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石路,缓缓停下,一只手拉开车门和帘子,佩枪的女兵探进半个身子检查车厢内状况。
她的军装是墨绿色,佩戴金色肩扣与勋章,衬得肤色雪白;冷冽的眸光在所有人脸上逡巡一圈,说道:“游戏愉快,狗狗们,祝你们活过今晚。”
不等他们细想话中含义,门帘重新放下,车轮滚动穿过宫门驶向皇宫深处。
“游戏?”西里尔发怔地喃喃道,“不对、不对……”
气氛骤变,其余人脸上也露出不同程度的惊讶、忧惧,他们彼此窃窃私语。
郁臻:“她那话什么意思?”
西里尔回神道:“意思是,我们被骗了,他们招的不是男仆!”
“是宫廷游戏……拿人当靶子狩猎或者斗兽,贵族们寻欢作乐的把戏。”有人说明,“可是,以往她们不是用死囚吗?”
西里尔咬紧嘴唇,“不知道。”
“被骗了?”郁臻在狭小的车厢内挤出一点空间,背抵座椅一脚踹开车门!寒冷夜风贯入吹醒众人。
“那快跑啊!”他拉起西里尔说。
所有人的目光整齐划一地盯着他身后,相似的惊恐慌张。
郁臻一扭头,冰冷的枪管指着他的鼻尖——
几分钟前祝福他们的女兵单手悬挂在车厢外,双足堪堪踩在门框边缘,一支步/枪架在她的右臂,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车门低窄,她需微微矮身才能与车厢内的人对视;郁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这诚然是一位身手矫健体魄强壮的美女。
她冷冰冰的蓝眸浮现一丝玩味和嘲讽,用哄孩子的语气对郁臻道:“乖狗狗,快回去。”
行,识时务者为俊杰。郁臻退回原来的位置,坐好。
女兵鬓角的几缕淡金色浅发随风飘逸,她穿着过膝长靴,臂弯里的步/枪保持随时可扫射的角度,眼睛掠过每一个人的脸。
“你们没有被骗,女王是打算新招一批男仆,不过名额突然减少了,暂且只需要一个,所以择优录取。”
“你们事先没有说明!”一个棕色头发的男孩争辩道,“我们是合法公民,享有一切知情权,我要求你放我们离开!我不同意以这种方式竞争岗位!”
一声枪响震破耳膜!局促车厢内喷涌的鲜血溅上车顶,血液玷污了众人的脸,包括眼唇。
郁臻舔掉沾到嘴唇的血迹,咸涩腥锈,太真了。
没有人敢转动眼球去看那具尸体,棕发男孩怒目圆瞪,眉心的血窟窿穿透颅骨,洞口隐隐约约可见椅背皮质。
滚热的枪口冒着烟,女兵作出倾听状问:“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郁臻在心里说,帝国的第一宣传语该用:谨记!男人的命如草芥。
他自然也感到紧张不安和恐惧,可要说愤怒仇恨,却是不存在的。或许因为他是外来者,他知晓这仅仅是存在于一个人脑内的臆想幻境,他认为这一切荒谬绝伦,残酷暴虐,但于他而言,始终缺乏真切的威胁感。
不过,此刻他和所有被枪指着头的人一样,想要在这里活下去。
郁臻不着痕迹地将手盖住西里尔颤抖的手背,对方如惊弓之鸟猛地转头看他——
“别害怕。”郁臻小声说,“我们都会活下去。”
马车停在庭院前,他们犹如待宰的羔羊被一一赶下车,排成队列;早已等候在此的亲卫队军官命令身旁侍卫为他们戴上项圈和手铐,清点人数,总共8人。
铁质项圈烙有数字,是他们的编号,死亡号码牌。
趁着当值间隙,亲卫队军官与押送他们的女兵走到一旁闲聊,“果然是比监狱里的死刑犯漂亮多了。”
两个身量高挑、制服笔挺的女人为各自点燃一根烟。
“奥拉将军的主意。”女兵轻描淡写道,“她对美人的嗜好严重得史无前例,在监狱里饿得面黄肌瘦的犯人入不了她的眼。”
“她怎么不拿她家里的男人来充数?”军官唾弃道,“净让我们干些龌龊事。虽说只是一群贱民,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举动是在激怒那群叛军。”
“女王有求于她,怎么敢不答应她的小要求?”女兵抽完半根烟,靴底碾灭烟蒂,“车里有个死了的,你找人清理一下。”
“嗯,慢走。”军官目送她离去。
……
进展到了郁臻最担心的环节,搜身。
原本他打好了主意如何存放他的小剪刀和糖果,然而一连串的变故来得急又快像龙卷风,令他措手不及。
现在,他前面的人正被挨个搜查,他排在队尾,捏着银色剪刀和糖果,焦虑得原地打转。
怎么藏?
他身上衣服就这两件,剪刀糖果都不是可以含进嘴里的小玩意儿,总不能丢了吧?
他咬着舌尖,眼看只差两个人就轮到自己,紧急地闭眼思考。鞋底不行,动静太大被发现了搞不好就是一枪爆头;踩在脚下?糖果会碎吧,怎么拿出来也是问题;实在不行还是扔了,不是稀罕东西。
郁臻忽地觉得手心一空,他睁开眼,剪刀和糖果竟然不见了!而他两只手仍然握紧着。
去哪儿了?
疑问使他大脑自动联想起剪刀和糖果的样子,手心随即有了物体的触感与重量。
再一看,银色剪刀和粉色糖果,正维持原样被他握在手掌里!
郁臻萌生异样的念头,他尝试性下达指令——
消失。
手里的剪刀糖果再次不见!
郁臻欣喜不已,他终于体会到一点儿身在梦境心想事成的快乐。
如果他让自己消失呢?
——让我消失!
“抬头!”冷硬的女声勒令道。
郁臻抬眼直起脖子,面对侍卫冷酷古板的脸,举高双手接受搜查。
看来不起作用啊。
***
帝国皇宫是一座占地上百公顷的建筑群,华丽长廊连通精致楼塔,随处可见以深海为主题的大理石雕塑和嵌着珍宝珠贝的精细浮雕,希罕娜的神像遍布每一座庭院和竞技场。
夜间水池波光粼粼,水纹倒映在石像上,灯光点亮雪贝明珠,一派珠光宝气,璀璨瑰丽之景,行走其间犹如置身海神的王国。
郁臻被闪得睁不开眼,感触只有两个字:浮夸。
不晓得杜彧的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个梦的工程堪比拍电影,搞不好以后现实世界会延伸出造梦师之类的新兴职业,杜彧蛮有潜力的。
郁臻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他的意识已经在对大脑里储存的现实记忆产生质疑,是梦境体验过于真实导致的认知模糊;他不得不经常暗示和提醒自己这边才是梦、是虚幻。否则在梦境沉浸的时间过久,极易混淆梦与现实。
他们八人被一条绳子拴在一起,由一队侍卫押至一间恢弘空旷的宫殿。
宫殿内唯一的摆设是一座超巨型立方体,接近水族馆场馆的大小,它宛如一颗纯净的海蓝色方糖晶体,被施了魔法,发出足以照明整间宫殿的蔚蓝光芒。
数根石柱撑起一片浮雕壁绘无比壮丽的奢华拱顶,盈盈荡漾的幽蓝水波辉映着那精心绘制的海底壁画;画中游动的鱼群和水母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黑压压的深水里悠然游走。
可惜众人都被蓝色立方体吸走了注意力,无人欣赏穹顶的艺术之美。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情不自禁地发问。
郁臻瞻仰着那既是天空也是海洋的无尽深蓝,他被蓝色光华覆盖的脸庞,掠过一道幽魅灵动的鱼影。
它是那样柔美、优雅、细长……
郁臻道:“是一口鱼缸。”
……
“西海岸的战舰捕到一条人鱼,可怜的希罕娜使者在几百年后只能成为皇室圈养的娈宠……”
沙滩上皮肤黝黑的女兵说过的话跳出郁臻的记忆,在他耳边清晰回响。
人鱼,里面关的,是一条人鱼!
***
“野生人鱼是很珍贵的。”奥拉挽着身边人的手臂,像热恋中的少女,紧贴恋人的肩膀,“我让她们找遍了西海域,最后在一条海沟发现了它的踪迹,光是引诱和捕捞就耗费了半年时间。”
她梳着高高的马尾,额前的刘海下一张粉白脸蛋,嘴唇红润泽丽,五官娇俏动人,不似传闻中暴戾无常。
“它不像你们养在宫殿池子里的人鱼那么温顺亲人,它是最原始古老的生灵,生猛凶狠,嗜血如命,运回来的途中吃了不少人呢,好在都是些男畜而已。”
奥拉自豪地仰起头,郑重道:“只要是殿下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送给你。”
这深情诺言听在杜彧耳朵里更像讽刺,他看着别处,漫不经心道:“你不要再做那些事了,我没什么想要的。”
“可你毕竟是女王的亲弟弟,希罕娜后代里稀有的男孩。”奥拉扭着他说,“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和我订婚——这是你姐姐的意思,也是我们出生的意义和使命。”
杜彧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订婚,他甩开奥拉的手,快步走向宫殿。
为什么还没结束?为什么他还要继续这种生活?
“殿下,殿下!”奥拉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萦绕他,那常年握枪覆着一层薄茧的娇小手掌,很快重新与他十指相扣。
“不可以丢下我噢。”她藏起心中的愠怒,埋冤地说。
杜彧头痛欲裂,他不知道该责问谁,亦不知该求助于谁,他疯狂想要结束眼前的一切。
这世界究竟怎样才会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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