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扶渊跟着檀叶寺的僧人走了。
檀叶寺的僧人来得突然, 走得也突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波澜。
主要是扶渊没有任何反抗地跟着走了,毕竟对扶渊来说, 檀叶寺算得上老熟人——如果非要拆家的话,他选择先拆那群秃驴的。
雪月宗,还是留给阿雪吧, 不管他要不要,他可以不要,但想要的时候, 必须得在。
扶渊走了, 出关除恶的长老们散去,但姬家父子和那些年轻弟子都还在。
因为玄一宗的人还在, 路行雪还在, 之前被扶渊伤到的宁眷也还在。
至于对檀叶寺带走扶渊之事, 不管是雪月宗还是玄一宗, 都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毕竟, 留下谶言的正是檀叶寺的得道高僧——昔年以卜算之术闻名天下的一梦大师。
虽然一梦大师已然仙去,但檀叶寺还在。
试问天下谁是最擅长处理谶言的人, 那必定是檀叶寺的僧侣。
而解决了谶言之事, 玄一宗女弟子桑铃之死的事还没解决, 卜长老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搜魂吧, 对所有活下来的人搜魂,谁是凶手一搜便知。”路行雪闭了闭眼,扶渊不在, 他疲惫快站不住时, 连个想靠的人都没有,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他以前也没有靠过谁, 很小的时候什么事情都自己解决,后来身体不好只能坐在轮椅上,也从不曾依靠过谁。
现在居然已经习惯依靠扶渊了吗?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搜魂?!”旷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在众人向他看来时,他反应了下,抬手指着路行雪大声训斥。
“果然品行不端之人行事都是如此无端,搜魂术乃禁术,因为一旦使用,轻易妨碍神智,重则损伤灵魂……你让所有人接受搜魂,到底是何居心?!”
路行雪睁开眼望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让旷越心头微跳,莫名有些不敢直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不是要找真凶吗?这是最快的方法。”
扶渊不在,路行雪耐心都差了好多,见旷越还要啰啰嗦嗦下去,他忽地对他一人发动黄泉领域。
黄泉领域有着跟搜魂差不多的功效,之前在洗雪城用过一次。
那次是大范围的发动,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若再来一次怕是会连自己一起送走。
但仅对一人施展问题不大。
旷越原本还在义正言辞地指责路行雪,忽然说到一半的话停下来,仿佛看到什么极可怕的事情一样,神色骤然变得极为惊恐。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要杀你们的,你们别来找我!”
他边喊边往后退,手中的剑“哐当”掉落在地,却好像全无所察,只想快速逃离眼前使他恐惧的人或物。
旷越突来的变化,让在场的人都惊了下,很快有人明白过来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路行雪。
路行雪站在那里,恬淡安然,仿佛眼前的一幕跟他毫无关系似的。
如果忽略他泛着微光的眼眸,与无风自动飘扬的发丝衣摆的话。
在场很多人是看过洗雪城那场面对全城的留影石播放,知晓路行雪有着让人吐露真话的能力。
可是通过留影石看到的,和现场亲眼所见,感觉完全不一样。
卜长老面色一变,便要上前制止。
“路行雪,你对旷越做了什么?!”
他伸手要去抓路行雪,可不能再让路行雪继续这样下去,以免旷越真吐露什么不该吐露的。
但姬明堂挡在了卜长老面前。
“卜道友,既然搜魂大家都不赞成,行雪现在这个法子不错,不如让他试试。”
卜长老闻言怒道:“试试?那怎么不让他自己试试?!”
姬明堂讪讪一笑,“这……总要有个先来后道嘛。”
卜长老丝毫不给他面子,打算直接动手,他就不信雪月宗会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路行雪,跟玄一宗开战。
然而就在这时,旷越蓦然一声拔高的尖叫让卜长老止住了动作。
“桑铃师妹!你的灵骨我已经用掉了,没法还给你……”
卜长老这下神情彻底变了,哪里还顾得了路行雪,冲过去便要阻止旷越。
但旷越现在正陷入无尽的恐惧中,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一个个血淋淋地站在他面前,向他讨命,熟悉的,不熟悉的,全都顶着张恐怖诡异的脸,拉扯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沉入无边黑暗。
玄一宗的同门之前便拉不住他,现在卜长老冲来,他更是仿佛受到莫大刺激般,狂性大发,无差别攻击起来,边打边口中大吼。
“我只是想活下去,只有吃了你,我才能变强,才能活——”
他的话戛然而止,双眼瞪得大大的,脸上表情还停留在惊恐上。
却像突然被点了穴般,刹那之间,众目睽睽之下,气息全无。
“旷越!”卜长老悲呼一声,扑过去抱住软倒的旷越,另外几名玄一宗弟子也全都冲过去,哭着喊着,路远落后半步,神情有些怔愣,似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而旷越毫无反应,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已然死去。
卜长老抱起旷越尸体,红着双目扫视一圈在场的雪月宗等人,最后目光定在路行雪身上,带着无边怒意狠狠丢下一句。
“今日耻辱我等记下了,来日玄一宗必会讨还!”
话落率领众弟子离开,周围的玄一宗弟子见宗主没表示,沉默地纷纷让开路。
“宗主?”姬明堂看向姬休与,面露忧虑之色。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旷越之死有蹊跷,不像是路行雪弄出来的,今日这般让他们离开,以后恐怕会更加说不清。
姬休与负而手立,默然片刻后,长叹一声道:“自今日起,雪月宗关闭山门,断绝一切外界往来。”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姬明堂满脸震惊,错愕地脱口问道:“父亲,这是为何?!”
四周弟子也被宗主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起来。
一般只有遇到灭门危机时,才会关闭宗门,姬休与突然宣布这样一句话,没一个人明白他的用意。
在这样嘈杂的喧嚣议论声中,前一刻还是人群焦点的路行雪,无声地倒了下去。
姬明堂正激动地要跟姬休与问清楚,余光瞥到地上躺了一个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那是路行雪,赶紧跑过去将人抱起。
“行雪!”
姬休与似要跟着过去,脚步一抬又顿住。
另一边,自刺出一剑又被扶渊打飞的宁眷,咳出几口血后便好似陷入自己的世界,对外界不闻不问,只嘴里不停低喃着“阿烛”这个名字。
忽然不知哪点刺激到她,她慢慢转头,望向倒地的路行雪,空洞呆滞的眼睛缓缓转动,嘴里念叨的名字也停了下来,嘴巴一开一合,像牙牙学语的孩童般一字字跟着念。
“行……雪……”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宁似玉眼睛一亮,这是自宁眷疯了以后,第一次从口中喊出姬宵烛之外的名字。
“行……雪……”
“行、雪。”
宁眷喊得越来越顺,眼睛越来越亮,她踉跄着爬起来往路行雪跑去,宁似玉赶紧扶住她。
姬明堂已经在为路行雪探查,这一查之下脸色顿时变得格外复杂,震惊、错愕、愤怒、悲伤……好像所有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令他的手僵在那里。
所有人都知道路行雪身体差,但具体怎么个差法,却没几人清楚。
而自路行雪来到雪月宗后,一直是扶渊贴身照顾,从不假手于人,以至于雪月宗上下都不了解路行雪的病情。
现在姬明堂知道了,然后眼眶瞬间红了。
姬休与忍着亲自上去的冲动,皱眉瞥了眼姬明堂,“到底怎么样了?你那是什么表情?”
“行雪……”姬明堂开口,声音竟有丝哽咽,姬休与是真的惊了。
难道路行雪病得那么严重,连《九天回雪诀》都没有用?
“这么多年,真是苦了行雪这孩子了……我们对不住阿容。”姬明堂一脸悲怆地说道。
姬休与彻底失去耐心,上前亲自抓起路行雪的手探查,一查之下,整个人愣住,好半晌说不出话。
“噬魂蛊,九命九绝草,折心花,落月散……”说到后面姬休与实在说不下去了,换成任何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沾上其中任何一种毒,恐怕早就死得只剩骨头架子了。
即便侥幸地活下来,其中所要承受的痛苦,更是难以想像。
更何况,路行雪所中的这些毒,最早能追溯到二十年前,也就是他刚出生时便被人下了毒。
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恐怕是跟体内那股神秘的力量有关。
没有人能在身体里聚集如此多的毒素时,还能活下来,但路行雪就活下来了,只是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姬休与突然明白了,曾经的洗雪城城主为什么从小就得了疯病——日日承受这样的痛苦,换谁不疯,他甚至有些难以相信,之前出现在他面前的路行雪,居然还保有正常神智。
那该是何等逆天的意志力,才能在如此长年累月堪比炼狱酷刑的折磨下,保有清醒理智。
换成别人,或许早就要么自杀,要么杀光身边所有人……
所以,这才是路行雪作为城主时期,落得暴虐之名的缘由吗?
如此一看,突然就无法再苛责下去了。
“行……雪?”宁眷走了过来,怔怔望着紧闭双目仿佛睡着过去的人。
姬明堂顿时紧张起来,生怕宁眷再动手,示意宁似玉赶紧带宁眷回去,但宁似玉低眉顺目扶着宁眷胳膊,安静得好似不存在,也什么都没看到。
“行雪孩儿……阿烛的行雪孩儿……”宁眷脸上茫然与痛苦之色交织,说话颠三倒四,瞳孔轻颤不已。
“不,这是害死阿烛的人……阿烛……阿烛死了……”
她怔怔流下眼泪。
一会儿喊着“行雪孩儿”,一会儿又说路行雪害死自己的阿烛,情绪异常激动,最后双手抱着头昏倒过去。
第72章 (二更合一)
路行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前世的时候, 他也时常做梦,只是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依稀觉得那不是什么好梦, 因为每次带给他的,只有痛苦。
对常人而言难以承受的痛苦,于路行雪来说, 却只是寻常。
当一个人自出生便伴随痛苦,那么他不会觉得痛苦是件难以忍受的事。
只是这次在睡梦里,路行雪感到那如附骨之疽的痛苦, 好像突然减轻许多, 那沉沉压在身上的苦痛,正在离他而去。
那一刻, 路行雪却没有感到任何愉悦, 甚至还有了一丝不安。
他已经习惯了痛苦, 也不惧怕痛苦, 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谁知道往后会带来什么呢,会不会有更可怕的结果等着他。
目前这种程度的痛苦他能忍受, 可他不确定, 如果事情变得更糟糕, 结果更加惨烈的话, 自己是否还能承受。
与其变得更坏无法承担,不如就保持现状吧。
这是路行雪心里的想法。
“这孩子真是我见过最能忍的人,身体如此糟糕, 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 即便睡着了也一声不吭,眉头都没皱下。”
近在咫尺的声音仿佛隔着道水幕, 声音听不太分明,又或许说话之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怕吵醒昏睡中的人。
有人深深叹息了声。
“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就算有《九天回雪诀》,也只是起到暂时缓解作用,想要恢复到跟常人无异,只怕……这辈子都难了。”
“路天南是干什么吃的?把自己儿子弄成这副模样,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当什么城主!妻子,妻子没护住!儿子又被他养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哦,路天南已经死了……那更没用,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了!”
忽然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路行雪睁开眼睛,看到房间里除了他,便只有一个姬明堂,先前说话的另外两人没看到。
路行雪记得其中一个声音是雪月宗宗主姬休与,也是他血缘上的外公。
“醒了,感觉如何?”姬明堂关切地望着路行雪,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最后也只是交待了几句让路行雪在雪月宗好好休养,然后便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很安静。
路行雪依旧住在先前那个小院,他很习惯安静,可现在却有些不适应……环顾一周,路行雪明白过来,那是因为身边少了一个人。
翻身坐起,路行雪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发现没比之前好多少,但至少不是随时可能会死去的样子。
之前他的身体如同一艘漏水的船,船体破破烂烂,侵入大量的水,随时会沉下去;现在那些洞虽然还未全部补上,但多了个瓢往外舀水,或许舀水的速度比不上浸水的速度,但比起之前,至少能多撑些时间。
路行雪开始修炼起来。
《九天回雪诀》之所以被称为顶级功法,是它寻灵根几乎没什么要求,但对悟性的要求近乎苛刻。
所以哪怕路行雪不具灵骨无法修行,但他依旧可以修炼《九天回雪诀》。
至于这门功法是扶渊闯藏书阁强行盗取而来,在守阁长老和宗主的默许下,这事最后不了了之。
而对于秘境试炼
一事,一前一后死了两名玄一宗弟子,费无隐为之大怒,要雪月宗给出交待。
但雪月宗已经关闭山门,断绝与外界的往来,除非费无隐强行闯山,否则怕是做不了什么。
外界对雪月宗突然关闭山门一事议论纷纷,说是天下震动也不过。
传来传去,最后传成雪月宗因为路行雪而与玄一宗撕破脸皮,玄一宗费无隐扬言踏破雪月宗,为自己死去的弟子讨还公道,而雪月宗自知不敌,不得不关闭山门自保。
路行雪不知外界传言,一心修炼想快点养好身体。
他不出小院,丝毫不知自己的存在已经引起整个雪月宗弟子仇视。
姬休与下令关闭山门时,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但试炼当日的事,所有雪月宗弟子都知道。
加之最近外界那些传言,他们就怨上了路行雪,觉得这一切都是路行雪带来的。
通往小院的那条竹林小径路口,燕寒空挡在胥游面前,两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怎么友好。
“胥师弟,师尊吩咐过,所有人不得打扰路行雪修炼,师弟还是请回吧。”
胥游看了眼小院方向,收回视线对着燕寒空道:“燕师兄,我只是去探望下路行雪,又不是要对他做什么,而且……”顿了顿,眼眸低垂,补充了句。
“而且,这是向月师祖的意思。”
燕寒空站着没动,态度依旧坚定。
“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小院,是宗主的命令,向月太上长老若真想见路行雪,可先去与宗主说。”
胥游皱眉,“燕师兄这是要对太上长老不敬?”
燕寒空拱了拱手,语气恭敬,态度坚决,:“燕寒空自然不敢对太上长老不敬,只是宗主有令,实在不能违抗。”
胥游眉头紧皱,深深看了眼燕寒空,又往小院投去一瞥,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望着胥游逐渐远去的背影,燕寒空暗自吁口气,这些天他已经阻拦了不止一批想闯小院见路行雪的人,胥游不是态度最极端的那个,却最让他紧张。
作为雪月双杰之一,燕寒空与胥游自然熟识,私交虽然算不上多好,但同门之谊还是有的。
他觉得胥游在对路行雪之事上,总有些说不出的奇怪,虽然有鱼容师叔的关系在,胥游对路行雪在意是应该的,可那在意让他不知该怎么评价……
“胥游这孩子也来了,这些天可真不得安生啊。”旁边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燕寒空回神,他转身朝来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师尊。”
姬明堂点点头,依旧注视胥游离开的方向。
“师尊,宗主为何要关闭山门?难道真的是因为行雪师弟?”燕寒空忍不住问道,试炼那天他不在,事后听人说起,并不觉得路行雪有错,反而旷越残杀同门在先,之后又在吐露直言时不明不白死了,怎么看都有蹊跷。
姬明堂负手而立,往小院望去,脸上浮出追忆之色。
他没有回答弟子的问题,而是在沉默半晌后,缓缓开口道:“知道当年你宵烛师叔为何离开雪月宗吗?”
燕寒空顿了下,有些迟疑地道:“据说宵烛师叔是听闻行雪师弟继任城主后,多行□□,残害无辜,所以前往规劝……难道不是吗?”
姬明堂叹了口气道:“是,也不是。当初行雪继任洗雪城城主,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洗雪城周边的一些门派也受到摧残,门下有弟子被抓去城主府,告状告到雪月宗来,当初宗门是要派一位长老前去处理的。”
“后来事情被宵烛知道,他便说要去一趟洗雪城,我以为他会把行雪带回雪月宗,结果……”
姬明堂说到这里一顿,神情透着说不出的悲伤,燕寒空脸色也黯然下来。
“宵烛一去不回,事后寻到他的尸体,却是……四肢残缺,身首分离,不仅灵骨被抽离,更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全都不见。”姬明堂声音一哽,有些说不下去。
“当时宁眷看到宵烛尸首,当场就疯了。”
燕寒空低下头,心中亦觉悲愤。
他对姬宵烛这位师叔虽不亲近——主要是姬宵烛从不与人亲近,但只要是雪月宗的弟子,就没有不崇拜向往这位天才师叔的。
天才的陨落本已是十分令人悲伤的事,结果其死状还那样凄惨,没有人能接受得了。
然而,之后无论雪月宗如何查,所有线索和证据却全都指向路行雪,那个姬宵烛的亲外甥,加上路行雪那时疯狂残暴的名声已经传出,大家都觉得是姬宵烛前来劝阻他时,被他恼羞成怒之下残忍杀害。
不过让燕寒空不解的是,如果真是路行雪杀死的姬宵烛,为什么当时雪月宗没有对路行雪做出任何报复举动?
总不能因为路行雪是宗主的外孙吧?姬宵烛还是宗主亲生儿子呢。
“其实在宵烛离开前,曾对我和宗主说过一翻话。”姬明堂似乎知道燕寒空在想什么,缓声开口说道。
“他似乎对自己此行结果有所预料,叮嘱我和宗主,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为难行雪……自从鱼容去世后,宵烛是最溺爱那个孩子的,但他与路天南一向不和,所以很少去见行雪。”
“路天南死后,城主之位能落到行雪身上,宵烛出了很大的力。”
“他知道一些事,但那似乎只是他和鱼容之间的秘密,他们彼此是世上最理解对方的人,或许这就是双生子特有的默契吧。”
“鱼容不在后,我能感觉到宵烛寂寞了很多,话也变得比以前更少,总在默默做着什么,只有偶尔跟宁眷聊上几句。”
“他花了很多时间改进《九天回雪诀》,现在看来,他早就知道行雪身上的问题,所以才花很大精力和心血改善功法,或许还想亲自将这门功法教给行雪。”
燕寒空感觉今天的师尊话莫名有些多,人也变得感慨起来,他不动声色往小院方向瞥了眼,默默当个合格观众。
“宵烛的死对宗主打击很大,他先后失去一双最爱的儿女,外孙又成了杀害儿子的最大嫌犯,他能怎么做呢?”
“只能彻底断绝与那个孩子的往来,就当没这个外孙,他是一名外祖父,但更是雪月宗的宗主。”
“关闭山门的做法,既是为宗门考虑,也是在保全那个孩子。”
“凡人都向往求仙问道,可真踏上修行之路,你才会发现,这世间有多残酷。”
姬明堂长长一翻话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再次往小院那边看了眼,然后交待燕寒空继续守在这里,便离开了。
风吹动竹叶发出“沙沙”声响,燕寒空恭送师尊离开,直起身时,便看到小径另一头出现的人影。
“行雪师弟。”燕寒空对着来人喊了声。
路行雪没纠正他的称呼,只看他一眼后,用平淡的语气说了句,“我要离开雪月宗。”
燕寒空闻言一惊,“这时候离开雪月宗?不可,行雪师弟,玄一宗的人拿着桑铃与旷越之死的事做文章,你若这个时候离开雪月宗,必会被他们抓去。”
路行雪认真看着他问了句,“如果我是凶手,雪月宗把我交出去即可;如果我不是,为什么不说清楚?”
不等燕寒空回答,他又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哦,是说不清楚啊……我是不是凶手并不重要,有人说我是,那我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没杀人,那我就是凶手。”
“哪怕我拿出证据来了,但有些人就是不看不听,只接受我是凶手这一‘真相’。”
路行雪最后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总结,“真是到哪儿都一样啊。”
燕寒空以为他感慨的是在洗雪城与雪月宗都一样,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沉默片刻后认真劝道:
“行雪师弟,我师尊和宗主都是为了你好,他们没有因为玄一宗和外界的压力而放弃你,希望你……别怨他们。”
“我没有怨,”路行雪想着刚才姬明堂说的那些话,语气依旧很平淡,“我只是有必须要离开的理由。”
“什么理由?”燕寒空下意识问了句,话刚一出口便想起那天被檀叶寺僧人带走的扶渊,不知怎么突然有点心虚。
路行雪静静看他一眼没说话,燕寒空不由更心虚了。
路行雪在告知燕寒空,自己要离开雪月宗的消息后,便又回到小院。
晚上的时候,他难得没有修炼,而是思考着白天听到的话。
他是魂穿,没有原身的记忆,只是后来会慢慢回忆或梦到一些以前的记忆。
随着他成为“路行雪”的时间越长,以前的记忆好像在慢慢复苏一样,或者每次遇到什么关键剧情,就会触发些相关记忆。
就像姬宵烛这位原身的小舅舅,路行雪以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后来在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又一点点了解他的事迹后,这个人物在他心里也渐渐鲜活起来,好像他真有这么个宠爱外甥的小舅舅一样。
除了原身的母亲,这个小舅舅是第二个让路行雪心有触动的人。
可是他依旧没有那段姬宵烛去洗雪城找路行雪的记忆,难道是还没有遇到触发剧情?
【系统,姬宵烛是怎么死的?】
路行雪难得对旁人起了点兴趣,但系统的表现依旧那么让人无语。
【宿主,我不知道呀,我只是一个拯救主角系统,对主角之外的事情并不怎么清楚。】
路行雪顿了顿,略有些迟疑地问道:【那扶渊现在怎么样?】
【很不好!】系统超大声地回答,似乎因为路行雪终于想起关心主角而高兴,不遗余力地描述扶渊惨状,以求路行雪能快点去拯救他。
【主角现在被关在一个什么大阵里,那是檀叶寺的和尚用来拷问心灵,搞什么净化的刑罚大阵,据说哪怕是圣人丢进去也坚持不了太久,会将内心的黑暗完全暴露。】
【越是内心黑暗的人,所承受的痛苦就越大,而能过了这个什么拷心大阵,就代表此人彻悟,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檀叶寺的僧人很多便是这么来的。】
路行雪眉头越皱越紧,系统似乎还觉不够,继续往下说道:
【本来在原本剧情中,扶渊也会有这么一糟,只是没这么快……当然原本的剧情早崩掉了,之后会怎么发展,恐怕连老天都不知道了。】
路行雪顿了片刻,问道:【原本剧情扶渊后来怎么样了?】
【心中黑暗超标,把大阵给炸了,杀出檀叶寺,彻底成魔】系统忽地一惊,【……怎么感觉现在的扶渊心中黑暗也已超标,不会已经把大阵炸了吧?】
扶渊有没有把檀叶寺的大阵给炸了路行雪不知道,他今天晚上差点被人炸了。
半夜的时候路行雪从修炼中惊醒,察觉到有人潜入,正疑惑来人是怎么突破燕寒空那一关的,便被一击暴烈符迎面打来。
或许是怕使用功法会留下证据线索,来人全程用符箓,一张高级暴烈符不够,又连着扔出好几张攻击符箓。
路行雪被直接从床上炸飞出去,那人担心他不死,暴烈符成堆地往他身上扔。
这么大的声音没引来人,路行雪猜想这人用了什么隔绝阵法。
他之前靠着一些法器符箓狼狈逃生,但他现在的身体跟普通人无异,《九天回雪诀》只是缓解他的病痛,并没有让他变得强大起来。
“哇——”路行雪吐出一口血,好不容易养出的几分血色,瞬间又变成惨白。
系统急得在脑子里大叫,但路行雪此时顾不得它,他能看出,来人还是有顾虑的,不然他可能都撑不到现在。
但到现在还没解决掉他,显然那人也有些急了,恰好符箓又用光,他运掌使出全力一击朝路行雪身上拍去。
路行雪此时已经力竭,无法再躲开这致命一击,就在掌风挨上路行雪的瞬间,一道黑光从路行雪脖子上迸发而出,那人瞬间倒飞出去。
路行雪脖子上挂着的黑色珠子散发着幽光,他似乎还听见一声急切的“小雪儿”。
路行雪握住黑色珠子连连咳嗽,吐了好几口血,表情有些发怔——这是当日冢眠送给他的珠子,只说自己需要的时候对着珠子唤他名字即可。
没想到,他遇到危险,没有唤冢眠的名字竟然也能得它庇佑。
他看不出这颗珠子有什么来头,但想必不凡。
“行雪师弟!”燕寒空冲了进来,一看垮了半边的小院,脸色瞬间变得很是难看。
他奉师尊之名,在外面守着通往小院的路口,其实就是保护路行雪,现在却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对路行雪动手。
“咳咳咳……”路行雪掀开压在身上的梁木,费力地坐起来。
“行雪师弟。”燕寒空看到一脸狼狈的路行雪时,微微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紧张起来,因为他看出路行雪此刻受了伤。
“是何人伤你?”
燕寒空扶起路行雪沉声问道,他方才赶过来时,只看到半塌的小院,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影,而在现场随意看了下后,发现这些破坏基本都是符箓造成的。
路行雪往刚才那人跌出去的方向看了看,果然已经空无一人。
他一边咳嗽两声,一边摇了摇头。
燕寒空脸色很不好看,捏拳怒道:“敢在雪月宗行凶,真是不把雪月宗放在眼里。”
路行雪淡淡瞥他一眼,“有没有一种可能,想杀我的就是雪月宗的人?”
燕寒空没有说话,但脸色更加难看了。
其实他第一反应也是雪月宗的人,毕竟外人想要闯入雪月宗行凶谈何容易,何况又是在雪月宗关闭山门之时。
路行雪闭了闭眼,缓解了下难受后,握住脖子上的黑色珠子,开口说道:“我要离开雪月宗。”
燕寒空以为路行雪是为自己遇刺而生气,甚至因此迁怒雪月宗,急得有些不知该怎么解释。
“行雪师弟,此事我会上报师尊,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你别生气。”
路行雪没有理会燕寒空,而是握着黑色珠子再次重复一遍。
“我要离开雪月宗,冢眠真君。”
正要再解释的燕寒空听到最后那个名字,脸色瞬间一变,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行、行雪师弟,你在唤谁?”
路行雪抬头瞥了他一眼,很平淡的语气回答道:“冢眠真君,妖族那位。”
燕寒空蓦地瞪大眼,“妖族……”
“嗡——”
护山大阵发出哀鸣,是有强敌闯入的信号。
原本还在沉睡中的雪月宗,现在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四处亮起灯火,将整个宗门照亮得有如白昼。
一道宏亮的声音更是划破黑暗,在每个人耳中响起。
“是谁欺负我的小雪儿?”
“姬休与,姬明堂,你们连个小辈都护不好,只会关起山门做缩头乌龟,这雪月宗在失去阿容和小烛后,看来是彻底败落了。”
随着声音落下的,是冢眠潇洒的身影。
雪月宗关闭山门后,开启护山大阵,按理说不会这么容易让人闯入,但冢眠当年跟姬鱼容姐弟俩相交莫逆,这俩姐弟又是从小拿护山大阵练习阵法的人,冢眠随便学一点小窍门来次强行闯入不算什么难事。
当然下次再想做到就不太可能了。
冢眠第一时间看向路行雪,一见他身上的伤更是勃然大怒,“在雪月宗竟也能让你伤成这个样子,看来当初答应你来雪月宗完全就是一件错事!”
站在路行雪身边的燕寒空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一道更为愤怒的声音响彻雪月宗上空。
“冢眠,你还敢上雪月宗,是想再被我扒一次龙鳞吗?!”
第73章 (三更合一)
深夜的雪月宗, 变得热闹非凡。
最先赶到小院的,不是姬休与这个宗主,也不是吩咐燕寒空守护小院的姬明堂, 而是向月太上长老。
傲然立在半空中的向月,眼神冰冷地俯瞰地上的冢眠,他冷冷扫了眼半塌的小院与嘴角染血的路行雪, 冷哼一声移开视线,只是盯着冢眠沉声道:
“冢眠,你胆敢还出现在我面前。”
见到向月, 原本一副傲然姿态的冢眠真君, 如同见到仇人一样,气得双眼赤红, 怒发冲冠, 他死死盯着向月, 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
“向、月。”
话未落, 身形忽地一闪便消失在原地, 再次出现便到了半空中,一掌拍向太上长老。
那使出全力的一击, 使得空气发生震荡, 似乎连空间都被扭曲了。狂暴的气劲冲向四周, 刚赶来的雪月宗弟子被震得向后退, 修为稍差些的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住手!”姬明堂看得神色大变,然而他根本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冢眠与向月撞到一起。
这两人谁都没留手, 各自使出全力一击, 那是真的想要对方的命。
受了伤行动不便的路行雪,险些被两人交手的余威波及, 伤上加伤,还好冢眠记得避开了些他所在的地方,姬明堂见势不对冲过来将路行雪带出了交战区。
扫了一眼见路行雪没有大碍,姬明堂重新又将焦急的视线投向半空。
这时,向月与冢眠已经打了好几个回合,附近的山头都被平了一截。
冢眠边打边骂,“你个老不死的,扒我龙鳞,今天信不信本座扒了你的皮!”
“呵,手下败将,哪来的脸说出这句话。”
“老东西,要不是顾及阿容,本座怎么会败于你手,卑鄙无耻的老王八!”
“住口,休得提她的名字!”向月勃然大怒,衣袖鼓风,发丝狂舞,如同一尊魔神与冢眠狠狠撞到一趣。
地上的人除了姬明堂这样的长老外,其他弟子包括路行雪在内,根本看不清两人的身形,等到两人分开,周围的风停了下来,半空中又多了一个人。
那是雪月宗宗主,姬休与。
姬休与一脸苦笑,“向月长老还请息怒,此事交与我来处理。”说着转向冢眠,他打量着冢眠,神色颇为复杂,“冢眠真君,别来无恙。”
冢眠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向月看了好一会儿,末了冷哼一声降到路行雪身边,检查着路行雪身上的伤势,一副不怎么想搭理姬休与的样子。
“我无恙,阿容的孩儿有恙。”说着皱起眉头,掏出一枚丹药给路行雪,路行雪没怎么看,直接塞进嘴里。
“小雪儿,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做主。”冢眠很生气,他没想到路行雪在雪月宗居然受到了欺负,还被欺负到想叫人把他带走的地步。
姬休与这时才注意到路行雪身上的伤,脸上闪过担忧,扫了眼被破坏的小院,看向姬明堂语气含怒道:“怎么回事?”
姬明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来就看到冢眠与向月交起手来,还以为屋子是被两人交手的余波震坏的。
“宗主,师尊,”燕寒空走上前,肃声道,“有人刺杀行雪师弟。”
姬明堂神情一变,“什么,刺杀?”
他想起不久前发生在小院的一幕,雪月宗弟子光天化日之下刺杀路行雪,要不是他来的及时,那名弟子恐怕就要被扶渊给杀掉了,一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冢眠讽刺一笑,“这么久过去,雪月宗还是这个德性,连至亲家人都保护不了,早知这样,我就不该答应小雪儿回来。”
姬明堂怒道:“行雪是我雪月宗的人,他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妖族插手!”
冢眠很干脆地朝他翻个白眼,一副不愿跟他多说话的样子,转向路行雪,神情一下变得很温柔。
“小雪儿,你是想离开雪月宗吗,别怕,我这就带你走。”
姬明堂挡在他面前,脸上怒意更甚,“冢眠,这是我雪月宗的事!”
冢眠讽刺地笑了笑,“你雪月宗要是能护得了小雪儿,小雪儿又何必向我求救?”
姬明堂心中一紧,表情沉痛地望向路行雪,姬休与的表情也不太好看,他看向路行雪,尽量缓和了语气问道:
“行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有人刺杀,那你可看到是何人刺杀你的?”
路行雪表情很淡,“那人使用的符箓,我没看见长什么样儿。”
燕寒空在旁也补充道:“弟子是听到爆炸声赶来的,一来就看到行雪师弟受伤倒在地上,凶手已经离开。”
姬休与皱起眉头,什么人敢在雪月宗行凶,尤其还是在雪月宗半闭山门的情况下。
若真有人刺杀路行雪,那只能是雪月宗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雪月宗有人刺杀你?”向月冷声开口,他看路行雪的眼神很冷,不含一丝感情。
路行雪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旁边的冢眠却听得怒了,“向月老不死,你什么意思,难道说小雪儿骗你不成?!”
向月冷哼一声,“一个毫无修为的废人,什么人才会来刺杀?”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一看两人又有一言不合打起来的架势,姬明堂颇感头疼地站到两人中间。
那边燕寒空已经检查完现场,确实有符箓留下的气息,倒看不出什么灵力痕迹,想来刺杀之人是怕留下痕迹被人按图索骥,所以才用的符箓。
想到这儿,燕寒空心中不由一沉。
这意味着来人可能真的是雪月宗弟子,甚至或者还是他们比较熟悉的人,怕动手被认出来才选择符箓。
冢眠很愤怒,誓要找出暗害路行雪的凶手,为路行雪讨还公道。
姬明堂自然也是想查清楚的,不说路行雪是他的外甥,光是有人在雪月宗动手杀人,这点便触到了他的底线——只是冢眠一个外族在场,他不好让外人参与本宗事务。
向月则是一副看冢眠很不顺眼的样子,颇有些针锋相对,两人随时会打起来。
路行雪捂住胸口咳了一声,正要跟向月论个输赢的向月顿时看过来,一脸关心地道:“小雪儿,你没事吧?”
路行雪摇摇头,看了眼倒塌半边的小院,眸中闪过一丝怅然。
“冢眠真君,我们走吧。”路行雪不在乎刚才刺杀他的人是谁,他现在只想快点找到扶渊,《九天回雪诀》已经修炼,姬鱼容的事也有了眉目,现在没有留在雪月宗的必要了。
冢眠顿了顿,似还想再说点什么,看到路行雪的神情,又全都咽了回去。
“好,我带你回轩辕丘。”
“不可。”姬明堂急声道,他看向路行雪,脸上的闪过愧疚自责神色。
“行雪,你放心,我会查清此事,并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事情。”
路行雪摇摇头,眼神认真地看着他道:“我该离开了。”
姬明堂微微一震,“离开?雪月宗是你的家,你离开……要去哪儿?”
姬休与一脸沉默地望着路行雪,眼中神情颇为复杂。
路行雪向山门投去一眼,淡声道:“我要去找他。”
姬明堂顿时沉默不语。
扶渊当日为了路行雪放弃抵抗,被檀叶寺的人带走,路行雪事后一句话没说,只用所有的时间来修炼《九天回雪诀》,如今体内的蛊勉强被压制住,他会再待不住了。
姬明堂说不出阻止的话,这两个孩子的羁绊他看在眼里,雪月宗虽然有路行雪的亲人,但在路行雪眼中,或许那个扶渊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可檀叶寺,不是那么好进的啊。”姬明堂叹了口气。
路行雪铁了心要走,雪月宗自然留不下他。
姬明堂将路行雪送到山门,一脸不舍,欲言又止。
路行雪能感觉到落在背后的视线,但他没有回头,临走前,他瞥到那位向月太上长老冰冷的眼神,也没放在心上。
“行雪,”路行雪顿住脚步,回头望过去,只见姬明堂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你,此去小心……记得,雪月宗永远是你的家。”
路行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转身下了山。
离开雪月宗,冢眠很高兴,说要带路行雪去轩辕丘玩玩,但路行雪哪都不去,要上檀叶寺。
在知道扶渊的事后,冢眠无奈地叹了口气,“小雪儿,你可知这一去会面对什么?”
路行雪表情很淡,眼神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不知道。”
冢眠看着他平静的双眸,想起很多年前的事,不由再次深深叹了口气,他没再说什么,带着路行雪往檀叶寺而去。
有些时候,不管再怎么努力,哪怕拼却性命,或许都不能让事情如自己所愿地发展——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不能啊。
……
山间河畔,清风朗月。
听着山林间的虫鸣,路行雪面上表情平静,心里却颇为焦急。
此去檀叶寺路途颇为遥远,哪怕以冢眠的实力带着他赶路,也得几天。
冢眠原本想带路行雪去轩辕丘修养一阵,但路行雪不愿再耽搁下去,毕竟多耽搁一天,扶渊便要多受一天的刑罚。
虽然系统没有跟路行雪细说,那个所谓的刑罚大阵到底有多可怕,但想也能想得到。
前世扶渊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罪,最后在檀叶寺再也忍不下去,一朝爆发,彻底成魔,走至灭世结局,便能知道,那绝不是人能够承受的。
冢眠看出路行雪平静表情下的担忧,便说起一些往事想让他放轻松。
“你跟你娘长得很像,性格也颇为相似,不过你娘亲外表虽看着冷,心里却住着个固执的小姑娘。”冢眠一脸回忆之色,他谈起记忆里那个人,火光下的脸色显得格外温柔,路行雪不自觉朝他看去,认真听起来。
“她跟小烛是双生子,比小烛早出生片刻,便一直拿自己当姐姐,想要照顾好弟弟。小烛小时候玩心重,不爱修炼,阿容也不会硬拉着他来,会先陪他玩一会儿,然后要求小烛开始修炼,小烛不听,还想玩……你猜你娘是怎么做的?”
冢眠含笑望着路行雪问,路行雪摇摇头,冢眠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几分。
“阿容便跟在小烛身边,一边自己炼,一边大声背诵功法,小烛去哪儿她跟到哪儿,最后小烛实在受不了,就只能跟着她一起修炼了。”
冢眠说完自己笑起来,脸上的表情温柔极了,满含追忆,路行雪听着,黑色眸子也浮起浅浅笑意。
“你跟……”路行雪顿了顿,迟疑地开口问道,“我娘亲是怎么认识的?”
冢眠脸上笑容淡了些,像夜间的风划过清浅湖面,带着一种微凉的宁静。
“我跟你娘啊,是在她下山历炼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她跟小烛都还年少,怀着仗剑江湖的梦下了山,想做个快意恩仇的少侠。而我也初次离开轩辕丘,要去人间历炼。”
“那天是个晴朗的天气,她追着一只妖兽进了林子,我在树上睡觉,妖兽一头撞到树上把我撞下来,正好掉到她面前……”
“那妖兽闻出我身上气息,想要我救命,我惊醒正要发怒,阿容踩着剑飞来一把拉住我……她以为妖兽要伤害我,便先救我,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看呆了……”
冢眠脸上挂着笑,目光透过融融篝火,似回到当初。
路行雪双手抱膝,安静听他讲述着过去的故事,那是一段纯粹的、快乐的,充满少年意气与侠义的江湖往事。
三个人,没有种族之分,只凭心意结交,做想做的事,何其开心快活。
路行雪听着那些快乐的往事,想到现今一个比一个惨烈的结局,心里顿时涌起难言的情绪。
当初相识相交时有多幸福满足,如今孑然一身便有多伤感悲凉。
路行雪能猜到后来他们是怎么分开的,虽然人族跟妖族算不上什么打生打死的世仇,但毕竟非我族类,后来又发生过那样的大战。
如今在人类世界是见不到什么妖族的,即便有,也是伪装成人类生活,很少有妖大摇大摆出现在人类世界。
“其实,阿娘是想跟你走的吧。”路行雪轻声道,他想起在望乡台看到的画面,姬宵烛不只一次地说,想要姬鱼容跟冢眠离开。
冢眠神情微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
“我求过阿容,求她跟我回轩辕丘,别去管什么两族之争,也别管鬼哭涯的事,她只是一名雪月宗小小修士,我也只是轩辕丘一只小小妖族,苍生和大义都太重,不是非要我们两个去扛,扛也扛不起。”
“我让她别听她那狗屁师尊的话,越是嘴上说得大义凛然的人,越是满肚子别人看不透的揣测……可她被教得太好了……不,是她本来就很好。”
“阿容是个小女孩,一点好吃好玩的就能满足,我送她一串糖葫芦她都能开心很久……可是,她也是个固执的小女孩,有自己认准的道理,谁劝都没有用。”
冢眠怔怔望着篝火,声音越说越低。
“她去了洗雪城,我回了轩辕丘,我以为以后还会见面,这次不愉快的分别并不会持续太久,我等着她来轩辕丘找我,她若不来,我便去找她。”
“却没有想到,那一次分别,便是永别……”
冢眠的声音没有太多情绪起伏,但路行雪却听得难过起来。
上一辈的事,他不是很清楚,也不好分对错,只觉留下很多遗憾。
沉默良久,冢眠忽然开口问道:“小雪儿,那个扶渊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路行雪也沉默好一会儿,低声回答道:“世上最重要的人。”
冢眠听后笑了笑,满是慈爱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既如此,那便一定不能失去。”说完顿了顿,又加重语气低喃着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不能失去。”
一定……不能失去吗?
路行雪望着散发暖光的篝火,怔怔地出神。
檀叶寺。
路行雪抬头往上看,高高的山峰像根柱子似地矗立于天地之间,长长的台阶几乎望不到尽头。
在山巅之上,有一座寺庙,抬眼望去,那寺庙仿佛飘浮在云巅之间一样。
那便是檀叶寺,无论是谁到来,只能徒步上山,无法靠修为登山的檀叶寺。
冢眠担心地看路行雪一眼,路行雪的身体不好,之前还受过伤,这么高的山怕是攀登不上去。
而冢眠身为大妖,与人族有过约定,是不能进入这些人类世界的修行门派的。之前强闯雪月宗,看在路行雪的面子姬休与没有人追究,否则闹起来,怕是要让两族再起干戈。
“冢眠真君,送到这里已经可以了,剩下的路,让行雪自己走吧。”路行雪认真对冢眠行了一个礼。
冢眠依旧不放心,“小雪儿,这檀叶寺不比雪月宗,让你一个人上去我实在不放心,那些秃驴可比外面的修行者难说话多了。”
路行雪抬头看着他道:“我只是来看一看,尝试着跟他们讲讲道理……出家人,应该还是能讲道理的吧。”
冢眠看着路行雪的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讲道理?你跟檀叶寺的僧人讲道理?小雪儿,你是要跟他们论佛经上的道理吗?”
路行雪表情认真,“我不太懂佛经,不是要跟他们论佛法,只是想讲讲道理。”
冢眠忍不住问了句,“要是他们不讲道理呢?”
路行雪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山顶的寺庙。
“如果大家都不讲道理,那这个世道就乱了,世道乱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冢眠觉得他可能年纪还小,所以想法会比较天真,就像以前的他和阿容小烛那样。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讲道理在很多地方都是行不通的啊。
路行雪没有再多说,沉默地登上台阶。
这些台阶看着就是普通的台阶,但无论什么人来了,都只能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半点取不了巧。
山看着很高,真正攀登起来时,发现更高,路行雪走了没多久便有些气喘。
他虽然修习了雪月宗的顶级功法,但依旧不算踏入修行之路,没有什么修为,身体还是跟凡人一样,甚至更差。
路行雪走一阵,歇一阵,别人最多两三个时辰爬完的台阶,他艰难地爬了一天。
在他累得坐下来休息时,不知哪里冒出个光头小和尚,睁着大眼睛好奇盯着他看。
“施主,你这么辛苦爬山做什么?檀叶寺不收香火,你爬上去也没办法求佛保佑。”小和尚不解地问道。
路行雪望着山顶的方向,觉得台阶越来越短了,再努努力,就快到顶了,心里不觉稍微松口气。
他看了看眼前的小和尚,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再次将视线投向山顶。
“我不是来求佛保佑的。”
“哦,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小和尚好奇问道。
路行雪道:“我来找人。”
小和尚眼睛一亮,“你是来找之前那位施主吗?不过他犯了错被关起来了,你知道他犯的什么错吗?”
路行雪转眼看向小和尚,“他被关起来了?”
小和尚觉得这个漂亮的哥哥表情突然有点冷,跟那个犯错的漂亮哥哥一样,不觉往后缩了缩,声音也小下来。
“是啊,师兄们都说他犯了很大的错,必须要关起来好好惩戒一翻……那么漂亮的哥哥,怎么去做错事呢。”说到后面,小和尚一脸可惜。
路行雪垂下眼眸,犯了大错吗?
对错是谁来划分的,谁又来审判对错呢。
路行雪沉默地站起身,再次朝山上走去,小和尚站在后面朝他大声喊道:
“施主,做错事要被惩罚,罚了后才能放出来……就像我每次背错经文,苦叶师兄都会罚我抄十遍,抄完才许我出去玩,所以你现在上山找人是找不到的。”
“他没有错,没人能有资格罚他。”路行雪头也不回,他往上攀登地步伐沉重而缓慢,脚上像灌了铅,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是那么平淡而坚定。
小和尚在身后喃喃,“可是,若没做错事,又怎么会被关起来呢?”
终于,当路行雪登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他整个人仿佛要虚脱,双腿更是软得像面条,要扶着路边的大石才能站稳。
前面是檀叶寺的山门,门前有两个僧人木头一样站着,路行雪登上台阶眼神都没往这边瞟一下。
路行雪休息好一会儿缓过气来,慢慢向前走去,走到门前,那两名僧人好像看不见他似的,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路行雪面色平静地走了进去。
等路行雪的背影快看不见时,山下跑上来个气喘吁吁的小和尚,小和尚冲到山门前,已经见不到路行雪身影,懊恼地跺了跺脚。
“哎呀,这位漂亮的施主哥哥已经进去了,这可怎么办?”说着转动圆溜溜的眼珠,朝两名守门的僧人嘻嘻笑起来。
“那枝师侄,若枝师侄,我不想去山下玩,山下腻了,我回山上玩去,苦叶师兄问起来,你们就说没见过我。”
刚才木头一样的两位僧人,此时都露出苦笑,单手竖在胸前,朝小和尚恭敬地行了一礼。
“明叶小师叔,我等不敢欺瞒大师兄。”
小和尚不高兴地鼓起脸,“这怎么能算骗呢,一会儿我离了你们二人视线,你们便看不见我了,那不就是‘没见过’了吗?”
两名僧人相视一眼苦笑,知道这位小师叔人小鬼大,歪理特别多,寺里最擅论法的弟子也辩不过他。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小和尚也不管两人有没有答应,从他们中间穿过,蹦蹦跳跳往寺里跑去。
师傅不准他下山,寺里的弟子又一个比一个爱苦修,实在无趣得很,之前那位施主被带回来时他只瞟到一眼,后面也没发生什么,但这次不同,他有预感,这次一定会非常热闹。
路行雪并不知道后面跟了个想看热闹的小尾巴,他一路来到檀叶寺最前面的大殿,里面供奉着一尊大佛,面相庄严,满目慈悲。
当他正想往里走时,面前出现一名僧人拦住去路。
“阿弥陀佛,路施主,请留步。”
路行雪看了这光头和尚一眼,认出正是那日带走扶渊的领头僧人,面色不由一沉,直截了解地问:
“扶渊呢,你们把他关在哪儿?”
苦叶一脸平静地看着路行雪,“路施主,那位施主自有他的去处,这里不是路施主该来的地方。”
“我不该来?怎么,檀叶寺见不得人?”
苦叶面色微变,“路施主慎言。”
路行雪面色平静,语气比面前的僧人更古井无波,“檀叶寺建在这里,自然就会有人来,别人来得,我来不得吗?”
苦叶敛容,沉默看着路行雪不说话。
路行雪抬眼望向某个方向,“你们把他关在那儿。”
苦叶再次变了脸色,看路行雪的眼神不由多了两分认真。
他是听过路行雪名声的,也看得出来,路行雪确实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可为什么敢独自上檀叶寺,还如此笃定指出关押扶渊的所在?
路行雪面上毫无波澜,脑海中系统快吵翻天了。
【宿主快去,扶渊就被关在那边,被刑罚大阵镇压,他已经被困在大阵中七天了,再继续下去,神魂将承受不住崩溃,到时这什么檀叶寺和这个世界都得完蛋。】
【这些个没头发的可真狠,那个刑罚大阵专门镇压人的神魂,能逼出人内心最深处恐惧黑暗的东西,然后再净化掉。】
【所谓的净化,就是把人的灵魂来来往往地鞭笞剥离,将不好的恶的一面给剥出来,这样就会变成一个完美的好人。】
【这不是……人格塑形吗?】
系统没听懂,【人格塑形?那是什么东西?】
路行雪没有回答,他望着刑罚大阵所在的方向,神色有一点冷。
“你们觉得他是应谶之人,身上有着世间最大的恶,所以想要去除他的恶,以此救世,是吗?”
苦叶脸上浮现惊异表情,“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谶言很多人都知道,可他们带回扶渊,将扶渊镇压于大阵中,这本不该是外人能知道的事情。
路行雪冷声道:“带我过去。”
苦叶的神情变得很严肃,“路施主,请回,谶言之事非同小可,不是路施主这样区区一个凡人能参与的。”
“可笑,人为拔除人身上的‘恶’,可又是谁赋予你们判断善恶的权力?”路行雪陡然看向苦叶,苦叶竟被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的眼神给震住,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
又一声佛号响起,声音缥缈而浩荡,分不清是从哪里传出,更看不到说话之人,苦叶却一下恭敬地双手合什,微微低下头。
“路施主,谶言中,灭世者身负世间最大的恶,将携滔滔恶欲,给世间带来灾厄。只有消除此恶,方能保天下苍生。”
路行雪冷笑一声,“这世间的恶能除得尽吗?”
那声音长长叹息一声,“路施主,非要跟老衲争口舌之利,念在你母曾护佑一方百姓,老衲许你前去见一面。”
“苦叶,你带路施主去。”
苦叶恭敬应道:“是,师父。”
路行雪想过扶渊被折磨这么多天,状态肯定不太好,但他没想到,会看到一个不言不语,形如木偶的人。
九根雕刻奇怪纹路的柱子围住石台,石台上四个方位钉着锁链,此时这四条锁链正锁在扶渊四肢上,而他呆呆坐在石台中央,魂魄好像抽离了身体,没有一丝反应。
苦叶似乎对此情况也不太理解,为路行雪解释道:
“被锁在此阵中的人,□□上不会承担什么痛苦,但要面临拷心一关,内心越阴暗邪恶之人,所遭受的痛苦就越大。”
“这位扶渊施主只在第一天时面露痛苦之色,之后就突然安静下来,整个人不言不语地呆坐在祭台中间。”
“我们本以为是不是阵法哪里出了问题,检查来检查去没找到问题,后来拿其他人试了试,结果那人半天就疯了。”
路行雪望着扶渊没挪开视线,轻声问了句,“拿人试?拿什么人试?”
苦叶神情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做了不好事情的羞愧之色,“自然是拿心怀恶念的人试,此阵专为净化人心中的恶欲所设,心中的恶越大,越黑暗,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大……像天真无邪的孩童,进入此阵则毫无感觉。”
路行雪没有去听苦叶后面的话,他凝视着扶渊,这人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魂魄好像进到另外一个世界,这让路行雪心里有点慌。
他看着不言不语的扶渊,却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深沉的痛苦,那种沉到深渊里,被无尽黑暗吞噬的绝望和痛苦。
【系统,他怎么了?】
这个时候的路行雪,唯有求助系统,但系统好像也不懂,有点吓到的样子。
【我、我也不知道啊,剧情介绍都很笼统的,我翻遍资料库能查到的,也只是说主角被困刑罚大阵,锁了七天七夜,被折磨了七天七夜,因过于痛苦最终黑化成魔,】
但是看眼前这个安静得仿佛只剩躯壳的扶渊,看不出他哪里痛苦,但又好像比痛苦更可怕。
路行雪不自觉往前迈步,苦叶一把拉住他,“路施主,那是特意针对为恶之人所设的大阵,你最好还是不要靠近。”
路行雪的名声可没好到哪里去,观他以前行事,心中恶念怕是也不浅,这样贸然进入大阵,又没修为傍身,可能一进去就要痛苦得死去。
苦叶觉得路行雪所为之恶自有报应的时候,倒不用在檀叶寺受审判惩罚。
但路行雪哪里理他,推开他的手要继续往前走,苦叶加紧了力道让路行雪一时推不开,路行雪慢慢转过眼来盯着他的眼睛。
“放开。”
苦叶被路行雪的眼神看得心中一寒,不自觉松开力道。
路行雪平静地转过身,迈步走入大阵中。
苦叶皱眉看着,忽然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路行雪竟毫无影响!
这不可能,哪怕是山下劳作的普通农人,进入此阵都会感受到魂魄撕裂的痛苦,轻则昏迷,重则痴傻,甚至丧命,路行雪暴虐城主的名声传遍天下,怎么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
苦叶瞪大眼睛看了又看,路行雪已经走到祭台中间在扶渊身边坐下,可脸上还是那副淡然平静的表情,看不出半丝痛苦。
到底是没影响,还是说太能忍耐?
路行雪没管外面那些看到的僧人怎么想,他握住扶渊冰凉的手,不等说什么,眼前骤然一花,突然变幻了场景。
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般从路行雪眼前闪过,每幅面面中都有同一个人的身影,年岁虽然不一样,但路行雪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不同时期的扶渊。
他来到了扶渊的记忆幻境。
年少时的扶渊,穿着一身单薄破旧的衣裳,赤脚站在冰天雪地里,前方一丈远的地方是温暖的屋内,点着明亮的烛火,一家子围在炉子旁高高兴兴地吃年夜饭。
没有父母依靠的少年自然是不能和叔叔一家坐在一起吃饭的,还莫名惹怒婶婶,被扒掉鞋子赶到庭院罚站。
等时辰到了,少年迈着艰难的步子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一路留下斑驳血迹。
雪地罚站受凉,少年发起烧,在硬床板上躺了三天,差点一睡不醒。
三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同族的少年小姐们欺辱他,拿他当取乐的玩意儿,连府中的下人都没将这个曾经的嫡少爷放在眼里,动辄破口大骂,偶尔动起手来也是有的。
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辱,还有做不完的活。
路行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发生在扶渊身上过往的一切。
这些记忆里的扶渊,跟他见到的扶渊大不相同,记忆里的扶渊,像块沉默的石头,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欺负都不会作声,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过。
能养成这样麻木的习惯,说明已经受过太多。
画面再次变化,那些欺负过少年扶渊的人,似乎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骂过他野种的男仆,因为常去逛窑子而染上脏病,被赶出府,家人也丢弃了他。
撕破他衣服的小少爷,莫名其妙摔断了腿。
把他唯一的一床被子淋湿,扔到地上踩的婢女,掉进冰冷的湖里险些丧命,从此落下病根。
还有,在他养伤期间,端来馊掉的饭菜,并对他毫不客气辱骂的仆人。
被他微笑着,一下一下,把脑袋砸向桌子,砸得鲜血飞溅。
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受欺辱,在周围人眼中,从未反抗过,连吭都不吭一声,软弱到了极点。
然而背地里,所有的欺凌全都报复了回去,却无人知晓,直到路行雪随着观看过往记忆,这人在他眼前再无半丝遮掩。
第74章 (四更)
路行雪旁观着扶渊的悲苦人生, 分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或者什么滋味都没有。
作为一个反派,有这样的身世与童年, 似乎再寻常不过。
而扶渊从小就具备的心狠手辣,更是反派标配,他根本都不需要黑化, 因为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这样的人,心志会有多坚定,什么样的痛苦才能打倒他呢?
或许是一幅幅画面跟幻灯片似的, 路行雪看得没有多少真情实感, 很难代入进去。
虽然知道画面里的人是扶渊,内心也没起什么波澜。
一幅幅的画面飞快掠过, 忽地速度慢下来, 从幻灯片变成电影。跟现在相差无几的青年站在阴影里, 身形瘦削单薄, 微垂双眸, 看不清脸上神情。
前方光线明亮的走廊下,两个人正在大方密谋着什么, 一点不担心被听见。
“……你那个侄子能有什么修行天赋, 过得比下人还不如, 真要有本事, 又怎么可能任下人欺辱?”
“那贱种确实有修行天赋,而且天赋还很高,没人教他修行, 他靠自己便修到了筑基——”
“筑基!这不可能!”其中一人尖声喊道, 显然极不相信。
“可不可能你们测一测就知道了。”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况且, 他虽然看着懦弱无用,但你别忘了,他是谁的儿子。”
“哦,对,他父亲可是修行天才,可惜英年早逝……这样的好苗子你扶家竟然不自己留着,要卖去城主府给人当药,真是糟蹋啊。”
中年男子又是一声冷哼,“又不是我生的,留下来有什么用,反正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卖就卖了,得了资源给我亲生儿子用不更好?”
“哈哈哈,说得好,扶家主果然是能成大事的人。你这笔买卖我接了,正好城主府的人还没凑够,送来一个刚好。”
“城主府?那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画面破碎,声音远去,只剩全然的黑暗。
路行雪以为记忆至此为止了,但他没有醒来,这代表扶渊也还没有真正醒来,他现在还在扶渊的记忆里。
“滴答”“滴答”——
不知哪里的水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耳边似乎还有一道很浅的呼吸声。
路行雪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此时的五感非常真实,但又并没有变成记忆里的某个人,依旧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存在,只是一切都变得更加真实起来。
现在似身处一个小小的空间,如果所料不差的话,那道浅浅的呼吸很可能就是扶渊的。
这是什么时期发生的事,扶渊现在又身处什么地方?
路行雪感到一股沉闷窒息——不,这也是扶渊的感受。
外面有声音传来,路行雪凝神细听,这些人说话有气无力的。
“……快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所有人都只有死在这里。”
“我不想死,才刚拿到手的机缘,还没有炼化变成自己的……只要能从这里活着出去,我必将超越那些所谓的天子骄子,闯出一翻名头来。”
“有活着谁想死,可我们被困在这个鬼地方,不仅修为被压制,还得像凡人一样每天进食,否则只会越来越衰弱直到死去——哈,像凡人一样死去。”
各种抱怨谩骂声响起,听起来应该有好几个人,而他们全都是修行者,似乎是到某个大能的秘境探索,结果被困在了这个奇特的地方。
路行雪听到有人磨剑,各种抱怨声突然停了下来。
“天都兄,”一道异常嘶哑的声音响起,之前一直沉默没说过话,此刻开口所有人都安静听着。
“那张古怪的皮你也看到了,现在我等都陷入了绝境,不如试试……”
其他人依旧没开口,只有男子嘶哑的声音,和剑在石头上摩擦的刺耳声响。
但路行雪能感觉到,气氛变得诡异紧张起来,他身边那道浅浅的呼吸也骤然一紧。
半晌之后,另一道嗓音响起,显得有些虚弱,慢慢地一字一句问:“试试?你想怎么试?”
“呵……”磨剑的男子轻笑了声,“你那道侣本就重伤,全靠你给她输灵气撑着,这种情况下,天都兄你能坚持多久?而若你俩不在了,那小小孩子,啧。”
孩子?天都?
路行雪脑中闪过一丝亮光。
“住口!我扶天都岂是那等出卖妻子活命的人。”扶天都怒声道,但很快声音就又弱了下来,连开口说话都变得有些吃力。
“生死有命,修行者本就是与天争命,若真葬身在此秘境里,也是我等命数如此。”
“命数?既已与天争命,又何再谈命数?扶天都,你死不要紧,但稚子无辜,你那麟儿还不过三岁吧,却跟着你夫妻二人落入这般田地。”
磨剑的声音停下,这人语气里满是嘲弄。
“别、别伤害我的孩子……”一道虚弱的女声响起。
路行雪感觉身边的孩子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但他似乎被做了什么手脚,不能说话不能动,只能听着。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来,拿我来试,反正我本就活不了多久。”女子虚弱地开口说道。
“阿婼,不可!”扶天都激动地阻止。
“天都哥哥,不要紧的。”女子微笑着安慰,“抽取灵骨而已,若真能破除禁制,恢复修为,那大家就有离开此地的希望了,到时你带渊儿走,好好把他抚养长大。”
扶天都劝妻子不住,转头望向对那磨剑之人道:“那张皮上记录的法子过于邪恶,非正道所为,你我修行者,万不能迷失本心。”
“呵,收起你那一套,功法分什么邪恶,只要有用。”那人说着持剑站起来,似乎想要动手,而他身后聚着一大群人,对面只有孤单的两人,其中一个还重伤站都站不起来。
“扶天都,虽然大家都说你是天才,三十不到便结了金丹,但现在大家都是炼气期的修为,而且我们人多,你只有两个人,所以我劝你最好乖乖顺从,这样我心情好,或许能放过你儿子。”
“费无隐,你真要如此做吗?”扶天都怒吼一声,“就算最后你活着离开此地,就不怕今日之事传出去,让你身败名裂!”
路行雪听到这一声大喊,瞳孔骤然一缩。
费无隐?玄一宗的宗主?
抽灵骨,难道洗雪城的事情跟他有关?
第75章 (二更合一)
路行雪看到的是扶渊的记忆, 所看到的,听到的,全都是幼时的扶渊所见所闻。
此刻的小扶渊处在一个密闭空间, 只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当扶天都吼出费无隐这个名字时,路行雪感到浑身剧烈一颤,无边的愤怒与杀意蔓延开来。
他知道, 这是扶渊的情绪。
石台中央,路行雪抱住扶渊,扶渊双目紧闭, 黑色煞气扩散开来, 头顶乌云翻滚,狂风大作, 天地变色。
无法遏制的杀气犹如刀片, 刮刺着大阵外的苦叶等僧人, 修为弱点的皮肤霎时被割开, 道道血丝渗出。
“退后!”苦叶皱眉大喝, 面沉如水地盯着石台中间的两人,旁边有僧人沉声道:
“师兄, 此子心防太重, 竟能硬扛惩戒大阵, 今天若不是这路行雪来, 怕是就要这么一直耗下去。”
苦叶面色凝重,单手竖于胸前,缓声道:“既是应谶之人, 自然不简单。”
僧人道顿了顿, 面露忧虑,“惩戒大阵能净化人心中一切恶欲, 扶渊是谶言中的灭世魔头,心底深处的黑暗必是难以想像……即便有此大阵镇压,最后真能度化他吗?若度化不了,那……”
僧人话未说完,前方石台再次发生异变。
扶渊仰头一声怒吼,四根锁住他手脚的铁链齐齐拉紧崩断,那断成一截截的铁链崩飞出去,恰好击中一名僧人,僧人顿时口吐鲜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死活不知。
地面震动,九根柱子剧烈晃动,竟似要倒塌下来。
苦叶脸色大变,“不好!”
他纵身飞上前,双手快速结印,嘴里大喊道:“不能让他破阵而出,随我一同镇压!”
其他僧人纷纷飞上半空,围绕着九根石柱,一边结印,一边诵念经文。
更远一点的地方,小和尚探头往这边张望,脸蛋上毫无血色,可怕的压迫感即便离得这样远还能感受到。
明叶张了张嘴,大大的眼睛里又是害怕,又是迷茫——那两个人到底犯了多大的错,竟然会有这么多师兄打他们?
此刻扶渊身周狂风大作,无人能够靠近,只有抱着他的路行雪不受影响——也不是不受影响,他此刻依旧陷在扶渊的记忆里,但似乎即将触碰到扶渊最不堪的记忆,感觉到了明显抗拒。
路行雪凭感觉抱住身边的孩子——虽然他并没有形体根本抱不了。
“过去了,已经过去了……”
路行雪轻轻拍抚着,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他虽然还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扶渊埋在心底深处的强烈悲怆感染了他,使他双眸湿润,泪珠滚落。
耳边听到激烈的打斗声,眼睛越是看不到,心中越急切,小小的孩子竟然自己冲破禁制,手指能动了,痉挛地抓挠着什么,嘴里哑声撕心裂肺地喊道:
“爹爹……娘亲……”
忽然眼前的黑暗破碎开来,原本仿佛隔着层水幕的声响一下清晰起来。
眼中映入光线,看清周围情形。
这似乎是一个山洞,一个非常巨大,光线昏暗的山洞。
两拨人打得很惨烈,血流满地,残肢乱飞,洞中随处可见尸体,有此是刚死的,还有些看着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突然掉出的孩子让交战双方同时停手,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发出惊呼。
“渊儿……”
“娘亲,娘亲,渊儿害怕……”小扶渊看到最依赖亲近的人,顿时再忍不住哭起来,女子连坐得坐不稳了,却还是艰难地爬过来将小小一团的孩子抱入怀中,轻拍着柔声哄道:
“渊儿莫怕,娘亲在呢,啊。”
路行雪这时也看清了扶渊爹娘的面貌,却陷入沉默,一颗心也沉到谷底。
——这名女子,已经活不久了。
旁边,扶天都持剑与另一拨人对峙,他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浑身血淋淋没一处好肉,一只手断掉,另一只手艰难地握住剑,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温热的血,滴滴嗒嗒往下落。
而在他对面,十来个人各持武器,虽然也一个个气息不稳狼狈得很,总体却比这一家三口强得多。
他们盯着扶天都的眼神,不像是看仇敌,而是像饿极了的野兽,看一块鲜肉。
“扶天都,你还要继续反抗下去吗?束手就擒吧。”为首的男子一身长袍,是在场仪容最好的,身上也没多少血迹,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笑容。
扶天都身体晃了晃,往后看一眼,女子怀抱着幼儿朝他虚弱一笑,目中满含柔情,不见半丝害怕。
“我只有一个要求。”沉默许久后,扶天都闭了闭眼睛,嘶哑地开口。
费无隐做了个请的姿势,“天都兄但说无妨。”
扶天都厌恶地看着他,嘴角浮起嘲讽的笑,“费无隐,天下人都被你骗了,好一个道貌岸然的正道魁首……先前我与阿婼救了你们,阿婼更是因你而重伤,如今你们一个个却都要我们死。”
他目光扫过所有人,有人不敢直视低下头,有人却恶狠狠地瞪回去。
“扶天都,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你自己还不是怕死!”
“就是,说救我们,我们有要你救吗?那现在让你把自己的命交出来救所有人,你怎么还不赶快去做。”
“哈哈哈……”扶天都像是控制不住似的笑起来,越笑越肆意,笑得前仰后合伤势加重也没停下来。
费无隐笑容一滞,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咳咳……”扶天都嘴角咳出血,他毫不在意地随手抹了下,脸上笑容收敛,只剩一片冰冷之色。
“我可以如你们所愿,但我要你们所有人立下心魔誓,不得伤害我儿,把他平安带回洗雪城扶家。”
听到这话,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变。
心魔誓,对于修行之人来说,这是最严重的誓言,一旦违背,立起心魔,轻则修为再无寸进,重则走火入魔,一生修为就此损毁。
有人不满,厉声喝道:
“扶天都,你有什么资格谈条件,现在的你连剑都拿不稳,还想反过来威胁我们?”
扶天都面色平静,缓缓举起剑,“我是对付不了你们所有人,但临死之前,拉上几个陪葬却还是能做到的。”
他目光移到费无隐身上,“哪怕是你……拼得一死,费无隐,你有把握活着杀掉我吗?”
费无隐面色阴沉,后面的人也没再开口说话。
扶天都没有说大话,这满地的尸体便是最好的证明。
费无隐面色慢慢恢复平静,他将目光移到那个幼小的孩子身上。
“我费无隐还不至于跟个孩子过不去,只是这孩子目睹今日的一切,就这样带他出去,终究有些不妥。”
扶天都缓缓握紧手中剑,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他慢慢走到女子身边,两人默默对视,千言万语尽含其中。
他一个字没说,女子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含泪对他笑了笑。
“阿婼……”扶天都想伸手抚摸妻子的脸,然而他断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剑,根本没办法触碰妻子。
女子微笑着,往前靠进扶天都怀里,一手抱着怀里的幼儿,一手抬起抚向扶天都脸庞。
“天都哥哥,我们下辈子还做夫妻……阿婼等你来娶。”
扶天都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滴在孩子稚嫩的面颊上,“阿婼,对不起……”
他垂眸,望向安静得过分的孩子,努力想要笑得开心些。
“渊儿,爹爹以后再带你出去玩……这里有些黑,还很冷,你在娘亲怀里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回家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小小的孩子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他努力想要睁开,他还不想睡,想多看看爹爹和娘亲。
“孩子,睡吧,睡醒就没事了……爹爹和娘亲在呢……”
眼皮最终无力地阖上,又一滴温热的泪落在脸颊,却不知是谁在哭泣。
……
“好了,他不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也没必要跟个孩子为难。”
“立誓吧。”
接下来的声音有些模糊,时而很近,时而很遥远。
渐渐的,有些古怪的声音响起。
“这样的灵骨……果然天赋惊人,即便是在玄一宗和雪月宗这样的大宗门也少见。”
“有用,居然真的可以提升自身资质!”
“那上面记载的是修行者的灵骨与心血,不知其他的有没有用……”
“怎么没用?即便不能有益于修为,但现在你我不能辟谷跟凡人无异……总不能好不容易有了出去的机会,最后却还生生饿死吧?”
吸吮,咀嚼,大啖其食。
那一个个映照在洞壁的身影仿若怪物,一口一口撕咬着失去生机的猎物。
没人注意到,被扔在角落的小小孩童,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安静的,木然的,看着眼前一切。
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仿如一具早已死去的尸体。
……
檀叶寺,整个石台已经被浓烈的煞气笼罩,看不清其中情形,煞气逐渐向整个檀叶寺扩散。
半空中维持大阵的苦叶脸色大变,双手不停变换法印,“不好,快要镇压不住了,不能让他冲破法阵!”
乌云压顶,狂风掀翻屋瓦,树枝土石乱飞,仿如末世来临。
黑色煞气涌动得越来越厉害,好似沸腾的水翻滚不休,被煞气侵袭的地方,转瞬间像被抽去无数岁月光阴,破败腐朽,毫无生机。
有僧人逃避不及,只是沾到一点煞气,整个人都干瘪下来——从壮年到暮年,不过眨眼之间。
黑压压的天空中,隐有一条虚幻的路浮现,那道路勾通幽冥,还未降临,却已带给人极其可怕的压迫感。
看到这一幕的人惊骇地望着天,心中升起大恐怖。
很多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无比恐惧与绝望。
檀叶寺中,镇压大阵的僧人一个个被震飞出去,口吐鲜血,瞬间面白如纸,甚至有人就此没了声息。
苦叶满脸震骇,如此可怕的天象让他心生绝望,这根本不是人力可抗拒的。
庄严宏亮的诵经声响起,檀叶寺最高处的那座殿宇发出金光。
一根金铜色的手指向着阵法上空点来,“镇。”
明明是一根手指,却仿如压来一座山峰,肆虐的黑色煞气似乎真的被镇住。
檀叶寺的僧人发出欢呼。
“是主持,主持出手了!”
“传闻般觉主持继承的是一梦大师的衣钵,一梦大师正是说出谶言的人,必能镇压此子!”
头顶手指如山峰般落下,在与煞气接触时速度放缓,能看得出两股力量在较劲。
檀叶寺的僧人对主持满怀信心,觉得主持出手,必能镇压一切邪魔。
“砰——”
无形的冲击波激荡开来,将近处的所有建筑摧毁,烟尘四起。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金色手指散去,黑色煞气冲天而起。
石台已经成为禁区,所有僧人都离得远远的。
苦叶在向后退时碰到小和尚,顾不得训斥,一把抄起往外跑。
小和尚望着那被煞气笼罩着的石台,九根石柱被侵蚀得厉害,上面雕刻的纹路一点点剥落,石柱随之开裂,像是长满铁锈的铁柱一样,彻底黯淡下去。
黑色煞气中冒着血光,虚幻的道越来越坚实,邪恶的气息从道路尽头蔓延而来,更有不知是什么的可怕存在蠢蠢欲动,似要冲破樊笼。
“大胆,还不停下!你难道真要给世间带来浩劫!”
一道怒喝响遍檀叶寺,逃出外围的僧人盘膝坐下,开始诵念经文,淡淡的金光升起,将煞气阻挡在檀叶寺,不使其扩散出去。
最中心处,血色翻滚,似无尽深渊降临。
原本跪坐的扶渊昂然站立,怀里抱着不知何时昏睡过去的路行雪。
此刻的扶渊双目赤红,浑身环绕着浓如实质的血色煞气,神情淡漠,有如一尊魔神。
这个样子的他,没人会将他跟当初那个受欺凌的扶家子联系起来,只是淡淡一个眼神,便能让人遍体生寒。
没人敢靠近,视其为邪魔。
“果然,他果然是灭世者。”
“浩劫降临,谁还能够阻止他……早该杀死的,根本没必要净化……”
听着周围或愤怒或恐惧的议论,扶渊面无表情,此时的他是那个轮回无数次的灭世者,弹指间万物生灵尽皆陨灭,又怎么会再被牵动半丝情绪。
只除了——
扶渊垂眸望向怀里的人,眸中闪动一丝涟漪。
那段最黑暗的记忆被翻起,即便是扶渊自己也有些猝不及防。
那是埋葬在记忆最黑暗的地方,是他自己都轻易不会去触碰的回忆。
他封印了那段记忆,即便轮回之中也很少忆起。
却不想,因为这个人,让他再次回到最初的那段黑暗。
那一刻,他心中充满毁天灭地的杀欲。
之前很多次,他都是在这里彻底黑化成魔,既而灭世。
但这次,明明心里充满前所未有的毁灭欲,也感应到了饿鬼道,却无法勾通幽冥,连接饿鬼道,带来末世。
毁灭欲得不到发泄,扶渊心中恨意滔天,神智被嗜杀的欲望染污,当他睁眼的第一刻,就会出手杀死所有出现在眼前的人。
包括,路行雪。
扶渊眸光闪动,淡漠的神色稍微软化,手指抚上路行雪颈侧。
那里,雪白颈项间,赫然有一道刺目红线。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会割断路行雪的脖子。
这人明明一副病弱样,仿佛风一吹就能倒,却在看到那副模样的他时,没有露出丝毫害怕表情。
甚至张开双手,更加紧的,抱住了他。
那个怀抱,跟最深处记忆里的温暖重叠。
此生母亲的最后一个怀抱,他沉睡其中,父亲让他好好睡,醒来就能回家。
可他睡醒后,失去一切。
此后再也没有人能给他一个拥抱——直到,路行雪出现。
“不要怕,不要怕……”那个人轻拍着他后背,声音算不上多温柔,却如丝丝缕缕蛛线,将他的心缠绕起来,免于外界风雨侵袭。
“你不是一个人,有我陪着你,我会陪着你。”
血红双眸翻滚着焚尽一切的杀欲,在那样的轻言安抚中慢慢平复下来。
嗜血杀欲消褪,另一种陌生却猛烈的情绪袭席而来,扶渊无法抵抗,也不想抵抗,他死死抱住眼前的人,头埋在温软颈窝,字字泣血,声声含恨。
“那些人吃了他们!……他们是被活活吃掉的!那些人该死,统统都该死!”
路行雪抱着第一次流露脆弱,表达无边委屈的人,轻拍后背,声线平稳地安慰:
“是,他们都该死。”
扶渊咬紧牙,身体因为浓烈的恨与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又在青年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他把头埋在青年脖颈,滚烫热泪落入衣襟,烫得青年身子轻颤不已。
“阿雪,那些人真该死啊,我要杀光他们。”
路行雪摸了摸扶渊的脸,声音平淡而笃定。
“好,那我们杀光他们。”
扶渊笑了,真正发自内心的笑。
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打开,幽冥气息瞬间侵袭现世,饿鬼道降临人间。
扶渊低头在路行雪额间一吻,抬腿迈上那条虚实变幻的大道,无数幽影浮现腾空,仿佛在迎接它们的王。
阿雪,等你睡醒,我要给你一个干净的世界。
第76章 (二更合一)
天下乱了。
饿鬼道降临人间, 彻底失去秩序,原本被禁锢在鬼哭涯的邪祟饿鬼,被放出囚笼, 肆虐人世间。
饿鬼道与人间不在同一个世界,虽然降临,但并不是说来自幽冥的饿鬼就可以满世界乱跑——而是出现一个个结界裂缝, 饿鬼从裂缝中跑出来,屠戮一方。
有的裂缝正好离修仙门派近,可以快速派出门中弟子前往剿灭饿鬼, 毁掉结界裂缝阻止更多饿鬼降临, 所造成的伤亡有限;
但有的缝隙附近并无修仙门派,光靠散修拿命往里填, 根本挡不住, 于是方圆百里化为鬼域。
越来越多的鬼域出现, 天下人人自危。
凡人祈求修仙者救助, 然而修仙界已乱成一团, 各大门派自顾不暇,又哪里还管得了凡人蝼蚁的命。
雪月宗。
“我不同意!”议事正殿中, 姬休与冷声怒喝, 却并没有吓到下方站着的胥游, 而其余的长老和弟子也是面色各异, 各自心里思量着。
胥游一脸认真严肃,没有被宗主的怒意吓到,挺直背脊站在大殿中央, 正色道:
“如今天下大乱, 浩劫降临,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正该是我辈修行者责无旁贷之际……雪月宗不该继续关闭山门,眼见天下生灵受苦。”
姬休与闭了闭眼,没说话,似乎被弟子的忤逆给气到了。
关于要不要重开山门,抵御饿鬼道解救苍生一事,雪月宗形成两大对立派,已经争论很长一段时间。
以姬休与为首的一些年长者,觉得既已下令关闭山门,便不可随便更改。
况且雪月宗已经放出消息,凡属宗门的下辖门派可前来避难,即便山下附近的百姓,也可得到雪月宗庇佑,但再多就没有了。
而更多年轻的弟子,尤以胥游为首,却主张打开山门,入世救世。
胥游之前一翻侃侃而谈没有打动宗主,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说道:“此次浩劫,说起来与我雪月宗也逃不开干系,我们不该坐视不理。”
姬休与拧眉看向他,压着怒意问:“这如何扯上雪月宗?”
其他人也向胥游望去,胥游神色镇定地一字一句道:“路行雪。”
刹那间,整个大殿落针可闻,这个名字在雪月宗如今已成为禁忌,等闲不得提起。
胥游仿佛没看到其他人的脸色,沉着地继续说道:“当日路行雪去了檀叶寺,与扶渊一起破开檀叶寺大阵,扶渊堕化成魔,带着路行雪离去,此后天下大乱。”
说着他抬头望向姬休与,毫无惧色地与宗主对视。
“传闻扶渊已彻底成魔,实力高深莫测,要杀尽天下人,没人能够靠近……想要阻止这场浩劫,或许只有路行雪能够做到。”
一直沉默的姬明堂开口说道:
“可那日之后,行雪随那扶渊一同消失,据闻他们去了鬼哭涯旁边的不明峰,那里正是饿鬼道的入口,根本无法靠近,你要怎么见到他?”
胥游闻言抿唇不语,他自然也是听闻过的,那里如今比鬼哭涯更可怕,成了新的禁区,凡是试图靠近的人,都会被数不尽的饿鬼包围,吸成枯骨。
不是没人提议过攻打不明峰,杀掉扶渊,但连进都进不去,根本见不到扶渊的人,又怎么杀掉他。
姬休与听着众人的讨论,闭了闭眼,眼眸深处浮起一层悲伤之色。
最后,雪月宗关闭山门的禁令不改,但允许门下弟子自行下山救世。
大殿中最后只剩下姬休与和姬明堂两人,姬明堂望着父亲的背影,迟疑片刻开口问道:
“宗主,为何执意关闭山门?”
姬明堂心中疑惑,以他对父亲的了解,这种天下危难之际,父亲不该坐视不理。可父亲不仅提前关闭山门,乱世来临后,还坚持不出。
玄一宗已经到天下四处救火,原本与雪月宗地位差不多,现在声望一举超过雪月宗,成为真正的正道魁首。
姬明堂也不是要争那个名声,他只是不理解。
难道说因为其中牵涉到路行雪,所以父亲想要避嫌吗?姬明堂直觉不是这个原因,也不相信是这个原因。
姬休与只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姬明堂等不到答复,只得无奈离开。
良久后,大殿内响起一声叹息。
洗雪城。
这是一座多灾多难的城池,二十年前经历一场鬼哭涯暴动,险些城灭;之后又出了个喜好刑杀的暴戾城主,城中百姓活得小心翼翼,每天都如履薄冰,生怕醒来就被抓去城主府地牢见不到第二天太阳。
不久前,城民暴动反抗城主□□,却闹得护城大阵破开,鬼气侵袭,城中死伤惨重,几乎化为炼狱。
——但最惨的还是现在,作为离鬼哭涯最近的一座城池,此刻已完全沦为鬼域。
虽则已成为鬼域,但里面还是有活人在的,只是需要躲避城中饿鬼,并时时忍受鬼气侵袭。
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一般坚持不了几天,最后不是被饿鬼吃掉,也会被鬼气彻底污染,成为饿鬼中的一员。
“这洗雪城城主真是作孽,之前听闻他的恶名,我还以为夸张了,是以讹传讹,现在看来,一个‘恶’字根本不足以形容他……祸祸一座城还不够,现在直接祸害整个天下。”
一座废弃的宅院中,几名修行者躲在昏暗的堂屋内,一边休息,一边闲聊。
他们是一群散修,来洗雪城猎杀饿鬼,救援幸存者。
饿鬼道临世,天下大乱,各大修仙门派联合起来发布召令,号召天下修行者共同抵抗饿鬼。
消灭饿鬼,解救被困的幸存者,清除一处鬼域,都有相应报酬。
这乱世对很多人来说是灾劫,但对有些人来说,也是机遇。
这些人修为都在筑基以上,只要不遇到成群结队或鬼将级别的饿鬼,保命还是可以的,所以才敢来洗雪城。
刚遭遇了几只饿鬼,没费多少功夫解决,却因此惊动一大群饿鬼,这才不得不躲入此处。
“不是说扶渊才是灭世者吗?怎么又变成路行雪了?”有人不解地问。
“嗐,你没听说吗,那扶渊正是为了路行雪才灭世的。”有人言之凿凿,“传闻路行雪生来病弱,无法修行,所以忌妒那些能够修行的人,尤其是有天赋的少年,便专门抽他们的灵骨,挖他们的心血炼药,想要突破自身资质可以修炼。”
“啊,真的假的?”
“是真的,我二舅家的表哥的三姑婆的大女婿,是听风楼的一个管事,近期收到很多天才少年被害的消息。”
有人提出质疑。
“这……到处是结界缝隙,有饿鬼降临,不知死了多少修行者了,你说的那些天才少年,或许恰好碰上结界缝隙,被跑出来的饿鬼杀死……跟那扶渊没关系吧?”
被质疑的人顿时有些不高兴,稍微抬高了音量道:
“怎么没关系?你知道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吗?一个个都是被抽去灵骨,挖走心脏……饿鬼要你的灵骨和心脏干什么,那肯定是同为修行者的人干的啊。”
话音一落,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为何都有些不寒而栗。
饿鬼虽然可怕,但知道那是异类,天然站在对立面的,可对同道下手的人……
好半晌,才有人很小声说道:
“不会吧,拿人来炼药,这……”
邪魔都没有这样可怕。
跟这一比,好像这饿鬼横行的世道都变得没什么了。
静谧昏暗的堂屋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真的吗?我不信。”
“谁?!”几名散修吓了一跳,跳起来四处张望,没想到这里面还有人,他们之前却谁都没发现。
那声音透着一股懒散,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
“路城主那样的人,就算要炼药,天下间什么样的至宝没有,怎么会选又臭又脏的人呢?”
其他人:“……”
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吐槽。
几人发现声音来自身后,那里是屋中最黑暗的地方,只能看到个模糊轮廓,看身形似乎是坐着,几名散修紧张戒备着,一时不敢靠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没理他们,自顾感叹了句。
“这世道饿鬼吃人,人也吃人,饿鬼堂堂正正吃,人却遮遮掩掩,不敢亮出身份,人不如鬼啊。”
一名年长的散修上前,沉声问道:
“阁下到底是何人,藏在此处有何目的?”
另一名年轻点的修士脑中闪过一丝灵光,不知想到些什么,看着黑暗中的模糊轮廓开口说道:
“修行者的灵骨本就是难得之物,天赋越高,其灵骨越珍贵,不是随便什么宝物能比的……而阁下所说的至宝,也没那么容易得到。”
“我想要,自然就能得到。”那人随意说着然后站起身,身姿挺拔,比在场其他人都高。
几位散修紧张地连连退后几步,他们看不出眼前人的修为,却感觉到了极大的压迫,比之前面对鬼将时更可怕。
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声响,似乎有人被饿鬼追赶,正往这边逃来。
几名散修相互对视,面色一变,他们感受到了可怕的气息,透过封闭起来的门窗缝隙,依稀可以看到不远处黑沉沉的天空,黑气翻滚,正直逼此处而来。
“不好,一大群饿鬼来了!”几人面色大变,一时也顾不得黑暗中的那人,想着赶紧逃离此处。
看那煞气的浓郁程度,不知有多少饿鬼裹挟在一起,甚至可能还有超越鬼将级别的饿鬼,那绝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几名散修冲出大门,然而不等他们跑远,那群被追赶的人已经接近,而看清他们身后的情形时,几人都骇然失色。
那哪里是一群饿鬼,恐怕是一座城里的饿鬼都来了吧?这些人是做了什么,怎么搞得全城的饿鬼追杀?
逃离的路线全都被包围来的饿鬼堵住,只能退回去。
“快退到屋里去,结防御法阵!”当先领头的明显是宗门弟子,与他一起逃来的多数是的同门,冲进屋子里后“碰”地把门关上,贴符箓的贴符箓,画阵法的画阵法,各显神通。
“我说几位道友,你们是怎么招惹这样一大群的?”看到后面密密麻麻分不清人头的饿鬼大军,那几名散修不由头皮发麻,一边跟着防守,一边开口问道。
那为首的宗门弟子抿了抿唇,一脸严肃道:“我们尝试攻入鬼哭涯。”
几名散修齐齐一静,那问话的散修对他竖了竖大拇指。
“碰!碰!碰!”
不等屋里的人再多说两句,追过来的饿鬼一个个不要命地往墙上撞,要不是提前贴了符箓,根本挡不住几下。
“快,大家一起防御,不能让饿鬼闯进来!”
此刻他们人虽然也不少,但比起外面密密麻麻的饿鬼群,若防线破开,让饿鬼闯入,所有人都会被撕成碎片。
饿鬼将整个屋子包围,阴煞之气侵袭,温度骤然降低。
——他们能挡住饿鬼的攻击,却挡不住阴煞之气侵入,好些人只撑了片刻便支持不住,抖着身体站立不稳地跌倒。
防御结界摇摇欲坠,众人面色大变,不少人露出绝望之色。
慌乱中,之前那名散修忽然想起屋里还有一人,转头往黑暗中望去,却见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轰——”
防御结界破碎,所有人被震飞吐血倒地,一个个面露恐惧与绝望,有人努力地爬起来欲要拼命,可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饿鬼进来。
外面不知何时变得一片安静,屋内众人心中忐忑,彼此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那名为首的宗门弟子咬咬牙,上前主动打开门,然而怔在原地。
哪里有什么饿鬼,外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背对他们站在那里——
啊?人,哪里来的人?
他突然反应过来,应该是外面那人救了他们,可什么人这么厉害,能在顷刻间消灭那么多饿鬼?
“啊,是你!”
之前的散修认出外面站着的是谁——其实他没有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可那种气质却很独特,让人不会错认。
“这里是阿雪住过的地方,谁都不能破坏。”他说着,缓步转过身来,望向身后神色各异的修行者,很平淡地问了句。
“你们,想死吗?”
现场死一般的静默。
这一个人,带给他们的感觉比之前那些饿鬼更可怕,更何况,就在刚才,他一个人解决了所有饿鬼,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出手的。
“啊,你是扶渊!”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一声。
顿时如同往平静湖面扔进块巨石,众人脸上露出震惊错愕之色,比面对那一大群饿鬼更恐惧,恐惧中夹杂着愤怒仇恨等复杂情绪。
扶渊并不在乎这些人想什么,他打量着眼前的庭院,脸上淡淡的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作为凭一己之力灭世的应谶者,扶渊的大名已经传遍天下,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乍然遇到扰乱天下的罪魁祸首,短暂的混乱后,众人迅速达成一致协同对敌。
“扶渊,你为整个天下带来灾难,万死难赎。”
“杀了你,天下的苍生才有救。”
“杀扶渊,救苍生!”
“杀扶渊,救苍生!”
众人喊着举剑朝扶渊攻去,尤其是那些宗门弟子,简直视死如归,对扶渊的恨超过对自己生命的珍视。
倒是那些散修落在后面,虽然也跟着发起攻击,却留有余力,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开玩笑,以一己之力灭世的大魔头,又岂是他们这些人能对付的。
何况如今饿鬼道已经降临,天下各处都出现鬼域,就算杀了扶渊,真的就能阻止这场浩劫了吗?
“麻烦。”
扶渊轻啧一声,他不想破坏这个路行雪曾经住过的地方,随手一挥,煞气弥漫,比之前饿鬼包围时更加可怕。
“滚出去,别死在里面。”
随着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飞出了院子,一个个跟下饺子似地跌到外面的街道上,口吐鲜血,脸色煞白。
扶渊没有出手杀死这些人,但他们接连被煞气侵袭,尤其扶渊这一下,虽然没杀死他们,却也受伤不轻,如果再遇饿鬼,几乎没什么抵抗之力。
运气好,或许还能活着离开洗雪城,却也伤及根基,此后恐怕修为都难有寸近——这或许不比死了好多少。
但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一个个惊恐地回首望向那栋屋子,却见那里已经被浓郁的煞气包围,根本看不清,更进不去,靠近都难。
有人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这里是城主府,路行雪曾经住过的地方。
再看扶渊,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早已不见踪迹。
扶渊出现在洗雪城的消息很快传开,更多修行者向洗雪城赶来。
他们不知道扶渊为什么来洗雪城,但既然扶渊离开不明峰,就要趁此机会除掉这个大魔头。
只是当这些人赶到时,搜遍整座洗雪城,却都不见扶渊踪影,倒是清剿了一遍洗雪城的饿鬼,救出不少被困在这里的人。
扶渊不知道有人来围剿自己,知道了也不在意,此时的他正站在当初与路行雪一起跳涯的地方。
“你说能唤醒阿雪的东西在这里?”扶渊忽然开口问了句,他身周分明没有人,却有个机械般的声音响起。
“我不确定……但宿主昏睡不醒,是因为他为你强行打开黄泉之门,不然你无法召唤饿鬼道降临……当初是在鬼哭涯解封的黄泉印记,或许这里能找到他沉睡的原因。”
扶渊听后沉默不语。
那个声音迟疑地问道:“你一直知道我的存在?”
扶渊自顾思索着,闻言漫不经心应了声。
他能听到每一个穿越者跟系统交流的内容,但把系统揪出来却是第一次。
从檀叶寺离开后,路行雪陷入昏睡一直不曾醒来,扶渊试过很多方法都没用,要不是确定人还有呼吸,是活着的,恐怕他就不只是召唤饿鬼道降临那么简单了。
宿主沉睡,系统也跟着陷入休眠,系统不知道扶渊是用什么方法把自己揪出路行雪脑海,它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
“你为什么要灭世?既然那么在乎路行雪,一起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不好么?”
这是系统想不明白的,它能看出宿主和主角是在乎彼此的,羁绊越来越深,可为什么还是走到灭世这一步?
如今这个世界与末世何异,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换句话说,它的任务已经彻底失败。
如果系统是个人的话,那么它此时的感受就是万念俱灰。
“你知道吗?这是最后一次了,你最后一次轮回……世界毁灭,所有一切走向终结,不会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听了系统这些话,扶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系统很挫败,感到深深地无力,明明这次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为什么还是会失败?
“你知道阿雪喜欢什么样的装修吗?”扶渊忽然开口问了句,把本就消沉的系统问得更加自闭了。
现在是问这种事的时候吗?世界都要毁灭了,谁还在乎宿主喜欢什么样的装修啊?!
“真没用。”扶渊随口点评。
本来以为系统把路行雪带来这个世界,应该会对路行雪有更多了解,结果这系统一问三不知。
看着扶渊准备往鬼哭涯跳下去,系统不死心地再次问了遍。
“你到底为什么要灭世?而且既然已经灭世了,为什么又还要唤醒路行雪?”
醒过来一起看世界毁灭吗?
那还不如就这样永远沉睡下去。
扶渊张开双臂,此地没有风,乌黑发丝与宽大袖袍却自飘动起来,从背后看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鹏鸟。
原本没什么表情的人微微勾起嘴角,笑得好似暖日里的春风。
“你不觉得,一起生,一起死,才是这世间最浪漫的事情吗?”
“世界毁灭又怎样,谁在乎呢?”
最后一个字音还未落下,他已向着鬼哭涯扑下去,鼓荡的风灌满袍袖,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隐隐伴随气急败坏的骂声。
第77章 (二更合一)
鬼哭涯禁锢着无数饿鬼, 这里的饿鬼无法离开,也找不到归处。
说是饿鬼,却有更多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如今饿鬼道降临人世, 鬼哭涯与饿鬼道勾连,对于鬼哭涯的饿鬼来说,相当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然而, 当扶渊再次来到鬼哭涯时,却发现此地的饿鬼并没有怎么减少。
扶渊找到当初交流过的那只老鬼,问它二十多年前的事。
老鬼还是那副样子, 从残碑里飘出来, 似乎不知道外面已经变天,猛地看到扶渊不由眉毛一竖, 叽里呱啦张嘴就骂。
“好你个小子, 又来打扰老子安眠, 别以为死人就不需要睡觉。”
“上次丢下老子的账还没跟你们算呢, 怎么这回又来——”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皱起眉头疑惑地往扶渊身后张望。
“另外那个病怏怏的小子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不等扶渊回答,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哈”地大笑一声, 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
“不会是死了吧?就那副病歪歪的样子, 我就说活不长——”
剩下的话像突然被扼住喉咙似的, 戛然而止,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他是鬼魂,怎么会被人掐住脖子说不出话呢?
老鬼骇然失色, 仔细看扶渊, 这才发现不同。
上次分明还只是个修为不错的年轻人,这次却完全看不透, 而且还给他一种远超鬼王的威压。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老鬼惊疑不定地不住打量扶渊,扶渊简单教训了下便放开老鬼,懒得说话,抬手一挥,一条诡异的大道在虚空浮现,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却使得四周空间发生扭曲。
“饿、饿鬼道?!”老鬼骇然失色,比之前看到黄泉路还要震惊。
“饿鬼道怎么会现世?难道……”
扶渊淡淡瞥了老鬼一眼,这老家伙果然知道些什么。
简单将外界的事说了遍,扶渊再次问道:“二十多年前,鬼哭涯发生过什么?”
扶渊知道,鬼哭涯虽然是活人禁区,但也不是完全没人到来过。
就他知道的,姬鱼容与姬宵烛就都曾经来过,姬鱼容最后更是以身为殉,死在鬼哭涯,剩一缕执念镇压着黄泉之路。
而这两个人,都与路行雪有关系。
老鬼脸上神情变幻,他一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鬼魂,还有如此丰富多变的情绪,也是让人惊奇。
最后,他抬头瞥了眼扶渊,”跟我来。”
扶渊跟着老鬼来到一个遍布墓碑的地方,数不清的黑色墓碑占据整个视线。
那些墓碑都很残破,遭风雨侵蚀,静默地矗立在那里,不知多少岁月。
“这里是墓山。”总有些不着调的老鬼,此刻神情颇为肃穆,指着那看不到尽头的黑色墓碑沉声说道。
“所有葬身鬼哭涯的人都会形成一座墓碑,最远的已不可考。”
老鬼往前飘了段距离,停在一座满是风霜痕迹的残碑前。
“不管是变成残魂也好,饿鬼也罢,哪怕只剩一缕执念,也会有碑留存……只有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墓碑也会跟着消失。”
“很多年前,有个耍枪的女娃子来到鬼哭涯,取走了一样东西,同时也留下了一样东西。”
扶渊猜到那人或许就是姬鱼容,追问了句,“是什么?”
“我不知道。”老鬼很干脆地摊了摊手,看到扶渊眸色微冷,赶紧解释道:
“我真不知道,那时鬼哭涯发生异变,很多饿鬼被吞噬,我是被吵醒的,看到那副景象哪里敢靠近……等到异变平息,便看到那女娃子一副受到重创的模样,跪向祭坛叩拜,说为天下苍生求取一样东西,此生难报什么的。”
“还说什么今日没有选择,来日会留下选择,自己为一线生机付出所有,就是为了后人不必像她一样,可以多一丝选择机会。”
“说完之后把什么东西丢向祭坛,没过多久,那祭坛便化作墓碑,我便知道那女娃子应该死了。”
老鬼说完后沉默下来,他死的太久,记忆不全,但在看到那个女娃子时突然想起一些东西。
那些东西太过沉重,让他不愿深思,只想赶紧睡一觉再忘掉。
老鬼抬头望向虚空,眼神无尽沧桑,似望着遥远的过去。
“所以……灭世之劫终究还是降临了么?”
扶渊没有理他,盯着那墓碑看了会儿,突然动手打碎,老鬼顿时惊醒,想要阻拦。
“哎,你这是干什——”
残存的墓碑轰然碎开,化作无数黑色光点,在虚空聚拢成一道身影。
老鬼看着那有些熟悉的面容,不由慢慢张大嘴巴。
虚空中的身影遥望远方,浑身散发出一种苍凉寂寥之感。
“终于还是来了么?”她长长叹息一声,收回目光,与下方的扶渊对上视线。
“你就是谶言里的灭世之人?”女子淡声问道。
扶渊无所谓笑了笑,“是吧。”
女子看着他的目光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她的眼神平静而包容,似乎还有着一丝怜爱。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扶渊脸上笑容微顿,女子继续说道:“这天下是亡是存,原不该你一个人背负……也不该让那个孩子独自背负。”
“但既然你来到此处,说明那孩子出事了。”
扶渊听到这里心中一紧,不由开口问道:“你知道怎么唤醒阿雪?”
女子微微一怔,“阿雪?……这孩子昏睡不醒么?”
扶渊将事情原委简单讲述一遍,女子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眸光微闪,嗓音哑了几分。
“行雪我儿……终究是为娘的对不起他,让他从小便背负太多。”
扶渊眸色微沉,想起当初在望乡台的镜中看到的画面,路行雪体内的黄泉印记,正是眼前这女子亲自种下的。
虽然知道这女子是路行雪的娘亲,虽然知道她那样做情有可原——但扶渊还是心疼路行雪,愤怒于他刚出生便被如此对待。
“所以,你早知今日,才给阿雪种下黄泉印记?”扶渊看着虚空中的女子,一字一句地问道。
姬鱼容看出他的不满,却没有生气,反而淡笑了下。
“你可知,灭世之劫为何而生?”姬鱼容没有回答扶渊的话,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扶渊眉头轻蹙,灭世之劫因何而生……不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会灭世吗?
扶渊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许曾经想过,但经历过那么多次绝望的轮回,不管曾经有没有找到答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对于天下人来说,灭世的源头是他,只要杀了他,或许就能阻止灭世。
似乎看出扶渊想法,女子叹息一声,再次遥望远方。
“天道自毁,人何能救?天地之间,众生皆蝼蚁,生也由已,亡也由己。”
“天道自毁……天道自毁……”老鬼低声喃喃,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大变,一会儿绝望,一会儿悲伤,神情似哭似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不是天道不眷顾苍生,是天要自灭,人亦自灭……”
“怎么救?如何救?”
“哈哈哈,不如睡去,不如睡去,就此长眠不醒……”老鬼癫狂大笑,飘然远去。
扶渊只是淡淡瞥了眼老鬼便收回视线,他不在乎这个世界是怎么灭的,也无所谓是不是长眠。
现在他醒着,阿雪睡着,那就不可以。
“如何唤醒阿雪?”不管姬鱼容提什么苍生浩劫,扶渊只执着于这一个简单问题,姬鱼容被他问得微微一怔,继而笑起来,微笑微暖,然后平淡地说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行雪是异世之魂。”
扶渊瞳孔骤然一缩,系统更是惊得忘了隐藏。
“什么,你怎么知道宿主不是这个世界的?!”
姬鱼容听到系统的声音,却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微微怔愣一下后,很快脸上又恢复淡淡笑容。
“是我把他召唤来的,只是中间出了点问题,导致这个世界的行雪魂魄不全……不管是此地的天道,还是此间生灵,注定都将走向毁灭,唯有异世之魂能带来一线生机。”
“他托生在我腹中,成为我的孩子,我没有尽到为娘的责任,却要他背负起整个天下……”姬鱼容泪光微闪,声音哽咽,身形逐渐在淡化,她知道时间不多了,转眸望向扶渊。
“不管他之前是谁,此生是我的孩儿,出生起便承受莫大痛苦,为这天下挡了二十年灾劫,已经足够了……”
身影越来越虚化,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
“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起他,也是天下人欠他的……他不醒,是不愿醒来,只要这世间还有他眷念之人,最终会醒来的。”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虚空中已经不见女子的身影。
扶渊久久沉默,系统更是震撼难言。
它不是绑定路行雪的系统吗?为什么除了自己的宿主外,一个个的这么多人好像都知道它的存在?
而且,明明是自己绑定的路行雪,怎么成了姬鱼容召唤的了?
系统感觉自己若是个人,此刻脑袋都要大了。
突然灵光一闪,程序里好像多了些什么。
它一直以来是知道扶渊要灭世的,而为了阻止扶渊灭世,所以绑定宿主,让一个个穿越者做攻略任务,最后拯救世界。
但前面全都失败了。
系统一直机械重复地做着这件事,它知道最终扶渊会灭世,但不知道为什么要灭世;
它绑定异世之魂来攻略扶渊,拯救世界,只以为核心程序是这样写的,从未想过为什么。
但现在它知道了,为什么每一次轮回都走向灭绝,源头不在扶渊,而是天要灭亡,扶渊只是一个执行者而已。
为什么它要一次次绑定异世界的灵魂,那是因为唯有天道之外的存在,才能带来一线生机。
而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如果最终依旧无法阻止世界毁灭,那一切便将走向终结,再无重来的机会了。
——路行雪,是最后的希望。
“必须让宿主醒来,不能就这样放弃!”想明白一切的系统急声道,催促扶渊赶快回去唤醒路行雪,它相信宿主有眷顾的人,那个人就是扶渊。
然而扶渊却一点都不急,知道路行雪只是自己不愿意醒,他好像一下安心了许多,之前的浮躁急切全都消失不见。
“阿雪之前太累了,让他多睡会儿。”
系统急声道:“再睡下去世界都要毁灭了!”
扶渊语气依旧不疾不徐,“那在世界毁灭前一刻,我会唤醒他,一起看烟花。”
系统:“……”
麻了。
扶渊离开鬼哭涯往回赶,脑中思考着从姬鱼容那里得到的信息,信息量有点大,不过他大多不在意,只除了——
“原来之前的城主也是阿雪么?”
系统因为之前的事还有些提不起劲,蔫嗒嗒地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知道穿越需要灵魂契合,但是同一个灵魂的情况以前没遇到过。”
扶渊嫌弃,“你能知道什么。”
系统委屈,它确实不知道啊。
不过现在想起来,其实有很多蛛丝马迹可以佐证。
比如原主从小便犯有头痛症,宿主似乎也有头痛症。
原主从小病弱,所以狂躁易怒,而且嗜血暴戾,据说很少能有跟人进行正常交流的时候……这些症状或许不只是因为从小被下蛊毒所致,更因为缺失了部分魂魄。
所以在宿主穿越来后,所有症状好像都变轻了许多。
而宿主与原主的灵魂融合得也很顺利,宿主后来常常不自觉就代入原主,这便是因为那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系统越想越觉得事情早有症兆,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不过它很好奇,宿主前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单单他被姬鱼容召唤而来。而比起其他穿越者,这个宿主似乎也是最有希望能拯救世界的人。
……
静谧淡雅的房间里,雪白轻纱垂落,将榻上的人完全遮掩其中。
窗边的细长青花瓷瓶中,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镂空的香炉轻烟袅袅,游丝上浮。
微风轻拂,游丝飘摇。
纱帘轻轻晃动,房中多了道人影。
扶渊跪坐在床榻上,小心将昏睡的人抱起拥入怀中,另一只手端着个瓷白玉碗,里面盛着鲜红液体。
他对着玉碗抿了一口,然后压向路行雪的唇,将嘴里的液体渡进去。
很快,一小碗喂完,扶渊脸色有些发白,路行雪的脸色比他更白,紧闭双眸,纤长睫毛留下淡淡阴影。
而原本苍白的唇,此时却一片嫣红,嘴角更有淡淡血渍溢出,衬得人莫名多出几分妖艳。
扶渊倾身过去,舔吻去那丝血迹,末了不舍离开,将人圈在怀里,细细密密吻着那微凉而柔软的唇。
“阿雪,原来你一直都在,原来我们很早就见过……可惜,我那时未曾仔细看过你。”
直到将那微凉的唇吮吻得有了温度,染上绯红,扶渊才颇为满意地放开,在眉心落下一吻,然后好好将人抱住,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可惜之前每一世,城主都早早死了,没能等到你来……若阿雪你早点来,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今天见到你娘亲了,虽然我不赞同她的做法,但是她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光凭这一点,我还是很感激的。”
“没想到,这个世界本该在二十年前就该灭了……阿雪你护了这个世界二十年,最后却被我毁了,你会不会生气?”
扶渊说到这里停下,盯着路行雪的脸看,似乎想看看他有没有生气,昏睡的路行雪自然给不了他任何表情,扶渊轻叹口气,颇为失望地道:
“就算阿雪你生气也没办法,前面我灭过那么多次,那时你早就已经不在了……阿雪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守了这个世界二十年,可笑天下人却都骂你残暴不仁,好多次你都是死在自己守护的城民手中。”
扶渊突然变得多话起来,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似乎要把无数轮回中的话都说出来。
他原本不是个话多的人,此时却突然控制不住倾诉欲,想将满腔的话都说给怀里的人听,不管这人听不听得见,他只说与这一人听。
“如果早知道这个世界有你在守护,那我……不过,这并不是阿雪你自己的选择,如果让你自己选择,你会愿意守护这个世界二十年吗?”
“你娘亲说,曾经没给你选择,现在留给你自己选择……所以阿雪,你还愿意守护这个世界吗?”
扶渊问完,静静地似乎在等待路行雪的回答,路行雪在他怀中闭眸沉睡,给不了任何回应。
扶渊轻轻抚摸怀里之人的脸颊,眸色深沉,很是复杂,“守护天下太累了,所以阿雪才不愿意醒来……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这一次,不管阿雪选什么,我都会守护你。”
“扶渊,会永远守护他的城主。”
轻烟袅袅,游丝环绕。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轻微的叹息。
“其实灭世也很累的,毁灭了一切,最后只剩自己。”
“茫茫天地间只余自己一人,好无趣,好无趣啊……”
第78章 (二更合一)
众多修行者赶去洗雪城, 并没有堵到扶渊,后来传出扶渊去了鬼哭涯的消息。
现在的鬼哭涯比之前更可怕,很多人觉得鬼哭涯才是饿鬼的源头, 只有毁了那里,或许就能阻挡源源不绝的饿鬼降临。
没人知道扶渊去鬼哭涯是做什么的,但凭他能在鬼哭涯来去自如, 更加坐实他灭世魔头的身份。
在那之后不久,结界裂缝陡然暴发,数量一下比之前多出一倍, 世人都觉得必是扶渊在鬼哭涯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 消失的天赋修行者越来越多,这些人并不是死于饿鬼之手, 而是被抓走抽骨挖心, 跟当初洗雪城城主府做的一样。
关于用修行者的灵骨与心血炼药, 可以提升资质与天赋的流言渐渐传开, 甚至不知从哪里流出一份丹方, 其中主要的药材便是修行者的灵骨与心血,天赋越高年岁越少者, 效果越好。
一时之间, 人人自危, 家里有天才少年的, 更是将自家孩子拘在家里,半步不让踏出。
虽然那丹方被很多人知晓,暗地里更不知有多少人照着方子炼制, 但天下人却将矛头直指扶渊与路行雪两人。
说是那样邪恶的法子是扶渊想出来的, 就为了救路行雪,提升路行雪资质让他踏上修行之路。
受到迫害的修行者, 对这两人更加恨之入骨,得知这两人在不明峰,号召天下正义之士讨伐。
“杀扶渊,救苍生”的口号,也变成“除邪魔,挽天下”。
以玄一宗为首的修仙门派,率领各大小宗门的修行者,齐上不明峰。
值得一说的是,雪月宗依旧紧闭山门,并未参与此次征伐,这招致许多骂名,也让雪月宗的声望降至谷底。
若不是有胥游带领一些弟子,以个人名义参与此次征讨,怕是雪月宗要被从正道除名。
……
离不明峰最近的乌角镇,原本因为结界缝隙的存在而化为鬼域,但当此地被选为讨伐前哨后,便集合众多修行者之力,将鬼域铲除。
如今这里集齐天下各处的修行者,让原本死寂的小镇变得热闹非凡起来。
“这雪月宗怎么回事,怎么一开始就做起缩头乌龟了?”
“你不知道吗?据说那路行雪便出自雪月宗,与宗主还有亲缘关系,这种情况下,做不到大义灭亲,就只能避嫌了。”
四处点起的篝火,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大声议论,对即将开始的讨伐满怀豪情,毫无惧怕。
似乎有他们这么多正道修士集结,不管什么邪魔都挥手可灭,届时能杀掉那大魔头的人,必将名传千古,留下一段佳话。
在这样喧嚣的热闹中,有那么一群人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穿着宗门弟子服饰,围拢在篝火旁,既没有喝酒吃肉,也没有参与任何讨论,安静得有些怪异。
有名年轻的弟子受不了这份安静,抬头看了眼对面的人,怯怯地开口说道:
“胥游师兄,我们真的要跟着一起上不明峰吗?……宗主没让我们参与这次讨伐,燕寒空师兄也没来……”
后面的话在胥游安静看过来的眼神中渐渐消音。
“你为什么觉得我们不该去?”胥游看着年轻的师弟淡声问道。
师弟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敢说,又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说。
周围的大声议论传入众人耳中,不少人提及雪月宗,语气都不太好,作为雪月宗的弟子,众人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他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作为修行者,值此天下危难关头,本该挺身而出,宗门闭世也就算了,那个为天下带来灾祸的人还与雪月宗有关,让他们的身份也变得尴尬起来。
不是没有人埋怨路行雪,但因着路行雪与宗主的关系,平时不太敢说出来。
此时亲耳听到因为路行雪一人的关系,带坏整个宗门名誉,这些弟子心里就更难受了。
——可是这样不顾宗主的命令去讨伐那两人,好像也不对。
胥游没再说什么。
其实他也分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他本来是带领师门弟子去消灭饿鬼的,在听到天下修行者要来征讨不明峰时,未经思考,就这么赶来了。
路行雪,此人作恶太多,也给宗门带来太多麻烦,早该死了。
不,他是鱼容师伯的孩子,宗门维护他是应该的。
胥游盯着燃烧的篝火,眼眸幽深,瞳孔深处映照出两簇火焰。
到处是喧嚣热闹的声响,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翌日。
众多修行者从乌角镇出发,齐攻不明峰。
虽然现在是白天,但不明峰被煞气笼罩,天地间一片灰暗。
乌角镇离得不远,到处也是暗沉沉的,不见天光,仿佛永夜降临。
众人身上都带了抵御煞气的法器,否则根本无法靠近不明峰。
然虽则如此,随着离不明峰越近,感受到的压迫就越强,一些修为弱些的,几乎快要迈不开脚步。
眼前矗立的山峰看不出原样,被浓浓煞气笼罩,远远望去像一头巨大无比的怪物蹲伏在那里,令人望而生畏。
昨晚的豪情似乎在身临其境时消褪。
据说没有人可以登上不明峰,除了此地被煞气笼罩外,更因那灰扑扑,占据整座山峰的饿鬼。
这里的饿鬼超过任何一处鬼域,级别也不是那些鬼域可比,别说是鬼将,鬼王都不只一头。
等到再靠近些,便能看到不明峰的上空似悬浮着一条虚幻大道,上面影影绰绰
,飘荡着数不清的诡异黑影。
修行界的人已经知道,那便是饿鬼道,传闻中被镇压在地狱的三恶道之一。
天道有变,轮回失序,善道不存,恶道现世。
——这是真正的大劫。
没人知道扶渊可以召唤多少饿鬼,所以更要阻止扶渊,否则等他将整个人间变作鬼域,那所有人都不再有活路。
为了此次征讨,各大修仙门派都做足准备,看到众人快坚持不住时,玄一宗的弟子出来结成法阵,檀叶寺的僧人诵念经文,其他各派也是手段齐出,各显神通。
终于,他们来到不明峰下,飘荡在附近的饿鬼闻到活人气息,顿时围了过来,但很快被消灭干净,一时群情激昂,士气大作。
“也不过如此,待我等攻上山头,必要叫那扶渊跪地求饶!”
胥游与雪月宗的弟子站在后面,他们隐隐被其他修行者排斥,只有彼此间相互依靠,第一轮作战下来,便有两名弟子受了伤。
其中一名受伤的弟子心中有些怨气,瞥了眼前方的修行者,低声嘟哝道:“现在倒是会说大话,等真的见到扶渊,看还能不能说得出来。”
胥游淡淡看过来一眼,受伤弟子撇撇嘴,“师兄,是这些人做得太过分了,我们明明是跟他们一起的,却故意把我们排除在外,眼见我们被那么多饿鬼围攻也不支援。”
这句话引起其他弟子共鸣。
“就是,这些人一点都不给我雪月宗面子,全都去捧玄一宗臭脚……我雪月宗只是不跟玄一宗比而已,真论实力,玄一宗未必强过我雪月宗。”
“这还只是在山脚呢,便如此不齐心……靠这群人,真能打上去吗?”
胥游默默听着几位同门的话,没有开口,抬头往上望去,到处都是飘荡的饿鬼,以及更远处看不见的黑暗。
众人往上艰难攀登,渐渐出现伤亡,但每向前攀登一步,便让他们多看到一分希望。
……
无人能看见的山巅,并非外人想象中的阴森昏暗。
这里视野开阔,俯瞰脚下云海生烟,远处青山可见,头顶蓝天白云,风景如诗如画,而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更是为这幅画增添几许缱绻。
扶渊用披风将路行雪裹紧抱在怀里,伸手将他被山风吹乱的发丝理顺,他没有看向山下大举进犯的敌人,而是遥望着远方的青山云海,轻声对怀里的路行雪说着话。
“阿雪,你看这里的风景多美,你喜不喜欢?”
“我知道你喜欢清静,我不会让人来打扰你的……不会打扰我们。”
“檀叶寺那个净化大阵挺好的,要是能把整个天下净化下,那才好。”
他面上带笑,嗓音柔和地问出可怕的话。
“阿雪,你说我杀光这天下的人,就我们两个,这样是不是也挺好?”
“不好!”
沉睡的路行雪没反应,系统喊得破了声。
自从被扶渊从路行雪脑子里揪出来后,系统便无法再进入宿主脑子了,每天像个幽灵一样飘在扶渊身边,时不时听他说些惊悚的话,整个统生灰暗无光。
“把所有人都杀了,那这个世界也将不复存在。”
扶渊轻描淡写道:“不是还有我和阿雪在?我们两人足矣。”
系统憋屈,它回忆了下原本的剧情,发现每次扶渊灭世后,自己都是活下来了的,只是他觉得独自活着没意思,所以最后自毁了。
也就是说,如果扶渊不自杀,他能一个人活到地老天荒。
“可是……可是……”系统“可是”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那样的世界,不是宿主想看到的吧?”
扶渊沉默,垂眸看向怀里的人。
所以,阿雪,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
“轰——”
一声震天响,围过来的饿鬼被符箓炸飞,大大缓解雪月宗弟子的压力。
“胥游师兄,你有这么厉害的符箓不早点拿出来用。”一名弟欣喜地说道,其他人也露出开心表情,这符箓的威力堪比金丹巅峰,哪怕是元婴期修士去猝不及防之下也会受伤。
胥游解决眼前的危机,脸上却毫无喜色,眉目冷沉,抬头向山上望去一眼。
走到现在,所有人几乎都拿出了压箱底的东西,然而路途却还只到一半。
来之前,他们知道不明峰难以攻打,但没想到会这么难打——还没见到扶渊大魔头的面,来的人已经死了快一半了。
胥游沉默片刻,拿出了临行前向月太上长老交给他的东西。
这东西本来打算在跟扶渊决斗时用的,但现在不用不行了,他们连山顶都上不去。
伴随“嗡嗡”地剑鸣,刺目的金光照亮整个半山腰。
“啊,是剑气!”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雪月宗几名弟子彼此对视一眼,也露出惊喜之色。
“这……这是向月长老的‘落九天剑’!”
雪月宗的太上长老向月是名剑修,而且还是当世顶级剑修,其本命剑为落天九。
胥游离开雪月宗前,向月凝聚了一道剑意封入他体内,让他用在关键时刻。
不远处,那名玄一宗的带头弟子,也拿出了宗门给的保命手段。
一个可以抵御元婴巅峰攻击的防御法阵。
攻击手段有了,防御阵法也有了,此刻两方摒弃前嫌,聚集在一起向着山顶冲锋。
剑气化作一柄巨剑,对着山头猛地一剑劈下,被剑气扫荡到的饿鬼一个个被撕得粉碎。
众修士在防御法阵的保护下一股作气往前冲,所有人暴发出最强大的力量,士气如虹,形成摧枯拉朽之势。
原本看着很遥远的山头好像一下子就近在眼前了。
“轰隆隆——”
整座山体都在震颤,树木滚石纷纷往下砸落,却被交战时散发的剑气剿得粉碎。
山峰之巅,扶渊往这边投过来一眼。
“嗯,阿雪,你那个阴魂不散的师兄好像又来了,他不会是又想来杀你的吧?”
扶渊目光落在胥游身上,忽地微微一凝,片刻后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有意思,这人身上居然也被下了蛊,难怪……”
扶渊见过胥游不只一次,只是以前他无法看出胥游身上问题,此刻他彻底觉醒,勾通幽冥,掌控饿鬼道,这天下间便少有能瞒住他双眼的事。
胥游身上被人下蛊,这蛊却与路行雪身上的不一样。
胥游抬眼,看到了坐在山巅峭壁之上的人,一瞬间怒火充斥胸腔,双目满含杀意。
“扶渊,交出路行雪!你要颠覆这天下也就算了,为何拉着我雪月宗的人与你一起担负骂名?!”
相比胥游的剑拔弩张,曲起一条腿坐在悬崖边上的扶渊显得散漫极了,而这份散漫在胥游等征讨不明峰的修行者看来,就是对他们的轻蔑和无视。
不只胥游愤怒,所有修行者都怒发冲冠,恨不能冲上前将扶渊毙于掌下。
扶渊微微皱眉。
这些人声音太大,会吵到阿雪睡觉的。
他将路行雪往怀里拢了拢,一只手捂住路行雪露在外面的耳朵,腾出另一只手,随意地朝下方挥了挥。
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爬上来的修行者们,断线风筝一样飞起来,跌落到半山腰,“哎哟”“哎哟”的惨嚎声响起一片。
原地只有少数几个人硬扛住,留了下来,没有被甩到山腰。
胥游是其中一个,但也受了不轻的伤,一口血喷出来,脸色煞白。
哪怕受了如此重伤,胥游也毫无退意,他目光死死盯着扶渊怀中,握紧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方才扶渊出手时,胥游看到他怀里还抱着个人,不用想也知道,那必是路行雪。
传言中路行雪在离开檀叶寺后便一直昏睡不醒,如今看来传言是真。
“扶渊,交出路行雪。”胥游一字一句,整个人充满肃杀之气,战意比之前更加强烈。
扶渊敛了笑容,漠然望向他,“交给你,待如何?”
胥游被问得微怔,似乎没想到扶渊会这么问,但顿了片刻后,绝然开口道:“路行雪终归是雪月宗之人,如今犯下弥天大罪,我等自当清理门户。”
“哼,好一个‘清理门户’。”扶渊沉下脸,冷声道:
“看在阿雪面子上,这次饶你不死。”
话落,四面八方的黑色煞气忽然都朝着几人涌来,化为巨大手掌,将山上剩下的几人全部拍飞,比之前那些人飞得更远,直接跌落到山脚下。
黑雾涌动,原本还只是昏暗的不明峰,转眼间彻底笼罩在黑雾中,一点轮廓都看不见。
活着下来的修行者们个个带伤,望向那黑漆漆的前方,一阵无言,不远处,包括胥游在内的几人,倒地昏迷,生死不知。
此次征伐,终以失败告终。
山顶再次恢复宁静。
扶渊抱着路行雪一直没离开,这一坐就是一天一夜。
清晨微凉的风拂动发丝,落在脸颊上带来微微痒意。
天际云海被橘光浸透,东方既明,漫天金光。
路行雪的脸被藏在毛茸茸的领子里,橘红的光线落在脸上,染上淡淡绯色。
安静坐着一夜未动的扶渊,收回望向天边的视线,凝视怀里的人。
他拿脸颊蹭了蹲青年的脸颊,悠悠叹口气,“阿雪,再不醒,就要错过日出了。”
半轮红日跃出云海,红霞满天,绚烂无比。
如此美景,扶渊却没有多看一眼,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路行雪的脸。
纤长睫毛染着金光,玉一般的肌肤铺了层薄红,诱人沉沦。
扶渊低头,吻住青年的唇,叹息般呢喃了声。
“阿雪,我想你了。”
日出东方,照彻万物。
怀中雪一般的青年,缓缓睁开双眼。
第79章 (三更)
雪月宗。
在征讨不明峰失败的弟子回来后, 雪月宗这次是真的彻底关闭山门了,连在外面清剿饿鬼的弟子都全被召了回来。
此时整个雪月宗的气氛有些沉重。
前往不明峰的弟子,不仅带回众多修士讨伐扶渊失败的消息, 还带回同门的尸体,其他人也都受了伤,其中伤势最重的胥游, 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姬明堂给胥游做了检测,却发现胥游虽然受伤颇重,但不至于让他昏迷这么久还不醒来。
一时找不出原因, 愁眉紧锁只得关门离开。
燕寒空等在外面, 看到姬明堂出来不由担心地问道:“师尊,胥游师弟怎么样了?”
他与胥游号称雪月双杰, 这次讨伐不明峰他却没有参加。
自从宗主宣布关闭山门后, 燕寒空便未再离开过, 他虽然不理解宗主的用意, 但相信宗主。
燕寒空是年轻一辈弟子的大师兄, 或许天赋不是最好的,却是年轻一辈弟子中最稳重可靠的。
看到自己最满意的弟子, 满面愁容的姬明堂不由放缓神情。
“伤势没有大碍, 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昏睡不醒。”
燕寒空听得皱了皱眉, 往房门看去一眼。
“师尊, 据这次去不明峰的弟子说,最后是扶渊亲自出手,将胥游师弟打伤……现在那扶渊早已今非昔比, 一身修为深不可测, 还能召唤饿鬼道……”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姬明堂认真看过来。
“如果他动什么手脚, 我们怕也是看不出来 。”
姬明堂闻言神色一凝,确实,扶渊的手段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想象得到的了。
想到扶渊,不免又想到路行雪,那孩子如今也在不明峰,据说依旧昏睡不醒。
胥游此去也是想带回路行雪,觉得路行雪令雪月宗蒙羞,主张清理门户,之前也一次次针对路行雪,好像对这孩子特别在意。
说起来,胥游小时候还一心想当行雪的哥哥,说要好好保护弟弟的。
这么些年过去,那个襁褓中的孩子长大了,说要保护弟弟的哥哥,却一心想要将犯错的弟弟正法。
物是人非。
姬明堂在心中深深叹息一声。
如果鱼容还在,一定不会让两个孩子走到这一步。
交待燕寒空好生看顾胥游,姬明堂迈步离去。
步伐略显沉重,背影透出一股疲惫和悲伤。
燕寒空看了眼关闭的房门,转身走开。
雪月宗虽然关闭山门,但事情依旧不少,而原本主要负责处理这些事的胥游昏迷,只能他这个大师兄顶上。
过了没多久,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打开,窗幔拂动,床前多了道雪白身影。
“没用的东西。”
来人垂眸盯着床榻上昏睡的人,语气淡漠地说了句,他缓缓抬起手掌,对着床上正要拍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眉头微皱,闪身消失。
燕寒空去而复返。
他看向好好关着的房门,不由皱了下眉头,刚才好像有人在,怎么他来却没看到人,是错觉吗?
燕寒空回来,是想起处理那些事情需要令牌,而令牌在胥游这里。
从书桌上拿起令牌,燕寒空正要离开,走了两步顿住,转身往床边走去,看着躺在床上的胥游,燕寒空叹了口气,开口道:
“胥游师弟,我佩服你攻打不明峰的勇气……只是这天下已经大乱,每个人所能做的事情都有限,我们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或许就是帮老天爷的忙了。”
说着顿了顿,没忍住还是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所以,师弟,快点醒来吧,宗门的事情不能全都推到我一个人头上啊。”
小小抱怨了下,燕寒空正准备离开,余光扫到床上的胥游手指似乎动了动。
他顿时面露惊喜,生怕看错不由走近了些。
只见床上的胥游眉头紧锁,好似陷入什么可怕的恶梦中,额头浸出冷汗,只一会儿便汗湿整张脸。
他攥紧拳头拼命挣扎着,脸上五官皱成一团,似乎十分痛苦。
“不、不要……不许伤害他……”
“我要、我要……保护……弟弟……”
随着胥游挣扎,嘴角溢出鲜红的血,燕寒空脸色大变,赶紧掏出疗伤的丹药给胥游喂了一颗。
他上前唤着胥游,但胥游好似陷入梦魇中醒不来,嘴里不断说着含糊的呓语。
燕寒空急得额头出了冷汗。
师尊不是说伤势没有大碍的吗?怎么还吐血了呢?
不过,看胥游这个样子,倒不像是伤势发作,似乎是陷入什么不好的回忆中。
这种情况,一般叫醒就没什么事了。
随着燕寒空连声呼喊,胥游有了醒转迹象,眉心皱成一团,眼睫抖个不停。
忽地睁眼一口血喷出,双手迅猛地掐住燕寒空脖子,神经质地喊道:“敢伤我行雪弟弟,我杀了你!”
他死死掐住燕寒空脖子,仿佛什么生死大敌,燕寒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掐得差点翻白眼,又不敢太用力怕伤到胥游,只能拿双手去掰他的手。
“咳,放开……师弟,我是你师兄……”
明明还重伤未愈,胥游的双手却跟铁钳一样,燕寒空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的手,完了把脸凑到胥游眼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师弟,看清楚,我是你燕师兄。”
胥游神情怔然,被掰开双手后也没什么应激反应,怔怔望着自己双手。
蓦地,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砸湿被褥,其后仿佛打开什么开关一样,泪流不止。
燕寒空都惊呆了,一下忘了刚才被掐脖子的事。
他手足无措地安慰,“那个,师弟你别哭啊,我刚才不是要骂你……我也没怪你……是师兄弄疼你了么?”
燕寒空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看着默默流泪的胥游,突然就停了下来。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哭得如此悲痛,那双眼睛更是翻滚着他看不懂的浓烈而复杂的情绪,里面有着深深的自厌。
“胥游师弟,你怎么了?”燕寒空轻声问道,好似声音大点会惊吓到什么一样。
胥游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明明哭得如此悲伤,脸上却是一片木然,而眼中翻滚的情绪也全都沉淀下去,只余一片冰冷的灰烬。
燕寒空看得心里咯噔了下。
“燕师兄,”胥游缓缓开口,嗓音沙哑,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麻木,“我真该死,最该死的人,是我。”
燕寒空吓了跳,却不敢说什么刺激他,声音放得更缓。
“胥游师弟,你重伤未愈,该好好休息,不要想那么多。”
这句话却不知戳中胥游哪里的痛点,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他好似被狠狠击中腹部一样,背脊瞬间弓成虹状,脸上痛苦之色更甚。
“燕师兄,带我去执法堂。”
燕寒空皱眉,他实在看不懂胥游这个样子,也从未在这位师弟身上看到这样浓重的绝望。
“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休息。”燕寒空看着胥游正色道。
胥游摇头,执意要去执法堂,最终燕寒空拗不过他,把他带去执法堂。
执法堂是惩戒门人弟子犯错的地方,当初路行雪刚来雪月宗时,就有人提出将他交由执法堂处治。
胥游穿着单薄的衣衫,不顾重伤未愈的身体,与来往弟子注视的目光,在执法堂的殿门外双膝跪地,向着殿内高声道:
“弟子胥游,前来请罪,作为修行者,数次针对曾经的洗雪城主暗下杀手,污其名声,构陷其罪,更甚者于宗门内行刺杀之举。”
“路行雪无辜,罪在胥游,万死难辞。”
话毕,深深伏跪下去。
……
不明峰,依旧还是那座山头。
平滑的石块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点心与一壶酒。
扶渊伸开长腿坐着,姿态稍显放纵,抄起酒壶直接对嘴喝起来,旁边的路行雪抬眸看过来一眼。
拎着酒壶,扶渊淡淡一笑,“阿雪,你身子弱,喝不了酒。”说着将瓷白玉碗往路行雪身侧推了推,“这是雪莲熬的汤,你喝这个。”
路行雪淡淡扫了一眼,没说话,醒来这几天,这些东西他都喝腻了,也不知这人哪里找来这么多补身体的东西。
扶渊见此微微叹口气,“阿雪果然想喝酒么?”
路行雪微愣,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那人突然倾身凑过来,在他唇边吻了下,还探出舌尖舔了舔。
“如何,这酒的味道,阿雪喜欢么?”
路行雪下意识舔了舔唇瓣,果然有淡淡酒味,扶渊盯着那泛着水色的薄唇,眸色渐深,不等他有进一步动作,路行雪忽然开口道:
“这次醒来,我想起很多事。”
或许是因为魂魄补全,灵魂彻底融合,路行雪对原来那个洗雪城城主的记忆,有了更多了解——不,他就是洗雪城城主,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只是这样一来,他发现洗雪城城主的记忆有些混乱,甚至还残缺不全。
造成这种情况的,便是因为原本的洗雪城城主,只有一魂一魄,大多数时候其实都不算正常人。
路行雪想起未穿越前,他总会做些奇怪的梦,醒来后却都不记的……那时,他或许在梦中变成了洗雪城城主。
“那阿雪想起来,是谁给你下的蛊吗?”扶渊问道,这是他在意的事。
路行雪这副病弱身躯有很多原因,魂魄不全是一个,从小被种下黄泉印记是一个,还有一个则是身体里的各种毒,尤以蛊毒为最。
之前郦夫人在路行雪的黄泉领域里,承认毒是她下的,但现在想来,或许大部分毒是她下的,但那种能毁人根基的蛊毒,却不是她那样的世家妇能得到的。
想到这儿,扶渊不由想起众多修仙门派讨伐不明峰的那天,那个叫胥游的人体内也有一种蛊。
“郦夫人说是在路天南的默许下给我下的毒……我记忆中,对路天南没什么印象。”
但这不应该,路天南是他父亲,也是洗雪城前一任城主,路行雪是在路天南死后继任的城主之位。
路行雪关于路天南的记忆很模糊,自姬鱼容死后,路天南便常年闭关,很少出现在人前。
后来他死去,还不如说是失踪,因为没人见过他的尸体。
如果真是路天南给他下的蛊,那又是为什么?自己不是他的儿子吗?
从那些有限的记忆可以看出,路天南深爱姬鱼容,自己身为他们两人的孩子,路天南为什么要给他下毒?
这些想不通,但路行雪有了另外一个猜测。
“我觉得,路天南或许没有死。”
“哦,”扶渊看过来,依旧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因为路行雪提到,所以稍微关注下。
“如果这个人没死,这么多年,他又躲在哪里呢?”
路天南这个名字扶渊完全没印象,这说明他轮回过那么多次,一次都没遇到过这个人。
即使遇到过,或许也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压根引不起他的注意。
路行雪抬眼望向远处的云海,声音淡淡道:
“如果一个人能杀子,未尝不能杀妻……我娘,还有我的小舅舅,死的都不明不白。”
……
雪月宗。
执法堂的大殿前,虽然有着不少人,此刻却鸦雀无声,所有人沉默地望着那跪倒在地的身影,眼中闪过震惊骇然之色。
片刻后,姬明堂从大殿内走出,他是执法堂的长老,掌管执法堂。
眼神复杂地望着台阶下的人,沉默半晌后,姬明堂缓缓开口问道:
“胥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胥游抬了抬头,身体依旧保持跪趴的姿势。
“弟子知道,弟子此来一为认罪,二为指证。”
姬明堂皱眉,“指证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执法堂的其他几位长老也走出大殿。
迎着众多复杂视线,胥游慢慢直起身,眼神坚定地注视前方,嗓音平稳,却字字如惊雷。
“指证太上长老谋害宗门弟子姬鱼容,及其幼子。”
“大胆!”
一声怒喝在众人头顶如雷霆炸响,无边的威压席卷而来,但胥游端正跪着,身姿岿然不动,脸上没有半分惧怕,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
“向月就是路天南,他觊觎自己徒弟,伪装身份与姬鱼容成亲,却又在姬鱼容怀孕后暗下杀手,致其惨死鬼哭涯。”
“其后更是对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出手,种下蛊毒,毁其根基,多年后,更是数次指使弟子除去那个孩子。”
“胥游所言句句属实,如有欺瞒,”
“天诛地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第80章 (二更合一)
胥游连着三句誓言, 一句比一句毒,似乎完全不怕。
他挺直背脊跪在那里,将暗藏多年的阴私隐秘公之于众, 惹得某人勃然大怒,出手毫不留情拍向他。
胥游全盛之时都不是那人对手,更何况此时重伤在身, 哪里抵挡得了,而他也毫不抵挡,依旧那样直直跪在地上, 一动不动, 眼睛都没眨下,任凭那蕴含可怕力量的手掌往自己身上拍来。
姬明堂看得猛然变色, 想也不想迎上前, 但他也不是那人对手, 还未靠近便一口血喷出, 却没有停下。
“住手!”
又一道身影掠来, 与姬明堂合力才拦下那人,交战的余波震碎了屋瓦和地板, 跪在地上的胥游也受到波及, 一口血喷出, 霎时面如纸色, 倒在地上。
“向月长老且慢!”姬休与退后几步稳住身形,开口阻止被怒意冲昏头的向月再动手。
其他长老也纷纷现身,他们没有对向月长老动手, 但显然也不允许向月再对胥游对手。
此刻的向月满脸寒霜, 身上散发骇人的杀气,他死死盯着倒地不起的胥游, 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裹了碎冰。
“忤逆尊长,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咳咳……你也算……你也算尊长吗?”胥游笑咳两声,双手撑地努力想爬起来,一名长老看得不忍,走过去扶起他。
“觊觎自己的徒弟,夺舍伪装他人,杀妻灭子……做出这些事的人,有脸称‘长’,怕是连畜生都不如。”
“大胆!放肆!”向月怒极,出手抓向胥游,他要捏死这个胆敢辱他的孽障。
胥游旁边的弥幽长老一甩拂尘,拉着胥游避开……她也不敢正面跟向月硬抗。
“太上长老先不要动怒,”弥幽笑了笑道,状似安抚道,“这孩子前些日子受了重伤,可能是伤到脑子糊涂了。”
说着转向胥游,一脸严肃认真地道:“胥游,你可知污蔑长老是什么罪,向月长老还是你师祖……你指认的这些,可有证据?没有证据乱说,那就是污蔑。”
没有证据是污蔑,那有证据,就是大义灭亲,清理门户了。
她这一翻话看似在教训胥游,实则是给胥游更多说话机会,让他赶紧拿出证据来。
胥游何尝听不出弥幽长老的意思,他抿了抿唇,苍白嘴唇沾染血渍,身上单薄的衣衫也满是灰尘和血迹。
模样说多凄惨有多凄惨。
姬休与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胥游,虽然没有说什么,但那意思很明显,要胥游拿出切实的证据。
胥游所提及的两人,一个是他的女儿,一个是宗门的太上长老,无论谁都不是能轻易拿来玩笑的人。
其他几位长老也都没说话,年轻的弟子更是离得远远的,不敢太靠近,只有燕寒空就在胥游身后不远,脸上的震惊还未完全散去,显然是被胥游那一翻话吓得不轻。
此时胥游身边围了不少人,向月不好再下手,一张脸难看到极点。
胥游抬头望着向月,脸上毫无惧色,“当年鱼容师伯出走雪月宗,除了妖族冢眠真君的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鱼容师伯察觉到自己师尊的心思,为了避嫌决定彻底远离。”
“……”姬明堂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他还没有消化掉胥游刚才所说的那些内容。
“这一点我可以证明。”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是弥幽长老,胥游也忍不住转开目光看了她一眼。
姬明堂微微睁大眼睛,“弥幽师妹你……”
弥幽看了眼姬明堂,又看了看阴沉着脸的向月,认真道:“曾经有段时间,鱼容显得很苦恼,她不是个爱向人诉说心事的人,我也是关心之下无意中撞见。”
“鱼容喜欢在竹林练枪,向月长老时常在侧,我之前只以为是一个师父指导徒弟修炼……只到那次我看见他的眼神,那不是一个师父看徒弟的眼神,而是一个男人看喜欢的女人的眼神。”
她的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其实对于修行者来说,师徒之间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禁忌,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都有师徒结成道侣的例子。
但这事发生在姬鱼容与向月之间,还是让他们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一来是向月伪装得太好,姬鱼容一直拿他当成师父尊重;二来,当时姬鱼容有心爱之人,虽然两人之间的恋情更加不容于世。
“那又如何?”一片静默中,向月缓缓开口,他愤怒于私情被当众揭开,语调冰冷克制,扫视在场之人的目光充满冷意。
“爱慕一个女子而已,只是这女子恰好是自己徒弟,不可以吗?”
弥幽沉默,如向月所言,爱上自己的徒弟确实算不上什么错处。
“爱一个人没有错,可为了得到一个人不择手段,甚至在得到后处心积虑暗害于她……”胥游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直视那人的眼睛。
“向月,你真的喜欢鱼容师伯吗?还是说,你其实别有居心?”他连师祖都不愿喊了。
向月眸中闪过一抹暗色,冰冷的杀意毫不掩饰。
“二十一年前,鬼哭涯很不平静,担心结界封印破开,鱼容师伯不顾自己怀有身孕,时常进入鬼哭涯镇压封印,因此动了胎气早产。”
“在鱼容师伯昏迷时,你进入房中,亲自将一只蛊虫放入她肚子,还说‘既然你坚持生下这孽障,就休怪我无情’……当时我就躲在窗后,看到这一切。”
“你在发现我后,怕直接杀了我若来更多麻烦,便封锁了我那段记忆,还给我下蛊,让我对师伯肚子里的孩子产生恶感,此后无论那孩子做什么,我都会想除去他。”
胥游说到这里不由捏紧拳头,他想到自己对路行雪做的那些事,虽然是因为中了蛊算情有可原……可,不能这么算。
“从当初逼着路行雪跳鬼哭涯开始,你多次利用我要除去这个孩子……上次路行雪在宗门遇刺,也正是我受了你的指使而去,为了不留下线索,你给了我几张高级暴烈符箓,想将路行雪炸死在小院中!”
胥游说得太激动,连连咳嗽不止,边咳边吐血,弥幽长老为他输入灵气疗伤都无用。
最后,胥游咳出一只黑色小虫子,那虫子早已经死去,躺在一摊黑红血泊里,恶心又诡异。
胥游盯着那只小虫子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这是扶渊重伤他时打死的,如果没有扶渊那一下,他直到现在也不会清醒过来。
“这是……炼心蛊,能够控制人的心神,听下蛊者的命令行事,平时却又与正常人无异。”姬休与认出了那只蛊虫,长长叹息一声,望向向月道:
“所以,行雪那孩子体内的蛊,也是你下的?……我差点忘了,在你未加入雪月宗时,曾是五毒门的人,此门派最为擅长炼蛊。”
“向月,你还有何话可说?”
一片死寂中,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向月身上。
“哈哈哈哈……”向月突然暴发出一阵狂笑,发丝如钢针般散开,身上涌现一股股黑气。
“不好,这是……入魔了?”
姬休与眼神微变,抬手让众人退后,所有人看着突然性情大变的向月,脸上惊疑不定。
“一群蝼蚁。”向月的眼神不再冰冷,而是充斥着一股扭曲的狂热,神情高高在上,扫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犹如神灵俯瞰凡人蝼蚁。
“夏虫不可以语冰,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又怎么能懂本座的追求。”
弥幽冷哼一声,“什么追求?不过是一个境界卡着升不上去的老不死,自以为活得久些,就与我等‘凡夫俗子’划开界限了吗?”
向月一个眼神扫过来,弥幽闷哼了声口中溢出血水,姬明堂扶了她一把,示意她少说些刺激向月。
姬休与面色一沉,“向月,原来你早已生了心魔……这些年所谓的闭关,其实是在压制心魔吧?”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微微一变。
向月抬首望向虚空,淡声道:“这方天是该灭,挡路的,无论是人还是什么,都该扫除。”
姬休与眸光微凝,沉声道:“难道你要拿天下人为你铺路?”
向月转头望向姬休与,嘴角勾起一抹笑,“宗主,你在当前这个境界也卡很久了吧?你应该是能明白我感受的,我们被禁锢了,无法攀登高峰。”
“你真的……甘心吗?”
姬休与望着向月,平静地道:“我跟你不是同路人。”
向月嘴角笑容扩大,浑身的气势越来越强,狂暴的灵力搅动风云,天地变色,“不是同路人啊,那就……死了为我铺路吧。”
走火入魔的向月大开杀戒。
年轻一辈的弟子连承受余波都不能,燕寒空扶着虚弱的胥游,率领众弟子远离战场。在那里,宗主姬休与联合众位长老,一起抵御向月。
这一天,紧闭山门的雪月宗祸起萧墙,其唯一的太上长老向月叛变,毁去大半个宗门,击杀重伤数名长老后,逃离雪月宗。
消息传出后,天下震动。
谁也没想到,灭世之劫降临后,一直闭门不出的雪月宗,不动则已,一动就闹出这么大个动静。
随着向月叛逃消息一起传出的,还有他叛逃的原因。
——对自己徒弟强取豪夺,好不容易得到又遭受徒弟背叛,徒弟跟别的男人生下野种。
向月一气之下,杀妻灭子,事迹败露后,与雪月宗决裂。
这种恩怨情仇爱恨纠缠的故事,向来吸引人眼球,短时间内竟盖过灭世危机,成为人们口口相传的热闹谈资。
尤其路行雪,本就已经遭天下人唾骂,如今身世被揭穿,牵扯上辈人的恩怨,就更让人欲罢不能,恨不能挖出他祖宗十八代。
“还以为雪月宗避世不出是怕事,原来是要关起门来先解决家务事。”
“那路行雪是雪月宗宗主的外孙,他娘是宗主女儿,他爹是太上长老……这多硬的靠山呐,要不是他娘想不开偷人,路行雪能在修真界横着走。”
“说了这么多,有人知道路行雪的生父是谁吗?”
这时一个疑惑的声音响起,“路行雪的爹?不是洗雪城前任城主吗?”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一静,所有人望向那说话之人,表情都颇为无语。
“……兄弟,你是闭关刚出来吧,你说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
离雪月宗不远的一处城镇,聚在一起的修行者们谈论着最近的热门消息,其言辞恳切,每一个人说得都好像亲眼所见似的。
“路行雪本是洗雪城前任城主之子,但却不是亲生的,而那前城主的真实身份,是雪月宗的太上长老……嗨,这里面的故事,可比那些个话本子还要精彩。”
“我听说那姬鱼容,当年似乎与一大妖相恋,你们说,路行雪的生父会不会是妖……这样一来,他体内流着一半妖血,算不得正统人族了。”
“说起妖族,如今天下各处饿鬼肆虐,然而轩辕丘却似乎没有结界裂缝,里面一只饿鬼都没有……原本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还不信,现在想来,那路行雪若真是有妖族血脉的话,似乎就能说得过去了。”
“居然如此嘛……当年我人族与妖族突然撕破脸,两族交战不知死了多少人……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眼见话题越偏越远,开始讨论起路行雪如果有妖族血脉,那觉醒后会是什么原形。
酒馆一角的路行雪默默收回视线,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阿雪,这些人嘴巴太碎了,我让他们闭嘴吧。”扶渊趴桌子上,单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路行雪,随意的语气好像在说一句微不足道的小事。
路行雪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清茶,纤白手指握住粗制陶杯,无意识地轻敲两下,瞥了眼扶渊,道:“天下那么多人,你管他们说什么。”
扶渊挑眉,“天下人都在说,我听不见便不管,但说到我跟前的,我就要管一管了。”
说着顿了顿,朝路行雪微微一笑,“主要是,我不喜欢别人嘴里说出你的名字。”
他对路行雪笑得柔情蜜意,酒馆却被一股黑气笼罩,强烈的波动破坏周边一切建筑,黑色煞气如海啸般席卷开来。
酒馆里的闲聊被强行打断,人群响起一声声惊恐尖叫。
“是结界裂缝!……该死,怎么突然有结界裂缝降临?”
“快逃,这里马上要变成鬼域了!”
从上空往下俯瞰,整个城镇已经陷入慌乱中,人们四处奔逃,无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都卷入这场惊变中,无人能置身其外。
扶渊搂着路行雪飘浮在半空,望着底下那些刚才还在议论路行雪的人,此刻热锅上的蚂蚁般四处乱窜,“哈哈”笑出了声。
笑了两声又突然停下,转过脸看着路行雪仿似不解地问道:
“阿雪,你说他们知道吗?轩辕丘也有饿鬼,只是不如人间多……因为越是怨气重的地方,才会滋生越多的饿鬼……而这个人间,那里没有枉死的冤魂,何处没有怨气。”
路行雪静静看了扶渊片刻,伸手抱住了他。
“你想去玄一宗报仇吗?”
从扶渊的记忆里,路行雪看到他在幼时,亲眼目睹双亲被人吃掉,还是一群他们拯救过的人,到头来却恩将仇报,如畜生般分食了他们。
他体会过那一刻扶渊心中的恨,倾尽四海亦不能浇熄,如果不是他一直昏睡不醒,或许他早已踏平玄一宗。
然而扶渊听了路行雪的话,神情却有些索然,放在路行雪后腰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
“等我们从雪月宗回来再说。”
他们此行是去雪月宗,传出那样的消息,尤其牵涉路行雪身世,两人自然是要去看一下的。
扶渊带着路行雪离开,身后留下一个新的鬼域。
再次回到雪月宗,看到往日恢宏的建筑被毁去大半,连山头都被平了好几座,路行雪一路沉默。
恍如隔世。
两人刚出现在山门,便有一名雪月宗弟子迎了过来,路行雪抬首望去,发现是燕寒空,不由微微蹙了下眉。
此时再见,燕寒空的眼神也颇为复杂,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请路行雪跟他去见宗主。
路行雪本以为是要去议事的前殿,结果燕寒空却把他带往后山,那是宗主居住的地方。
一路行来,路行雪发现整个宗门萧条了许多。
向月叛出雪月宗的后果似乎比他想的更严重,来的路上,路行雪还听到有雪月宗弟子离开。
自路行雪回到雪月宗后,雪月宗的名声一再受损。
向月叛逃,致使好几位长老伤亡,雪月宗实力下降,其他一些修仙门派趁它病,要它命,虽还未明着动手,却煽动雪月宗弟子一个个转投他门。
原本修仙界赫赫有名的雪月宗,此刻整个宗门已经不剩多少弟子,简直称得上凄凉。
扶渊跟在路行雪身侧,漫不经心打量四周,发现此时的雪月宗,倒跟记忆里的废墟颇有些接近了。
在之前的轮回中,他每次开启灭世之劫,召唤饿鬼道降临,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不明峰,任凭饿鬼肆虐人间,对外面的事并不关心。
对雪月宗没什么印象,这个宗门似乎是唯一不曾攻打过不明峰的宗门,当他闲得无聊出来到处走走时,看到的便是雪月宗废墟了。
至于向月……扶渊眼睛微眯,想起一个人来。
察觉到身边人的神色变化,路行雪看过来一眼,扶渊捏了捏他的手,对他笑了笑没说话,路行雪便也没多问。
来到一处寝殿,姬明堂正等在门口,与之前相比,他似乎苍老了许多。
修为达到他这个境界的,想要重返年轻也不是什么难事,如今容颜变得苍老,更多是心境上的变化。
“来了。”姬明堂淡声开口,嗓音略有些沙哑沉重。
路行雪猜到了些什么,眉头蹙得更紧。
姬明堂带着路行雪与扶渊进去后,燕寒空守在外面,举头望了望天,轻声叹口气,忽然察觉到什么,视线往身后扫去。
“……胥游师弟?”
面色苍白的胥游站在门口,如果路行雪看到胥游此刻的样子,怕是也会吃一惊,可能都认不出来。
短短时间里,当初那个身姿挺拔,潇洒风流的雪月宗弟子,却变得形销骨立,双眼黯然无法,一片木然。
背脊更是像被无形的大山给压得,微微弯着挺不起来。
看到这个样子的胥游,燕寒空在心底重重叹口气。
“你既然想见他,刚才可以一见,把事情说清楚。”
胥游虽然做了很多对不起路行雪的事,但那并不是他的本意。
胥游木然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嗓音沙哑地道:“事情已经做下,说与不说,有区别吗?”
燕寒空不忍见他这副自苦的模样,皱了皱眉道:“这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保护好他,如今更连累了鱼容师伯的身后名……师伯和师尊,一定对我很失望。”
胥游捏紧拳头,身体微微颤抖。
燕寒空望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又重复了遍。
“这不是你的错。”
胥游最后又看了眼那道门,似乎透过门看到里面的人。
片刻后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门内。
路行雪随姬明堂一路来到最里面,掀开的床幔露出一道苍老身影,隐隐散发出腐朽气息。
姬明堂走到床榻前,低下头轻声唤道:“父亲,他们来了。”
路行雪心中一沉,以雪月宗宗主的修为,人还在山门外便能感知到,如今却直到近前还要通报,跟一个普通的重病老人一样。
姬休与慢慢睁开眼睛,他的视力似乎也不太好了,眼珠转动好一会儿才对焦看向路行雪。
“孩子,过来。”
此刻的姬休与,像一个期待见到孙辈的普通老者,路行雪走到床边坐下,看了躺在床上的眼老人,然后抬头看向扶渊。
扶渊对他摇了摇头,路行雪眸光微黯。
姬休与顺着路行雪的视线,也看了扶渊一眼,对这个世人眼中的灭世魔头,在此刻的姬休与眼里似乎只是寻常晚辈。
“孩子,你以前的世界最终也消亡了么?”
姬休与一句问话,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露出惊容,路行雪诧异地瞪大眼睛。
他从末世而来,这一点连系统都不知道,没想到眼前这个老人居然一口说破他的来历。
扶渊眸光幽深地盯着路行雪。
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姬休与悠悠叹口气,苍老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有关灭世浩的劫谶言早已有之,但谁都不知道何时降临……古籍记载,上古时候曾有过一次灭世之劫,那次整个人间被清洗一遍,文明出现断层。”
“鱼容与宵烛从小便跟别的孩子不同,他们做的事,有时大人都看不懂……七岁那年,鱼容跟我说,浩劫将近,我只当是孩子话。”
“后来,鬼哭涯的封印松动,人族与妖族的和平被打破,一梦大师的谶言被重新提及……我知道,那个谶言,要应在当代了。”
“我翻遍所有古籍,想了所有能想的办法,发现根本无法阻止……那是天道要亡我众生,凡人如何能救。”
“可那两个孩子不愿放弃,他们说,天道即众生,众生便是道,上天好好的为什么要闹自杀……最后,真的被他们寻到了一线生机。”
姬休与说了这么长一串话,显得有些累,姬明堂劝他休息,被他摆手拒绝,费力坐起,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玉匣递给路行雪。
“这是宵烛最后一次离开时留下的,说如果他……回不来,以后就把这东西交给你。”
路行雪接过玉匣,正要打开来看,姬休与阻止了他。
“现在不要打开,等你真正想清楚时再看。”
路行雪不懂,“想清楚什么?”
姬休与注视着眼前这个孩子,这孩子跟他娘长得很像,依稀还能看到他小舅舅的影子……是了,鱼容和宵烛是双生子,作为鱼容生的孩子,当然会像他们。
姬休与没回答路行雪的问题,转头看向扶渊。
“天下人皆认为是你带来浩劫,只要杀了你,便能保天下安然。”
扶渊无所谓道:“他们尽可以试试。”
姬休与盯着扶渊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若死你一人,可活天下人,你愿意去死吗?”
路行雪皱眉,心中没来由升起股厌烦,扶渊把手放在路行雪肩膀上,抚平那一瞬的焦躁。
安抚好路行雪,扶渊斜睨一眼姬休与,漫不经心反问一句,“与我何干?”
姬休与依旧毫不放松地盯着扶渊,“若要救一人,需杀尽天下人呢?”
“若是为阿雪,天下皆可杀。”
扶渊说得轻松随意,但正是这种随意,才更让人心惊。
在场的几人都知道,他不只是说说,而是绝对能做得出来。
姬明堂一脸复杂地看着扶渊,不知该说什么。
这个人是真的没有是非善恶观,杀人对他来说,比吃饭喝水还简单,他唯一在意的,便只有路行雪。
与这样的人绑在一起,对路行雪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姬明堂脸上浮现苦笑,幸又怎样,不幸又怎样,这两人的羁绊早已分不开了。
听了扶渊的话,姬休与的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他没再说什么,轻轻叹口气,霎那间好似所有精气神都消散掉了。
姬明堂脸上浮现悲色,扶着姬休与重新躺好。
路行雪起身离开,刚走出两步,身后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
“孩子,我是你外公……能叫我一声外公吗?”
路行雪抿了抿唇,片刻后,淡淡唤了声,“外公。”
语气很平淡,没什么感情,跟诵读课本似的,但姬休与很高兴,一脸笑容,连说几个“好”。
路行雪等了片刻,抬脚继续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身后再次传来声音,带着模糊的颤抖,听不太清了。
“最终还是要卷入这场漩涡……一个都没保住……我一个都没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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