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
过了检票闸机, 人群分流,直梯挤不下,滚梯口更是拥堵不堪。
向满拎起箱子走步梯, 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手上没行李,于是伸手过来:“我帮你。”
向满本能地往旁边一拽:“不用, 谢谢。”
她还是一样, 不喜欢接受陌生人的善意。
那男孩反倒有点尴尬,搓搓手,转头看见个头发花白的大爷,一手一个行李袋子, 于是大步走过去。
“我帮把手?”
“诶,好, 谢谢了小伙子。”
向满听见他们边下楼梯边说话,无非是浅浅几句,你也去xx吗?哎呦这天儿真冷啊, 马上过年了, 票不好买是旅途中相遇的人常会出现的随口闲谈。
早些年高铁和动车还没普及时,绿皮火车上的对话更多,那时的座位设置, 旅客们不得不面面相对而坐, 不聊点什么好像确实难以消解漫长时光。
谁也没恶意,谁也没想着成为挚友,无非是即聚即散的缘分,把热闹留在车里,下车了, 便再无交集。
向满不喜欢,她不喜欢这种明知终点近在咫尺, 却还要花时间和精力的短暂相交,所以宁愿上车就装睡,以一张冷脸回应那些搭讪和攀谈。但今天有人告诉她,如果你刚好凑巧,碰着那么一个人,你们目的地一致,即便分离,却也还有重逢的可能
向满暂时猜不到沈唯清的目的地在哪里。
她还觉得今天的沈唯清和从前很不一样,他说的那些话好像投射而来的箭簇,携着破空之声,几乎句句准确无误,直直戳她心间。
为什么会这样?
再联想到他的那句“我了解”,更让人心下觳觫。
他都了解些什么?
向满想不明白。
她把箱子推到车厢连接处,刚找到座位坐下就收到了消息。
沈唯清说看了天气预报,她的城市正在下雪,让她下车后路上小心,到家报个平安。
向满没回。
列车缓缓开动,加速。
窗外景色逐渐从明亮市区步入黑莽,渐渐地,透过车窗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能看出玻璃上的影,那是自己心事重重的脸。
向满思考很久,从列表里把姜晨翻了出来。
姜晨知道向满今天要回程,可是安排了拍摄,实在腾不出空送她。
临近年关,要做福利活动约推广的餐厅特别多,她现在忙得很,像模像样给自己换了一个写着“屁事闭嘴,正事电话”的微信头像,朋友圈置顶则是“别问在吗,问就不在”。
向满觉得自己这应该算是正事,毕竟把她折磨得胡思乱想,于是直接打电话。
电话通了,她直截了当问姜晨:“沈唯清除了问你关于我的近况,有没有跟你说别的?”
“说什么?”
“就是有没有跟你聊起我?或者,他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哦,胳膊断了,病了,好像还住院了,别的没了。”
向满摘了手套,指甲抠着小桌板边缘,有点心虚:“那为什么生病?胳膊到底是怎么伤的?你知道细节么?”
姜晨向来嘴上没把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小满姐,那是你男朋友,又不是我的,我问那么细干嘛?虽然我确实挺欣赏沈老板的哈,但不和闺蜜的男朋友交往过密,是我做人原则。”
“”
“哦,是前男友。”她还往回找补。
向满又是一阵无语。
“要不我替你问问?”
“算了。”
“要不你问问别人?”
“行。”
可是向满哪有其他人可问。
从前还有个易乔,后来她换了联系方式,也再无交集了。
人与人断联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你以为各种通讯软件和社交账号把人紧紧捆绑在一块儿,但若真下定决心想断,没什么断不了的。
向满最擅长这个,只是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她十八岁那年离家出走开始,先是父母,再是赵呈,后来又是伤透她心的向延龙,还有一些关系远远近近的人,但凡是她真正想了断的,全都成功了。
沈唯清是唯一一个例外。
在她玩了一出人间蒸发,表明强硬态度后,仍愿意费尽千辛万苦把她找回来的,只有沈唯清
向满在车上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发现沈唯清的新消息,碍于上一条她没回,他给她发来一个“?”
向满嘴角泛起笑意,又压下去,扣下手机,还是没回。
下车,雪还没停。
沈唯清又问:“到了?”
向满依然不回。
回到家,衣服扔进洗衣机。
向满先冲了个热水澡,洗去出差的一身疲惫,手机再次亮起。
“你有没有礼貌?”
向满用毛巾擦着头发,单手敲字,大概是手机那边的人终于看到了正在输入中的字样,再也忍不住,一个语音通话弹过来。沈唯清语气极差:“合着我那番话都白说了是吧?”
他只是想确认她安全,这不算冒犯吧?有必要么?
向满坐在床沿,语气轻轻地,带着未蒸发的水汽:“你哪里是想确认我安全,你只是怕我再拉黑你。”
“”
一枪十环。
沈唯清没话说了。
“放心,不会的,”向满把手机开免提,扔在床上,翻来药膏细细涂手,“我们不至于连朋友都没得做,只要彼此都有分寸。”
就只能是朋友
沈唯清没有反驳。
他一点儿都不着急,如向满所说,今晚他的一番剖心之言,向满听进去了,且没跟他翻脸,也没被吓跑,已经是质的飞跃。不能太急了。
他只是哼笑一声,问:“那麻烦你给我讲讲,限个规则,什么样的分寸才算合适?”
向满刚想开口,听见有人敲门。
“等下。”
她透过猫眼看到,是隔壁的小情侣,于是把门打开。
小情侣里的女生朝向满笑笑:“姐妹,没睡呢吧?能借把椅子么?我们约了朋友来吃夜宵,家里不够坐了。”
“好。”向满家里也只有一把餐椅而已。她把椅子拎到门口。
“你睡得晚不?来一起吃小龙虾?还有辣炒,自己做的。”
向满终于知道空气中弥漫的辣椒呛味哪里来的了,公寓里排风系统做的不好,谁家做饭都闻得见。向满笑了笑,婉拒了,把门关上。
手机里传出声音,是沈唯清耐不住了:“你看你找这破房子,什么邻居,大半夜办春晚啊?”
他上次来向满这里,在沙发上熬了一夜,那时就发觉向满租这房子隔音差得要死,也不知道她怎么睡那么熟的。
“知道你要攒钱,可是省钱不是你这么省的。”
向满淡淡地:“对别人的衣食住行发表评价,这就很没分寸。”
“”沈唯清再次无言。
向满听见那边有砂轮打火机的声音,默了片刻,沈唯清再次开口:“行,你继续。”
“不用操心我的吃饭问题,最近药店开始订员工餐了,我去店里吃,三餐很方便。”
“好。”
“不要再给我买东西,或是邮寄什么,我什么都不缺。”
“行。”
“有事的话,我们随时联系,没事的话就不要了。”
“嗯。”
“还有,”向满顿了顿,她不知道该不该在此处提及这件事,但又实在担心,于是斟酌开口:“我不希望我弟弟知道我”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唯清打断了,他语气忽而变得冷峻,还带着嘲讽的笑意:“放心吧,他不敢了。”
向满一愣,脑袋里线头又变得乱而无序。
什么意思?
“你们还有联系?”
“没有。”沈唯清轻飘飘地,“早删了,他是我什么人?你当我在谁身上都愿意花时间?”
向满没再说话了。
两个人沉默很久,一时间竟陷入同一篇泥泞的静默。
这公寓唯一的优点是地暖,向满坐在床位,光脚踩在地板上,暖意自脚心起,缓缓肢体脉络缓缓上升。她明明刚刚还说过,让沈唯清闲着没事不要再打电话来,可是当下保持着通话,她竟没有想要主动挂断的欲望。
就这么停着吧。
“满满。”
一墙之隔,不知道是谁讲了一个什么样的笑话,一群人发出一阵忽如其来的爆笑,好巧不巧,把沈唯清这句给盖过去了。
也怪他语气太过清浅,像是怕惊飞枝头的雀。
“没事儿了,睡吧。”他又说。
向满嘴唇陡然抿紧,隔了几秒,挂断电话,攀上床,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阖上眼睛,却是很久没有入眠。
明明重量很轻的羽绒被,此刻缠绕禁锢人的胸口,令人呼吸不畅,这一天旅途奔波,又发生了太多事,原本是累极的。可向满在黑夜里再次睁眼,脑海里无一丝混沌,全是清明。
她其实听到了。
沈唯清刚刚唤她那一句,语气可谓是软到底了。
也就他会这样喊,这样的昵称在他这里独一份,时隔这么久再听到,向满不由得承认,这是一记防无可防的温柔刀。或许只是歪打正着,但又确确实实杀将过来,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啊。
向满的手蜷在胸口,能感觉到心跳声,她明明软硬都不吃,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沈唯清的这一句太认真。
说的人认真,听的人就易动情。
多么公平-
我们各走各的路,各自向前。
沈唯清这样答应了,也就这样做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向满都在担心,担心沈唯清会不会频繁出现在她眼前,毕竟扰乱军心这事沈唯清做起来很熟练,偶尔巡店检查,门一响她就回头看,深夜回家,总要在公寓楼下环顾四周。
可是她多虑了。
沈唯清没有出现过。
高校校史馆的项目结束了,他没有奔赴这里的理由了。
他愿意遂她的心愿,真真正正变成一个她普通朋友里的一员,礼貌,克制,疏远,和气。
他们极少说话聊天。
很快,对话框被挤下去了。
再后来,渐渐的,向满把深夜里那一声温柔呼唤也忘记了。
向满再次庆幸,也感激时间的强悍
这一年的春节,向满仍旧自己一个人过。
小城市的春节就是比大都市更有年味儿,齐星晗给她的年终奖落实了,除此之外还有红包,图吉利的,向满又给各个店长和店员发了红包,在群里说了几句吉祥话。
从前大年夜往顾客群里发促销信息的傻事再也不会做了,从前再不善言辞,如今也磨出来了。
公寓里没装电视,向满赶在年前快递停运之前淘了个投影仪,不贵,自己照着说明书装上。装着装着又想起那年除夕夜,她在合租房,因为看不懂燃气炉的英文指示而挨冻,好像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有人跟她一样,是合家团圆夜里的孤魂野鬼,两只鬼各居天南海北,通电话通了一整夜,糊里糊涂也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第二天早上手机早已电量告罄关机。
大概取暖是人性本能,就是从那一晚起,她和沈唯清的关系开始贴近。再往后,愈发不可收拾。
向满买了点速食,还买了几罐啤酒。
她在沈唯清身上还是学了些美好品质的,比如人无长久失意时,偶有寂寞孤独,要学着自己哄自己玩。
钟尔旗在姐妹群里发起群视频通话,视频里不是年夜饭,而是满满一桌子的塔罗牌,灵摆,水晶球。
她公司app和星座占卜有关,钟尔旗做产品的,原本不信这些,可是运营部门那些姑娘天天研究,抱着干一行专一行的态度,加上平时耳濡目染,她也开始学习,休假也不放过,把家伙事儿带回了老家。
奈何,是真没天分。
钟尔旗让姜晨和向满都来抽牌,她来解牌,看看明年运势,结果刚抽了一张女皇正位,钟尔旗嘶一声,卡壳了。
“等等,我先翻翻书啊”
姜晨正陪家里人一起看春晚呢,逗自己小表妹玩,闻言大笑:“你行不行啊神棍?什么技术就摆摊儿啊?”
钟尔旗瞥她一眼:“新手,我有新手运的,就我这样的才算得准呢。”
“得了吧你。”
钟尔旗不服,收了塔罗牌,毯子一掀,换了一副扑克,然后喊她妈妈来。
“洋的不行,咱来本土的,我妈妈会用扑克牌算命呢。”
“真的假的,东北还流行这个?”
钟尔旗打了个响指:“哎呀,玩一玩嘛。”
钟尔旗妈妈一边数落钟尔旗没正形,一边在床上坐下,结果算出的结果是,她们几个人来年运势都很好,是吉运天降的那种好。
姜晨鼓起掌。
钟尔旗半信半疑:“妈你别骗人啊。”
向满则是低头笑了笑。
骗不骗,准不准,其实真没什么重要。告诉你明年要倒大霉,日子就不过了么?
向满自认终究是个俗人,见庙要进,见菩萨要拜的,可真让她说出什么求神拜佛的愿望来,还真没有。
独独那么一次。
她离开北京之前在八大处求手串时,是无比虔诚叩过头,祈求过的。那手串一条给了汪奶奶,老太太一直珍视着。
另一条给了沈唯清。
可他从来没戴过。
“小满姐!愣神了你!”
被姜晨这么一喊,向满忽然从回忆里抽身,几分愧对自己。
她最近想起沈唯清的频率有点高了。
他明明说到做到,从未打扰过她的生活,可到头来,却是她自乱阵脚。
或许从他找到她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城墙就开始晃,扑簌簌往下掉砖石,沈唯清也不怕被砸,就站在那城墙之下仰头看她。
他身后明明空无一人,却似有千军万马。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有大军压境的气势。
向满站在城墙上,捏着入城钥匙,必须强作镇定,才抵得过心里那猎猎风声-
钟尔旗妈妈的“预言”或许只为让三个姑娘心情好。
但过完春节,向满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一切都在变好”的意头。
她终于寻到了一家地段和大小都非常合适的门市房,作为第四家店的店址。
这件门市原本是开家常菜馆的,老板儿子结婚了,全家人要去外地定居,店铺因此转让。如果签合同和装修都顺利,入夏前就能开业。
她还买了一辆二手车,不贵,车况很好,城市代步绰绰有余。
向满闲着没事就去郊区练车,开车上道比她想象得容易,没过几天就能穿梭市中心了
不止她自己。
向满觉得这一年的开端真是特别特别好,连身边朋友的好事也都接连不断。
先是云梓顺利拿到了国外院校offer。
她给向满看那封以congratulations为开头的邮件,并告诉向满她最晚的离职时间,毕竟还要忙一忙毕业的事。
云梓喜欢万事提前计划,这和向满一模一样,向满替她高兴,也准了她的辞职
然后,隔壁那对昼夜颠倒总爱开趴的小情侣搬走了。
向满对他们没有任何意见,如果无噩梦,她大多数时候睡得都很沉,看那小情侣一趟一趟往外搬东西,随口聊两句才知道,是房东临时要收房,主动毁约让他们提前搬走。
向满有些不理解:“怎么这么草率?你们找好地方落脚了吗?”
小情侣非但无一点气恼,反倒喜气洋洋,因为房东给他们退了足足半年的房租作为违约金,他们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房子。
有这好事?
向满问:“房东不再往外租了?”
“那可就不知道了。”
再然后,是初春景正浓的时候。
邻市恰巧有一场某游戏线下主题展,夏蔚去参加,顺路来找向满约个饭。
她给向满看她拿到的奖杯,那是游戏公司颁发给几位游戏博主和角色coser的,作为游戏宣传推广的激励。奖金还是次要,夏蔚神秘兮兮和向满说:“我遇到了我高中暗恋的男生,原来那个游戏就是他做的。”
夏蔚一直盯着手机傻笑,脸上是明晃晃的少女心事。
少女气不是一个年龄段,而是一种心态,那种不惧结果,为爱无畏的勇敢。向满觉得自己没有这份勇敢,但看着夏蔚如此,心里却也像被这四月天的春风拂过,变得松泛而轻盈。
或许,天气真的会影响心情。
向满察觉到自己的蠢蠢欲动,却又对此爱莫能助。如果感情能受理智所控,按计划汲汲营营便能获得心中所想,便不会有那么多艺术作品来歌颂了。
归根结底,感情的魅力在于意料之外,在于惊喜
沈唯清也给了向满一个“惊喜”。
那是五月中了,春日过半,连着一个月都日光炽盛,没人怀疑,今年的夏天会来得早而凶猛。
沈唯清发来消息的时候,向满正在和房东面谈门市房的长租价格,聊得不算顺利,或许是被渐日攀升的气温所扰,向满有点心燥,买了瓶冰可乐回车里喝,看到沈唯清的头像指尖一顿,咬了下瓶口。
是意外的。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近三个月没有联系了。
沈唯清用了句假惺惺的、烦死人的开场白:“在么。”
向满很想把姜晨的那句座右铭发给他。
你要问在么,那我必然是不在的。
向满没急着回他,而是翻了翻朋友圈。
沈唯清的朋友圈很干净,除了几条设计行业资讯,最近一条是照片,定位在英国曼彻斯特,老特拉福德球场,观众席上一片红海。
照片里三个男人,自拍角度,持手机的那个人是易乔,除了沈唯清,剩下那个男人向满不认识,但他们在接耳交谈,姿态亲近,她猜应当也是很好的朋友。
沈唯清是曼联球迷,向满从前听他讲过一次那句“曼彻斯特联,热血小青年”的俗语,便记住了。
从前她坐在沈唯清家那个宽敞的客厅里搭积木的时候,沈唯清往往会坐在旁边的地毯上看球,打游戏,看动漫,听歌。向满会羡慕夏蔚,自然更羡慕沈唯清,三十岁的人了,还有一身少年意气,她认识沈唯清以前和离开沈唯清以后,都再未见过这样的男人。
究竟是特别,才让人难忘?
还是因为爱?
向满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只要他不陷入感情的困沼,他就还是他。
有她从没拥有的洒脱,也有她永远学不会的坦然。纵使他们几个月没有交流,再说起话来依然好似相熟无二。
沈唯清问她:“这周五,我去你那里。”
向满回了个问号。
“别多想,学校那边室内陈设进场了,我得去收个尾。”沈唯清说,“见见你,吃个饭。”
不待向满回,他已经把他提前看好的餐厅发过来了,不是什么高级的地方,很便宜的小店,以做牛羊肉为主,一道辣炙羊肉特有味道,向满和云梓去吃过,她喜欢,但偏清淡口味的沈唯清可未必。
“就这家,你请客。”他说。
地主之谊,应当的。
向满回了句好
可不知是不是老天觉得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连着一个月都没下雨、甚至连阴天都很少见的小城,周五这天突然暴雨倾盆。从早上开始下,大有把天捅个窟窿的架势。
三店有个店员感冒临时请假,向满去替了个班,上午就给沈唯清发消息,告诉他这边的雨势,谁知沈唯清秒回:“我早到了。”
他坐了今天最早的一班动车。
头天又是熬了大夜,幸而车上睡了会儿。
“我下午六点准时下班。”向满发了她的定位。
“知道了。”
雨天,顾客少,向满想着晚上早走一会儿也没事.可是开门做生意有个诡异的定律,你越是准备充分,越是没人来,反倒缺人少货时,那客人不会断。
傍晚时分雨总算停了,路上人不打伞了,可是顾客一波一波地进来,丝毫不给向满喘息机会。她工服都换下来了,被迫重新穿上,走到前柜去帮忙。
这一忙就忙到晚上九点。
期间给沈唯清发过消息,沈唯清也没埋怨,说他可以等
天知道等这么久。
向满送走最后一波顾客,关了收银系统,让店员关门,来不及换衣服就拎包就走,结果在门外撞见沈唯清。
人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门口死角处,在店里面看不见。他穿着是非常少见的正式,大概是今天要见学校领导,西装外套脱了拎在手里,白衬衫袖口挽起。
向满眼睛扫过他的手腕,一只手戴着腕表,另一只手还是光秃秃,什么也没有。
她收回了目光。
“晚了,那家饭店估计关门了。”向满去开车,沈唯清跟在她身后。
“几点就关门?”
“你以为这是北京还是上海?”向满启动车,“这里没什么夜生活的。”
沈唯清先是打量了一下她的车,白色马自达,被这一整天的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他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
“你晃悠什么呢?”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他第一次坐向满开的车,早该想到的,人开车习惯和性格有关,晚上路间车少,不说主干道,就药店门口这条街远远望去一马平川的,饶是这样,向满也是慢慢转弯,慢慢踩油。
“你”
向满握着方向盘,皱着眉:“闭上嘴吧,我开车不能分心。”
“”
行吧。
命都在人家手里握着呢,安全第一。
向满直奔那家饭店。
果不其然,远远就望见早已熄灭的门头灯。
“换一家吧,你还想吃什么?”
沈唯清垮着脸不说话,他刚在外头傻逼似的站了仨小时,耐心早已告罄。
“夜宵的话,烧烤?地摊儿?”向满自言自语,“地摊儿估计也没有,下雨天呢。”
沈唯清还是不说话,大有一副你随意安排的意思。
向满做东,搞成这样确实不好意思,她干脆带着沈唯清在市区里转悠,顺道看看周围有什么还开着的店,谁知,一无所获。
“你不吃烧烤的话,真就没有了。”向满想不通,他挑的那家店不也是肉?有什么区别。
结果沈唯清看她一眼:“不吃。”
我还真缺你这顿饭了?
“车里坐会儿。”他说。
向满扭头,目光与沈唯清对视一霎,心里有什么东西似要破土,也是在此时才察觉出不对。
她攥了攥方向盘:“别坐了,不吃饭的话,你住哪家酒店,我送你回去。”
沈唯清蓦然笑了一声。
向满心里的不安更甚,她无法给这笑声做解读,她不敢。
“先回你家。”沈唯清说,“太晚了,用不着你送我,我看你上楼,我自己打车走。”
“”
向满沉下心,在下一个路口拐弯,往家的方向。
“我下个月还会再来一次,你那饭先欠着吧。”
“工作还没完?”
“下个月要剪彩。”
“哦。”
红绿灯前,向满停下车的片刻,余光瞄一眼沈唯清的外手肘,随即开口:“后排放了个纸袋,里面是膏药。”
怕他多想,解释几句:“这个厂家的药很贵,我给你拿的是临期的,但是不耽误用,你回去试试。阴雨天贴上,能好一点。”
“不用,不疼。”
“汪奶奶说你疼。”
“你汪奶奶说什么你都听,她让你跟我好好的,你怎么不听?”
换灯。
向满一脚油门就踩出去了,这一下倒是猛地,沈唯清观察向满侧脸,察觉到她眉头微蹙起。
是不爱听这话的意思。
沈唯清也有那么一瞬后悔,瞎说些什么玩意儿?说好的不激进,不着急,不看见人还好,一看见向满这张脸,他就有点脱轨的意思,像这不由分说袭来的初夏雷雨天。
再次双双沉默。
一路无言。
向满也不好受,她心里乱得厉害,停车磨磨唧唧,停了三回才停进去。
以为沈唯清能笑话她,但没有,他只是在下车时再次打量周围,问了句:“你怎么租这么个车位?”
临街的,露天,离公寓楼和药店隔了一条街,得走个几百米。
“地下车库比这贵两百。”
“你就差这两百?这是该省钱的地方么?”这一到深夜里,路上都没人,向满要是回来得晚,就得独自穿过一整条街。
“没事儿。”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沉默着走,直到走到公寓楼下。
那里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着钴黄昏沉的光。
上回她喝多了见到沈唯清,他就站在这灯下抽烟,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看上去为什么比这路灯还孤独?
下过一整天的雨,此刻空气弥湿,潮气汹涌,偶有半缕夜风,其中尽是涩味,触及皮肤竟有砭骨之感。
夏天到底还是没来呢。
沈唯清终于得空认真看看向满,她原来连工服都没换,浅绿色的护士形制的工服,纤弱似蒲草般的模样,可站得直,脖颈挺着,永远都是这样。
从几年前,他见她的第一面起就是这样。
世间真有轮回之说吗?
如果有,如果我能熬得住这痛楚,能不能超脱,给我个好结局呢?
我想要的,终究只是这么个人罢了。
向满眉眼并不媚,圆而钝,显纯良,可她眼里那股劲儿怎么也压不下去,黑瞳似被水汽浸着,湿漉漉,雾蒙蒙。
离公寓楼还有些距离,沈唯清不想送了,走不下去了。
他把西装外套搭她脑袋上:“穿着吧,冷。”
“不用,快到了。”
“穿着吧。”他词穷到重复,“下个月我来,再还我。”
向满没再拒绝。
同样凉湿的风也打在她身上,像是要把她打透了。
她披着沈唯清的衣服往公寓走,只在公寓楼门口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沈唯清还在那路灯下,指间烟雾散去,好像混进了风霜和微尘。
就只一眼。
她收回目光,推门,走了进去
就只一眼。
沈唯清被向满这遥遥一眼激得心里发慌。
她分明是不带任何感情的。
是他看错了么?
他总觉向满眼里有一片淋漓水雾,零零落落,在他心里撕扯出一道漏风的口子。
他怔愣很久,最终深深呼吸,令潮湿空气混着烟草进肺,再吐出时,整个人也清醒三分。
可清醒时的他,远比混乱时更易冲动,更野心昭昭。
沈唯清没再多想。
他把烟蒂碾灭,快步跟了上去
路灯下空无一物。
雨水残积,倒映出一盏灯影,像是缺了一角的月亮。
脉络
沈唯清从来没这么费尽心机地算计过谁。
从他刻意创造的重逢开始, 到偷看向满的笔记,确定她心意,再到站在车站和她长篇大论阔谈什么是健康的爱情沈唯清是做好了和向满打持久战的准备的。
工作属性使然, 他最不怕的就是磨时间,平时原本打算得很好, 不能冲动, 不能急躁,向满的脾气,逼得紧了必然要出事,可是, 再缜密的计划,再细腻的心思也经不住这样挑拨。
怪谁?
怪向满无意的那一眼?
沈唯清觉得不是的。
他没有卑鄙到把自己的抑制不住的冲动赖到向满头上。
就是他的问题, 是他的理智断线了,汩汩热血在血管里作祟,闹腾得厉害。这一刻脑海里就剩一个念头, 今晚如果不做点什么, 他一定会后悔
与此同时。
向满从包里翻出钥匙,开门,换鞋, 把沈唯清的外套用衣架撑起来, 挂在门口挂钩上。然后第一时间走到窗前,抵着玻璃往下望。
早已经没人了。
就剩一盏路灯立在那。
好像刚刚在楼下她与沈唯清对视的那一眼只是个朦胧幻象,很快就尽数散去了。
忽然想起来沈唯清好像落了东西,她站在窗前给沈唯清打语音通话,意外的, 沈唯清或许并没走远,他秒接, 可接了又不说话。
向满轻咳一声:“你打到车了么?”
沈唯清还是没说话,那头特别安静。
赖这公寓楼差劲的隔音,向满听见走廊电梯间有声音,还有几步急促的脚步,就几步而已,又没了,接着就是消防通道大铁门被拉开的涩响。
她没有多想。
于此同时,手机里,沈唯清终于有了动静,他问她:“怎么了?”
声音很低,像是刻意压着声线。
向满拨弄着窗帘:“你的膏药贴是不是没拿?落在我车上了。”
沈唯清顿了几秒,回答:“我现在回去?”
“别,”这大半夜的,车不好打,“你什么时候走?我给你邮到家里。”
“不用麻烦,”沈唯清说,“下个月我还来,到时候再给我。”
“临期的,下个月就彻底过期了。”
“”
“明天给你邮吧。晚安了。”
向满挂了电话
隔了很久。
沈唯清终于从消防通道推门出来。
他走到向满家门口站定,一门之隔,他盯着那扇门,盯了半晌,笑了。
被自己这副窝囊德行气笑的。
幸亏刚刚向满这通电话来得及时,把他作恶的情绪给浇灭了,不然就刚刚那上头的状态,真不一定能做出点什么来。尽管在他心里早已强硬鲁莽地将向满绳之以法一万次了,但是,不行。
还不是时候。
沈唯清在门口站了很久,把剩余的冲动余韵都消磨干净了,才挪步到隔壁,探手从门檐上方摸出把钥匙来,开了门。
向满从卫生间出来,刚好听见了隔壁传来的一声关门巨响。
搬来人了。
她想。
人走人来,你要习惯。相遇,发生一段故事,继而告别,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你以为缘分断了,却还有重逢之日。
天赐良缘终究只是谦辞。
背后四个字,是人定胜天-
隔天,向满把沈唯清的外套叠好,连同那一袋子药一起邮寄走了,怕沈唯清乱用,还写了点使用事项,贴上便利贴。
沈唯清收到了快递,拍了照发给她:“谢谢。”
“不客气。”
“下个月见。”
“好。”
下个月沈唯清还会出现。
他的出现必然会搅乱她生活一角,但奇怪的是,向满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抗拒。
沈唯清还算得上有分寸,没有得了便宜就卖乖,太难得了。
当天几个区域经理开线上会,向满一晃划过网页微信里沈唯清的对话框,有片刻走神,被齐星晗抓到,笑着问她:“小满,想什么美事儿呢?”
向满脸腾一下红了。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起沈唯清时,面色是轻松愉悦的。
这样一点都不好。
齐星晗没有为难她,只是问她关于新店的进展,向满深呼吸,把思绪收回来,如实相告:“不大顺利,遇到点麻烦。”
原定的选址出了些状况。
那间门市房不论是地段还是价格都非常合适,饭店老板撤走了,向满去和房东聊长租,却发现房子并非是一手,中间转了好几道,要和她签合同的已经是三房东了。
三房东在那一带很多年,周围很多门市都经他手,名声不大好,听说早些年是跟人“混社会”的,说白了,有点地痞的意思。
向满从前并没有接触过这类人,很耿直地去和人签合同,结果人家一看她是个年轻小姑娘,连面都不见,还就地涨价了,说是从前租给饭店的价格不算数,要重新谈。
超出了预算,且不是一点半点。
向满吃了好几次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
“然后呢?你打算怎样处理?”齐星晗问。
向满攥着手指,有点为难:“这一间门市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我想着找人搭个线,看看能不能帮帮忙。”
向满找的人是隔壁美容院的老板。
如今她们算是相熟了。向满偶尔会去美容院聊聊天,做一做所谓的祛疤痕项目,没什么显著效果,向满也没有抱什么期望,她只是听齐星晗的话,把这当成维护邻里关系的途径。
美容院老板让向满喊她姐,听说了向满的困难,很愿意当那个牵线搭桥的人,她开门做生意多少年了?什么人不认识?什么路子没有?
她让向满定个好饭店,再买点好烟酒礼品,打扮漂亮点,晚上一起吃个饭。
向满硬着头皮去了。
可当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坐她身边,开玩笑说跟她喝个交杯酒的时候,笑脸还是撑不住。
她工作至今,从来没碰到过这种场面。
吓着了。
饭局结束,美容院老板有点恨铁不成钢,她数落向满:“你呀你,哪里都好,就是缺了点江湖气。”
什么是江湖气?
就是能够正视并接受社会规则以外的事情。
别太乖了。
“喝杯酒,你看看你,又没让你做点什么,你那脸垮的呀,至不至于?”饭店门口,她扔颗口香糖进嘴,又给向满一颗,“身为女人,要利用优势。”
什么又是女人的优势?
向满晚上回到家连妆都没卸,望着天花板久久未能入睡,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她不乏愧疚地对齐星晗说:“我真的想不明白。”
为什么要利用所谓“优势”,才能换一个和人平等对话的机会?
这是对的吗?是必须接受的吗?
向满再次想起沈唯清,他平日酬酢场合也不少,却能做到滴酒不沾,仅仅是因为他的行业地位吗?有没有其他原因?
他和她,有什么不同?
电话那头,齐星晗沉默很久,对向满说:“不纠缠了,换地儿。”
“可是这一间门市最合适。”
“那也换。”
她明白向满的为难,她早些年碰到过许多比向满更棘手难堪的状况,有些时候真的没办法,但是,在还有路能选的时候,她想帮向满葆有一份可贵的执拗。
她走过的,向满正在走。
往身后看,还有无数人。
她,她们,其实处境没有差别,只能互相搀扶。
“辛苦一下,小满,重新选址吧。”
“好。”
向满抽了抽鼻子-
又是几场急雨落下来,夏天总算到了。
向满几天没去店里,一直在外面跑着,把合适的地方发给齐星晗,包括周围的商圈,建筑设施,毗邻街道等等,由齐星晗做分析,然后拍板。
向满还不会做这些,她看到齐星晗反馈给她的表格和数据,24小时客流量,淡旺季预估,隐形成本她忽然急切地想学习。
“要提升学历吗?做你以前的专业?”
向满想了想,她学习最开始是为了毕业分配工作,后来是考证,拿更高的工资,好像从来没有为了兴趣去选择。她那时没有选择的资格,现在好像有了。
她的每一步都没白走,如今天地变宽了。
“不,我想学商科,市场相关吧。”她说。
“那就学。”齐星晗鼓励她,“学费我报销。”
向满一刻都没犹豫,她找云梓要了他们学校继续教育学院的招生简章,研究了几天,发现最适合她的其实是自考本科,一年制,不影响上班,周末线下授课,就在学校里。现在报名,九月入学。
向满自以为慢吞吞的性子一辈子也改不了,可实际上,只是没碰到让她真正激动难以压抑的事情,她没怎么犹豫,就交了身份证和照片报名。
彼时云梓也在准备资料和留学签证,赶秋季入学,下个月就走。
六月时分,绿荫匝地,蝉声初起,大学里到处都是拍毕业照的毕业生们,特别热闹。
向满很多年没有回到学校了,从前读书时压力很大,在家乡时学校条件太差,后来离家出走,生活费和学费都是要操心的东西,有空就去兼职,她几乎没享受过校园时光,如今走在林荫路上,有难以言说的轻盈感。
云梓挽着她的手慢慢走,眼里也是对未来期待的光彩,和向满一样。
她说:“如果我前几年好好学,绩点高一些,能申排名更好的学校但没关系,路远着呢。”
她们真的很像。
向满一点都不怀疑云梓的决心,因为她们是一样的人。
后知后觉,出发得晚。
但还好,路一直在
她和云梓路过图书馆。
图书馆连着新落成的校史馆,前面一大片草坪,几个穿着学士服的女孩子在拍照,向满仔细瞧了瞧,新建筑很漂亮,连那铁艺长椅都有设计痕迹,向满在远处拿手机拍了张照,发给了沈唯清。
“很厉害。”
最近忙忙碌碌,事情接踵,她偶尔会想起沈唯清,也只是偶尔而已。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在那句:下个月见。
如今一个月已经过去了。
沈唯清也没有主动找过她,真真正正把分寸拿捏好了。
从没这么听话。
“谢谢。”沈唯清直到晚上才回她,“可惜马屁拍错了,室外不是我做的。”
向满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中,她显然犹豫了好一会儿,回复才发来:“最近忙?”
“还行。”
沈唯清十分促狭地端起架子来,事实上,向满问这么一句就足以让他心里开花。
放下手机,笑了。
易乔看他跟看鬼一样。
“你又荡漾了。”
沈唯清也不否认,手机扔桌子上:“老子乐意,你管我?”
“管不起,你现在是我爹。”易乔双手合十。
他的创业团队主做线上管理智能软件服务,大学校园软件也是其中一个方向,落地快,用户反馈搜集容易,延伸服务简单,沈唯清现在刚好和高校牵上了线,他想借着沈唯清找找门路,先把该认识的人拜访一圈,回来研究标书投标。
易乔的朋友笑说:“我们是不是起码该报销沈老板出行费用?抱大腿要有抱大腿的态度。”
易乔嗤一声:“用不着,他有落脚地儿。”
实在难理解,易乔原本觉得自己是个无敌恋爱脑,追一姑娘多年不辞辛苦,可他没见过沈唯清追姑娘是什么样。
原来比他还疯。
隔三岔五往人家那跑,小城市没航班,高铁来回六小时起步,不喊累不喊烦,关键是去了也不见人,在姑娘隔壁租了一小公寓,就住一宿,第二天就回。
图什么呢?
隔着一道墙,就能暂解相思之苦?
易乔不理解,大概陷入爱情的男人脑子都丢了。再说了,他也不是不认识向满,那可是个难追的,易乔一会儿为自己叫苦,一会儿又可怜自己兄弟,合着他们没一个人命好,偏偏爱上的都是这天底下最硬气的姑娘。
沈唯清也不解释,他还在和向满发消息。
他问向满:“怎么跑学校去了?”
向满把自己报名学习的事如实相告。
隔了很久。
问他:“你还来么?”
沈唯清又笑了:“嗯。”
“哪天?”
“后天。”
“好,晚上有空的话,我把欠你的饭还了。”
沈唯清还真的盘算了下:“推一天行不行?”
“?”
“白天有仪式,晚上有应酬,和学校的人。”
“好。”
向满走到崭新的校史馆门口,看到门口悬挂的大幅海报,上面写着剪彩仪式的时间安排,邀请在校学生观礼。
她看了一会儿,扭头问云梓:“我能来吗?”
“能啊,为什么不?”
云梓起先还诧异。向满怎么会对这种学生都不爱来的校内活动感兴趣,可看到海报最下方的那行小字,合作方后面跟着的几个公司和单位,其中一个叫WEIQING,忽然就明白过来。
“我陪你?”
“好。”
云梓依然不多问。
她还给向满借了一张校园卡,以进入校史馆里面的阶梯会议厅。
仪式当天,云梓陪向满坐在了人群最后排,最不显眼的地方。
仪式前半部分大同小异,无非是讲筹建校史展览馆的意义,精神文明建设,对外宣传校园文化而沈唯清作为室内区域规划设计者,拥有二十分钟的时间讲自己的创作理念。
向满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可能只是一个闪念。
那句话什么说的来着?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情永远是从崇拜开始的,向满无疑是崇拜沈唯清的,她崇拜沈唯清的生活态度,好像云端的彩虹,轰然炸开的焰火,那是她永远也做不到的自在,热烈,和洒脱。
可除了生活以外,她也想看看自己平时没有见过的沈唯清,想看看他的才华如何具象化,想看他在自己的行业领域究竟耀眼成什么样子。
从前她只能在各种展览和奖项中窥得沈唯清的光环一角,如今终于能全然看见。
沈唯清在台上很自如。
好像除了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那幅游刃有余的样子。爱情大概是他生命中唯一艰难。
而这份艰难拜她所赐,是她亲手给他勋章,也给他枷锁。
沈唯清手里的激光笔指向屏幕。
他从一栋孤立的建筑开始,讲人与集体的关系,讲生命的长度与宽度。
“历史是严肃的,但不代表没有温度,”他说,“它不是孤立存在,而是由千万个鲜活的人创造。”
云梓悄悄贴近向满耳畔,小声说:“小满姐,我知道揣度别人私事很不礼貌,但是你今天看台上的眼神,我好熟悉。”
向满问:“哪种眼神?”
“没办法描述,大概就是看自己很珍爱的东西,看他发光,你会替他开心,”云梓笑笑,“我前男友拿过国奖,我那时看他,估计就和你此刻看台上是一样的。”
眼神骗不了人。
只有当你爱一个人,才会有那种充满爱意的眼神灌溉他。向满忽而想起沈唯清看着她愣神时,应当也相差无二。
她空咽了下,有些难言的心虚,试图转移话题:“怎么就前男友了?”
“分手了啊,他不想我出国,我不想他留下,还能有什么解决办法?”云梓呆呆望着台上,若有所思,“可能是我们付出的爱是一样多的,但凡天平任意一端的重量稍微多一点点,事情的结局就会不一样。”
向满听懂了,她本能地反驳:“任何人都不该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人生,哪怕你再爱他。”
相同的话,她和沈唯清说过无数次了。
“不是这样的小满姐,”云梓忽然正视向满,“感情这东西,从来就不能推己及人,你觉得重要的东西,别人不一定在意,你觉得可以放弃的东西,在别人那里可能是毕生所求。”
“缺钱的人想赚钱,生病的人想健康,饿肚子的人想饱餐这没什么高低贵贱的,人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又什么错呢?你总要承认,这世上就是有人甘愿为爱生为爱死,因为爱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只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云梓说。
我也不是。
向满在心里默默。
可她抬头,看到台上的人,心里却溢出酸涩滋味。
沈唯清是这样的人。
他甚至不求她把他放在人生最重要的位置上,他摒弃一切,只追求爱这个简单复杂的字眼,好像蒙住眼睛,努力奔赴一场癫狂的梦。
捧一颗真心,甚至不在意结果,只求尽兴一生。
他自始而终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又怎么能说他错?
向满忽然开始审视自己。
小时候的她想要吃饱穿暖。
稍微长大些,她想要自由。
现在自由有了,她还想要些什么?
大屏幕上的孤独建筑,缓缓幻化成一棵树。
枯索的,萧条的,七扭八歪的。
“我认为人类个体与一段历史是相辅相成的供养关系,”沈唯清指向那棵丑陋的树,四季变化,它逐渐蜕变,长高,变得粗壮,枝繁叶茂,再然后,结出黄橙橙的果实,“并非创造与被创造,而是喂养和汲取。”
画面上,那一颗颗果实逐渐饱满,细软枝头坠不住它们了,扑通扑通掉在地上。
沈唯清朝台下笑了笑:“这是我对校史馆设计灵感的来源,关于这棵树,我要讲一个故事。”
画面再转,动画变成了实景,是一幅幅真实的照片。
“大概一年多以前,我因为个人原因远赴某山区,在那里生活了半个月,”沈唯清缓缓播放着图册,“说来惭愧,山区生活的艰苦程度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甚至没有想象过。且据我所知,近几年赖于国家政策已经有所好转,而在多年前,生活水平远不及当今。”
照片里,有破旧的房子,贫瘠的土地,从远处望灰蒙蒙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山脉。
“交通不便造成思想闭塞,且碍于自然条件,当地人很难靠单纯的粮食种植和农畜养殖为生,只能自寻出路”沈唯清又换了一张照片,“这是其中一片山坡,现在在种植中药材,也是附近村落近年来营收最大的农产品项目。”
“而我和当地人聊天时得知,这片山地其实之前尝试过不少其他农作物,比如,果树。”
接下来的照片则是一棵长相不佳的树,好像是那动画里的原型。
“可惜没成功,当地土壤不适合果树生长,而人们把枯死的果树掘走改种中药材的时候,不小心落下了一棵。”
就是照片里的这一棵了。
“这棵树其实没有死,只是结出来的果子又酸又涩,没人管它,一季一季,它结果,落果,果实于脚下土地中腐烂,变成养分滋养土壤,再反哺给果树”
照片再换,是一筐饱满而颜色鲜艳的橙子。
“最后的结果是,这颗果树重新活过来了,它也许看上去依然不算漂亮,但结出的果越来越甜。”
沈唯清笑说:“我吃过了,作为一个平时不吃甜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味道很好。”
他借由一棵树还有它脚下的土壤,来类比人与历史的关系。
“人创造历史,历史也同样作为养分反哺人,影响其价值观和精神内核,”沈唯清的陈述很简单却有逻辑,屏幕上缓缓轮换,是六十年校史里杰出的校友人物,他说,“个体构成集体,因此我将校史馆的展览部分融入到图书馆的学生自习区域,彼此紧密连接,每一位学生都可能是校史的创造者。”
沈唯清操控屏幕回到那棵果树。
“当然,我最想表达的还是成长的力量,是生命力,”他目光灼灼看向台下,“不论环境如何艰难,雨雪有多大,拥有昂扬的生命力的人总会生存下去,他们永远不停歇,会汲取养分,挣扎着生长。”
他做最后的总结:
“化整为零,化繁为简,每个人的挣扎成长都是一部史诗,值得被歌颂。”
沈唯清朝台下鞠躬时,掌声响起来。
云梓结束和向满的话题之后,全程听得认真,她一边跟着大家鼓掌,一边稍稍偏头歪向向满:“他好会讲啊”
“沈老师口才这么好的么?”
“小满姐,他这么会说话,你却不吃这套?”
“小满姐?”
云梓看向向满。
而向满面色泛白,紧紧抿着嘴唇,满脸都是疑惑和怔然。
她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山坡。
那是她奋力逃离的地方。
她永远都不会忘。
“小满姐。”云梓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向满从未和她提起过自己和沈唯清的关系,是她越界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乱说的。”
她伸手,覆上向满的手,一惊。
明明是烘热六月夏,向满的手那样凉。
“小满姐,怎么了这是”
向满用了很长时间回神,平复心情,然后朝云梓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有点闷,出去透口气。”
幸而她们坐的是最后一排,起身没人会察觉。
向满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校史馆的。
她从正门走出去,炽热阳光洒在她肩头的那一霎,冷汗开始蒸发,也带走体温。
更加觉出冷。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
“里面快结束了?”一个穿着休闲衬衫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原本在草坪处坐着晒太阳,看到有人从里面出来,还以为是工作人员,于是走过来询问。
只是他看到向满,与其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愣住了。
有些眼熟。
宋温率先认出眼前人,扶了下眼镜:“有点冒昧,但我应该见过你。在照片上。”
对上号了。
让沈唯清追了很久的姑娘。
让沈唯清吃了大亏却依旧念念不忘的姑娘。
宋温和沈唯清认识年头不算短了,但他从没见过谁能让沈唯清有那样的失态,一场恋爱,沈唯清是用了全部真心。
“抱歉,我叫宋温,是沈唯清的朋友,也是工作伙伴。”
宋温作为策展人,在沈唯清接下项目时就回国了,他负责校史馆展区部分的展品管理和动线分布设计。
向满直直看着他,眼里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也见过你,”她说,“在照片上。”
是沈唯清发在朋友圈里的那张照片,三个男人在现场看英超,照片里,宋温在和沈唯清说话。
冥冥之中,线索被串起。
“好巧。”宋温笑了笑。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向满。
看来沈唯清也并非毫无胜算,起码人家女孩子还愿意来看他工作。
只是
“你脸色不大好。”宋温看了看校史馆大门,“里面快结束了?”
脑袋里还有风声在呼啸,那是从家乡山间吹来的风,带来蓬勃不歇的胡思乱想,向满难以招架,她顾不上礼貌,急于找到一切的源头。
于是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你知道沈唯清那年秋天去了哪?去干什么了?”
这话问得蹊跷。
可宋温偏偏听懂了。
他朝向满歉意笑笑:“这真不好意思,我也不清楚。毕竟被人甩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对吧?沈唯清不会讲的。”
向满定定看着宋温,面色上一点微妙变化都未曾有。
宋温心下暗忖,果然是很厉害的女孩子。
难怪沈唯清要栽。
他看了看手机时间,琢磨着沈唯清怎么还不出来救救他。
总归是谁的事儿谁来平
终于挨到仪式结束。
沈唯清被困在里面采访,拍照,和学校领导寒暄。
这本是他最讨厌的环节,但没办法,谁让他接了这个项目?就为了来到这座城市,有一个借口,见一个人。
观礼的学生们自出口鱼贯而出,而宋温逆着人潮进场,找到沈唯清,把他拉到一边
沈唯清听完宋温的描述,眉头紧紧拧起来:“逗我?”
“我很闲?”
沈唯清根本想不到向满今天会来。
这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所以刚刚他展示的照片,说的那些话,通通布满她的眼,灌入她的耳。这无异于揭人伤疤。
她钢筋铁骨,唯独这些过去,是她最不想、最抗拒、最无法触碰的地方。
可他都干了什么?
“人呢!”
“早走了。”宋温说。
沈唯清太阳穴突突地跳。心里一记重锤砸响,轰然一声。
慌了-
向满从学校离开,没有回家,没有去店里,而是一个人在街上晃到了半夜。
她没开车,只一个人沿着城市主干道走,本来想夜跑的,可身体被精神拖累,好似累极,腿都抬不起来。
幸而是夏天,深夜路上也有行人,街拐角的炒粉小摊儿还没收,有人坐着小马扎喝啤酒,说笑声盈盈乱乱。
地上吵嚷,天上也热闹,低穹上缀了不少星,明明灭灭辉映着。
是温柔夏夜,是人间最值得眷恋的景。可向满今天除了疲累,什么也感觉不出来。
她走进公寓楼。
走进电梯。
门开。
门关。
到了楼层,她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在帆布包里掏钥匙,眼皮都开始沉重,眼睛发涩,脚步拖拉。
可有人不放过她。
昏暗不明的走廊里,一个身影不偏不倚挡在她面前。向满抬头,接着幽暗声控灯看到沈唯清的脸。
他会在这等她,她一点都不意外。
“向满。”
向满凉凉看沈唯清一眼,绕开了。
继续往前。
“向满!”
手腕被捉住了。
向满默不作声,也不动作,她没力气了,连挣脱的劲儿都不剩了。只能任由他牵着。
沈唯清锢着他的那只手用了大力气,像是生怕她跑开。
他已经等了一整个晚上。
最差的结果也想到了,向满会不会再次逃走?就像上次一样,不给他六只言片语,人间蒸发。把他甩开,像甩一只苍蝇那样。
如果真的那样,他又该怎么办?
“向满,我有话跟你说。”
向满深深呼吸,挪开眼,没有看他:“我累了。”
她从包里摸出钥匙,插进钥匙孔。
刚打开一条缝,沈唯清就好似按捺不住似的。他怨自己,也怨向满,恐惧和自责交杂着,快要把他整个人都撕碎了。
他一把将门撑开,拉着向满进去,脚带上门,把人一推。
向满的背抵在墙上,灯都没来得及开,一道黑影罩下来,沈唯清不由分说把她困在怀里,低头狠狠堵住她的唇。
舌强势地冲开齿关,向满闷哼了一声,不只是拒绝还是什么,沈唯清懒得想,他捉来她的双手按在脑袋两侧,不许她动。
他想念她太久了,太久太久。
什么计划,什么步步为营,什么见招拆招,都见鬼去吧。人在他怀里,被他亲吻着,这一刻,所有理智统统不奏效。一切只凭本能。
沈唯清胸腔里这颗心干巴巴的,像是烧焦了的一团糊肉。
他凶狠地攻陷她唇齿间每一寸,用了大力气,怎么也不够,直到氧气耗尽,胸腔胀痛,他暂时离开她的唇,吻擦过她脸颊,耳侧,脖颈,一路蜿蜒向下。
直到向满被点燃。
两个人呼吸都像烧着了似的,冒着汹涌的火。
沈唯清狠狠咬在了向满锁骨上,疯魔了一样。
“你又要去哪?”他舌尖扫过齿痕,哑声问她,“又要走了是不是?又想着扔了我是不是?”
向满忍下了,除了乱拍的呼吸和簌簌战栗,她一言不发,接纳他的唇舌,接纳他的侵略,并予取予求。
沈唯清依然不肯饶她,腾出一只手,锁住她下巴,硬生生把她脑袋摆正,强行令她与黑暗中与他对视,恶狠狠地:“看着我!说话!”
向满紧紧抿着嘴唇。
一双黑眸却愈发濡湿。
她哭了
这是示弱的姿态了。
这么一瞬,沈唯清心疼得厉害,向满垂下来的肩膀昭示她的无力和崩溃,从前他们交锋过那么多次,她都不曾认输过。
但今晚。
她在他面前掉了眼泪。
沈唯清眼睛也有点热,他不知所措了,如果感情里真有一物降一物这说法,面前这女人无疑把他所有理智都踩在脚下了。
他没办法了。
手松开了。
力气也卸了。
沈唯清垂下了头。他的额头抵在向满的颈窝,沉沉呼吸,声音快碎掉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今天明明是他做错了。
沈唯清余一只手仍然扣着向满的手心,与她十指紧扣着。他实在太害怕了,他怕向满因为他知晓了她的秘密,再次离开,更怕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来。
黑暗里,向满静静地流眼泪。
有同样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颈窝,滑进了衣服里。
沈唯清不肯让向满看见他脆弱到底的一面。
可明明此刻,两个人都心碎。
向满尝到自己嘴唇上的血腥,她开口,险些失声,努力平稳声线,才唤出一句颤抖的:“沈唯清。”
“嗯。”他哑得厉害。
向满抬起另一只手,于黑暗中攀附上沈唯清的肩膀,而后缓缓向下,一寸寸,直到停在他的手肘处。
那里有明显的触感,是一条骇人的伤疤。
已经很旧了。已经痊愈了。
可她直到今天才知晓全部。
向满深深呼吸,清浅嗓音在黑夜里划出一道柔软却锋利的线,软鞭似的,捆住人心。
开口,问他的却是:“你疼不疼?”
她说:“沈唯清,为了我,你疼不疼?”
沈唯清近乎是颤抖着摇了摇头。
他听见自己心里的裂帛之声,身体再疼,不抵其万分之一。
向满,疼算什么呢?
撑腰
相爱要用什么来证明?
眼泪?伤疤?失眠的黑眼圈?或是离别后的漫长熬煎, 魂牵梦挂?
谁也不知道。
好像也都不够。
沈唯清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但在他搞清答案之前,先尝到的是爱里的苦楚, 心理上的,生理上的。
向满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 他生病挂水, 常常走神,会动用许多想象力去猜测向满的去处,以及她此刻的处境。是他太粗心,也太自信了, 向满的离开是预谋已久的,其实细细想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不明白原因, 不明白她身上那些锋利的锐角是如何磋磨而成。
爱恨交织的胡思乱想日复一日,沈唯清不想听之任之,所以要自己找答案。
只是这个过程比他想得更加辛苦-
时间退回到向满刚刚离开的时候。
沈唯清记不清上次踏足国内的大学校园是哪年哪月了。
清早七点, 食堂人越来越多, 他随便找了个座,冷眼看着端着餐盘的学生在他身边来来往往。
头一晚联系汪展的时候,汪展显然很意外, 母子之间联系寡淡, 一年到头对话不过七八句,所以当沈唯清说出“托您帮个忙”的时候,汪展还以为听错了。
“您那学生,男的,姓什么来着?”
沈唯清有点记不起来了, 按眉心,缓解头疼, “之前我们见过的。我找他有点小事,您能帮我搭个线么?”
一个学生单手端餐盘,边玩手机边从沈唯清身边路过,没看路,被桌角绊一下,大米粥洒出来,溅在沈唯清的裤脚,对方连连道歉,沈唯清拧着眉低头看一眼,扬扬手,说没事。
其实心里烦得要死。
贸然探访向满家乡的决定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这是他当下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走进向满的方法。她身上秘密那么多,要从头开始抽丝剥茧。
还不得不找追求过向满的小关帮忙。
他们是老乡,一个地方来的。
没人知道向满真正的来处和家中详细的地址,沈唯清绞尽脑汁,就想出这么一个突破口。按照汪展给的联系方式找过去,结果风水轮流转,被人狠狠摆了一回谱。
原本约中午见面,小关临时说改到早上九点,没过几分钟又变卦,改到清早七点半。
小关说他上午要去实验室,不能走太远,让沈唯清去学校见面。
“”
沈唯清抬手看表,腕上什么也没有,转了转手腕又放下。
他平时常戴的那只手表从三亚回来就不见了踪影,他也懒得管,百无聊赖又等了约莫半个小时,小关才终于到。
“你要吃早饭么?”
“不吃。”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去买饭。”
“请便。”
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姿态,沈唯清明白,小关也明白,所以他这一次次一遭遭的,无非是还计较上回向满的事,沈唯清让他在同学面前丢了面子。
沈唯清并不急,长腿交叠坐在小关对面,一派闲适姿态。他觉得自己撑得挺好,却被小关出言中伤:
“我和向满是老乡没错,但我家和她家还是有点距离,你要详细地址,我就要麻烦家里人去问,并不容易。”
“我知道你很急,要么你找找其他人?你不会连向满的一个朋友或家人都不认识吧。”
沈唯清真被这小子气笑了。
明知人是故意的,也只能忍着,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窝囊气?于是又把这一项归在向满身上。
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过吃的瘪都不及认识向满这两年来多,她给他带来欣喜和愉快,也亲手把他推进泥里尝滋味儿。
“你和向满分手了?”
沈唯清略微纠结,还是没说实话:“吵架了。”
他朝这小子笑笑:“我去把人哄回来。”
“哦,那你去老家找她未必有用。”小关不接招,低头咬包子,“她不会回家的。”
沈唯清心说废话,还他么用你讲。
“她家里情况你不知道?”
沈唯清心里一紧,但面上不显:“知道又如何了,听她讲不如我亲眼去看。”
“哦,想去就去呗,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从我们那山里走出来的,没几个人想回去,不是不恋家,是太穷条件太差,这几年国家帮扶,已经好了很多了,但见过外面世界,谁还愿意回去过那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小关倒是很诚实,“我就想着赶紧在北京安定下来,把我爸妈都接过来。”
沈唯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是被向延龙的事闹的,听到这里本能冷下脸,问小关:“你家几个兄弟姐妹?”
小关看他一眼:“就我一个。”
沈唯清不再说话了。
看小关慢慢悠悠吃完早饭,起身,临去上课前甩桌上一张纸。
他拿起,见上面写了个电话号。
“你如果去,就找这个人。”-
满室寂静。
隔壁小情侣搬走了以后,没了噪音,晚上突然变得安静。向满坐在单人沙发里发呆,抱着双膝屈着腿,整个人好像陷了进去。那是一个能感到安全感的姿势。
她眼睛还红着,头发也乱了,T恤的圆领被扯皱,依稀看到锁骨上的红痕。
沈唯清拉了把餐椅坐在她对面,也挺狼狈。
烟盒里就剩一支烟,他推了应酬,等向满的这一晚上,在走廊里甩了一地烟头,如今手攥了攥,看了向满一眼,没动。
向满抬眼看他,面无表情地弯腰伸胳膊,勾来客厅垃圾桶,从里面拣出来个空啤酒罐,搁在两人中间,沈唯清面前的地板上。
沈唯清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酒鬼。”
“烟枪。”
“”
火星磕在易拉罐边沿。
向满盯着沈唯清,他好似也没什么表情,脸隐在浅浅烟雾之后,模模糊糊。
“后来呢?那是谁的电话号?”向满问。
沈唯清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她并不认得
认得就怪了。
沈唯清说:“是你们乡里初中一个年轻老师,你离开这么多年了,当然没见过。”
“那她怎么会认识我?”
“也不算认识,”沈唯清探手磕了磕烟灰,语气沉沉,“她只是了解当地,也见过很多你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
沈唯清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天花板的吸顶灯太过苍白了,落在他眼里,将他眼底照得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棕褐,好像烈日下的家乡,一望无际的山坡和土地。
沉沉地,静静地,把向满拉回了过去-
“你要找谁?是什么样的人?
来接待的人也这样问沈唯清。
那是一位女老师,年纪轻轻,在向满曾经就读过的乡里初中任教。
多年过去,学校条件有所改善,操场铺了塑胶,有了运动器材,学生的校服看着挺新。
虽然还是不尽如人意。
“我叫叶雯,算是小关的朋友,”女老师自我介绍,她带沈唯清坐上辆十六座小客车,往山里去的,“叫什么名字?男的女的?多大年纪?小关只跟我说了个大概,要找到家依誮里吗?还有,你们是什么关系?”
问题挺多。
沈唯清斟酌回答:“朋友。”
山路颠簸,混着客车里浓重的烟臭和腐朽座椅的味道,车前挡风玻璃上挂了个旧车挂,红色的一路平安,流苏都发黑了,沈唯清从来没有过晕车史,也难保犯恶心,开车窗吐了一回。
“你忍忍啊,两天才一班车。”叶雯显然适应了,“交通太差,没办法。”
其实差得哪里是交通。
囿于自然条件,很多基础设施都跟不上,他们下了小客车面前是机耕道,还要转乘小面包,再转摩托车。摩托车主操着方言,态度恶劣。车费不要扫码,只要现金。
“你常来这?”
叶雯笑了笑:“是啊,这附近村子村干部基本都认得我,我常来,因为有些孩子没法上学,我要来做工作的。”
“怎么就没法上学?”
摩托车到不了的地方,就只能步行了,深一脚浅一脚。叶雯指了指周围:“你自己也看了,困难啊,而且辛苦,最重要的,上学是一件长期投资的事情。”
当一件事情的付出不能得到立竿见影的回报时,人们往往就会犹豫。
“现在还有这种地方?”
沈唯清并非傲慢无礼,他只是说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疑问。贫困县全部摘帽,贫困村全部出列的新闻人人都听过,而叶雯告诉他,近几年的确有很多帮扶政策,当地经济好很多了。
只是。
“贫穷这个词,有时不只在物质上。”
沈唯清明白了。
他们在路上花了足足一整天,清早天没亮时出发,当沈唯清看到门口飘着国旗的村委办的时候,天色已经近乎黑沉。
叶雯借着路边砖石蹭了蹭鞋底的泥,回头看沈唯清,发现男人不像早上刚见面时那样体面,他脸上也挂了汗,面色潮红,而这天气不会中暑。
是还生着病呢,发烧了。
沈唯清拒绝了叶雯去村委办休息一下的提议,他环顾四周,越发茫然。
自己也不知道在茫然些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好去打听。”
“向满。”
“别的信息呢?家里有些什么人?”
“爸妈,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就这些?还有呢?”
沈唯清咳了一声,愣了愣神,最终陷入默然。
叶雯的问题稳稳插进他心里,他对向满知之甚少,即便那是他的爱人,是他愿意倾其所有的人。可到此刻他终于发现,自己对她竟一无所知。
是她瞒得太好。
闯荡多年,渐丰的羽毛已经能遮住皮肉上的伤,她从不肯将那些轻易示人。
“行吧,我去问问。”
叶雯走进了村委办,走进了那盏亮灯的屋子。
此时天已彻底黑透。
山里的夜太黑了,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偶有两声狗吠,像带着锯齿边缘的利刃,狠狠划破这夜空。
沈唯清就坐在路边那块大石头上,他已然没了任何架子,面子也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这里没人认得他。唯一一个与他有关系的人已经远走天边。
他像是一个被困在原地的探险者,眼前只剩只那么一条通路,尽头是真相,可他偏偏胆怯了。
因为预感到残忍。
他被青涩的山风吹拂着,不过十几分钟,便看到去而复返的叶雯。她从村委办出来,面色不大好,看向沈唯清的表情略有质疑。
“没有你要找的人。”她说,“你是不是记错了?这里同姓人家可不少。”
叶雯看见沈唯清眼里的迷惘,好像又不是装的。
“算了,你认识她家里人吗?给我个姓名?”
“向延龙,她弟弟。”
“害,那就对上了。”叶雯终于松了一口气,笑了,“不过她家里没有人叫向满,也不是只有四个孩子。”
她看着沈唯清,眼神又变了,这回多了点怜悯,她是真心觉得这男人有点可怜:“你这朋友,可瞒了你不少东西啊”-
烟早已燃尽。
烟头搭在易拉罐边缘,没精打采的。
向满缩在沙发里,换了个姿势,脚踩着沙发边缘,她余光看到沈唯清的手腕,有一串黑色的珠子。
他戴上了。
她求手串时许愿,一求健康平安,二求沈唯清年年如此时,岁岁有今朝。
听说求开光物,为他人比为自己更加灵验,向满后来想想,一定是她那时心不诚,想的太多了,以至于后来沈唯清又生病又遭灾的。
怪她吗?
也不完全是。
怪沈唯清好奇心太旺盛,也太过执拗了。
想到此处,心里有点燥,她起身,打开冰箱门,拿了罐啤酒出来,然后听见沈唯清喊她:“给我一个。”
冰镇的啤酒往往没那么苦涩,低温会降低人的感受能力。你把人心伤透了,扔进冰窖里冻个三五年,或许也就没那么疼了。
可是沈唯清不允许自己的感情有任何模糊地带。
他就是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还是我亲口跟你讲吧,”事到如今,什么隐瞒都没用,向满捏着易拉罐,一声涩响,“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刨根问底,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讲。”
“就先从我的家人开始讲起。”
她嘴巴笑了,眼睛却没有-
向满家里其实有五个孩子。
向满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在思想闭塞的地区,连生三个女儿是会丢人现眼的,向斌脾气原本还好,但三个女儿降生之后,开始变得暴躁,向满最倒霉,因为最小,性格又最弱,承接了向斌百分之九十的怒火。
当然,委屈不只来自向斌,还有来自弟弟的。
向斌偶尔喝多或者打牌打赢了,心情好,会发零花钱,几块几毛的,向满的钱往往捂不热,就被霸道弟弟抢走了。
他弟弟不敢抢二姐的,只敢抢向满的,因为向满性格很软。
沈唯清对这句形容并不认同,因为发烧,开口有灼灼热气,他诧异:“那时候向延龙才多大?”
“不是那个最小的弟弟,”叶雯压低声音说,“不是说了么,五个孩子,她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两岁,十六七岁的时候喝酒骑摩托翻山,掉下去了。”
隐晦地表达,人没了。
向满那年还在读中专,听闻噩耗赶回家,挨了从小到大最重的一次揍,向斌险些打死她,因为弟弟出事那天喝酒鬼混的钱来自向满,是他从她那里抢来的。
向斌目眦欲裂,质问她为什么要出去念什么狗屁书,为什么不好好管教弟弟。
她哪里能管教得了。
她是最没出息的孩子。
理智告诉她,这件事和她没关系,可血缘关系告诉她,是她欠弟弟的。后来她对向延龙好,除了是她亲手把龙龙带大的感情因素,多少也是存了对夭折弟弟的愧疚之心。
她心软了,也糊涂了,在逃离家乡时给向延龙留了最后一丝余地。
可就是这一丝余地,让她又吃一次亏。
说到底,她原本不是个钢铁心肠的人。
原本不是的。
是一次次,一桩桩,一件件,循环往复,在她心上反复碾过。
人心经不起这么伤。
秋日里,山里气温又低,蚊子虽不见踪影,却总有不小的蛾子往村委办门前悬着的灯泡上撞。
沈唯清这会儿脑袋已经快疼炸了,思维也变得迟缓,他听叶雯讲话总有种模糊朦胧的质感,好像蒙了一层时间的细尘。
“她是改名字了吧?”叶雯说。
向家两个儿子,一个叫向延天,一个叫向延龙。
三个女儿,一个叫招男,一个叫招娣。
沈唯清其实并无意外,他只是感到陌生,无法将这样一个残忍的名字安在向满身上,他会不忍。
大姐姐的名字更加难听,是读出来都会让人觉得粗鲁的字。但叶雯说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一是因为贱名好养活,二是因为要压一压命。
告诉老天,女孩在这家不受欢迎,换个带把儿的来-
向满一罐啤酒很快见底。
她手上用力,把易拉罐捏扁了,投进垃圾桶。
沈唯清手里那罐还剩一半,她眼巴巴望着,那眼神让沈唯清笑出来。
递过去。
“像是我抢了你的。”
向满又抿了一小口。
“说起来我和二姐姐算幸运的,起码那名字还将就着能听。”她也在笑,嘴唇除了猩红的咬痕,还有晶亮水渍。
她第一次把这些秘密和盘托出,没有想象之中的悲伤崩溃,相反,好像是扔了一袋垃圾,心下变得放松。
更重要的原因,是沈唯清听故事时的态度专注,他认认真真听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即便这些在山里时叶雯已经说过一次了,但如今听到向满亲口讲述,感觉还是不一样。
那些她独守多年的秘密,如今向他展开。
沈唯清心底泛酸,他没有任何被信赖的愉悦,就仅仅是难过,浓郁到近乎凝固的悲伤。
向满说:“从前觉得自己家里的事很丢人,还有我的名字,不敢讲,怕别人瞧不起我。”
“没有人会瞧不起你,”沈唯清定定看着她,“该自惭形秽的不是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拥有最不幸的故事起始,遭遇这世间最不公平的对待,沉浮荡涤里,却依然葆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
在最艰难的起点出发,你的路比大多数人都要难,但你没有走过任何一步歪路,甚至没有过一丝摇摆。
那些善良,努力,坚韧,帮你铺了一条通天坦途。
你不需要回头看,因为身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那些没能拦住你的妖魔鬼怪化雾消失了,变成你眼前满山遍岭的花儿。
沈唯清再次想起自己在向满家乡看到的那片药材地,还有那棵被人遗忘却依然执着生长的果树。那时他登上山坡远眺,在那棵果树前站了许久。
想到一个人。
那些酸涩果实落地,变成养分滋养自身。诚然,人不该感激苦难,那毫无意义,但有些躲不掉的,兜头而来逼你接受的,你除了接纳别无他法。
有人苦难里沉沦。
有人绝境处逢生。
“这个比喻一点也不浪漫。”向满又笑了。
这次的笑容是全然轻松的,不含苦涩意味,许多过往好像都在今晚一笔勾销了。她说出来了,人变得更加无畏无惧了。
沈唯清逗她:“那你想听什么?我讲给你?”
向满轻嗔他一眼:“要么是酸果子要么是树,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个人?”
她把第二罐啤酒也扔进垃圾桶。
面色未动。
家乡和出身并非什么都没给她,比如好酒量,和比常人更优秀的承受能力。
“其实这些年我很少想起家里的事,只要一想起来,我就会逼着自己清空大脑,转移注意力。”
那是一场自幼时生的病,是时好时坏的疟疾,是间歇发作的寒颤,是不是窜出来咬人一口的毒蛇,毒性发作时是真疼。向满不怕疼,她只是怕被拖回过去,泥沼灌顶,再无回身之力。
“不会。”沈唯清很笃定。
向满幽幽看他一眼,目光向下,落在他的手臂,他皮肤偏白,因此疤痕更加明显。
沈唯清察觉到了,面色稍有变化。原本撑着膝盖的手肘挪开了,故作轻松往后放。
男人的自尊心,他不想让向满看到那道疤,因为那一点儿都不英勇,甚至有些丢脸。
向满不饶人:“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了。”
她起身,缓缓走到沈唯清面前,抬着下巴逼他抬起头,她站着,也只比他坐着高那么一点点,但够了,尽够了,足以遮挡住天花板投射而来的光线,她直直看进沈唯清的眼睛深处。
手上用力,掐住他的脖颈,拇指抵在他的喉结,作势要往下按。
“别撒谎。”
命门攥人家手里了,沈唯清双手垂了下去,一动不动,唯余喉结微滚,沉沉笑了声。
“我什么时候敢对你讲假话。”-
沈唯清的伤其实怨他自己,轻敌来着。
那晚叶雯带沈唯清找了间空屋暂住,近几年村子里很多人都搬走了,歇脚地不难找。
沈唯清还打听了向斌家的位置。
他周身气压低,叶雯感觉到了,有点担心,提醒他:“我是小关的朋友,你也是小关的朋友,处于朋友角度,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这里的人都很团结,也很排外,还很蛮横。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有任何冲突。”
沈唯清看她一眼,扯扯嘴角:“既然是朋友,能帮我找片退烧药么?”
他这一整天纯粹靠烟来吊精神。
叶雯并不知道,这人能这么疯。
“行。我去给你拿点热水。”
第二天一早,沈唯清还是去了向斌家里。
没找到人。
向斌去工地打工了,说不上哪天能回来。
沈唯清不急。
他干脆住下了。
约莫小半个月,向斌工地活儿干完了才回到家来。
原本计划得挺好,也没什么可冲突的,主要是想和向斌说两句话。但事实是,事情从他真正见到向斌的那一刻开始就失控。
沈唯清病还没好,也没换像样的衣服,这么多天称得上形容枯槁,但毕竟还是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气质出众,与周遭格格不入。
他张口便说找向满的父亲,结果换来向斌的上下打量:“哪个是向满?”
沈唯清不想说出那个名字。
“你儿子应该跟你报告过了,我是向满的男朋友。”他说。
向斌眯起眼,那是一双浑浊的泛黄的眼珠,他搓了搓手指:“死牙子自己找男人了。”
沈唯清眼皮一跳,竟也不觉气愤,还有点受用这称呼,品咂两下,竟还笑了:“对,她男人。”
他把手机信息调出来,上面满满当当都是向延龙给他发的长篇大论,在他吓唬过向延龙之后,对方依旧纠缠。
有求情,有拜托,他不回,逐渐就变得恼羞成怒。
沈唯清其实不能理解,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孩子怎么能那样毫无廉耻心。
是因为承成长环境吗?其实也不尽然。
向延龙在信息里说:“你以为我真找不到我姐吗?大不了我去告她,告她不赡养父母。”
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过分,又找补一句:“我也不想这样,我姐对我很好的,我想和她见一面,聊一聊。”
聊什么呢?
沈唯清坐在向斌家的石磨碾子上,他身体不舒服,是真有点站不住了,抬头看向斌:“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劝你们消停点,差不多就得了。别太过了。”
他被烟呛咳:“向延龙真要铁了心找他姐,不是找不着,但他学业还在不在,脸还要不要,未来怎么办,真不好说。”
这年头,随便搞点什么舆论风浪足以让一个普通人社会性死亡。
“别怀疑我说的话,我做得到。”
男人指间夹烟撑着膝盖,肩膀却平直,一点儿都不塌。向斌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挨揍都站直不吭声的,大概这世间什么人找什么人就有数,他们看上去是同一类人。
豁得出去的人。
而沈唯清的下一句又中他心窝子:“你见过哪个光脚的怕穿鞋的?”
向满是那个光脚的。
有人牵挂向延龙的学业和未来,而向满呢?她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自然也就什么都不怕。
向斌这时冷静下来,脸上褶皱尽显,黄牙一掀一露:“你是他姐夫,丫头在你那,不能空手套白狼吧?”
沈唯清看着他。
“彩礼你给不?”
沈唯清真是哑口无言了,他想听听向斌还能说出些什么来,谁知向斌阴阴笑着,朝他抬抬脸,幽幽一句:“白让你操了?”
沈唯清感觉脑袋里轰一声。
竟然有人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轻蔑,侮辱。
他感觉自己神经都烧着了,滋滋冒着火星。
再毫无理性和文明可言,沈唯清站起身,一步迈过去,十足力道挥拳,狠狠一拳砸在向斌脸上:
“我去你妈的。”
其实过后沈唯清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太过冲动。或许去找向斌根本是一件无用且自讨苦吃的事,但他不敢赌,他怕向延龙和向斌真的破罐破摔,宁撕破脸皮也要翻遍全世界将向满找到。
与其那样,倒还不如自己先顶在前面,让他们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起码有所忌惮。退一万步,如若发难,就先冲他来。
向满那么努力得来的安宁不能再被毁了。
当下脑子里就剩这么一句——
哪怕你真的身边无人,也不能让人觉得你好欺负。
你向前走。
瞧不见的地方,我给你撑腰。
群山
向满站在沈唯清面前, 极近的位置。
那眼神让沈唯清再度心慌。
椅子太小了,他不得不稍稍岔开腿,伸手把向满拉过来, 好让她站在自己圈揽出的方寸之地。而向满抬起了单只膝盖,支在他两腿之间的缝隙, 那是一个更加侵略的姿势。
她将沈唯清的手臂缓缓抬起来, 目光不错漏地盯着那处疤。
灯影惶惶,沈唯清感觉不自在。
还是要脸的。
“看什么,早好了。”
但向满执意。
她的手指覆上去,发觉沈唯清手肘上方也有异样, 不由分说去解沈唯清的衬衫扣子,一颗又一颗, 直到全部解开,直到看到他的宽敞胸膛和平坦的腹,再把衣服往下扯, 露出半边肩膀。
沈唯清听之任之, 只是眼睛不肯离开,紧紧盯着她的脸。
“这里是?”
向满指尖碰了碰他肩膀上一大片红紫,其实那里早已经长出新肉, 只是和原来皮肤的颜色还是有差异, 像是擦伤,也像是烫伤,向满不知道。
沈唯清笑了:“外伤,你怕什么。”
“所以到头来你还是挨打了?”挺直白的问句。
沈唯清才不承认,面子得撑, 他晃了晃手腕,半晌, 苦笑一声:“你们家那边大山里,还真团结的哈”
叶雯的忠告一点都没错。
沈唯清和向斌动手堪称压制,可向斌只是用方言喊了一句什么,周围人家便都冒了头出来,随即便是大动干戈,群起攻之。
沈唯清肩膀挨了一铁锹,离脑袋特近,他只能用手臂去挡。
幸而村委办的人来的及时,不然他真不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且因为去医院晚了,骨裂那处动了两次刀,第一次因为外伤没痊愈,细菌顺着伤口进去了,骨头总也长不好,又动了第二次。
“冲动。”向满狠狠戳了下那处皮肉。
不疼,泛着痒。
沈唯清耸耸肩膀,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混蛋样儿:“好事儿,又不白挨打,他怕被我赖上,这回不敢纠缠了。”
可是这代价是不是太大?
向满的手被他包在自己手心里,他眼睛盯着向满,想看她反应,察觉到她眼里如明镜无波,于是试探地把手贴近自己唇角,轻轻亲了亲。
向满手上是药膏混着护手霜的味儿,又甜又苦的。
两个人对视几秒,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试探和对峙。
房间里那样静。
向满的另一只手触碰到沈唯清的胸口,没有任何衣料阻隔的,好像是直接碰到了他的隆隆心跳,触到他万里无一具象化的赤诚。
她心里的果实落了下来。
树梢被风卷动,摇晃着。
灯泡前无休无止撞击的那只蛾子终于得偿所愿,与光明同归于尽了。
谁能说得清这是认输还是成全?
一同落下的还有向满的眉眼,她城墙之上的旗帜。
她眼里有泪,抬起手,主动捧起沈唯清的脸,再次低头,寻到他的唇,回以他一个缓慢轻柔的吻。
好像是安抚,也是奖励。
她做什么事都认真,接吻也是一样,凉而软的舌蹭着沈唯清的嘴唇滑进去,瞬间就被用力裹住。
向满的主动令沈唯清意外,也令他惊喜,刚刚的悲伤好像瞬间就被掀过去了,变成汹涌难以压制的情潮。向满的眼泪再次滑下来,蹭在沈唯清的脸上,也被他们纠缠的舌尖感知到,微微的咸。
沈唯清的手掐住向满的腰,往自己怀里拽了下,再由双腿把她锢在自己面前,抬头去迎合。
直到亲吻从被动变为主动。
沈唯清却始终控制着分寸,他偏过头去,非常不客气地抹了一把向满的脸,摸到一手的湿。
“哭没完了你,像我欺负你一样。”他低沉着声,再去逗她:“你主动的,可不是我趁人之危。”
向满这会儿也回过神来,蹙着眉看他,想要往后撤,却哪里撤得走,而后不得不直视沈唯清,以极其认真的神色:“对,我们还没有聊完。”
“行,聊。”
“你先放开我。”
“用不着,就这么聊。”
向满翕动着嘴唇,她也有些词穷,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不擅长剖白自己的人一下子被拎到台前,除了无措还是无措。
但是她必须开口。
“你怨我吗?我把你扔下。”
当然是怨过的,沈唯清自己也承认,他那时不懂向满怎么能绝情冷酷到如此地步,这女人太会变脸,也太会伪装。可当他从向满家乡回来以后,有些情绪就烟消云散了。
好像是命中注定,他就该有这一遭-
沈唯清在山里住的那小半月,去遍了向满小时候可能会去的地方。
村口的树,向满在那等过摩托车。
山坡上的田地,向满在那吹过风发过呆。
村里的小学,旗杆高高立起,沈唯清幻想向满在土操场上疯跑的模样
小傻子。
低头笑了。
叶雯和沈唯清一起坐在院前望天儿。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村子里晚上黑漆漆的,月光明亮的时候隐约可见远处山峰轮廓,一层套一层,一轮接一轮,好似永无止境。
叶雯对沈唯清说:“我不是本地人,你听口音听得出来吧?”
“嗯。”沈唯清抬头看,墨蓝夜空无垠,星星却多,满眼都是,“怎么来这了?”
“可能是有点穷酸的文人骨头吧,读几年师范,就有救人的心思。”
叶雯说起自己很早就有当老师的愿望,她不去大城市,一心想往山沟沟里钻,因为觉得这里的孩子更需要她。
“我先生在另一个山区当老师,我们俩都是这样想的。”叶雯说,“这里的孩子很不容易,女孩尤甚。”
深山里的大部分女孩子都坚持不完学业。
有的被迫早早嫁人生子,给家里的哥哥弟弟“换婚”。
有的碍于压力,出门打工,每月往家里邮钱。
叶雯说起她班上的女孩子们,很多连卫生巾都不舍得买,没有生理教育,没有性教育,会以发育为耻,无限贬低自己。
她们不是有意识地将自己置于低处,而是没有人教她们这些,教她们如何自珍自爱,明白人生本有价值,人人平等。
至于名字。
向满那样的名字在这里太常见了,叶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说白了,有名字就不错了,更残忍点,有些女孩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我说这些,希望你不会觉得矫情。”
“不会。”沈唯清淡淡回应,但他眼里有难过的暗色。
他是个心软的人,也是心里有尺子的人。
叶雯其实一开始觉得这人挺奇怪,后来问了小关,小关简单解释了缘由,她再看沈唯清,就觉得他还不错。
毕竟愿意与女性共情的男人并不多见,虽然无法真正换位思考,但他愿意尝试,并且做出了这个选择。
“这个叫向满的妹妹很厉害,她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存本心,能与原生家庭分割,勇敢走出去了,敢想敢做,这就很不容易了。”
沈唯清当然知道。
他看着漫天星星,想起向满那双永远含着倔劲儿的眼。山里的星星没有楼宇遮挡,比他工作室露台上更好看。
而向满的眼睛永远比星星更亮。
看了一会儿天,沈唯清问叶雯:“你们有社会资助项目吗?”
“定向吗?暂时没有。”
“给我个账号吧,”他说,“个人名义,回头我把资助人信息发你,不过先说好,只给女孩子。希望你理解。”
“当然。”叶雯坐直,“谢谢你。”
谢谢你跨越性别的同理心,谢谢你的善良,和以己度人
沈唯清揽住向满的腰。
他的手掌覆着向满单薄的背,继续向上,盖住她的后颈微微下压,还想要再讨一个吻。
向满却没动。
她眼眸深深,望着沈唯清,那双黑眸像是能滴出水来。万千星星不及此刻。
“吃苦了,是不是?”
沈唯清一笑:“这算什么。”
“你可以恨我,之前是我对不起你。”
向满心里很平静,她伸手去触碰沈唯清的眉心,鼻骨,向下,微硬的胡茬。
“我们对这段感情的期许不同,我从来没想过跟你有什么结果,但当我设想跟你分开,才发现自己也会舍不得。”
都是凡人。
都有情有义,也都有苦衷。
向满并非全然坚硬心肠,以心换心,沈唯清对她有多真,她不是不知道。可是自我防御和安全感匮乏,并非一朝一夕能痊愈的。
“其实我原本想跟你好好聊聊的,哪怕我们真的走不下去,也要好好结束,可是我弟弟来了,在我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人生受到威胁的时候,我本能想跑,在那一刻我什么都顾及不了,包括你。”
向满鼻子堵住了,声音闷着,最终只剩深深呼吸。
“对不起,我当时没有考虑你。”
“我明白。”沈唯清打断她,他低沉着声,“不用说,我明白。”
去向满家乡的一番探访将所有的误会和怨怼全都消散掉了,一切都不用多讲。
他拢着她,额头埋在她的颈窝,擦过锁骨处的咬痕。很轻,很柔,像是将剑柄递还给她,剑刃朝向自己。
在他这里,向满永远有这个权力。
“可是你也说过,不是没想过放弃。”
沈唯清闻言,抬眸看她一眼:“不然呢?虽然不恨你,我还不能生你气了?”
他只是有一点不平,一点点而已。
轻微的,碎散的。
他能接受向满的一切,唯独不能接受的是她不够爱他。
能为爱生为爱死的人。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不够爱你。”向满捧着沈唯清的脸,拇指摩挲着,一字一顿,“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沈唯清与她对视着,片刻,笑了。
“嗯,我知道。”
“我都知道。”-
沈唯清回到北京后先是进了医院。
住院,手术,做复健运动。很多事情都推了,算是享受了一个难得的假期。等他终于整理好身体和心情回到家里,打开工作电脑,却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
挺意外的,来自那个跳伞基地。
沈唯清开始以为是广告或回访,没打开,就那么一直搁着,直到有一天随手翻开了才发现,邮件有附件,是一段长视频。
向满当时跳伞请了第三方摄影,能够记录她在空中的表现。
摄影服务不便宜,因为机会难得,很多人都会借着自己身处高空的浪漫时刻说点什么肺腑之言,或给亲人,或给恋人。
有些话脚踩平地时难以启齿,但当你刚刚经历一场剧烈的失重,一场好似死过一回的下坠,肾上腺素飙升,很多真心话就能讲出口了。
“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么?”沈唯清问。
向满闭口不言。
她只是用朦朦胧胧,黏黏糊糊的眼神,就那么盯着沈唯清瞧,瞧得人抓心挠肝的。
“”
大把日子在后头呢,今晚的主题是聊天,纯聊天,沈唯清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他什么都不想对向满做,先把事情讲透了再说
可是怎么办?
向满这眼神太要命了。
他心里那股火再次复燃,幕天席地地狂卷。
呼吸渐急,手掌下压,令向满低头,他亲吻她的唇角,品尝眼泪,舌尖舔过她侧颈处皮肤,那里有脉搏滚滚。双腿锢着的力道更加明显。
他不许向满动,甚至连细微挣扎都会被驳回,捏着她的腰侧的手用了力,厉声:“让你说话呢!重复一遍给我听!”
向满急急抽了一口气,眼里的湿意再次翻涌出来:“对不起。”
沈唯清,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我为我的自私向你道歉,我甚至没有和你好好道别。
希望你不要怪我。
“还有呢?”沈唯清得寸进尺,拍了下她屁股,像是教育孩子似的,“继续。”
还有。
还有。
“我爱你。”
向满试图扭动身子挣脱,可沈唯清拥她拥得太紧了,像是要把她按进身体里,让她感受到缺氧的闷痛,还有脖颈处的刺疼,他今晚好像势必要让她把他吃过的苦都一一尝遍。
向满攀附着沈唯清的肩膀,被他抱起来,往卧室走。
“继续说,没让你停!”
他十足严苛。
“我爱你,”向满的脸埋在沈唯清的胸口,“沈唯清,我爱你。”
穿越云层后的降速趋于平稳,那时,跳伞教练手腕上的摄影设备把她所有的难堪都记录成片,包括她的眼泪,她的窘迫,她因紧张而潮红的脸。
还有那些她喋喋不休,重复无数遍的,我爱你。
沈唯清,很抱歉,我们没有以后了,但我把未来许多年的告白都讲给你听。
你每天向我讨要的确认,我今天一并给你。
我总说会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但其实日复一日,冥冥之中,你早已和我并肩而立。
我甚至不需要回头就能看见你。
你就站在我旁边
“继续,”沈唯清哑着嗓,“我还没听够。”
向满挂在屋子里、作为卧室分隔的卡通挂帘实在太不结实了,沈唯清个子高,经过时那么一扯就掉了。
她被沈唯清极不客气地摔在床上,背重重落下。
一同猛猛砸将下去的还有沈唯清的心。
怎么可能没有怀疑过,委屈过。
但当他看到那段视频,听到向满离开以后却留给他的那无数句我爱你,好像一切都不再重要。
那是一记锋利的回旋镖,彻彻底底把他对这段感情最后一点踟蹰都击碎。
自此,他对向满的感情再无任何质疑。
那么最后只剩一件。
他要把她找回来。
“别停。”他说。
他太想听向满多说几句了。
昏昧灯影里,俯首下去,亲吻她的每一处。
“沈唯清,我只是很害怕。”向满的呼吸被切割细碎。她声线断续,眼泪却不停,好像很多年没有这样漫长的流泪了,“因为人一旦有了软肋,就走不快了。”
沈唯清听到这一句,停了下来,浓重呼吸打在她耳畔,却是正色的语气:
“可我不是你的软肋。”
我是你行走时最坚硬的拐杖,是你武器上最锋利的刀尖,是你随时可歇息的退路,是圆你的最后一块积木。
我是你最忠诚的旅伴。
我不要我们为彼此退让。
我要我们一起向前。
你现在不信我,没关系。
日子还长
向满终于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她的手掌控在沈唯清的肩膀,再往下,轻轻抚摸着沈唯清的手臂,指尖触着,而后低头,亲吻那条伤疤。
而沈唯清的回应则是紧握她的手,摊开她的手掌,嘴唇贴在她斑驳的掌心。
所以。
相爱到底要用什么来证明?
不是眼泪,不是嘶吼,不是漫长的分离,不是深夜里的辗转反侧的梦境。这些爱情的副作用统统不足称道。
爱是感同身受。
当你望着她伫立的方向,当你明白她的苦衷,陪她闯过青山几重。
当你痛着她的痛。
“这就足够了。”
向满的眼泪落下来,在他们紧紧相贴的皮肤上,洇出一小朵花。
足够了。
安稳
十指交握在一起时, 脉搏会靠近,隔着薄薄的血管同频跳跃,鼓动。相爱的人总喜欢控制不住肢体接触, 或许是因为血和肉无声,却能承载万千情意。
你不敢承认的, 不肯坦白的, 身体帮你作证。
空调遥控器掉在床底,盛夏天,房间里闷热难当,皮肤上沾了一层薄汗, 向满想伸手去捞,却被沈唯清拽回来。
她很久没有这样淋漓尽致过, 甚至把沈唯清给逗笑了,俯首在她耳侧,舌尖裹她耳垂, 嘴上还忍不住犯诨:“你这是掉水里了?”
这才到哪啊?
向满脸上有泪也有汗, 通红着脸,不由分说张口去咬沈唯清肩膀,沈唯清一声闷哼, 受了, 而后锁着她脚踝,一扯,分开,埋首向下。
向满觉得自己刚从高空跳下来,就又被抬到了云端, 一脚踩下去,全是虚浮。她的手指插进沈唯清的发梢里, 久久平静不了。
这感觉太难受了,心里空出来的那块,想要一些实质的东西来填补,可沈唯清不肯如她愿,还故意发出一些明显的吞咽声,像是给她上刑。
向满再次流下眼泪,这次与情绪无关。
“你起来。”
沈唯清自下方抬眼,幽幽看她,那眼神里全是挑衅。
向满快发不出声音了,哑着嗓子重复:“你没完了?起来啊。”
“是谁没完?”
沈唯清再度探身过来的时候,带着如海水般潮湿的气味,向满皱着眉偏头躲,沈唯清却不依不饶,扣着她下巴把她脑袋扳过来,故意让她尝。
“你有病吧!”
沈唯清狠起来,不由分说绞她舌:“你有药啊?”
确实是病得不轻,早知道有这么一遭,他不至于什么准备都没有,只能服务她,顺便动腰让她感知,除此之外再做不了别的。
就这么干熬。
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片刻过后。
“家里真没有?”
他还不死心,问向满。
向满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皱起眉看他:“你说呢?”
也怪不了人,要怪怪他自己准备不足,谁曾想今晚能走到这一步?
沈唯清翻过身,平躺,望着天花板灼灼喘气。向满的床太小了,两个人挤着不大宽裕,他在这自我冷静呢,向满却故意贴他手臂,顺便探过手来。
“我可以帮你。”
沈唯清捉停她的手,脸色黑沉:“别,我不想。”
说不清是为什么抗拒,大概是因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他不想以此做结尾。到底还是有些浪漫主义和仪式感,可向满什么时候又听过他的话了?
她挣脱他的桎梏,颤着手,探着,眼睛紧盯着他的脸,看他反应。
“向满,老实点。”
“不。”
“你技术不行,我无福消受,歇了吧。”沈唯清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很想抽烟,可是烟盒空了。
“”
向满不服气。
她跨坐过来,无声地以动作做反驳,却被沈唯清按住,狠狠瞪她:“你非得这样是吧?”
向满点点头。
她想做的,就没有做不成的。沈唯清也清楚,只是暗自不爽,最后实在是受不了向满这将碰不碰的试探,骂了一声,干脆团住她的手指,带着她的节奏。
向满如愿以偿,抿唇笑着,手上不停,俯身轻轻亲沈唯清唇角,轻声问他,分开的这一年多,你都是怎么解决的?
沈唯清很坦白,他加快了两下:“男人,能怎么解决?”
紧接着深深呼吸,看着向满的眼睛,忽然起了点促狭的心思,反问她:“你呢?”
他眯起眼:“你又用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了是不是?”
向满不肯回答
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男人,女人,没有根本不同,小玩具又不犯法,向满也并不觉得正视自己的欲.望有什么可耻,唯一令人难以启齿的是,她会想起沈唯清。
在那些难受的深夜里。
她会想起他的脸,想起那让她心悸而愉快的侵略感。
沈唯清笑了,他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加快了,另一只手扶着向满的后颈下压,再次与她唇舌交缠,混沌不清地坦言,告知他的真心:
“满满,我也一样。”
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感情。
我对你有欲.望,是因为爱,非关其他。
我所有难以抑制的动情时刻,脑海里都只有你一人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折腾到天蒙蒙亮。
夏天夜短,窗外天光正揭幕,两个人都是一夜没睡,这会儿困极,沈唯清从背后圈住向满,心下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安宁过。
睡意上涌,他看到向满在调手机闹钟,于是伸手过去,夺了下来。
“没折腾累你是吧?”他把手机压在枕头下,又把向满往自己怀里揽紧些,“睡一天。补觉。”
“不行,下午还要去店里。”
“一天不去会不会死?”
他原本以为向满离开北京后工作和生活的压力都会少些,可如今看来不是的,她就好像古时候被皇上远调边陲的大臣,看着升官涨俸禄,其实是拿命换钱。
他锁住向满的手,自后攀附于她耳侧轻轻亲吻:“你老板就这么压榨你?”
“不算压榨,毕竟给我的回报我很满意。”
如果没有离开北京,如果她没有独当一面,现在的薪资和提成是她想也不敢想的,更不要提完成她那张计划表上的事项。
沈唯清笑着问她:“攒了多少钱了?”
没有必要隐瞒,向满如实报了一个数字,那数字让沈唯清意外。虽然客观上来说不算多,但已经是一个非常好的起步。
“嗯,那我躺平,你养我吧。”
向满打了个呵欠:“赔本的买卖我不做,你有什么价值?”
这翻脸不认人的态度,沈唯清自后面撞了她一下,意味明显,□□还不够?
“不够。”
“?”
“起码洗手做羹汤,包揽家务,不要惹我生气,不能吵架顶嘴,”向满一条条列出来,“你大概是对现在择偶市场不够了解,你以为软饭那么好吃吗?”
向满说起前段时间来自钟尔旗的吐槽。
和郭蒙分手后,钟尔旗一直没有再谈恋爱,眼看年纪一点点上去了,她被爸妈勒令出去相亲,找的都是合乎长辈标准的优质男性,只是那些优质男性们开口提及对另一半的要求,往往是女方不需工作多努力,取得多大成就,最重要的是照顾家庭和孩子,他们下班回家,能有口热菜热汤。
钟尔旗简直无语,问爸妈,这跟当初和郭蒙谈婚论嫁时,对方家里人提出让她辞职有什么两样?兜里几个子儿啊,就敢有这种要求?
钟尔旗爸妈觉得是女儿太倔:“不用你拼命工作,在家享福,还有什么可抱怨?”
照顾家庭是享福?
钟尔旗把自己的年薪摆出来,质问相亲对象:同样的条件,我们换一换,你照顾家庭,愿意吗?
结果对方把她拉黑了。
向满讲到这段咯咯笑,笑够了,便沉沉睡去了。
沈唯清却毫无睡意。
或许向满刚讲的这故事只是随口闲谈,但落在他耳朵里,就有了额外的思索。
他自认为不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可有些事情,他想要负更多责任,这与男女无关,你爱她,就会不由自主为她多做些,多想些。
哪怕她并不需要-
向满的闹钟是下午时分响起的,也顺道吵醒了沈唯清。
他皱着眉,面色不愉,向满装作看不见,起身,洗漱,化妆,换衣服,临出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回床边,俯身亲了亲沈唯清的脸。
“晚上几点回来?我等你。”他嗓音有刚醒来的沙砾感。
向满挑眉,一时哑言。
不是难回答,而是这句话虽平常清淡,却太过亲昵了,归属感也太过明显,让人心里扬起春风,向满险些被这春风吹了个跟头。
她磕磕绊绊回了个模糊的时间,出了门。
今天要和齐星晗开例会,可她直到店里,所有店长和经理到位,视频会开始了,她心情还牵挂着家里,还有家里那个人。
这太不自在了。
向满这段时间不大对劲,齐星晗眼尖,自然瞧得出来,一开始以为她是因为新店选址的事情压力太大,后来店址解决了,她却还是总出神,这就值得品味了。
例会结束之后,齐星晗把向满单独通了个视频电话,她们如今真的相熟,也没必要拐弯抹角,齐星晗直接开门见山问向满,最近工作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是不是对公司有什么建议?又或者,你对你自己的接下来的职业规划有什么新想法?
除了接下来要自考学历的打算,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这话其实问得很明白了。
向满也不是习惯推拉的人,她直接给齐星晗吃定心丸:“我没有别的规划,公司只要继续用我,我就愿意继续干。”
她那计划表,如今都在按部就班地实现,一切都令人满意。只是前不久她给云梓办实习证明,看到云梓的出生年月是零零年后,不由得猛然一惊,而后算算自己的年纪,竟然离计划表上的三十岁大关很近了。
第一次为自己做人生计划的时候,本能觉得三十岁很遥远,路还很长,一眼望不到头,可走着走着就这么一步步地过来了,向满并不认为三十岁有多么可怕,只是有些感慨时间的流速。
她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总觉得时间不够用。
“我警告你啊小满,别这么说,”齐星晗笑着,“我们这些早就过了三十岁的女人,难不成都要原地去世?”
“时间真的不重要,而且很多事情,年纪轻轻时是做不了的。”
比如敢于决策,比如承担决策的后果。
这些需要你的人生阅历和走过的路做背书,二十岁出头时的一些不安和纠结,彻夜难眠的沮丧,现在回头看,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
齐星晗对向满说:“等四店开始营业了,我会给你再调一下提成比,让你的薪资再上一个台阶。”
向满还是会心虚,而齐星晗安抚她:“你要知道,能用钱留住一个好员工,这简直太划算了。”
她还对向满讲了另一个提议:“我当时说过对你的期许和安排,你到一个新城市去拓市场,是敲门的砖,是打仗的先锋,但现在,我更希望你去新的战场。”
按照齐星晗的计划,亟待开发的市场星罗棋布,向满已经让这座城市的几家门店步入正轨,就可以去一个新的地方,揭一场新的战役。有了经验,过程只会更加顺利,只需要复刻流程就可以了。
“当然了小满,这只是提议,如果你想要安稳一些,留在那,或者回北京来,我在公司办公室给你安排岗位,也是可以的。”
“一切看你的意愿。”齐星晗对她说,“但我觉得你未必是愿意居于一隅图安稳的人。”
怎么会有人不爱安稳呢?
向满想起自己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喜欢的城市买个房子,有一份稳妥的工作,过自由又平淡的日子好像直到两年前,她离开北京时依然是这样想的。
是这两年,她孤军奋战闯天下,似乎把骨子里的野性都给激出来了,她还是她,还是那个万事稳为先的人,谨慎,妥帖,可她不再惧怕挑战了,当风浪来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想躲了,而是想迎战。
“人会变的,小满,又或许,你其实原本就是这么个人。”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抛去一切身外物和别人的评价,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向满在二十九岁的这一年,第一次,认认真真考量这个问题。虽然给自己下定义和标签是一件无用的事,但向满发觉她从未真正审视过自己。
见人见事后才能见己,人要看清别人很容易,看清自己却很难。
尤其是当得出的答案与预期相差甚大的时候,有些难以接受。
向满特别不想承认,她被齐星晗诱惑到了。
她想要继续迎战,即便那很累,但翻山越岭的过程真的很快乐
向满开完会,回家的路上还在琢磨齐星晗的提议。
刚走到公寓走廊,电梯门一打开,却闻见了饭菜味。
公寓楼的通风实在太差,谁家做了饭,做了什么,都清清楚楚,空气里弥漫着肉香,谁家在炖排骨?
向满走到自己家门口,才察觉出这味道极近。她猜到是沈唯清在家里开火了,可是掏出钥匙拧开门,家里空的,无人。
于此同时,隔壁传来碗碟相交的脆响。
向满早就知道隔壁搬来了新租户,可从来没有打过照面,她放轻脚步声,挪了两步,瞥见隔壁没关门,怪不得饭菜味道这样明显,她再次伸头望,看清里面忙碌的人,愣了。
沈唯清用脚把门缝踢开,朝向满勾勾手指:
“回来了?吃饭。”
满分
向满常常想, 是不是搞艺术的人脑回路都与常人不同?
仿佛落了凡尘就是对他们职业生涯的莫大侮辱,一定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给人惊喜,这才算一流。
沈唯清把最后一道话梅排骨端上桌, 擦干手上水珠:“别扯, 你见过几个搞艺术的?”
就沈唯清自己。
向满打量了一圈四周。
公寓楼的单间格局其实都一样,只是这一间的家具摆设比她那还寒酸,小情侣搬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沈唯清偶尔来住一夜而已, 别的无所谓,只那张床还算整洁舒服, 床品看着就不便宜,沈唯清才不委屈自己。
他推她去洗手,准备吃饭。
洗手间摆了几样简单的男士洗漱用品, 向满透过洗手间镜子看沈唯清, 实在是难以理解:“你租了多久。”
“三年。”沈唯清靠在门边,一度居家的闲适神态,“可以继续签。”
他原本以为和向满这场持久战少说也要打个几年, 因此做足了准备。既然人太难追, 那他常来看看,混个脸熟总行吧?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进展。
沈唯清不会认为这是老天眷顾。
这是他实打实努力得来的。
向满如今回到了他身边。
人被他占上了,再想跑再想躲,不好意思,不可能了。
下午向满刚出门没多久, 他就给她发了消息:“岗位之便,别忘了从你店里捎点东西回来。你喜欢哪种买哪种。”
得到的回应是一个代表无语的句号。
沈唯清无所谓, 把手机一甩,心情大好。他去附近超市买了点菜,路上就差吹着口哨哼着歌了。
可惜向满平时不下厨房,燃气都没开通,他只能跑到隔壁来做饭。
做一顿向满喜欢吃的饭菜
向满还在纠结沈唯清跑她身边租房子这种愚蠢行为:“你说你何苦这样?”
“得失我命,管好你自己得了。”
话说得硬,事情却做得软。
他推着向满在餐桌前坐下。
向满很久没吃沈唯清做的饭了,满满一桌,色香俱全。她观察过沈唯清下厨的过程,他大概是有点强迫症,菜码要切得整齐,调料也要讲究毫厘,像是制作艺术品,也正因此,菜的出品才精致。
向满捧着一碗杂粮饭,还是那样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进食,姿态很好。沈唯清不太饿,看她吃饭权当欣赏。
向满被他看得不自在,瞄他一眼,说:“跟房东商量一下,退租吧。”
沈唯清挑眉:“那我住哪?”
住你那?行么?
向满知晓他的鬼心思:“我这小,住不下。”
“我又不嫌弃。”
向满还是不看他,淡淡地:“谁让你来住了?你工作也做完了,事情也处理完了,还赖在这干嘛?”
你没自己的事情要忙吗?总往我这跑,算怎么回事呢?
沈唯清耸肩:“我早说过了,我的工作性质不一样,比你想得自由。”
他把理由早就捋顺当了,就等向满问了。
“给我个电脑我就能办公,不拘在哪,再说,一个地方呆久了也没什么意思,大城市哪哪都一样,我要四处走走采风的,懂不懂?”他剥了两只虾,放进向满碗里,擦擦手指,“你不让我留下,我也要时常来看你,你看你挑这地方,连个航班都没有,六小时高铁,我两天一个来回。”
“向满,你也心疼一下我行不行?”
向满原本想怼他,不是得失有命吗?现在又来哭什么惨?可抬头看一眼沈唯清的脸,终于还是忍下了。
难为他装孙子装到这个程度。
罢了。
“再给我盛碗汤,谢谢。”-
沈唯清煲的汤也好喝,清补凉的汤料,适合夏天。
向满每次喝这种带药材的汤就会想起从前上学时背的题——夏日阴虚火旺,阳气重,老火汤进补,去湿健肺有些东西就藏在脑海里,你以为你忘了,其实只是缺一个契机想起来。
向满小口舀着汤思索着,和沈唯清分开在这些时日,她以为把很多东西都忘干净了,但其实,只是一口汤,一顿饭菜而已,彼时亲密相处的那些细节就如汤盅沸腾一样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她抬眼,瞄一下沈唯清骨节分明的手指,会想起这双手曾给她温柔地顺过头发,再瞄一眼沈唯清的鼻梁,会想起他在她身上最卖力时,汗水滴在她脸上的触觉真是太糟糕了。
向满为自己的邪念而自惭形秽,都怪沈唯清,他总能把她心里最见不得光的角落给扯出来,晒晒太阳,还光明正大地引诱她——别不好意思,对我做点什么,我等着你呢。
“”
向满脑补到这里,自己都觉得扯,佩服自己的想象力丰沛,笑出来,一口汤呛咳在喉头。
不知所以的沈唯清用异样眼光瞧她:“有点出息,谁跟你抢了?”
向满摆摆手,脸都涨红了,许是这间屋子的空调也不灵光,或是汤太热了,总觉背上又溢出汗来。
沈唯清比她还嫌热,一边去调空调温度,一边把上衣短袖给脱了,衣服往椅背上一搭。
“你先吃,我冲个澡。”
向满头都没抬。
等她缓缓把手上这一碗汤喝完,沈唯清已经洗好出来了,还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半.裸上身,露出流畅的肌肉和骨骼,挂着水珠。
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面色平静。
而沈唯清瞄了一眼向满面前的空碗:“吃饱了?”
“嗯。”
“放那吧。过来。”
“?”
沈唯清抬抬手臂:“帮我贴个药。”
最近几天阴雨天,格外难受些。
医生说这没法治,多少受过骨伤的人都有着毛病,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他觉得向满给他的药很好用,有效果。
向满很认真。
她从袋子里拿出一片膏药,垂着眼,撕开包装,再拉开胶贴,贴药的动作一丝不苟,那认真程度像是做什么手工一样。
相比之下,这会儿心猿意马的却是沈唯清了。他看着向满认真的脸,又低头看看自己,心道自己最近缺练了?
好像也没有。
向满还是很平静,眼睛盯着他的伤疤处,仿佛一丝杂念都没有。
“以后不能这样冲动了。”
她缓缓开口。
这担忧是真的,她只要一想到那些落在沈唯清身上的拳打脚踢就后怕。这只是伤了一条胳膊,一旦稍微偏一点,伤着脖子和脑袋,人在不在都还两说。
“瞎想什么呢?你就那么盼我归西。”
向满狠狠瞪他一眼:“不会讲话就把舌头剁了喂狗。”
沈唯清闷闷笑起来。
他捻起向满的一缕长发,绕在手指,悠悠开口:“对了,我还没质问你呢,就凭你看到了那些照片,知道我去过你家里,你就猜到这伤是为你受的?”
他指间捻着发梢,玩味地笑:“是不是太自信了?我要是不跟你说实话,你打算怎么办?”
“用不着你讲实话,”向满依然没有赏他眼神,很直接地给出解释:“我找过小关了。”
“?”
说起来其实有些冲动。
向满很少冲动的,但每次碰到沈唯清,她总有些失控时刻,就比如她从校史馆的大厅里出来时,满腔都是令人不安的疑问,她遇见宋温,没套出来话,又拜托宋温联系易乔,还是未能知晓事情真相。
她还找了汪奶奶。
甚至还主动联系了汪展。
她只是想证实自己心里的想法而已,可偏偏沈唯清瞒得严实,任谁都是迷茫神色。最后是汪展把沈唯清找过小关的事告诉她,她加回小关微信,聊了很久,才终于把一切都串联起来。
小关告诉向满:“你前男友其实人还不错。”
这复杂的一环扣一环,沈唯清作为整段故事里的唯一主人公,第一反应竟不是感动,而是憋屈。
好人不好人,用他多嘴?
他捏着向满后颈,勒令她抬头:“把他删了,快点。”
“谁?”
“装什么傻?我看他不顺眼你不知道?”
“人家帮过你。”
“是我自己帮自己!”
沈唯清想起小关给他穿小鞋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他妈前男友?会不会讲话?
他夺来向满的手机,找到小关微信,作势就要拉黑,向满猛地去抢,胳膊撞上他的,结果沈唯清闷哼了一声,面色痛苦。
“你别装。”向满不吃这套,“手机还我,沈唯清,人不能不知好歹,人家什么都没对我做,你们两个连情敌都算不上,你乱吃什么飞醋?”
沈唯清面色黑沉,眯着眼,手机递还过去,却不松手:“那你发个朋友圈。”
“发什么?”
“就说被辞退员工返聘了,让他赶紧断了念想。”
沈唯清始终没告诉向满他生小关气的真正原因,是那天早上在食堂,小关给他甩完联系方式,去而复返又补了一句:“我觉得你不适合小满,你们不是一路人,你理解不了她。”
我理解不了,你能?
少在那自抬身价了。
“我也不能,但小满是我见过最坚强能吃苦的女孩子,我其实真心喜欢过她,可她误解我了,”小关苦笑,“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唯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看到小关就会想起向延龙,潜意识把他们划成一类人,他也知道这样不对,可就是忍不下心里这口气。
他对小关说,你记得,别用能吃苦这个词形容女孩儿,这不是什么褒义词,被描述的那个人也不会因此觉得欣慰。但凡能享福,谁想吃苦?当你说出这句话时就已经居高临下了。
你要是真喜欢一个人,切忌审视眼光,也切忌高高在上。
沈唯清自己也是很久后才悟明白这个道理
向满不知道这些。
她把手机从他手里抽走:“别闹了。”
“幼不幼稚啊?又不是十几岁,谈恋爱要全天下都知道。”她对于沈唯清这个“要名分”的行为特别不理解,站起身,把他搭在椅背上的上衣扔过去,“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公开说我们和好了?有什么意义?”
“”
向满不再理他。
看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我帮你刷碗?”
沈唯清哼笑一声,起身,把那些碗碟堆到水池:“不劳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那我回去了,今晚要早睡,明天还有事。”向满走到门口,停下来,望了一眼背对她洗碗的沈唯清。
他个子高,近乎要撞上橱柜门,只能微微弯腰。向满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开的那句玩笑,关于男人就该洗手做羹汤的言论,沈唯清很听话。
于是心又一软。
从药店拎回来的塑料袋被放在玄关鞋柜上,她拿起,又放下,喊沈唯清:“今晚你在这边睡吗?”
水声嘈杂,沈唯清没理她。
“那我回去了?”
走到门口,一脚踏出去,又收了回来。
向满又拨了拨那塑料袋。
“沈唯清。”
“有事就讲。”
“你要的东西,给你放这,别忘了。”她轻呼一口气,“晚安了?”
“”
回到自己家,不过几步之遥。
向满拧钥匙进房间,却没有将门阖上,而是留了一条门缝,自己则站在门后耐心等着。
直到一墙之隔传来的水声渐渐消弭。
她抿着唇,发觉自己心跳也在加快。
挺没出息的。
一秒,两秒。
隔壁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响,力气不小,蕴含几分昭彰怒意
沈唯清看到这条为自己留的细细门缝简直哭笑不得。
他猛地一把将门推开,一眼便看见向满将笑不笑的脸,脸上就四个字:诡计得逞。
他反手把门带上,有些恶劣态度地推她抵着门后墙,什么都不说,急切地先来吻她。
缠吻之中,向满拢住沈唯清的脖颈,他的嘴唇从她唇上滑下去,带着一路湿润,到细嫩脖颈,惹得她一身痒,推,推不动,缩,缩不回来。
“沈唯清,过分了啊。”
“谁更过分?”他一只手自她衣摆游进去,另一只手把东西塞进她手里。向满可真行,让她买,她就买最大包装的,还故意放他门口。
“这不是,划算么。”向满感受到皮肤上粗粝触感,急急倒了一口气,沈唯清灼灼气息落在她颈窝里瞬化成水,他身上尽是洗沐过的香,手上还沾了刚洗过碗的冷水,一冷一热让人发晕。
“反正迟早都要用。”她说。
成天装模做样,嘴和心随便拎出一个都比石头硬,唯独这种时刻,向满永远都特诚实。
沈唯清简直爱死这时候的她了。
“想要就直说,假惺惺的干什么?”
“哄哄你啊。”
向满捧着沈唯清的脸,却被他躲开,径直抱起来往床上去
怎么说?
久违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刀兵相见,向满感觉自己去了半条命,沈唯清像是深夜里的恶鬼,他在她面前故意晃了一晚上的腹肌线条,这会儿终于在她手上了。描摹着,勾画着。
沈唯清重重一下,逼问她:“我是谁?”
“沈唯清。”
“我是你什么人?说话。”
“男朋友。”
沈唯清低头吻她,把她紧咬的嘴唇探开,又是一下:“公开么?”
“嗯。”
沈唯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满意了,腾出一只手捏住她下巴:“以后还嘴硬么?”
向满没法嘴硬了。
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一夜不能更开心了。
向满觉得自己像是散了架的积木,再也拼不成原样。第二天难得睡晚了,一觉到中午,闹钟都没能把她闹醒,胳膊伸出去,探一探身边,却发现无人。
沈唯清给她发消息留言,他今天临时有个出差,早上就走了。
“记得朋友圈。”他还提醒她,“昨晚答应我的,别翻脸就忘了。”
光线自窗户洒入。
那样狭小的窗,正午时分的阳光却一视同仁地普照,把人心里所有的踌躇和晦暗全都照得明明白白,温度迅速上升,人也变得懒倦,暖洋洋。
向满随手编了一条朋友圈,发了出去。
与此同时,沈唯清在反复刷新手机。
动车过隧道,信号不好,迟迟加载不出来,他焦急等着,却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笑了。
向满昨晚偷拍了他洗碗的背影。
配文言简意赅:男朋友
向满躺在床上享受午后阳光。
从来不睡懒觉的人偶尔有这么一次惰怠,心下竟无紧张,反倒安宁。阳光化成实质颗粒跳跃在她眼前,那样雀跃。
上一段关系里,她无比抗拒沈唯清接近她的生活,也不允许他打乱她分毫,就因为这事儿不知道吵了多少架,更不要说公开关系给各自的朋友家人。
而这一次,好像有些执念不复存在了。
在这滚烫的阳光中彻底消散掉了。
尽管不想承认,但亲密关系里,无人能做到独善其身。
她,还有沈唯清,都在悄悄改变
她还想起昨晚沈唯清说的话。
情到浓时,他倒也不是全然狠戾,朦朦中好像也有那样的温柔卑微,他拂去她脸颊汗湿的头发,轻轻亲她,在她耳边喃喃。
满满,我不认识你的那些年,你缺失的那些安全感,我会一点一点,慢慢帮你补足。
可你是不是也该可怜可怜我?
向满紧握沈唯清的手,十指绞在一起,全是滑腻的汗,她以气声问他:“你也会没有安全感?”
“当然,起码让我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我只求这一点。”沈唯清再次深深吻她,他们的距离近无可近,因此也真心全然袒露,没有分毫嫌隙,“你别觉得我可笑。”
怎么会呢?
向满轻轻拢住沈唯清的脖颈,心化成一汪水。
何来可笑之说?如若真爱一个人,别说审视眼光,也别说高高在上,你连平视她都会觉得是一种冒犯。
站在她身边,得到一种承认,已经是最大奖赏。
旁人觉得这卑微而愚蠢,但只有体会过才懂,这不是笑话。
爱情从来就不是笑话。
靠近
向满这一条朋友圈发出去, 收到了一些知情者的反馈,内容也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先是云梓。
她已经身在国外,有时差, 看见向满的照片只是点了赞,什么都没说。
然后便是姜晨和钟尔旗。
俩人吃错药了似的在向满朋友圈底下刷评, 讨论照片里的人是谁-
这谁啊?-
不到啊!-
新欢吗?-
可能吧-
去见见?-
走着呗-
比原来那个强-
我也觉得。
向满找钟尔旗:“别闹了。”
钟尔旗回她:“谁跟你闹了?你俩可恶心死我了。”
向满其实也觉得别别扭扭, 她的朋友圈一向空荡荡,仅有一些药店优惠还有集赞的转发,偶尔出现一个男人的照片还挺突兀。
她从来就不是爱出风头的人,觉得尴尬, 想删除,手指都碰到屏幕了, 却像是被监视了一般,沈唯清的消息登时跳出来,看文字就能脑补出语气:“发了就别动, 敢删你就完了。”
他还有提议:“下次拍张合照, 放你朋友圈封面,头像,手机电脑屏保, 全换上。”
其实清早, 他出门之前偷拍了一张向满的睡容。怎么说呢,不大雅观,他拍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有的人平时走路吃饭都刻意控制姿态,可睡觉就暴露本性了, 不但做梦拳打脚踢,还喜欢抱着枕头夹着被子, 别提多搞笑。
沈唯清拍完,对着照片乐了半天,再看看床上的向满,还是喜欢。
靠,怎么能这么喜欢?
喜欢就是看她哪哪都好,睡觉流口水都觉得可爱,弯腰,轻轻亲亲向满的脸,看她没反应,又亲了亲。
晚上经历过一场通透欢.爱的人,为他流汗,为他充盈,为他动情,可沈唯清想想,那样的交战的深夜他喜欢,这样安静的早晨他也喜欢。
只要人还是这个人。
是他的人。
向满回他:“你真的病得不轻。”
沈唯清觉得无所谓,你骂呗,骂我又不会少块肉,但有些事情我得做到位,他告诉向满,并非是他行为太幼稚,一是请她行行好,给他些有名有分的安全感,二是有些习惯得从细节处开始养成。
过去的那些年你一个人惯了,我得帮你改正,你总要接受从今以后的生活里,出现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
毕竟要过一辈子呢。
向满看到这句“一辈子”,心里霍然跳了下。
她之前从未想过真的与谁过一辈子,这个词太过遥远,也太过虚幻了,饶是现在她也没有实感,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今后人生漫漫荒野,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安静、按部就班了。
沈唯清太不消停了,谁和他在一块,怕是都会被感染。
她的手就那么被他攥着,被他拉着疯跑,耳边的风呼呼地,肺叶也因为缺氧而生疼,但不得不说,这真的很过瘾。
向满毫不怀疑,日后如有遇挫跌倒、脚软摔地之时,沈唯清也许不会扶她,却会陪她停下来,会坐在她摔倒的地方和她一块歇息,望天,看星星,发呆。等她歇好了,攒足了力气,他们会重新出发。
物换星移,聚散难料,能走多远,走到哪,谁也不知道。
但没关系。
向满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恐慌,相反,挺踏实的。
你陪着我,我很高兴。
将来如若不再顺路,我也依然感激你,与我此段同行。
今后我依然能自己走更远,因为我始终葆有独立行走、奋力攀爬的能力,并且乐在其中。
这样的人生才自在
汪奶奶也看见了向满发的照片,老人家就比较镇定,又或者说,在意料之中。她和向满通视频电话,邀向满趁十一假期回北京来,又是大半年没见,想念得紧。
向满好像没什么理由拒绝,她也很想老太太,那是她多年前闯生活最狼狈的时候,给她最多温暖的人。向满其实对长辈和亲人的含义没什么深刻理解,但如果强行归纳,大概就是汪奶奶这个样子。
“不要带沈唯清。”老太太逗向满,“太烦人了他。”
听闻此言的沈唯清不乐意了,拉了个群,在群里发:“那可不行。人我扣下了,要回一起回。”
向满不好意思在老人家面前放肆,觉得尴尬,气急败坏打给沈唯清,骂他没大没小,却听见沈唯清那边在笑,伴着咳嗽声。
向满想起自己刚认识沈唯清的时候,那时候他烟瘾还没这么大,怎么这几年愈发过分了。她询问沈唯清,得到的答案更让人无语,有人倒打一耙:“怪谁?心情不好才抽烟呢,这几年谁最让我心烦?”
向满抿了抿唇:“沈唯清,戒烟吧。”
她不自觉就缓了语气,变得软塌塌,沈唯清就受不了这个,平时软语都不说几句的人,忽然撒气娇可要人命,他听见向满细声细语:“不是要一辈子么?你可别死太早了。”
沈唯清乐了,心情挺好:“行啊,你戒酒,我戒烟,公平一点。”
“那你还得戒熬夜。”
“没问题,那你也把家里那些泡面都扔出去,”一条换一条,沈唯清才不吃亏,“那些垃圾食品,被我发现一回收拾你一回,我说到做到。”
“行。”
向满放下电话,拎了个塑料袋去清家里冰箱和橱柜,啤酒和速食收出来满满一大袋,她看着这一大袋东西愣神,忽然怪异从心头起,感觉进了一个莫大的圈套。沈唯清不动声色攻占她的生活,玩得一手好无赖,偏偏她还生不起气来。
“有些快递,送上门的,你拆一下。”
“什么东西?”
“没什么,我要搬你那住,总得有点自己的东西吧。”
“我同意你搬过来了么?”向满回他,“要住也去隔壁住。”
“卸磨杀驴是吧?”沈唯清也不客气,“回头别求我。”
沈唯清这次出差一周,再回到向满这里,还真就硬气起来了,目不斜视经过向满家门口,径直开门回了隔壁。
向满在家里敷面膜背题,听见隔壁有动静,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结果隔壁门砰一声关上了,在走廊里甚至卷起气流。
她靠着门给沈唯清发消息:“?”
“有事?”
向满敲字:“哦,没事,提醒一下你,十一车票刚开售,不好抢,如果你要跟我一起回去看汪奶奶,记得买。”
沈唯清隔了几分钟回她:“几号?”
向满抿了抿嘴唇:“没想好呢,要不你来,我们研究一下?”
沈唯清不接招:“没必要了吧。”
“好吧,那你自己记得买,”向满回到床前,打开抽屉,再次发消息给沈唯清,“顺便一问,你那有typeC充电线吗?我的找不到了。”
沈唯清真以为向满要给手机充电,正打算给她翻一条出来,结果下一秒就收到向满的照片,她拍自己床头柜抽屉,里面琳琅满目,好不热闹。
“沈唯清,都没电了,用不了了,怎么办?”
向满发完这一条,就把手机扔一边了。
把面膜摘掉,去卫生间洗脸
不出她所料。
洗脸的片刻,隔壁就传来动静。
沈唯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配了她家的钥匙,这下好了,都不用敲门,直接进来了。
向满脸上还挂着水,素着一张面容,扭头看向周身都是凉意的沈唯清,眼底细细碎碎,全是狡黠的光。
“你这招要用几回?”
向满悠悠瞧着他:“有用就行呀。”
招数不在新,关键是有人就吃这一套。
“”
沈唯清觉得自己天灵盖都在冒火,向满背抵着洗手池,挑衅瞧他的那一眼彻底把他点燃,他一步迈过去,锁着向满的手腕轻轻松松把人翻了个身,手臂反剪在背后。
向满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因为这杀气腾腾的一撞而惹得周身觳觫,她从镜子里看到沈唯清的脸,他暗着眼色盯着她,手指插进她的头发抓紧,不由分说往后拽,向满吃疼,口中尖叫却被沈唯清以唇舌堵了回去。
他扳过她的下巴咬她嘴唇,舌接而探入,扫过她唇齿间每一个角落。
向满含住他舌尖,同样使了大力气回应,品咂片刻,没有任何烟草的苦涩,只有漱口水的凉,于是嗤嗤笑了,借着换气的间歇:“沈唯清,这么听话。”
“?”
“最近真的没碰烟?”
“”
沈唯清不想承认,但也确实是事实。
他动腰,毫无缝隙将向满禁锢在洗手池边,而后扯住她裙摆边缘。
向满身上的睡裙是棉质的,裙摆松散,家里穿很舒服,可扯开也是真容易。向满被那一次次的锋芒毕露激得声音都颤。沈唯清的手自后而来,交握住她的,按在镜子边缘,轻轻试探舐她侧颈:“光我听话有什么用?你倒是野得很。”
向满绷直了细颈:“不喜欢?”
“喜欢,”沈唯清闷声,“喜欢死了。”
镜面凉,向满瑟缩着,心里却暖和,她决心奖励听话的好孩子,于是断续着声问沈唯清:“十一假期时间如果充裕,我们去北京看过汪奶奶,再带我去一次上海好不好?”
“不是去过了?”
“那不一样,想让你陪我一起,”向满同样攥紧了沈唯清的手,拥有鼓励和安抚的意味,“你去过了我的家乡,我也想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这很公平。”她说。
沈唯清呼吸重了:“还有呢?”
“还有,带我见见你的朋友们,好不好?”
你挟风带雨地侵入我的生活,那么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该有所回报?
不是要安全感吗?不是要把生活混绞在一起,方能证明真心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愿意迎战。
是为了让你安心,也是为了证明的我的勇气和诚意。
我不能保证我们以后的路一直同行,但起码,此刻,我愿意与你并肩。
请你相信我
沈唯清动作堪堪停住。
雾气斑驳的镜面,向满看进他一双朦胧模糊的眼,好像交叠着的一重又一重的雨幕。自己的心也在狂跳。
“沈唯清,别这么看着我。”她轻轻摩挲沈唯清汗湿的指节,“我也不知道我们能走多远,但是我们一起往前,努力试试看。”
向满其实并不知沈唯清此刻在想些什么。
同样,沈唯清也决计不会说实话。
他只是俯首,贴近她的肩膀,轻轻应了一声。
好像一切都无需多言。
因为再汹涌浓烈的情意也不及心里的滔天波澜,他们顺着海浪的方向一同登顶,再重重坠落,好像一对亡命之徒。
沈唯清攥着向满的手指,久久未能平静。
他确信,他们从未如此靠近过。
安心
沈唯清再次把向满的玩具们通通没收, 一个不剩,并且捏着向满的嘴巴勒令她,以后这种冤枉钱还是少花。
他低头看看自己, 几分调笑,有免费的你不用, 非要搞这些?合着你对我技术如此不满?
向满不置可否的态度可把沈唯清气个半死
紧随其后便是十一假期。
向满和沈唯清一道回了北京。
这次是名副其实的探亲访友。
只是车票终究买晚了, 节假日的出行高峰,高铁动车全部售罄,向满在手机上候补了全部时段,最终只抢到两张相隔很远的商务座, 比起二等座,价格贵三倍, 向满挺心疼的,可是这种心疼在走进车厢时烟消云散。
原来列车商务座可以躺着。
第一次见。
向满觉得新奇,这感觉和她第一次乘飞机时差不多。座位旁边有好几个按钮, 她研究一番, 按了按。
哦,原来可以调节座位高度和姿态。好高级。
公司马上要迎来年底考核,门店运营系统的所有店员都要参加, 考药品成分, 主治说明,价格区间,关联用药向满太久没有站柜了,担心自己把这些东西忘光了,重新拿出来背。
车行驶途中, 沈唯清起身去找向满,却看见她窝在座椅里, 腿上搁着帆布包,笔记本和水笔攥在手中,随意摊开的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好一副用功模样,只可惜,人是睡着的,脑袋歪向一边,头发盖住半张脸
她前几天去剪了头发。
原本只想修一修,谁知碰上了一个嘴皮子特溜的托尼老师,向满被说服了,把原本的长发剪到了齐肩长短,松松散散的,发尾内扣,扎不起高马尾了,人也敛去些许锐利。
向满不大喜欢,因为早上出门打理头□□费时间,沈唯清却很满意,因为向满发丝细软,在他手掌里穿梭的某些时刻,又柔又痒。
他不想承认自己也有几分促狭的大男子主义,他喜欢看向满劲劲儿的小模样,却也喜欢她软下身躯的那些时刻。
他被向满掌控着。
偶尔也想掌控她。
有来有往,大家都快乐。
车厢里传来报站声。
沈唯清觉得好笑,站在她旁边的过道,撑着椅背俯身,指尖把她头发拨开:“小满经理,偷懒呢?”
向满几乎瞬间从梦中惊醒:“到了?”
“快了。”沈唯清看见向满眼下阴影,用手背碰碰她的脸,“你领导不是答应在公司给你安排岗位么?就不用这么累了。”
向满摆摆手,坐直,拿来矿泉水抿了一口:“考虑过了,不行,赚得少。”
齐星晗给过她三个选项。
要么回总公司去,大概率给她安排一个运营培训岗,负责公司员工的日常培训和药识派发,坐办公室,在格子间里拥有一方小小工位,朝九晚五。
要么继续留在当地。
要么奔走去一个新的城市当区域经理。
以上三种选择,风险挑战和薪资水平依次递增,有得有失。
向满还没想好,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做零售的,提成分红永远是大头,向满觉得自己还没到对钱无欲无求的程度。
沈唯清挑挑眉:“我以为你跟我在一起,起码不用担心经济状况。”
向满脸上还有睡醒的印子,凉凉看他一眼,手指敲在座椅扶手上:“要是我没记错,你的车票还是我买的。”
“抠门。”沈唯清把手机往她怀里一扔,“我跟你藏过私吗?”
没藏过。
沈唯清那时不时发作的大男子主义也体现在两个人的经济方面,当初刚在一块儿的时候就把自己全部家底亮出来,颇有一副身家性命示人相托的意思,如今自然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横竖他孤家寡人一个,和父母疏远,没什么家庭关系的弯弯绕绕,汪展没什么可给他,沈建安给的他又不稀罕要,如今他拥有的都是自己挣来的,以后也没什么财产方面的纠葛。
也是好事。
只要是他的,也都是向满的。
“我没有做财产公证的打算。”
沈唯清觉得那样没意思,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纠纠缠缠一辈子,不论大事小情,全都搅和在一块儿,这样才有分量。
“为什么要做财产公证?”向满捏着矿泉水瓶子问他,“什么意思?”
她刚睡醒,一双眸子黑得澄澈,这问题也是真心的,一下子把沈唯清给问住了。
他撑着座椅边缘,手指轻点,几分尴尬:“没事,随口一提。”
向满还是直直盯着他,探究神色。
“外套穿上,快到了。”沈唯清干脆抬手盖住了她眼睛-
十月的北京已然降温,秋风渐起。
每到换季必闹毛病的沈唯清一出车厢就开始咳嗽,向满却推着行李箱深深呼吸了一下,觉得很满足。
或许每一个北漂过的人都有如此感受,在这座城市获得幸福感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向满也一样,可这是她奋斗过几年的地方,也是她向自由逃离的开始,很难没有怀念。
她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这里含着沙砾的秋风,狂卷又降落,无情也多情。
而那年她生日,也是在这样的秋风里,她遇上了沈唯清。
那天深夜街头,她等公交等得快冷死了,蛋糕盒都拿不住,而车流如瀑般在她眼前涌过时,有一辆车却调了头,停在她面前,用没好气的态度降下车窗。
“我那个时候真的很讨厌你。”向满说,“我知道你这个人不坏,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了。可你真的很傲慢,有很嘴欠,我讨厌不会好好说话的人。”
听闻此言的沈唯清有些吃味,他觉得向满没长心:“那不是第一次见面吧?”
第一次见明明是春天。
他刚从国外回来,来看老太太,偶然走进一家店里买创可贴。
那店员真够傻b,根本不会推销,惹人厌烦,这就是沈唯清对向满的第一印象,他走出药店,这样和易乔抱怨,可是临走前又不自知地回头看了看那家店。
隔着玻璃幕墙,那穿着浅绿色工服的小姑娘站在收银台里发呆,几分倦怠,可肩颈永远挺直,像棵小树苗。
不是胡同口的大柳树。
柳树枝条永远温柔而缓慢,被风扬起时姿态匍匐谦卑。
向满也谦卑,可她的谦卑是有骨骼的,如同节节累积,只待时机。
后来在老太太家再碰上她,她坐姿端正,眉眼低垂,却句句带刺不饶人,就更觉得这人有意思,一个没忍住多了几句嘴。
第一次是鬼使神差。
第二次便是鬼迷心窍了
沈唯清牵着向满的手等在胡同口,风沙袭来,他们怕老太太再辛苦做一桌子菜,干脆没有告知到达时间,代价就是,老太太出去遛弯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向满从帆布包里翻出个口罩要给沈唯清戴上,却被他别开脸去:“丑,不要。”
“你不戴也没有多好看。”
这话违心了。
沈唯清长了个好皮囊,这点向满倒是认的。
“不等了。”沈唯清在秋风里站了一会儿,耐不住,走进胡同,抬手去摸老太太门檐上的钥匙,被向满拍了一巴掌:“别这样。”
“有什么的?”他和老太太没大没小惯了,不觉得哪里不合适,捏了捏向满的手,“都凉成什么样了?”
向满还是怕冷,好像体温天生就比常人低点,被沈唯清形容成冷血动物。
她坐在老太太家里那个没什么棉花的沙发上,如同和沈唯清第一次见面聊天那样。
只是那时沈唯清搬了个椅子在她对面,勉强称得上人模狗样,如今他没皮没脸赖在她身边,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两根手指拨弄她脸颊,想夹起一块肉,可惜向满太瘦。
“我得琢磨琢磨怎么才能让你胖点。”
“我吃不胖,从小就这样。”
向满眼睛落在老太太的药柜上,量血压的机器用手巾蒙了,放在柜子最顶上,好像是很久没用了。向满忽然有些难过,那是一种晚辈对长辈的挂念,她很少体会,心里酸酸的。
“你还是关心关心汪奶奶,年纪大了,又是自己一个人住,”向满说,“我刚刚看见厨房有两碟子剩菜。”
肉丝炒芹菜,清炒莲藕,莲藕一过夜就发黑了,看着没食欲,干巴巴两小碟。
“老人家自己住就会凑合”
话刚说一半,外面传来开门声:“我听听是谁背后说我呢?”
老太太是真喜欢向满。
有时甚至还会替向满不平,多么齐整一孩子,就是人生起始时运气不大好。
不过万幸的是一切苦难终有消抵之日,如同佛家讲因果,今世果照前世因,不会有人永远身处迷茫之处,往前走,总有天光大亮时。
老太太解释说,不是自己一个人太凑合,而是人年纪大了确实吃不下荤,除了自己下厨,偶尔去寺庙里吃顿斋饭也很好,觉得胃肠都舒畅,大师傅做的小白菜素包子别提多美味。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孩子回来了。
“我们小满回来了,奶奶带你出去,咱们吃好的去。”
“吃什么呢我想想,吃烤鸭去吧?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定位置。”
“手怎么这么凉?外面呆久了?”
老太太摩挲向满的手,发现她手上皮肤比上次见又好了些,细嫩不少,只是骨节还是明显,因为手指太瘦削了。
“平时上班也要多吃饭,多穿衣,不能不在意,不然老了病痛全找上来,”老太太开始叮嘱,“你年轻,跟我不一样,一日三餐最重要,因为你累,所以更要多吃,也不能太省,不要总吃外卖,沈唯清会做饭,让他做。”
向满笑了:“是他在做,都是他在做。”
沈唯清跟在身后,拿钥匙锁上门。
汪奶奶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向满瞄了一眼。
老人手机字体特别大,还是当初向满帮忙调的,她一眼便看见是沈唯清的妈妈来电,汪展两个字特别显眼。
老太太尽量快速解释,说是沈唯清和向满在这,正打算去饭店,让她改天再回来。
汪展平时太忙,但今天过节,她总会回来探望。只是他们在,碍于之前那次不愉快的见面,她就不好出现了。
“不管她,我们吃我们的。”老太太说。
向满的手被老太太握着,不像刚刚那样凉了,人与人体温相接,真的很神奇,不似任何取暖方式,自然,妥帖,透过皮肤纹理传递到四肢百骸。
人暖了,心就安。
向满回头看了看沈唯清,又看了看老太太。
然后紧紧回握住老太太的手。
以心换心,自细微处开始,从前沈唯清总告诉她不要害怕,可人的恐惧和欣喜一样,都不是听别人劝就有效的,除非自己克服,自己接受,自己想要突破桎梏,踏上道途。
“汪奶奶,今天过节,叫上阿姨一起吃饭吧。”向满回头朝沈唯清抬抬下巴,下指令,“订位置。”
不知道怎么形容。只是今年北京的秋风不似从前那样粗粝。
她好像也不那么害怕了。
选项
国庆小长假, 四处人满为患。
向满之前的一位同事离职后考了导游证,进了个旅行社,专带北京景点小团, 这几日在朋友圈里发视频叫苦不迭。
在他的视频里,故宫和恭王府人头汹涌, 游客数量再创新高, 他告诫朋友们,尽量错峰出行,如果一定要出门,提前在家上好厕所, 景点公共卫生间外头感觉排了一亿人,非得憋出膀胱炎。
饭店门口也是一样。
沈唯清其实对吃的不是很熟, 更何况是烤鸭这种有地域特色的菜,好像随便拎出一家都差不多,在他眼里都是宰游客的。
打个电话预约, 东四附近的一家餐厅, 人均不便宜,据说是米其林上榜,可去了却被告知要等三个小时起步, 且只有大厅中央位置。
向满觉得无所谓, 等位就等位,没有不自在。甚至还分享店铺宣传页,在服务生那领了两份免费的杨枝甘露,她和汪奶奶一人一份,没有沈唯清的, 因为知道他不吃甜。
“有良心没?”
沈唯清看向满捏着塑料小勺子,免费甜品也能吃得犹如珍羞, 她珍惜一切馈赠,不论大小,都是生活调剂。
“好吃么?给我尝尝。”
等位的椅子早就满了,没他的位置,他就站在向满身旁,就着她举起的手抿了一小口,甜得糊嗓子,又把她的手给推回去了。
“无力消受。”他说。
“没有口福。”向满评价。
老太太控血糖,其实也不敢多吃,在旁边坐着看着俩人拌嘴,噗一声笑了,拉来向满的手,在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一老一小又同时乐出声。
沈唯清被排挤了,眼睛瞪起来:“笑什么呢?”
“不关你的事。”老太太把栓了挂绳的手机递给他,“出去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到。”
沈唯清出去了。而向满担心汪展来了还没排上位置,忽然想起姜晨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店名往群里一发,结果还真的有了回应。
“我认识他家经理,等着,姐妹儿给你安排。 ”
不出五分钟,向满就被安排进了包间,餐厅经理说这是别的客人预定过又取消了的,刚好凑巧。
向满对姜晨表达感谢,谁知后者嘿嘿一笑:“小满姐,不是白帮忙,你帮我拍点餐厅环境的视频,我教你怎么站位取景,你今天帮我拍了,就相当于给我省事儿了,免得我还要再跑一趟。”
这家店和姜晨合作过推广,现在还在做餐厅账号的代运营。
向满不由得再一次感慨,人的成长真不是靠时间的,而是靠契机。
父亲的那一场病彻底让姜晨剥皮换骨,从前在药店赚一份实习工资还要再找家里要一份生活费、出门吃饭买衣服都要闹着找爸妈报销的小姑娘,开始月月往家里打钱了。
没别的原因,她每每想起当初在医院里住院做检查,增强CT注射造影剂那大针头在手臂里插着,老爸愁苦一张脸看缴费单,她就一阵阵掉眼泪。
“要真是治不得的大病,就不浪费了,我人走了得把钱留下。我不能让我闺女前二十年当公主,后边掉地上。”
这一番言论气得姜晨直跺脚:“赶紧呸三声!说什么呢这是!我还能一直啃老了?我也能赚钱啊。”
“你赚的是你自己的,我跟你妈留下的也是你的。”
其实姜晨去年视频账号有很长一段时间被限流,收入不稳定,可能上一个月尚无忧虑,下个月就要喝西北风,即便这样她也没断了转账,就是想证明自己能养活自己。
钟尔旗说这也挺好的,反正你转给爸妈的钱他们绝对不会动,相当于变相攒钱了,免得你花钱心里没数。
钟尔旗也是最近才发现爸妈偷偷给她在老家物色房子,即便她说过无数次,自己决计不会回老家,且小城市非刚需房没有任何投资必要,没办法,爸妈不听。
老一辈的思想,总觉得有个自己的房子才算安稳,才算有个家,有个安乐窝。
再找个靠谱的伴侣,生个听话的孩子,双方父母都身体健康能帮持,这就是人生赢家。
“爸妈说什么听着就得了,大不了过滤一下,你自己斟酌,也不用反驳。”钟尔旗说,“反正他们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可能方式不对,但起码出发点是好的。”
“归根结底,是怕你路难走,想帮帮忙。”
她们聊起这些的时候,向满始终没有说话。
节假日的餐厅早已没有午晚餐席的区分,一波波客人出来又进去。
向满挽着老太太手臂穿过中式装潢的窄廊,时不时要侧身避开迎面的人,好巧不巧,碰上了熟人,是从前的老街坊,后来跟着女儿女婿搬去顺义了,两个老人家见面打招呼,对方看着向满和沈唯清,随口问了句:“这是你家外孙?”
老太太补了一句:“对,还有我孙女儿。”
没从沈唯清那边论。
老太太不知道俩小人儿如今怎么打算的,有没有计划往前再走一步,贸然称呼不大好,一者是怕向满多想,二者也怕她不自在。
“您还有孙女儿呢?”
“有啊,你看你这记性?”
老太太拍拍向满手背,那是一种安抚,向满却不知自己怎么了,心下隆隆作响,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沈唯清。
进包间的时候,她不自觉落下两步,沈唯清收到眼神,随即挤她身边去,偏头小声询问:“怎么了?”
向满摇摇头。
“有话说?”
“好像有。”
“那讲。”
向满看了看正落座的汪奶奶。
“不急,等我们有空再聊。”
“行。”
沈唯清觉得向满心里装着事,奈何他又没有读心术,不知向满正思忖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不是喜欢纠结,容易矫情的人,但她比纠结矫情还可怕,她主意太正了,执行能力还特强,想什么就做什么,根本不给人反应时间。
沈唯清给老老太太倒茶水,又给向满倒,小声逗她:“没让你掏钱结账,这顿算我的,别垮着脸了行不行?看你抠的。”
气得向满一脚踩在了沈唯清鞋上。
“嘶,向满你狗嘴改驴蹄子了?”
“你该!”向满瞪他,“怎么不踩残废你?”
“我残废你能落着什么好?”
“”
老太太又乐了,她太喜欢看这俩人斗嘴,太有意思了。
汪展进来的时候,正看着沈唯清揽着老太太肩膀躲向满,小孩子似的瞎闹腾,不由得也牵了牵唇角,可和向满目光对上,又有一点尴尬,然后双双挪开眼。
过后汪展自己复盘过,她半辈子做学术搞研究,大概是因为人际关系比数据复杂多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连自己儿子都不熟,更别提儿子的女朋友。
她像找文献支撑一样努力,提前和人打听,身为“婆婆”应该注意些什么,可惜,她不是一般的长辈。沈唯清不是一般的儿子。
向满更不是一般的女孩儿。
那些知识点在这顿饭没有派上用场。
烤鸭推上来,脊背上那一条烤得最油滑的鸭皮被切成小块儿,蘸白糖吃,又酥又香。向满和汪展同时伸筷子去夹,筷子撞在一块儿。
“我爱吃肉。”汪展说。
向满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也是。”
“肥一点的比较好吃。”
“我也觉得。”
“我平时在学校吃食堂比较多。”
“我,我一般是订餐。”向满觉得不该讲沈唯清在家里洗手做羹汤的事,“和店里员工一起。”
汪展知道向满的职业,觉得挺好,任何自力更生讨生活的职业都很好。
一顿饭吃得还算和谐,只不过两个人都是直来直往的性格,这偏偏都要因着沈唯清的存在而顾及分寸,别提多累。
散场后,汪展直接地铁走了。
沈唯清和向满则先把老太太送回去,然后再一起回家。
向满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距离她上次离开已经足两年了。
至于沈唯清,他最近也不常回来,房子一直空着,只请了阿姨按时打扫。
不知道指纹记录还在不在,向满迟疑着按下门锁,门瞬间弹开的那一瞬,玄关智能灯当即亮起。她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一块说不清道不明的角落被照亮了,啪的一声,火花溅出来。
“干嘛一直把它摆这儿?”
向满指着客厅角落那个很有分量的亚克力防尘柜,透明的,快赶上她高了。
她拼好的那个古建筑造型的积木就稳妥罩在里面,向满绕着透明柜子走了一圈儿,挺满意,哪里也没缺,哪里也没少。
于是开始邀功:“你看吧,我就说慢工出细活,我拼得慢,但是很结实。”
两年了,还好好的呢。
沈唯清换衣服,没理她:“嗯,你厉害。”
他觉得丢人,所以不想告诉向满,现在摆在他家里的这个已经不是当初的成品了。
那时向满拍拍屁股走人,离开时只留下了这么个死物,确实结实牢固,风雨不倒,可沈唯清心里的那栋房子却塌了。
忘了是哪天晚上了,他心烦得要命,看这违章建筑越看越气,干脆抬手掀了一个角,斗拱飞檐变成小零件散落一地。
他冷静了片刻,又坐在地毯上挨个装了回去
这些,沈唯清碍于自尊不会讲,向满自然也就无从知道。
心里漾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还有故地重游的欣喜。
向满去几个房间都转了一圈,连书房和餐厅都不放过,最后倚靠在衣帽间门口,盯着正换衣服要去洗澡的沈唯清。
他背对她露出好看的背脊,腰窝那里缓缓落下去,是真的好看。
沈唯清注意到向满的目光,刚把T恤套上,遂又拽住下摆,作势要脱下来。
“爱看就多看,别像做贼似的。”
向满没有理他这句玩笑话。
她去客厅拎回自己的帆布包,从最底下翻出个红包,厚厚一沓,挺沉。是今天饭局散场时汪展悄然塞给她的,不容拒绝。
这也是别人给汪展支的招,说是第一次见“儿媳妇”都要给红包,还要数字吉利好听。于是汪展装了101张,再多也放不下了。
向满推不脱,只能接过来扔进包底,好像那是什么一触即燃的爆竹,碰也不敢碰。直到现在,她终于得以机会还给沈唯清。
“这个不想要。”她说。
“给你就拿着,几个钱啊,就嫌烫手。”沈唯清瞄了一眼:“平时对付我那精神都哪去了?怎么今天像个小羔羊。”
沈唯清知道汪展是什么样的人,更知道向满,所以不想她不高兴,如果是因为一些莫须有,那更没必要。
“没有,”向满说,“我很喜欢你妈妈。”
说起来,向满也有事情一直瞒着沈唯清。
前段时间她四处打听沈唯受伤的事,和汪展通电话时,两个人其实简短聊了几句。
隔着电流,就不似当面聊天这样尴尬。
汪展其实极少有动情处,内心感性与理性占有率相差太大的人,很难只凭感情说话。但或许是因为电话另一边是沈唯清最亲密的人,他们极有可能相伴一生,因此触动柔肠,顷刻动容。
汪展告诉向满自己这些年的心路历程,其实她也有过遗憾和自责,关于未能给沈唯清一个美好的家庭,甚至没给他多少母爱。当然,父爱也空空。
这样的成长情节雕琢出来的孩子,没长歪,三观健全,人格完整,情绪稳定,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沈唯清冲完澡出来,几分恶劣地把浴巾罩在向满脑袋上,揉了揉:“你俩还能讨论这么深奥的话题?”
沈唯清从来都没因为自己的家庭而自傲,或者自卑。
同样的,他也这样叮嘱向满:“你是你,跟你从哪来没关系,跟你到哪去有关系。”
“我们要到哪去?”向满把浴巾扯下来,头发乱了。
“谁知道。”他捉来向满的手。她的手小,被他严密包裹,紧握着,再松开,然后再放到嘴边亲一亲,“重要么?”
恋爱与婚姻是我最在意的事,我不能在目的地未知的情况下就贸然出发。
这是以前的沈唯清。
“别丧着脸了,”他挑她下巴,俯首亲着,身上水珠沾湿了向满撑在他胸前的手掌,“我知道你今天在烦恼什么,是不是老太太和我妈吓着你了?没有催我们的意思,你别多想。”
我知道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易了。
我知道和我比起来,你的成长历程还要艰险十万分,火光凄厉,因此你的灵魂缺口更加残破而锋利,我不介意你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我跟着就是了。
这是现在的沈唯清。
“我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可以把事情说清楚,如果我没猜错,你想跟我聊的应该也是同一件事。”
沈唯清回想起今天饭桌上向满的反应,窘迫,心事重重,就知道她必定有话憋在心里。
他的嘴唇贴着她,微微含她唇瓣,片刻再放开,手也拢着她后腰,轻轻掐着她腰侧软肉,反复几次,终于把向满逗急了:“你要亲就亲,要谈就谈,话说一半真烦人。”
沈唯清笑得弯下腰去。
喜欢一个人,身体接触似乎是逃不掉的蛊,总想碰碰这,蹭蹭那,他捏着向满的鼻子,温声说:“其实要谈也简单,我不会要求你马上接受我,和我步入婚姻,你别害怕。”
向满怔着一双眼,直直望着沈唯清,都忘了反抗。
“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沈唯清说完又停下,改了口,“或者说,是请求吧。”
“你讲。”
“我依然把爱情、婚姻和家庭看得很重,并且除你以外,我再没对第二个人有这样的欲.望。”沈唯清说,“我的请求是,等到你真的攒够了力气,想要组建自己的家庭,希望我会是第一选项。”
“至于什么时间,多久以后,倒不是那么重要。”
等你踏平你心里的那座山,可别被山外风景迷了眼。
等你真正想迈出这一步。
好歹看看我。
“人可不能没良心啊向满。”
“说这种话只能证明你没自信。”向满背后是玻璃,她不自觉往前躲,以驱离那透骨的凉意和悬空的心悸,“你怕你牵不住我?”
“闭嘴吧你。”沈唯清径直去堵她嘴唇
沈唯清的家给向满留下印象最深的,便是主卧这面取景非常奢侈的落地窗。
大都市里的夜,月亮永远不是最有存在感的物品,不及道路上永远流淌的金色车流那样耀眼,奔涌向四面八方。
向满在这里住的那段日子,几乎每晚都会对着窗外发呆,如今也是一样,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看外面。中秋刚过,月亮圆圆润润地缺了一个边儿,向满眯着眼睛,却觉自己心里面的月亮变得完整。
那轮照着她离开家乡的月亮,其实一直高悬于她的头顶,单薄的,凛冽的,无声照耀,看透她每一次遇岔路时的抉择,深夜里的痛哭。
沈唯清有句话说错了。
刚刚他们在那扇窗前纠缠时,她双手拢着沈唯清的脖颈,用尽力气堪堪缠住他的腰,沈唯清则一手撑着玻璃,一手托着她,进出之时,她的吻顺着他的肩颈一直蜿蜒向上到耳后,小声纠正过他。
可惜暴烈的呼吸声里,沈唯清没有听见。
向满不介意再重复一遍。
以回报他锦衣夜行,不辞辛苦,还有至纯至诚,拳拳真心。
你才不是什么第一选项。
向满倾身攀附,于黑暗中亲吻睡着的沈唯清,轻轻吻他眉心。
“你是我唯一的选项。”
唯一的,仅有的。
我只会选择你。
当我有勇气迈出下一步。
当我的小小天地可以换新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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