
行李箱也买了新的,干净利落的黑色硬箱,向满把新买的衣服一件件叠进去,再把向延龙日用品收纳好,放在最上面。
一些现金,不多。
还有证件,也就一张身份证。
向满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阖上行李箱,向延龙刚好站起身,打算出门。
“去哪?”
“去烧烤店。”
“不是说后天才上班?”向满看了看时间,傍晚了。
“对,经理让我先去熟悉一下宿舍,如果顺利,我明天就能搬进去了,这房间多贵呀。”
向满完全没怀疑。
杨晓青给她发了新任务,店庆活动还要持续一周多,很多款药绩效点都没达到,她去了一趟店里,把任务布置下去,顺便做日常检查。
她一直在店里忙,手机放在休息室的柜子里,没在意,直到晚上九点多闭店下班,向满看到起码十几个未接语音通话,都是沈唯清。可当她打回去,那边却是向延龙的声音。
“姐,你来接一下姐夫好不好?”向延龙那边很嘈杂,“他喝多了,我搬不动”
向满脸色登时沉下来,忽略了后半句,先问出口的是:“他为什么和你在一起?”
向延龙嗫嚅着,不知怎么回答
向满按照地址去接人。
向延龙下午的确是去了他打工的烧烤店,却不是为了他说的假借口,他悄悄拿向满的电脑找到了沈唯清的微信,不声不响把人约了出来,以吃饭为由,是想探一探他这个姐夫的底。
他和沈唯清说的是:“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不放心我姐跟你。”
不要说向延龙了,就是向满也被吓到了,从来不碰酒精的人被向延龙灌了一晚上,提杯必应,绝对不养鱼。
“喝了多少?”
“不少”向延龙愧疚,但尚能站得稳。
向满架着沈唯清,他醉得瞳孔都散了,骨架快要把她压垮,车停得远,向满又不敢开上路,只能原地等代驾。
“是我主动约姐夫出来的,姐,怪我。”
向满又急又恼,此刻也顾不上谁对谁错。向延龙要帮她一起,被她拒绝:“忙你的吧。”
绝不让向延龙知道沈PanPan唯清住在哪
沈唯清其实没有丧失清醒,就是头脑昏沉。
他忘了自己上一次碰酒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在国外读书的时候,那时还不过二十岁,派对上和人赌气,半瓶威士忌下去,睡了三天。从那时开始,他控制自己不再沾酒。
但为什么总觉得最近尝过酒精滋味呢?
沈唯清手搭在额前,在床上平躺,走马灯似的记忆闪现,终于找到源头,哦,是他亲吻向满时,她唇齿间的味道。
这姐弟俩的酒量如出一辙。
冰凉触到他脸上,是向满浸湿了毛巾来给他擦脸。
沈唯清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他勉强睁眼,看见向满居高临下站在床边,冷眼瞧着他:“知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沈唯清沉沉笑了声:“你弟弟有心试我呢,我能不喝?”
他抓住向满的手腕,把人往怀里带,向满被他拽得倒在床沿,又被他手臂裹挟着,牢牢禁锢住。他自背后环抱着她,气息拂在向满后颈,一阵阵的滚烫。
向满觉得痒,想躲,沈唯清的手臂却又紧了几分。他微微撑起身子,拧着她下巴逼迫她转头,与她纠缠一个吻,然后便停了下来。
“怎么办,我喝多了,现在什么都干不了。”
向满不做声。
沉默了一会儿,沈唯清以为她生气,又撑着力气解释了一遍:“真不是我主动联系你家里人,你弟弟先来找我的。”
向满心一软,感觉自己也像是被酒精迷惑住了,大脑变得缓慢,好像摇摆上岸的潮汐。
她握紧沈唯清横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指节交握,紧扣。
“那我弟弟都跟你讲什么了?”
“放心,你弟嘴很严,什么都没讲。”沈唯清顿了顿,“哦,也不是完全没收获,他跟我讲起你前男友了,说你前男友当初对你有多好,对你多么掏心掏肺一家子机灵鬼儿,这就给我上眼药了。”
向满才不信:“你说清楚,是你问的,还是我弟弟主动讲的?”
沈唯清眼看被揭穿,笑得更加欢畅。
向满背紧贴他的胸膛,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震荡。
“我问的,行了吧。”
“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向满不紧张,她和赵呈为何分手,向延龙并不知晓。
沈唯清没说话,只是把她拥得更紧了,许久才开口:
“他陪你一段而已,我能陪你几十年。”
沈唯清浸了醉意的声线,比空调出风口溢出的冷风打散了:
“只要你愿意,满满。”
向满特别喜欢这间卧室的窗景,能看到朝阳公园的一角,远处是中国尊,那是北京最高的地标建筑,高厦之下,车流夜灯交汇涌动,如碎金铺陈,烟火气里添一抹浮华景,再缱绻的情话也不如这夜色动人。
偏偏此刻,这灿若星辰的夜景入不了她的眼。
她心里满满当当装着的全是沈唯清这句话。
只要她愿意。
既然她也舍不得。
是不是还能再争取一下,再努力一下?
“沈唯清,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么?”
沈唯清明白向满在讲什么,闷声回应:“飞机两个半小时,一天几个来回也够了。我可从来没答应要分手。”
“如果我也离开这里了呢?”向满深深呼吸,“我们会越来越远。”
“那也一样,我不信你还能到月亮上去?”
沈唯清贴着她的后颈,轻轻印下一个吻:“没让你辛苦,你只要别跟我玩什么人间蒸发,其他所有,都交给我。”
“向满,你要信我。”
向满没发现自己掉泪了,她的眼泪洇湿床单一角,像是在污泥烂沼里开出的花,寂寂夜途中的火把。
沈唯清是持着火把的人。
她在脚下一隅光亮之地中徘徊,寻觅下一个去处,沈唯清把光亮交给她,对她说,要信他。
可惜,人可付出的信任有限。
选择了信自己,就没法信别人。
一种选择
向满翻了个身, 面对着沈唯清,亲吻他的眉骨。
以为他睡着了,这个吻多少有点过于清浅和小心, 谁知沈唯清悠悠睁开眼,那表情分明是嫌她没诚意, 然后不由分说欺身过来, 以更重的力道侵占她的每一缕氧气。
这座城市永不休憩,整夜都是亮堂堂,夜色照进他的眼睛,像是一副以油烘过的抽象水墨, 向满仔仔细细端详那眼睛里的底色,却被沈唯清抬手盖住。
“我酒醒了, 你还睡不睡?”
向满不说话。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想要就是想要。
一双手腕都被沈唯清掐着,锁在耳侧, 没了借力的支点, 整个人便更像被洋流裹挟的游鱼,沈唯清低头允吻她脖颈时,正值她被裹挟至漩涡中心。
情/欲之事上, 沈唯清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她的每一处命门。
失控时分, 她难耐地去喊他名字。
后面还跟了一句什么,含混不清的,揉在他们交复叠起的呼吸声里。
沈唯清当时没听见,是在第二天一早才忽然想起来,问向满那时究竟说了什么?
向满坦言回答:“我说, 你好厉害。”
沈唯清一口咖啡呛依誮在喉咙。
他以难以言说的目光看向向满,一时间不知是该感谢她的夸奖, 还是欣慰她的坦诚,在这种事情上被表扬,身为男人该作何反应?
向满知道他误会了,却也未做解释,咬下一口餐包,索性成全他促狭的好胜心。
她原本的意思其实是,沈唯清,你很厉害。
你让一个从不会心软的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抉择时期期艾艾,犹豫不决,这是多大的本事。
你在这段关系里好像居于低处,但实际上,你的每一处退让和卑微都化作斧钺钩叉,在我心上狠狠地捣。
你其实从来没有放弃说服我。
向满逐渐理清了思绪,她想先把工作安顿好,在离开北京之前,和沈唯清开诚布公好好谈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工作安排,还有即将去往的城市。
在婚姻恋爱观上,她和沈唯清有全然不同的立场和坚持,这矛盾始终存在。向满也决计不会允许沈唯清真的追随她而来。
至于两人身处异地以后,这段感情能存续多久,全凭天意。
这是她对沈唯清一再心软之后,违拗本意做出的折中取正。
转眼便是七月流火之时。
盛暑溽热迈入鼎盛。
“把你弟约出来,就说上次没喝好,我再请他一回。”沈唯清这样对向满说。
入夏,车隽老公的融合餐厅延长了晚上的营业时间,请了调酒师,划分一面外墙做小档口,门口等待区摆上小马扎,只做外带鸡尾酒和果啤。五道营胡同晚上总有端着冷饮散步的年轻人,在一爿爿餐厅和酒吧间穿梭,消解良夜。
向满觉得沈唯清要么是对自己有误解,要么是对向延龙有误解,抬头看一眼他,继续搭手上的积木。
沈唯清亲手打磨了几块小木料,刚刚好填补积木的空缺,手艺不错,除了颜色稍有色差,其他都很完美。
“你喝不过他。”
酒量这东西能练,但大半还是靠天赋。沈唯清笑得颇有几分不怀好意:“我悄悄搞两杯不含酒精的,你弟看得出来么?”
向满点头:“可以,只要你不要这张脸。”
沈唯清大笑出声。
沈唯清说过,自己不喜欢北京的春秋冬,唯独夏天,太阳降下去,找个车流不旺的街道随便一转,晚风里稍浮几分温柔意味,有点旖旎良辰那意思了。
只是向满最近愈发忙,她总去总店办公室开会,还经常和齐星晗打电话,俨然一副工作狂人的模样,其它任何事情,包括情之一事在她这都变得兴致不高。
沈唯清稍有一点吃味,因为她一连拒绝了他几次晚上出门约会的邀请,他自嘲说,刚在一起没多久,怎么就像是没了情趣的老夫老妻了?朝夕相处尚且如此,若真是日后他离开北京,回来时再想见她,是不是得约档期了?
他将向满困跪在沙发一角,自背后撩起她的头发,却不允许她回头向他讨要一个吻,力气很重,也很疯,如同一种恶劣的惩罚,最后时分附在她耳畔轻声探问:“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向满只说自己要升职了,事情很多。
“速度够快的。”带着滚烫温度的笑递进向满的耳朵,“升职给加薪么?”
废话。
向满其实很没出息地提前盘算过,离开北京,生活成本变小,与此同时薪水更高,这意味着生活质量会上一个大台阶,也能攒下更多。
这会是她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她在这里的故事快要迎来终章,而向延龙的故事才刚开始书写。
向满为数不多的休息日里,本想带弟弟逛一逛北京城,起码把各个有名的景点走一遭,却没想到,向延龙比她还要忙。
烧烤点每天上午10点上班,清理店面,接中午客人。下午短暂休息,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晚餐高峰。
夏天夜宵客人多,一忙就忙到凌晨。
向满以吃饭为由悄悄去看过,可是却没瞧见向延龙,后来才知道他不在前堂,是在后厨帮忙打下手。
“经理说我说话有口音,让我到后厨去。”
向满愣了下。她之前听惯了,并没意识到向延龙的口音问题。
白色的工服套在向延龙身上,有些大,领口那也空荡荡的,向满帮他整理领口和袖子,然后锤了下他的肩膀,逗他:“没关系,会好的,大学毕业前考个二甲没问题吧?”
向延龙挠挠头,笑了。
向满从来不会为向延龙的未来操心,他那么聪明,又踏实能吃苦,固然北京遍地是钻石,可他经受过打磨与淬炼,未必不会成为其中之一。
七月步入下旬时,老家省份高考批次录取开始。
录取信息是向满上网查的,果不其然,是向延龙心仪的那所学校。
向满高兴疯了,抱着电脑埋首在被子里,沈唯清去拍她屁股:“鸵鸟,顾头不顾腚呢?”
他把被子一掀,向满钻出来,抱住他的腰,又是一顿又哭又笑。
沈唯清沾了一手的眼泪鼻涕,有点嫌弃:“问问小舅子,想要什么?我送他份升学礼物?”
“你真的很爱散财。”向满摇摇头,“不用了,我告诉过我弟,让他以后除却及特殊情况,不要联系你。”
在向延龙的认知里,既然是姐夫,那就是一家人。但向满的解释非常刚硬:“他是他,我们是我们。再严苛点儿说,连你和我都是不同的个体,与人相交要有分寸。”
后面还省了一句,我和他迟早有一天会分开,所以不必太亲近。
为人处世的道理,在老家时没人教导向延龙,现在向满要担这个责任。
向延龙真的很聪明,自那以后见到沈唯清仍是客气热情地喊姐夫,却再没有单独联系过他。
向满把录取信息告诉向延龙,小伙子却一点没有表现出激动:“我早说了我能考上的。”
他问向满:“姐,明天你有没有空?我今天休息,陪我去银行办张卡可以吗?经理说发工资要打到卡里的。”
向满应了句好。
可是没过两分钟,向延龙又打来:“不行了姐,我刚答应了同宿舍的一个兄弟,今天替他值班,他有急事,找我帮帮忙。”
向延龙这么快就交到了朋友,向满也很乐见,她安抚向延龙说,没关系的,改天再去办,银行卡这东西你以后会常用,绑定支付软件之类的。
还有以后交学费也用得上,爸妈给你打钱过来,你就照着录取通知书的步骤交学费,听说现在交学费住宿费都可以在官网扫码支付了。
向满想起自己读书那时候,还要到辅导员那交现金,包里放一沓钱,特怕丢了,于是一再感慨,现在的大学校园可真幸福啊。
她在电话这边喋喋不休,忽略了向延龙的吞吞吐吐,闪烁其词。
“姐,那个,我先上班去了。”
诊室里,向满要先洗手,给手上涂药,然后才能做激光治疗。
一开始会有针扎的轻微痛感,后来痛感会渐渐明显,向满能忍,连皱眉都很少。随着治疗,原本有疤痕的地方会结痂,然后慢慢脱落,长出新肉。
给她治疗的是一位年纪稍大的女医生,刚听见了向满打电话,于是笑说:“我儿子今年也上大学,现在电子支付,对花钱都没个概念,说好的按月给生活费,我每月至少给他打两倍,就这样还说不够花呢。”
向满也笑了笑,他知道向延龙是不会那样的。
况且家里条件困难,能给他凑出学费已经是不易了。
他会懂事的。
当天气温很高,烈阳高照,酷暑难当。
向满上午在医院,下午去总店办公室开会,等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她路过三元梅园买了十几份冰好的奶酪和杏仁豆腐,顺路送到向延龙上班的地方,等他下班和同宿舍的同事们分一分。
可到了烧烤店,问前台,却得知向延龙现在不在班上。
前台小妹妹一边忙着收银,一边告诉向满,那假期工今天闯祸了,刚挨完训,这会儿人应该在宿舍呢。
向满给向延龙打电话,问到了宿舍地址。
其实就是附近老小区的一个狭小的合租房,摆几张上下铺,许多包吃包住的餐厅都会给员工安排这样的宿舍,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好歹在偌大北京有个落脚地。
向满刚来北京时自己找青旅住,条件还不如这呢。
其他人都在班上,这会儿宿舍里只有向延龙一个人,向满推门,一眼看到他整个人蔫蔫的,像是被霜打的茄子,问了才知道,他今天和客人起了冲突,差点动手。
起因是一对小情侣来吃饭,男的喝多了,俩人拌了几句嘴,那男的竟动手打人。经理怕闹大,客客气气去拦,拦不住,周遭人都起身,不知内情,只当闹剧看,向延龙从后厨送菜出来刚巧撞见,他不如经理圆滑,大步冲过去,仗着少年人的莽劲儿直接把那男的压在了地上。
后续自然是对方扬言报警,经理点头哈腰地赔偿和道歉,事后又把向延龙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
“干什么?见义勇为啊?谁让你管闲事儿?”
“开门做生意的,你得罪客人?”
“你收拾收拾结工资走吧,趁早别干了,你高风亮节,这容不下你。”
向延龙学着经理说的话,语气中不免委屈。
向满在他的床铺边坐下,冷眼看着周遭。
一屋子住的都是年轻小伙子,卫生状况实在堪忧,她给向延龙买的那只崭新的黑色行李箱放在角落,连塑料薄膜都没拆,在这生锈的铁架子床和斑驳墙皮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顿了顿,回头问向延龙:“那你为什么要插手?”
向延龙很颓丧:“我记得小时候在家里,爸喝点酒也总动手,后来我长高了,还能护一护今天看那人打他女朋友,我就有点”
向延龙以为向满生气了。
“姐”
向满听完整个故事,只是指指旁边的打包袋:“饿不饿?你先吃点东西。”
“姐”
“工资结了?”
“结了。”
“我帮你收拾行李。”向满站了起来,去拉那只行李箱。“衣服只有这些吗?”
“还有,在卫生间晾着呢。”
“去收,别落下。”
向满没有对弟弟的行为发表任何评价,社会规则与精神意识总会有不相容的时候,这种时刻,你只能坚守一种。
向满词穷,表达不出心里感想,她既说不出他错,却也无法支持他的行为,但如果一定要讲个形容词出来,向满觉得,还是欣慰更多。
她蹲下身,打开向延龙的行李箱,帮他把东西一样样归整好。
向延龙站在门口:“我去把工服还了,免得经理再挑我刺。”
“好。”
“姐,对不起,是我不好,工作我还会再找,学校附近应该也有兼职,我一定会帮你减轻负担的。”
这句话没来由地有些微妙,且怪异。
向满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延龙已经走了。
他的手机放在床铺上,没拿。是向满给他买的那一个,黑色的,透明保护壳,向延龙用得很小心,钢化膜上都没什么划痕的。
向满面色有点凝滞,因着刚刚向延龙说的那句话。
从她弟弟相见开始,她一直觉得有些许奇怪,可论起来,总也找不到源头。刚刚那句话好像是抽丝剥茧的第一根线头,向满莫名觉得焦躁心慌。她复又蹲下,把刚刚阖上的行李箱重新打开,翻翻找找。
一无所获之后,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床铺上的手机
向延龙回来的时候,发现行李箱平摊在地上。
向满坐在床沿。
那铁架子上下铺有点矮,他坐在下铺时脑袋快要顶到木板,但姐姐瘦小,此刻肩膀也塌着,她的手撑在铁架边缘,露出泛白的指节。
向满抬头,眼睛里光彩俱灭,黝黑的瞳仁像是能吸收掉所有光线,向延龙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莫名心下一紧。那眼睛里的情绪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相反,她很平静。
绝望至深处,人心会变一潭死水。
“姐”夏夜晚风烘热,向延龙去店里一个来回,跑了一身汗,这会儿汗水黏在后背,一点点变冷。
向满很平静地把手机递过去。
那是向延龙的手机。
“给爸打电话。”她声线四平八稳,相比之下,向延龙接手机的动作倒是颤颤巍巍。
“现在?”
“不行么?”向满直视着他,“你害怕么?你在怕什么?”
把手机塞到向延龙手里。
她很少有这样执拗的时刻。
“打。现在。”
向延龙刚注册的微信,里面好友不多,除了同学,烧烤店的几个同事,就剩姐姐和爸爸了。
向满没有向斌的联系方式,她是靠头像认出人的,向斌的微信头像,是家乡后山那片早已枯死的果树林。
向斌一伙人当初种果树没干出名堂,反倒是前年有大老板进山投资,包地种中药材,才总算没浪费那块山坡。
同样一块地,种出来的水果又酸又不值钱,而中药珍贵,价格高昂。
连死物都分三六九等,更何况人呢?
向满就是那个扔在山坡没人管的落地果,是扒开来汁水酸苦的小个儿橙子。她就该腐烂在泥里,化成养分,供养昂贵的药材成长。
“姐”
等待语音电话接通的那几秒,向延龙慌了。
他来到北京的这段日子,不间歇地和爸妈分享自己的行程,也把偷拍的向满的照片发给向斌。
向满看到了。
电话接通,向斌的回应也加以证实。
向满太多年没听过向斌的声音,以至于声线从手机里传出来,她有些辨认不出。
向斌说:“怎么这么晚打电话?你姐没跟你在一起?”
很吵,非常吵。
向满听见了麻将牌相敲的噪音。
向斌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就和工友们侃大山搓麻,向满努力去回想向斌的脸,却想不起来细节,只记得他被烟油子熏黄的手指,一竖眉毛眼角就会夹起的沟壑,还有那双黑漆漆的眼。
她有一双和向斌一样的眼睛。
向满无数次对着镜子发呆,但人的长相可不是说改就能改,就好像你抹不掉自己的来处。
没待电话那头说下一句话,向满就把电话夺过来,长按,关机。
向延龙这会儿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他有三个姐姐。
大姐比他大太多了,他稍懂事时大姐已经出嫁,姐弟俩感情不算深。
二姐脾气火爆又古怪,常趁他光着睡觉的时候把他屁股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他还不敢叫,因为二姐眯着眼吓他,你敢告诉爸妈,我就把你尿尿那小东西剁掉。
三姐最好,他最喜欢这个姐姐了,因为她内向,不爱说话,但对他温柔,又和善。
她会把碗里的腊肉都夹给他,会背着他上山干活,闲时坐下来发呆,望着山际的太阳,风吹过来,又吹过去,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是全天下脾气最好的人。
他从未见过她生气。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此刻的向满把手机递还给他,灯把她的脸照成一片没什么血色的白,但她神色依旧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向延龙哽着喉咙,硬生生逼出一句辩解:“姐,爸妈都挺记挂你的所以我”
向满朝他笑笑:“爸妈知道你来找我?”
向延龙没作声,默认了。
他对姐姐的承诺,到底是没作数。
向满点点头:“那他们怎么说的?我走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一句话不让你带吧?”
“他们没说什么,就让你多照顾我。”
“怎么照顾?说具体点。”
向延龙身上穿着向满给她买的衣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
仅仅是帮他买几件衣服,买些日用品,这样照顾吗?
当然不是的。
向延龙不敢看向满,他紧紧抿着嘴唇。
“难以启齿么?”向满鞋尖踹了下地上的行李箱,哧啦一声。
她是刚刚才想起整个故事究竟哪里最怪异的,向延龙是来上学的,不是为了来投奔她的,可他来时身上就剩几张零钱,别无他物。
向满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弟弟:“你来的时候,爸妈给你学费了吗?给你生活费了吗?”
又或者:“爸给你转账了吗?”
可是随着向延龙的再次沉默,一切昭然若揭。
向满终于明白所有。
在家里人看来,这连一场赌博都算不上,向满必定不会不顾她弟弟,即便她不愿意,即便她有万千难处,但只要坚持住,她一定会管,会负担他求学之路上的全部花销。
感情就是这样,一旦心软,注定节节败退。
到底还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亲人最能拿捏她命脉,不论她这些年在外面修炼得如何独来独往,如何果决干脆,如何冷心冷肺,但扒了皮拆了骨,她还是从前那个胆小的好姐姐,心软的小姑娘
向满当晚没有回家。
她去了火车站。
北京站那个巨大的时钟,整点会报时,向满记得自己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坐了近三十个小时的硬座,于晨起时分到达。
她沿着北京站出站口那条长长的、昏暗的爬坡走廊,一路走到广场,头顶太阳的的那一刻刚好整点,时钟就在她正上方重重敲响,回荡在偌大广场,轰然而空旷。
人们喜欢对赋予一些时刻特别的意义,比如这声钟响,在向满看来是盛大的开幕,幕布之后,是属于她的、崭新的以后。
因此这几年,她每每心烦意乱,就跑火车站来躲清静,即便这可能是最嘈杂、最人声鼎沸之处。
还有一次,也是深夜,她因为业绩原因被杨晓青骂了一通,一个人往火车站走,路上看见了几位穿着专业的大爷夜跑。他们经过北京站,东单,王府井,沿着长安街一路向前,监测心率的手表在大爷手腕上闪光。
向满觉得,哦,跑步也是个消解心烦的选项。
自那以后,她也多了一项夜跑的爱好
向满以车站为起点,一路跑跑停停,歇歇走走。
等回到家的时候,迎接她的是沈唯清的暴怒:“你这一晚上去哪了?玩失踪?我快报警了都。”
夏天白昼长,这才不到六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向满身上披着阳光,还有汗,她抹了一把脸,没有回答沈唯清,只是拎起手上油香油香的塑料袋,笑得特高兴:“给你带了早饭。”
沈唯清一时不知该拿向满怎么办。
昨晚她失联,他第一时间联系向延龙,却无果,向延龙什么时候把他给拉黑了。他不知道是向满干的。
伸手抓住向满手腕,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冰冰凉凉,没什么事。
于是问:“吵架了?”
和你弟?
“没有。”
“撒谎。”
向满不看他,只是摇摇头,“先吃饭。”
她路过楼下早餐店,买了不少样数,豆浆,红糖饼,芝麻烧饼,烧卖闷头不言,只顾吃。
昨晚就没吃饭,是真饿坏了。
这架势,沈唯清都怕她噎死,起身给她倒水,顺手把冰箱里向满最爱吃的那瓶辣椒酱拿出来,让她伴着吃。
不是最喜欢了么?
谁知,盖子打开,向满闻着味儿就撂了筷子,快步冲到卫生间,抱着马桶狂吐。
沈唯清原本就因为她失踪一夜惊魂未定,这下可好,剩下的半条魂魄也险些吓没。他跟着进去,看见向满坐在地砖上,眼泪鼻涕一起流。
她还能腾出空给他解释呢:“我刚跑步来着,吃急了”
沈唯清当然知道没这么简单,他蹲下来,手掌附在她的背,轻轻给她顺气:“出什么事,跟我讲。”
向满摇头。
“跟你弟弟怎么了?姐弟俩都不搭理我,总不会是跟我有关吧?”
向满还是摇头。
她把沈唯清往外推,沈唯清不肯:“我又不嫌弃你,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向满哑着嗓子:“我吐干净了,现在要上厕所,你也旁观么?”
“”
直到沈唯清出去了,向满才扶着墙站起身,往墙上靠了靠,没力气,又软塌塌地坐了下去。
昨晚开始绷着的那根线到此刻终于断裂。
向延龙说的话在她两只耳朵之间钻来钻去。
他说:“姐,爸妈说送我到市里读高三已经花了大半积蓄了,他们今年还要盖房,实在没钱供我。”
他说:“姐,我这学校的学费已经算很低了。”
他说:“姐,我不是不懂事,我知道你也难,我去了学校也会做兼职,我会给你减轻负担的。”
医生告诉向满,手上这伤口可千万不能再加重了,尽量不要碰冷水,也不要去抠,不要去撕死皮。但向满忍不住,她的指甲按进手心,仰头问向延龙:“什么叫做,给我减轻负担?”
这原本是我该负担的么?
我的人生注定负担这些么?
向延龙喘着气,也激动起来,他抵力相争:“可是别人的姐姐都是这样的。”
“所以这是对的么?”向满并非笨拙,她只是不爱表达,其实聪慧而敏感,心里的千楼万厦比任何人都要繁复。
她对向延龙说:“别装了,你之所以觉得难以启齿,是因为你接受过教育,你深知这不对,但你做了选择,你只是选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向满闻到那辣椒酱的味道会觉得恶心。
她骗向延龙,自己从不会想家。
其实会的,不然她不会忍着手疼,也要给自己做一罐家乡味道。
但自今天开始,以后都不会了。
那遥远的家乡,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她记挂了
沈唯清站在门口,一声极低,极轻的啜泣传出来,好像微弱模糊的幻听。
他的手抬起,停在门边,却没有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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