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旅行
网上说, 当你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以第三视角观察梦境时,这叫清醒梦。
意味着你没有睡沉, 正在濒醒的边缘。
向满梦里的一切像是老旧照片,洋洋洒洒铺了一层尘土, 她用手拂了拂眼前, 这才看清,梦里的场景是家那边县里最热闹的一条街。
梦里的她坐在一家米粉店门口愣神儿,店门口的塑料棚下挂了一颗白灯泡,蚊子砰砰往上撞, 米粉店老板一边收摊一边用问她,用的是家乡话:“这么晚了, 不回家?”
向满抠了抠石阶边缘,说:“等车。”
这么晚了,哪里还有车?
她只是不想回家。
那时她刚挨完向斌的一顿揍, 向斌驳了她去外地继续读书的哀求, 并勒令她,你不是和老赵家那小子好么?告诉他,让他家赶紧来提亲, 把事儿定了, 你别当那赔钱货。
而赵呈呢?他知道向满的心思,对她说:要是你真想出去看看,见见世面,那咱们就跑吧?
向满考上的大专不远,就在本省, 但对她来说也是从来没出过的远门,要提前来街上买点吃的和用的。
直到此刻, 她依旧心下怯怯,又害怕又愧疚,离家出走,是多么大胆的决定。
她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思考,来理清思绪。
谨慎的人从来不妄下决策。
米粉店老板看出她撒谎,也没多问,只是把当天剩的一截卤猪尾和半个卤猪脚装起来,递给她:“小小年纪,赶紧回家。”
向满在打烊了的米粉店门口一个人坐到了天亮,终于下定决心,回家简单收了几件衣服。
再然后,她和赵呈一起坐上了离家的大客车。
赵呈看见她包里的证件,吓了一跳:“你偷户口本干什么?”
客车满满当当,向满挤在末排,山路颠簸得她直想吐,忍着恶心回答:“我去改名。”
那时向满已经成年,具备改名权利。派出所户籍部门按流程办事,提交资料时有一项更名理由,向满不知道该怎么写,坐在办事窗口前,迟迟不落笔。
经手资料的工作人员是位女性,是能当向满阿姨的年纪。她看了一眼向满的名字,又看了一眼向满,环顾四周,然后极小声地提醒了一句:“一般来说,要么是重名太多,要么是名字有歧义,影响日常生活,你这两个都写吧。”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这个办事窗口前,她不知见过多少个“招娣”。这些女孩子在有意识、有自由、有能力以后,尝试着自救,尝试着掌控人生,先从掌控自己的名字开始。
当然,也不知还有多少“招娣”,因为这样那样的苦衷,依然顶着这名字生活。
她看着眼前握笔写字的女孩。
不过刚成年的年纪,又瘦又小,内向不多话,一双黑眸里却像是憋着劲儿似的,在“变更后”那一栏,一笔一划,及其用力地写下自己设想好的名字——向满。
要圆圆满满。
今天开始,我要一点点地,把人生所有缺口都填平;
以后的日子,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日子,一定是圆满的。
向满看到梦里的自己在掉眼泪,拿着新身份证的女孩从办事大厅走出来,站在门口,大颗眼泪往下掉。
向满伸手想去帮她擦,却怎么也触不到实质。
特别特别明媚的天气,纯蓝苍穹,一丝云彩都没有。
热辣阳光让人眼晕。
她感觉到热,也感觉到疲惫。
直到身体有意识,腰被人从后面揽紧。
她微睁开眼,看见的是沈唯清卧室里的高级陈设。
窗帘密不透光。
沈唯清就在她身后,抱着她入眠。
他昨晚也是一夜未睡,此刻俩人都需要补觉。察觉她醒了,他手上力道又紧了几分,掌心轻拍她,像哄从梦魇中惊醒的孩子:“继续睡,还早。”
“听话。”他这样哄。
向满又阖上了眼。
冥冥中思索的却是,我该听谁的话?谁才是永远站在我这边的人?
除了我自己,还会有谁?
向满又做了一个梦,这次不再是旁观者了。
她梦见赵呈,他就在她面前,掐着她的脖颈,指节死死叩住她的喉咙,很生气的模样吼她:走,跟我回家。
她不肯,于是眼前的脸开始变幻。
变成向斌,变成弟弟。后来又变成沈唯清
可他们吼出口的都是同一句话。
向满这下彻底惊醒,一股气坐起身,脑门上全是汗。
卧室门没关,外面有声响。
她拢了拢头发,下床,走出去,看见沈唯清在做饭。
外面已经是晚霞漫天。
他起得比向满早,怕她胃肠还是不舒服,做的都是简单清淡的菜,小炒藕片,白灼生菜,还有一道素烩,保鲜箱里是刚送来的新鲜的水蜜桃,他用水果刀小心剃核,切成一瓣瓣,回头看见睡得一脸懵的向满,把果盘往她手里递:“去,端桌上去。”
向满吃了一整盘桃子,人总算清醒过来,张口说话却发现嗓子哑,沈唯清幽幽看她一眼:“帮你挂号了,明天再去一躺医院,这次直接做胃镜。”
她从前总吃那些速食,还爱吃辣,胃肠能好就出鬼了。
向满摇摇头,她想解释,胃是情绪器官,自己只是心情不好才有巨大反应,可又看见垃圾桶里的东西——沈唯清把那辣椒酱连瓶一起扔了,怕她看见会烦。
他其实是最心思细腻的人。
他什么都知道。
“我弟弟有联系你吗?”
沈唯清不抬头:“不知道,手机在那,你自己翻。”
向满真就拿来他手机重新确认了一遍,确定他和向延龙的联系方式已经双向拉黑了,心里才松泛几分。
她告诉沈唯清:“如果我弟弟用其他方式联系到你,你不要理他。”
“还能通过什么方式?”沈唯清说,“这世界这么大,你要是铁了心不想被人找到,别人就算捅破天也没用。”
他猜到了向满和弟弟必定是因为什么事起了冲突,且这冲突还不小,但他不能问,也知道不该问。
说来奇怪,他一直都觉得向满身上有秘密,如今,这秘密终于朝他打开了一个口,他却完全没有探究的欲望了。
因为向满的反应让他心慌。
沈唯清其实没怎么体会过这种名为心慌的情绪。
他静静盯着向满的脸,自她眉眼,到鼻梁,再到那瘦成一个尖儿的下巴,满腔疑问也只能咽下,心慌像是蓬乱的野草,幕天席地地生长,向上顶,向上攀,搞得人不得安宁
向满却是他的对照面。
一夜未归之后,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平静地没有一点儿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沈唯清知道,自己在卫生间门外听到的那声微弱的啜泣不是假的。
向满很听话,非常听话。
让她请假去医院检查,就乖乖去医院检查,让她吃药就吃药,让她按时吃饭就按时吃饭,可她越是听话,沈唯清就越是觉得不对劲儿,他甚至觉得向满是那天晚上出去撞了鬼,被人夺舍了。他极其幼稚地想要故意激怒她,逼她和自己斗嘴。
不是喜欢骂人吗?不是喜欢吵架吗?不是牙尖嘴利爱咬人吗?
他坐在向满身边,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看着向满一言不发搭积木,抬手,把她刚拼的那一块给掰了下来。
向满看着他。
“错了,这里是三齿。”他说,“教你多少遍了?你这得做多少无用功?”
向满歪着脑袋看了看,点点头。不消他动手,自己就把错了的全拆了。
“”
“向满。”
“嗯?”
“你这些天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觉得你这脑袋里没憋什么好主意呢?”
他的手掌盖住她的后脑。
她刚洗过的头发,软软的,淡淡的香,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里,被缠绕,被包裹。
沈唯清觉得自己这颗心越来越软了,在向满面前。
她不知不觉改变了他太多东西,无声无息地,就比如他以前从不觉得男女之间应该有孰强孰弱之分。他一直认为,健康的爱情是旗鼓相当的,是针尖对麦芒的,生活则是切磋,有来有往才有意思。
可向满让他有了新感悟,男人可以在任何事情上不服输,唯独感情一事是个例外。在你深爱的女人面前,你要居于劣势,你要抬头仰望,你要习惯追随。
沈唯清觉得向满捏住了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血管,她松手,他周身便有血液可流,她紧握,他便离命悬一线不远了。
这真不是个好兆头。
向满把手上这几块积木拼好,侧身躺下,头枕在沈唯清的腿上,像只猫。
“你觉得我哪里不对?”
沈唯清捏她耳垂:“现在就不对。”她什么时候这么黏人过?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接下来说了一句多么大错特错的话:“没见你这些天跟你弟联系,姐弟俩,有什么解不开的仇?”
“刚认识你我就觉得,这小姑娘年纪不大,一脸苦大仇深,”他掐她脸,“后来发现你基本不和家里人联络,还以为你跟我一样,现在看来是错了。”
向满一动不动,语气特别平静:“哪里错了?”
“我不联系,是因为我不需要。”沈唯清说,“你呢?你是么?”
你不是不需要关爱,你是在躲。
至于躲什么,我想听你告诉我。
等你判定,我可以走进你,可以知道你的秘密。
“我过几天要出差。”沈唯清说。
“去多久?”
“十天左右。”
“好。”
向满答应得浅淡,可沈唯清心里总觉不对劲儿,他强硬掰过向满的脸,仔仔细细看她眼睛,好像真能辨别出什么似的,似笑非笑地逗她:“你不会趁我不在家干什么坏事儿吧?”
能干些什么呢?
离家出走吗?
向满想到这里忽然笑出来,双手抬起,拢住沈唯清的脖颈:“放心。”
你放心,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
还不到时候
沈唯清去机场那天,向满和他一同出门,却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车给你,你开走。”
向满没接:“我还是不敢上路。”
“出息。”沈唯清揉她脑袋,“等我回来,带你练车。”
“好。”
之所以往西走,是因为姜晨父亲回北京来复查,姜晨借此机会带父母一起去八大处爬山祈福,约向满一起。
八大处在石景山,因为三山之间共有八座保存完好的佛寺古刹而得名。向满原本不想打扰别人家庭团聚,却耐不住姜晨软磨硬泡,她说自己缺了个帮忙拍合照的人。
“不瞒你说小满姐,我以前总觉得日子那么长,很多事都不着急,可是我爸病这一遭我才觉得害怕,我翻了翻自己手机相册,连一张爸妈照片都没有。”
怕上了年纪人太累,姜晨给爸妈买了缆车票,自己则挽着向满的手,她们沿木质栈道一路向上。
暮夏初秋时分,山间尽是好风光,向满第一次和姜晨说这样的话,她说:“姜晨,我其实很羡慕你。”
羡慕你勇敢,羡慕你莽撞,更羡慕你拥有可以包容你莽撞,给你机会成长的家人。
山上游客特别多,姜晨被石阶绊得踉踉跄跄。她抓着向满的手臂借力,朝她笑:“我还羡慕你呢,小满姐。”
“你是不是要走了?”她问。
“对。”向满点头,“定好了,下个月。”
“那我有空的时候可以去找你玩吗?”
“当然。”
途径寺庙,灵光寺,主开智开悟。
人群之中,香火鼎盛,姜晨去请了香,拉着向满一起叩拜。
向满还去法物流通处请了两串香灰琉璃手串,姜晨问她:“我刚替我爸妈求健康来着?小满姐,你求什么?”
说完又赶紧捂上嘴看四周,小声问向满:“这是不是说了就不灵了?”
向满笑说这有什么要紧。刚刚叩拜之时,她看到前面一个香客跪在蒲团上泣不成声,忽然想起自己在网上看到的一句,关于当代年轻人为什么爱上了拜佛?
不是因为真的需要求些什么。
而是有些说不出口的话,有些难宣于口的委屈,佛祖会知道。
莽莽林海之间,高香直上云霄
过了两天。
向满也和钟尔旗约了饭。
就在钟尔旗公司楼下,一顿午饭简餐。
钟尔旗如今忙到脚不沾地,产品新版本测试,她告诉向满,自己已经连续一周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等到产品上线,她要给自己放大假。
“那你可以和姜晨一起来找我,等我安顿下来,给你们发地址。”
钟尔旗一听便知向满是要走了,心说完蛋,再没人能一起喝酒了。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上个月,我听到了点郭蒙的消息。”钟尔旗低头挖饭,说起那个人,她不似半年前那样激动了,反倒像是在讨论一桩事不关己的闲事,“我大学学姐,做hr,她接了郭蒙的简历,给我透消息,说郭蒙这几个月一直在找工作,好像很不顺利。”
“之前那件事闹得有点大,他本来换了家公司,马上要入职了,结果背调被卡。他前同事说他私生活混乱。”钟尔旗说到这里哈哈大笑,“小满,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很痛快?但其实并没有。”
向满问原因,钟尔旗却说不知道,莫名其妙,就是心下平静,毫无波澜。
“我对他连恨都没有了,他好死赖活都跟我没关系。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放下了吧。”
那年跨年夜,许愿自己收敛火爆性格、要变得沉稳些的女孩子,如今真的如愿变得稳重。她甚至对背叛过自己的男人都能一笑而过,不入眼不入心。
你说时间多神奇?
又过了两天。
向满去店里,把店长工作做最后收尾和交接。
向满春节时替值班的年轻店员小姑娘悄悄把她拉到一边,几分羞赧地问她:“小满姐,我想找你帮忙“
向满把她工服衣领翻好:“你说,但不可以替你值班了。”
“不是不是,”小姑娘指了指墙上,和营业执照等证件一同悬挂在店里的,是向满的执业药师资格证,“小满姐,我听说你要调走了,我知道我现在肯定不够格,但我也想考那个证,以后我也想”
我也想当店长,我也想像你一样,有明朗的职业上升途径。起码有个努力的目标。
“好。”向满说,“改天我把我用过的考试书和笔记送给你,但你要好好留着,因为那也是我的前辈送给我的。”
她还记得孙霖,那个因为结婚生子被迫离职的同事。店员之间会比较绩效提成,当初她们是竞争关系,可当孙霖离职时,却把自己多年的心血都送给了向满。
孙霖那时说的话,向满一直记得。
她说,我们之间没什么仇怨,我只是比你年纪大些,我现在的难堪和困境你迟早也要经历,我祝你好,更祝你选对路。
同为女性的惺惺相惜,向满体会了,如今也把这份心意转交出去
工作收尾结束,向满把夏季度绩效表发给杨晓青。
这是她最后一次以下属的身份给杨晓青“汇报工作”,却意外得知,杨晓青请了几天假回老家了。
杨晓青工作狂,向满在她手底下这么多年,几乎没见过她告假,觉得稀奇。
她们打语音电话讲工作,杨晓青那边却忽然传出一句清脆的喊声:“妈妈!我打不开!”然后是小孩子的爆哭。
杨晓青慌慌张张挂了电话。向满等了两分钟,那边才回电过来,杨晓青有些喘,语气也有几分试探,她赌向满刚刚没听见:“我小外甥女,把饭碗打碎了。”
向满笑了笑,主动把话题掀了过去,继续说绩效,没提刚刚的插曲。
其实不是外甥女,是杨晓青的女儿。
杨晓青并非一直没结婚,她三十出头的年纪,其实早就成家,老公和孩子都在老家,向满一直都知道。起因是她有一次不小心撞见杨晓青和孩子打电话,语气温柔宠溺。
还有那年春节,杨晓青给向满发来一张年夜饭的照片,照片里有一只小手在够桌上的橙汁。
每个人都有苦衷,每个人都有秘密。
向满宁愿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些年,也不做那个捣蛋的人。
是好几年以后了,杨晓青真真正正和向满坦白自己的时候,聊起这些年对孩子的亏欠:“孩子在老家,爷爷奶奶带,我只有春节才能挤出时间回去看看,要不是孩子要开家长会,必须妈妈去,我也不想请假的。”
杨晓青的难处在于,她不敢对外宣称自己有家室有孩子,就比如区域经理这个位置,要经常出差,频繁加班,她有时真心惧怕别人的“体谅”,因为别人会说:别太辛苦了,还是以你的家庭和孩子为重。这次出差,要不换别人吧?
很多机会就是这样丢的。
杨晓青不想这样。
“当初孙霖离职我其实是劝过她的,但她太犟了,一点点不公平都忍不了,可我们都是女人,从小到大遇到的不公平的事那么多,早该习惯了啊,”杨晓青对向满说,“万幸啊小满,咱们公司老板齐总也是女的,很多难处她能理解,不然”
不然日子更不好过,向满明白。
就好比她调岗去外地做负责人,看着是升职,其实是个苦差,齐星晗做主,悄悄给她加了点薪资,对她说,小姑娘在外,还是租个安保好一点的小区,别图省钱。
向满其实庆幸,自己行走至今,没有遇到过“坏人”。
大家都是凡人,有自己的私心,欲望,苦衷,和梦想。
浮浮沉沉里,努力抬头。
去换一口气,去踩一条路
向满把工作对接完,整个人忽然变得无所事事,这样的休息实在太难得了。
她18岁那年离家出走,21岁那年来到北京,还有一个月,不出意外,她将在另外一座城市,迎来自己的27岁生日。
向满把自己这些年用过的所有账本都按顺序整理好,装在纸箱里,那张计划表也夹在其中,一齐搬进沈唯清家的杂物间。
东西收拾好,行李整理完,她把所有时间和精力全都放在了那个未完成的积木上。
向满见识过沈唯清工作时的严苛和执着,对于作品,但凡一处不满意,他会推翻思路重来,送他积木的这位搞建筑的朋友似乎和沈唯清一样,说好听了是构思精巧,说难听了是想法刁钻。
这只是一个古建筑的缩小版模型而已,可没有一处是粗制滥造,向满连赶工了两天,最后建筑封顶的青瓦要一层一层叠上去,那小块积木指甲盖大小,令她头昏眼花。
沈唯清和她视频,远程指导,最后把自己也惹烦了,几分不耐:“放那儿吧,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拼不成就拼不成,你较什么劲呢?”
向满对着图纸皱眉:“就差一点点,太可惜。”
沈唯清去跑展会,这些日子每天和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耐心早就告罄,最后一点点好脾气留给了向满。
他隔着屏幕,看向满凝神思索的小模样,心里痒,恨不能现在就飞回家,倒也不是急着做点什么,哪怕捏捏她的脸呢?
“你都不说想我。”
向满看他一眼,说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我就在家,等你回来。”
废话,不然你要去哪?
向满不回答,继续埋首她的“事业”
倔起来也是有点道行。
又过了两天,沈唯清收到了向满的成品图,层台累榭,红墙青瓦,足有半人高。
她真的做到了。
“我拼好了。”
沈唯清几乎在同一刻定好回家的机票:“行,等我回去监察质量。”
在沈唯清回来之前,向满在家还迎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
苗灵带着孩子在北京游学,游学结束,她把孩子托给阿姨,一个人来访。
她是第二次来沈唯清的家,上一回她趁沈唯清不在,把这砸了个稀烂。沈唯清到底碍着沈建安,没跟她计较。这一回,她想和沈唯清好好聊一聊。
向满穿着家居服打开门,和门外年轻靓丽的女人对视一眼,两个人都迷惑,但苗灵率先反应过来,她上下打量向满,然后笑了声:“他不是说自己没谈恋爱么?人都住到家里来了。”
向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这个陌生的女人聊起天。
可能是因为她要离开这座城市,很多人以后不会再见,面对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会放松警惕。
苗灵非常坦率地承认,她能和沈建安在一起,是自己走了狗屎运。她仗着几分姿色,游走于各个高档场所赚外快,被人引荐给沈建安时还不过二十岁。
怀上孩子不是意外,是福气。
她这样说。
“老沈养着我和孩子,但一直不跟我领证,反倒愿意给他前妻买房子买地的,凭什么啊?”苗灵坐在沙发边,袅袅婷婷,确实漂亮,“我跟了他这么多年,手上空空。要不怎么说她们这种有钱人才精明呢?妈的,处处跟我藏心眼子。”
苗灵说话时,向满一直在看她的手。
那真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指纤细修长,长而尖的指甲涂着裸色甲油,甲床边缘连一处死皮都不见。
向满也不想这样比较。
可她还是不自觉地攥起了拳。
“我找沈唯清没别的意思,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想拜托他,老沈其实很听他这儿子的话,起码劝一劝,给我个名分啊?”苗灵眼珠一翻,嘴唇轻轻抿起,她还想在向满身上做文章,“女人才能体谅女人,你应该明白我的,对吧?”
苗灵反复地上下打量向满,向满也不动,任由她瞧。
目光始终落在她那双漂亮的手上。
“我是真没办法了,”苗灵说,“老沈这些年也没闲着,在外面的女人也不少,再过几年,我被扫地出门也不是没可能。”
说到这,苗灵啐了一口:“我当初就因为跟了他,大学都没读完,现在让我出去,我一个人活不了的。”
向满终于抬起眼。
她看着苗灵一张一合的薄唇,问:“你读过大学?”
“废话,这种有钱人都假清高,我没点墨水,他能看上我?”苗灵翘起腿,说了一个挺响亮的大学名字,“我爸妈都是老师,当初就为了我跟沈建安这点事,跟我断绝关系了,我要是混到头来什么都没,我怎么回去见他们?”
她终于肯起身,十分诚恳地牵起向满的手。
因为踩着高跟鞋,她比向满高许多,两只截然不同的手交叠在一块。
“你既然跟老沈他儿子在一起,证明我们是一样的人,你一定能体谅我,对不对?”
向满直视着她的眼睛,许久,缓缓从她滑腻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我们不一样。”
苗灵挑眉。
向满再次重复:“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这场无意义的聊天到此为止,她不想再理会了。先给沈唯清打了个电话,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把苗灵一个人留在家里。
“你是沈唯清的客人,自便吧。”向满说,“我不是这里的主人,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我想要的,我会自己拿。
别的,我也不稀罕
向满去了汪奶奶家。
老太太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知晓她全部秘密的人,因此,得知向满要离开的消息,老人家没有任何惊讶。
向满最后帮老太太按了按腿,量血压血糖,整理了药柜,还把自己在八大处求来的香灰手串送一条给老太太。
“祝愿您健康。”
药店店员每日迎来送往,最常打的招呼便是这一句,但没有哪一次比今天更用心。
老人家也是这座城市里第一个给向满善意回馈的人,向满真心希望老人家健康长寿。
老太太只问了向满一个问题:“小满,这些年,累不累?”
向满先是摇了摇头,而后顿了顿,又笑着点点头。
怎么会不累呢?
可是,但凡想要好好过日子,哪有人是轻松的?
“我还以为您会问我,我和沈唯清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得,我才不管你俩呢,看他本事吧。”老太太摆摆手,“不过小满,我了解你,你性格内敛,不代表你无情无义,你和沈唯清的路还很长,远没结束呢,奶奶就说一点,你别为难自个儿。”
不管做什么选择,总会有取舍得失,只要思考一点,你最想对得起谁?
向满在老太太家吃完晚饭才回去。
家里亮着灯。
向满还以为是苗灵没走,定定一看,沈唯清风尘仆仆,站在客厅中央,他刚从机场回来,到家就一直在打量她的“作品”。
“手艺不赖。”沈唯清伸手想去碰一碰那斗拱飞檐,却被向满一巴掌拍掉,“不许碰!”
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呢!
向满没有问沈唯清和苗灵是怎么交涉的,那是他的家事,她无意沾染。只是环抱住沈唯清,脑袋搁在他胸膛,微微阖上了眼。
沈唯清没有打扰她,只是以同等力气回抱。下颌抵着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怎么了这是?”
也不是很久没见吧?从前怎么没这样黏人?
向满不说话,隔了许久,只是轻轻问沈唯清:“你累不累?”
沈唯清会错了意,低低笑了声,掌住她后脑,逼她抬起头来:“你总得让我洗个澡?”
向满却直直看着他,那眼神太深,太真,让人心尖一跳。
“如果你出差不累,愿不愿意再和我出一趟远门?”
“去哪?”
“去旅行。”
向满去衣帽间,把两个行李箱推出来,这让沈唯清有些意外,这么急?行李都收好了?
“沈唯清,我们去旅行吧。”
向满的眼神再诚恳不过,仿佛这就是她当下最真挚的愿望。
每每被她如此注视时,沈唯清总觉心间有隆隆声响,像是夏末最后一场雷雨,也像是初秋的风席卷而来。幕天席地,声势浩大。
他怎么可能拒绝?
因为声响褪去之后,他的心里总会变得空无一物。
她说什么他都应。
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
一只小猫
先从满足她的愿望开始。
“你松松手行不行?”
飞机准备起飞, 开始加速滑行时,沈唯清把向满紧攥成拳的手“扒”开,眼看着她指甲把掌心刚长出来的软肉抠出月牙一样的印子, 沈唯清不知道是该笑她还是心疼她。
“你别紧张啊。”
这句话刚落,飞机就离地了。
有轻微的失重感, 伴随着沈唯清的轻笑声很快消弭掉。
向满终于舍得把眼睛从窗口挪开, 转头觑了沈唯清一眼:“我不是紧张。”
情绪复杂,若是一定要总结出个主旋律来,大概是激动。
因她为这次旅行赋予了太多层仪式感。
第一次坐飞机。
第一次和沈唯清出行。
第一次出远门不是为了逃跑,不是为了工作, 不是为了奔生计,就只是去一个想去的地方, 做一件想做的事。目的单纯,没有压力。
飞机把她轻盈地带上高空,翅膀从她心里长出来。
沈唯清摊平她手掌, 拂了拂上面的汗湿:“就你这胆子, 还要去跳伞?”
向满规划的旅行行程是去三亚看海,顺便体验高空跳伞。
八月末九月初是不错的时间。她偶然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了别人的分享,一个女孩子独自去跳伞, 视频的开头表情还很紧张, 可当她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穿越云层,那视频里的尖叫声和笑容快要穿破屏幕。
这太诱人了,向满觉得自己很难经受住这种诱惑。
沈唯清看到向满手机上的收藏,她做了不少功课, 非一日之功,和跳伞俱乐部的工作人员预约好了时间, 还很干脆地交了定金。
“你问问人家,临时变卦不敢跳的话给不给退钱?”
他嘲讽向满。
这么个胆子小的人,第一次尝试极限运动,很难说能否镇定。毕竟凭空想象和真实感受不一样。
“定金不退,”向满把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回来:“但我可以让教练不给你背伞,这样说不定不用结尾款,直接免费。”
沈唯清扯扯嘴角,笑了:“好好好,明白了,你请客,不掏钱的人该闭嘴。”
“你知道就好。”
这一次的旅行,向满早就说好自己请客,从出行到酒店食宿,沈唯清全程没有插手,任君安排。
向满定的是经济舱,性价比高的靠海民宿,他也不嫌弃。只是在飞机平稳后就脑袋一歪,沉沉睡了过去。
累了。
他昨天刚出差回来,休息不到24小时,就被向满拉着再次远行。
向满看着沈唯清一双长腿在狭窄的座位之间艰难安放,又瞥见他眼睫之下淡淡阴影,默不作声地把手搭回了他手上。
沈唯清即便睡着呢,还是本能把手一翻,手指扣进去,十指紧握住。
因着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向满觉得心上像是被凿了一下,眼泪差点就失守。
她把头重新转向窗外,想的是,不能哭。
这次旅行无论如何要开心,不能被任何情绪绑架。
沈唯清以为这只是她一时兴起的临时出行,却不知她为了这趟旅程提前筹划了多久。
都是最后了。
已经到了最后了。
她别无所求,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合家欢结局,那就倾力设计一个浪漫的分别。
看着彼此交握的手,想的却是分离,向满并不觉得自己很坏,她想起汪奶奶说的那句:你不可能做到对所有人公平,只要想清楚,你最想对得起谁?
向满想了想,行至今日,她对得起自己了。
至于沈唯清,她对他足够用心,这就够了。
她永远无法像姜晨,或是从前的钟尔旗那样不顾后果的投身爱情。这是一种珍贵的能力。向满羡慕,却也深知,自己永远做不到。
当你的人生有更重要的东西,必须你拼尽全力去追,那么爱情就永远无法在你这里占得头筹。
向满垂眼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心下酸涩涌出,深深呼吸,逼自己平静下来。
她明白,沈唯清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已经早早把她剖开,并取走了她身体里名为“真心”的那一部分。
她爱沈唯清,向满确认这一点。
但她只能做到这里了-
沈唯清是真的疲惫,这一觉实打实地睡着了,直到飞机落地他才醒。揉揉酸痛的脖颈,却看见向满一直没睡,这会儿正在仰头滴眼药水。
“怎么了?”
“隐形眼镜,太干了。”
沈唯清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近视了?”
“没有度数的。”向满滴完眼药水,眨眨眼,告诉沈唯清,“只是为了好看而已,今天带的是棕色的,你没看出来么?”
说真的,沈唯清的确没注意到。
怪就怪向满原本的瞳色太深了,墨黑一般,隐形眼镜在她眼睛里甚至不怎么显色,他认真打量向满,发现她眼睛泛红,于是不乐意了:“什么破玩意儿,赶紧摘了。”
向满很执拗:“你管我?”
“”
那当然是管不了的。
但凡涉及到向满自己的事情,沈唯清的话从来没有什么重量,人家根本不放权给他。
在去民宿的车上,向满很强硬地掰着沈唯清的脸,逼他直视她,然后问:“你真的不觉得我有变化么吗?”
“和什么时候比?”
“和你刚认识我的时候。”
沈唯清沉默几秒,和向满认真对视了几秒,忍不住笑了:“真没发现你哪儿变了?”
向满翻了个白眼。
沈唯清几乎没见过她这样调皮的、有女孩儿气的娇俏小表情,更想逗她了:“你给我点儿提示?”
“没有。”向满不再搭理他。
沈唯清笑着去抓她手,被挣开,去摸她头发,又被偏头躲过。最终向满忍无可忍,朝他使劲瞪了一眼:“我今天心情很好,非常非常好,你不要毁了我的这场旅行,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沈唯清竟觉得还不错。
向满这样的人,感情淡薄,堪称狼心狗肺,要是真能记谁一辈子,那一定是对她及其重要的人。
但如果可以选,他更想被她爱着,而不是恨着。
“你少说话,拎包就行了。”向满说。
沈唯清不知道向满到底是有多大瘾,偏挑旺季来三亚,但她愿意来,他就愿意陪着,并且把这个陪伴职责尽到位。
向满定的是海边的民宿酒店,到达时已经是傍晚。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可向满拿了房卡打开房门一看,并不是她原本在网上的定的那一间。
网上的图是带阳台的,可以看海边日落的房间,阳台上还有一把编藤秋千,虽然俗,但出来玩,不就是要俗一点么?
“这种私人民宿,图物不符也正常吧?”沈唯清是觉得无所谓。
可向满在意,她想回去找前台问,却被沈唯清拦住,他从她手里夺了房卡来:“我去。”
向满站在原地等了十五分钟。
沈唯清回来了,站在走廊另一头,特烧包地朝她一打响指:“过来。”
调整过的房间在另一侧,连装潢都不一样了,向满这次推开房门,不但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阳台和吊椅,推开阳台门,外面的海景角度也更宽敞,有一个小泳池。
夕阳把远处透彻如玻璃一样的海水打上赤橘光线,满眼都是饱和色彩。向满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回头问沈唯清:“这好像也不是我订的那间”
这间是最贵的。她当时没舍得订。
沈唯清装糊涂:“嗯,前台搞错了,升房给你赔礼呗。”绝口不提他刚跟前台加了三倍价钱的事儿。
虽然不知道向满为什么如此在意这次出行,但既然她想,他就要保证她全程开心,日后回想起来不会有任何遗憾。
“还有这样的好事?”
“有好事就接着。”
沈唯清走过来自身后抱住向满,把她圈在手臂之间。
两个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汗,这会儿贴在一起不舒服,可向满觉得自己快被那灼灼烈烈的夕阳融化了,她回头,一双眼睛直直看着沈唯清,眼神里是有内容的,而后者终于借着光线看清她的隐形眼镜,原来真的是温柔的棕。
沈唯清笑了声,去盖她眼睛,靠在她耳边轻声:“突然发现有句话说的没错。”
“什么话?”
“情侣出游,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进了酒店房间,怕是做不了别的事。”
“?”
向满没来得及品味这句话的意思,就被沈唯清捉着肩膀转了个身,面对他,后背抵上墙,沈唯清自上而下地亲吻她,似乎没有任何耐心,舌闯进来就直奔主题。
这个露台外面能看到海滩上踩浪的游客,向满担心也被人窥见,于是推沈唯清,推不动,换气之间,埋怨的话也软塌塌:“你等不及啊?”
“咱俩谁等不及呢?”沈唯清一点情面不给她留,“不然你刚刚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不用跟我装,向满。”
谁不知道谁?
傍晚时分,温热海风把向满的脸吹红了,沈唯清把她的话堵在口中,深深吻她,最终在失控边缘停下,不由分说拦腰抱她,回房间,脚带上阳台门,把人扔在床上,再覆上来。
的确没什么可装,但向满还是推他胸口:“没洗澡啊!”
沈唯清的唇擦过向满耳畔,那笑声轻浮,像是被热带空气捧起,不断上扬:
“一起。”
一次告别
沈唯清喜欢技巧。
他把情/事也当成一门需要钻研的艺术门类, 向满是他的作品,被他搁在手里,把玩得快要化了, 雕磨得快要融了。
浴室里尽是朦胧热雾,向满的隐形眼镜掉了一只, 沈唯清给她短暂歇息, 让她把另一只也摘了,手刚放下来,眼睛还没能看清事物,他故意趁着她分神, 又是深深一下。忽如其来地,向满难耐地呼出一声, 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
沈唯清却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热水自花洒涌出,他们共同浇了一场滚烫的雨。
向满觉出今天沈唯清的不同,他不再那么纠结于技巧, 一切全凭莽力, 甚至带了危险的攻占意味。她的后颈和腰背都被他拿攥着,侧脸被迫抵在冰凉的浴室墙壁上,被迫承接, 艰难中分出一丝力气问他原因?
沈唯清哑着嗓音回她, 忍不住。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今天有多好看?
向满的笑声溢出嘴角,变得不成调:“原来只是因为我好看。沈唯清,你真够俗。”
沈唯清俯身贴近,咬住向满耳后软肉,轻声:“不止。”
在飞机上, 在车上,在房间里。沈唯清曾不止一次盯着向满微怔。
她问过他, 你真的不觉得我有变化么吗?
他故意说没有,但其实,在一起以后,她的每一处变化他都在意,他都记得。
女孩子的蜕变自细微处开始,不知不觉,虽然看上去毫不费力,但一定是在无人之处遭过罪,吃过苦的。
向满依旧是向满,她始终清醒,内敛,坚韧,刚强,却不再是他们初识时的模样。不论是内在或是外在。
不说别的,沈唯清知道自己永远会记得向满手机里的英语音频,她起步那样晚,却用两年时间就能练出不差的口语,她值得最真诚的夸赞。
因为生长环境和家庭,沈唯清从小到大见过许多聪明人,也见过许多努力的人,但论拼命,向满是第一。
他爱上了这样一个人,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
如今这个女人在他手里,他就想攥得紧一点,再努力一点,让她开心,也让她疯。
不止是好看。
从以前到以后,从头到脚,你的每一处,我都喜欢。
我喜欢你素面朝天,也喜欢你的妆容精致,但我更喜欢你的妆为我花掉
向满累极了。
本想赶紧睡觉,可是清洗干净躺回床上,却又睡不着了。
这间民宿这么贵,可真的毫无隔音可言
隔壁房间也是一对情侣,一墙之隔,那声音婉转得简直让人骨头发酥,向满面露难色,沈唯清却揶揄她:“该,叫你选了这么个地儿?”
说罢帮她捂住耳朵:“别听。”
向满关注的却不是这个,她扯开沈唯清的手,问:“那我们刚刚会不会也”
“难说,”沈唯清故意的,“声音也不小”
气得向满咬他手腕。
沈唯清忍了,没皮没脸地手脚并用,把她锁在怀里:“别跟我闹,明天不是还要看日出?赶紧睡觉。”
向满往半空洒了点花露水,酒精和薰衣草的味怪熏人,她吸了吸鼻子。
“沈唯清。”
“嗯。”
“沈唯清。”
“说。”
“沈唯清”
沈唯清啧一声,把她嘴巴捏成圈:“有话快说,磨蹭什么。”
向满憋了半天,却只是憋出一句:“我还是觉得很兴奋,这是我第一次旅行,也是第一次看海”
她只是心情还处在顶峰,需要排解,需要有人和她分享:“今天坐飞机的时候我其实还是有点怕的,但看你在旁边,我就好多了。”
沈唯清总是无法抵抗向满的示弱,他把她拢在怀里,亲亲她额头:“凡事都有第一次。”
“以后我们会去更多地方。”他语气轻飘飘地,根本不像是在承诺什么,就好似再寻常不过的对话,“你还想去哪?”
“我也不知道,”向满把问题抛回去,“你给我讲讲,你都去过哪些国家?哪些城市?”
那可讲不完了。
沈唯清十几岁就没怎么在家住过。
向满执意让他讲,沈唯清没办法,就从自己十五岁那年出国开始讲起。
不仅讲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学习,生活,工作,还有一些从没和人聊过的危险和窘迫。
讲他去跟着一个专业摄影团去芬兰拍极光,照片没拍到,惹怒一只驯鹿,差点被那驯鹿踩死,驯鹿可不像动画片里那样,它们体格巨大。
讲他为了去大马士革参观一家酒店,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困在当地,同伴就在他眼前受伤,而他不走反留,在当地参加了一段时间人道主义援助,被人拿枪指过脑袋。
讲他临近毕业时在一场派对上和人打赌拼酒,醉了三天三夜。赌约说起来都可笑,赢了的人能获得校园里那只刚出生的小流浪猫的收养权,那是一只纯黑的猫,很漂亮。收养动物的流程非常复杂,他为了这只猫奔劳两个月,险些挂了一门课。
他朋友多,胆子大,心也野,那些旅程是向满想象不到的,光是听就知道有多精彩。
“你还养过猫?”她枕着沈唯清的手臂,问他,“后来呢?你回国了,小猫哪去了?”
“它跑了。”
沈唯清讲故事时语气始终是轻松的,唯独聊起那只猫,他敛了笑。
“我养不了它,它脾气太硬,把我挠的整个手臂都是伤,只要我和它同时在屋子里,它就不吃不喝,时刻戒备状态。”
“我原本打算等我考完试,就把送它送回宠物中心,结果它比我着急。”沈唯清捻着向满的发梢,“有一天我忘记关门,它跑了。”
已是深夜,总算安静。
只有空调送风的低声在房间里环绕。
向满似乎也被这只不听话的小猫和这段伤感故事感触到,沉默很久,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它天生不能当宠物猫呢?”
“我明白,所以我没有去找。”沈唯清说,“何苦互相折磨?”
又是一段沉默。
向满没有说话了,因为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似困极,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眼睛都湿了,转了个身,背对沈唯清。
“睡了?”
“嗯。”
“晚安。”
向满也回了一句晚安,却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脑子里全是那只倔强的猫,迟迟未能入眠。
直到困意上涌,眼皮终于撑不住的时候,她朦胧梦到自己在雪地里奔跑,四肢着地的那种。
雪把她的爪子都埋没了,冷得她浑身打颤,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就只是疯狂地向前奔跑。雪花落在她黑色发亮的皮毛上,又融化成水
梦里可没有沈唯清。
可当她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沈唯清就站在床边,眯着眼看她。
“你以后一个人睡吧。”他坐下来,给向满模拟她昨晚睡着后的恶行,“就这么踹我,不知道的以为你跟我多大仇。”
他问:“你总做噩梦,昨晚又梦见什么了?”
向满不敢说梦的内容。
她缓了一会儿,看见外面天光大亮,海风把白色纱帘吹得荡起,猛然回神:“不是要看日出吗!”
“看个屁,你几点起的?”
向满急了:“你醒了不叫我!”
“”
沈唯清没说,其实他昨晚也没睡好,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总之身体不舒服,但他不想扫向满的兴,她想睡懒觉,他也没必要去拦,今天看不成日出明天再看呗,反正太阳天天都会升起。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啊!”
沈唯清打电话问早餐,回头看她:“你急什么?实在不行多玩几天。”
“不行。”向满只说不行,却没说为什么不行。
“你的日程排好了?给我看看?”
不出意外,向满的日程也是手写的,她是真喜欢铅笔头儿。
向满抱着笔记本不撒手:“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听话就行了。”
她还挺有理:“就像昨晚,本来就不该熬夜!”
“你讲讲理?”沈唯清又气又笑,“不是你让我给你讲故事的?”
那也别讲那种让人心有戚戚,不得安稳的故事。
向满莫名心虚,抿唇看了沈唯清一眼。
起床,洗漱。
“一会儿去哪?”沈唯清问她。
向满从镜子里看向他,用眼神让沈唯清自己悟,沈唯清了然,举起双手:“行,听你安排。”-
向满的旅行行程安排得非常满,的确是一点都耽误不得。
第一天白天看海踏浪,晚上去夜市觅食。
第二天约了出海海钓。
第三天则是高空跳伞,去海边拍照。
他们在第二天一早终于如愿看到了日出,好在天公作美,总算圆了这一项,不然沈唯清觉得她能为这遗憾碎碎念好几年。
向满其实不会钓鱼,是看到旅行攻略里大家推荐,所以也约了一条海钓船的位置。
攻略上说,如果不追求大鱼获,钓鱼其实不算难,向满信了,到了真正动手的时候一团糟。
再看沈唯清,一杆又一杆地把鱼竿甩出去,那路亚竿在他手里跟个玩具似的,一会儿就收获颇丰。
向满不服,又一竿抛下去,旁边一个女孩凑到她身边,悄悄问她:“姐妹,那是你男朋友吗?”
向满看向沈唯清。
他穿短裤,防晒衣,墨镜反搭在脑后,站在船舷前一副骚包模样
真不想承认。
但那女孩说:“有点帅,嘿嘿,姐妹,能帮我个忙吗?把你男朋友钓的鱼借我使使呗?假装是我钓的。我想拍个照。”
这有什么难的,向满喊来沈唯清,帮了这个忙。
回程的时候,沈唯清问向满:“我怎么从没在你这儿听到过夸奖呢?”
他补充一句:“没营养的不算,我是说真心的表扬。”
向满看着那一箱鱼获,有点木讷:“你想听什么?我讲给你啊。”
“”
沈唯清觉得没意思,不往下说了。
他觉得自己在向满面前活像一只发/情期的孔雀,抖着精神想要展示羽毛,可偏偏向满不在意。
“沈唯清,我想自己有一天,能和你一样。”
向满蓦然来这么一句,令他转过头。看见向满的目光从那箱鱼获慢慢挪到了他身上。
“我觉得总有那么一天。”她说。
沈唯清是个周身都有惊喜的人,也她最歆羡的那种人。她不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技能,他做什么事情看上去都很容易,游刃有余,真正的艺高人胆大,技多不压身,不得不说,这样的男人很有魅力。
他是在享受生活,享受这个世界。
她也想这样。
当她真正能摒弃一切,当她重新开始,当她找到下一个起跑点,她也要努力活成沈唯清的样子。
我的人生重启过,就不怕再重启一次。
这次一定会更好。
向满不断给自己这样的心理暗示。
人生苦痛深不见底,幸而,她永远在攀爬的路上
因为是旺季,当晚民宿安排了篝火聚会。
她和沈唯清没去,只是在房间露台坐着看。
篝火聚会玩得最嗨的是一群学生模样的弟弟妹妹,似乎是他们的大学毕业旅行。有三个男生喝多了,站在篝火旁勾肩搭背大声唱歌,分享一支麦克风。
火焰灼灼上扬,把他们的脸照得清晰,不成调的歌声混着海风递过来,向满有些意外,那是一首老歌,不像他们这个年纪会喜欢的,于是认真竖起耳朵听。
听着听着,她拽了拽沈唯清,有点激动:“你听过这首吗?”
沈唯清的烟夹在指间,轻轻打着拍子,看她一眼:“我和你应该没有年龄代沟。”
那首歌叫《笨小孩》,他还记得mv,是刘德华,吴宗宪和柯受良三个老男人在纯白幕布前,画着妆又唱又跳,奇异又怪诞。
沈唯清猜向满也喜欢这首歌,他们一样,都是细腻的人,很容易被歌词和歌曲的细节所打动。
老天自有安排。
老天爱笨小孩。
沈唯清坐直了,把烟掐了,笑着看向满:“说了一万次,你一点也不笨。”
她自有她的聪颖和智慧,也有勇敢和冲劲儿,她前途不可限量。
这是沈唯清眼里的向满。
而向满就借着这首歌的时间,和沈唯清讲了一些之前从未向他透露过的事。
这让沈唯清十分意外。
“我没有和你讲过我家里的事,”向满撑着栏杆,踮起脚,看向远处的篝火,“其实我不是和家里人吵架,而是离家出走,我算了算这是我离家出走的第八年,马上第九年啦。”
她刻意没有去看沈唯清的表情,因为不想从他眼里看到任何心疼和怜悯。
人海中奔波的流浪者,下定决心要启程的旅人,这时候最怕的就是别人的怜悯。
那会拖慢她的脚步。
“我们的成长环境不一样,你可能很难理解我的家庭,我父母不喜欢我,我的兄弟姐妹忽视我,我确实很笨,才会这样不招人待见,可没办法,人的本性难改,我就是这么个人。”
“你不知道我和我弟弟为什么吵架,今天可以跟你讲,他来北京读大学,身上分文没带,我父母让我供他读书,最好以后还要为他买房安家,我爸说,这是我作为姐姐的责任。”
那天吵架以后,向满又和向延龙见了一面,她让向延龙给向斌拨电话,开免提,三个人把事情好好聊一聊。
向斌的意思是,让向满负担向延龙这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如果他日后还有读研读博的打算,也要继续支持。因为家里供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他是全家的希望。
向斌说这话的时候,向满看了弟弟一眼。
她其实明白他也不容易,那种扛着父母、必须涅盘成龙一飞冲天的压力,在他肩上根深蒂固,可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要成为默默无怨支撑弟弟的那个人。
他们是血缘手足,可他们各有各的人生。
没有谁要为谁付出一切。
帮助是帮助,搀扶是搀扶,可一个人不能成为另一个人的养料。
“只要你弟弟将来成才了,一定会报答你这个姐姐,你们姐弟俩感情好,”向斌操着家乡口音,“你离家出走这些年也没为家里做贡献,我就不计较了,只要你把你弟弟照顾好,之前的事一笔勾销,你将来还可以回家认我们。”
“爸,妈,我一直都认你们,”向满开口,嗓子里紧巴巴的,但她忍住了,忍住了委屈,“我给你们买了保险,只要我有能力,会一直续缴,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做,而且我们不会再见了。”
这个我们,其中也包括向延龙。
后者听明白了,于是惊恐的眼神望着他的姐姐。
向满朝他笑了笑,那笑容很苦:“我问过了,龙龙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他有手有脚,也可以自己赚生活费,支撑自己读大学绰绰有余。”
向斌不懂什么叫助学贷款,忽然暴怒:“你弟才刚多大?你就让他背一身债?”
向满又笑了:“人活在世上,谁不是一身债呢?”
她的债,从她出生那一刻,从她的名字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就依然生效了。
如果她不跑,就要偿还一辈子。
没人问过她,这债是不是她要背的?是不是她本该承受接纳的?
这世上就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就是有这样的人,她,她们,在这样的人生旷野里艰难向前,脚腕上缠着的藤蔓和心连心,你砍是不砍?
砍了你要痛上一阵子,不砍,你永无机会再见天日
沈唯清看向向满的眼神有些惊愕。
远处的篝火聚会散了。闹哄哄的喧闹反而更盛。
他们那样开心,总有人那样开心。
他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没想到向满忽然讲起自己家里事,还是这么沉重的一段情节。本能去翻手机,又确认了一遍,向延龙这段时间确确实实没再联系过他,大概,也许,向延龙也有骨气和自尊。
沈唯清早猜到向满家庭复杂,但他没有想到她的痛苦深重到这种地步。
感情轻轻松松超越理智,他知道当下最好的办法是继续追问,让向满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他才能设身处地帮她出出主意。
可是此刻他看着向满的脸,心里像被碾过一轮,她在他面前拆开自己,露出碎得不成形状的肺腑,而他只想帮她缝合,把她好好护在怀里,帮她挡挡风。
“都过去了。”
从来寡言的向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而一向直接的沈唯清当下却哑巴了,斟酌半晌,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也知道那些安慰无用,她根本不需要。
他太乱了,乱到甚至忘了问一问,向满为什么要挑今天和他讲这些秘密。
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仪式感?
毕竟这趟旅程这样开心。
为什么要在今天说?
“嗯,就快过去了。”向满轻声说:“明天跳伞,你会陪我的对吧?”
沈唯清以为她是故意转话题,也以为她是害怕了,于是耐心安抚:“不然呢?就你这小胆儿。”
“好,那今晚我们早点睡。”
高空跳伞注意事项,前一天不要喝酒,不要服药,不要做剧烈运动。
前两项都好办,不过就是这最后一项,向满和沈唯清都没遵守。
向满从未这样主动过,像是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有,只剩极致的汹涌与爆裂。
沈唯清平躺着,向满不许他闭眼睛,跨/坐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描摹他的每一处轮廓,而后深深记在心底。
没有关阳台,纱帘和躯体,仿佛涌动一样的节奏。海滩远处篝火尽数熄灭,只剩露台和泳池边缘的蓝光在摇曳,还有月色,同时落进他们眼里,泛着冷冷的波浪。
向满试图从他眼中看清动情的自己,而后低头去寻找他的嘴唇,一路逶迤,最终牙齿咬在他脖颈,恶狠狠地。
而沈唯清也不客气,在另一处把力道尽数还给她。明知她受不住,手却攀在她腰侧,逼着她坐。
因那扇没有关的阳台门,向满不得不把所有尖叫都咽回去,化成更激烈的沉默的交锋。
从未有过。
从来没有这样过。
“沈唯清。”最后时,他们十指紧扣,向满趴在沈唯清胸前,汗津津,已经软得不成形,只剩极轻的呢喃,“你让我每日确认,自己却很少说。”
“说什么?”
“说你爱我。”
沈唯清仔细回忆了一下,无果,或许他说过,她忘了。
但既然她此刻想听,他责无旁贷。
“向满,我爱你。”
“再说一遍。”
“向满,我爱你……”
向满,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向满特别希望人脑的记忆功能再强悍一些,她能把这一声声都存在心底,存一辈子。
如同放映机一般,当她以后想念沈唯清,当遇到难事儿不好受时,能拿出来重播。
该多好啊。
当第二天起早,他们去高空跳伞,直升机攀登至近四千米高空,舱门打开,猛烈的风席卷到脸上时,向满就在心里不断回想这一句。
他们是今天第一批体验者,此时太阳才刚升起不久,朝阳如金,洒向大地,铺满海面。
跳伞不允许佩戴任何首饰,她送给沈唯清的香灰手串也未能带上飞机。当初她在灵光寺,想来想去不知求些什么,最后只跪在宝殿前默默祝祷,祝沈唯清今后的人生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想什么呢?”
狭窄的直升机里,风声那样吵,耳边浑浑沌沌什么也听不清,沈唯清揉揉向满的脑袋。
向满只能看见他的口型,却不知他在说什么。
“你大点声!”
沈唯清笑了,挪到她身边,靠近她耳边又说了句。
然后将头盔扣好,转身,和同行教练做手势。
向满也是昨天才知道的,沈唯清从前在国外考了A证,他可以独立跳伞,不需人陪同。
向满还没来得及回应他,沈唯清已经在舱门处朝她挥了挥手,锤了下自己肩膀,那是让她放心,而后毫不犹豫,背对舱门后仰,一跃而下。
向满原本就紧张,这下更吓了一跳。
同机体验的女孩刚好就是前一天和他们一起海钓的那个,女孩高呼一声:“好帅!”
身后教练乐了:“啧,一会儿也让你帅一下。”
女孩是第二个,她被教练带着挪到机舱口,路过向满身边时大声朝向满喊:“你男朋友刚跟你说什么呀?”
向满笑着摇了摇头。
“我要不要喊点什么呀!”
风把她的声音扯得七零八碎的。教练和她绑在一块,这么大的风都被她吵得头痛,故意吓她:“随便!快想!要跳了!”
“啊???”女孩大喊,“那那那,我一定会变有钱!外公一定会身体健康!我喜欢的人一定会”
在她大喊的时候,教练就在做手势倒数了,话还没说完呢,就跳下去了。
舱门空空如也,向满只来得及听到半句尖叫:“啊!!!卧槽!你骗我~~~”
剩下的游客都笑了,这姑娘挺有乐子的。
向满也笑,但她眼眶泛湿。
看吧,大家其实都有愿望,都有力所不能及,都有想放不舍放。
那些心愿未必真的能达成,但你愿意为它究其一生,奉献所有,哪怕在你身体极度恐惧,临近崩溃边缘之时,你依然不会忘记。
向满也在思索自己的心愿。
刚登机前,教练建议大家在手臂上用丙烯颜料写字,可以拍照,也是留作纪念,向满也写了,但她穿着长袖,遮住了,沈唯清想看,她不给。
陪同向满的教练和三方摄影都比较寡言,只给她做最后的叮嘱,比如不要屈腿,不要乱抓,记得闭上嘴巴,不然被风刮成悲伤蛙,拍出来可丑了。
向满一一应着,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暗示,不怕,不怕,可是真到自己双脚腾空,教练在她耳边做倒数的时候,脑袋一片空。
寂静。
只剩寂静。
风不见了,心跳也不存在了。
什么都没有。
好像这湛蓝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天空。
原来是这种感觉。
刚下坠的几秒有些难熬,失重反应如同一只手捏紧你的心脏,熬过这几秒,便是自由落体了。
教练打开平衡伞,向满一直秉着的呼吸终于顺畅,而氧气交换的那一秒,她的眼泪也同时涌出,再也收不住。
教练看多了这种场面,安慰她:“这海景好看吧?第一次跳伞都这样,没事,哭也不丢人。”
向满哭得肩膀都在抖。
她没有说自己来跳伞的原因,沈唯清也不知道。
其实是半年前了,她刷到网上分享的跳伞经历,那些人的描述让向满无比心动,有一个女孩子说,自己从四千米高空跳下来的那一刻,感觉像是死过一次。
死过一次了,把所有前尘往事都抛却,当自己落地,双脚支撑这副身体重新站起时,她是另外一个人了。
向满此刻就是这样想。
这是上一段人生的终点,也是又一段人生的起始,她二十七岁了,这二十七年里她的人生似乎永远离不开逃亡,放弃,奔跑,和寻找。
或许这是她的命。以后也一样。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愿意接着。
汪奶奶虔诚拜佛多年,她说,大苦难后方有大自在。
人生是无垠旷野,不是既定的选择题。天大地大,只要她骨头硬,只要她不停向前跑,总能看见天光。
只是。
只是。
当我跑起来,必须要把一些行李丢掉,即便我也不舍,即便我也心痛。
所以对不起,对不起沈唯清。
我对不起你刚刚在我耳边说的那句我爱你。
向满那日和向延龙向斌的对话,最后的结尾并没有和沈唯清讲。
她告诉弟弟:“别想着找我,你们找不到。”
向延龙急了,忽然想起什么,大喊了一句:“那我可以找姐夫!”
“你以为找到他,就能找到我?”向满笑得更畅快了,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我连家人都可以不要,何况一个男人。”
天边一道蜿蜒的线,那是天空和大海的交界处。
浩浩荡荡,无穷无尽。
我不接受任何不公,但我愿意接受所有苦难。
因为我知道,我扛得住,我能熬过去
向满落地,没有去约定好的海滩找沈唯清,他们约好一起去海边拍照,但她食言了。
回民宿房间,收拾整理。
大部分行李早已经从北京直接邮走了,此时手上只有一个小箱。
她的机票从三亚直飞工作地,就在今天下午,和沈唯清错开。
沈唯清会在明天回到北京。
从此刻,到不可预见的以后,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向满拎着箱子在民宿门口等网约车,把手机卡取出,掰断,扔进垃圾桶。微信重要文件备份,账号注销
沈唯清在海滩等了很久,没等着人,他四处环顾,一无所获。海滩那么多游客,每一个人都在笑。
机场候机,有点凉,向满微阖着眼睛假寐,身边座位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孩子,各自捧一个冰淇淋,互相交换,品尝味道
跳伞教练十分意外,他仔细回想第一批的客人,想起那个对着摄像头说了很多心里话的瘦小女孩子,对沈唯清说:“她落地很顺利,早就走了啊,兄弟你回酒店找找?”
安检,登记。向满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这次她没有挑靠窗的位置,而是靠过道,她被拥挤的同行乘客包围其中,这样更有安全感,因为这一次起飞,没人握她的手,或是给她一个拥抱
沈唯清从民宿快步出来,站在路边拦车,他给向满打电话,听到的却是一边又一遍的关机,微信也被拉黑了,他手抖得厉害,心脏如同被雷击一样狂跳-
我相信爱情,我相信你是爱我的,正如我也爱着你。
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带着你。
这样跑不快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真的如佛祖所说,人有前世今生,那我下辈子还你,换你不告而别,换你抛弃我,我受着就是了。
飞机攀登高空,进入平流层,趋于平稳。
向满的耳鸣状况稍有缓解。
手臂上,丙烯颜料的痕迹还在,洗得不干净,她刚去卫生间搓了无数遍,却还是有印记。
皮肤有轻微过敏反应,又过了几天,颜色褪去,却起了一层红斑。沿着写字的纹路依旧明晰可见。
向满找了点药涂上,她有经验,这种红疹总能消下去,可能过程缓慢,但总有痊愈的一天。
她细细端详着两只手臂。
左臂上,是她看其他跳伞者写字,照猫画虎写的一个:freedom
来体验跳伞的人,要么和她一样心里装了事,寻求一个解压,要么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和自由。
右臂的红疹较左臂更严重些。
向满不是左撇子,左手写字有点丑,但她那时努力稳着手,歪扭写下了沈唯清的名字。
WEIQING
他的每一个作品都有这样的落款,向满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毕竟沈唯清真的教会了她许多,比如真诚,比如冒险,比如勇敢。
比如享受过程,比如忠于自己。
这些东西,向满会永远带着,连同那句我爱你,一起放在心底。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了,沈唯清。
但我祝你年年如今日。
永远都是我爱你时的样子。
一段故事
沈唯清回到北京生了一场病, 呼吸道感染,高烧不退,住了一周院, 天天挂水。其实也不算突然,他在三亚时就觉得身体不舒服, 这样一看并非错觉。
易乔既热心又大嘴, 从他爸那里知道沈唯清生病的消息,继而转播到四面八方。毕竟能目睹一向牛逼哄哄的沈唯清憔悴落魄,这机会可不常有。
朋友们陆续发来问候,或者说是贺电。
连远在国外的宋温都知道了。
宋温和沈唯清一直有工作上的联系, 沈唯清工作照做,会议照开, 沟通顺利,他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是易乔神秘兮兮和他讲:“最近少惹姓沈的, 他最近印堂发黑, 像个怨种。”
“病这么重?”
“病倒是不重,就是心碎了,碎成一瓣一瓣了。”
“?”
紧接着是车隽。
她婚后这几年人气流量大不如前, 便开始转型, 接一些冷门小众但口碑极好的导演作品,磨演技和脾气,在西南山区里拍戏闭关了半年,拍完了直接飞北京探望老公,顺便把沈唯清约出来嘲讽一番。
“我听说你谈恋爱了, 又被人甩了。”她坐在餐厅里小口舀酸奶,余光打量沈唯清的表情。
沈唯清眼都没抬, 低头看手机,也没答话。
“看来是真的,”车隽在餐厅里也戴鸭舌帽,一是怕被人认出来,二是她今天没化妆,“你犯什么错误了?沾花惹草了?”
“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介绍易乔给你认识。”沈唯清骂了一句,一群神经病。别人的私事到底有什么好八卦的?没完了?
“别人的事当然没意思,你就不一样了。被我说准了,你迟早要被人治得服服帖帖的,现在舒服了吧?”
车隽朝吧台里的老公招手,后者回她一个飞吻。
沈唯清皱着眉头看她一眼,好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你情路不顺就见不得别人恩爱,小心我找沈叔告状。”车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唯清,人还是那个人,架子没塌,骨头很硬,但就是肉眼可见憔悴疲累,她叹了一声,“真可怜呐。”
沈建安也和沈唯清联系过。
他一直游离在沈唯清的个人生活之外,不知道儿子生病了,打电话是为了聊苗灵的事。
“你苗阿姨说在你家里见到一个女孩。”
沈唯清没接这个话:“我已经报过警了,烦您转告,下次再到我家骚扰我,我会直接起诉她。”
他不知苗灵那天究竟和向满说了些什么,只是回到家看见这么个女人坐在自己家客厅,还摆出一副无赖姿态,气不打一处来。她和沈建安有什么恩怨纠葛,跟他有个屁关系?当初挑男人的时候眼睛瞎,一心想要依附,现在又能怨得了谁?
男人了解男人,儿子也了解老子。
沈建安在外表现得再温文尔雅,再痴情,归根结底也是个利己主义者,别说你苗灵了,他当初那么爱汪展,可真正让他放弃家里的一切选择汪展时,你看他愿意吗?
沈建安笑得很平和,就像他一直以来那样:“今天先不聊她,我只是好奇你的恋爱。”
“没有恋爱。”
“没有?”
“嗯,结束了。”沈唯清挂断电话。
一切都结束了。
沈唯清从三亚回来后心一直飘着,对于向满的离开真正有实感,是在他生病的那段日子。
护士来给他挂水,针头戳进血管,不太疼,却很凉,让他想起向满离开前的那晚,他们在露台吹海风聊天,向满望着远处即将熄灭的海滩篝火,眼底冰凉一片。
是他迟钝了,他那时光顾着心疼,却没有分出一丝理智去思考,向满一直对自己的家事讳莫如深,为什么突然对他坦白?又偏偏挑了那个时候?
她其实早就计划好了,预谋已久。之所以愿意讲,是因为她笃定,那已经到了最后了。
沈唯清终于意识到,向满在她心里画了个圈,圈了一些人,一旦这些人有拖累她的可能,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永远都在向前走,脚步从来没停过。
很荣幸,他也被圈在其中。
但是到底为什么?
凭什么?
沈唯清不是没有被抛弃过,被忽视过,他很小年纪就独自生活,汪展顾不上他,沈建安不管他,他也是一个人跋涉了很远的路,可他从来没有怨过。
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个人,把他心底所有的不平和委屈都勾出来了。
凭什么?
凭什么你就料定我也会拖累你?凭什么我一片真心在你这被当成垃圾,临走前还要踹上两脚?
凭什么我换不得你一点信任?
他不是没有脾气,被人甩了,还是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不告而别,沈唯清心里憋了一股火,他心知肚明自己这场大病就是因为被气狠了。
挂水后还要吃点口服药,他翻家里药箱,发现向满临走之前把他家里常备药全都准备好了,太阳穴胀痛得更厉害,一抬手,把药箱砸了。
又叫阿姨来大扫除,指着向满没有带走的那些东西,衣服,还有日用品,说:“全都扔出去。”
阿姨从杂物间搬出来一个纸箱,里面有几个摆件,剩下全是笔记本和书,上面字迹娟秀又端正。
“这些呢?”
“扔。”
沈唯清坐在客厅抽烟,全然不顾医生叮嘱,烟头堆在一块,烟雾缭绕。
他看着阿姨一趟趟地清理,忽然想起和向满不久前的那次对话。
那时向满问他:如果你回上海了,我们还能见面么?如果我也离开了,我们越来越远,怎么办?
自己当时的信誓旦旦如今想来成了个大笑话,或许那一刻,向满根本不在意他的回答,她早就存了心思要走,弟弟的事只是催化剂,而并非直接原因。
而他也终于知道,向满一直以来强调的不想和他有结果,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太远了,也太狠了。
夸赞一个人绝对理智,往往会说她拿得起放得下,但向满更胜一筹,她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拿起来过,谈何放下?
又或许,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爱过他。
沈唯清不想为一个根本不爱他的人而伤神。
奈何,所有人都来找他麻烦。
先是姜晨。
她给沈唯清发消息,急吼吼地:“沈老板!小满姐和你在一起吗?她好像给我拉黑了,电话也打不通。她已经离开北京了吗?”
沈唯清盯着最后一句,盯了很久:“不知道。”
“你俩吵架啦?”
“分手了。”他回完这一条,也拉黑了姜晨。
然后是向延龙。
他之前偷偷记下了沈唯清的电话号。
对于陌生来电,沈唯清一般会拒接,但最近几天一个号码出现频繁,他接了一次,一下便听出对面是谁:“姐夫,我想找我姐,能让她跟我说话吗?”
沈唯清没有一点好脾气:“不能。”
“姐夫,我和我姐有点误会”向延龙一直觉得向满只是一时生气而已,不会真的如她所说彻底不管自己了,是发现再也联系不上,这才慌了神,“姐夫,让我姐接电话行吗?或者我可以去见她,我们当面聊。”
“聊什么?”沈唯清冷声。
成熟男人和未经事的少年人,对峙起来高下立判,向延龙忽然发觉电话对面的人阴沉沉的,他有点害怕。
“聊你怎么吸你姐的血,嚼她的骨头?”沈唯清最近实在烦心,练拳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擦了一把汗,忍着心里焦躁:“你姐不愿见你,我倒是可以跟你见一面。”
向延龙还是不死心:“可以吗?”
沈唯清又是一拳狠狠挥出去:“当然可以,只是我这人脾气不如你姐,我不确定见面会对你做点什么。”
向延龙没说话。
沈唯清笑了:“放心,打残了我养你后半辈子,钱我不缺。”
那边直接挂断了
再然后,外婆喊沈唯清回家吃饭。
赶上农历初一,老太太去法源寺上香,沈唯清不进去,就在附近的小公园等,大清早,初秋天凉,冷空气往呼吸道钻,沈唯清忍不住咳,烟倒是不撒手。
老太太拂了拂烟雾,瞧见他脸色还是不好看,瘦了一圈。
“你没好利索啊。”
“没事儿。快好了。”
老太太通透,瞧他一眼:“你这病,我看该吃点祛火药,火气太重。”
“您就别损我了。”
回了家,老太太扔一颗蒜让他剥。沈唯清瞧见老太太手腕上的手串,和向满给他的那条一样,不自觉多看了两眼,被抓到眼神。
“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老太太也心疼他。
“没有。”
“真没有?小满走之前可是来见过我。”
沈唯清在心里冷笑了声。
看吧,所有人都知道向满要走,唯独他浑然不知。
向满早就在心里把身边人分了三六九等,真正记挂的人,她会有所交待,不会一句话都不留。这么想,他和向延龙又有什么两样,不都是被她忙不迭甩开、惟恐沾赖的人?
沈唯清起身去倒水,老太太看他模样难受,终究于心不忍:“小满是工作调动,你要是想找她,大可以去单位找,她同事肯定知道。”
沈唯清当然明白。
但是。
“不去。”
老太太端详他好一会儿,开口问:“小满和你说她家里的事了么?”
沈唯清灌了一杯凉水,没说话。
“你别怪小满,她真的不容易。”
老太太和沈唯清讲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向满,那是几年前了。那时候向满刚来北京开始上班,被药店安排出去做地推,让人扫二维码加会员。
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傍晚太阳下去了,大风直往脖子里灌,做地推,聪明点的都知道往地铁口去,那人多,而且站在地铁口稍稍能挡点风。
就向满傻。
她绕着胡同一走到底,看见谁家有人,就挨家挨户敲门去问,恭敬又谦卑,碰上脾气不好的,嫌烦,她也不恼,态度特好地和人家道歉。敲到老太太家的时候,一双手都冻得没知觉了。
那是向满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不知道这里冬天的大风有多强悍,老太太给她倒了杯热水,让她进来烤会儿电暖器。
“我当时问她怎么不去地铁口啊?她说地铁口来来往往都是路人,大部分不是附近的住户,开了会员也没用,都是死数据,以后业绩还是上不去,那是糊弄自己呢。”
“傻。”沈唯清甩出一个字。
“你说她是傻还是聪明?我觉得为自己负责任,一步一个脚印,这是聪明人。”老太太说。
后来,向满和老太太逐渐熟识,老太太常常邀向满来家里吃便饭,偶尔顺嘴问向满几句,父母怎么样啊?家乡在哪啊?
向满觉得自己受人恩惠和帮助,不忍隐瞒,就把自己家里的事都讲了。结果老太太一下严肃起来,告诉她,你的这些话,你的身世和秘密,今天就当最后一次提,我听过也当忘了,你以后不要再讲给任何人。
不为别的,你现在一个人生活,要懂得自危,尤其是女孩子。
你不能保证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善良,把你的伤口和短处告诉别人,无异于给别人递刀子,给人伤害你的机会。
向满觉得有道理,也很听话。
自那时起,不论谁问起她的家庭,她永远都答,我家人很好,很幸福,他们很爱我。
“小满的故事,我答应过保密,所以不能和你讲,”老太太给沈唯清倒了一杯热水,塞他手里,“我只说一句,你的人生太顺遂了,虽然也有难受的时候,但和小满比起来不值一提。她一些决定你注定理解不了,只能尽量换位思考。”
换位思考。
沈唯清苦笑一声:“她怎么不从来不站在我的位置,哪怕为我想一点?”
他一颗真心交出去,她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明白,却还要把这颗心扔在地上踩。
“你觉得不公平?”
“是。”沈唯清直言。
“那可没办法喽。”老太太把他的烟和火机收走了,“谁让你贴人家呢?你要是有点出息,和小满就此断了,就不用受折磨了。”
这老太太嘴是真够毒的。
本来就是如此,感情一事,哪有道理和公平可讲?
“回家继续吃药,你换季咳嗽是老毛病了。小满贴心,走之前应该把你该吃的药都准备好了吧?”
“”
一语成谶。
沈唯清晚上回家,家里空得让人心下发慌。
他又有些不舒服,拿来电子体温计一按,三十八度多。
药箱被他砸了,阿姨收得有点乱,他懒得翻找,随手掰了颗布洛芬。按理说退烧药会让人犯困,可他今天一点困意都没有。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打开杂物间的门。
向满收出来的那个大纸箱端端正正放在里头。
老太太说的没错,车隽骂他也对,他就是欠,就是犯贱,那天让阿姨把向满的东西都清出去,最后一刻还是犹豫了。他指着纸箱:“这个留下吧。”
倒不是想着有一天向满还用得上。她既然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就是存了和他彻底结束再也不见的心思。
他只是有点好奇,绝对不是舍不得。
纸箱已经被重新打封了,沈唯清拿来裁纸刀划开,第一眼看到的是他那年去小樽给向满带回来的礼物,那只昂贵的八音盒,向满把它留下了,连带着那张明信片,没有带走。
沈唯清一点都不意外,这是向满。
再往下,就是她这些年的笔记,考试书,还有账本了。
沈唯清还看到了向满的计划表,那张手写的计划已经被她勾勾画画不成样子了,上面大部分她都已经做到,特别是最后一项,力透纸背的那句不要回大山去,她做到了,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这张纸上的东西是她真正在意的。
她为自己负责。
至于那张明信片,至于他的心意和感情,根本登不上她心里的擂台。
沈唯清确实不理解向满,或许真老太太所说,经历不同,没谁能和谁真正地推心置腹,直到这一刻,他依旧怨怼,甚至憎恨她。
单纯的爱或恨都很难让人记挂一辈子,回味一生。
唯有这种爱恨交织的折磨,会刺入你的每一条神经,闹得你时刻不得安宁。
家里没有开灯。沈唯清坐在地毯上,隐在阒静和黑暗中,一个想法沉下去又浮起来。他知道没必要,但他还是想这样做,因为这好像是在她离开以后唯一一个能够走进她的方法。
他想去向满的家乡看一看。
起码他要知道,究竟是怎样可怕的过往,值得她这样逃。没人跟他讲,他就要自己去找。
这段关系走到终点了,他认。但不代表他能糊里糊涂地得过且过。
向满,我早跟你讲过,感情是我最看重的东西,既然有了开始,我就有责任让它好好结束。
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食言。
重逢
相遇与告别, 周而复始。
如同四季不断更迭,原本就是世间常态。
向满以为自己早已习惯生活的变迁,只是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座城市而已,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她经历过, 她明白, 这不是什么难以适应的事,但却不曾想,这一回不大一样。
这场离别赐予她的阵痛强烈,尾韵悠长。
刚离开的那段时间, 日子很不好过。
齐星晗给她的任务挺重,一年内在一座陌生城市开起三家门店。除了选址和证照办理她亲自参与, 其余包括招聘员工、店面装修、供货联系、库房管理等等杂事,全部放手给向满,由她做主。
向满没拿过这么大的主意, 谦虚求助, 齐星晗就笑:“你真以为我是随便挑人呢?现在市场这样饱和,网上购药占比大,我们要想继续做线下, 只能从一线城市退下来, 往小城市走,和人家抢饭吃。小满,你是先锋,我让你去就是信任你,你要站好第一班岗。”
向满有长进, 从前跟领导讲话紧张到不敢抬头的人,如今也能玩笑几句。只是她开玩笑的语气总像跟着另一个人的影儿。
她问齐星晗:“我这班岗站完了, 下一班又会去哪?”
“你想回北京吗?”齐星晗笑了,“你如果想来办公室,我随时给你留位置。”
向满也笑了。
她从上班那天开始就做销售,站柜台,早些年会羡慕坐办公室的同事们,最近两年越来越没那劲头了。因为发现大家只是工作内容不同,本质没什么区别,都是呕心沥血的打工人罢了。
“再看吧,我还是先把眼前的仗打完。”
这一年的秋天,向满格外忙碌,在她毫不停歇的推进下,第一家门店于初冬来临前顺利开业。
在这座北方五线小城市的市中心,周围有商场、医院和一所小学,地段不错。
因为药店的特殊性,开业时不能摆大麦,齐星晗送来了几个简单的花篮在店里做装饰,还有一束绣球花,送给向满的,是迟来的生日祝福。
绣球花的花语是希望。
这是2021年,向满二十七岁了,她的人生从来就没乘风扬起过,自然也就没有大落魄,但万幸,始终走在攀登的路上
向满租的房子也在药店附近,一个商住两用的公寓楼,是城市里最早的几座高层之一,挺旧。
不比北上广,这里物价和房租都低,齐星晗给她涨的工资足够她生活得很好,起码能在商品房小区租一个像样的两室,但向满没有。
租房时中介小哥提醒过她:“这里都是商水商电,您别看每月房租低,水电就填回去不少。”
向满笑笑:“我平时忙,回来很晚,不会用很多水电。”
中介又说:“这楼里做什么的都有,除了住户,还有开美甲店的,私房蛋糕的,私人影院的,做直播的害,怎么说呢,有点乱。”
话音刚落,一堆小情侣从电梯间嬉笑着出来,路过敞着的房门往里张望。他们就住这一间的隔壁,关门时砰一声响,感觉天花板都在颤。
中介小哥摊手,没错吧?
向满却没怎么犹豫:“就定这吧,我也累了,不看了。”
原因其实挺复杂。
当然,最主要是为了省钱。
向满从前那张计划表已经过时了,她重新列了一张,许多事情亟待完成,钱最重要了,这是行走的底气,她要继续攒钱。
其次是近。
公寓楼和药店就隔一个街口的距离,三百米不到。这里不像北京有夜车,时间太晚只能打出租,向满觉得还不如步行。
最后一个原因是吵。
向满睡觉不怕吵,白天累极了入睡很快,相反,她需要烟火气足一点的环境,最好最好,热热闹闹,嘈杂如沸,盖过她心里的声音。
什么时候开始察觉自己不对劲儿的?
大概是入冬以后,药店诸项小事步入正轨,向满从快节奏的忙碌里抽离出来,人稍微闲点,就开始胡思乱想。
她开始频繁地做噩梦,于深夜梦魇中辗转,往往一睁眼就是一头的冷汗,醒来后,身边无人。她探出手臂揿亮小夜灯,会在温黄灯影里一坐坐到天亮。
脑子里全是沈唯清。
思念是否具有滞后性,后知后觉是否算正常。向满不知道,这问题太深奥了。
她只知自己的确是和沈唯清分别几个月后才开始想念他,想念他做的饭菜,想念从他那间卧室望出去的漂亮窗景。
甚至,有时会想念他们斗嘴互呛的日常。
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张嘴,骂人的时候那样讨厌,亲吻她的时候又那样真诚而温柔。
向满总梦到沈唯清站在自己面前,俯首盯着她看,那双澄澈的棕色眼眸映出她的脸,沉声问:“向满,你是不是还欠我点什么?”
欠什么?
欠一个交代。
向满起床,洗漱,化妆,换衣服。
逃避是凡人本能,向满也不例外。好在人的精力有限,多转移注意力,白天累一点,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夜晚就不会这样难熬。
城西那边有几间正在出兑的门市房,她今天要去看一看,先定下来几个,发给齐星晗,由齐星晗最终敲定。春节之前,第二家门店怎么也要开起来。
这公寓楼里大多住户都是年轻人,自由职业居多,晚睡晚起是常态,向满起得早,电梯不用等,她很顺利地下楼,在路边等着煎饼铺子的大姨把锅热起来,要一套煎饼加俩蛋,刷满甜辣酱,一边吃一边等今天的第一班公交。
大姨问:“姑娘,今天又这么早?”
向满点点头,又要了杯豆浆。
“听你口音不像是这儿人啊。”
“确实不是,”向满笑,“以后就是了,我在那家药店上班。“
她指了指远处还没拉开的卷帘门。
还是归结于行业原因,卖药的,又不是卖什么好东西,向满怕人抵触,一般不主动给名片,但大姨主动提了:“你们药店便宜不?积分都能换什么?活动多不多?”
向满简单说了两句。
“那我加你个微信啊,孩他爸有慢病,每月都得划药。”
“行啊。”
向满留了张纸质名片,上面抬头是区域负责人,她终于走到了这个位置。
然后教煎饼大姨扫她二维码,加好友加群。
上了公交车,走到末排坐下,又兴冲冲给齐星晗发消息:“我发现这里和北京不一样,可能是生活节奏比较慢的原因?顾客比较在意价格和换购,我建议调整一下会员积分奖励系统,奖品多样一点,不需要多高级,实用性强一点的生活用品就很好。”
齐星晗很高兴,向满没有学过商科和市场理论,就已经悟出了主动适应下沉市场的道理。这是她用心,再加多年工作经验的成果。
“你做主,文字化表格化给我看。”
“好!”
冬天昼短夜长。
黑夜是滋养寂寞和感伤的温床。但好在,太阳总有升起的时候。
此刻车窗外,朝阳才算完全自云层冒头,小城慢慢苏醒,迎接旭日万方。
你觉得翻不过去的崇山峻岭,总有一天能迈过,向满正在尝试慢慢融入这座陌生的城市,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也能把不该勾描的噩梦和不该想起的人彻底留在黑夜。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沈唯清也这样想。
最近沈唯清很忙,新产品线在米兰国际家具展刚亮相,随后筹备品牌的第二家线下/体验空间,依旧位于北京,从居住展示空间拓展到商业空间,这是他之前没有深耕过的领域。
和几位设计师一起脑暴,跨时差,头一晚还是熬夜,第二天起床先给自己灌了杯凉白开,人清醒了些,想去举会儿铁,又想起医生的叮嘱:“你这手臂最好半年后再尝试健身和运动,让它养一养。”
沈唯清算了算日子。
他这手臂是九月时伤的,手肘骨裂,手术打了钢钉,好在不影响动笔写画。
现在是一月,按医生的意思,距离他完全恢复正常生活起码还要三个月。这段时间内不能剧烈运动,按时拍片子复查。
没人知道他究竟怎么受的伤。
易乔只知道沈唯清去年秋天时突然人间蒸发了,足足半个月联系不上,还以为他是被甩了,失恋痛苦难当,说不准飞去哪儿散心了,反正天大地大自有逍遥处。
谁知,再见到沈唯清,这哥们儿就又进医院了。
比上回还严重,高烧不退再加骨裂手术,内伤外伤一齐来,那叫一个悲壮。
朋友们齐聚病房,问他怎么把自己搞这么惨?
沈唯清闭口不言,却恢复了往常那混不吝的模样,还能抖精神开玩笑:“见义勇为去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向满的家乡,也没人知道他那半个月都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只是从大山回来以后,他口中再也没提过向满这个名字,好像完完全全把这段感情从生命里抠出去了。
爱一个人和忘记一个人都非易事,要有慧根才行。
谁也不怀疑,沈唯清是个聪明人,感情这事对他有影响,但不会影响太久的。
归根结底,谁离了谁活不下去呢?
他刚手术完那时候,麻药劲儿刚过,胳膊疼得他牙酸,如今不也好了么?
除了皮肤上细长一道疤,再无别的痕迹。
除了夜深人静时一支烟的功夫,他也不会花更多时间去想念那个叫向满的人。
冬去。
春来。
车隽老公在北京的餐厅营业状况趋于稳定,交给专业餐饮人代为运营,夫妻俩回了上海,临走时车隽问沈唯清:“你不跟我们回去?就打算在北京安定下来了?”
易乔不乐意了:“我靠,是兄弟就留在北京陪我,不然我自己怪没意思。”
又到了北京漫天飘柳絮的时节,玉兰花在枝头白莹莹的,胡同里自行车铃一响便是一串儿,散在春风里。
身体的适应能力永远比你想的强,今年换季,沈唯清咽炎稍好些,不像前两年那样咳得厉害。
家里药箱很久没有打开过了,他依旧保持一周一去探望外婆的习惯,祖孙俩说话百无禁忌,什么都聊,但也都有分寸,不该提的旧事绝对不会起头。
外婆只是问他:“真不打算回家了?上海是你长大的地方。”
沈唯清挑挑眉:“哪是家?没那么多讲究,我在哪,哪就是我家。”
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夏天,什刹海荷花开了。
沈唯清给老太太买了条好看的丝巾,揽着她拍了张照,半亩风荷伴湖面粼波入镜,一派日朗风清。
他把工作室的露台给重新修葺好了,却锁了玻璃门,不让人上去。
他自己也不去,好像彻底把漫天星星忘却脑后。
人生精彩纷呈,良辰美景永远都在前面。有人教过他一句话——人长两条腿,真要是想去什么地方,肯定能去成。这么想,确实没有回头看的必要。
直到夏天也过去了。
西山第一棵银杏黄了,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沈唯清有一天半夜开视频会,烟瘾犯了,烟盒却空着,他随手拎件外套下楼找便利店,蓦然走进那萧索夜风里,这一刻终于有了实感。
哦。
原来,已经一年过去了
宋温在视频里提醒沈唯清:“上海国际设计周,给你发了邀请函。”
“哪一站?”
“你挑,武汉,杭州,广州,都行。最近的是下个月,刚好就在上海本地,你熟。”
熟就没意思了。
沈唯清看了看日程,随便挑了个:“广州吧。”
“好,那我回国,广州见。”
话还没落地,一个微信挤进来。
沈唯清只是迅速瞄了一眼,撂下了手机。
第二天,宋温回国机票都订好了,却收到了沈唯清的信息,气得他只想骂人。
这小子临时变卦了。
“算了,还是去上海。”-
这一年的十月,向满也在上海。
一年为期,她完成了去年这个时候齐星晗给她定的目标,三家门店全部投入营业,齐星晗给她按月分提成,她趁这个十一假期跑去上海玩。
钟尔旗十一加班,没空。
姜晨倒是有空闲,可一听说行程又反悔了。
“迪士尼不是已经去过了吗?总去有什么意思?”
向满不一样,她始终对迪士尼念念不忘。
因为今年赚了点钱,所以咬咬牙买了礼宾服务,就是由工作人员在花车游行和城堡放烟花时划出一块前排区域,这块区域位置好,视野也宽阔,说白了,拿钱换的。
她并非一个人出行。
夏蔚站在她身边,VIP区域第一排,挽着她胳膊啧啧两声:“我有一种当资本家的错觉,有钱真好,我要继续努力赚钱。”
夏蔚是向满离开北京后交到的新朋友,她们在三亚时认识的,那时在海钓艇上,夏蔚小心问向满,能把你男朋友钓上来的鱼借我拍个照不?
后来向满离开三亚,在机场候机时又遇到了她。
向满社交属性稍弱,但夏蔚是社牛,一次两次偶遇不算什么,三次四次就是缘分,她主动加了向满的联系方式。
夏蔚介绍自己,她是个全职coser,居无定所,全国各地跑漫展和商演就是她的工作内容。
向满一开始不知道什么是coser,直到夏蔚给她看微博,粉丝数可真不少,工作照都是漂亮华丽的服饰和妆容,彩色假发飘啊荡啊的,向满不看动漫,也不打游戏,不懂夏蔚cos的都是哪些角色,她只是忽然想起沈唯清,他肯定看一眼就都知道。
“生活照我也拍的,偶尔当平模。”夏蔚又给向满看那天在海钓艇拍的照片,“我当时想要几张钓鱼的抓拍,但是没拍好。”
照片角落里有个清俊的男人背影,模模糊糊,可向满像被烫着了似的,匆匆收回目光。
因为这几天上海有漫展,夏蔚来参加,刚巧向满也在上海,俩人就这么碰上了头。
夏蔚看向满一个人,怪可怜见儿的,不见她男朋友,估计是分手了。
这年头分手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夏蔚不戳人痛处,只暖人心,她拉着向满一起去漫展。
“我都陪你去迪士尼了,你也得陪陪我。”
向满没见过漫展什么样子,有点好奇。明明她从前对于未知事物兴致向来不高,也难说是什么东西给予她改变,是哪段经历,还是什么人?
“我觉得你可以cos大崎娜娜。”夏蔚给向满化妆。
向满皱眉头:“是谁?”
“一个漫画女主。”
“我和她长得像?”
“长得不像,性格像。”
向满答应夏蔚去漫展,却不答应穿这衣服顶这假发和妆容出门,实在太怪异了。她只是对着镜子拍了张照,发到和姜晨钟尔旗的群里。
“好看么?”
姜晨和钟尔旗先后发来喷鼻血的表情包。
向满笑了。
“帮我卸妆吧,我拍张照就够了。”
夏蔚觉得有点可惜:“好吧。”
她们坐地铁去浦东的博览中心。
那天上海下雨了,不大,雨丝细细簌簌,把原本就平整的理石地面刷得跟镜子一样。空气泛湿,夹杂着青涩草木气。
博览中心人很多,场地被分割,漫展只占一小部分,向满看到另外的场馆是不同人群和风景。她问夏蔚,夏蔚也不知道。
“好像是什么国际设计周?建筑设计,室内设计什么的,不懂。”
听到这,向满平白无故心跳了下。
说不上是何种心情,她慢慢朝另一个场馆踱步,偌大园区,人来人往,她还淋了点雨。
巨幅广告下端罗列了来参展的各个设计师品牌,向满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的眼神儿,怎么就能瞬间捕捉到WEIQING的字样。
是该惊慌?还是安心?
他会来么?
好像也不一定。
向满在那巨幅广告前站了一会儿,便不再向里走了,转身,原路返回,脚步有点急
沈唯清在场馆外吸烟区少说站了几个小时.
单薄外套不抵上海深秋气候,令人些许僵滞,自去年开始,他还添了个阴雨天手臂疼的毛病,就那手术过的位置,又疼又痒,像针扎一样,直往骨缝里钻。
有些后遗症不是你想避就能避。有些人也不是你狠狠心就能彻底做切割的。
纠结多少时日,辗转多少地方,老天一场雨兜头浇下来,把你真假爱恨都洗刷干净,赤条条一颗心摆在这,你看她一眼,还是会动情
瘦了。
沈唯清盯着向满后背,面无表情,按灭了手里的烟。
战争
姜晨为自己的告密行为心惊胆战。
她给沈唯清发完消息就转头问钟尔旗:“小满姐会不会怨我?”
“她会揍你。”
“”
向满不会打人的, 待人接物上,向满是天底下最和善的姑娘。起码姜晨是这样认为的,可她想不通这么一个人, 怎么偏偏就对沈唯清那么心狠。
她还记得大概一年前,沈唯清约她出去见的那一面。
面前男人还是往常那副君子模样, 只是那时他刚出院, 一只胳膊吊在胸前,纵然架子端得很足,也遮不住疲态和狼狈。
姜晨还在为自己被沈唯清单方面拉黑的事耿耿于怀,你不是有脾气么?有本事别求我呀?
“你别问我,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会说的, ”她喝了口茶,“小满姐既然瞒你就肯定有她的理由,她不想被你找到, 我才不当坏人。”
沈唯清也不恼:“找她不是什么难事。我不是为了这个。”
向满是工作调动才离开北京的, 沈唯清去过她店里,没用怎么打听就知道了她调去哪,再加上药店是连锁, 去网站一查就能查到其他城市的门店地址。
找她很容易。
向满也没想瞒, 他明白。
“那你还问我?”
“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她的近况,”沈唯清用另一只手给姜晨斟茶,态度放下了,“放心, 我不去找她。她也知道我不会的。”
不心软是不可能的。
姜晨一直对沈唯清挺有好感,不是对异性的那种, 单纯觉得沈唯清是个体面人,可如今,体面被他摔碎了。
他不无谦卑地朝姜晨笑笑:“她安定下来了应该会联系你们。”
姜晨心说真是造孽,向满前几天的确给她打过电话,跟她道歉,她们互换了新的微信和手机号,向满还说有空请她去玩,那边生活节奏慢,人很舒适,空气特别好,好吃的也不少。
“她平时遇到什么事儿了,或是有什么麻烦,你可以跟我讲,其他的就不用了。”沈唯清说。
“你图什么呢?”不是都分手了?谈恋爱还有售后服务啊?
“她一个人在那边,人生地不熟。”沈唯清朝姜晨笑笑,那笑容真诚极了,“就当朋友帮忙,我热心肠。”
过后姜晨和钟尔旗讲起这事儿,说,沈老板这人真不错嘿,还挺仗义的。
钟尔旗差点被姜晨气昏过去,这姑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彻底长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隔千里了,还如此关注和热心,这能用一句朋友来解释?
谁都看得出来沈唯清揣了什么心思。
只是他这网重新撒下去,多久才要往上提,可就猜不着了。
爱情如捕猎,大概需要一点点缘分,还有很多点坚持和耐心。
谁知道沈唯清是不是个好猎手?
姜晨把向满去上海的消息告诉沈唯清,包括迪士尼和漫展的行程,琢磨了一会儿,又怕自己过于多嘴了,叮嘱两句:“沈老板,你别去找小满姐啊,不然可把我坑进去了。”
沈唯清回她:“嗯,不会。”
还不到时候。
展会结束,他从地下把车开出来,路过人来人往的园区门口,一眼便看到那道熟悉的影,身形茕茕,但站得直。向满站在路边,她频繁低头看手机,像是在等车,也像是在等人。
细密雨丝把她额发打湿了,雨天傍晚时分,天气昏沉搅了一团墨,怎么也化不开。
沈唯清收回目光,直接从她面前路过,连降速都没有。
轮毂卷起一汪水,溅湿了向满的帆布鞋。
她抬头,没看清车里的人,只有远去的尾灯,幽幽的红,像是一双横眉冷对的眼,转眼就不见了。
“瞎啊?”
夏蔚骂了一句,跺了跺脚,然后又亲亲热热挽上向满的胳膊:
“过段时间我想休息,能去找你玩儿吗?”
“可以啊,来吧。”
向满很喜欢夏蔚,一个背着自己全部家当走南闯北的奇女子,今天打扮成这样,明天又是那样,怪有意思的。
“下个月我会有点忙。”
“没关系啊,等你忙完。”-
向满的确有很多待办事项,十一假期好像是紧凑鼓点中短暂的歇憩,假期结束,又是望不见头的忙碌。
齐星晗节奏很快,已经让向满在寻觅第四家分店的选址,可还没苗头,联合店庆又要来了。
好像不是在筹备活动,就是在搞活动的路上,向满早就适应了,没办法,不搞噱头蹭节日热点,营业额就上不去,这没什么羞耻的,开线下店,哪行哪业都一样。
她的手写笔记转眼间又攒出了好几本,手机放在一边,跟齐星晗通着电话,一边做记录,笔头唰唰快。
她告诉齐星晗自己的店庆活动预算,除了充值换购活动,她甚至打算在门口摆充气彩虹门,显眼一些,药店隔壁是家美容院,上个月搞店庆,又是彩虹门气球又是音响,大杀四方。
向满观察过,确实有不少路人驻足过。
她还请美容院的一个美容师吃了顿饭,套了点营业额涨幅情况。
硬着头皮套近乎这件事对向满来说简直太艰难,但她还是做了。齐星晗听闻笑得不行,夸她:“小满,你成长了。给你加奖金。”
向满如今的工资和提成与之前相比的确上了不止一个台阶,她更想和齐星晗商量点别的:“能不能招一个帮手?不站柜不下店,跟着我就行,我有时候忙不过来。”
齐星晗笑起来:“对对对,我考虑不周,我们小满需要一个助理了。”
向满不知怎么被这句话臊得脸红。
齐星晗却让她适应:“你以后会带更多人,负更大的责任,请求帮助并不难为情,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把事情做好,工作,或者生活,你都不可能永远一个人。”
向满挂了电话就开始发招聘。
很顺利,新人在三天后就到了岗,是个女生,和当初的姜晨一样,在这座城市读大学,明年才毕业。
向满有些羞赧地想,她到底还是站在了管理者的身份想问题,因为实习生便宜,能节省点用人成本。
真的没办法。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设身处地,尽量给实习生时间和工作地点上的便利,更多的成长机会。
姑娘叫云梓,名字文艺,人也内向,总爱皱眉头,很少见她笑。向满是和她共事了半个月才发觉不便——她们性格太像了,除了工作之外几乎一句话都不聊,向满带着她出去巡店,回来的一路上各刷各的手机,全程无沟通。
向满在出神,云梓把手机日历翻出来给她看:“小满姐,从这天到这天,我要请假,学校要修校史馆,我们学生会要帮忙。”
“大四还参加学生会?”向满其实有些意外,可看见云梓眉头又团起来了,怕她曲解,赶忙解释,“可以,学业为重,你忙你的。”
云梓随口应了一句:“前两年都在玩,我大三才好像开了窍似的,开始学习,开始参加一些校内组织本来学校就一般,再不努力一点,我毕业就要饭了。”
她看向窗外:“觉得自己浪费了很多时间。”
向满本想说别担心,我争取给你转正,可看看云梓的模样,又把话咽回去了。
很显然,她志在更高。
每个人的起点不一样,成长节奏也不同,或快或慢,没办法和别人比,向满想到自己,她觉得自己永远都比别人起步晚,走得缓。但如今也挺好,她迎来了自己的人生加速期。
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段时光,你要耐心等待,也要牢牢抓紧。
云梓回学校忙了几天。
她知道向满一个人同时处理不来三家店的活动,在店庆的前一天回来了。
果不其然,看到向满独自一人在加班。
晚上十点,路上行人慢慢变少,一条街的店都打烊了,唯独药店还开着灯,盈白灯光大亮,窗明几净,店员早下班了,向满一个人趴在收银台前敲电脑。她要再确认一遍明天的会员积分换礼,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负责一个城市的店庆,不能掉链子。
云梓推开玻璃门,站在门口问:“吃了么?”
向满抬头:“没。”
“泡面行吗?”
“加个烤肠,谢谢。”
“好。”
云梓转头出去了,另一条街便利店走一遭,拎回来一袋子零食和泡面,然后去烧热水。
向满趴在收银台里,实在有点撑不住,额头垂在了手臂上:“我睡一下,面好了喊我。”
云梓看她一眼:“好。”
搞活动前期准备真的太折磨人了,各种琐碎小事,向满连着熬大夜,人像丢了半条命,一连几天什么护肤品都没擦,素面朝天不说,人憔悴了很多。
云梓觉得向满是她见过工作最拼命的人,但她为什么这么拼命?暂时想不明白。
热水壶噗噗冒起泡泡。
云梓把泡面端到收银台,向满还没醒,想着让她多休息会儿,没有喊她。
而玻璃门就在此刻自外被推开。
云梓刚想说一声抱歉下班了,可一抬头,发现这张脸自己白天刚见过。
“沈老师?”
沈唯清刚进门就闻到调料包的味道,和消毒水味糅杂着,令人不适。他看了看云梓,一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今天见过您,在校史馆,我帮您搬东西。”
她记得沈唯清,学校请他来给校史馆做公共空间区域设计。男人很俊朗,据说业内有名,履历背景很厉害,不然也不会接到学校的项目。他还带了一个小团队来,很专业。
出于学生习惯改不掉,见谁都喊老师。
“你好。”沈唯清说,“别这么叫我。”
“您来买药?”
“嗯。”沈唯清环顾了一圈,没看到第二个人。
“您需要什么?”
“创可贴,有么?”沈唯清就这么随口一说。
“有,哪受伤了,我看下。”
“不用。”他指了指柜台,“随便给我拿一个吧。”
云梓觉得这人挺奇怪的。学校离得特远,跑这来买什么创可贴?住这周围?在附近吃饭?
怎么想都不对。
“不好意思沈老师,”云梓看了看黑着的电脑屏幕,“我们收银系统已经关了,扫不了,您要么付现金?”
沈唯清看她一眼。
这年头谁身上有现金?
“那您等下”
云梓往收银台走,抬手,推了推向满:“小满姐?小满姐?”
向满趴在收银台睡得正熟。
被云梓叫醒时猛然一惊,抬头时颈椎都喀拉一声响。她揉着后颈哑声问:“怎么了?”
脸上还有衣袖的压痕,横三竖四,看着滑稽。
“你压着抽屉了,我拿二维码,收钱。”
向满向后挪了下椅子,桌上泡面汤跟着一晃。
云梓把收款二维码的摆台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眼前人:“十五块,麻烦您扫这个吧。”
沈唯清没接。
连手都没抬。
他的目光幽幽落在向满脸上,很久,直到四目相对。
向满显然没睡醒,眼睛里朦朦胧胧,头脑也迟缓,难以相信沈唯清就这么忽然从她短暂的梦境里跳出来了,跳在她面前。
是真实的。
他头顶的白炽灯光明晃晃地,把他五官照得清晰可见。还是穿浅色,身影颀长立在那。
不再是一个虚幻的影。
沈唯清欣赏了一会儿她脸上的愕然,满意了,余光扫了一眼收银台上冒着热气的泡面,喉咙里溢出一丝笑。
落在人耳朵里是没什么感情的,薄薄的,凉丝丝。
接过二维码,扫码,付钱。
向满始终一言未发。
云梓却来精神了,思及店庆营业额,再不爱讲话的人,此刻也要添一把力:“沈老师,你要加个会员吗?最近有店庆活动,全国几十家店都可以积分的”
这叫一个呱噪。
沈唯清脑仁儿疼,又看一眼向满,心下琢磨还真是谁带的人像谁,几年了,这一套话术还是没变,连个字儿都不带差的。
他的手放在柜台上,手指轻敲,话朝着云梓说,眼睛却是看着向满的:“我好像加过会员吧,不记得了有么?”
向满抿着唇,还是不讲话。
很久的沉默,久到向满挪开眼,不再看他,久到空气将那些藏于心底的躁动和慌乱都抚平。
他们之间的那条线早就断了,可向满觉得奇怪,此刻她分明又察觉出线索紧箍皮肉的痛感,沈唯清的目光根本没什么攻击性,最多最多,是挑衅。
他嘴角甚至一直噙着笑。
可饶是这样,她也不敢看他。
她很少有这样心虚的时刻,不坦荡,不磊落。透彻灯光自头顶落下来,快要把她照化了。
可沈唯清是什么人呢?
他永远不会见好就收,永远不懂适可而止。他占上风时必定全力以赴,攻城略地,把她的伪装和面具全都撕下来,让她无处可逃,他站在胜利者的立场,怎么也不肯许人一个痛快。
向满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
“向满,你还记得住么?”他这样问她,模棱两可,似意有所指。
她缩在收银台下的手掌陡然攥住了。
艰难抬头时,她终于又对上沈唯清的目光。
灯太亮了,把他的瞳孔映得很清楚,向满此时忽然发现沈唯清眼里除了似笑非笑的冷漠,还有些破碎的光晕。
她在这一刻有所感悟。
沈唯清不是来找她耀武扬威的,也并非为了再次宣战。
因为在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里,没人是赢家。
强硬
沈唯清只和向满说了那么一句话, 并未等她有所回应,把柜台上药盒往口袋里轻巧一塞,推门, 迈入外头寒夜冷风里,大衣衣摆扫过玻璃门上的胶条。
头也没回。
向满没有去看那道背影, 坐了一会儿, 问云梓:“他怎么了?”
“什么?”
“买什么药了?”
“创可贴。”云梓把二维码收回抽屉,“那个人,是我们学校请来的,今天见过。”
三言两语做了解释。
云梓看得出来这俩人认识, 气氛诡异,好像有故事。
但她又觉得不该探听别人的私事, 那不礼貌。
向满也没多问。
她让云梓去穿外套,自己则用两三分钟迅速把坨了的泡面吃完,关店。
明天是店庆活动第一天, 一场硬仗要打。
太晚了, 云梓现在回学校来不及,也太折腾了,于是向满提议去她家挤一挤。
云梓没有拒绝-
两个性格相近又都过于内向的人碰到一块去, 这样的共处夜晚些许尴尬。
向满的公寓只有一张床, 她把卫生间先让给云梓,又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全新的羽绒被。双十一刚买的,还没拆封。两个人一人一张被子,齐刷刷望着天花板。
如果换姜晨或钟尔旗,这一夜都不用睡了, 保准嘴不停,单口相声能讲到天亮。
向满并不认为是和云梓不够熟悉的缘故, 只是她们性格太像了,有时像在照镜子。
就好比现在,两个人明明都觉得这安静太难熬,可谁也不开口。
她们都不习惯与别人交流心事,也不愿探听别人的故事。
隔壁传来小情侣的打游戏的吵闹声清晰可闻,这栋楼里大多都是深夜动物,云梓躺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微弱声响被向满捕捉到。
她起身,拧开小夜灯,从抽屉拿了一副耳塞给云梓:“抱歉,将就一下。”
云梓摆了摆手:“不是,我不是嫌吵,我在想事情。”
“学校的事?”
“对。”
学业上的事,向满出不了主意,云梓也并非真的想求助,只是在消化情绪罢了。
向满没有关掉夜灯,留一方寸光亮给她。
又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云梓终于开口,却是询问的语气:“小满姐,我想问一下,如果转正,我的工资大概在多少?”
向满着实没想到她是在烦恼这个,如实作答:“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具体数字,但我尽量帮你多申请。”
说罢顿了顿,问:“你想转正吗?”
向满对云梓的了解,这姑娘应该还有更大的愿望和野心,果然,云梓摇摇头:“顺口问问而已,我想出国留学,已经在申请了,只是我想算一算自己会欠多少钱。”
“欠钱?”
云梓摆摆手。不是向满想的那样。
“我的意思是,当我的同龄人都在上班赚钱时,我去国外读书还要继续花钱,一正一负,这就欠下不少了,我压力很大。”
云梓说:“而且我家庭条件一般,爸妈送我出去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还要想一想,回来以后要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才能把这亏空补上。”
很现实的问题。
不是所有家庭都能坦然自在地负担子女外出留学的费用,一分一厘算计着过日子,才是普罗大众的常态。
向满躺着没说话,她还没有出过国。
“你为什么想去?”
“一来提升学历,二来见见世面。”云梓说,“我跟你说过了的,我好像这两年才突然开窍,想规划人生,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
这一点向满毫不怀疑,倒退两年前,她也猜测不出自己如今模样。
路就没有白走的。
“那你父母怎么说?”
“他们当然支持我。”云梓笑了笑,“目前唯一的阻力是我男朋友,我们最近天天为这事吵架。”
“他不想你去?”
“是的。”
每年夏天毕业季,大学校园分手场面随处可见,同行一段路,未来方向不同自然就分道扬镳,这没什么稀奇的。云梓说起自己的纠结,她舍不得一段特别美好的感情。
“没那么多电视剧一样的浪漫情节,现实是,如果我们一个国内一个国外,就是默认分手了,未来很难再有机会。”
云梓说到这里问向满:“小满姐,如果换做你,你会怎么办?”
她知道向满不会冒昧发言,于是翻个身,往向满身边挪了挪,更显亲近,态度也诚恳:“你不要担心影响我的决定,我只是想看看你的选择。”
向满望着天花板,语气淡淡地:“我会听自己的。”
云梓复又躺下了。
她揪着被子边缘,半晌:“我以为我们性格很像,现在看来还是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
“你比我厉害多了,我还在纠结,但你很果断。”云梓的话非但没有任何鄙夷,还有一丝歆羡,“小满姐,我很崇拜你。”
不是谎话,不是客套。
向满笑了:“那你可想错了。”
随即轻轻打了个呵欠,转身,按灭小夜灯。就此结束话题。
隔壁的争吵还在继续,似乎是为了游戏输赢,小情侣证开麦骂队友呢。
云梓习惯了这细碎噪音,呼吸声也慢慢趋于平稳。
向满却失眠了。
她回想起今天和沈唯清的“偶遇”,又想到云梓刚刚的话,此刻心有不安。
她并非表现的那样果断理智,扪心自问,当初选择离开沈唯清的时候,就没有愧疚,没有不舍?
当然有,且如沉重车辙一般在她心脏上碾过来压过去,闹得人不得安宁。无数个夜晚她于梦中惊醒时都在安慰自己,时间总是仁慈,它能治愈一切。
总会好的。
因有过那样难熬的时刻,向满觉得自己实在担不起云梓的一句“崇拜”。她只是从痛苦里挣脱出来了,但归根结底,大家没有不同。
都有心软,都是凡人。
向满探出手,轻轻摸索上床头柜,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男士腕表,银白色的金属表带在黑暗里也有明显光泽。
她看了一会儿,悄悄起身,把手表放进了自己出门常背的帆布包里,埋进最底-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向满和云梓一起出门。
彩虹门和音响都是从一家婚庆礼仪公司租的,需要先去店里调试,一些宣传海报要贴起来,因为有抽奖活动,药品陈列造型格外夸张,向满要再去确认一次。
楼下这家店的店长是她招的,很会带人,业绩一直是三家店里最好的,可惜办事粗枝大叶,向满不放心。
一切都准备充分,为了这次店庆,向满倾尽全部心力,从来没有哪项工作让她如此枕戈待旦过。
然而,活动刚一开始,麻烦事就接踵。
先是一店来参加积分换礼的顾客排队排太长,超出预期,直接站到了隔壁美容院的门口。
挡人家门脸,美容院老板不乐意了,找向满阴阳怪气了一通,向满只能陪笑,让店员赶紧疏散顾客。
然后是城管上门。
向满从前根本没经验,不知道城市里租这个几米高的彩虹拱门要先找城管部门申报,否则就按扰民和影响交通处理。她先交了罚款,然后去填表格补报。
再然后是二店的药品没备够,从库里调来不及,只能先找一店借。
向满亲自调货,抱着一大塑料箱的药打车去二店,下车时只顾着搬药,把自己的帆布包落在了出租车上,又匆匆忙忙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追回
一团糟。
第一天结束,向满感觉自己已经就剩半条命了。
从来没这么累过。
可活动还有两天。
云梓先回学校去了。向满趁下班,先给几个店长开会对营业额,复盘,然后给齐星晗打电话汇报情况。齐星晗听出向满声音有气无力,让向满先歇歇。
“没关系”她想趁热打铁,可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刚把水笔握在手里,玻璃门就从外推开了。向满就弯腰趴在离门口最近的柜台前,冷风涌入扑了脸。
她抬头,看见沈唯清。
“那好吧,小满你继续,我们快速说完,你赶紧回家休息。”齐星晗在电话里这样说。
可向满思绪被打断了。
她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持笔,只用一双眼直直盯着忽然闯入的男人,眉头皱起来。
“小满?”
片刻,向满终于回神:“齐总,我这边来了顾客。”
“这么晚还没下班吗?那你先忙。”
向满没有挂断电话,反而按下扬声器,手机就搁在柜台上。
“您好,买什么药?”她盯着沈唯清。
药店里,货架和墙壁贴着花花绿绿的店庆活动海报,还绑了气球,沈唯清长身鹤立地,如同踏上了什么荒诞的话剧舞台,向满看他的目光很明显,好像观众不满台上演员的拙劣演技,眼里全是不耐。
“您买什么药?”又问一遍。
沈唯清扫了一眼向满的手机屏幕,抽抽嘴角笑了声:“嗓子疼,咽炎。”
冬天了。
沈唯清常吃的几种药向满都清楚,没什么可多问的,她迅速弯腰从柜台底下拿了几盒药出来,收银台,扫码结账。
今天收银系统还开着。
沈唯清全程无话,就好像真的是个来买药的消费者,目的单纯,行为坦荡。
付了钱,他和昨晚一样,不说话,也不纠缠。
玻璃门又是一开一合。
人走了。
“小满?”
齐星晗还等着呢。
直到沈唯清的影子完全浸入夜色里,向满终于将视线从门外收回,收敛心绪,继续开会
一连一个星期。
向满这边店庆活动都做完了,但凡她晚上在店里,沈唯清必出现。
多一句不说,少一句不讲,就是买药,买了便走,今天是咽炎,明天是感冒,向满觉得好笑,真要是这么多种病症加身,就该下病危通知了。
她也不多问,沈唯清来,她接待,沈唯清走,她也恭敬送客。
一切都很正常。
也有她偶尔不在店里的时候,店员告诉向满,那位顾客天天都来报道,风雨不误。慢慢地,大家都发觉出不对了。有点闲言碎语传出来,倒没避着向满,大家并无恶意,只是好奇:“小满姐,那人谁啊?”
如果说刚见到沈唯清的时候,向满还存有愧疚和心虚,那么如今,这些背光的情绪全都不见了。
她没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轻而易举地被沈唯清激起了胜负欲,一心想和他斗一斗。
于是没回答店员的问题,只是说:“如果他再来,拣提成高的药卖他,别管什么药,他不缺钱。”
真这么神?
店员当晚便尝试,抱着看好戏的姿态给沈唯清推荐了几千块的保健品,全是平时走不了医保,卖不出去的那种。结果沈唯清照单全收,付完钱还朝店员笑笑。
清俊男人笑起来特好看,温文尔雅,春风和煦:“替我谢谢她。”
都不必指名道姓。
大家的猜测愈发五花八门,最可信的版本是,向满经理正在被一个男人追求,且那男人有脸有钱,品相不错。
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是云梓,她不爱八卦,也觉得自己多少知晓些内情,不该多嘴。小满姐和沈老师从前就认识,至于这段时间俩人打什么哑谜,就不得而知了。
她悄悄告诉向满:“沈老师问我要你微信。”
“什么时候?”
“就昨天,在学校,沈老师他们那群人在校史馆划了块工作区,我去帮忙送材料。”
云梓有分寸:“我没有给。”
向满什么也没说。
给不给的,其实也不重要。
“挺巧的哈,”云梓实在没忍住,问了句,“那么多城市,那么多学校,偏偏来我们这儿了。”
向满埋首写账本,笔尖轻轻一顿:“哪有什么巧合。”
修什么校史馆呢?沈唯清的设计师品牌主做居住空间,根本就不是一个领域,不知道他拐了多少道弯,接下这个项目。
沈唯清为什么出现,向满心知肚明。当初她离开时也曾在心底真诚地向沈唯清道歉,亏欠总要还。
只是她没想到,现世报来这么快。
他不说自己的意图,她也就装傻到底。
无非是看谁更沉得住气。这样的对峙他们经历过很多次了,再熟悉不过。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新年前夕。
向满忽然发现每日都来报到的沈唯清,好像一连几天没出现过了。
她问了问云梓,云梓说在学校也没见着人。
“可能忙别的去了吧,不至于一直耗在这。”
云梓说着,瞧瞧观察向满的脸色,看不出高兴还是难过,只看得出她今天化了很精致的眼妆,像是要见什么重要的人。
向满交代云梓:“今晚店里大盘点,我不在,辛苦你了。”
恰逢周末,向满约了隔壁美容院老板一起吃晚饭。
是齐星晗给她提的建议:“小满,你做事非常负责,完全没问题,就是社交上稍微有些畏手畏脚,开门做生意嘛,油滑一点不是坏事,就像上次做店庆,如果你真的和邻居搞好关系,有些忙他们会帮。”
“你毕竟是空降的,人家在这条街呆了多少年?你哪知道人家几斤几两。”
比如,人家只告诉你做活动可以租彩虹门,却没提醒你要提前报备。
比如嫌弃你门口排起的顾客长队。
再比如,是谁找城管投诉扰民的?
齐星晗话说一半,剩下的让向满自己悟。
有些社会规则是很微妙的。
于是向满再一次硬着头皮做起自己最抗拒的事——和人打交道。
隔壁美容院老板是女的,今年四十有余,平日精于保养,和善又温柔,除了店庆那天呛向满的那几句,大多数时间都很体面。
向满拎了昂贵的礼物赴约,还订了市里最贵的餐厅,齐星晗给她报销。
可惜轻敌了。
向满第一次在酒桌上踢到铁板,酒量这事儿,永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喝酒极少有醉意,今天是个例外。
美容院老板以姐姐自居,拉着向满的手谈天说地,越喝越起劲,没有灌酒的恶意,是真的酒人儿,纯粹是健谈。向满稳住神看着,56度,起码一斤。
酒局最能攀关系,一上头,俩人混得就像亲姐妹一样,美容院老板轻轻拍着向满的手:“你这个手只做激光还是不够,你有空过来,我给你做祛疤痕项目。”
向满笑盈盈地答应,却还是控制不住,把手往后缩。
她的手经过治疗已经好多了,可是多年习惯改不掉。尤其是当一双漂亮纤细的手覆在自己手背上,她会下意识慌乱
因这么一段插曲,向满喝过酒,心情并不好。
她打出租车回家,路过药店看到已然紧闭的卷帘门。
太晚了,已经关店了。
她干脆在便利店下车,买了瓶矿泉水,喝了几口,清醒了几分,再慢悠悠往家走。
谁知,沈唯清就在公寓楼下等她。
他靠在路灯下,指间夹了只烟,薄薄烟雾在黑夜里曳动,又让寒风吹散,不见踪迹。
向满竟一点都不意外。
沈唯清能打听到她在哪里工作,自然也能知道她住在哪,关于自己的一切,她都没想瞒,因为瞒也瞒不住。如果天底下有这么一个人,是她怎么跑怎么躲也甩不脱的,只能是沈唯清。
她也曾后悔过,当初和沈唯清在一起说好的约法三章,他们屡次破戒,以至于沈唯清走进她的世界那样深。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的工作,在沈唯清面前早就不是秘密了。
她玩的那招消失,只能伤人心,却断不了路。
除非是沈唯清不想找她。
PanPan 不然一定找得到。
“瞪我干什么?”沈唯清本能拧起眉。
还没走近呢,一股酒味就往鼻子里钻。再看向满脸上的飞红,在冒着寒气的路灯底下格外明显。
她今天还特意打扮过,穿了靴子,高跟的,借着点酒劲儿更走不稳了。
沈唯清第一次见向满穿高跟鞋,打量一眼,哼笑一声:“晃什么?丢不丢人。”
向满垂下眼,不想和他纠缠,堪堪绕过几步,停下来,弯腰深呼吸,把这一波难受给熬过去,再直起腰,继续向前。
沈唯清不扶她,跟在她身后,似在欣赏她的窘迫。
勾勒在地的宽大影子把她整个人都罩进去了。
向满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有白烟。冬天怎么这么难熬啊。
她怕冷,无比讨厌这样凌厉的严冬。
公寓楼很多年了,物业不作为,楼前那一块砖地很久没修,向满平时都会小心主意,今天思绪涣散,就这么直直踩了上去。鞋跟陷进去一只,人歪向一边。
同一刻,一只手从她身后探过来,稳稳捉住她的胳膊,一拉。
向满就这么被拉着站直了。
沈唯清已经站在了她面前,他没有放开手,因怕她再摔倒。
“你有酒瘾啊?”他说。
向满抬起头,眼里有雾,看不清沈唯清的脸:“你呢?赖着我有瘾?”
沈唯清手上力道一紧:“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赖着我有瘾啊?”向满仰着头,睫毛泛湿意,“你是从北京还是从上海来?我都已经躲这么远了,还要来找我?我当时话没说明白?”
她手掌推着沈唯清的胸膛,羊绒大衣没有一丝热度,也感觉不出他的体温。
“贱骨头。”
向满用力一推。
沈唯清身形未动,她自己反倒向后踉跄两步。
幸而,他还是没松手。
向满肩膀剧烈耸动着,那是努力深呼吸的动作。她是真被这顿酒折腾难受了。气不打一处来,又急又燥,一拳锤在沈唯清的手臂上。
她没有看到沈唯清一霎的僵滞面色。
他表情痛苦,咬着牙生扛了,转瞬又恢复正常。
“天天吃药治不了你的病!”向满这一下没打痛快,于是想故技重施,拉着沈唯清的手臂就往自己嘴边送。
沈唯清太了解她这招了,真他妈属狗的。
冷脸拧着她的手腕把人制住,另一只手掐上向满的脖子,没用力:“天天吃药?你应该怨你自己没出息,你要是个卖车卖房的,我还真未必做得到天天光顾。”
沈唯清不介意在向满身上多耗些时日。他像上班打卡似的每天出现在她面前,已经坚持这么多天,就是在磨她性子。
同坐棋盘两侧,总要看看对手打的什么谱。
归根结底,还是没有绝对的信心。沈唯清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挫败体验全是向满给的,他想看看向满还有什么招数。
如果不是今天看她醉得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依然不打算迎战。
耗着吧,他有大把时间陪她耗。
向满喊了一声:“滚!”
“少说两句吧你!”沈唯清没耐心了,轻飘飘就把人夹在了胳膊底下,体型差距,向满无一点反抗可能。
夜深了,楼下临街,但很安静,向满不敢大声喊,只能奋力挣脱。
“省省力气。”沈唯清说着把人往楼里带。
电梯门刚好打开。
向满隔壁那对小情侣出门买夜宵,搀挽着一路笑闹,看见向满被一个男人勒着,吓一跳。
“哎,这不是”
他们见过向满。
“你是她什么人啊?”
看男人体体面面的,又不像是坏人。
向满努力抬头,架不住酒气熏天,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被人从酒局上逮回来的。
沈唯清朝人笑笑,又是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不好意思啊,喝多了。”
“你是?”
“她男朋友。”
小情侣很警惕,也是好心,那女孩子看看向满,又看看沈唯清:“不对吧,她一直是独居,哪来的男朋友?”
殊不知这一句更戳人心思,沈唯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还挺高兴:“闹别扭了,跟我玩离家出走呢。”
“沈唯清!”
电梯门缓缓阖上。
沈唯清终于肯松开禁锢向满的那只手。
他揉了揉手肘,面色终于稍霁,而向满倚靠在电梯轿厢壁,再无力气,缓缓蹲了下去。
楼层高,电梯老旧,爬楼速度与步梯不相上下。
这给了他们充足时间说话。
“你什么意思?”向满不肯抬头,却清楚知道,一束幽深目光居高临下打在她身上,滚烫得如有实质,“你来找我讨债么?”
沈唯清遽然眯住眼睛:“你也知道你欠我的。”
他没了刚刚的戾气,语气再平和不过:“是我看错你了向满,我一直觉得你只是表面蠢,没想到是真的笨。”
“有话直说,别他妈放屁。”
脾气见涨。
沈唯清并不恼火。
他自上而下冷冷看着向满,看她死死垂着的头,纸糊一般的瘦削肩膀。
多有意思。
她敢骂他,却不敢看他。
“你笨在没眼色,识人不清,”他说,“认识几年了,你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他想拉她站起来。
向满却躲开了他的手,而是自己撑着轿厢壁,缓慢起身。
“向满,我给你时间够久了。”
沈唯清的这句话浅浅淡淡,落在向满耳朵里却觉沉重难当,她不敢去探究这句话里的深意。
与此同时,电梯停驻,门打开。
走廊里冷风扑进来,向满本能地打了个哆嗦,气流对冲,如同爆裂对峙温柔,他们都在其中饱经折磨。
沈唯清问她:“还能不能走?”
向满没作声。
她一只手撑着电梯门,努力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却被沈唯清捉住了。
不是牵手,而是禁锢着她的腕子,像是刑罚一般,知道她不肯动,几乎是把她拖出了电梯间。
“你抓疼我了!”
“受着,”沈唯清没松手:“你也知道疼。”
极低的声线,一字一字,不偏不倚地凿在向满心上。
你也知道疼。
我以为你没心肝呢。
向满听出了沈唯清的难过,也体会到同等难言的痛楚。
沈唯清说她笨,其实很对。她从前总是一味地逃跑,殊不知有些事情能躲,能逃,有些事情却不行。
你跑到天尽头,也逃不出心里这副名为感情的圈索。
心跳
“我们谈一谈。”
沈唯清不理她。
“沈唯清, 我们谈一谈。”
还是不回答
向满感觉到气场的变化,虽然沈唯清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掌心温热,可还是能察觉到他周身裹挟的寒意, 忽然就有点害怕。
被他一路拉着走出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
公寓楼的走廊很窄, 且昏暗, 唯一光源是头顶模模糊糊的声控灯,几步一盏,亮了又灭,好像不定起伏的心跳。
到了门口, 向满喊停。
“钥匙。”
“包里。”
她还是一样,出门背大包, 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随身携带,笔记本,账本, 充电宝, 耳机,湿巾纸巾,大大小小塞满了。
沈唯清伸手在包底翻, 钥匙没翻着, 却翻着个冰凉坚硬的物什,借着昏灯一看,是块男士手表。
沈唯清觉得好笑,他这块表去年旅行回来就找不见了,还以为是丢在了三亚, 原来是在她这。
“自己翻!”他又把包塞回她怀里。
向满靠着墙,因为酒精缘故动作迟缓, 在包里寻了足足半分钟,才把钥匙给翻出来,哗啦啦一大串。
幸而有这半分钟,沈唯清把心里这股火压了又压,总算熄掉,不然一会儿能对她做出点什么事,真讲不好。
你总要承认,就是有人能不动干戈把你的理智击溃。在向满面前,他永远当不成体面人,所谓原则在她这里通通被废,轻而易举
向满一进家门先跑去卫生间抱着马桶吐。
她似乎总在沈唯清面前失态,一次两次尴尬,三次四次就无所谓了。她难受,甚至指挥沈唯清,帮帮忙,去把她晾在晾衣杆的毛巾拿过来。
沈唯清冷着一张脸,毛巾扔过去,然后站在狭小的客厅里打量四周。
公寓处闹市区,环境差,面积也小,毫无装修可言,套内陈设也都只满足基本生活所需,除了厨房和卫生间,最大物件是一张餐桌一张单人小沙发。
餐桌上摆着热水壶和水杯,面包掰了一半没吃完,用小夹子夹住封口。又去冰箱看了看,不出意料,空的,再转去厨房,打开柜门,看见里面的方便速食。
沈唯清在厨房站了一会儿,平复心情。
如果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出言嘲讽向满,你换了个城市生活,手里有点余钱了,还是把日子过成这副德行?
但现在不会了。
沈唯清相信,向满一直在努力的生活,她这样的人,把她搁在哪里,她都会搏一口气,熬出头来。
并且她习惯给自己积攒安全感。
不要命的工作是安全感,攒钱也是安全感。
他以前不懂她,现在懂了,可越是懂,心里就越是一撅一撅地疼。
向满从卫生间出来,脸上湿漉漉的,是冷水。
她迷迷糊糊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原本也想脱的,手都攥住衣服下摆了,可想起屋子里的沈唯清,又停下动作。
“沈唯清,我们谈谈。”
“我不跟醉鬼谈。”沈唯清关上厨房柜门,砰的一声,“你先休息吧。”
日子还长,急什么。
这么久都等了。
向满直直看着他:“我没醉,我挺清醒的。”
沈唯清闻言上前迈了一步,站在她面前极近的位置,俯首去认真观察她眼睛。她眼底有点红而泛湿,这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伸出手掌盖住她的额头,另一只手复又拉住她的手腕。
“行,那走,进去谈。”
“进去哪?”
公寓是个开间,一眼望到底的格局,向满在网上买的免粘的卡通珠帘,简单做了个间隔,算是隔出一个卧室来。
沈唯清拉着她就往里面走,而向满就任由他拉着,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走到床边,她停住了,对沈唯清说:“你不是这样的人。”
“哪样?你现在又明白我了?”
“不会趁人之危,也不会在感情上不明不白。”言外之意,这一刻,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会动我的。
这就是沈唯清。
她把他看得透透的,拿捏他心态这事儿,她做起来得心应手。
果然,沈唯清眼眸一撇,把手松开了,语气说不上和煦,只是抵着她肩膀往前轻轻一推:“睡你的觉。”
“那你?”
“等你睡了我就走。”
向满睡不着。
沈唯清在,她也不好换睡衣,就这么直挺挺躺着,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严严实实的,只余一双眼睛。而沈唯清在她那张小沙发上落座。
双双陷入沉默。
向满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你去拿一下我的帆布包。”
“干什么?”
“你去拿。”
沙发发出涩响,沈唯清起身又回来,把她的包摊开:“要什么?”
“你的手表,”向满说,“你拿走吧。”
上次她离开得匆忙,回民宿收拾行李的时候不小心把沈唯清的手表也给装进了行李箱,等她发现时想邮寄,却被快递告知太贵重了,要保价。
向满这才知道这表价值几何。想想也是,沈唯清周身的东西哪有便宜货,可越是这样越是不敢动了。
她干脆把手表放进抽屉里,想着日后有机会再还。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正在如何作祟,好像她和沈唯清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我不知道是不是没电了。表针不走了。”
“机械表,你放那不动当然不走。”沈唯清把手表重新扣回手腕,“一年多了。”
一年多了,向满。
他们真正以恋人的身份在一起也只不过一年。转眼间,离别竟比相聚多。
但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难忘,你以为远去的时间是熨斗,能烫平一切波澜褶皱,殊不知日日夜夜都是折磨,越是折磨,越是深刻。
“过得好么?”问话的是向满。
“好啊,怎么不好。”
“我猜也是,你这么潇洒的人生,跟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应该是很不痛快的。”向满说这话时并未放低自己,相反,她可怜沈唯清,“我早跟你说过,登山有摔跤的概率。我最擅长离开,真到了分开那天,你会很难过。”
“怎么样?感受如何?”
“高估你自己了,向满。”
面子要撑,但心里恨不能把她捏死,沈唯清向后倚靠在沙发背。小沙发承载不了他,有些逼仄,他盯着客厅顶那盏圆圆的灯,眯起眼睛,“你现在以什么立场跟我说这些话?安慰?还是挖苦?”
“没有。”向满很平静,“我不会挖苦你,因为我也不好受。”
一根绷紧到极致的橡皮筋断裂那刻,两端的人都会遭殃。但向满没有后悔过。
沈唯清用冒险来形容一段爱情,既然是冒险,旅途的惊喜和愉悦就是最重要的东西。至于结果她可从来没想过他们有什么好结果。
疼是疼,那是她该得的。
但沈唯清拿得起却放不下。
这和他当初保证的可不一样。
“是怨我了,我不自量力。”沈唯清笑了一声,嗓音凉凉的。
“对。”向满竟然附和,“所以你来找我也是错的。”
“你知道我来找你为了什么?”
“你想跟我和好。”
一霎寂静。
沈唯清的呼吸吊在那,他听见向满言简意赅指出他的那点小心思,把他搭建起来的桥梁炸了个干净。
她说:“别费心了沈唯清。再来一遍,结果也是一样。”
问题的症结出在,爱情在各自心里的位置不对等。
对沈唯清这样的浪漫主义来说,爱情与真心是必然要追求的东西,他能为此周旋,为此付出。但对于向满来说,爱情是锦上添花,她的人生永远有更恒久不变、更重要的主题。
沈唯清忽然很烦,他无比讨厌向满这种给别人贸然下定义的行为。
她以为她是谁?
她见过几个男人,谈过几段恋爱?就妄谈爱情?
“这些我不想听。”沈唯清打断她,“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做好打算的?如果你弟弟当初没出现,你还会不告而别么?”
向满顿了顿。
原来沈唯清知道了这些事。
他还知道更多么?
她不敢去猜,只是如实回答:“会。我和你讲过,我们的关系注定很短暂,是你偏要上纲上线。”
她说:“我走出来了,你还没有。”
好一个上纲上线。
好一个走出来了。
沈唯清没了耐性,向满太咄咄逼人了,这就是原本的她,把自己武装到头发丝,飙着劲儿要和人斗,生怕自己落下风,就算是暂处低处也绝不表现出来可感情哪是能搬上角斗场的东西?
他倏尔站起身,向满却在同一时间开口:“走之前帮我把灯关了,谢谢。”
“我说我要走了?”
沈唯清去餐桌挪来热水壶,接水加热,然后又坐了回来。
向满听到动静,厚着脸皮:“我包里有蜂蜜,一条一条的那种,你帮我泡一个。我怕明早胃疼。”
“你怎么不把家都塞包里?”
沈唯清骂她,却还是依她言去找,等水开的片刻,他眼睛一直落在向满包里,落在那个笔记本上。刚他翻东西时笔记本被打开了,自然摊开在其中一页,大概是那一页向满常常翻来看的缘故。
沈唯清内心在打架。
他从来没干过这么丢人的事,不由为自己的龌龊心思而惭愧。
可是。
可是凭什么啊?
向满抱着被子,眼皮越来越沉。
酒劲儿翻涌上来,她太困了。水壶烧水的嗡嗡微鸣像是在洗刷大脑,也盖过了沈唯清翻动纸页的窸窣声响
沈唯清阖上笔记之时,脑海里就剩一个念头:这年头,能用脑袋记的东西就别靠烂笔头,向满这习惯,迟早吃大亏。
就比如现在。
沈唯清心情忽然好起来了,刚刚的气恼烟消云散。
等水温了端过去,发现床上人已经睡着了。他在床边坐下,没怎么纠结,伸手过去,轻轻捏了捏向满的脸。
“向满,好一张会骗人的嘴啊。”
发现她没反应,心里又痒,干脆俯身下去,亲亲她的唇角。再起身时,被自己这过于纯情的小动作给逗乐了。
又不是十几岁青春期谈恋爱,干什么呢这是?
但没办法。
在向满面前,他毫无办法,万千巧宗都不奏效了。
既然一切都返璞归真,那么真心,我们只论真心-
第二天向满起晚了,醒时渴得厉害。
家里没有第二个人,可是床头柜上的蜂蜜水不是隔夜的,还温热着,这昭示着沈唯清刚走没多久。他在她那张小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一杯没够,向满又去给自己煲了一壶热水,回来摸出手机,处理密密麻麻的工作消息。
云梓请假,说是今天要回学校考试。
向满准了假。
一店店长拍了张小票照片,说是隔壁美容院老板一大早来买了好多维生素和保养品,还有阿胶膏。
向满想了想,给美容院的店员发消息,在她们那办了一张年卡。
然后是齐星晗的信息,问她定好票了没。
公司下个月春节前要开年会,让她务必回去一趟。
向满其实抗拒回到北京,她很怕见到自己想要逃开的人,虽然偌大城市概率极微,向延龙应该只在学校活动。但她还是不想冒险。
“小满,我知道你不爱这种场合,要是以前我就依你了,但这次不行。”
齐星晗把她当成典型,一年时间独自拓开一个城市的市场,三家店开门营业,第四家店正在筹备,齐星晗要给她当众奖励。
向满脸都涨红了,可架不住齐星晗的强硬态度。
最终只能答应。
继续翻微信。
除了工作消息,没人找她了。
昨晚他们并没加回联系方式。
如今的状况是,沈唯清想要找到她轻而易举,她却摸不着沈唯清的边儿。这身处明处被人窥探的滋味儿可不好受,心里发慌。
谁清楚沈唯清还有什么后招。
她也不知自己昨晚是否把话表述明白了。
洗漱,化妆,换衣服,准备出门。
向满拎起自己的帆布包,笔记本却从包里滑出来。
她可没有把水笔夹在纸页里的习惯,正疑惑着,看见那一页的内容,弯腰探出去的手臂一僵。
那是她更新过的计划表。
在来到新城市以后,那些已经完成的计划被勾画掉了,暂未完成的保留了。除此之外,还陆陆续续添了几条新的。
第一条,在喜欢的城市买一套房子。
这个有点难,她没有走过几个城市,更别提在其中挑出最喜欢的。但她觉得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她会见识天大地大。
第二条,买一辆车,括号,二手的。
这是钟尔旗给她的建议,在城市交通不算拥挤的城市,自己开车更方便,但要买就买个二手的,因为车嘛,入手就贬值,她自己也买了一辆二手电车代步,挺方便的。
第三条,去小樽旅行。
向满乘过了飞机,有些迷恋在高空眺望层云的体验,如今又想尝试飞去更远的地方了。
她想去看看那个拥有童话滤镜的梦中之境,承载她为数不多少女幻想的地方,也想看看沈唯清给她带的礼物究竟是在哪里买的。
当时她离开,把那些礼物留在了沈唯清家里,多少有些遗憾。
第四条,继续升学。
向满了解了一些成人自考的新政策,还咨询了一些机构,就像当初自己咨询医美、要治好这双手那样不辞辛劳。
怀揣愿望时,一切麻烦都不算是麻烦,那是到达目的地的必经之路。
她可以自考本科,还可以考在职研究生。
齐星晗和杨晓青都比她懂得多,有时开会听她们讲话,偶有不懂之处,又不好意思当面问。既然不好问,那就干脆自己去学。
第五条,把沈唯清忘干净。
这也是最后一条
当时是怀着何种心情写下这句话,向满已经记不得了,应当是某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深夜,冷汗浸透她的后背,她抱着膝盖,狠狠哭了一场。
梦里,沈唯清用那样破碎的、被伤透的眼与她对视,他们明明相隔很远,眼神却如有实质,化为一双坚硬的手,死死捏住她的每一寸骨肉,那样疼。
她抹干净眼泪写下这条,因此笔迹稍有歪扭,不如前几条那样端正。
一如原本行走在预计道路上、却不小心被沈唯清搅乱了的这一段人生。
尽管不想承认,尽管嘴硬。
但深沉的夜最能鉴人心,黑暗里,有些东西无处可藏。
此刻。
向满捏着纸张的手指泛湿,布了微汗,她几分疑惑地看着最后一条,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在上面画了巨大的一个叉。
还有一行字做点评,不是她的笔迹,她没有这样锐利的笔锋,只有自信而张扬的人才会写出这样的字,有那样不由分说的侵略感,一笔一划,在她心里翻起连天巨浪。
“向满,真诚一点。”
沈唯清这样写道。
如果说纸上这些东西有难易之分,向满并不怀疑,最后一条是最容易的。
前面那些愿望要她持戟亲征,一步步往前,结果未知,时也命也,强求不了。而最后一条毋须努力,靠时间就行了。
因为时间无边无涯,泛舟其中,再大的波涛最终也会归于平静。
总有那么一天的
前提是,那个人不要再出来兴风作浪了。
向满想骂人,拿出手机却找不着联系方式。她想问问沈唯清还要不要脸了,偷看别人东西,君子行径?
她不知道的是,沈唯清从来就没想着在她面前当君子
门被叩响。
向满踢踏着拖鞋去开门,却从门缝里看到沈唯清。
人没走。
他手上是刚从楼下买的早饭,几分嫌弃的拎着沾油的塑料袋,对上向满愤愤表情,忽然乐了,调侃的语气:“怎么?又梦见我了?”
向满没让他进来,砰一下把门砸上了,差点撞上沈唯清的脸。而后转身,缓缓蹲了下去,背抵门板,手掌撑着同样冰凉的地砖。
以此压抑蓬乱的心跳。
退让
对峙很久。
向满始终没有开门, 任人在外等着,她屏着一口气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沈唯清先退一步。他把装着早饭的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指节屈起, 轻叩了下门板:“走了。”
语气没有任何不耐,反倒轻松。
向满明白他这一大早的好心情因何而来, 无非是看到她的笔记, 舒坦了,得偿所愿了,可他越是这样,她越是气愤, 那种被人窥视冒犯的感觉很不好受。
最让人心下不悦的是沈唯清的调侃,他看穿了她的恼羞成怒, 因此变得厚脸皮,有恃无恐,还那样好为人师地教育她, 要真诚。
向满刚在心里骂了一句脏的, 手机响起来,一条明晃晃的好友申请。
她没理。
结果过了半分钟,又发来一条新的, 这次有备注附言:通过一下, 不然我回去接着敲门了
混蛋。
向满僵着手指点了通过,快速敲了一句话发过去:“你给自己留点脸面,不要再来找我。”
她在心里预想沈唯清可能会给的答复,大概率会是胡搅蛮缠,然而出乎意料, 沈唯清答应得很干脆,他说:“好, 没问题。”
早饭凉了。
是在楼下买的,煎饼生煎和豆浆,附近早餐摊吃来吃去就这么几家,向满闻闻味道就知道。
这个时间是早高峰,楼下隔一条街就是学校,她想象不出沈唯清挤在一群小学生里的买早饭的场景,放着自己的日子不过,偏要去搅和别人,给人添麻烦。他究竟是有讨厌??
向满轻咬一口生煎皮儿,凉了发腻的油汁溢满口腔,喉头一哽,再也吃不下去-
另一边,沈唯清说到做到。
这一次见面以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他没有再出现过。
但人不来,不代表不刷存在感。
向满每日都会接到雷打不动的三餐投喂,外卖送到门口。
这座小城里为数不多的几家高级餐厅,向满不打开餐盒就知道这是谁干的。只有沈唯清会那样瞧不起她的满柜子速食,并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逼她改正。
故技重施,这一套招数早见识过了。
向满不想吃,可又退不回去,就只能拎去店里和店员们分享。对外说辞是朋友订的,吃不完浪费。
几个年纪小的店员就开始起哄问,前些日子追小满姐的那男的怎么不来了呀?是转正了?还是放弃了?
向满朝他们笑笑:“没有的事。”
还在斗着呢。
除此之外,还有陆陆续续搬过来的几件家具和小电器。
无一例外,也都是沈唯清的手笔,帮她添置。
比如外接洗碗机,这样不用她沾凉水。比如扫地机器人,帮她分担点细微家务。
他无意对她租住的地方发表什么评价,只是想让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舒服点,他不能把她最爱的北京的夜景搬过去,便只能让她早早合眼,睡个好觉。
向满给沈唯清发信息:“你住在哪?哪家酒店?离我远不远?”
快递不能拒收,她就要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打包寄给他。
沈唯清回:“别费工夫,我明天就走了。”
活干完了。
向满从云梓那里打听到,校史馆内部已经开始施工了。这意味着沈唯清的那部分工作已经结束,他可能已经带着团队离开了,接下来可以远程协作,没必要守在这。
他来了。
又走了。
全程光明正大,毫不遮掩,他费尽千辛万苦接了学校这个项目,好像只是为了来到这座城市找到她,和她恢复联系。
但也仅到这一步而已。
我不逼你,也不强迫你,我甚至什么都不做。
似乎搅乱这一池春水就是沈唯清的唯一目的。
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
向满总有幻觉,自己是身处水底的某种鱼类,沈唯清布了一张很大的网,把她罩在其中,那网格的大小与密度还能根据她的反应来调整。鱼尾甩得急了,网就松些,游速慢下来了,网就拉紧些。
反正结果都是让她缺氧,让她窒息,让她难受。
她给沈唯清回:“人太自信就会招人烦。”
沈唯清又是秒回:“小人之心,也挺讨人厌的。”
他说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向满无从评判自己是不是小人,但沈唯清是个伪君子,这一点板上钉钉,不仅步步为营,还没皮没脸。
好在他要走了。
向满秉着最后一点耐心告诉沈唯清:“到此为止吧。”
我们各过各的日子,不要再做无用功了。我还是以前的我,纠缠来纠缠去,无非是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结局有什么不同?
向满不明白沈唯清那样一个聪明的人,为什么想不通这个道理?
“被人辜负不好受,我不想让你体会第二次。”
这话就很硬了。
然而沈唯清没有回她-
又隔了几天,便是逢年关。
向满临时回到北京,她不想多待,暂定了三天行程。
第一天是年会。
今年是线下门店洗牌的一年,齐星晗对市场形式抓的很准,大刀阔斧收拢关停了市内几家店,包括向满曾经上班的胡同口的那一家,把资金和人员分调到了其它城市去。
可用可靠的人不多,杨晓青也被临时调走了,如今和向满分管不同城市,昔日的上下级如今成了同级,但向满还是习惯站在杨晓青身后几步,她永远谦逊。
杨晓青却挽着她的手往前拽,小声贴她耳畔:“你傻不傻?这种场合不要往后缩,很多机会要自己抢。”
杨晓青如今在向满面前没有秘密,彼此毫无嫌隙,她只是觉得向满太不容易,本能偏心她。一年三家店,业绩都排在前列,平心而论,比她厉害。这姑娘太拼命了,付出就该有回报,小孩子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齐星晗想要开个好头,年终激励给得太诱人,落在向满手里的奖金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数目,一笔够她勾掉一条计划——顺利的话,她明年可以买辆小车了。
向满在年会上喝了点酒,晚上兴奋得睡不着。在买车app上刷到半夜,第二天顶着俩黑眼圈去见朋友。
她约了钟尔旗和姜晨出来吃饭。
如今钟尔旗所在的小公司风生水起,姜晨的自媒体事业也还算顺利,许久未见的姐妹之间必然有说不完的话,谁知姜晨今天格外沉默,从前最话痨的人忽然闭麦了,心虚地用筷子戳瓷碟儿。
钟尔旗看看向满,又在桌子底下戳了戳姜晨,清了清嗓打圆场:“小满,我们小姜晨心里装了点事儿,想跟你道个歉。”
自然是她这一年以来与沈唯清“狼狈为奸”的告密行径。
她们约的是日料,向满喝了一口面前的玄米茶,温声说:“猜到了。”
沈唯清查她工作单位不难,店面地址也不难,但怎么能知道她住哪一栋公寓楼?只能是知情人透露。
包间里木质装潢,餐桌之上悬一盏橘灯,让食物更亮堂,也令人心里舒泰暖和。向满心情好,没有很生气,不是姜晨也会是别人,况且,但凡是他沈唯清想做的事,什么事做不成?
向满把她和沈唯清当下这种不相往来的状况描述了一遍,却得到了两位好友不同的反应。
姜晨一副被欺骗了的委屈:“这沈老板,怎么说话不算话呢?他跟我保证只是想知道你的近况,绝对不去打扰你!亏我还可怜他!”
“他的话你也敢信?”向满逗姜晨,轻抿一口茶又问,“什么叫可怜他?”
姜晨回想起上一次见沈唯清时的样子。
失恋的男人,又是大病初愈,胳膊吊着一只,不说形销骨立也算得上是清癯憔悴,那模样,要多心酸有多心酸。
但她想了想,没敢和向满说。
钟尔旗的反应则不同,她一拍大腿:“哎呀这个沈老板,看不出来还挺沉得住气的,能忍一年多才去找你?”
向满听到这句把茶杯放下了。
这也是她疑惑的东西。
沈唯清不是能受委屈的性格,如果真如他所说,他对她的不告而别那样耿耿于怀,早该找到她,当面把她扒皮抽筋,何苦拖到今天才来算账?
他们分开的这段日子,她把沈唯清甩了的这一年多,他都在做些什么?琢磨些什么?
向满想不明白。
沈唯清的脑回路,她永远不明白。
北京的最后一天行程,她去看了汪奶奶。
冬日里,胡同口那颗大柳树形容枯槁,没精打采,孤零零立在北风里。
寒来暑往,万物都会更迭,不复从前模样,这树是幸运的,起码来年开春它还会抽条,春风一扫又是温柔婆娑,枝繁叶茂。
老太太依然精神矍铄,听说向满来串门,满心欢喜准备了一桌子菜,锅贴,酥焖带鱼,醋溜木须,还有一道羊蝎子锅。
老太太拉着向满的手,心里疼惜,但面上不能表露,怕向满跟着抹眼泪儿,斟酌半晌只问了一句:“这段日子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向满不知不觉竟学了沈唯清的语气,俏皮地答,只是把话亲口说出来了才有所体会,这几个字背后其实包含了点逞强的意味,还有点被掩盖的心酸。
大概只有自己知道。
“马上就要走?”老太太看了看向满拎着的行李箱。
“对,晚上的高铁。”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看奶奶?”
“我得空一定回来。”向满笑。
羊蝎子还炖着呢。
向满和老太太唠了几句家常,像从前一样,给老太太收拾家里,整理药柜。胡同口药店关门了,老太太最近学会了网上买药,还学会了外卖买菜。
“真厉害。”
老人和小孩子一样,都喜欢被夸奖。
向满踩了个椅子站在高处收拾橱柜顶的东西,除了药,还有老太太这一年去医院做检查的报告,以及几个医院影像科装片子的塑料袋。
向满把它们都摞在一起,忽然看见其中几个片子上贴着的患者姓名条,手上动作停了,翻了两张,面露疑惑,并不明显。
老太太察觉到了。
“哦,那是沈唯清的,他去年闹了点毛病,住了几天院。”
这解释轻描淡写。
老太太故意的。
来来往往聚散离合,到了这个年纪,早把人生都看透了。缘分不是求来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小辈的事,她尽量帮忙,绝不强行掺和。
可话虽如此。
老太太看见向满拧着眉头抽开那X光片,面色焦灼时,还是在心里替沈唯清松了一口气。
“他这是伤了?”
“嗯,挨揍了。”
“挨揍?”
“对,三十岁的人了,还毛毛躁躁,一言不合就跟人动手,”老太太知道内情却不说,她扶着椅子,让向满下来,“不用管他,他比牛壮实,早好了。”
老太太盯着向满的脸,很久,忽然笑出来:“小满,最近有见过沈唯清么?”
“没有。”向满的谎话脱口而出,自己都愣了。
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态,只是不想让老太太知道自己和沈唯清还有联系。毕竟当初是她先当了坏人,如今再纠缠,不论是谁先开的头,都太不体面了。
“他没去找过你?”
“没有。”话说到这,向满脸上已经是烧红一片。
老太太笑说:“那没事,一会儿就能见着。”
话音还没落呢,沈唯清就推门而入了。
他其实早来了,老太太刚打发他去超市买点菜涮着羊蝎子锅吃,他还抱怨呢,学了网上买菜还指使他跑腿,结果回来便看见一脸懵的向满。
两人四目相对,沈唯清率先挪开眼。
他把手上绿叶菜放厨房,随口一句:“我说怎么今天菜这么丰盛,原来不是为我。”
他并不知今天会碰见向满。
违拗他本意了,说好不在她面前出现的,沈唯清不急,一点儿都不急,谁知这老太太横插一道?
“你俩去把菜洗洗,顺道对对词儿。”老太太憋着笑,“我也糊涂了,不知道你俩谁在撒谎。”
向满把头死死低着,绕开沈唯清,到厨房洗菜。
袋子里是娃娃菜和嫩菠菜,向满LJ拧开水龙头,冷水溅到池边,再弹到脸上,似乎瞬间被脸颊温度蒸发。
沈唯清却把水龙头又拧上了。
“你那手别碰冷水。”他把她挤到一边去。
向满陡然抬头,狠狠瞪着他。
“有气别冲我撒,我也不知道你今天来。”沈唯清压低了声线。他脱了大衣,单手挽起衬衫袖口,露出一截小臂,自顾自洗菜。
向满看到了挽起的袖口处有若隐若现的一条细疤,那时手肘做过手术的痕迹。
她其实很好奇沈唯清为什么打架,和谁动手,但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老太太问你什么了?”沈唯清问她。
向满深呼吸了一下,浅浅阖上眼,又睁开:“问我们还有没有联系。”
“你怎么说?”
“我说没有。”
“哦。”
飞溅不歇的流水声里,沈唯清悄然挑了挑眉。
向满看见了,于是几分不安地发问:“你是不是瞎说话了?”
“没有。”
“那汪奶奶为什么说我们撒谎了?”
沈唯清擦了擦手,一脸坦荡飒拓:“我说我正重新追你呢,就是可惜,进度有点慢。”
“沈唯清!”
向满觉得自己快被烧着了,怎么会有什么蛮不讲理混不吝的人!
“消消气。”沈唯清把那一小盆蔬菜塞进向满怀里,而后腾出手来,用沾着潮意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耳垂,笑了,“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沈唯清,你是不是记不得疼?”
我怎么扔下你的,你不长记性?
狭小厨房,他们离得那样近。
向满死死盯着沈唯清那双底色澄澈的眼,手里抱着绿叶菜,这场景多少有点滑稽,然而沈唯清笑不出来。
他每向前一步,就逼得向满退后一步。
他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这张脸,这幅牙尖嘴利的模样,想要低头去吻,却又在鼻尖擦到她脸颊时堪堪停下。
“我不是不记得疼,相反,我记得太牢了,印象深刻。”他低声说着。
沈唯清这个人很少消极,连叹气都不常有,但向满在这一刻体会到笼罩在两人周身的阴翳,明明他开口语气是轻松的,
“被比较,被称斤两,然后权衡利弊,最后被放弃。向满,这滋味儿可难受了,真的。”
他再次低头,这次唇差一点就抵上她的,可看到向满本能后撤,忍了又忍,将动作停下。
“怎么办?我真不想给你第二次机会了,可我说得不算啊。”
到此处,沈唯清竟笑出来。
那笑容有点苦。
因为爱到深处,众生平等,神无权柄,人无自尊。
只有被爱的,才有资格挺直脊梁。
了解
向满将头扭了过去, 刻意避开沈唯清,望向水池边的墙壁。
那里常年被溅起的水花侵蚀,有斑驳泛黄的水渍, 一层叠一层,早已看不出原样。
她的脸色未变, 故作镇定, 更是梗着脖子。
但眼睛骗不了人。
向满恐怕一辈子也学不会坦然地说谎。沈唯清甚至有些庆幸,庆幸她不是严丝合缝的钢板一块,总有那么一个入口,能让他窥见她的心。
幸好, 真好。
他笑着抬手揉了下向满的脑袋:“端菜!”
把她推回了客厅
一顿饭吃得很融洽。
老太太尺度拿捏得当,有些话点到就可以了, 剩下的交给他们年轻人自己去撕扯,总要撕扯明白了,把苦头都吃尽了, 才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吃完饭已近傍晚, 老太太勒令沈唯清送向满去车站。
沈唯清先出去了,向满给老太太量了遍血压,一老一小又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散, 向满从胡同路口出来的时候看到沈唯清的车停在那, 人坐在车里看手机。
她走过去,敲敲车窗,力道挺狠,咚咚两声。
刚刚吃羊蝎子吃了一身热,这会儿还没消散呢。向满出门的习惯又是围巾帽子一个不落, 再加上车上暖和,没一会儿鼻尖就渗了点细汗。
沈唯清抽了张纸巾给她, 她接过来没擦汗,而是毫不顾形象地擤了鼻涕,特响。
车内密闭空间又把声音更加放大。
向满看见沈唯清眉梢微微挑动,又从包里抽了张湿巾出来擦了擦手,接着翻啊翻,翻出个橘子。刚刚汪奶奶给她路上吃的,说是供果,吃了好,而且特甜。向满用指甲一按,抠开了,一瓣一瓣往嘴里塞。
沈唯清车里什么香氛都没有,原本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这会儿浸满了酸涩橘子味儿。
开车的人眉头稍稍隆起,刚想张口说点什么,就被向满打断了。
“看我不顺眼就把我放下去。”她嘴里塞了橘子,说话含混不清的,“我就这样,从小家里没人教没人管,粗鲁没礼貌,没见过世面,也没什么素质,人不算好,心更不算善良。”
“不然也不会那样对你。”
“我觉得你对我还是了解太少了,沈唯清。”
潜台词是,为了我这么个人如此执着,属实没必要。
向满很少真正贬低自己。
她不自信,谦卑甚至胆小,但在心里始终是持一口气的,如果不是这口气,她走不了这么远。可是面对沈唯清,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不惜自嘲自讽来让沈唯清赶紧退步,只要沈唯清可放过她,她愿意再丢脸一点。
她不知道的是,这话落在沈唯清耳朵里意味相反,反倒让他更加开怀。
这证明她黔驴技穷了。
她再没什么招数可用了。
她对他束手无策了。
“我说你幼不幼稚?”恰逢红灯,车缓缓降速停下,沈唯清扭过头看向满,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一圈,那眼神很直白,也很混蛋,“你什么样我没见过?还要怎么才算了解你?”
“你差远了。”向满说。
“是你想得太浅了。”沈唯清回敬她
不能多说话,说多了就又要吵起来。
冬日里没什么傍晚霞光,太阳从楼宇之间的缝隙直直掉下去,天从昏暝到黑透似乎就是转眼一霎的功夫。
进站口前车辆即停即走,向满看了看车票时间,还有富裕,就指挥沈唯清先去停车场。
“坐一下,我还有些话要说。”
沈唯清猜得到她想讲什么。
停车场里拥挤不堪,那么多个出入口,拎着行李箱的人们从东西南北相交再相错,让人眼晕,有些缘分你要是不抓,擦肩而过可太容易了。沈唯清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不论向满说什么,这一次他都不会动摇。
“说吧。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说说我们分开的这一年,不对,快一年半了。”向满这样做开场白。
“我以为你回上海了。”她说。
“我为什么要回上海?”
“因为你的家在那,你当初来到北京是为了工作,可是留在北京却是为了我,后来我走了,我以为你也会离开。”
“想多了,我有钱有自由,又不用上班,想去哪就去哪,”沈唯清说完这话有点后悔,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去哪里都一样,不都是活着。”
这倒是实话。
说起来,他和向满的经历有一点相似之处,十几岁被扔出去历练,国内国外辗转各个地方,求学,工作。没人管他,他也乐得当个洒脱人,不下凡,不喝露水。和他的作品风格一样,随意,随性而为。从前更是口出狂言,人用不着活太久,也用不着非得追求点什么。
生命本就无意义,重在参与和体验,逝去就如雨雪随风,不留痕迹,这样的故事很浪漫。
可是。
向满让他了解了另一种看人生的角度。
沈唯清始终记得她刚认识向满的那年元旦,他们从老太太家吃完饭出来,向满站在寒风里弯腰挑水果,路灯的光线打在她背上,又被她的黑色羽绒服尽数吞没掉。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一片热闹中央。
那是他第一次因向满这个人,心里有所起伏。
那是一种认真,谦卑,甚至敬畏的态度,每一天都很奋力地活。
即便命运不公,即便艰难,即便充盈着苦痛,她依然那么努力地,想要过好自己这一生。
有点想抽烟,沈唯清忍住了,他把车熄了火,向后靠,对向满说:“你要是想劝我,就免开尊口吧,男女之间这点事讲究个你情我愿,我没逼你接受我,你也别逼我放弃。我们互不打扰,就这么着吧。”
向满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挺新奇的。
她对沈唯清说:“浪费时间就没意思了。”
沈唯清则掀起眼皮瞧她:“只要我觉得有意义,就不算浪费。”
“可是我会有压力,我心知肚明自己不会接受你,还眼睁睁看你在我这耗着,实在别扭,”向满说起上一次接受沈唯清的场景,那天她在迪士尼玩了一整天,被那里的童话滤镜感动,因此心肠变得柔软,感情一下子漫过理智,她答应了沈唯清走进自己,结果换来两败俱伤。
“是我的错,我该跟你道歉,我当时如果叫停了,也就没有后来了。”
向满手里还握着橘子皮,湿漉漉的,心也像是被这酸涩灌满,她说:“这么久了,我还是我,没有变,我没办法跟你解释为什么,但感情在我这里永远不会占得最重要的位置。我不能再伤你一次了,沈唯清,人不能自找苦吃。”
沈唯清听到此处笑了声。
向满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说来说去还是一套词,我都腻了。”要是他听得进去就好了。
他抬腕看了下手表,“走吧,送你进去。”
“时间还早,我话还没讲完。”
“可我不想听了,横竖没一句我爱听的。”
沈唯清十分强硬果断,锁车,拉开后备箱,把向满的行李拿出来。
向满跟着他下车,站在一边等,盯着他拎行李箱的手臂,忽然问:“你怎么受的伤?汪奶奶说你跟人打架了。”
“逗你你也信。”
“还疼么?”
“不疼,”沈唯清说,“早就好了。”
向满今天带的帽子有一圈细细的白色绒毛,把人衬得柔和,沈唯清感觉自己的心也被那绒毛轻抚过,又痒又软,他一手拎着行李箱,另一只手下意识想去牵向满,可手都伸出去了,又停住,向满在同一秒向后退了半步,自此,泾渭分明。
安检前,向满停了下来。
她微微仰头,看着沈唯清的眼睛:“还是要谢谢你,你教会我很多东西,比如待人要真挚,待己坦诚,勇敢一点,享受生活,不惧怕未知。这些我都记得,我会永远感激你。”
沈唯清把行李箱推给她,态度不乏愤慨:“我教会你这么多,唯独没教会你善待感情。”
向满紧抿着唇。
她原本觉得想说以后没有联系的必要了,可是沈唯清这句话让她心虚了,所以做出让步。
“我们还是朋友,我偶尔会回来,也会去看汪奶奶,如果你一直在北京,我们还会再见面。”她把东西放进安检带,对沈唯清最后告别:“我走了?”
沈唯清深深看着她,没说话,转身离开。
列车沿着铁轨把牵挂带去四面八方。
向满依然觉得车站是最有温度的地方,她没什么浪漫细胞,但一有失意瞬间就往车站跑的习惯一直留着。
离发车时间还有一小时,她好不容易在候车区找到个空座坐下,打开电脑摊平在腿上处理了一会儿工作,有点渴,翻出保温杯,想去一旁的饮水点接热水,结果刚起身座位就被占了。
她站在饮水机前,听到手机在包里震。
沈唯清在电话里问她:“你是哪个检票口?我找不着。“
话筒那边是同样的嘈杂。
他又回来了。
“我看看”向满抬头环顾,“B3。”
嘴是强将,心却是弱兵。
不论向满话说得多硬气,可看到沈唯清越过人群朝她走过来,还是会心跳乱拍。你爱谁,你在想着谁,只看你的眼睛在人群里落在何处,就足以证明。
向满攥紧了行李箱的拉杆,问沈唯清:“怎么进来了?”
“刚刚一直在听你讲,我感觉自己有点亏,不大公平。”
沈唯清随便买了这个时间段的一张票,为了混进候车厅,换来短暂片刻,能和她再说几句。
“时间有限,你闭嘴,我只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候车厅里电子播报音和人声糅杂着,变成恼人的白噪音,可向满听得清沈唯清的每一个字。
“当初你要跟我一起旅行,却把我扔下了,连个体面的结束都没有,我连自己做错什么了都不知道。说真的,我那时挺恨你的。我不懂你这颗心怎么就这么硬。”
“找你不是什么难事,但我也知道,你笃定我自尊心强,不会去找你。”
“我确实尝试过了,我给自己设了个限,一年多,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长,我觉得自己能忘了你,但再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不行。”他顿了顿,“不是去药店找你那次。”
向满目光平静,没有任何意外:“我知道。”
她说:“是在上海,有个展览,我在路边等人,看到一辆车开过去,很像你。”
沈唯清没否认。
那天下着雨,南北方的秋景终究有不同,深秋的上海少了点萧索,添了些旖旎多情的颜色。向满站在细密雨幕里,穿得单薄,像一幅水墨,她是最扎眼的墨点子。
沈唯清那时觉得她看上去很孤独,后来想想,孤独的哪里是画中人,分明是他自己。
“后来我借着工作为由去你的城市找你,就是把自己最后一张脸皮也放下了,我劝说不了自己,我在任何事情上都能随性无所谓,唯独感情,我是真做不到。”
“你说我不够了解你,我承认,但那是之前,我的确不明白你,甚至怨你,”沈唯清说到这里,深深呼吸,他盯着向满的脸,一字一顿,
“但现在,我了解了。”
确切地说,是他从向满家乡回来以后。
他在大山里住了小半个月。
如果说在那之前,他对向满的了解的确肤浅,可经过了那半个月,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贴近她了,起码,有资格了。
他真的读懂向满这个人,就是在那半个月里。
他终于明白她的一身刚骨和性格从哪来。
且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放不开。
向满心有异样,却又说不准这异样从哪里来,只觉慌乱,攥行李箱拉杆的那只手发了力,她疑惑望着沈唯清:“你了解?”
“我了解。”沈唯清说。
片刻默然。
“我没有逼你接受我,你说你永远不会把我放在人生最重要的位置上,我也明白,”沈唯清抬手,把向满贴在脸颊两侧的碎发拨开,指节碰到她冰凉的皮肤。
而这一次,向满没有躲。
“我只想澄清一点,这不是一道选择题,我也不是你的选项之一。”沈唯清笑了笑,还是他一直以来那样,好像一切尽在手,他有万分自信。
向满猛地要开口,却被他捏住嘴。
“告诉过你了别插言,时间有限,”沈唯清装模做样看一眼腕表,“我知道你惧怕什么,放心,我不会。”
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会为了你改变自己原有的人生,不会让给你施压。
跟随与保护,牺牲与成全,那都不是健康的感情。
“你尽管向前。”沈唯清说,“如果我们目标一致,路上总会碰见,然后同行一段路。”
向满下意识就想要开口,可是候车厅的广播把她即将脱口的问题截住了。
检票了。
周围人哄然起身,长椅一下子空了一大片,又迅速被新的旅客填满。
“走吧。”
沈唯清把她往检票口轻推。
向满被挤在人群中,终于得以站稳时,才得空回头望。
可是沈唯清已经不在那了。
身后检票的队伍把她不停往前推,向满小步挪动着,继续四处搜寻沈唯清的影子,可惜,眼前人头攒动,他们被淹没了,打散了。
向满刚刚其实想问,同行一段路,然后呢?不还是有分开的那天?可看到人潮汹涌,漫漫如海,忽然就放下了
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日子很长很长,我们总会碰见。
缘分怪妙。
只要我们都在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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