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牛蛋的兄长死了, 他嫂子随后也疯了,在丈夫下葬当晚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至亲的死, 尤其大嫂最后骂的那些话,让牛蛋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浑浑噩噩了好几天——也就他现在境界低, 否则高低来个走火入魔。

    但要是现在这个问题不能解决,往后的修行路上也难免会生心魔。

    一对夫妻相继离去,村子看似很快恢复平静, 但谁知道暗底是否涌动着潜流。

    只是, 村子虽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路行雪却能明显感觉到, 还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以往他跟扶渊走在村子里时, 村民们会很自然地跟他们问好顺便闲聊几句, 而现在, 却会在迎面碰上时避开目光, 匆匆错身而过。

    村民与仙门弟子之间多出无形的隔阂,虽然胥游几人依旧在教导牛蛋他们, 可两边人之间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就是瞎子也能看得出。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 仙门弟子身上没有太大变化, 但桑铃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尤其有天早上梳头,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了白发。

    因为一根白发, 桑铃险些将几人修炼的山洞搅得天翻地覆, 连带村子里的人也遭了殃,被她拿来打骂出气。

    在她一鞋子要抽到村上身上时, 牛蛋上前挡住了,鞭子狠狠抽到牛蛋身上,衣服破碎,留下一道红痕。

    牛蛋的修为已经直逼桑铃,却依旧被打得留下痕迹,如果这一鞋真的抽在村长这样的凡人身上,哪怕不死也得伤筋动骨。

    牛蛋面色阴沉,桑铃算得上他师傅,他对几位教导他们修行的仙师向来敬重,这是第一次站在仙师的对立面。

    “你想干什么,欺师灭祖吗?!”

    桑铃在短暂的怔愣后,怒火更加旺盛,她打几个凡人出气,竟然有人跳出来阻止她,还是名义上的弟子。

    旷越来劝,毕竟他们在村子里生活多年,与村民们已经相熟,而且还时常接受村民们衣食方面的供奉。

    “区区一些凡间食物,本小姐才看不上,要不是……要不是……”

    桑铃双目赤红,恨到极点,那些村民在她眼中如同猪狗,她却被逼与这些人生活这么多年。

    何止纡尊降贵,简直奇耻大辱!

    村民们本就因为桑铃发怒吓得瑟缩不敢动,耳中听到她各种贬低污辱的话,把头垂得更低。

    尤其听到桑铃之所以闹这样一场,不过是头上多了根白发,他们先是茫然、错愕,面上闪过各种复杂情绪,然后慢慢变得面无表情。

    “又在闹什么?”胥游站在外围,没有上前跟着一起劝,这些年,实在是给桑铃收拾烂摊子收拾累了。

    人家有自己的师兄在,没必要他这个外人出头。

    说到师兄……胥游扭头望向另一旁的看戏二人组。

    路行雪虽然没有拜入雪月宗,但真要论起来,路行雪是该叫他一声“师兄”的。

    胥游犹豫了下,向路行雪走近两步开口道:“十几年了,外边还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如何通关这次的试炼,你……有什么头绪吗?”

    路行雪没看他,眼睛依旧盯着那边……虽说是看热闹,但他眼里并没有什么愉悦之色,好像闲着也是闲着,于是随便看看,跟看花看草也没甚区别。

    “国秘境是你师尊的,不该你更了解吗?”路行雪淡淡道。

    胥游默然片刻,微微垂下头,低声道:“师尊……跟我相处的时间不算多,教导我更多的是鱼容师伯。”

    路行雪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胥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显得有些低落,继续说道:“师尊是真正的天才,但就是因为太天才了,别人很难能理解他的想法,甚至有时候都听不懂他的话,能跟师尊聊上几句的,也就只有鱼容师伯了。”

    “后来……鱼容师伯离开雪月宗,师尊变得沉默起来,很少再跟人说话,经常去藏书阁一待就是好几天。”

    “师尊年少的时候,很喜欢去凡人村落,伪装成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跟凡人喝酒聊天,甚至一起劳作,后来不怎么去了,大家以为他厌倦了这样的游戏。”

    “有一次师尊坐在井边喝酒赏月,喝完后说了一段话。”

    胥游顿了顿,脸上浮现追忆悲伤之色,他抬头望向天空,好像回到那个侍立在师尊身侧,看师尊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夜晚。

    “青蛙一生不曾跳出井,那它的天便一直只有井口那般大,何尝不是种幸福。”

    “可若它注定只能一辈子待在井底,却有飞来的鸟儿跟它诉说外面天空广阔,那将是何等的悲哀。”

    “那晚之后不久,师尊开辟了自己的秘境。”

    胥游缓缓移动视线,望向那些神情麻木的村民,眼中有困惑不解,又有一丝怔然,就好像寻觅许久,答案即将在眼前揭晓,他按在门上的那只手,却有些推不下去。

    闹剧最后不了了之,桑铃当然不会受到什么惩罚,受到惊吓被她打骂过的村民也不需要抚慰,更不可能道歉。

    而牛蛋也不可能为了这点事与仙门弟子撕破脸,哪怕桑铃污辱的是他的乡亲父老。

    只是裂缝早已存在,且随着时间而悄然扩大。

    旷越等人是仙师,但毕竟只到炼气期,没有飞天遁地之能,与凡人存在差距,却也不是隔着天堑让人连面对勇气都没有的地步。

    牛蛋几个踏入修行之路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也拥有了仙家手段,但他们并没有因此变得多开心,反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不管是胥游还是旷越,都是正统仙门出身,拜师之前,也是要么出生于富贵修仙世家,又或者像桑铃这样的修二代;而牛蛋这些孩子,不过是他们被迫待在这个地方,随手捡来教导打花时间的罢了。

    比出身,比不过仙门正统高贵;

    比天赋,这几个孩子也不过恰好拥有灵根,是最普通的资质而已。

    这样的他们,融入不了旷越这些正统仙门弟子的圈子,哪怕有着师徒名义,但在旷越几人眼中,他们也是随手可抛弃的玩意儿。

    而他们出生的村庄呢,他们从小相处的家人朋友呢,却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事态真正失控,是从死人开始。

    死的是名普通村民,死状凄惨,不是野兽咬的,也不是普通人能造成的——更像是某种术法留下的痕迹。

    村民与仙门弟子之间脆弱的和平关系,破裂了。

    “是他们,是他们杀死了铁柱!”

    “没错,那样的手段只有修行了的人才能做到,之前牛蛋表演过,弹指飞出一个火球,能在眨眼间把地烧得焦黑。”

    “铁柱不过在背后嘀咕了两句,说那名女仙师好像老了些,便被抽得半个月下不来床,现在竟然直接把人杀了!”

    群情激愤,矛头直指桑铃。

    而桑铃哪容得了一群蝼蚁指责于她,更是不屑辩解,直接调动所有灵力发出全力一击,离她最近的村民瞬间倒飞出去,眨眼前便没了气息。

    “是你们,都是你们,害得我不能回家,害得我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该死,你们都该死!”

    桑铃形若疯癫,披头散发,赤红着双目,看着一副杀疯了的样子,说之前杀人的不是她现在都没人信。

    看她要对村民大开杀戒,牛蛋赶紧出来阻止,一掌将她逼退,另外几名从小跟他一起修行的孩子,脸上泛现挣扎犹豫之色,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

    旷越和路远身为桑铃的师兄师弟,自然不能眼看着桑铃被伤,与牛蛋交起手来。

    一对一,牛蛋或许还有些胜算,一对二,他很快就败下阵来,好在旷越也不是想杀他。

    只是经此一事,往日师徒情谊彻底破裂,昔日祥和的生活景象一去不复返。

    路行雪蹲在地上检查尸体,对新旧两派修仙者交锋并不感兴趣。

    “不是修行之人。”路行雪简短道。

    扶渊握住他的手把人拉起,掏出帕子给路行雪仔细擦拭手指,一边随意道:“应该说,不是正统仙门手段。”

    路行雪抬眸,与扶渊对视一眼。

    扶渊望向他,弯眸一笑,“马上就能出去了,阿雪不开心吗?”顿了顿,若有所悟地道,“阿雪似乎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路行雪挪开视线,对身前的剑拔弩张视而不见,抬眸望向村子中央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沉默片刻后,淡声道:

    “都一样。”

    扶渊听了凝眸望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村子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起来,村民与仙门弟子相互防备,牛蛋几人夹在中间,两边不讨好,承受双份猜忌。

    没过几天,又死了一个人,这次死的不是村民,而是那几个修仙的孩子之一。

    这一下,原本摇摆不定的另外几个孩子,也跟牛蛋站在一边,一起对抗旷越等人——毕竟能杀死修行者的,只有修行者。

    村里的丧葬习俗是入土为安,然后尸体埋下第二天,却被发现坟被刨了,尸体还在,但心脏不翼而飞。

    凶案变恐怖故事,谁会挖走死人的心脏?

    “莫名眼熟啊。”扶渊看了眼尸体破开个大洞的胸口,散漫地感慨了句。

    胥游徒然向他望来,目光锐利,扶渊半点不怵他,扬了扬眉,颇为挑衅地道:

    “想说什么,开口说来听听,让我看看以你的脑子能说出什么话来。”

    胥游紧皱眉头,脸色变得几分阴沉,他能感觉扶渊对自己的不待见。

    这人自进秘境以来,眼里只有路行雪一个人,时刻都围着路行雪转,根本看不到其他人,只是偶尔会对他出言讽刺。

    胥游知道,他是记恨自己当初逼得两人跳鬼哭涯。

    从进秘境以来便一直跟个看客一样的路行雪,突然振作起来,积极寻找凶手。

    路行雪虽然病恹恹,且是一行人中唯一不能修行的人,但当他真想要做什么时,别人会不自觉听从他的话。

    扶渊这个唯城主马首是瞻的跟班也就罢了,连旷越与胥游两人——不管心里对路行雪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无视路行雪的话。

    路行雪说山洞灵气有限,必有人偷偷跑去修炼,旷越便去调查。

    路行雪说天地有异,他们几名修行者身上出了问题,胥游便从自身开始查起,再探查其他人。

    结果一查,好家伙,说好了轮流在山洞修炼的,一个个都私下里跑去蹭灵气,想要自己吸收一点,修为增长得更快点。

    然后导致的结果便是,灵气耗竭。

    几名仙门弟子更是问题大了去,个个都有了心魔。

    最后路行雪来到一座坟堆前,指着长满杂草的坟头说:

    “挖开。”

    村民大惊,胥游等人也是不解。

    死者为大,何况掘人坟墓,那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怨。

    面对质疑,路行雪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淡淡道:

    “你们不是想知道那颗心脏去哪儿了吗?挖开。”

    第62章

    对于路行雪的话, 众人惊疑不定,反应各异。

    村民们自然是强烈反对的,众位仙家弟子虽无所谓破坏一个乡野村夫的埋骨地, 但这事太没品,就算要干他们也不亲自动手。

    那路行雪只能自己亲手挖坟了吗?

    答案是不会,只要有扶渊在身边, 路行雪可以不用动手做任何事。

    扶渊无所谓事情好看不好看,只要路行雪开口了,他自然会去做到。

    更何况, 在他无数次的轮回中, 不知已经替多少人掘过坟,根本不差这一次两次。

    泥土被掀开, 露出朽坏的薄木板。

    十几年过去, 尸体早该腐烂成一堆枯骨, 然而眼前的尸体虽干瘪如枯尸, 却是完好的——更诡异的是, 干尸的胸口同样破了个洞,一颗发黑的心脏正静静躺在里面。

    众皆哗然, 村民们更是吓得一脸骇然, 连连往后退。

    “这、这怎么可能?!”

    牛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羞涩憨厚的孩童, 而是一个合格的修仙者, 所以他知道眼前一幕是不合常理的。

    至少在他所接受的修行体系里,没有任何理论可以解释得清楚眼前一幕。

    不往怪力乱神方向去想,而从阴谋诡计角度去思考, 倒是很容易可以理出头绪来。

    “是你!”牛蛋指向在场唯二没变脸色的人, 脸上表情悲愤交加,咬牙切齿道, “是你干的,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心脏去了哪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下众人看路行雪的眼神都不对了,几名仙门弟子彼此对视一眼,他们想去了路行雪过去的身份。

    ——洗雪城城主,以抽骨挖心的暴行而闻名天下的暴虐城主。

    挖人心脏,那不是这位前任洗雪城城主的老本行吗?

    这次秘境之行一直游离在众人之外,好像不是来试炼的一样——原来等在这儿呢!

    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路行雪非但不生气没解释,还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扶渊在旁随口搭腔,一本正经道:“阿雪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挖人心脏了?这活血淋淋的,下次你让我去挖,别脏了自己的手。”

    这种时候两人还看戏似的胡说八道,胥游油然而生一股怒气,喝斥道:“别闹了,现在什么时候还开玩笑?!”

    扶渊淡淡瞟他一眼,语调慵懒,“你也知道这是开玩笑?”

    仿佛没听出他的讽刺之意,旷越上前一步,一脸严肃地看了眼路行雪,又看向扶渊,最后视线又回到路行雪身上,语气认真道:

    “暂且不论你为什么会知道心脏在这里,就讨论这事本身……为什么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还会需要心脏?”

    路行雪抬眸淡淡扫他一眼,淡淡道:“为什么要暂且不论?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这不按牌理出牌的话让旷越怔愣一下,一时忘了接下去要说的话。

    路行雪视线落在那具干瘪尸体的胸口,那颗已经死去的心脏静静躺在破开的胸腔里,呈现一种浓郁的黑色,看着令人十分不适。

    不知是不是错觉,黑色的心脏似乎缓慢而轻微地跳动了下。

    路行雪盯着那颗黑色心脏,语气平淡地说出骇人的话,“这里有饿鬼的气息。”

    这话一出,村民们皆是茫然,几名仙门弟子却齐齐色变。

    “饿鬼?这不可能,秘境怎么会有饿鬼!”

    “路行雪,一定是你杀了人,又把心脏挖走,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才故意这样说的!”

    在修真界,饿鬼是人人都厌憎惧怕的东西,尤其一想到饿鬼的来源,鬼哭涯,那更是修真界的一大禁忌。

    如胥游一辈的当代年轻弟子,不曾经历过昔日饿鬼横行,整个修真界宛如人间炼狱般的时代——但他们也是听闻过,甚至亲历过当年的鬼哭涯之乱的。

    何况鬼哭涯封印再次破开,致使洗雪城几乎沦陷的事才刚发生不久。

    当事人之一就在眼前呢。

    总之,无论老一辈还是年轻一辈,都是谈饿鬼色变。

    现在路行雪居然跟他们说,这一个小小秘境试炼里,有可能出现了饿鬼——胥游第一个不同意。

    之前胥游看在姬鱼容面子上,对路行雪还有两分香火情,此刻路行雪污蔑他最敬重的师尊,他再也忍不下去了。

    “路行雪,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好不容易得到这个试炼的机会,你不好好表现……师尊的秘境不是谁都有资格进入的。”

    “你说师尊的秘境有饿鬼,到底什么居心?”

    此前桑铃一直是那个闯祸然后被指责的人,现在看到众人矛头都指向路行雪,不由拍手称快。

    “还能有什么居心,报复雪月宗呗。人家之前可是一城之主,是你们雪月宗害得他城主当不了,只能寄人篱下。”

    “桑铃道友,这是我雪月宗之事,还请慎言!”

    胥游猛地转头,恼怒喝道。

    听到有人提起洗雪城之事,透明人一样的路远慢慢抬起头,向路行雪望去。

    原本有些空洞麻木的眼神,像吸收了太多黑暗,浓郁漆黑,看不到光。

    周围的村民们,畏惧的缩着肩膀低着头,一副害怕的样子……可他们的嘴角却略微弯起,眼中浮现诡异的兴奋。

    呵,修仙者又怎么样?真的以为能够凌驾于他们之上吗?

    “咔嚓——”

    正当胥游想要义正言辞地继续讨伐路行雪时,一道细微的清脆声响惊得众人回神。

    声音明明很小,却仿佛响在每一个人心头,他们顺着声音望过去,便见扶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尸体旁,一脚踩断尸体腿骨。

    见众人目光望来,他一副不小心的样子移开腿,“哎呀,断了。”

    牛蛋表情有一瞬空白,脑中那根弦,也断了。

    “辱我兄长尸骸,我杀了你!”

    他发了疯似地朝扶渊冲去,将长久以来堆积的郁气愤懑全部发泄出来。

    踏上修行之路后,本以为可以改变人生,过上从前做梦都梦不到的好日子。

    可最终呢,他得到的有什么?

    除了一身在修行界垫底的修为,他还得到了什么?

    他确实不再是那个只会撵鸡赶狗的村童了,可他也没变成什么超脱凡尘的人上人。

    而他从前所拥有的,那柴米油盐中的温情,那快乐无忧的童年欢笑,那一窝鸟蛋便能满足的简单幸福——全都没有了。

    没有了。

    与亲友渐行渐远,修行才刚起步,就被迫断情绝爱;而亲人死在眼前,他却无能为力。

    这就是修行者所追求的吗?

    牛蛋毫无章法地对扶渊出手,一边大声嘶吼,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满是泪水。

    “他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他只是个普通人啊,为什么死了还不能安生?”

    “修行者了不起啊,修行者就可以随意践踏他人性命,随意拿捏别人的生死吗?!”

    这一刻,他好像忘了自己也是名修行者,像个被一颗虚幻糖果哄骗得失去所有的孩童,委屈地哭喊着。

    扶渊看猴戏一般任他攻击几下,然后很快又厌倦,抬起一脚将人踹飞出去,末了甩了甩袖子,嫌弃道:“朝我哭什么,我又不是你爹,还能拿糖哄你不成。”

    原本要数落路行雪罪状的胥游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怔怔望着扶渊,嘴巴张了张,“你——”

    桑铃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指着扶渊嗓音尖利地喊道:“你们两个是一伙的!在洗雪城就是,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你根本不是被路行雪抓走的,你是他的帮凶!”

    最后一句铿锵有力,仿佛都能听到回音。

    “我和阿雪当然是一伙的。”扶渊听得还很高兴,弯起眼角笑了笑,却在下一刻毫无预兆地笑容一收,“倒是你们——”

    他目光淡淡扫过胥游等一众仙门弟子,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弧度。

    “大难临头了,蠢货们。”

    “你骂谁蠢货?”桑铃怒道。

    扶渊却懒得理她,走到路行雪身边,牵起他的手,担忧地道:“还能坚持吗?”

    路行雪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扯着扶渊猛地向旁边退了两步。

    一抹黑光擦着扶渊的发丝飞过。

    “嘎吱”“嘎吱”——

    诡异的声响从旁边的小树林传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然后便看到一个全身笼罩在黑雾中的黑色身影走出来。

    黑色身影经过的地方,花草枝叶被腐蚀,只留下一块焦黑土地,“嗞嗞”冒着白烟。

    “这是什么鬼东西?!”桑铃尖声大叫,显然是被吓到了,村民更是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可怕的东西,纷纷喊叫着逃散。

    只有牛蛋愣在原地没动,透过黑雾,依稀能看到黑影的五官,那让他感到一丝熟悉。

    黑影出现后并没有攻击众人,而是走向地上那具干瘪枯尸,艰难跪倒,手按在破开的洞口处,黑雾从洞口涌进干尸身体。

    没过多久,干尸那破开的大洞竟然愈合了。

    下一刻,尸体睁开了眼睛。

    “诈、诈尸了?!”

    看到这一幕,不管是村民还是仙门弟子,都被震住了,一股寒气自脚底而生。

    干尸爬了起来,与黑影紧挨着并排站在一起,莫名有些缱绻意味。

    黑影身上的雾散去许多,露出原本身段——那是一名女子,或者准确点说,是一具女性干尸。

    牛蛋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梦呓般出声喊道:“嫂、嫂子?”

    这人居然是当年那个新娘,也是牛蛋的嫂子,在丈夫下葬当晚消失不见,所有人都默认她殉情了。

    “这是什么邪魔?”最初的惊惧诧异过后,身为正统仙门的责任心占了上风,胥游与旷越几名仙门弟子纷纷抽出武器围上来。

    牛蛋还愣在原地没动,那黑影无视了围过来的仙门弟子,凹陷的眼眶里两颗漆黑眼珠望向牛蛋,用嘶哑难听到极点的声音缓缓说道:

    “乱象已生,若要保命,需有生机滋补自身。”

    “生机可修炼而得,亦可剥夺他人生机……”黑影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漆黑的嘴角似微微翘起个弧度,充满恶意地道,“血肉心脏,修为灵力,皆是……大补之物。”

    “妖言惑众!”胥游知道不能再说她说下去,举剑刺过去,黑雾迷漫开来,见识过黑雾的厉害,现在只有炼气修为的胥游不敢硬拼,赶紧后退。

    待黑雾消散后,原地已不见两具干尸影子,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坟坑。

    “乱象……生机……“胥游喃喃念叨几声,这简短一段话,简直让人遍体生寒。

    他忽然感觉到四周安静得过分,缓缓抬头,四下环顾,越看心中越惊。

    先前逃散的村民不知何时重新聚拢来,将修行者围在中间,他们一改以往卑微瑟缩的模样,眼睛直勾勾盯着这些仙门弟子,脸上挂着诡异笑容。

    那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幽光,偶尔舔舐下嘴唇,像是饿了许久的野兽,正等待着进食。

    一瞬间,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进行了转换。

    明明是毫无修为,平日里随手可捏死的蝼蚁般的存在,此刻却带给了他们极大的危机。

    胥游几人背对背围成一团,共同抵抗有可能的袭击,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长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极度紧张的气氛中,胥游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他小心戒备着,目光四下搜寻,然后猛地顿住,眼睛瞪大,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一行所有人都被村民围住了,然而却有两条漏网之鱼站在人群之外,看戏一样悠闲。

    正是路行雪与扶渊!

    “你们——!”胥游既震惊又不解,差点要忘了自己正处包围,想冲过去质问为什么村民们会放过他们。

    扶渊仿佛没看到他吃人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数着人头,“一、二、三……一共九个蠢货。

    说着对上胥游视线,挑了挑眉,问道:

    “想知道我俩为什么不在包围圈里面?”

    不等胥游反应,便又自顾回答道:

    “当然是因为我跟阿雪比你们聪明啊。”完了真诚发问,“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场试炼的目的是什么,你们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第63章

    本就面临险境, 加上旁边还有人说风凉话,被激怒的不只胥游一个,几乎所有人都朝扶渊怒目看过来。

    路行雪看眼扶渊, 示意他收敛点,然后将视线放到被村民包围的胥游等人身上。

    “如果你们还想通关试炼的话,最好把武器收起来。”

    桑铃听了路行雪的话嗤之以鼻, “收起武器,然后被这群贱民撕碎吗?”她怀疑地看向路行雪与扶渊,微眯起眼质问道, “果然是你二人捣的鬼, 不然为什么他们会放过你们?!”

    扶渊不满她对路行雪的态度,冷嗤一声, “良言难劝找死的鬼, 你们要找死, 谁都拦不住。”说着转向路行雪, 语气瞬间柔和下来。

    “阿雪, 别理他们。”

    路行雪倒不是圣母地想救人,他已经看透这场试炼, 包括每个人的结局, 觉得有些没意思, 想看看能不能制造一些变数。

    姬宵烛不愧天才之名, 一个小小秘境,竟真如一个完整世界般,演绎天道循环, 世相众生。

    最终, 胥游等仙门弟子没有与村民们打起来,他们以防御阵型缓慢退离, 村民们没有追出去。

    只是这天之后,局势变得愈发糟糕。

    山洞里的灵气耗竭,修行者们面临灵力耗尽,再度失去修为的危险处境。

    原本按照之前的灵气储备,他们是可以多撑一段时间的,说不准那时便已经通过试炼,离开秘境了。

    然而,却有人不遵约定,偷偷跑去修炼,吸收更多的灵气,这才导致灵气如此快的枯竭。

    修行者们相互指责起来,谁都不承认自己多吸收了,只怪别人不守约定。

    胥游没有参与骂架,他没有在规定外的时间去修炼,也不想去指责别人,他在思考路行雪与扶渊的话。

    这场试炼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他看不出来?明明他才是师尊的徒弟,为什么看不明白师尊用意,反而是路行雪这个从未与师尊相处过的人,却从一开始就明白。

    扶渊也在问路行雪这个问题。

    他对试炼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对路行雪为什么也能看透这场试炼的目的,有一点兴趣。

    扶渊自己,是轮回太多次,这个世间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所以他才会对变数那么感兴趣,因为只有变数,才会带来改变,而改变意味未知——未知,才能让人产生一点期待啊。

    “姬宵烛是天才,超脱世间的天才。”路行雪声音平淡,但语气里能听得

    出对姬宵烛这位小舅舅的推崇。

    “唔?”扶渊难得没一下听明白路行雪的意思,“阿雪很喜欢这位小舅舅?”

    路行雪对姬宵烛谈不上了解,毕竟连面都没见过,原主似乎是见过一次姬宵烛的,但过程并不怎么愉快。

    “别的人无论怎么修行都逃不开自身,追求的是自身的大道,但姬宵烛不一样。”路行雪对扶渊耐心解释道,他对这个世间的任何人都没什么话可说,但对扶渊这个主角却能多说点。

    “姬宵烛是一个极其骄傲的人,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他蔑视世间一切规则,自创功法,其实是对规则的一种打破。”说得更直白点,此人反骨天生,只信自己的道。

    “所以他创建这个秘境,推衍天机,不是要自身成圣,而是要代行天道。”

    “代行天道?”哪怕是扶渊听到这种话,也忍不住眉头微挑,有些后悔没有去会一会这位雪月宗的天才小舅舅了,想必那会给他无聊的轮回人生增添一丝乐趣。

    路行雪点点头,看向扶渊问道:“你没发现这里发生的一切,跟现实世界存在某些联系吗?”

    路行雪毕竟是半路穿越而来,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不比扶渊这个主角更深,他这样问,也有求证的意思。

    扶渊作为这个世界的大反派,灭世的主源头,是连天道都得让步的存在,否则也不会从反派变成主角了。

    扶渊默然垂下眼眸,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忽而哼笑一声,“果然啊,世无新事,一切不过天理循环。”

    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扶渊微微蹙眉,有些意兴阑珊,“阿雪,我们别管他们了。”

    路行雪奇怪看他一眼,“我没管他们。”

    扶渊四下看了看,他们此时正身处一块野地,到处都是杂草和乱石堆,破败荒凉,加上昏黑天色,看起来颇为阴森。

    扶渊目光示意四周,“那我们这是来——?”

    “阿娘以身饲饿鬼,镇压黄泉路;姬宵烛天纵英才,雪月宗对他的死讳莫如深;我当年不过区区婴孩,却被人种下蛊毒……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闲着也是闲着,我想查查看。”

    路行雪说得毫不在意,但扶渊听在耳里,脸色略有些阴沉,黑眸中翻滚着暴戾杀气,似要冲破牢笼的猛虎几乎压抑不住。

    以前哪怕知道路行雪的身体被毒素侵蚀的千疮百孔,却从未放在心上,可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便抽痛不已,更有种想要摧毁一切的欲望。

    路行雪没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他认真观察四周,忽然指着某个小土堆道:“找到了,在那儿。”

    那个光秃秃的土堆什么都没有,并不是刚翻新过才如此,而是不知这里有什么特别,任何花草植物似乎都不能生长,连表面的泥土都泛着诡异黑色。

    扶渊让路行雪站得远些,将土堆挖开,结果越往下挖,里面越是涌出一些黑色粘腻的东西,又恶心,又诡异。

    而凡是碰到这些黑色粘液的东西,无论木棍还是铁锹,全都被腐蚀掉。

    “这东西可真够邪恶的。”路行雪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扶渊盯着那黑乎乎的坑洞,蹙眉不语。

    “怎么了?”路行雪看他一眼关心道,说着想再走近一点观察,结果刚一抬脚,扶渊揽住他的腰带得往后连退数步。

    “小心点,别靠太近。”

    路行雪没动,靠在扶渊怀里,顿了顿开口问道:“你认识这东西?”

    扶渊蹙眉,神情难得有些凝重,揽在路行雪腰间的手没有松开,反而越收越紧,路行雪微微皱了下眉头,很快又松开,没有说什么。

    “一个小小的试炼秘境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路行雪又问了一遍。

    扶渊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黄泉土。”

    路行雪惊了下,再次往坑里望去,那粘腻的黑乎乎的一团,是黄泉土?他可是去过黄泉路的,那里的泥土不长这样啊。

    仿佛知道路行雪心里在想什么,扶渊低声解释道:“这是已经异变的黄泉土,黄泉土非是凡间所有之物,一旦离开黄泉,变成什么样儿都有可能……现在这种样子,大抵算是比较糟糕的情况。”

    “哦?”路行雪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句,“这还只算比较糟糕,那最坏的情况又是什么?”

    扶渊垂眸看他一眼,只说了句,“你不会想知道的。”

    路行雪耸耸肩,没有得到答案,也不怎么在意,视线再次投向那些黄泉土,不仅黑乎乎的恶心人,看起来还好像活物,似乎随时都会动起来。

    “那对死去多年的夫妻之所以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应该就跟这黄泉土有关,如果不想办法解释,恐怕这秘境里所有人都逃不开一样下场。”

    路行雪想了想,对扶渊招了招手,扶渊笑着低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路行雪附在扶渊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扶渊越听脸上笑容就越灿烂,等到路行雪说完,他盯着路行雪微笑不语,路行雪被看得有两分不自在,白他一眼道:

    “看我干什么?”

    扶渊笑得纵容,语气里有他自己不曾察觉的宠溺。

    “没想到阿雪城主这么调皮。”顿了顿,咧嘴一笑,“我很喜欢。”

    路行雪没好气瞪了瞪他,“赶紧去办正事,难道你还真想一辈子被困在这秘境里?”

    扶渊含笑道:“若是跟阿雪被困一处,倒也不是不行。”

    ……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整个村子在黑暗中沉睡,村里的鸡鸭猪犬也全都安静下来。

    一条黑影从墙角根快速跑过,又一条黑影紧随其后,没有惊动旁边篱笆内的小黄狗。

    跑在前头的人呼吸粗重,似受了伤,边跑边回头张望,似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慌不择路的结果,是向着村子正中央冲去,那棵茂盛的榕树在黑夜里能看出庞大的黑色轮廓,像蹲守在前方的一只巨大怪兽似的。

    逃跑的人脚下突然绊到什么,整个人向前扑去,重重摔倒在地,正要忍痛爬起来,忽然前方传来奇怪的声音。

    他僵硬地趴在那里不敢动,没过多久,后方追击的人赶到,眼见猎物就在眼前,正要兴奋地扑过去享用,忽地身体顿住,神情瞬间转为惊恐,控制着音量朝前方喊了一声。

    “什、什么人在那里?!”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

    几缕幽火突兀闪现腾空,在榕树底下绕着转圈——也照亮树底下的情形。

    只见仿若艳鬼的白衣少年,坐在容颜俊美的青年怀里,青年衣袍敞开着,露出光裸胸膛,和血糊糊的心口大洞。

    少年靠坐在男人怀里,正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舐男人心口血迹,男人的手揽在少年腰间牢牢抱住他,自己胸口破了一个洞却似毫无感觉,像被艳鬼蛊惑了的凡人书生一样,被吸干精气也心甘情愿。

    淫靡而又血腥的一幕,又是出现在这样漆黑的夜晚,说多诡异有多诡异,说多恐怖有多恐怖。

    一追一逃的两人吓得呆住,早忘了之前的目的,愣愣注视榕树底下的一幕。

    少年察觉到有人来,歪歪头看过来,染了血渍的嘴唇艳红,他一只手抓住男人衣襟,另一只手握着什么东西,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血迹。

    “啊,你们也来了,要一起吗?”少年轻声问了句,说着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嘴边舔了舔,露出陶醉表情。

    脸上也沾染血渍,有种恐怖的美感。

    “好香啊。”少年满足地叹息一声,又问了句,“一起吗?我的不会分给你,但你身边有现在的,可以现挖哦。”

    看清少年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后,地上那人“啊”地一声尖叫,吓晕过去。

    而后头追来的人,“哇哇”大喊着,屁滚尿流地掉头往后逃了,比之前追赶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

    因为他看清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颗刚挖出来,新鲜热乎的,血淋淋的心脏。

    路行雪太可怕了,他吃人心哇!

    第64章

    将两人吓得一昏一逃, 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

    路行雪捏了捏手里的“心脏”,“咔嚓”一口咬下去,顿时满嘴汁, 红色的汁液从嘴角溢出,倒还真有些瘆人。

    那并不是什么心脏,而是用大桃子雕刻出来的, 桃子又大又红,在夜色掩映下,艳红艳红的显得很逼真, 加上巧夺天工的雕刻技艺, 拿来哄骗一下两个本就心神不灵的人,再简单不过。

    扶渊用指腹抹去路行雪嘴角汁水, 放到唇边舔了舔, “嗯, 果然很甜。”

    路行雪脸上腾起一阵热意, 瞥到扶渊裸露的胸膛, 目光一下变得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刚刚演戏时还没觉得怎样,现在看看, 两人的姿势实在太暧昧了些。

    “快把衣服穿好。”路行雪强装镇定地说了句, 然后伸手要去拉扶渊衣襟, 被扶渊握住手, 身形微僵,一下不敢乱动。

    扶渊指了指身上黏糊糊的桃汁,那里的伤口也是伪装出来的。

    “这样穿会把衣服弄脏。”

    路行雪抿了抿唇, 挪开视线看向别处——虽然四周黑乎乎, 什么都看不清。

    “那你快擦干净……”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夜深露重,别冻病了。”

    扶渊脸上笑容更亮,“阿雪帮我,我不太方便。”

    为什么不方便?因为他现在还抱着路行雪呢,路行雪坐在扶渊怀里,一个抱着顺手,一个坐得安然,谁都没觉得哪里不对。

    路行雪犹豫片刻,随后掏出帕子胡乱地往男人胸口擦了几下,“好了。”

    扶渊嘴角一直含着笑,闻言也没再继续为难路行雪,两人说起了正事。

    扶渊实在不舍得放下怀里的人,索性便抱着一起来到昏倒的那人面前,幽火随着他的走动而往前飘飞,照亮地上之人的面容。

    是村里的修行者,当年跟着胥游他们修行的孩子中的一个。

    若是没看错,方才追赶的人,也是村里的修行者之一。

    扶渊“啧啧”两声道:“果然有底蕴的还是不一样些,崩溃的没有那样快。”

    在牛蛋家的嫂子变了副鬼样子重现人前,又说了那翻话后,路行雪与扶渊都清楚,真正灾难要降临这个村子了。

    灵气枯竭,失去灵力支撑,一身修为化为乌有,对于已经踏上修行之路的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为了保住自己的实力,哪怕只是一丁点,只怕他们也会付出任何代价。

    更何况现在不仅是保修为,更要保性命。

    村里的修行者以前从未接触过修行,有点穷人乍富的感觉,所以尤其不能容忍失去所有,变回他们眼中一无是处的凡人。

    于是,也就比胥游等仙门弟子更快接受现实,变得更极端。

    路行雪问扶渊能不能暂时封住此人灵骨,让他看起来像修为尽失的样子,最好还连灵骨都探测不出来,仿佛被抽掉了一样。

    扶渊挑了挑眉,一瞬明白过来路行雪的意思,却不是很赞同。

    “阿雪,你要重现洗雪城的情势,这自然没有问题。可这世上有太多假戏真做的事,我不希望你无端陷入险境。”

    路行雪垂眸道:“之前我不在意真假,现在,我想知道真假,如此而已。”

    扶渊看着路行雪没说话,微微拧起的眉头表明依旧不赞同的态度,路行雪没有多想,下意识抬手抚上他的眉。

    “黄泉土的出现,绝非偶然,我要的答案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能找到……我不想错过。”

    过了好一会儿,扶渊似轻轻叹息了声,低头抵住路行雪额头,将人往身前搂了搂,抱得更紧了些。

    “好,我陪你。”

    路行雪心弦轻颤。

    我陪你,前世今生,第一次有人对路行雪说这句话,而两人自相识以来,扶渊一直以行动诠释着这句话。

    或许,他可以想办法活得久一些。

    等到扶渊灭世时,再跟他一起赴黄泉。

    ……

    第二天,天刚微亮,一声凄厉尖叫打破清晨的宁静。

    有人一夜之间修为全失,人也变得疯疯癫癫。

    胥游一行人赶了过去,虽然最近他们彼此间多了嫌隙,相互防备多过信任,但遇到事情时,还是习惯性聚在一起。

    给那人检查完,胥游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回头望向众人,语音艰涩道:“确实废了,丹田里没有一丝灵力,而且……”

    他说到这里顿住,似乎有些说不下去,桑铃急得问道:“而且什么,你快说呀!”

    胥游抿了抿唇,目光在屋内几人身上移动,忽地在门口定住,张嘴一字一句道:“而且他的灵骨没了……失去了修行资格,以后就是个彻底的凡人,再无修行可能。”

    桑铃眼睛顿时瞪大,嗓音尖利地喊道:“什么,灵骨被抽了?!”话音忽地一顿,六神无主地喃喃念叨。

    “竟然真的有人这么干,这样难道就能保证自己的修为了吗?夺取他人生机,夺取他人生机……”

    随着她神经质的念叨,屋内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而胥游的视线一直望着门口,在屋内的喧闹下,他一字一句开口问道:

    “路行雪,扶渊呢?”

    其他人的注意一下被吸引过去,顺着胥游的视线望过去,便见倚在门口的路行雪只身一人,跟他向来形影不离的扶渊,却不在身边。

    所有人突然安静下来,看着路行雪的眼神满是怀疑。

    这时,牛蛋带着村里的修行者也赶到,其中一人正是昨晚逃走的那人,他一看到路行雪便大叫一声吓得往后退。

    “是他!是他!他杀人了,还喝血吃人心!”

    他的话让所有人脸色都大变,胥游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声问道:“你说什么,给我说清楚?”

    那人抖着身子,脸吓得一片青白,手指着路行雪哆哆嗦嗦道:“我、我昨夜亲眼看到,他、他杀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挖、挖了他的心脏吃掉。”

    胥游听了望向路行雪,眉毛拧成一团,他不是很相信这翻话,毕竟路行雪跟扶渊的关系有目共睹,两人同吃同睡,扶渊更是恨不得把路行雪当儿子养捧在手心——这样的关系路行雪怎么可能对扶渊下手?

    再对比两人武力值,说扶渊对路行雪下手还稍微说得过去些。

    胥游还在那犹豫思考,旷越等人却已经毫不怀疑地将路行雪当成第一个夺人生机的人。

    喝血挖心,那不正是之前出现的那个怪物说的吗?

    这些天他们明确感觉到力量的流逝,身体更是向凡人靠拢,出现很多大大小小普通人的毛病——不仅体力变差,居然还会感冒生病?

    不能容忍!

    “路行雪,你还真是屡教不改啊。”旷越一脸失望地看着路行雪摇头叹息,“在你还是洗雪城城主的时候,暴行令人发指,如今被接回雪月宗,还以为改过自新了,却没想到,你根本一点没变。”

    说着连连摇头,一副非常失望的样子。

    路行雪认真看了他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我本来就从没变过。”

    一时所有人都讨伐起路行雪来,桑铃看到路行雪那张没有太大变化,依旧容颜清绝的脸,眼底的嫉妒藏都藏不住,拔剑便朝路行雪刺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

    路行雪动都没动,仿佛被吓傻了似的,当桑铃的剑快要挨到路行雪时,忽然一股莫名力道向她袭来,将她整个人震得飞了出去。

    “扑哧”,一口血吐了出来。

    “师妹!”旷越赶紧跑过去将桑铃扶起来,转头怒视路行雪,“你——”

    胥游也是一脸震惊,犹疑不定地盯着路行雪,他没有看出刚才路行雪是怎么动手的……最重要的是,路行雪不是不能修行吗?没有修为,他是怎么逼退桑铃的?

    路行雪今日的出场目的达到,也不管其他人都什么反应,慢悠悠转身向着院子外走去,竟然也没人拦他。

    走出一段距离后,路行雪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接下来,就看有没有人能按捺得住了。”

    他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村民,那些热情和朴实都不见了,村民们一个个变得阴沉无比,再不会跟他们笑着打招呼,而只远远站着,用一双阴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这些外来者。

    路行雪耳边响起扶渊的声音,“除非是饿鬼,否则根本不存在夺取他人生机为已用的方法……唔,或许是存在这样邪恶功法的,但身为正统修行者的仙门弟子应该是不懂的。”

    路行雪没有说话。

    他做洗雪城城主时,背负那么大的恶名——不仅仅只是“名”而已,事情是真正发生过的,只不过他最多算个工具,而不是主谋。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那背后的主使者是谁,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扶渊似乎知道路行雪心里在想什么,他仿佛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不惜再次披上‘恶毒’城主的皮,就是想试探这样邪恶的法子是不是真的存在……只是阿雪,你想试探的是这些仙门弟子,还是这个秘境的主人呢?”

    路行雪没回答,一路沉默前行。

    ……

    第二天,真正被挖心抽骨的受害者出现了。

    死的是牛蛋。

    牛蛋是村里这批修行者中,天赋最强的,灵骨资质算得上中上,比不上玄一宗和雪月宗这样大宗门里的内门弟子,但当个外门弟子却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他死了。

    被剖开胸膛挖出心脏,灵骨也被抽去,整个人像破布娃娃般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

    他脸上的表情很平常,眼睛睁得很大,像是来不及反应就死去了。

    桑铃吓得尖声喊叫,扑到旷越怀里大哭着说要回家,旷越抱着她不住安慰。

    她好像是被彻底吓住了,之前还能举起剑对路行雪喊打喊杀,现在却看一眼路行雪都不敢,身体不住发抖,揪住旷越的衣裳神经质不断说道:

    “是他,又是他,师兄,你快杀了他,不然他会杀掉我们所有人的。”

    “是路行雪,他原本就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为什么我要跟他一块儿试炼?”

    胥游沉着脸慢慢转头望向路行雪,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面对这样血腥可怕的一幕,路远反倒是那个表现最平淡的人,他抿了抿唇,握紧手中的剑,抬头望向路行雪,嗓音略有些干涩地问道:

    “真是你做的吗?”

    不是难以置信的质问,而是单纯地就这件事向路行雪提出询问,好像若路行雪要回答“不是”,他便也会相信。

    这是路远来秘境后对路行雪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城主继任大典那天,其母郦夫人死在路行雪手下后,他对路行雪说的第一句话。

    路行雪抬头淡淡扫他一眼,没有说话。

    牛蛋的尸体被抬去他的家里,他的爹娘已经垂垂老矣,兄嫂很多年前就死了,如今唯一的儿子也没了,那对老人或许承受不住打击。

    胥游觉得自己好歹教导过牛蛋一场,所以由他将尸首送回牛蛋家里,顺带安抚下两位可怜的老人。

    然而,他并没有感受到所谓的悲伤,在他抱着尸体从村里走过时,村民们直勾勾的目光令人瘆得慌。

    更让胥游心中发寒的是,那些人目光盯的不是他,而是他手里的尸体。

    路行雪一个人与其他所有修行者隔开大段距离,孤零零的像是被人排挤,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感受到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宁静。

    牛蛋的死让剩下的修行者彼此猜忌,更加不信任,可他们也更不敢独身一人,害怕落单后也路得跟牛蛋一样下场。

    现在这样众目睽睽的情况下,至少凶手会顾忌,或许还能稍微安全些。

    桑铃此时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她不想看到路行雪,便拉着旷越去牛蛋家里,说是要去送送牛蛋,旷越好脾气地任她拉着走。

    没过多久,一声尖利的喊叫传来,叫声里满是惊恐,喊得嗓子都破了音。

    众人脸色一变,纷纷朝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路行雪走在最后,他没有跑,慢慢地往前走,再次抬头望了望天。

    天空好像更灰暗了。

    很快来到牛蛋家,便见桑铃站在门外,颤抖着手指向门里,脸上血色褪尽,一副震骇欲绝的表情。

    在她旁边,旷越也呆立原地,脸上表情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厌恶。

    离开不久的胥游,在听到尖叫声后也返回,此刻跟他们站在一起,整个人也呆住了。

    顺着两人视线往里望去,所有人都看清屋里骇人的一幕,顿时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昏暗的破败茅屋内,两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正扑在一具尸体上啃咬,或许是被外面的声音惊动,扭头望过来,双眼是诡异的灰白,嘴巴上满是鲜血。

    第65章

    年迈的父母在吃掉死去儿子的尸体。

    昔日祥和的村庄, 变成了鬼村,朴实的村民成了饿鬼。

    饱受折磨的桑铃终于承受不住,彻底崩溃, 扯着头发尖叫不停,而她的尖叫引来大量村民。

    他们的眼睛都蒙了一层灰白,全都一脸麻木漠然地注视着这一群人。连屋里“进食”的两位老人也停下动作, 抬起头,用直勾勾地目光盯着胥游几人看。

    旷越无法,只得打晕桑铃。

    村民们缓慢地围拢来, 像之前那天一样, 将旷越与胥游等人围在中间——只是那时候,他们还是人, 现在却看不太出“人”的样子了。

    胥游如临大敌戒备着, 忽然想起什么, 赶紧抬头四下寻找, 果然在人群之外看到路行雪孤立着的身影。

    这些村民为什么又放过路行雪?

    要不是这在雪月宗, 胥游都要怀疑秘境是专门为路行雪创建的了。

    但他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些,面对步步逼近的村民, 胥游感觉到了危险。

    这一回, 村民们恐怕不会再轻易放过他们。

    然而……胥游暗暗运功, 发现体内剩余灵力很少, 而他本身的修为更是退化到炼体二层,这不比普通人强多少,尤其他们现在面对的, 还是群一看就不普通的村民。

    “路行雪,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些村民不攻击你?”危急关头, 胥游也不是迂腐的人,朝着路行雪大声问道。

    路行雪倚在后方的一棵树杆上,像个无关的吃瓜路人般,听到胥游的问话,没作理会。

    旷越一手抱着昏过去的桑铃,一手拿着剑,往路行雪那边深深了看了眼,收回视线淡声道:“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应付完眼前一关再说。”

    他的话说完,村民们像是突然被惊醒般,发动了攻击。

    撕咬,抓挠,一切是最原始的手段,而人也变成了真正的野兽。

    胥游疲于应付,再顾不得路行雪。

    几名修行者中,因为手里抱着个人,本该最为儿狼狈的旷越,却成了最为轻松的那个。

    他一手抱住桑铃,游刃有余地对付着扑上前来的村民。

    “旷越?”路行雪站在树底下看着,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身后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被树遮挡住,没人发现。

    “不愧是玄一宗的大师兄啊,比所有人都厉害呢。”

    听着扶渊阴阳怪气的话,路行雪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扯了下嘴角,“夺人灵骨修炼,这是邪魔都不会用的手段,没想到玄一宗的大师兄却擅长此道。”

    当初在洗雪城时,路行雪作为城主背下所有恶名与骂名,好处是一点没享到。

    那些被抽去灵骨,挖走心头血的少年天才,一个个冤死在城主府,至死不知道真正害他们命的是谁,只恨着洗雪城的城主路行雪。

    “那城主不妨猜一猜,玄一宗的大师兄为什么会擅长。”扶渊凑近到路行雪耳边轻声低语,他忽然再次唤路行雪“城主“,路行雪睫毛微微颤了颤,顿了片刻淡声道:

    “这世上或许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但当在某个地方发现一只蟑螂后,那个地方必然不只一只蟑螂。”

    扶渊轻声笑了起来,眼眸凝视路行雪微微泛红的耳朵尖,嘴角笑容愈发愉悦。

    他张开双臂,从背后抱住路行雪,下巴搁在路行雪头顶,轻声问道:“阿雪,如果世界终将毁灭,你愿意跟我一起下地狱吗?”

    路行雪蹙了蹙眉,前方战况激烈,不少村民被修行者杀死,而修行者也有人受伤。

    那些村民很难杀,他们现在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不知疼痛,没有恐惧,只剩攻击的本能。

    眼前便是一副血淋淋的地狱景象,而身后扶渊问他,要不要一起下地狱。

    路行雪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开口说了道:“我们不是已经一起去过黄泉了吗?”

    扶渊满意地笑了。

    村民一个个被杀死,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头顶汇聚着不详的黑云,周围环境扭曲变化,仿佛瞬间过了百看,树木房屋枯萎风蚀,一片末日后的荒凉之象。

    交战中的修行者感觉到不对劲,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出剑的速度也变慢了。

    在场的或许只有路行雪与扶渊清楚,现在的秘境,变成了另一个鬼哭涯。

    鬼哭涯,饿鬼横行之地,修者止步。

    “不好,我的筋脉在受到侵蚀!”胥游惊呼一声,发力踢开面前的村民,脸上浮现惊慌之色。现在的空气仿佛有毒,他每吸一口,便感到筋脉受到腐蚀,灵力也丧失得越快。

    旷越抱着桑铃跳出包围圈,脸色同样难看,他不再恋战,“去山洞。”

    如果整个秘境都变成这个样子,那或许只有先前那个充满灵气的山洞,还能有一丝生机。

    旷越顾不得其他人,抱着桑铃往山洞跑去,其他修行者也反应过来,纷纷跟上。

    “连逃命都带不忘着师妹,真是个好师兄啊。”扶渊“啧啧”摇头,又阴阳怪气起来,路行雪没好气回头白了他一眼。

    “好了,现在人都走了,没戏看了。”

    那旷越是为了救自己师妹吗,当储备粮吧?

    路行雪抬脚正在继续跟过去看看,结果刚踏出一步,眼前场景骤然变换。

    一条悬浮在虚空的道路往前延申,尽头是一处高台,看着莫名眼熟。

    “望乡台?”路行雪喃喃出声。

    这里看着很像他在黄泉看到过的望乡台。

    鬼哭涯,望乡台。

    为什么姬宵烛的秘境,会有鬼哭涯和望乡台的影子?

    路行雪当然知道这都不是真的,都是虚幻——但他也知道,只有真正去过鬼哭涯,见过望乡台的人,才能捏出这样的虚幻。

    姬宵烛,曾经也去过黄泉。

    路行雪心中无比笃定这一点。

    扶渊挑了挑眉,看到这副场景也有些意外,“阿雪,你从小被种下黄泉印记,会不会就是姬宵烛干的?”

    显然他跟路行雪想到一起了。

    “是不是,问问就知道了。”路行雪走到望乡台,这里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当路行雪靠近后,原本黯淡的镜面忽然有如洗去灰尘般,变得明亮剔透起来。

    镜面如水波般荡漾,渐渐显现出画面来。

    镜子里出现一个穿青色衣袍的年轻书生模样的人,路行雪没有见过这个人,但看着那人眉眼间的熟悉,路行雪还是第一时间猜出他的身份。

    姬宵烛。

    看到姬宵烛并不奇怪,但路行雪看清姬宵烛身处的地方时,他忍不住惊讶地张了张嘴。

    竟然也是在望乡台,那是真正的望乡台,里面也有一面镜子。

    果然,姬宵烛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曾经去过黄泉。

    不知那是多久之前的事,那时的望乡台还很正常,至少还没有被数不清的饿鬼塞得满满当当,更没有一个孤身持枪,以一人之身抵抗万千饿鬼的背影。

    “嗨,听得到吗?听得到吗?容容,阿烛在黄泉向来发来问候。”

    这个时候的姬宵烛看着非常年轻,满满的少年感,他冲着镜子不断呼唤着,也不在乎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傻。

    过了好一会儿,镜子里浮现一道略有些模糊的身影,那是一个少女,她气急败坏地骂道:

    “姬宵烛你还真跑去黄泉了?!为此不惜魂魄离体……你就不怕回不来,身体就这样凉掉吗?”

    姬宵烛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回不过去我就在这里住下了呗,黄泉看起来也很不错,想你们了就来望乡台看看……而且死了还不用吃不用睡,好像挺省事的啊。”

    他一副意动的样子,少女被气得叉腰骂了好几句,骂完后想起正事,正了正神色。

    “你既然去了黄泉,应该能看出情况有多糟糕吧?鬼哭涯的封印撑不了多久,如果再找不到新的封印法子……”

    “找不到的。”姬宵烛打断少女的话,脸色也沉静下来,声音变得低落,“容容,你知道我在黄泉看到什么了吗?”

    少女沉默片刻,平静地问:“看到什么?”

    “饿鬼道……地府寂灭,黄泉清路,善道不存,恶道难消,饿鬼道勾连鬼哭涯。”

    “当鬼哭涯封印彻底破开,饿鬼道降临人世,人间便是炼狱。”

    这一次,少女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里透露出一丝迷茫,“那要怎么阻止,真到那时候……该怎么办啊?”

    姬宵烛语调又变得轻松起来,“你管他怎么办,那么多厉害的家伙在呢……要实在没办法,反正大家都要死,你就别管爹爹同不同意,跟着冢眠跑去轩辕丘好了。”

    少女气道:“姬宵烛你——”

    ……

    画面一转,变成烛火照耀的室内。

    美丽苍白的女子躺在床榻上,身下的被褥被血浸透,似乎能闻到血腥味。

    女子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望着床边站立的青袍男子,声音虚弱地道:

    “阿烛,答应我,替我保护好他。”

    男子怀里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小小一团,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怎样,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阿姐……”男子开口,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行雪还这么小,你忍心扔下他不管吗?……会有其他办法的,我会想到其他办法的,你不要去……”

    他说着,眼泪落了下来,滴在婴儿脸上。

    婴儿没被惊醒,依旧安静地沉睡,那滴泪顺着婴儿眼角没入襁褓,好像这小小的孩子也在睡梦中哭泣。

    “阿烛,没办法的,你知道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女子刚生产完,之前又受过伤,身体极度虚弱,说几句略为喘息起来。

    “一旦鬼哭涯封印破开,洗雪城满城百姓将无一人能活……以我这破败的身体,换满城百姓,这很划算。”

    “不是这样算的……”青年哽咽着说道,他情绪激动到极点,动作和声音却都克制着,怕吵到怀里的婴儿。

    “阿姐,当初你为什么不跟冢眠走,为什么要来洗雪城?”

    女子闻言沉默下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她抬头望向青年怀里熟睡的婴儿,眼中弥漫着悲伤与不舍,含泪笑着道:“行雪是个乖孩子,对吗?”

    青年点头,“行雪当然是乖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外甥,是这世上我最疼的人。”

    女子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襁褓里的婴儿,泪水终于慢慢溢了出来。

    “那你要记住现在说的话,不管他以后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生他的气,也不要怪他。”

    “是我将他变成一把钥匙,一把打开黄泉之门,封印鬼哭涯的钥匙,这本不该是他承受的。”

    “不管他以后做出什么选择,都不要怪他……这本该是我去做的事。”

    女子说到这里疲惫到极点,微微闭上眼,声音低不可闻,“阿烛,答应我。”

    “……我答应。”

    第66章

    镜面景象消失, 路行雪怔怔站着,还没有回过神来。

    “阿雪。”扶渊蹙眉,目露担忧轻唤一声, 路行雪愣愣看向他,眨了眨眼,一颗晶莹泪珠从眼角缓缓滑落。

    扶渊心脏有一丝揪痛, 他下意识伸手接住那滴泪,只觉手指滚烫,仿佛被灼伤般。

    “阿雪, 不哭。”扶渊手指在路行雪眼底抚过, 擦去上面的湿意。

    这是路行雪第二次落泪,为了同一个人, 这具身体的母亲, 姬鱼容。

    路行雪并不知道自己哭了, 那情绪不受他控制, 眼泪自己就落了下来。

    当听到是姬鱼容将黄泉印记封在他体内时, 路行雪没有太意外,也没有什么怨恨的情绪。

    诚然路行雪一出生便不能修炼, 资质废物, 不能修行, 又被人各种下毒下蛊, 说是从小忍受着酷刑长大也没错,活得十分辛苦。

    所以他发疯发狂,以虐杀人为乐, 成了人人喊打喊杀, 也人人惧怕的暴虐城主。

    但,路行雪不会去恨任何人, 不是他善良大度得可以原谅所有人,而是对他来说,任何情绪都显得多余——害他的背叛他的,他能杀就杀了,现在杀不了的,以后想办法慢慢杀。

    路行雪现在的悲剧,姬鱼容或许要占一半原因,如果她还活着,路行雪或许还会有点不知该怎么面对——但她死了,成了黄泉地府一抹执念,所以路行雪无爱也无恨。

    至于那两次落泪,或许是原来那个路行雪的残念吧——为父不喜,为母所害,他一生对亲情的渴望,求而不得。

    路行雪感到头痛欲裂,他踉跄两步,按住自己的头,脸上血色褪尽。

    “阿雪!”扶渊变了脸色,连忙上前一步揽住路行雪的腰,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慌乱。

    路行雪这段时间本来状况就很不好,现在这个秘境又发生异变,两被拉入这个莫名其妙的幻境,更不知会对路行雪造成何种伤害。

    他或许不该慢慢陪着路行雪玩的,直接打破秘境就好了,毕竟想看戏离开秘境哪儿都能看,可若路行雪就此没了,谁赔他一个路行雪?

    扶渊身上隐隐有黑气环绕,本就不太稳定的秘境,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黑雾弥漫,一个个脸色发白行尸走肉般的村民,面容迅速干瘪枯萎,成了真正的干尸,闻到活人的气息,变得疯狂嗜血,嘶吼着要撕碎猎物。

    胥游和路远一起背靠山洞,共同举剑抵御着追过来的这些怪物,而在众人逃来的路上,已经倒下好几个,在他们身上趴着变成怪物村民,尖利牙齿刺破皮肉,大口大口吸食着。

    而在另一个方向,旷越却没有跟众人一起逃往山洞,他知道山洞里已经没有灵气存在,逃过去也不过被瓮中之鳖。

    如此紧急时刻,旷越手里依然抓着桑铃没丢掉,但他动作没有一点怜香惜玉,跟抓猪崽一样死死攥在手里。

    几番剧烈颠簸,桑铃终于醒了过来。

    “师、师兄?”桑铃揉着自己颈椎,一时搞不清楚现状,懵懵懂懂地环顾四周,发现身处荒郊野外,旁边没有其他人,而且环境看着也很诡异。

    “师兄,发生了什么?”桑铃第一时间向旷越询问,大师兄的可靠深入人心,在发现情况极其不对劲时,她下意识向旷越靠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旷越的表情很平静,随口答了句,“哦,应该是路行雪和扶渊做了什么。”

    桑铃咬牙,一脸愤恨,“果然,又是这个废物搞事……师兄,这次我们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旷越注视着她,目光有些奇异,他手里握着滴血的剑,远处隐隐传来可怕的嘶吼声。

    “哦,你想怎么教训?”

    桑铃看了看眼下诡异的环境,听到远处传来的嘶吼,忍不住抖了抖,拉住旷越的衣袖,小声道:“师兄,我们快离开这儿吧,我害怕。”

    旷越温柔地对她笑,“不怕,师兄在。”

    桑铃脸上浮现笑容,仰头看着旷越,一脸信赖崇拜,“嗯,师兄最厉害——”

    话未说完,笑容冻结在脸上,桑铃缓缓低点,目光落在自己被长剑贯穿的胸口,她嘴唇动了动,艰难抬头望向旷越,“师、兄……”

    旷越脸上依旧带着温文尔雅的笑,长剑轻轻搅动,鲜红的血泉水般涌出,染红胸前衣裳。

    “好师妹,师兄借你的灵骨和心头血一用。”

    桑铃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蠕动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眼里的光彻底熄灭,却还是直勾勾地望着旷越,似乎要问一句“为什么”。

    旷越抬手抚上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地像对情人低语。

    “当然是为了活下去啊,我的傻师妹,像我这样天赋绝伦前途无量的仙门弟子,当然不能死在这个秘境里,所以只能牺牲你了师妹。”

    他挖出桑铃的心脏,又慢慢抽出她的灵骨,无论动作还是语气都温柔得不得了,好像一个真正关心爱护师妹的好师兄。

    “你想要教训那两个人?师兄答应你,不会让他们好过的,尤其那个扶渊……”

    镜面轰然破碎,画面扭曲晃动。

    路行雪与扶渊再次出现在之前的地方,扶渊几乎是将路行雪整个抱在怀里。

    路行雪容忍着剧烈的头痛,手指痉挛般死死抓住扶渊胳膊,扶渊手臂被抓出道道红痕,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别……不能毁掉秘境……”路行雪知道扶渊要做什么,正因如此,他才要阻止扶渊。

    以扶渊现在的实力,他是没可能毁掉这样一个秘境的,毕竟在世人眼中,扶渊先前被抽去灵骨,毁了根基再无修行可能。

    后来从鬼哭涯活着回来,不仅修为恢复,似乎更上一层楼——没人能活着从鬼哭涯回来,所以大家只觉得扶渊是得了什么机缘,又可以开始修炼了。

    但,没有什么机缘,可以超出常理太过,扶渊恢复到金丹期的修为,已经让很多有心人揣度不已。

    而毁掉这样一个秘境,实力超越金丹太多,当世能做到的人不多。

    扶渊若去做了,之前只是猜测的人,或许就要忍不住试探,所有的目光也都将落在他身上。

    到那时,扶渊利用饿鬼修炼的事情或许就要瞒不住。

    一起下过黄泉后,路行雪其实对扶渊怎么灭世已经隐隐有所猜测,这次秘境之行,看到姬宵烛与姬鱼容曾做过的一切,又更确定了几分。

    以世人谈及鬼哭涯便色变的情况,若真跟饿鬼扯上关系,怕不是要举世皆敌。

    “我不在乎。”扶渊看出路行雪在想什么,淡淡说了一句。

    他确实不在乎,并且从未在乎过。

    路行雪明明一副摇摇欲坠,气息弱得仿佛随时会昏死过去,听到扶渊的话,不知想到什么,莫名笑了笑。

    “与世为敌很酷……但这种事,还是不要轻易尝试的好。”

    扶渊干脆将路行雪打横抱起,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膀,眉一挑,似起了丝兴趣,“哦,那什么时候可以尝试?”

    路行雪闭上眼,声音很轻,扶渊离得近才能听清,“别无选择的时候。”

    远远有声音传来,路行雪让扶渊放自己下来,自己去一旁躲起来。

    ——他没忘在秘境里自己“杀”了扶渊,现在扶渊在其他人眼里还是个死人。

    扶渊看眼虚弱到站都站不稳的路行雪,不大情愿,“反正试炼快结束了,还需要演给他们看吗?”

    之前演那出不过是为了钓鱼,现在鱼已经钓出来了,还有演的必要吗?

    路行雪拍拍扶渊的胳膊,耐心安抚:“要有始有终嘛……而且我想看看,他怎么把这口锅甩我身上来。”

    路行雪作城主时背的锅,是很多人给我扣上的,但真正的幕后之人,却是一直都没出现,不知这次能不能露出端倪。

    扶渊无声妥协,将路行雪轻轻放在一株枯树下坐着,而他就藏在树后,伸手便能够到路行雪。

    这样的距离,哪怕秘境突然崩塌,他也可以保路行雪安然无恙。

    “他在那儿!”

    一道呼喝响起,几名修行者手持长剑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跑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胥游,他衣服上沾满血痕和污渍,身上还受了不少伤,看起来狼狈极了,在他身后的路远,模样更凄惨几分。

    胥游冲到路行雪面前,见路行雪背靠树干坐着,眼睛半睁半闭,一副虚弱到随时会昏过去的样子,神情怔愣了下,但很快恢复冰冷,抬剑指向他。

    “为了通关秘境,夺取最后的奖励,竟然做出如此残忍的事……路行雪,你还真是死不悔改。”胥游冰冷的怒火中夹杂着失望和心痛。

    路行雪坐着没动,闻言只轻轻撩了撩眼皮。

    这时旷越抱着一个人从后面缓步走了过来,走近了看,他怀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旷越脸上满是悲伤沉痛之色。

    胥游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再次目光定在路行雪身上,冷声质问道:“之前杀了牛蛋还不够,现在更是对同为仙门弟子的师妹出手,抽骨挖心,如此残忍手段实在骇人听闻——路行雪,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路行雪淡声道:“话不都让你说了吗?”

    胥游为之一滞,下一刻,怒火更加高涨,长剑铿然一响,直指路行雪咽喉,厉声质问道:“路行雪,你难道还要狡辩不成?!”

    路行雪如他所愿地“狡辩”起来, “长脑子是拿来思考的,长眼睛是拿来看的……你哪只眼睛看到人是我杀的?……还是有人说,这事是我干的?”

    说最后一句话时,路行雪抬眸向抱着桑铃尸体的旷越看去一眼。

    对于路行雪意有所指的话,旷越没有任何反应,他抱着桑铃的尸体不放,身上的悲伤浓厚得仿佛要溢出来,对外界也失去反应,一副失去师妹过度悲痛的模样。

    胥游更加气愤,“这还用人说吗?以前这事你干的还少?”

    路行雪微微侧了侧头,认真看了胥游一眼,“感情你脑子里还真一根筋,而且只凭臆断给人定罪,不听也不看的呀……洗雪城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留影石全城播放的事,你是全当不存在啊,那我跟你真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胥游再次一滞,想要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旷越也不装悲痛深沉了。

    “路行雪,如果你真的没使什么手段,那些变成怪物的村民只攻击我们,不攻击你,这你又如何解释?”

    说了这么多话,路行雪更累了,闭上眼说了句,“那是你们蠢。”

    声音不大,污辱性极高。

    胥游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举剑朝路行雪刺来,“是么,那就看看你是如何对付我们这些蠢货的!”

    树后的扶渊眸光微冷,戾气顿生,身上泛起黑气,正要出来,忽然整个秘境剧烈晃动起来,胥游一个站立不稳,向后摔去,长剑险些脱手。

    秘境晃动不止,好似地震般,所有人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稳,只有路行雪所在的地方影响最小,好似秘境主人对他格外怜爱一样。

    旷越看出秘境要塌,而路行雪所在的地方似乎是唯一的安全之所,他怀里桑铃的尸体在晃动中被摔出去,此时也顾不得去捡,全力朝树下跑去。

    胥游将剑插在地上勉强稳住身体,他没有看其他人,也没看那块唯一的安全地,而是忍不住抬头望向灰暗天空,神情怔愣,喃喃道:“师尊?”

    难道是师尊在保护路行雪吗?

    师尊不想他杀路行雪,因为路行雪是师尊的外甥?

    秘境晃动了一会儿停下,无数黑气从地下蔓延而出,这些黑气缠住旷越几人的脚,使他们无法挣脱开来。

    “轰隆隆”雷声从众人头顶滚过,天空乌云翻滚,闪电交错,一副末日景象。

    翻滚的乌云慢慢凝聚成一副人脸,胥游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自己师尊,雪月宗千年难出的天才,姬宵烛。

    那张脸无喜无悲,没有丝毫人类情绪,好似天威的具象化,要降天罚于世人。

    “人有我无,滋生欲念;虚荣攀比,心生不甘;有欲望而不得满足,则乱生。”

    “心乱,时乱,天下乱。”

    充满浩荡威严的声音响彻天地,更是震得人心血翻涌,浑身好似被无形的力量碾压着一般,骨骼发出“嘎吱”声响,五脏六腑濒临破裂。

    旷越与路远他们“啪”地跪在地上,脊背一点点往下弯折。

    “师……尊……”相比旷越等人的惊惧骇然,胥游心里更多的是茫然,他艰难扭头望向树底下,却见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道身影。

    竟然是之前死去的扶渊。

    扶渊将路行雪揽进自己怀里,两人相依偎着,在如此浩荡天威之下,却好似不受影响一般,气氛别样的温馨。

    ——那两人确实不受影响,或者说,比起胥游这些人,所受的影响非常少。

    那株枯树底下,就像一座孤岛。

    四面是能将人淹没的海浪,唯一那小小的孤岛,能给人安宁。

    “师尊……为什么?”胥游满心不解,浑身骨头被一寸寸碾碎,嘴角溢出鲜血,他却丝毫不在意。

    “难道是我错了?可是我……错在哪里?”

    那是姬宵烛留下的幻象,本不会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但他说出的审判词,却仿佛宣判着所有人的罪。

    “人可以有欲望,却不可为欲望所囚,无欲无求,方得自由。”

    胥游听了觉得不可思议,而旷越一边吐血,一边“哈哈”癫狂大笑起来。

    “可笑,你说那两人没有欲望?这世上,谁人无欲?,谁能真正无所求?!”

    “雪月宗的天才,原来是如此天真的一个人。”

    “轰隆隆——”

    乌黑闪电落下,劈在旷越身上,旷城惨叫一声,顿时皮开肉绽,但他叫过之后,却是笑得更大声。

    “就算你杀了我又如何?!这世道本就如此,无欲无求的人修什么仙,躺在那等死好了。”

    “你若看不惯,那就把全天下的人都杀了啊!”

    路行雪与扶渊身处风波之外,两人静静望着眼前一幕,神情都有些冷淡。

    “咳咳——”路行雪忽然捂嘴咳嗽起来,等他放开手,指间沾上血迹。

    扶渊心一紧,“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天威怒罚虽未针对他二人,但路行雪身体状况堪忧,一点点波折都受不了,更不能再拖下去,最好是能立刻修炼《九天回雪诀》。

    《九天回雪诀》是雪月宗的镇派功法,只有最核心的弟子且对宗门有大贡献才能修炼,扶渊曾想去盗取,路行雪阻止了他。

    这次的试炼算是一个机会,虽然试炼通过的奖励不是《九天回雪诀》,但若要以奖励换取此功法,那也是一种可能。

    乌云翻滚,狂风呼啸,旷越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脸上满是不甘怨愤。

    明明付出那么多,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竟然要死在这样一个秘境里。

    “恶欲难消,那便净化。”

    “吾曾立志,还天下一个清净。”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乌云凝聚的人脸消散,“轰隆隆”雷电劈下,在场除了路行雪与扶渊两人,全都趴了下来,血染满襟,唯余痛苦□□。

    雷电劈在人身上时,都有黑气冒出,有的淡,有的浓,有的多,有的少。

    那又浓又多的,叫得最惨。

    路行雪陷入半昏迷,恍惚中,他看到一道削瘦的人影,目光悲悯地望着他。

    “行雪孩儿,我护不住你了,我也……救不了这个天下。”

    路行雪疲惫地阖上双眸,低声喃喃,“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凭什么……要一个人来救?”

    扶渊垂眸凝视怀里的人,低头在额间轻轻一吻,身后浓郁的煞气狂风海啸般席卷开来,秘境世界开始一寸寸瓦解破碎。

    “我不想救天下,但我想救你。”

    第67章

    因为秘境的坍塌, 惊动雪月宗一大帮人,那些在雪月宗做客的玄一宗人也都赶了过来。

    当看到进去前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现在一个个都狼狈的不成样子时, 围观的众人都惊呆了。

    “啊——”

    一声尖叫吓得众人回神,顺着那人视线看过去,却都齐齐惊愕地瞪大眼睛, 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竟然有人死了。

    胸口被鲜血染透,皮肤发白,浑身僵硬地躺在地上。

    “桑铃!”玄一宗的带队长老脸色大变冲了过去, 桑铃是玄一宗某位锋主受宠的女儿, 按天赋和实力是没资格来雪月宗参加交流的,能来完全是那位锋主爹宠爱女儿, 硬要来一个名额让女儿来玩耍。

    如今桑铃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雪月宗, 他做为带队长老, 回去要怎么交待?!

    长老的声音唤醒旷越, 他喘着粗气, 转动僵硬的脖颈四下看,反应过来他们已经离开秘境, 现在这里是雪月宗。

    旷越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身体的虚弱起得猛了差点又摔回去, 他环顾一圈没看到路行雪与扶渊的身影。

    “那两人呢?扶渊与路行雪去了哪里?!”旷越一脸急切地四下找寻, 最后一句近乎大吼。

    这时围观众人才发现, 这里少了两个人,路行雪与扶渊也是一起去到秘境的,可现在他们并不在这里。

    这次的带队长老是见过路行雪与扶渊的, 他上回作为离人峰峰主孙女离落的护道人, 守护离落外历练,结果遇上路行雪与扶渊, 离落被扶渊所杀。

    这回他带队来到雪月宗,临行前天云峰峰主将女儿托付给自己,结果竟然又死了,还疑似又是死在那两人手里。

    “旷越,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桑铃是如何遇害的?”卜长老一脸凝重地问道,他检查了桑铃的尸体,发现她的心脏被挖走,灵骨被抽离,这死法……

    旷越踉跄几步跪倒在桑铃尸体旁,对着桑铃的尸体痛哭起来,“师妹,桑铃师妹,是师兄没保护好你,师兄对不起你……”

    他哭得悲切,又一副受过重伤,身体摇摇晃晃跪不稳的样子,旁人看了都要心疼,赞一句同门情深。

    卜长老似不忍看,扶着他的手将人拖起,沉声道:“旷越,这不能怪你……你快告诉我,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弄成这副样子,还有桑铃……”

    这时姬明堂也走了过来,脸色同样凝重,“两位请放心,这事发生在我雪月宗,我必将调查清楚,还玄一宗同门一个公道。”

    说着便要询问另外几个跟着一起去秘境的雪月宗弟子。

    旷越打断了他的话,猛力一甩衣袖怒道:“这还用调查吗?秘境里的人都知道这是谁干的……不信的话,你问他,看他们怎么说!”

    他手一抬指向胥游,此时胥游神情恍惚,好像受到莫大击,整个人显得很不在状态,在场这么多人都没唤回他的注意。

    姬明堂看到胥游这副模样不由皱了皱眉,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所有人都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竟然还出了人命。

    他对自己这个名声在外的弟弟还是很了解的,虽然因为过于聪明而显得不爱搭理人,但其实心有大爱,不喜欢打打杀杀。

    这个秘境从创建到现在也有二十来年了,期间很多弟子进去试炼过,每次具体的试炼内容不同,但也都是比较常见的一些关卡。

    而想要取得试炼资格,除了要解开姬宵烛留下的谜题外,还有修为限制,就是只有金丹及三十岁以下的修行者方能进入。

    这么些年,进入秘境试炼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从未出现过有人丧命的情况。

    ——这次究竟哪里不同?

    “师伯……”胥游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他望向姬明堂,脸上没有什么血色,语气微带颤音,似乎到现在依旧不能接受。

    “这次的试炼,是专为……路行雪而开,师尊他……专门在等路行雪。”

    是的,虽然不想承认,但现在胥游也已经明白过来。

    这次的秘境试炼,是姬宵烛专门为路行雪而开……可是,为什么?

    藏书阁顶层。

    扶渊抱着路行雪,满身煞气犹如实质,将他与路行雪包裹起来。

    那煞气激起藏书阁的防御结界,不断发出“嗡嗡”声响,桌椅书架晃动不已,书页

    “哗啦啦”快速翻飞。

    周围温度骤降,光线也随之黯淡下来,仿佛正被拖入一个幽森阴冷的世界。

    “让开。”扶渊此刻的神情没有一点在路行雪面前时的样子,脸上没有表情,语调也没一丝起伏,好像失去所有人类应有的情绪,目光扫过眼前的人,跟看旁边的书架桌椅没任何区别。

    此时的扶渊,才是那个轮回无数次的灭世者。

    “你,身上有饿鬼的味道。”

    平时抱着个酒壶恨不能喝死的老头,此刻睁开的双眼哪里还有一丝惺忪混浊,透着锐利的精光。

    “让开。”扶渊再次开口说了一遍,“这里毕竟算阿雪的家,我不想毁了。”

    守阁长老往扶渊怀中看了眼,路行雪气息微弱地躺在他怀里,在守阁长老的感知中,几乎已经跟死人无异。

    “他早已经油尽灯枯,你救不了他。”守阁长老叹息了声,态度没有方才那般强硬。

    扶渊神色未变,“我不要他死,那便无人能从我手中夺他性命。”

    守阁长老:“若天要他亡呢?”

    扶渊淡淡瞥他一眼,似觉得不该再跟此人浪费时间,抱着路行雪踏前一步,脚底黑雾涌现,似一条条黑蛇蜿蜒前行。

    守阁长老突然退到一边,“你去吧,《九天回雪诀》只能救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他身体的崩坏,根本原因不在蛊毒,你又能如何。”

    扶渊没有回答,抱着路行雪从守阁长老面前走过。

    沉默望着扶渊离开的背景,好一会儿后,守阁长老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壶,对着壶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完了一抹嘴巴,高声吟唱起来: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

    最后一句还未念完,人已醉倒卧地。

    扶渊找到《九天回雪诀》,快速几眼扫完,并熟记于心。

    但现在的问题的,路行雪已经陷入昏迷,没办法修习。

    扶渊看了眼怀里安静睡着的路行雪,还是觉得此人睁开眼睛时更有趣些。

    如果这双眼睛永远闭上,再也不会睁开,那这个世间又会变得跟从前一样无聊,无聊地他根本懒得多看一眼。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他先学会这门功法,然后传功给路行雪。

    这样做不会对路行雪造成任何不好影响,但对传功之人则是一项挑战——因为他相当于把功法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放进路行雪身体里,痛苦不亚于抽筋扒皮。

    但,就算真是抽筋扒皮又怎样,他又不是没体验过。

    扶渊说干就干,他必须动作快点,一来路行雪撑不了太久,二来——那些人应该也会很快找来了。

    就在扶渊在藏书阁顶层给路行雪传功时,楼下来了一大群人,姬明堂与玄一宗的卜长老走在最前面。

    姬明堂已经从胥游那里得知一切发生在秘境的事,比起桑铃或许是被路行雪所杀,更让他们警惕的是——扶渊到底是怎么做到凭一己之力毁掉整个秘境的?

    “果然是堕入邪魔之道的人,或许路行雪没有杀害桑铃的实力,但有扶渊在就不好说了。”

    卜长老一脸凝重,仿佛早已看透什么的样子,他此刻想要找到扶渊,证实他堕魔害人的急切,更甚于替桑铃揪出真凶申冤。

    到了藏书阁,玄一宗的人不能随便进去,而在听到扶渊带着路行雪去到顶层的消息后,姬明堂也愣了下,露出为难神色。

    藏书阁顶层,即便是雪月宗弟子也不能随便进入,而有守阁长老在,姬明堂不相信拦不住一个扶渊。

    难道是宗主的意思?

    姬明堂抬头往远处看去一眼,脸上不动声色,一边安抚玄一宗的人,一边派弟子上楼跟守阁长老沟通。

    在藏书阁,守阁长老有绝对权威,除了宗主,即便是他也不能硬闯。

    很快那名弟弟匆匆跑下来,对着姬明堂一拜,“堂主,长老他、长老他……”

    他皱着眉,五官几乎皱成一团,一副不知该如何说的样子。

    不等姬明堂说话,卜长老不耐烦地道:“说什么,难道你们雪月宗要包庇邪魔与杀人凶手吗?”

    那弟子不理会卜长老,依旧恭恭敬敬对着姬明堂,把话说完,“守阁长老喝醉了,叫不醒。”

    姬明堂:“……”

    其他人:“……”

    沉默片刻,卜长老陡然怒声喝问:“这就是你们雪月宗给的答复吗?!我玄一宗弟子死在你雪月宗,如今凶手就在眼前,你们却拦着不让进,到底是何居心?!”

    姬明堂连忙安抚,“卜道友别发怒,我雪月宗必会给你们一个交待。”说着话锋一转,“只是这藏书阁乃我雪月宗重地,外人不得允许绝不可随意踏入,即便是我也无法。”

    卜长老却听不进他任何话,越说越怒不可遏,“我玄一宗弟子死在雪月宗,你们不交出凶手,玄一宗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这就传令宗主,看宗主亲自来了,你们是否还会阻挠。”

    姬明堂急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事情现在还没完全弄清楚,他那宗主爹是什么意思他也还没搞懂,事态不宜扩大。

    最好是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了,确定在雪月宗可控范围内,这才好对外给出交待。

    “卜道友你先别急,事情肯定是要查清楚的,现在就劳动贵宗主,恐怕不太合适吧。”

    卜长老重重冷哼了声,他刚才虽然那样说,但也并没有马上采取行动,毕竟出了这样的事,他如果不赶紧调查清楚,最好能将扶渊与路行雪都抓起来或者直接杀掉将功赎罪——现在告诉宗主,没他好果子吃。

    “还有什么好查的,这两个人一个之前恶行累累,一个已经堕入魔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雪月宗难道要包庇两名邪魔?!”

    “把他们交出来,我自会带回玄一宗处置!”

    卜长老话音刚落下,忽然一道黑影直袭他面门,他急速闪躲,竟然没能躲开,被狠狠砸中嘴巴,顿时一颗大牙和着鲜血飞溅而出。

    “好吵,闭嘴。”

    一道身影在众人面前缓缓落下,掀了掀眼皮往所有人淡淡扫去一眼——那一眼很淡,却让人心底生寒。

    一时间没人说话,场面落针可闻。

    扶渊抬眸,语气没有起伏地道:“谁要抓我和路行雪?”

    顿了顿,扫视一圈,“我在这。”

    第68章

    扶渊的从天而降, 让场面一度安静下来,他淡淡一句“我在这”仿佛在问,我人就在这儿, 你们谁敢来抓?

    在场众人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突然出现没反应过来,还是被震慑到了,一时没人说话, 但很快一声愤怒咆哮打破现场沉默。

    “扶渊,你竟敢偷袭我?!”卜长老捂着有点漏风的嘴,长袖一甩, 运起全力一掌直拍扶渊。

    “哎哟使不得!”姬明堂惊呼一声, 想也不想飞身去拦。

    他倒不是为了救扶渊,而是因为扶渊后面就是藏书阁, 卜长老这含怒一周, 藏书阁必会受损, 到时修起来又是一件麻烦事。

    姬明堂与卜长老对了一掌, 两人各自退后三步, 卜长老身体晃了晃,脸上怒气更甚, 气得大声质问:

    “姬长老, 你非得维护这个邪魔吗?要为了他与我玄一宗为敌?!”

    姬明堂气定神闲地站在扶渊面前, 背负双手, 一派主人家风范地道:“卜长老莫要生气,事情还没查清楚,何必动怒呢?”

    旷越此时看起来恢复得差不多了, 有了自家长老撑腰, 说起话来更是有足够底气。

    “还需如何查?我们这么多人作证难道还有假?想要包庇就真话,我知道路行雪是姬宗主外孙, 若此番不能讨还公道,那就战场上见吧!”

    姬明堂默然片刻,神情颇为严肃地望向胥游,认真问道:“你亲眼看到路行雪杀害桑铃了?”

    胥游下意识便要说正是路行雪所为,但听清楚姬明堂的话后,他不由愣了愣,张了张嘴,语气颇有些迟疑,“……没亲眼看到。”

    旷越一听不干了,转头怒瞪胥游质问:“你什么意思?在秘境时你不也认定路行雪就是凶手吗?”

    胥游半张着嘴,想说认定一个人是凶手,与亲眼看到他行凶是两码事,只是不等他开口,姬明堂站前一步,高声说道:

    “既然没人亲眼看到,那究竟谁是凶手,还是需要仔细调查一下的。”

    这时卜长老已经冷静下来,他没再揪着谁是凶手这件事不放,而是抬手一指扶渊,冷声道:“好,凶手的事放一边,我只问一句,你雪月宗是否要与邪魔为伍?”

    姬明堂沉默了,桑铃是谁杀的,没人亲眼看到便都说不准……但秘境是如何破的,却是很多人亲眼所见。

    那不像是正统的修仙手段,而更像邪门歪道——更主要的是,不管雪月宗对路行雪抱什么态度,路行雪终究是他死去妹妹唯一的孩子,是他的外甥。

    “姬长老,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此子修行的绝非正道,身上染有饿鬼气息。”卜长老沉声说道,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控制住情绪,也知道说什么最有利于达成自己目标。

    “饿鬼乃天下灾祸根源,只要沾上一星半点,那都是人人得而诛之……你雪月宗难道想与全天下的修行者为敌?”

    这话严重了,姬明堂不敢轻易回答。

    听了好一会儿的扶渊,闻言嗤笑出声,一点儿也没有天下为敌的紧张感。

    卜长老险些又控制不住表情,阴沉着脸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可笑。”扶渊抬了抬眼皮,懒懒地看他一眼,淡淡的语气随意中透着轻蔑,“整天说什么与天下为敌……天下想被你们这些人代表吗?”

    “你!”卜长老气得眼睛都瞪圆了。

    “上次见到你时,见你浑身煞气,似有饿鬼气息,只当时以为你刚从鬼哭涯回来,难免沾上点饿鬼气息……如今看来,哪里只是沾染些许气息,怕是与鬼哭涯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不然的话,为什么别人进了鬼哭涯唯有死路一条,只有你俩能活着回来!”

    “啪啪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扶渊听了不仅不生气,还给他鼓起掌来。

    “分析的不错,居然能把话圆回来,而不是一听就在胡说八道。”顿了顿,扶渊看着卜长老,漫不经心地问他。

    “你这么卖力地当条好狗,不过是想替自己寻个好主人,找来找去都只找些个峰主,为什么不直接找玄一宗宗主呢?”扶渊问完,不等卜长老回答他轻轻“啊”一声,握拳在掌心一砸。

    “是你不想找吗,是人家嫌弃你,看不上啊。”

    扶渊本来没想起卜长老这个人的,毕竟玄一宗宗主他都不知道杀过多少次,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长老,在他这里压根排不上号。

    但他这次轮回重生,还没怎么遇见以前那些仇敌,天天跟在路行雪身边看戏搞急救,弄得他都快忘了,最后他是要做大魔头,与全天下为敌的。

    玄一宗宗主费无隐称得上一声他的敌人,但卜长老这种还是算了,或许被他随手扫灭过,但谁能记着呢。

    就像人一脚下去,是不会记着自己踩死过几只蚂蚁的一样。

    卜长老被扶渊赤裸裸的嘲讽,刺激得出离愤怒,不管不顾再次动起手来。

    他资质普通,熬了很多年才熬到长老位置,却是个没什么实职的长老,只能被派去给宗门里的实权人物看孩子。

    结果还看一个死一个,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到头了,能保住命就不错,想再进一步,怕是再无机会……卜长老已经非常沮丧,非常悲痛了,结果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要硬来戳他痛处。

    这如何能忍?

    卜长老愤怒之下全力一击,即便是姬明堂也要暂避锋芒,结果扶渊不仅没退,还上前一步,挥手与他硬碰硬。

    “噗嗤”,卜长老吐血倒飞出去。

    在场的人响起一阵喧哗。

    卜长老怎么说都是长老,有着元婴期遥修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居然一掌便将他打退?

    刚刚姬明堂与卜长老对上,两人也是各退几步吧。

    这扶渊竟然比姬明堂还厉害?

    扶渊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围观的弟子都在心中如此诧异地想道。

    “饿、饿鬼之力?”卜长老捂住胸口脱口而出,他望向扶渊的眼神瞬间变成惊恐,“你不是堕入魔邪,而是……而是身负饿鬼之力!”

    在场的年轻弟子面露茫然,不知道饿鬼之力是什么,而如姬明堂这样的长老前辈,却都脸色大变,异常凝重。

    姬明堂望向扶渊的眼神很是复杂,他先前只是有所怀疑,但现在亲眼看到扶渊出手,已经确定,不由在心中重重叹口气。

    修真界,人人谈及饿鬼色变,便是因为那代表着不详的灾厄,只要沾惹上一点,都将是灭世之祸。

    曾经便有过谶言。

    饿鬼一出,生灵尽灭。

    鬼哭涯的出现已经佐证了一点,只是靠前辈大能将其封印,阻挡了鬼道临世。

    现在在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身上发现饿鬼之力,姬明堂能够想像,在不久将来,那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不,或许不用等太久,姬明堂脸色微变。

    或许在扶渊与路行雪从鬼哭涯回来时,一切都已经变了。

    想到这里,姬明堂忍不住抬头往藏书阁顶楼望去。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扶渊从出现到现在,一直守在藏书阁前没有离开——他是在守护顶楼的路行雪。

    修习掌握一门功法,尤其是像《九天回雪诀》这样的顶级功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

    为了路行雪不被打扰,所以扶渊守在阁楼前,寸步不让。

    “当当当——”

    悠长低沉的鼓声响起,听闻这道鼓声的雪月宗弟子个个停下,脸上变了表情。

    这是雪月宗的警示钟,代表有大敌入侵,或发生了什么会危及整个宗门的事。

    山脚下,刚完成任务回宗门的燕寒空,抬头望向宗门所在的山顶,面色凝重。

    燕寒空身后,两排身披袈裟的僧人并排而行,他们赤着双足,看似缓慢地行走,速度却非常快。

    “阿弥陀佛。”为首者念了一声佛号,单掌竖于胸前,神色淡然地道,“燕施主,我们要加快些速度了。”

    此刻的藏书阁前围满了人,年轻的弟子靠后跪在地上,最前排的都是长老级别及以上的人,好几个白发苍苍的,后辈弟子见都没见过。

    弟子们被当前凝重气氛感染,不敢大声喧哗,却还是忍不住低声交头接耳。

    “这是把闭关的老前辈们都炸出来了吧,好大的排场。”

    “这排扬给你你要不要?”

    “那不是向月太上长老吗?竟然连他老人家也惊动了。”

    “我怎么没看见宗主,自从小师叔故去,宗主就再也没在人前出现过。”

    太上长老出现,姬明堂立马让出主位,退居二线。

    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雪月宗的太上长老,一头雪白长发仙气飘飘,面容俊美,只是神色冷淡不含丝毫感情,穿着一身白衣,便像是雪峰之上的一捧雪,不沾丝毫凡尘气息。

    “人间善道不行,地府恶道再现,饿鬼之力,世所难容。”向月开口,嗓音清冷缥缈,明明人就在眼前,声音却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样。

    胥游跪在向月身侧,闻言起身,拔剑指向扶渊。

    弥幽一甩拂尘,她长相美艳,却是做道姑装扮,看不出具体年龄,她上下打量着扶渊,“呵呵”笑了笑道:

    “谶言说的那般厉害,可我瞧着这饿鬼之力也没什么可怕的。”

    向月淡淡瞥她一眼,“你说出这句话,莫非是忘了二十年的鬼哭涯之乱?”

    弥幽闻言脸色一变,笑容消失,“弥幽不敢忘。”

    向月收回视线,再次向扶渊望去,眼中浮现淡淡厌恶,很快又掩去。

    他甚至懒得自己动手,只是来看一眼,然后随口扔下一句话,转身便要离开。

    “虽还不成气候,但也尽早解决吧。”

    在雪月宗,太上长老的话甚至比宗主的话还管用,话音刚落下,所有人便对扶渊发动攻击。

    这些人中,最低都是元婴修为,对着扶渊这个才刚结丹的小年轻,哪怕对方身上有饿鬼之力,只怕也会在眨眼间被打成渣渣。

    至少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卜长老与旷越没有参与这场围攻,站在一旁围观,他们当然也是恨不得扶渊能立马死的,现在这情况,没人信扶渊还能战胜。

    刹那间,狂风涌动,天地变色,黑沉沉的乌云仿佛压顶而来。

    扶渊站在所有人对立面,这熟悉的一幕让他脸上不由浮起笑容。

    啊,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向月那个老不死。

    他在轮回中几乎杀遍天下,但却没怎么踏足过雪月宗。

    为什么呢?扶渊眉头微蹙,一时想不起来,脑海中一幅画面快速闪过:

    他行走在已成废墟的雪月宗故地,遇到一个老得不成样子的人,抱着件红衣不断唤着一个名字。

    但那人实在太老了,导致口齿不清,他也没兴致去听,视而不见地走过。

    就在他从那人身边走过时,一直垂着头喃喃自语的人忽然抬头望向他,苍老的眼睛只有枯寂苍凉,努力吐出清晰字眼。

    “你、你看到我的小鱼了吗?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小鱼去哪里了?”

    扶渊淡淡扫他一眼,脚步不停地走过。

    留下身后一个苍白的低语声,仿佛亘古不变。

    此时,看着面容年轻的向月从身前走过,给他留下一个背影,扶渊莫名觉得好笑,于是他笑了起来。

    他向藏书阁顶楼望去一眼,笑容变得有点淡。

    他不想加快灭世进度的,这一世,他觉得低调看戏也不错……可谁让世事难料呢?

    本想给路行雪留下一个家的,但……留两个血脉亲人不杀就是。

    扶渊踏出一步,浓郁的煞气呼啸着席卷全场,与前排的攻击碰撞上,霎时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四下倾泄而出,所有出手的人都被掀飞出去,口喷鲜血。

    离得近的弟子也受到波及,往后连着翻滚好几下,喉头一梗,一口血吐了出来,却全都顾不得自己,一个个望向扶渊面露骇然。

    这是人能拥有的力量吗?

    果然,饿鬼之力居然如此可怕!

    之前说饿鬼之力没什么可怕的弥幽脸色大变,她之前没出手,现在却如临大敌。

    已经走出几步的向月猛地顿住,回头望向扶渊,淡然的面具出现裂痕。

    不成气候吗?

    不,这分明已经成了气候,怕是他对上都不一定有把握能赢。

    扶渊身体晃了晃,嘴角也溢出血来,毫不在意地抬手一抹,脸上带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笑容。

    果然还是杀人最痛快啊。

    就在他准备往前踏进一步时,脑海里响起个尖锐的电子音。

    【宿主,主角要开始灭世了,你不管管他吗?!】

    扶渊微微愣神,最近系统的存在感很低,他都快要忘记了,不等扶渊再有更多想法,忽然看到一道身影向他飞扑而来。

    那是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路行雪,顶着一张苍白透明的脸,义无反顾地从藏书阁顶层跳下。

    扶渊愣住了,脑子还来不及思考,身体下意识向那边跑去,伸出胳膊将人接住。

    路行雪抓着扶渊的手落地站稳,气息还有些喘,他使了点劲将扶渊推向身后,自己挡在扶渊面前,望向那些围攻的人,平静地开口说道:

    “从鬼哭涯爬出来的人,还有我。”

    第69章

    路行雪的声音不大, 一副病骨支离的脆弱模样,仿佛稍微大一点的风都能把他吹跑,加之病得太久, 嗓音有些沙哑,气弱而力弱。

    但,那句话听在扶渊耳中, 却如黄钟大吕,在他心底震荡回响,久久不绝。

    明明自己病得站都站不稳, 却坚定地挡在他人身前, 这幅画面,震撼的不仅仅是扶渊。

    系统都被路行雪这一出给整蒙了, 好半晌反应过来, 茫然地问:

    【宿主, 我是让你阻止主角灭世……你在干什么?】

    扶渊难得没去听系统跟路行雪说什么, 跟系统问了同样问题。

    “阿雪, 你不是说不要轻易与世为敌吗?”

    路行雪口中的回答与心里一致,他用一种回答天气不错的口吻, 自然淡定地答道:

    “因为现在是别无选择的时候。”

    现在是……别无选择吗?

    扶渊眼中难得浮现茫然, 他缓缓抬头望向四周, 这些人想要他死, 因为他会带来灾难。

    在之前的每一次轮回中,只要他暴露自己身上的饿鬼之力,尤其能靠吞噬饿鬼修炼, 不管之前对他什么看法, 在那之后,所有人都会站到他对立面, 恨不得他死。

    那些穿越者也是如此,哪怕他们还会装作与自己交好,也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好在之后杀掉他。

    ——回回如此,从无例外。

    他本来以为路行雪在听了系统的话后,即便不会与自己为敌,也会听从系统的话,阻止自己灭世。

    之前不就劝过吗?

    可这人站出来,挡在他面前,挡住那些汹涌的敌意,说跟他是一伙的。

    啊,没说错,扶渊嘴角一点一点勾起,笑容里的愉悦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好高兴啊。

    扶渊垂眸凝视身前的人,仔细打量着,每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他们两个确实是一起下过黄泉,一起从地府里爬出来的人啊。

    本来就是一伙,天生就该一伙。

    扶渊握住路行雪微凉的手,轻轻拉入自己怀中,他从后面将人拥住,将头埋在路行雪温软颈项,嘴角含笑,语气带着一丝满足,还有一点委屈和依恋。

    “阿雪,我如果真的把这世界给灭了,你会怪我吗?”

    路行雪沉默片刻,任他拥着自己,淡然回答道:

    “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人,不是一个人能救,也不是一个人可以灭的。”

    扶渊:“阿雪是在为我找借口吗?”

    “不,”路行雪微微顿了下,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只是……切身体会罢了。”

    切身体会?

    扶渊眸色微凝,将脑袋抬起,正要再问,但现场那么多人,哪容得他们俩一直这样卿卿我我下去。

    卜长老最先跳出来,望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人,摸着缺少了一颗牙齿的嘴巴,真是新仇旧恨齐涌心头,脸色难看到的极点。

    “既然如此,那你们两人就一起去死好了……跟饿鬼之力扯上关系,即便是雪月宗,也保不住你们。”

    雪月宗的长老们却有些迟疑,他们是知道路行雪身世的,虽说宗主从未对外承认过这个外孙,但能允许路行雪留在雪月宗,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况且他们也没在路行雪身上感受到饿鬼之力啊。

    这时,原本打算离开的向月折返回来,他无视了一旁虎视眈眈的卜长老,用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着路行雪,开口问了句。

    “你就是路行雪?”

    路行雪微微蹙眉,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但不知为何,在看到此人的时候心里会觉得有点不舒服。

    所以他只是随意扫了向月一眼,没搭话。

    被无视的向月长老脸上闪过一抹怒意,他是雪月宗的太上长老,没人敢用这么轻慢的态度对他。

    向月沉下脸,冷哼一声,“此人不详,你要站在他那边,与雪月宗,与天下为敌吗?”

    路行雪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哦。”

    一个字堵得向月脸色更难看,一股郁气凝滞于胸,他甩袖怒道:“既然你自己找死,那也就怪不得谁了。”

    说着抬头往某个方向望去,“宗主,这样的外孙,你确定还要留在雪月宗?”

    在场的雪月宗弟子都是一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宗主竟然也来了吗?f

    一道叹息响在众人耳畔,叹息声未落,场中已多了道人影。

    此人亦是满头白发,相比太上长老向月依旧显得年轻英俊的容颜,他却已有苍老之色。

    在对向月行了礼后,他将目光放到路行雪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面见路行雪,也是路行雪第一次见到这副身体的外公。

    ——雪月宗宗主,姬休与。

    姬休与静静注视着路行雪,路行雪也看着他没说话。

    虽然与姬休与有着血缘上的关系,但两人从未见过,谈不上什么亲情。

    片刻后,姬休与缓缓开口,带着威严,“路行雪,看在你是鱼容唯一血脉的份上,我可以允你继续留在雪月宗。”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路行雪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自己可以留在雪月宗,雪月宗会给他提供一定庇护,但扶渊不可以。

    路行雪站了这么一会儿,感觉有些累,自然地往后一靠,将大半重量靠在扶渊身上。

    “姬宗主,”路行雪看着姬休与开口喊道,听到这个称呼,姬休与神色有瞬间怔然,“这些日子,多蒙贵宗招待了。”

    路行雪说完与扶渊对视一眼,扶渊明白他的意思,嘴角勾起抹笑意。

    两人相互搀扶着,四周满是敌意的人,倒真有些同命鸳鸯的感觉。

    听到路行雪要离开的话,姬休与还没说什么,姬明堂已经忍不住开口道:“行雪,你要离开雪月宗?离开这里,你要去哪儿?”

    路行雪看了看他,看出他脸上真切的关心,顿了顿答道:“哪里都可以。”

    “可现在扶渊,他是应了谶言之人啊。”姬明堂以为路行雪看不明白现下局势,嗓音愈发急切起来。

    “应谶之人,到哪都会引来腥风血雨,你跟他在一起,是没有安生日子过的啊。”

    他脸上的忧虑之情溢于言表,路行雪默然片刻,慢声反问了句,“那又如何?”

    姬明堂瞬间哑然。

    姬明堂是发现了,这位外甥不管名声如何,身体又如何病弱,性格却与他那个妹妹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认定了一条道便走到黑。

    他无计可施了,抬头望向姬休与,目光带着淡淡恳求。

    当年阿容离开雪月宗时,他也劝过,可两边都不听他的,本来他以为有的是时间,慢慢等父亲消气,到时再接阿容回来。

    可阿容她……一去不回。

    “父亲?”姬明堂目中流露悲伤之色,他真的不想阿容唯一的孩子,再落得跟她一样下场。

    姬休与神情隐有动容,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什么,就在这时,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跑了过来,一边跑,嘴里一边喊着“阿烛“”阿烛”。

    姬明堂见到那人,面色微变,脸上多了丝紧张,“怎么让她跑了过来?”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面容秀美的女子,她披散着头发跑进人群,这个面前看看,那个眼前瞅瞅,对着每一个人都要问一句:

    “你是阿烛吗?”

    “你不是……我在找阿烛,如果你知道他去了哪里,请一定要告诉我。”

    女子虽然看起来神智不清,但很有礼貌,跑到别人面前,也只是询问,而没有激动地做什么。

    “宁师叔,宁师叔。”后面有人一路焦急地追了过来,那是一名女弟子,她似乎看不出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又或者根本不在乎,而只一心寻找乱跑的女子。

    女弟子跑到女子身边,她眼中似乎只有那神智不清的女子,没看到在场的宗主和太上长老,拉住女子的手,帮她整理有些乱的衣襟和头发,柔声哄道:

    “宁师叔,你怎么又乱跑……我做了板栗糕,我们回去好不好?”

    宁眷转头四顾,嘴里不停念叨着,“阿烛,我在找阿烛。”

    女弟子微微一顿,语声滞涩道:“师叔,师父不在这里……我们回去吧,让宗主去找,宗主一定很快能找到的。”

    听到这句话,姬休与轻咳一声,宁似玉顺着声音望去这才看到他,也看到了站在那边的路行雪与扶渊两人。

    宁似玉对着宗主与几位长老行礼,然后又转过身去看着宁眷,她不在意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想把宁眷好好哄回去。

    宁眷的表情很沮丧,像是丢掉心受玩具的孩子一样,在宁似玉出现后,却是突然眼前一亮,甩开宁似玉的手开心跑了过去。

    “阿烛,阿烛,原来你在这儿!”她对着路行雪欢喜喊道。

    路行雪微微皱眉,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有人找这名女子,之前一次是在回小院的路上,也是那女弟子一边跑一边喊着她的名字。

    这女子跟姬宵烛什么关系?是姬宵烛的道侣吗?

    在场之人似乎对这女子很包容,任她满场跑来跑去,不仅没有驱逐她,被问到也耐心回答,一副哄小孩子的样子。

    路行雪定定地看着宁眷没说话,是直接否认,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哄着她?

    结果下一秒,不用路行雪哄,宁眷自己认了出来,她脸上笑容消失,看起来失望极了。

    “不,你不是,你不是阿烛……我认得你,你是……”她脸上的懵懂之色一点点褪去,整个人在瞬息之间变了,变得如同一把出鞘利剑,锋芒毕露。

    下一刻,在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只除了扶渊。

    宁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朝路行雪刺来,速度快得肉眼根本看不清,在那一刻她整个人似乎都变成了一把剑,一剑斩出,一往无敌。

    姬明堂脸色大变,惊呼声还未及出口,便听到剑刃刺进血肉的声音。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宁眷也被打飞出去,长剑抽离身体,顿时血如泉涌。

    “扶渊!”路行雪脸色大变,看着扶渊血流如注的样子,心中前所未有的慌乱。

    在场其他人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回不过神。

    第70章

    谁也没有想到, 宁眷会突然对路行雪出手,更想不到,扶渊竟然想也不想就替路行雪挡下这一剑。

    别看宁眷现在疯疯癫癫, 却是雪月宗最出色的剑修,天赋之强不弱于姬宵烛与姬鱼容两人,只是她性格内向, 少为外人所知罢了。

    路行雪捂住扶渊的伤口,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瞬间染红他整只手, 路行雪的眼睛也红了。

    扶渊却还对着他笑, 低声安慰,“这点小伤, 死不了。”

    另一边, 宁眷被扶起来, 她伤得也不轻, 咳嗽了几声吐出血来。宁似玉急得不行, 姬休与微微变了脸色,看向扶渊的眼神颇为不善。

    宁眷在雪月宗地位特殊, 从上到下几乎都拿她当孩子纵容宠溺, 如今她突然出手伤人也没人怪她, 反而见她受伤而心疼愤怒。

    若她真伤了路行雪这个宗主外孙或许还不好说, 但她的剑最终刺入的是扶渊的身体,这个正被雪月宗围攻讨伐之人。

    原本只是卜长老、旷越,和雪月宗的长老们对付扶渊, 现在雪月宗的年轻弟子也同仇敌忾起来, 纷纷怒视扶渊。

    环顾四周,皆是敌意。

    遍寻八方, 不见友人。

    路行雪一手捂住扶渊伤口,一手环过扶渊后背用自己肩膀撑住他,转头望向姬休与,声音冷如冰石相击,字字坚硬,泛着寒气。

    “当初你们将我带来雪月宗,说的是要我赎罪,可我何罪之有?”

    说着视线转向持剑的胥游,目光平静到有些冷,没有什么愤怒情绪,只是平静陈述,可在场之人都不由安静下来,听着他说。

    “我最大的罪,莫过于抽人灵骨,挖人心血,加之刑杀无辜者……抽骨放血者明明另有其人,你们却只揪着我一枚发疯的棋子问罪。”

    “是你们找不到真正的幕后者吗?不,你们只是没来得及,或懒得找而已……鲜明的靶子就竖在眼前,只需对着喊打喊杀,即满足了自己快意恩仇,又标榜了所谓的正义,何乐而不为?”

    “就如你们对谶言的态度一样……杀一人,与救天下,被你们强行划上等号。”

    扶渊听到这里,把脸埋在路行雪肩头,低低笑出声。

    这些人惹得阿雪生气了,也是不容易。

    路行雪的话让姬休与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毕竟在对待路行雪一事上,雪月宗上下虽然态度各异,但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却是大家都认可的。

    那就是路行雪有错。

    无论洗雪城的那些事,路行雪有多少不得已,终究他是举起屠刀之人。

    他手上沾着无辜者的鲜血,那是任凭他怎么洗都洗不掉的。

    姬休与和姬明堂是路行雪长辈,不好与他争辩,胥游在默然片刻后,缓缓开口说道:

    “路行雪,你说这些话,不过是在为自己和他开脱而已……你难道能否认,城主府地牢里那些人,不是因你而丧命?”

    胥游越说越顺,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起来。

    “你说背后另有主使,可难道你就全无过错了吗?死在城主府地牢的人,堆叠在鬼哭涯的累累白骨,那些枉死的冤魂,你敢对着他们说一句,你没错吗?”

    “我没错。”

    路行雪淡淡一句,打断胥游接下来有可能的长篇大论,他张了张嘴,被路行雪这一句话给弄得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路行雪语气依旧平淡,他环顾一圈,缓缓说道:

    “错误的事,我不会做;我做的事,没有错。”

    平淡的声音,却如在众人耳边炸起惊雷。

    什么人敢说自己一辈子从未做过一件错事?

    ——这是何等狂妄自负的发言!

    “狂妄!”向月冷声怒斥。

    “区区小儿,何敢说如此狂妄之言!”

    路行雪目光转向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忍着一阵一阵的头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所行之事,无愧于心,所以做过什么,都敢拿出来说……你,你们……”他顿了顿,再次看了所有人一眼。

    “如果你们认为自己做的没错,为何不敢把做的事说出来?”

    向月没有再说话,面色愈冷,看路行雪的眼神,简直跟看死人无异了。

    见路行雪竟连师祖都不放过,还意有所指起来,胥游又惊又怒,大声喝止:

    “路行雪,你放肆!你手上沾了那么多无辜者鲜血,竟还敢说自己什么都没做错?!”

    “有的人死了,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只是屠刀恰好斩向他们……这些死去的人,可以问罪屠刀,其他人,没有资格。”

    胥游气笑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路行雪的语气平静而认真,“我在说自己心中的对错。”

    扶渊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路行雪,只觉这个样子的路行雪,哪哪儿都长到他心坎上。

    忽然一声长长叹息响起,姬休与仿佛瞬间苍老许多,他不忍心地缓缓转过身。

    “罢了,罢了。”

    姬明堂意识到什么,看了眼路行雪,又看向姬休与,“宗主?”

    姬休与摆摆手,叹息着道:“我留不住他啊。”

    其他人都明白宗主的意思,再次对场中两人完成合围。

    有了第一次交手,知道扶渊的根底,再次出手,怕是会全都使出压箱底的功夫了。

    姬明堂见此愈发焦急,“宗主,你真的忍心让阿容唯一的孩子,命丧雪月宗?”

    见宗主还是不说话,姬明堂一急之下喊出另一个称呼,“父亲!”

    姬休与神情隐有触动,或许是想起另一个孩子唤他父亲的时候,但他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姬明堂脸上浮出悲伤之色,哀声恳求道:“至少,至少别让他死在……这个阿容从小长大的地方,让他们走,让他们离开雪月宗。”

    不等姬休与回答,向月冷笑道:“应谶之人出现在雪月宗,雪月宗将其放过,要如何向天下人交待?”

    “你这是为了一个路行雪,要致整个雪月宗于不利?”

    “好一个应谶之人?”路行雪冷笑了声。

    “人为的祸近在眼前,你们视而不见;虚无缥缈的谶言还未见端倪,你们喊出打喊杀,宁错杀不放过。”

    “天下是亡于一人之手吗?”

    “不,是亡于你们这些人之手。”

    “巧言令色,信口开河。”

    向月冷哼一声,竟率先朝路行雪出手。

    路行雪不避不让,就要发动黄泉领域。

    他现在的状态其实依旧不太好,《九天回雪诀》能对他的身体进行修复,起到克制蛊毒的作用,却仍无法彻底根除毒性。

    何况他修炼功法的时间如此之短,基本是刚续上一口命,就跑来给扶渊续命了。

    今日无法全身而退,或许不是他与扶渊葬身此地,便是两人一起葬送这天下。

    系统也很急,可系统也想不出化解当前困局的办法,在路行雪脑海里“呜呜呜”哭得很伤心。

    【宿主,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真的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灭世吗?】

    【我不想死……呜呜呜……】

    如此紧张的气氛下,路行雪被系统哭得生出了些许无奈。

    【死有什么不好?能活的时候活,要死的时候死,何必强求呢?】

    系统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可是……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哇。】

    【……可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能拥有什么啊。】

    路行雪的黄泉领域没有发动,扶渊抱着他飞身而起,躲开了向月的攻击——代价是扶渊自己被余波扫到,吐出一口血来。

    扶渊抱着路行雪站在藏书阁屋顶,能将整个雪月宗尽收眼底,也能看到山门处急匆匆赶来的一行人。

    那是一群剔光了头发,身着袈裟的僧人。

    扶渊嘴角带血,望着山门方向,缓缓笑起来。

    “阿雪,还没到无可选择的时候。”

    路行雪抬手擦拭他嘴角血迹,闻言顺着扶渊视线望过去,也看到了那群僧人。

    他微微蹙眉,虽然不认识,却也能看出来者不善。

    扶渊握住路行雪的手,垂眸望向他,眉眼含笑,嗓音温柔,“我不会死,你也不要死,我们还没活够……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我不想这么快就结束。”

    他不想让他的阿雪,活着的时候什么都没拥有过。

    扶渊握住路行雪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眸中的深情克制又汹涌,路行雪睫毛轻颤不已,一滴泪慢慢在眼角凝聚。

    扶渊俯身过去,吻去那滴泪珠。

    “阿雪,等着我,要好好养身体,等我回来接你。”扶渊不舍地望着眼前的人,视线一分一秒不舍得离开。

    他虽然不知道阿雪前世,但想来过得也不怎么样,又如何忍心,让他的阿雪在这一世也匆匆结束呢?

    就算是死,也要是在拥有和享受过世间一切,在他的陪伴与宠爱下,幸福而没有任何遗憾地闭上眼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逼迫着,一无所有的死去。

    隐约有木鱼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玄妙而庄严的诵经声。

    在场的众人心中一惊,纷纷回头去看。

    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便到了近前,一群赤足僧衣的光头出现在众人视线。

    看清那群光头的模样,不少年轻弟子忍不住惊呼出声。

    “檀叶寺,是檀叶寺的僧人。”

    “檀叶寺的僧人怎么会来到雪月宗?难道也是因为谶言?”

    走在最前面的燕寒空匆匆走向姬明堂,向他禀报道:“师尊,弟子在完成任务的回途中遇到檀叶寺的诸位师兄,他们的目的地是雪月宗,说……说……”

    燕寒空有些迟疑,下面的话似乎有些不好说出口。

    姬明堂却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表情很平静,“说我雪月宗,有应谶之人。”

    燕寒空有些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是,他们说一路寻着灾厄找来,最后发现要找的人在雪月宗。”

    “阿弥陀佛,姬宗主,冒昧前来还请恕罪。”这时为首的僧人走到姬休与前面,对他双手合什宣了声佛号致歉,然后径直望向屋顶上的扶渊。

    “扶渊施主,灾厄不详,为天下苍生计,请入檀叶寺。”

    后头的僧人齐声喝唱,声震云霄。

    “请入檀叶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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