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赫连幽回来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李娇娇被雷声惊醒, 闪电划破夜空,短暂地将室内照亮。
忽明忽暗之间,李娇娇看见了赫连幽。他立在床头, 浑身湿透,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仿佛是刚从水中爬出来的水鬼。
半梦半醒间乍然看见这一幕, 李娇娇被吓得惊叫出声, 仅剩的一点睡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吓到你了?”赫连幽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李娇娇侧身点燃了床头的灯盏,忍不住抱怨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大半夜不去睡觉站在这里干什么, 也不点灯, 怪吓人的。”
她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 伸手便去推赫连幽,催促他离开。
“嗯。”赫连幽闷哼了一声,身形晃了晃,径直朝着李娇娇倒下。
李娇娇没有防备被赫连幽压在身下, 成年男子的体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了?”她借着光瞧见赫连幽双目紧闭, 惨白着一张脸,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挨得近了她这才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李娇娇感到有些诧异, 使出了全身力气将赫连幽从身上推开,“我去叫人。”
她起身准备下床, 却被赫连幽一把拉住了手腕。
“别去。”他气若游丝,眼睛半睁着, 不负往日的清明,“我身上有药。”
李娇娇明白了, 这是要让她上药呢,她没好气地问:“药在哪呢?”
“在胸前。”
李娇娇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 犹豫了起来。若要取药定要把手伸到他的衣襟里去,这举动未免太过亲昵。虽说被逼着成了亲,但是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她心里是不愿意触碰赫连幽的。
赫连幽看出了她的犹豫,眼底有些黯然,挣扎着在胸前摸索了片刻,拿出了一个小药瓶递给了她。
“你伤到哪里了?”李娇娇拿着药瓶问道,白瓷瓶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右侧小腹。”怕她不清楚赫连幽还伸手指了下。
这伤处在下腹部靠近大腿根,若要上药势必要将衣物褪去,这就意味着她会要瞧见赫连幽的身子,还是如此隐秘的地方。
“我去叫人来帮你处理。”李娇娇慌张地别过头,觉得还是让别人来处理比较稳妥。
“不许去。你忘了我们已经成亲了吗?”赫连幽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听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李娇娇垂着眼说道:“我只是怕处理不好。”
“若此时此刻躺在这里的是谢霁,你还会这般无动于衷吗?”赫连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苍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似乎在宣泄心中的不满。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李娇娇没好气地说,“你自己把衣服解开,我好给你上药。”
“没力气。”赫连幽头一歪连手指也懒得动一下了。
李娇娇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鬼才信他没力气了,刚刚拽着她不让她去找人的时候不是还挺有劲的吗?
心里虽然不信,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李娇娇解开他的腰带脱去外衣后才发现,腹部的白色里衣被鲜血染了一大片,甚至有了干涸的迹象,血迹浓郁得发黑。
伤口上的衣服已经被粘住了,没法轻松的脱下来。
“这我该怎么做?”李娇娇束手无措地看着赫连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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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忍着点。”
李娇娇紧张到了极点,只觉得头皮发麻,手颤抖着抓住里衣,一咬牙狠狠地撕了下来。
她甚至能听见衣衫和皮肉分离发出的声音。
腹部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鲜血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皮肉翻飞红肿,看着十分可怖。
鲜血的腥臭味直冲着她而来,李娇娇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哼,就这点出息。”
李娇娇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蔑的笑,转过头对上了赫连幽似笑非笑的眼睛。
瞧见他额头青筋浮现,满头大汗却没喊一声疼的模样沉默着收回视线。
她先用帕子擦干了周围的血迹,再将瓶中的药粉悉数洒在了伤口上。不过片刻,伤口便止住了血。
她又就地取材用剪子将赫连幽里衣干净的部分剪成了长布条。
李娇娇双手放在赫连幽的腰侧,红着耳朵低声说:“你抬一下腰。”
方才只顾着处理伤口没有注意太多,现在却将赫连幽精壮的上半身看了个光。
少女跪坐在一侧,弯着身子将布条从男人腰后绕过,缠了一圈又一圈。
两人靠得很近,李娇娇仿佛能感觉到赫连幽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脸上。
姿势过于亲密,她不敢抬头看赫连幽的眼睛,低头却又看见他微微起伏着的块垒分明的肌肉,她只觉得脸上热得厉害。
恰逢此时窗外想起了一道惊雷,李娇娇被吓了一跳,心骤然间跳得极快,手里失了轻重,慌乱之间按动了赫连幽的伤口。
“嘶~”
赫连幽倒吸了一口冷气,打趣道:“怪不得这么听话,原来在这里等着报复我呢。”
他一把拉住李娇娇的手,眼里是狭促的笑意,“公主想谋杀亲夫不成?”
李娇娇恼羞成怒地甩开了他的手,眉毛紧蹙着:“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目光躲闪,收拾完满地狼藉后忍不住问道:“好端端地去参加宫宴,怎么还受着伤回来?”
莫非这黎国都城是什么虎狼之地不成?
“你是在关心我?娘子喜欢上我了?”赫连幽支着脑袋打趣道,仿佛已经忘记了身上的疼痛。
李娇娇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说:“赫连幽,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她甚至依譁怀疑赫连幽是不是被伤到了脑子,今晚他做的事就不正常。
哪有人受了伤不去疗伤半夜跑女子闺房站着吓人的?简直像个鬼一样。
“我没有关心你,爱说不说。”
说完她转过身去背对着赫连幽。
“是我兄长干的。”赫连幽沉下脸,面色阴翳。
“为什么?”李娇娇回头疑惑地问道。
“因为你。”赫连幽眼皮微掀,眉目间染上了戾气:“兄长已经怀疑是我劫走了你,所以派人追杀我。”
“好一个兄友弟恭。”李娇娇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是不是很高兴?”
这么明显吗?李娇娇不笑了。
赫连幽却坐了起来,一手揽过李娇娇的腰,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圈禁起来,哪里还有半分受伤的虚弱模样。
他捏住李娇娇的下巴说道:“或许我真的应该杀了你。”
眼中是李娇娇熟悉的疯狂。
“你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竟然那么在乎你。”赫连幽眼底的疯狂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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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神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被复杂的情绪填满,又酸又涩甚至还很愤怒,仿佛被什么蛊惑了一般,他的目光变得空洞。
赫连幽低下了头,想要去亲吻李娇娇。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缠着,只要再近一步,而然他没有。
赫连幽在紧要关头恢复了清明,目光晦暗,脸色也十分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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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吧。”
赫连幽放开了李娇娇,也不顾自己身上有伤,光着膀子几乎是落荒耳逃。
待他走后,李娇娇按着自己的胸口良久,感受到了手掌下凌乱的心跳。
这一宿她是没有睡好的。
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会梦见赫连幽全身淌着水脸色苍白地站在她床头,像是一缕幽魂。
第二天一早,她刚起身没多久,赫连幽就来了。
他除了脸色有几分苍白之外,看不出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他来了也不说话,两人眼对眼干坐着,还是李娇娇终于熬不住,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怎么?昨晚没睡好?”赫连幽挑眉面露不悦。
“唔。”李娇娇含糊着点了点头,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厉害,“昨天被你吓了一跳,一宿都没怎么敢睡。”
“看来是我来得不巧,本来给你带了礼物的,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你歇息了。” 赫连幽脸色瞧着十分难看。
李娇娇受宠若惊,瞬间来了精神连瞌睡虫都赶走了;“什么礼物,当真是带给我的?”
赫连幽冷着脸没有回答却从宽大的衣袖里抽出了他一直藏着的画轴。
李娇娇一头雾水地接过,她又不喜收集名画,想不出会是哪个丹青名家的画作,更猜不透赫连幽的用意。
她疑惑着打开,却在瞬间湿了眼眶,画卷上晕开一圈圈泪痕。
“中秋是团圆之时,你定也想家了。我托人将那日大陈的宫宴画了下来,愿你能聊慰思乡之苦。”
李娇娇看着画卷里熟悉的面容,心中难免动容。甜蜜又苦涩。只觉得赫连幽的声音好像变得遥远,听起来竟有几分温柔。
“谢谢。”李娇娇声如蚊呐,第一次对着赫连幽由衷地说出了心里话。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李娇娇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泪,转身拿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实的东西。
赫连幽打开后忍不住皱着眉毛,难以置信地盯着李娇娇看了半晌。
宽大的手掌里托着几块浮起油光的月饼,十分嫌弃地说:“你就用这个东西来打发我?”
他只觉得心里一口气差点顺不过来。
他费尽心思想要投她所好,结果就得了几块破月饼?
想他堂堂黎国皇子,什么金贵物件没见过,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到了这女人这里,他竟然成了几块破月饼就能打发的人了。
而且这月饼,一看就是外头随处可见的,她当真是半分心思也不肯花!
赫连幽快把自己气了个半死。
“你别生气,我绝没有随意打发你的意思。”李娇娇委屈地摸了摸鼻子。
好,倒要看看你能编出什么花样来。赫连幽在心里闷闷地想,静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这是我们成亲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中秋本应团圆,可你不是不在吗?”李娇娇面上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声音越说越低,“这月饼也是团圆的象征,想着我们吃了同一家的月饼,也算是团圆了。”
李娇娇说完抿着嘴低下头去,羞怯的不敢看赫连幽。
赫连幽神色一怔,没成想她竟是这般用意,心中的气也消了大半。低头咬了一口月饼,才闷闷地吐出一句:
“难吃。”
第四十二章
日子一晃眼就入了冬, 天地间寒意渐重,山上的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一片看着十分荒凉。
李娇娇在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病倒了,这病来势汹汹, 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灌下去也不见起效。大夫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各有各的说法,也没个定论。
她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 甚至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原本容光艳丽的脸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
她像是一朵盛开到极致的玫瑰, 衰败的也猛烈。
“你醒了?”
李娇娇虚弱地睁开眼,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体沉重得连骨头都在发疼。
“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李娇娇抬眼看着赫连幽隐隐泛着青色的下巴问道。
自从她卧床不起之后,赫连幽就搬进了她房里连睡觉都守着。
“外面又下雪了。”赫连幽替她掖了掖被角后说道, 他眼里泛着红血丝满眼疲惫, 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有睡好了。
“是吗?可惜我看不见。”李娇娇有些遗憾地说, 她其实还挺喜欢下雪的。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寂静得让人忘记时间。
“我要回黎国一趟。”赫连幽脸上闪过挣扎,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李娇娇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说:“好。”
“除夕我让秋兰陪你。”赫连幽的手指轻柔地抚了抚李娇娇鬓边的发丝, 双眼仅仅盯着她, 似有几分不舍, “这边的大夫不好, 我去请御医过来帮你瞧瞧。”
“原来要除夕了?”李娇娇微微偏过头躲过了赫连幽的触碰。
“赫连幽,你打算将我一辈子都藏在黄沙镇吗?藏在这小小的山寨里?做一辈子见不得人的山匪夫人?”眼泪从她眼中大颗大颗地滴落, 心中升腾起一股幽怨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
“我也是堂堂一国公主, 如今却不明不白地待在这里。”
“赫连幽,我当着就这般见不得人吗?”
李娇娇双眼紧闭着, 眼泪却不断地流了出来。
自从她生病后,她就经常性地情绪失控, 赫连幽早就习以为常,沉默着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在她面前,他竟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瞧见她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他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或许他不该劫亲,不该强行将她留在身边,这样是不是就不会……
可惜现在想这些都已经为时太晚了。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带你回黎国。”赫连幽垂着眼,眼中闪过挣扎,“咱们先好好治病,等你病好了,我会堂堂正正地带你回去。”
“相信我。”他紧握住李娇娇的手贴在脸侧,郑重地许下曾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娇娇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们这样真像是一对身患重病却不离不弃的夫妻。
“等我回来。”赫连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微阖的双目藏住了他眼中的不舍,他俯身在李娇娇额头落下一个吻,一触即离,像是一缕鹅毛亲吻了玫瑰。
他起身离去,却又在走至门口的时候驻足忍不住转身回望。他似有千言万语在嘴边,却最终化成了两个字:“等我。”
李娇娇只觉得他磨磨唧唧的很是烦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自然也就没有看见赫连幽瞬间变红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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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外面的积雪已经到了膝盖。本以为会在大雪里过个年,却没想到除夕那天放晴了,风雪俱止。
李娇娇的精神也好了些,能下得了床了,便让秋兰陪着她一起去外面走走。
“瑞雪兆丰年,秋兰,明年会比今年更好。”李娇娇蹲下身抓了一大把雪,手一扬又都散了出去。
细碎的雪沫又纷纷落到了雪地里,偶有一些散落在了李娇娇的头发上,又很快化成了水珠,没入其中,看不见了。
“夫人也要快些好起来。”秋兰赶忙往她手里塞了个汤婆子暖着,又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看着李娇娇喝下去。
秋兰看了李娇娇很久,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她才开口说道:“夫人,都已经准备好了。”
“那可太好了。”一碗药下肚,李娇娇像是吞了一团火,从腹部一直暖到了四肢,浑身上下也有了劲,一扫身体之前的病态。
“晚宴的时候把寨中的兄弟们都召集起来,今年忙碌了一整年,除夕夜该好好吃喝一顿了。”
李娇娇笑了起来,眼中似有光芒流转,仿佛枯败的花朵又重新绽放了起来。
入了夜山寨里热闹极了,檐角和廊道上的红灯笼似乎能将黑夜照亮。
院子里摆了十几张流水席,留在寨中的人都聚集在此处宴饮。
李娇娇穿着狐裘手里揣着汤婆子缩在屏风后面看着他们吃吃喝喝,偶尔让秋兰传出几句话去,挑动起他们的情绪。
“喝!都多喝点。”
或许是除夕他们难得歇息一次,一个个都放松了警惕纵情吃喝。
声音越嘈杂李娇娇嘴角的笑意越深。
酒酣之时,李娇娇借口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去了。
宴会上的东西她一口也没有吃,此时也饿了。
秋兰从小厨房里给她端了些吃食过来,她趁热吃了。
李娇娇度秒如年一般等着下半夜的到来,心跳快得让她难以静䧇璍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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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兰沉默着替她收拾东西,看什么都像是必需品。
子时,药效到了发作的时候。山脚的村子里响起了炮竹声,远远传到了李娇娇的耳朵里。山寨中静悄悄的,赫连幽留下的那些人吃了下了蒙汗药的酒菜,早已睡得不醒人事了。
今天就是她逃离山寨最好的时机。
她等着一天真的等了太久了。为此她不惜装假爱上了赫连幽,不惜吃下伤身体的药让自己久病难愈。
“秋兰,我要走了。谢谢你。”李娇娇从她手中接过包裹,由衷地说了一声谢谢。
若没有秋兰的帮助,她不可能这么顺利地瞒过赫连幽,更不可能这么快就逃出山寨。
“姑娘。”秋兰改了称呼,不再叫她“夫人”,“如果离开能让你更开心,我便做了一件对的事情。”
她也不忍心看着眼前的人像失去了根系的玫瑰一样,一日一日的枯萎下去。
“就算是我赎罪了。”秋兰的眼圈瞬间变得通红,眼中含着晶莹的泪光,“当初我不该告发你逃跑,不然你也不会被抓回来了。”
“我知道这山寨对您就犹如牢笼一般。”
“愿您此去,宛如仙鹤脱樊笼,脱得樊笼处处通。”
李娇娇听完,温柔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怪你。”
她深知秋兰也情非得已。知而不报只会连累家人。
秋兰一路沉默着护送李娇娇到山寨门口,那里停着她事先安排好的马车。
李娇娇踩着凳子,一只脚迈上了马车,听见身后秋兰哭着喊道:
“姑娘,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李娇娇蓦地鼻尖一酸,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不舍。她咬了咬牙狠下心没有回头,哪怕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山高路远,不必相逢。”
她们萍水相逢,连故人都算不上。
她今后更是不知道会去往何处,前途未卜。
马车上没有车夫,李娇娇只能自己赶车。
她凭着记忆赶着车往山下去,除夕是没有月亮的,好在有积雪,还能隐约视物。但这一路磕磕绊绊走得并不算顺利。
路面上结了冰,马车时不时就会打滑,还有一些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石头,又冻进了冰层里。有些地方山路又窄,一侧靠着山,一侧就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就会摔落下去。
李娇娇之前坐马车出门不觉得有多凶险,如今自己赶车却发觉十分吃力。
可她却不能慢慢走,蒙汗药只能维持三个时辰,再过不了多久,那群人就会醒来。
他们都是赫连幽手下的死士,醒来后定能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很快就会追上来。
李娇娇的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每一次马车打滑都让她提心吊胆。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还没能走下山。
可是耳边却传来了一阵隐约的马蹄声。她甚至能感受到地面轻微的震动,不同于她的马车造成的。
怎么会这么快?连一个时辰都没有。
李娇娇的衣衫瞬间被冷汗浸湿,或许是她低估了死士的身体素质,毕竟他们与常人不同,普通蒙汗药在他们身上药力无法尽数发挥也是有可能的。
是她大意了。
随后这隐约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证实了这并非是她的错觉。
他们追上来了。
李娇娇的心慌乱地跳动起来,没有章法,她全身汗毛倒竖。
不,她不可以再被抓回去!
“驾!”
李娇娇咬了咬牙,快速挥动马鞭,狠狠用力抽打着马臀。
“就在前面,快追!”
不,她绝对不可以再被抓回去了!
她可以作为和亲公主困死在黎国的皇城之中,却绝不能如笼中鸟一般折翼于赫连幽手下的山寨。
她心中逃走的念头愈盛,手中的缰绳也就失了力度。
马儿狂奔起来,寒风如刀一般切割着她的脸颊。
突然之间,她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颠簸,身前的马儿发出了嘶鸣。
她感觉到马车以无法控制的速度狂奔,她狠狠地摔倒进了车厢里,跟着马车一起下坠。
她只听得见耳边呼啸着的风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她终究没能逃出黄沙镇。
她在十八岁的冬夜坠崖而亡,没来得及看一眼新年初一的朝阳。
原来这就是她遗忘的前世的记忆吗?
李娇娇满面泪水地睁开眼,望着床顶的帷帐,心头有些惆怅。
手心传来异物的感觉,她低头看去,竟是一弯银月静静地躺在她手心,印出了弯月型的红印。
这是赫连幽的东西?
李娇娇的大脑迟钝地想到。
怎么会在她手上?
正在她苦思冥想之时,杏儿听见动静走了进来。
“殿下醒了。”
“赫连大人在外面等了多时,想要求见殿下。”
“是使臣?”李娇娇问道。
“是。”
第四十三章
李娇娇从杏儿那里得知自己落水后被赫连幽所救, 碍着这层表面的关系,她不好将人晾在外面。
她不知道赫连幽为何改变了主意,可想起了前世记忆的李娇娇并不会因为他救了自己而对他产生感激。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欢迎我。”赫连幽放下手中的茶盏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我想,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都没办法对想要杀自己的人笑脸相迎。”李娇娇抬眼看着赫连幽平静地说,“你说是吗?使臣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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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本就对彼此抱有杀心,也就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可我救了你, 对救命恩人总不该是这种态度。”赫连幽微微一笑, 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李娇娇冷哼一声,这人总是自以为是。
她意有所指地说:“若不是你我也不用身陷险境。”
李娇娇垂着眼,目光向下, 她不由得想起前世, 若不是赫连幽自作主张劫亲, 她又何必在雪夜出逃,落得个坠崖而亡的下场。
她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天凛冽的风刮在脸上,骨头断裂的滋味可真疼啊。
“你总是不听话,乖乖等我回来不好吗?”赫连幽的声音像是喃喃呓语, 他眼里划过一瞬间的哀伤。
“你说什么?”李娇娇瞬间慌乱了起来, 背脊紧绷着, 冷汗已经渗透了衣衫, 她的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的嫩肉里,疼痛提醒着她维持住镇定的表情。
这未免太过荒谬, 李娇娇不愿意相信。她和谢霁重生已经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了,总不能赫连幽也是重生的吧?
她简直不能想象, 如果是真的,恐怕只会更糟糕。
“没什么。”赫连幽脸色微变, 眼中恢复了清明。
“落水后脑中多了些似乎属于我的记忆,偶尔会胡言乱语。”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李娇娇, 藏了几分探究。
“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和我一样想起一些什么?”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娇娇,似乎想从她身上窥见熟悉的影子?
李娇娇如何听不出他字字句句都是试探。
他一定和她一样想起了什么!
察觉到这一点,李娇娇只觉得如芒在背。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痛让她的大脑清醒才不至于失控。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仅存的理智让她不至于嘶吼着问出这句话,还算得上平静。
她可以不恨谢霁却不代表她可以不恨赫连幽。
她原本有平顺过完一生的可能。
回想起在山寨中和他虚与委蛇的日子只会令她作呕,她更不在乎他背后藏了几分真心,又有几分苦衷。
她只会恨他。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赫连幽双手在腹前交叠。露出了他手腕上的佛珠,他的拇指摩挲着其中一颗珠子说道,“佛珠上的银月不见了,过来瞧瞧是不是在殿下这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着可能是在救你的时候被你无意识间拽了去。”
“也不知道殿下瞧见了没有。”
李娇娇心中松了一口气,想起醒来时被她抓在手心里的银月,不甚在意地说:“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倒也值得使臣大人跑一趟。”
他垂着眼看着手腕上的佛珠出神:“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是戴了这么多年总归有些感情。”
“殿下若看见了,还请归还在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物归原主。”李娇娇将银月推至赫连幽面前。
这东西对她来说还真是个烫手山芋,她巴不得早点扔出去。
正欲收回手时却被赫连幽紧紧按住。
“你干什么?放开我。”李娇娇不满地皱起眉毛瞪了他一眼,想要抽回手却挣脱不出。
“你当真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赫连幽紧盯着她的眼睛,看她是不是在说谎。
“我听不懂你说些什么,使臣大人还是找御医瞧瞧,可否是伤到了脑子。”
李娇娇已经决定装傻到底了,她不想给自己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没功夫去探究赫连幽究竟想起了什么。
“是我失态了。”赫连幽怔了一下,松开手。
他目光幽深晦暗的情绪在他眼底涌动,像是风浪来时泛黑的水面。
他拾起银月攥进手中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不同于来时,李娇娇竟从他的背影里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真是莫名其妙的。
赫连幽走出李娇娇的帐篷,迎面碰上了赫连子晋。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赫连幽却突然开了口:“哥哥。”
赫连子晋身形一滞,停住了脚步。
此时已经黄昏,西沉的太阳将彼此的影子拉长,形成了对峙的姿态。
“你把她让给我吧。”
晚风将声音带到赫连子晋的耳边,分明近在咫尺,他却觉得像是穿过了重重时空的阻隔传来的。
“就像小时候那样,我想要的东西你总会让给我的。”
赫连幽没法解释他落水后凭空出现的那段记忆,只是本能的觉得他应该将李娇娇留在身边。
“从小,但凡我喜欢的东西你总要抢去,无论你喜欢与否。”
回想起从前,赫连子晋意外的平静。
“可是她不是可以随意让来让去的物件,她是人,她有自己的想法,更应该被尊重。”
“这一次恕难从命了,弟弟。”
赫连子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哥哥。”赫连幽抬头看天,五指虚张,望见落日溶金,流霞似火。
“皇室里有太多兄弟反目成仇,我们也会走到那一步吗?”
刀兵相见至死方休。
哪怕他们身上流淌的是完全一样的血,哪怕他们在娘胎里曾紧紧相依。
“世间之事皆有缘法。”赫连子晋看着脚下两人交错的影子,目光坦然,说道,“若当真到了那一日,不妨一较高下。”
赫连子晋没有再停留,缓步朝前走去,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赫连幽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那段多出的记忆里,他的兄长也是这样。
在李娇娇死后,为她穿上嫁衣,抱着她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一步步走出山寨,离开黄沙镇。
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来迎回本该属于他的新娘。
第四十四章
赫连幽走后不久, 赫连子晋便来了。
李娇娇估摸着时间两人应该在外面碰见过。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跟赫连子晋开口解释一下。
可她与赫连幽又没有什么告不得人的秘密,解释不就显得她心虚?
可不解释她又怕赫连子晋误会。
“你在想什么?”
正在她纠结之时, 赫连子晋突然出了声。
“没在想什么。”李娇娇心虚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抿着茶,“这茶水有些苦了, 还是让杏儿换壶新的来。”
赫连子晋将她的心神不宁都收入了眼底, 没有点明,沉默着点了下头。
李娇娇借着倒茶的间隙,偷偷打量着赫连子晋。殪崋
眼前的男人在她面前收敛起了曾经的浪荡做派, 眉眼之间却有了几分沉稳从容, 不经意间吸引着她的视线逐渐沉沦。
她不由得思绪翻飞, 若前世没有赫连幽那个意外,她顺利地前往黎国和亲,与他琴瑟和鸣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娇娇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杯中的茶水早已溢出。
“小心。”赫连子晋伸手帮她扶正了瓶口, 他眼中隐隐有些担忧, “你若不舒服便去歇着吧。”
“我没事, 只不过是落水又不是什么大事。”李娇娇摇了摇头, 不在意地说。
“是我的错,我没有看好他。”听她说起落水, 赫连子晋的眼睛暗了一下。旁人或许不知道实情,但以他对赫连幽的了解, 又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缘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的。”赫连子晋握住李娇娇的手轻声说道。
“与你无关,你不必太自责。”李娇娇反握住他的手, 对他微微一笑。
赫连幽行事乖张,全凭喜怒, 更何况他们确实结了怨,怎么也怪不到赫连子晋头上去。
“你落水的时候掉了东西,被我拾到了,听闻你醒了,我就想着给你送过来。”赫连子晋似乎才想起来自己前来所谓何事。
“下次不要再弄丢了。”他将匕首放在桌上,避开李娇娇的眼睛,说了句,“我先走了。”
李娇娇一眼就看清楚了那把镶嵌着精美宝石的匕首是赫连子晋送给她防身的那一把。
可当时匕首被赫连幽夺走,后来坠湖。如果没猜错的话,它也应该跟着一起掉进了湖里。
可它又出现在赫连子晋手里,那只能说明……
李娇娇心头一紧,定睛一看,眼前却早就没有了人。
她起身追了出去。
“赫连子晋!”李娇娇大口喘着气,声音里还夹了一丝哭腔。
赫连子晋听见她的声音,脚步一滞,转过身正欲开口,却瞧见李娇娇犹如一只幼兽奔跑着扑进他怀里。
“它根本不是你捡到的,是你从湖里捞起来的对不对。”她将脑袋紧紧贴在赫连子晋的胸口。
“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她气不过捏着拳头狠狠砸了他几下。
湖水有多深李娇娇都不知道,更何况在湖底找一把不知道掉落在了哪里的匕首,其中艰难可想而知。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怕是不能好好站在她面前了。
“你。”赫连子晋欲言又止,伸出手在李娇娇头顶揉了揉。
“没事的,我的水性很好。”
“就在湖边上也不难找,没有去到水深的地方。”赫连子晋像哄小孩一样耐心地哄着。
“对不起。”李娇娇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我不该瞒着你,其实,我醒后赫连幽来找过我。”
“我知道。”赫连子晋敛了笑意,没有什么表情。目光也看向了别处。
“我和他没有什么,应该是在水中的时候我不小心扯落了他佛珠上坠着的银月,他只是来找我要东西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别的了,他其实是想杀我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改了主意。”
李娇娇只觉得自己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好似在胡言乱语一般。
说出去后又怕他没听懂,又懊恼自己或许不该说这些。
“我知道。”赫连幽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也不必解释些什么。”
“我知道你若不愿说必定有苦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我有一件事想问清楚。”赫连子晋往前迈了一大步靠近李娇娇,他弯下腰直到与李娇娇同一个高度,他直视着李娇娇的眼睛,琉璃色的眼眸里似乎有隐隐水光。
他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忐忑,问道:“殿下的选择还会改变吗?”
他生来就是注定被抛弃的人,哪怕她也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也不会怪她。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
赫连子晋忽然就没有了等待下去的勇气,亲耳从她口中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对他来说太过残忍。
他愿意主动放手,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狼狈。
他贪恋地摸了摸李娇娇的脑袋,直起身却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离去。
这是一场无声的告别。
他心痛难挨之时,李娇娇却突然从身后牵住了他的手。
少女的手是温热的,却如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的心头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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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从来都没有选择别人。”李娇娇笑意吟吟,本就艳丽的脸又生动了几分,“至少今生除你之外不会再有别人了。”
“我也不知道你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她嘟囔着,看起来很是苦恼。
她佯装生气:“赫连子晋,还是说你反悔了?不愿意与我成亲了?”
“你想都不要想,我是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的。”李娇娇瞪大了眼睛装出凶狠的样子,却并没有多少威慑力。
“遵命。”赫连子晋心情大好,反手握住了李娇娇的手,十指相扣。
却不知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一人隐匿在树荫里,默默注视着一切。
他眼圈微红,手腕间的银月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狩猎并没有因为李娇娇的落水而终止,足足举行了十天才回宫,宾主尽欢。
李娇娇与赫连子晋的婚事被定在了她十八岁生辰那天。
到底不是前世和亲时的情势了,黎国做出了让步,李娇娇不必远嫁。黎国也不要回质子。
两人成亲之后可以一直久居大陈。
对李娇娇而言这算得上是意料之外的。
直到黎国的使团离京那天,她都不曾再见过赫连幽。
他似乎在有意避着她。
这样正好,只要没有生命危险,李娇娇也懒得去管他,至于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她更不愿去追根究底了。
离京那天,出于礼仪,李娇娇在城墙上送别黎国使团,临走之时,赫连幽却看了她很久,虽然一句话都没说。
但是李娇娇从他的眼神中知道了,他也拥有了前世的记忆。
可是,那又如何呢?
前尘总总早就如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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