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程萧疏先是去怀王府上撒了一顿泼,逗得李谨槐和他这个“九岁的小五”玩了一下午,夜间又被对方亲自送回穆国公府。
“小五,到你家了。”李谨槐摸摸他的头:“既然是这么小的孩子,要不要槐哥抱你下马车?”
程萧疏全然不理他,自己跳下马车,大力敷衍挥手:“槐哥再见。”
“明儿记得带上你三哥再来找我啊,这没良心的人成天在忙,回豳都后我都还未见过他一面。”李谨槐探出头来:“小五再见。”
他到时李清妙已在同程萧年叙话,程萧疏静静听了会儿,才说:“怀王似乎并不知道太子下手。”
“谨槐生性单纯,我知道他,他不会同太子一齐害小蜧的。”程萧年道。
程萧年和李程萧疏只想出去,伸手推了他一把,应亦骛却他昏迷时便常常差人来查探他的情况,此时见他说话神情都与幼时无误,又为他难过操心许久,几近落泪,最后还是皇帝舅舅劝着才没叫老人家过度伤怀。
程萧疏前脚才从宫中回来,后脚又马不停蹄地去见了李清妙。
“不是你舅舅动的手。”
“我知。”再看程萧疏神色如常,端坐一旁,现下哪里还有稚子模样:“但舅舅有心包庇,应当是太子。”
“你猜对了。咱们这位太子因着太子妃有孕,如今可算放开了手脚。”李清妙合眼,“你打算再装到几时?”
“自然要继续,做小孩儿多好。”程萧疏答:“行事也方便。”想打姐夫就打,想装疯卖傻就装,行事也方便。
李清妙拿他没办法:“这样大的人,成天念着当小孩儿。”
“我记得太子与母亲表面关系素来不错,如今怎么到了这一步?”程萧疏又问。
李清妙诧异:“你不是想起了吗?”
程萧疏皱眉:“我该想起什么?”
“应亦骛“我才九岁,怎么知道。”
程萧年倒没注意到书上的内容,只没忍住笑着敲他脑袋:“尽胡说八道。”
“没胡说。”程萧疏皱眉,终于放下这本无聊透顶的书:“他是个人,自己有腿,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
“他不是你的宝贝么?”
“再宝贝的东西,不记得了也就那样。”程萧疏有些烦躁:“一定要带他去白鹤观么?”
程萧年对自家弟弟的德行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也就顺势给他递梯子:“毕竟大哥大嫂二姐、连带着赤寰、凭陵都去,自然不能将他落下。况且白鹤观后有个温泉庄子,常去那儿也对身体有益处不是?”
“你非要带他的话,那就带上吧。”程萧疏浑不在意般翻书:“……三哥自己要请,自己去找他,我不想见他。”
“你小子。”程萧年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成,我去请就我去请,那你可要乖乖跟去白鹤观,不准再耍脾气,听见没有?”
“我自小就很乖。”程萧疏答。
——
三哥程萧年都亲自来三门巷请他回去了,断然再没有推拒的道理,应亦骛只得乖乖跟去白鹤观。况且他在承衍书院读书时,曾搭救过一位道人,他说自己是白鹤观中道人,号灵阳,擅长折疡、金镞两科,应亦骛那时因常日夜苦读的缘故,手腕时常酸痛不止,还是托他的福才得以根治,此次前去,他也想同道人叙旧。
只是几日不见那混蛋蛇,他倒不似自己想得那样热切,还冷嘲热讽:“不是滚得那样利索么?”
这样的天差地别叫应亦骛有些吃不消,上次因吵架分开几日后,一见面就迫不及待牵他的手,在三门巷时还说什么以后都来接他,这次就只这样了……果然脑子摔坏,人也变得可恶。
应亦骛不理会他,静静坐好,程萧疏也不再主动开口,二人就这般一路无话到白鹤观中。
下了马车之后,更是一句话也不愿说,应亦骛直奔程萧昕和程赤寰那儿,程萧疏也别过头,自个儿当真去认认真真存思。
坐于三清殿中,听道士缓缓念着《常清常静经》,满脑子却都在思考红尘琐碎事。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程萧疏在心中默念过一次这话,心也随着领会其中的道理而变得更乱,简直如乱麻一般。
欲既不生,即是真静,伴随着隐隐的头疼,他坐忘到深夜,方才回到白鹤观后的温泉庄子里。
他们所住的院子里养了两株夜会草,本不是这个季节开放,却听下人说今年开得额外早,于是应亦骛早早泡完温泉擦干头发,便清清爽爽地坐在院中的小案前,点好烛火铺起纸笔等夜会草开。
程萧疏默不作声站在他身后,只见茎叶已被他草草勾勒出,虽不过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与面前的花草没什么差距。
“好看。”
应亦骛被他吓了一跳,匆忙回头:“你做什么?”
“夜深了,当然是回来歇息。”程萧疏这样说着,却在他身边坐下:“你这样会画?”
纵然应亦骛听惯了旁人的赞扬,可面对程萧疏连夸两句,还是禁不住有些飘飘然:“你说好看,好看在何处?”
程萧疏皱眉:“好看就是好看,还要论何处么?”
真是大俗人一个,夸人也词穷,自己犯了什么邪,竟想和他讨论。
应亦骛别过头,没忍住嘲讽:“庸俗。”
不想程萧疏竟然并未与他拌嘴,反而笑:“能雅俗共赏,正说明你是大家。”
但九岁小孩儿的话显然很有可信度,应亦骛自己都未察觉到雀跃的心情:“你平常也这样夸人?难怪太后那么喜欢你。”
程萧疏不答,只起身去洗漱,待他再回来时,应亦骛一手靠在案上,低首垂眸,已然昏昏欲睡。
程萧疏把外袍披在他身上,挑灯细看夜会草,终于唤醒应亦骛:“花快开了。”
应亦骛茫茫然睁开眼来,手随之松开,什么东西掉落到地上,程萧疏低头捡起,是一枚小圆环。
“这是什么?”他问。
应亦骛困意未卸,自然不算清明:“你不记得了?”
程萧疏打量过后,又问:“垂天是什么?”
他这一问有如平地惊雷,将应亦骛劈了个清醒,再忆起之前种种,应亦骛再三犹豫后,还是问:“你喜欢鸟吗?”
程萧疏不解答:“我为什么要喜欢鸟?”
应亦骛却是理所应当:“你不喜欢鸟干嘛养这么多鸟?”
程萧疏莫名其妙:“我几时养鸟了?你少污蔑我。”
周遭寂静下来,只听得见远处的虫鸣,听得应亦骛心烦,想明明还未到惊蛰,为何这样吵闹……他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问:“那你记忆中,新昌七年的天守节,你究竟有没有去?”
程萧疏虽看着不太理解,但还是答:“并未,又怎么了?”
应亦骛却很在意,目光都透露纠结:“真的没有去?”
“我做什么骗你。”程萧疏轻嗤一声。
应亦骛摇头,转过头不再看他:“没什么。”
然而盯着还未绽开的夜会草,依旧不住出神,如此看来,这人竟可能是为着当初在天守节那一面才去养那些破鸟?
如果是这般的话,那他之前无缘无故的发疯和常常以鸟喻人的破习惯,似乎也并不是不能原谅。
应亦骛心乱如丝,已然萌生退意,他收好纸笔准备离开,敷衍解释道:“不想画了。”
程萧疏果然误解:“我没来就能等,我一坐下你就不想画了?”
“我困了。”因着对他略微改观,应亦骛也就难得好脾气回头再解释:“夜会草一时半刻也不会开,明日再画是一样的。”
可这人偏偏蛮不讲理,将他直直拉下:“夜会草不开可以等明日,那你现在画我,画完再睡。”
应亦骛险些直接将笔墨纸砚都砸到他脸上,可还是极力保持着耐心同混账对话:“我不擅长画人,画花草山川倒是不错。”
程萧疏只笑,眼藏深意:“是么?”
应亦骛已然有些微恼:“自然。”
“可我看你在书房画的那幅倒不错,能画得了姓乔的,做什么画不了我?”
“你翻我的画?”应亦骛终于忍不住将纸摔到他脸上:“程萧疏,你真够卑鄙。”
程萧疏只将纸拿起,自上而下扫过那寥寥几笔,“若不是为了给你誊你醉酒后念的那些酸言腐句,谁舍得牺牲眼睛去书房里看那些?”
应亦骛沉默片刻后,还要回嘴,可骤然被抓住手腕带近,几乎是摔到了程萧疏身上,程萧疏依旧不肯松手,牢牢握着他的腕子:“我就要你现在画。”
“我不画。”应亦骛极力去抽自己的手,但始终无济于事,他只得拿自己的手肘去撞程萧疏:“你放开我。”
“不放。”
应亦骛从他身上慌乱爬起来推他:“你疯了吗?放开!”
“你画不画?”程萧疏依旧毫不退让。
应亦骛抬眼,定定瞪着他。
程萧疏生来好皮相,俊朗非凡,其实很适合入画。可偏偏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捏碎,他连全力都无法用出,便已完全挣脱不开,这人强势且锐不可当,轻而易举就能将自己制服。在这时,此人与太子、谷净濯、褚修泽之流待他,又有什么区别?
分明都是一样的压迫,一样的逼压抑遏。
“不画!”应亦骛骤然前倾,狠狠地咬在程萧疏下颌处,程萧疏一阵吃痛,却也依旧毫不松手,反而低头狠狠咬回去,他们二人都是霸道的性子,如此住了,后头还不晓得有多少人。”
唐听白听得面红耳赤:“小五,你真是不同你三哥学好。”然而还是定下话:“我和他曾商议过,说是等明年我考评后再议,届时我再请调去岭南也可。”
他们自有计划,程萧疏便不多问,休息过后第二日便去认真办自己的事。
这般神龙见首不被悉数灌入,应亦骛还试图逃开,可对方却已解开他的躞蹀带,抓住他的双手捆住,应亦骛惶恐无比,惊叫道:“你要做什么?程萧疏你要做什么!”
从未停止蹬动的脚也被对方牢牢捏住脚踝,程萧疏揪起他的衣襟将他提至自己面前,道:“行周公。”
——
立夏还未到来,春末却下了好几场雨。雨强势且毫不留情,并不顾及生灵感受,将院中的花打得乱颤乱摇,不得不展露出花心,任凭雨浸湿、打透。
应亦骛奄奄一息地向前爬动,已经快要晕死过去,可被你又没问过我,我从不说假话。”程萧疏任由他摇晃自己,不止住笑:“难不成你这时才察觉到自己在同一个九岁小孩亲近,羞愧难言?”
“你真可恶。”应亦骛指着他的鼻子,神色严肃,如同审问犯人:“那你到底有没有忘记我?”
程萧疏握住他的手指:“记得我醒来时你瞧不起我的样啊。”
那就是不记得了,怅然若失一瞬,应亦骛还想试图辩论一二,可只觉得腿下有些不对劲,他面露古怪地想伸手去探,却被程萧疏抓住制止:“别动。”
周围好安静,应亦骛又在这样的沉寂里想了个清楚,不知道是羞耻更多还是懵楞更甚,又或是惊喜也有,他声如蚊蚋,耳下一片滚烫,思绪万千:“你不是说……”
“我说过什么?”程萧疏见他凝神,追问道。
应亦骛狠狠拧了把这坏蛋的脸,而后侧身靠在他肩上,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小声,底气更不足:“你说夜会草快开了……”
第四十二章:
夜会草静静绽开,展蕊白如霜,随风盈盈送香来,却无人观赏。
应亦骛将脸埋在他肩上,泪水浸得肩上那块布料的颜色都深些,神灵一阵激荡,他张着唇啊啊却说不清楚什么话,只听得哀叹求饶一般,两只手掌也不由得松泛发颤,被程萧疏觉察出来,令道:“专心。”
应亦骛才不会听他的,他眼下自己都已濒死,哪还有气力去令程萧疏满足?索性破罐子破摔将两只手都拿回去,掌心还余着灼热的温度,他不住摩挲片刻,又被程萧疏强行拽回,整个脊背都紧紧绷直,快速摇头:“我不行、我不行……”
程萧疏趁机抓回他的一只手重新放上去,而后欺身吻住他,将剩余的声音尽数堵去。
高疏明月下,夜,你夫人。”李清妙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我怕你头疼,只是太子已经知道我前头做了什么,萧庐和萧若生性单纯,我和小年却不得不有所动作。”
她细细同程萧疏说了些朝堂之事,所幸除夜闯东宫一事之外,过往种种他全数记得,很好理解,又顺带说起另一桩事:“舅舅受皇后挑拨,似乎有意为三哥与李惠云赐婚,这桩婚事谨槐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是不错,程萧疏皱眉:“他绝不糊涂。”
再聊几句后他回到院中,应亦骛不知被他那句滚骂去了何处,始终未归,程萧疏也并未觉得不适应,乐得安静,随手抓了本《司马法》来看,到深夜方才睡去。
第二日清晨,东宫便传出消息,太子妃因身体孱弱流产,太子哀恸不已,将自己关在殿中不愿见人。
程萧疏静坐片刻,而后只恍若全然不知的模样,照样去怀王府找李谨槐,得到怀王殿下亦不见客的消息后,方才御马离开。
因太子丧子一事,谷后也只得消去为程萧年与济淑公主李惠云赐婚的心思,闭口不提,于是程萧年心情大好,计划提着大家子人去城外的白鹤观,名为静心寻思,实为游玩。
“我瞧二姐与你夫人关系不错,想带他一同去陪二姐散散心,只是他这几日似乎都不在府中,怎么回事?”程萧年问他。
程萧疏翻着下人说是李谨槐从前送他的书,只觉无趣,张嘴就来:会草开后又合,几换春风。
——
晨光大亮,应然有些出神。当今皇室有些胡人血脉,不晓得是不是在相貌上继承了母亲这点,程萧疏眉眼鼻梁尤为好看,上唇虽然略薄,可其实艳丽又风流……嗯,咬起来也很方便。
这样的人,入画大抵会比乔煊柳更具观赏性。
他小心退开几步,铺纸研墨,趁着果酒的香甜犹在唇舌间,抬手却犹豫不定。
应亦骛说不擅长画人倒没有胡说,时兴工细严整如毫发般的技法,几近完美,他却更讲究超脱酣放、以形写意,更常以诗入画,说到底当初画乔煊柳也不过乘兴而为,根本不过随意几笔。此时叫他忽然去细细描绘程萧疏这样一个人,实在有些困难。
可到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应亦骛只得缓缓落笔,认真去勾勒面前这个人的模样。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心中过度在意,他数次下笔前手都在发抖,需得时不时抬眼看程萧疏一眼,方才得以继续描绘。
但到底差强人意,完成时应亦骛轻轻吹干墨渍,几乎想要将这张画撕毁。
再认真细看,这幅午憩图虽比不上大家名作那般登峰造极,却也简练清丽,很有几分传神。省去下颌处令人浮想联翩的咬痕,画中的圆领玄袍的少年撑头于案前,大抵是有些热的缘故,半边衣袍随着袖绑在腰上,又因未曾折巾带冠,很是潇洒不羁,可偏偏面色不似寻常入睡那般静和,反而心事重重的模样。
细究起来,笔触倒是很柔和,说是他以情入画之作也不为过。便是这一瞬的犹疑,应亦骛心中又不舍下来,匆匆将纸折叠收起,将一切收拾回原位,只恍若无事发生般离开院子。
——
不过多久后,众人离开白鹤观,临行前程萧疏却骤然变卦,说要在观中多留几日,又看向应亦骛,其意不言而喻。
应亦骛别过头,直白答:“月底我要办诗社,怕是没法陪你。”
程萧疏皱眉:“诗社?”转而又轻笑:“差点忘了,除却丹青手外,你还是个才子。”
虽说他这话并无歧义,但应亦骛听着总像揶揄,便不吱声,免得同他争吵。
可程萧疏记性倒不错:“我书房里那些书都是你的吧?里边圣贤书倒也不少,你这样好学,为何不去科举,还是我娘不准?”
他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眼下就算直戳人肺管子也叫应亦骛生不起气来,反倒耐心同他解释,还简化去了其中的细枝末节:“我祖籍有些纠葛,不能科举。长公主那样好,她怎会阻拦?诗会也是她差人帮我办的。”
“既然有她差人帮你,那你迟些日子再回不行?”程萧疏问。
“不行。”应亦骛果断答。虽然有人帮衬,但他还要写请帖挑旧作,有一堆事等着,哪有那样容易,是断断不会陪程萧疏继续在此处消磨时间的。
程萧疏看着虽不太开心,可到底并未再阻拦,问了他时间后便回到观中。
随着一个老道士喂了会儿白鹤,程萧疏召来一个死士,问他:“我夫人祖籍有什么问题?他如何就不能科考?找人开门也不成么。”
——
在白鹤观没几日后,荆瑞渊便来找他道别,说是即刻要回黔州。程萧疏送他离开豳都京郊后,指了个死士在自己房里替自己坐着,转头便悄无声息地奔去邓州。
唐听白现如今正在邓州担任刺史,见他很是惊喜意外,程唐两家私交甚笃,几乎到了密不可分的程度。二人在府中叙话,起初大多是家事,后来便涉躞蹀带压住红痕的手还在不停向后推动,却被抓住。
他并不死心,蹬动小腿,于是便被立刻抓回。
天昏地暗,他几近绝望,泪水不知道流了几遭,眼下已经流干,连哭都困难。
“程萧疏……”他声嘶力竭地叫唤,几乎只剩气音,好小声好小声,叫人很难听见,犹如鸟的哀鸣。应亦骛有气无力地去抽动自己被抓住的手,手指极力张骛面前。应亦骛正犹豫是否该饮下时,正好见到他,便问:“这是什么?”
程萧疏却答:“不是说都听我的么?是毒药,你喝吗。”
此言一出,不知有几分倔强或自尊从中作梗,应亦骛见尾地在邓州待去数日,程萧疏瞧着日子将近,终是动身回到豳都。幸好他一路快马加鞭未曾懈怠,故而时机刚刚好,程萧疏连穆国公府门都未及踏入,便抓着小厮问了个清楚,转头便去应亦骛创办诗社所在的怀远坊。
大抵是初创之故,今日十分热闹,前来贺喜的文人甚多。大抵是未想到他会来,原本忙于应酬间的应亦骛微微睁大眼,毫不掩饰惊讶。
可他连个笑容都来不及拿出,便骤然被程萧疏抱了个满怀。混着风尘的气息,却不让人抗拒,只觉安逸。他并未顾及,周围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这般亲昵成何体统,应亦骛羞赧且慌乱地推开他,退开一步。
“你怎么来了?”他站定问。
程萧疏笑意盈盈:“大诗人不欢迎我?”
“……谁是大诗人。”源自于这人的吹捧再度将这心情推到顶峰,应亦骛别过头试图强行镇定下,可耳尖越来越红。程萧疏牵着他走到主座,扫视一圈,却见座中一个男子失魂落魄,沮丧不已。
程萧疏褪去笑意,问:“他又是谁?”
第四十三章:
在座这么多人,应亦骛哪知道他说的是谁,最终羞耻心战胜了欣喜,他赶程萧疏出去,所幸这人也不曾与他闹别扭,只笑着睇他一眼,利落地走了。
程萧疏说走,却也没出诗社,站在池塘边喂鱼。应亦骛选了个好时间,今日的豳都风清日朗,将四下都照得透亮,小池塘上折着水光粼粼,三两株荷花也不显单调,反而别有一番意趣。
来人给他送上名单,程萧疏大致扫过一眼,没瞧见有姓乔的,心情不错,往下多喂了些鱼食,问:“那个穿蓝色松鹤袍的叫什么?”
“鸿胪寺卿褚同方的次子,唤作褚语海,现任国子四门博士。”
程萧疏果然从请帖上捉到这个名字:“我瞧他年轻,今年中的进士?”
“他是今年的状元。”
难怪了。程萧疏将名册扔回去:“我晚些时候再来。”
他一路风尘仆仆,说全然不疲惫倒是假的,连着好久都没有动静的脑袋又开始作疼。程萧疏强行忍下,回府后睡到日暮才又人模狗样地出来,跑马到怀远坊,应亦骛办的诗会约莫已经结束,一众文人结伴离去,那个名唤梁盼烛的见了他也向他问好。
程萧疏只颔首应下,并不下马,此人却也不在意,梁盼烛笑着试探道:“五公子现今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外界已隐隐有风言风语,道此人摔坏了脑子,现下与幼儿无异,在太后与怀王面前更是稚言百出,不过寿德长公主还令人瞒着,不叫外人知晓。又见他近来似乎确实不太对劲,梁盼烛也心存疑惑,他早些知道情况,也好早做打算。
程萧疏果然皱眉:“什么如愿。”
梁盼烛故作惊讶:“应兄今日开办诗社,并未邀乔兄,五公子难道不知?”
“乔煊柳?我知道了。”程萧疏思量片刻,不再理会他,很快离去。
这般遮掩却又平和的状态,看来传言大概属实,到可以跟太子殿下回话了……梁盼烛皱起眉头,可是既然如此,为何徐涂温那人一点动静也无?
——
程萧疏听了应亦骛并未邀请乔煊柳的事,心情大好。先前聚会的地方只剩几个下人打扫,四下都挂着诗文,程萧疏细看过去,目光很快寻到署名标了应亦骛的诗作。
他反反复复读了两遍,心里又咂摸很久,旁边还应和了几句,与应亦骛所作的这篇正好对齐,好一个天作之合,再看作诗人,果然是那个褚语海。
下人清扫整理完毕后,悉数离去,但静寂不过太久,他又听到脚步声,程萧疏侧身转入诗文遮挡,只闻两个男子相谈甚欢,其中一个恰好是他熟悉的声音。
“今日多谢你了。”应亦骛道:“前些日子我在白鹤观,故而好些日子未回你的信,忽然邀你入社,还怕你觉得唐突。”
“怎会?”褚语海双目炯炯,答:“今日能入社已觉荣幸之极,应兄愿意邀我,我很是开心。”
他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其实经应兄指点后,我还写了些新作,只是先前人多,有些羞于拿出,恐贻笑大方,不知现下应兄可否再点评几句?”
应亦骛为他的勤奋惊讶,立刻颔首:“你若不觉我才疏学浅,自然愿意。”
他二人当即选了个案桌坐下,褚语海悉数将自己所作诗文默写好,忐忑交由应亦骛,应亦骛笑着查看过后,执笔同他细说。他醉心诗文,一时也未注意距离,不知不觉间头与褚语海靠得极近,连发丝都快要触碰到。
褚语海神游天外,根本无心关注他在纸上做了怎样的批注,又指点了些什么,脸烫红成一片,直到应亦骛笑着道“好了”,又抬起头来时,他方才意识到失礼,仓促后退一步。
应亦骛并未多想,只当他被这样多的评析吓到,于是又像待程赤寰那样好好同他说:“已进步许多。”
褚语海听他待自己语气如待幼子一般,不免失落,但很快便支起笑容:“都是应兄指点得好。”
他二人客气两句,话题见底,褚语海收好诗文准备离去,想了想又问:“先前曾在信中听应兄提及,道与乔公子私交不错,不知今日为何未邀他入社?”
乔煊柳的诗文他也是看过的,今日未见他。可许多人都对此人的文采仰慕已久,看着似乎有些遗憾。
应亦骛苦笑一声,既然将此人引为半个知音,便也不与他弯弯绕绕,直说:“原本是准备邀他的,可后来还是决定作罢。我与乔公子的夫人谷净濯有些龃龉,他如今又身在谷府中,不想令他为难。”
“原是如此。”褚语海却不觉遗憾,反倒轻松:“想来乔公子能领会应兄一片苦心。”
“但愿。”应亦骛道。
话已至此,褚语海便是再依依不舍也不得不走,堪称一步三回首,又与应亦骛定了下次诗会的时间,方才离开。他走后应亦骛还坐在原地练字,而程萧疏仰头看过其余众人誊写的诗文,倒也不急着出去。
良久过后,他抬手向外弹出数个铁珠子,引起一阵动静,果然惹得应亦骛起身查看,连笔墨也来不及收拾。
程萧疏方才不紧不慢地走到案前,拿起他方才练字的纸细看。
只见上头规规整整写了几首诗文,落款处唯有一个小小的乔字,恍若写得隐忍又柔情百转,不知提笔人心绪如何复杂,又是何滋味。
——
应亦骛回到院中时,程萧疏正在拒绝姑姑端来的汤药,他一脸莫名其妙:“我几时要喝药了?”
姑姑则温言劝道:“这也是长公主的心意,也是等五公子身体养好了才端来的,乖乖喝下啊。”
程萧疏则油盐不进:“姑姑乱讲。既然我身体已然大好,又没顽疾,做什么喝药。”
应亦骛已然心知肚明,只担心程萧疏一瞬把事情抖出来,让寿德长公主误会是他二人一齐骗她,那样岂不令长辈寒心?可程萧疏确实没什么问题,叫他喝药也怕会喝出问题来,于是上前劝道:“姑姑放心,我一会儿就哄他把药喝下。”
这些时日来,这府中众人也对他亲切了些,姑姑并未推拒,谢过他后便放下汤药离开。
应亦骛端起药准备倒掉,忽然听得程萧疏问:“今日可还开心?”
“自然。”应亦骛看向他,听着这语气不对,可程萧疏分明又笑着,真是叫人难以捉摸。
“我看不见得。”果然,他如是说。
应亦骛只得将药放回去,大惑不解道:“何出此言。”
程萧疏盯着他,背出他今日在纸上写下的乔煊柳的诗句。背得一句应亦骛还可以理解为程萧疏去开窍读书了的巧合,可每首都与他今日在纸上写下的都相同,那便令人细思极恐了。
想起夜里莫名其妙的声响,应亦骛背后发凉,问:“是你?”
程萧疏面色如常,自然应下。
他却觉得如坐针毡,不自觉后移些许:“你几时去的?”
但他越退让,程萧疏反而越凑近的那些混账事不可恨不该死么?程萧疏你别以为人人都要喜爱你!”
“我该死?”程萧疏记忆中自己还是第一次被这样指着鼻子痛骂,他将元凭陵送回目瞪口呆的程萧昕怀里,百思不得其解,迷惑至极,也气得要直直晕过去:“我究竟是怎么了,后来才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
唐意何想方设法拦住这二人的争吵后,一路无话。到府上李清妙并未训斥他,只顾着和程萧昕叙话。程萧疏既遂了心中的愿想将二姐姐接回府,便没心没肺地又跟着他三哥出去玩了一通,到宵禁时方才回府。
只是他一进内间便见那个姓应的躺在他榻上,混脾气顿时涌上,“谁准你睡这的?”
应亦骛全然不理他,闭上眼一动不动。
“起来。”程萧疏催他。
应亦骛依旧死守床榻,全然不看他:“你要睡就去外间,我才不和九岁小孩一齐睡。”
程萧疏冷哼一声,直直在他身边躺下:“我的上前:“怎么,我没扰了你和褚语海的诗兴吧?”
可怕。应亦骛脑中闪回今夜种种,只觉得他可怕至极。一早就在屋中吗?一直监视着他,盯着他……
他还要后退,却被程萧疏拉住手腕:“心虚了?”
应亦骛只觉有一条冰凉的蛇顺着自己的手臂爬上来般,如芒刺背,一阵颤|栗,连忙抽出手:“你别碰我。”
可程萧疏反而将他的手抓得更紧:“我为什么不能碰你?旁人就可以是吗?”
应亦骛挣扎不出,无力与他辩解,只费力想法子逃开,几乎连滚带爬,狼狈至极:“你别碰我!”
这人简直是个顺。
程萧疏不住嗤笑:“都听我的?”
他嘲讽的意味太重,可应亦骛却并未因此被激怒,反而点头,平和答:“嗯。”
程萧疏被气得几近吐血,可还只能无声无响地拿出可恶的样文,碗底还余些汤汁,不算干干净净。于是程萧疏也端起那碗汤药,将剩余的部分喝下。
还好,不算苦,仔细还能品出几分好喝来,这才将那孤本递给他:“看看。”
应亦骛伸手接过答,他追得有些吃力,所幸手疾眼快抓住他的袖子一个念头,咳嗽后又继续唤程萧疏的名字呼救。
程萧疏怔愣片刻,又将他重新拉回来好好抱住,“我就是程萧疏。”
“你不是程萧疏,你不是。”他别过脸,拼命摇头,手掌还在推挪,语调悲戚绝望,再无压抑:“你不是程萧疏,我不要你……我要程萧疏、我要程萧疏……程萧疏救我……”
程萧疏原本被引得头疼欲裂,又倏然微笑,他低头狠狠咬了口应亦骛的肩膀,而后伸手摁下他的身体,再不停歇。
情爱于色,岂惮驱驰?虽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
第四十四章:
昨夜仿佛被迷雾齐齐掩住,不知道荒唐放纵到了何等地步,到后半段应亦骛已经意识涣散,只觉得自己在不断踩空又回到一根高空中的绳索上,再反复被摔下。
直到外头的天微微亮起,程萧疏方才停歇下来,将脸埋在他脖间一言不发。潮湿的触感,说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皮肉下滚烫的血液仿佛都沾黏在一齐。
后来他不省人事,不至午时自己就发起高烧来,只昏昏沉沉觉得又冷又热,呼吸不畅,连睁开眼都困难。嘴上却依旧念念有词,小声重复喊着救命。
程萧疏握着他的手,又差人请来太医,太医自是听到他喊出的话,不由多看程萧疏一眼。把脉过后,说除寻常风寒外,约莫是受惊过度,又担惊忍怕,故而要静亦骛睁眼片刻后,很快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禁不住被刺得往后缩了缩,一只手便将他圈住回拉,应亦骛有心躲避,无力挣扎,最后程萧疏的脸抵在他发间,声音不太清明地问:“醒了?”
这样的温存一时叫人难以口出恶言,应亦骛虽不想理会他,但还是轻轻点头,又试图去拿走程萧疏放在他腰上的手:“赤寰说今天要去放风筝。”
“他叫你去,你就去?我叫你画我,你却死都不肯。”那只手收得更紧了,程萧疏拿下巴蹭他的头:“不准去。”
本来要说若程赤寰不叫他,自己也得去找那道人,可现在应亦骛听他提醒,才觉自己也不能见人。手指按在发肿且带着血痂的唇上,他禁不住埋怨:“都怪你啊。”
“谁先咬我的?”程萧疏问。
应亦骛急得直接回过头瞪他:“谁先不讲理的?”
“谁先要故意气我的?”程萧疏有理有据。
“谁先斤斤计较不依不饶的?”
“谁叫你在书房挂着他的画?”
……
吵完过后,他们又凑不到一齐了,因程赤寰热情太盛,应亦骛只得陪着他一同去放风筝,疯玩了大半日,又去白鹤观上,一番打听过后,才知晓那道人去云游了,方才回到庄子上。
程萧年正和大哥大嫂同二姐在品酒,见他回来便邀了他,这果酒甜甜的,倒不醉人,应亦骛饮了两杯方才到院中,却见程萧疏坐在睡在案前,手边还放着什去吧。”
程萧疏并未多言,再看了他片刻后,果然转身离开,到如此应亦骛方才停了呼救,却还是不肯松手,直到程萧昕闻言同他说了好多话,又劝慰良久,方才缓缓入睡。
程萧昕从内间出来,见他果然还站在廊下,昨夜雨仍未歇,小雨淅淅,细丝飘到脸上,勉强驱走些热气,带些清寒:“你做什么将他吓成那样?”
程萧疏答:“我没有吓他。”
他们二人闹脾气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连穆国公府这样的铁桶都免不去风言风语,看来情况严重。程萧昕不好多言,只轻轻叹气:“除你之外,他再无依靠,你应当好好爱护珍惜他才是。”
程萧疏沉默一阵后,道,“他并不喜爱我。”他心有所属,到如今都念念不忘,还处处替那人着想。
“无论如何,他在你身边不是吗?”程萧昕劝后又道:“这些日子就由我来照顾他吧,待他好些再说,你若无聊,就去帮我盯着凭陵那孩子可好?”
——
应亦骛这一病就病了大半个月,到月中才见好,勉强能下榻行走。因程萧疏不在院中,他境况还算不错,再没过几日后便恢复了气色。
程萧昕见他全然好了方才放心,风寒中一直有她照顾,应亦骛很是感动,也将她当作了亲姐姐般,只是问起他缘由来,还是心悸未定,不曾开口,更提出要回三门巷中,不愿待在穆国公府里。
程萧昕见他前段时间被风寒反复折磨,也不忍拦他,差人欲将他送回三门巷中,可惜人还未来得及走出院子里,遥遥便望见了站在远处的程萧疏。
应亦骛下意识往程萧昕身后躲了躲,听见程萧昕意外唤:“小蜧?”
明明程萧疏站在那儿不动,他却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注视,应亦骛不敢抬眼,他这些时日来浑浑噩噩,似乎还未从那夜走出,眼下畏惧甚至胜过厌恶。
“凭陵哭了,奶娘哄不好。”可半晌后,程萧疏只丢出这样一句话。
“无事,我去看看凭陵,叫人送你回去。”程萧昕说:“他走了。”
应亦骛如释重负,终于舒开一口气。
——
他到时见应府的马车也停在三门巷外,却不觉稀奇,想来是他小妹应亦罗来看望他母亲了。
文氏独居于此,虽平日能吟诗作画,聊以消遣,但到底无聊,有她常来陪伴也是很好。想到要见母亲和妹妹,应亦骛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看上去好些,又拉起笑容,方才踏入宅子中。
可料想的团聚欣喜却没有来到,内里一片愁云,应亦罗见他后连忙收了眼泪,可泪花还来不及擦掉便笑,就显得不伦不类:“三哥哥。”
“这是怎么了?”便是有意隐瞒,他也得问个清楚。
但应亦罗只是摇头,仓促抬手去擦泪水:“无事,我同姨娘说起小时的事,大概笑得太过了。”
她说罢便起身,唯恐透露过多:“出府前夫人叫我早些回去呢,就不和三哥哥一齐用晚膳啦。”说着当真快速离开,不久留一刻。
应亦骛看向文氏,问:“究竟怎么了?”
文问沅却先注意到他已恢复苍白的面色,反问:“怎么气色这样差?”
应亦骛这才想起这回事,连忙露出笑容,是同应亦罗一般的瞒法:“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才好。”
文问沅握着他的手坐下,叹息:“好好的怎么染了风寒。”
应亦骛恍若又听到了那日的雨声,愣怔一瞬,很快解释:“乍暖还寒,我又贪凉,其实并无大碍。”他怕文氏担忧,不再纠结此事,返回到先前的疑问:“亦罗究竟是怎么回事?”
——
勉强哄好小孩儿后,程萧疏抱着元凭陵玩了会儿,便听人说应亦骛已经出府。
他心下的确不快,可顾及到太医的嘱咐,到底也不能直接冲到三门巷中去将人带回来,直将自己这小外甥放回襁褓中,料想李谨槐的心情应该好些了,不若找他去消磨时光,顺便探探东宫的动向。
然而才到府门,便见刚出去不久的马车又驶了回来,应亦骛则刚下车马,见他后还愣在一处,好似半步都不敢动的模样。
这样怕还要回来?程萧疏心中稀奇,却头一回被拘在原地一般,竟然不敢迈步,只怕再将他吓得担惊受怕,又昏昏沉沉好些时日。
应亦骛想来也不敢,只在那处定定看他好久,最终仿佛下定决心,终于缓慢挪步到他面前,但目光终究闪躲,再不似那夜饮醉时看他那般明亮:“……你可认识延武侯?”
“不认识。”程萧疏说:“知道此人,怎么了?”
应亦骛抬起脸来,面上恹恹的,仿佛失了精神一般。他看着过于委屈,又很显颓态,偏偏还欲言又止,反复琢磨,很符合大病初愈的模样,可又比那样还让人觉得难受。看得程萧疏一惊,立刻皱起眉头,也顾不上先前担心会吓到他的忧虑,当即抓住他的手问:“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你了?延武侯?”
应亦骛被握住手的瞬间,本能要往回缩,可不知道是反应过慢还是被抓得太紧,最后只能由程萧疏握着:“没有。”
程萧疏见他似乎还是难以启齿,便拉着他回到院中,问:“究竟是怎么了?你担忧什——”
话未尽数出口,腰却骤然被人抱住。应亦骛终于再遏制不住,咳嗽着大哭出声,那哭声仿佛压抑许久,一时间尽数爆发出来,如潮水决堤,要将所有难过和苦楚都宣泄。
肩膀一抽一颤,猝不及防。程萧疏手还持着原来的姿势,眨眨眼睛后,转为轻拍他瘦弱的背脊。
“没事,”他也不会哄人,只能学着二姐姐哄凭陵的模样好声好气,极力柔和下语调:“没事……”
可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越温声细语,应亦骛反而哭得越凶狠,到最后竟有些接不上气。他难过得程萧疏心烦意乱,恨不得马上提着剑去延武侯府问话,然而手上还不能停下为他顺气的动作。
好久之后,应亦骛方才有所平息。他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染得通红,被擦干后依旧紧紧抱着程萧疏不撒手,将脸靠在原处。
程萧疏寻到机会,歪着头看他:“好些了?”
应亦骛点头。
程萧疏为他理干净耳边弄乱的碎发,虽然陌生,却很爱好这样的亲密,也不愿意放手:“那能不能告诉我缘由?”
“延武侯次子,以我父亲考评和职务为威胁,想强娶我妹妹。”他终于开口,好好的嗓子都哭坏了。
“你还有妹妹?”程萧疏问。
“有一个嫡妹,一个庶妹。”应亦骛同他说了应亦罗与自己的关系,程萧疏颔首:“那我去同延武侯说,之后料他也不敢再妄为。”
他一句话轻飘飘的,就能解决好所有的事,多好。
应亦骛闭上眼睛开:“救我、程萧疏……救我……”
身后的动作骤然停了,应亦骛趁机抽出手,支着身体向前爬出几步,他拍着地,再无力量,可是嘴上依旧在沙哑地唤着:“程萧疏、救我……救我、救救我程萧疏……”
仿佛这样求救,就真的会有人来救他一般,那是个穿着朱红圆领袍的少年,也许是在南林围场,背上带着弓箭,也许是在大理寺的地牢中,护臂都还未来得及摘下。
他脑中只剩下求救这字。”程萧疏收刀回鞘:“我很喜欢。”
他收下示好,可还不止如此,徐涂温又道:“你上次让我为你夫人寻的孤本,我找到一本。”说着下人又将书呈上,程萧疏本无意于此,但听到与应亦骛有关,还是拿起书打量一番,想来不容易,便随口道:“叫你费心。”
“无事。”不料徐涂温见他神色与平时无二,却已松下一口气:“旁人都道你失了记忆,吓我一跳。”
“此事不足为外人道。”程萧疏却是知道他已经暗地上了穆国公府的船,只当互相交底:“听说你父亲患病许久,近日可好些了?”
——
程萧疏拿着孤本回到院中,下人已按照他的吩咐熬好汤药送到应亦,重重颔首:“多谢你。”
一行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应亦骛脸上流下,程萧疏却终于后知后觉从这点清水中读懂了今日的一切。
他哪里是心甘情愿回来寻自己的,他分明害怕极了,唯恐靠得过近。可他还是得回来,且不得不回来。科考已无望,余生也注定被捆绑在自己身边,他有的不过是不甘,纵然他满腹才学,却不敌权贵半分,不能守护亲人,还要无奈顶着畏惧与恶心回来找他,连泄愤都只能靠哭泣。
抵在他胸口前流泪时在他怀里弯下的后颈,分明与鸟被强行折断的翅膀无异,每声哭泣都似那夜的求救哀鸣。
程萧疏默然无话,垂头看了他好久,终于缓缓松开手。
第四十五章:
摆平延武侯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三两句话就能解决。程萧疏原本想直接回府,可回忆起白日里应亦骛的神色,便失去这个想法,只叫人递了个口信回去叫他安心,自个儿则往那个传说中的寰宇房去了。
人人都讲得他理所应当爱鸟一般,他却始终未记起自己究竟为何爱鸟,挥手散退侍从再跨入那巨大的鸟笼中后,更是被周遭的景色所震了震。
这样多的鸟,叫声潮水般袭来哄入耳中,嘈杂且混乱,大多大力扇翅,热切地欢迎着他的到来,程萧疏一边往里走,一边侧眼一一望去,看着那些陌生的飞么书。
可惜应亦骛开心不过一瞬,便见了那书上的内容,见讲着些什么排兵布阵,顿时又失去兴趣,想果然是白白期待。倒是这蛇难得这样懒,自己昨夜是睡着了,后来迷迷糊糊又被抱去温泉边冲洗,是清清爽爽地被拥着入睡的,想来没少花他的精力,此时小憩,也情有可原。
应亦骛垂头看了他一会儿,竟养久些,且切不可再令他忧思。
程萧疏随口应下,转头便看到程萧昕问:“二姐何时来的?”
“我听你院里的人说亦骛病了,来看看他。”
太医退才暗暗懊悔,自己做什么要在这人面前做出这等举动?
但现在再去打开笼门又显得刻意,他只得强行走上前去,反复确认:“真是找我?”
应亦骛垂下头:“嗯。”他声音甚至不敌鸟声大,补充道:“来向你道谢。”
道谢?道谢有什么好道的。程萧疏看着他,忽然抓住他的手,应亦骛果然被吓到,当即抬起脸不住往后退一步。
果然。程萧疏抓着他的手,指腹摩挲:“怕就不要来。”
应亦骛叹息:“没有怕。”
“没有怕还躲。”
“是你太吓人。”应亦骛不再有反抗的反应,而是问他:“可有想起些什么?”
“没有。”程萧疏牵着他往外走,好奇道:“我从前与你常来这里?”
应亦骛一阵沉默,终究未将他也是第一次来此处的话说出来,只道:“延武侯那边……”
“他敢说什么子,因为他只会这样做。他指着自己的脸颊,又点点唇角,说:“我梦到你,用脸贴我。”
大概是个下雪天,梦里有些冷,还有风声呜呜,面前的人扶着他的肩仰着脸贴近,他好像也听到一片雪落在树枝上的声音。
未等他再去追忆那样奇妙的感觉,唇角却已被轻轻一碰,而后就移开。程萧疏的呼吸不觉变沉,他侧眼看过来,应亦骛也小心翼翼抬着眼盯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下一个指令。
四目相对之间,不知不觉再度令呼吸灼热滚烫成一片。应亦骛真的如他所言一般,无比顺从地回应着掠夺,不会反咬、不会挣扎。譬如飞鸟依人,自加怜爱。
可是真的松口看他时,他依旧是紧张的模样,并无一点欢快或意犹未尽。
程萧疏将他推开,他撞到墙上,一阵吃痛,不由皱起眉头。
程萧疏说:“既然说要听我的,那就不准反悔。”
他要这人给自己唱歌,将自己画入画中,所作的诗文里也要有自己的身影。不准再想别人,不准再念别人,心里梦里都只能有他,纵然想要忘记、想要反抗这等荒谬之举也不能够,就和他自己一样。
——
应亦骛浅睡不过两个时辰,天色尚黑时便醒来。程萧疏想来同他无二,只待他一有动静又将他带回:“还难受么?”
应亦骛摇头:“没有。”
昨天夜里姑姑送药来时程萧疏不在,他就自觉替他把药喝了,这次相较于上次虽然更加清醒从容,却也更加难熬,让他忍不住怀疑药性是否一日烈过一日,难以纾解,如同即将死去,不知是否能登仙,通往极乐仿佛也甘之如饴。
程萧疏侧头来贴他漂亮的眼睛:“以后不准再喝。”
没有声音回答,应亦骛好像又睡了过去,程萧疏不满,又强行将他咬出回应,终于有声音轻轻回应他,似梦似醒:“怎么了?”
程萧疏笑:“无事。”他称心满意地将应亦骛紧紧拥住,“睡吧?睡了。”
程萧疏这夜头不疼,歇息得很好,没过两个时辰便自己起身,按着程萧年的意思坐在院里读《三略》,还未等到应亦骛醒来,便听下人通传,说是忠正伯府的徐二公子前来拜访。
程萧疏随意想了想徐二这人,只依稀记得他与自家有些姻亲关系,但再远些就八竿子都打不着了。之前不见这人,如今一大早又来寻自己……他直接扔开书,问:“徐涂温又同我有什么牵扯?”
真揣摩一阵去到正厅时,却不是什么要紧事,看来死士说得不错,徐涂温勉强算是豳都里与他交往最近的勋贵子弟,开口便同他直言,也不绕弯子:“五表弟可曾听说,月底胡人便要入豳都朝拜觐见?”
程萧疏倒是听程萧庐提过一回,颔首:“自然。”
徐涂温笑:“我家娘舅常年在西域,近日也随胡人归豳都,赠我柄宝刀,可我不好此物,使之蒙尘又实在可惜,思来想去,不若转赠与你。”
程萧疏少时便随李清妙去过安西都护府,对胡人的兵器熟悉,历年来进贡的稀奇玩意儿也总有一份要进到寿德长公主府,自诩什么都见过,故而也并不期待,颔首敷衍:“不知是何宝刀。”
徐涂温早料到他的反应,不再多言,只令人将刀呈上。
刀带十字柄长约三尺,刀柄上雕着红色宝石。不同大陈通用的陌刀或仪刀,倒呈新月状,有如弯弓,刀身流畅且厚窄,刀尖却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程萧疏拔刀出鞘,见得淬火后寒芒,手感上佳,宛如随时可上马割去敌人头颅。
“此刀被胡人称为舍施尔,在胡人的话里,是狻猊尾巴的意思。”
“好名:“那我回宫殿,不打扰你,你叫人送我回麟德殿好不好?”
程萧疏总算回头:“谁叫你跟着我?”
听出他的烦躁,应亦骛顿时有些慌乱,他想解释,可心又奇迹般冷静下来,一片丧气,最终只识趣地松开手:“对不住了。”
可他手都还未完全收回,就被紧紧抓住,程萧疏转身拉着他便继续走,应亦骛一时吃痛,却一声不吭,最终被带到一处宫殿。他畅通无阻进到内室,竟也无人阻拦他,程萧疏这才松开手,转头对宫人道:“我夫人身体不适,请太医来。”
他执意如此,也只得麻烦宫人和太医多跑一趟。应亦骛站在原处,不知说些什么,只在程萧疏坐下时忽然嗅到他身上沾染的异域香气,想必是与那叶必族公主亲昵共舞时沾到的,因为浓烈扑鼻,一时不太适应,不免皱眉,又很快缓和。
不想这样小的动作竟也被他注意到,程萧疏问:“你又怎么了?”
应亦骛摇头:“没有。”
程萧疏嗤笑:“见了我就怎样都不快,是吗?那你何必答应四姐。”
“我没有答应,”他果然猜到了,应亦骛一时情急,下意识又要辩解,可停顿再一想结果,随着底气的流逝,声音也愈发小了:“也并不是见到你就不快。”
虽然程萧疏不见得会信就,却不打开,似乎不感兴趣:“多谢你。”
“你不爱这些?”程萧疏诧异。若他不爱,徐涂温又怎么会送过来。
应亦骛摇头:“自然喜欢。”
既然不是不爱,那还拿出这爱答不理的模样,那就是讨厌他了……程萧疏心中憋着烦闷,面上依旧问:“那要我请两个人来陪你看?”
如此明显的口吻,应亦骛总算有了反应,仰头看他:“无需。”
这人双眼空洞无神时,还能意外做到显得气定神闲,叫程萧疏心中毒火直烧。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活到今日,究竟为何要受这样的气,可只转头看那人一眼,无数无名火都悉数散去,只剩下难言的情绪。
程萧疏险些要拿那把舍施尔弯刀将这不争气的自己捅死,最终也的确大获全胜,大步离去,决心不再回头。
第四十六章:
程萧疏说到做到,此后日日都只回寿德长公主府,许久都未曾与应亦骛见面。
他也不常外出,几次也是去组诗会,程赤寰倒热衷于此,回回都要他将自己带上,今日同唐意何一并来到院中,应亦骛还以为他又想拉自己作诗,结果小孩一抱住他的手,便眨巴眨巴眼问:“进宫去么?”
唐意何道:“今日西域数族入宫觐见,陛下在麟德殿设宴,三郎不妨同我们一并去?”
应亦骛本想推辞,可程赤寰已经抱住他的手撒起娇来,应亦骛不忍心见幼儿失落的神色,便应下。
应亦骛算是头一回下后,应亦骛却恰好又唤了声“救命”,仅仅气音都可听出他的歇斯底里,实在令人动容。不过两声后,他迷迷蒙蒙睁开眼,见是程萧疏,原本潮红的脸很快苍白下来,直直要抽去手,却终究徒劳无力。
不晓得何时扫到程萧昕,他宛如抓到救命稻草,极力唤道:“二姐姐、救我……”
程萧昕上前,轻轻从程萧疏手中接过他的手,安慰道:“没事的,别怕。”
应亦骛却只是躲避,他侧头不敢再看程萧疏,死死抓住程萧昕的手,重复喃喃道:“救救我、救救我。”
症结看来就出在此处,程萧昕略显责备地看来程萧疏一眼,道:“小蜧先出禽,头又隐隐作痛,可什么都回忆不起。
最终他走进最大的那个鸟笼里,无趣地坐在梧桐树下。
为什么要养这么多鸟,好吵,又没用,而且据他所知,鸟大概还不亲人,想来也不能带来什么快乐。
一只鸟很快朝他飞来,停在他腿上,仰起脸冲他叫两声,程萧疏皱眉去赶它,鸟叫声骤然变得尖锐,还啄他两下,却终究没有离开。
没过一会儿,又跳到他肩上拿头蹭他的脸。程萧疏被鸟蹭得厌烦,抓着它准备把它扔开,可转头去看见应亦骛站在远处,愣怔地望着他。
程萧疏,他熟悉了的注视也迟迟未来到。
叶必族臣服大陈多年,使臣态度很是恭顺,并隐隐透露出联姻的意愿。他们意在太子侧妃之位,但到底如何,还得看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意。
陛下不过小坐片刻,便借口离去,唯余太子,使臣一时更加热络。
程萧疏知他是身体抱恙,龙体欠安,却还得顾全大局,不敢透露,就是不知道太子今夜会如何。
他将两方客套往来听在耳中,不经意抬眼,恰好对上叶尔必艾苏露的带笑意的眼,他便随意朝对方回以一笑,于是艾苏露当即站起,声称要献舞于太子,并且要邀程萧疏共舞。
一时间数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程萧疏侧头,毫不闪避地迎接着太子的打量。
倒是李谨槐乐呵呵的,似乎全然没看出来一般:“他确实会舞,本王今日兴致亦上佳,正好可为你二人击鼓助兴。”
他一开口,程萧疏便知不得不舞了。太子果然露出笑容,出声允许:“小槐难得有此雅兴,那便如此罢。”
应亦骛再回过神来时,鼓声已然阵阵。
大陈开放,胡汉混居,胡人之舞也不算难,人人又都学得,就连他也勉强会跳上几步,却因为偏见的缘故,从未想过程萧疏也会,且竟然毫不比舞步更加华丽明快的叶必族公主逊色。
胡女舞时珠光灼烁,照应佳人裙摆如飞蓬,弄脚缤纷,飘摇回雪。而男子动作英姿焕发,跳身转顾间利落而有力,忽然,女子跃起,二人伸手撑住彼此,一时鼓声骤然加快,碰碰直敲人心门。
二人随鼓声快速旋转起来,胡女动作大胆,最初只是以手按在程萧疏肩上做支撑,不过数圈过后,她别腿扬手,状若神女飞天,红霞般的衣袂拂面,程萧疏带动她随鼓乐更快旋转,不知疲倦般。
这段互相配合的舞精彩至极,直到李谨槐兴尽大笑弃槌,舞蹈方才停止。在迟来一刻的击掌赞叹声中,艾苏露如精灵般自程萧疏身上跃下,指尖点过他的胸膛调笑般将他推开,程萧疏亦然笑着配合退开两步,而后才向太子行礼。
太子未表喜怒,态度依旧不明,只按事实赞赏。
直到他赏完,殿上才恢复先前的热络,应亦骛口渴,低头欲饮酒,却忽然被程萧若靠近:“你还鼓掌?”
应亦骛不明所以:“很是精彩,自然赞叹。”
这是一点也不在意,程萧若扶额,但还是不愿放弃,同他耳语:“好罢,那稍后你能不能称身体不适,要小蜧陪你回去?”
应亦骛有些无措:“但恐怕他不会——”
可程萧疏已然靠近,程萧若当即坐定,一本正经同他说:“三郎身体不适,你先陪他回去?”
程萧疏并未说什么,只看向应亦骛,两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应亦骛只得颔首,试图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是……”
“那就走吧。”,弯刀却骤然停下,而后移开,程萧疏背靠梁柱,目光落在屋檐某一角。
寂静时分,恐惧却比先前更甚,程萧若也看向那处,只见死士微微朝程萧疏颔首。她一时如坠冰窟,仿佛周身血液都停滞住流动。
这是她的五弟?这真的是以前的小蜧么?这样冷血可怕……
程萧疏则收刀回鞘,扯唇道:“四姐,事已经办完了,你真当我会同你玩只有傻子才会信的游——”
血肉被刺破的声音来得突然而清晰,所幸这感觉他也已不再陌生,不过目瞪口呆一瞬,便适应过来,以手捧住右臂。
“……刺错了。”他反手抓住那柄直刀,程萧若握得不算紧,他轻松便能将刀拔出,只是手掌也被划破,血腥味儿一时弥漫开来,触目惊心。程萧疏对上她带着极度愤怒后只剩的迷茫眼睛,拿她的话反问她:“你真的是我四姐吗?”
——
上午不过匆匆一别,晚间应亦骛便听闻程萧疏被刺的消息,只是究竟程萧疏却说。
二人一前一后离殿,应亦骛跟在他身后解释:“其实我并无不适,你若想留下的话不必随我回去。”
程萧疏并不答话,只继续往前迈步,应亦骛估摸着他大概在生气,毕竟被这样打断兴致,也不敢开口,但他身边未带侍从,又不熟悉皇宫,便紧紧跟着。
可渐渐他却觉周围越发陌生,不由得紧张,快步追上,“去哪儿?”
程萧疏不是了。
“讨厌就是讨厌,遮掩做什么。”果然如他所料,程萧疏并不相信这套说辞。
应亦骛不知道怎样与他说才有效,不得不用最蠢的方法反复去说:“……我没有。”
但他却没想到程萧疏一针见血:“你没有?你是没有吗。而是不能。”
应亦骛讶然他的警觉,可程萧疏字字句句清晰落下,直击要害:“读着圣贤书长大,礼义廉耻哪里会准你讨厌一个屡次帮你的人,但到底是否厌恶你心里清楚,你若不记得我便帮你找找你偶然露出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坚持道:“我没有。”
可程萧疏笑,继续问:“你以为这样忍着不瘟不火和我相处便算是和我两清了吗?这便能让你心里稍安吗?”
他说得好直白,随意就戳破辛辛苦苦搭建起的纸糊窗户,嘲讽和不屑都被尽数放出。
应亦骛捏紧手,依旧重复:“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有都不敢承认吗?”他更加轻蔑。
“我没有,我没有!”他威压太甚,叫应亦骛难以抵御:“没有……”
程萧疏盯着他,好笑至极:“哦,自欺欺人?”
“我没有,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应亦骛终于被激怒:“你混账你就有理吗?”
他还能怎样?他恨程萧疏那样又能怎样?他能杀了他吗?他能忘恩负义地一次次给救了自己数次的人冷脸吗?他究竟要怎样才能满足!
程萧疏也不再人模狗样,直言明说:“我就是混账怎样?”
这句话让人骤然清醒。他不能怎样,他到死都不能怎样。应亦骛闭眼,深吸气后再度道歉:“抱歉,是我……”
双肩猛然被抓住,他不住索瑟,抬眼却见程萧疏死死盯着他:“你便是这样?”
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会舍不得?他不喜欢他,不看他,不抱他,不亲近他,也不向他撒泼讨娇,讲述心事……他只会讨厌他,畏惧他,为他感到不快,只会低头,只会反复来推自己。
应亦骛勉强让身体不再发抖,他情绪已在崩毁的边缘,程萧疏再逼一逼他便可以直接去撞柱子了,说话气息都不稳:“那我应当如何?”
程萧疏垂首看着他,默然无话。
他几乎可以肯定了,一点也不在意他,一点也不会舍不得。若是自己在摔坏脑袋那次就死去,他肯定会先难过一阵,而后很轻松开怀。
冰凉的液体然若失起来,他不由转头看向程萧疏,而程萧疏也正盯着他,似乎在等待他思量许久都未说出的答案。
应亦骛不敢再看他,终究未给出个准话,“问我做什么?你自己呢。”
程萧疏看了他好久,究竟也没有说话,明明行走在自然,但很是压抑。
“你怎么心事重重的?”应亦骛还是禁不住问。他都注定断子绝孙认清事实了,看着却还没有程萧疏一半苦闷。
“你上次,”程萧疏停顿一下,还是问:“其实我时常试图去回想,但总是头疼半天也想不起个所以然,便想问问你,我们从前关系怎么样?我现在当真变化很大?”
他本以为是不好的,可反复回想,那天应亦骛分明唤着他的名字求救。
“同现在没什么区别,还是三天两头吵架。”其实还是有区别的,只是他难言于口,总不能告诉现在这个忘了与自己过往种种的程萧疏,说他以前给自己牵马、念书,甚至还给自己擦脚吧?
应亦骛防止他多想,又说:“变化倒不是很大。”
“那你更喜欢同哪个程萧疏待在一起?”
应亦骛停下步伐:“自然是之……不都是你么,还分哪一滴落到应亦骛脸上,于是他双眼不觉睁大,可热泪也因此再囚禁不住,随之涌出。
程萧疏哭了……他竟然哭了?他竟然也会落泪么?那自己又为何也要落泪?是被吓傻了么?
肩上被欺压的力道没有散去,程萧疏依然霸道可恶地按着他的肩不许他离开,可不晓得出于怎样的心绪,他却手忙脚乱地伸手试图去擦程萧疏眼下的泪水,所以结果就是手被抓开,随后迎来无可救药也无法抑制的亲近。
他们好多天没有见面,此时亲近倒略显生涩陌生,可泪水在抵唇搅腔、鼻尖互相厮磨间越发难以控制,不知道是一人步步紧逼,讨要无度,还是双方都紧缠不放,越陷越深。衷情难言于口,被死死封住。
程萧疏知道,自己完了,就算全部忘记,也是彻底完了。
第四十七章:
宫女匆匆请来太医,步入内殿,却不见人踪影。她试着轻唤两声,依旧未有人回应,南侧未关窗,故而只听得风声猎猎。
这是寿德长公主在宫内的居所,其中宫人办事自然尽心尽力,她只好外出问殿外的侍卫:“五公子与他夫人可是离开了?”
侍卫却一脸不解:“未曾,难道五公子不在殿内?”
宫女大约明了,收了脾气,只默默站起,鸟反应要快些,立刻飞开。
他问应亦骛:“找我?”
应亦骛不回答,只是轻轻颔首。
程萧疏迈出巨大的鸟笼,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本能动作,他关上了笼门,而后到麟德殿,他们来得迟,程萧疏已然在殿中,却不依着本该有的位置坐下,先是被怀王带到身边叙话,而后又和那些胡人裹到一处。
不知他同那叶必族的公主说了些什么,少女被他逗乐明艳的脸上笑靥如花,接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是轻松。
直至陛下与太子亲至,他方才起身回到自个儿的座上。程萧若似不经意般问他:“你同艾苏露说什么?”
程萧疏只问:“你知道她的名字?”
程萧若避而不答,反而继续追问:“你同她说了什么笑话?”
程萧撒手:“叶必族公主美吗?”
应亦骛反问:“你觉得她美吧?”
“你觉得是就是。”程萧疏笑。
应亦骛抬手轻轻捶他的背,又改为推:“那你去求娶她。”
“才不如你如愿。”
他们亲昵许久,直到死士轻咳出声,应亦骛扭捏不安,连忙将他推开。
程萧疏知是有事,只得松开他:“我叫人送你回府。”
应亦骛还想问他是否是一直有人,见状只得暂时撇去羞耻,颔首应下:“好。”
——
程萧疏出皇城没多久,却被程萧若拦住,她问:“你去哪儿?不是送三郎回去吗?”
“已经差人送他回府了。”程萧疏避而不谈:“四姐有何事找我?”
程萧若绕他一圈,再度问:“你去做什么?”
程萧疏自然不会回答她,借机御马直奔离去,程萧若很快反应过来,紧紧追随。
但程萧疏马术到底不及她,勉强跑到寿德长公主府才被追上,程萧若下马呵道:“程萧疏!你给我站住!”
听到她动怒,程萧疏总算站定:“我不必事事都告予四姐罢?”
程萧疏见他步步退让,终于情急,将他抓住低声强调:“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但你不准对艾苏露下手。”
程萧疏不置可否,只反问:“姐姐要一个苏娘不够,还要一个叶必族公主么?那可是太子殿下的人。”
这时他倒是毫无退意了,程萧若只好解释:“我与她早有相识,你到底是不是要对她下手?”
程萧疏笑:“我听不懂这话,四姐慎言。”
他现在好了,装聋作哑,程萧若却心知肚明:“那你为何调走这么多死士?”
“我明日同指他的亲姐姐:“我若是赢了,你也不许再插手任何事。”
程萧若少时就浑,也好武学,姐弟自小到大不晓得切磋过多少回,却是第一次短兵相接。程萧疏自知马术不如她,可过往打架时多有留手,从未全力以赴,自认这点绝不属于她,但艾苏露之事也不晓得触到了程萧若哪根逆鳞,她全然是要竭尽力气的架势。
寿德长公主府的下人已是惊慌失措,欲要去请大公子或长公主来,却被二人齐齐叫住:“不准去!”
铁器碰撞铮铮,程萧疏趁机回头,勾住她的直刀将她向前一带,势不可挡:“你会输的。”
程萧若弯腰抽身,借力直攻下盘,迅捷敏利:“狂妄!”
二人一路打进长公主府内,因进了自家地盘里,又都存了争霸之心,更是在双双划破对方衣袖后彻底打破试探,出手越发狠戾,言语也越加无度。
此时程萧若已然渐渐落于下风,惊讶无比,反应过来后不禁嘲讽:“原来从前都是虎蒙驴皮,好你个程萧疏,连亲姐也骗!”
程萧疏侧身避开直刀,弯刀破空直勾,热血上涌也叫他再难收敛,毫不犹豫回道:“若非如此,我和母亲都死了多少回了?四姐究竟有没有想过我们!”
“为你们着想便可以滥杀无辜么!”
“谁滥杀无辜?活着便不无辜!”
程萧若一边接招,气极反笑:“你可真是走火入魔。”
“我走火入魔?”程萧疏动作竟然停顿一瞬,而后很快又继续打斗:“你可知道母亲在安西遇险几回?你可知三哥在岭南寸步难行何等艰难?你整日不问这些事倒是逍遥快活,转头还要骂我走火入魔?”
“舅舅待我们素来亲厚,若非母亲和三哥欲壑难填,野心难平,岂会如此?”
“欲壑难填?野心难平?”他轻笑一声,仿佛自问自答般,而后再禁不住怒斥:“程萧若你闭嘴!”
到此时他终于完全不再藏锋,当即从略占上风到了完全压制,程萧若大感吃力,一时竟然避无可避,只得以手撑梁使力旋身,但那弯刀有如一条毒虺死死不放,迎面而来,她却再反应不过来,无法抬手去抵挡,必死无疑。
正当时怎样他也无从知晓,唯一能做的便是匆忙赶去寿德长公主府,可是脚都还未迈出院子,便见一个身影向他走来。
应亦骛瞧他步伐自然,倒不像受了伤的样子,一时放心许多,可再走近些,便见他手臂都不太规矩,又着急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程萧疏单手将他搂入怀中:“无事啊,担心什么?”
可应亦骛将头疯子,他一刻都不敢待在此处,可宛如被紧紧缚住,只要程萧疏不松手,他便逃不开。
“我问过死士了。这药是滋阳之物吧。”
应亦骛猛然回头,见他依旧维持着笑意。
下一瞬下颌被大力捏住,程萧疏拿起药碗便往他嘴里灌,应亦骛死命要侧脸去躲,拳打脚踢,但其人欺身压上,叫他再动弹不得,唇被直直暴力撬开,药汁顺着对方进攻的架势一齐流入喉管,强行吞咽下。
一整碗药果然立刻端起汤药饮下,而后才转头看向他,仿佛在问“是否满意”。
他到底斯?明日就让人参他一本。”
出了鸟房,嘈杂声都被扔到身后,正是落日时,天气不错,清云细流,晚晕黄昏,一枝木槿于墙角含羞待绽,那是夏季才会绽开的生动。睹物思人,程萧疏侧脸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好憔悴,整个人就像春末的花一般,仿佛已然在快速枯萎。
他好难受,却也烦躁且无计可施:“我送你回去?”
应亦骛摇头。
程萧疏问:“那你想做什么?”
“都听你的。”他答得乖靠在他肩上时,便已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昵,只能轻轻推他:“还闹?到底是怎么回事,三个时辰前不是还好好的么?请医师看了么?我要看看你的伤口。”
他一面说话,一面拉着程萧疏往院里走,程萧疏几近沉迷地看着他为自己紧皱的眉头,担忧的神色,一时间何等的难过与烦闷都尽数消散。
他又想伸手抱住应亦骛,就现在,一刻都不想等。可惜却被应亦骛察觉到,连忙抓住他的手掌,大约此时心通神会,对方也知他的意图,耳朵都绯红起来:“……进去再说啊,这么多人看着。”
其实他他不敢再听,不禁重复问:“你在说什么?”
“你只是想要子嗣而已,同谁不是?”程萧疏盯着他,反问:“还是要我去谷府把那人绑来才算?”
脸上骤然传来疼痛,程萧疏倒瞧见了他抬起的手,却没躲开。
“程萧疏你这个大混账、王八蛋……”应亦骛手都未落下,目怔口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程萧疏一笑,好似听不懂般:“我说了怎样的话?”
应亦骛张唇欲答,却被打断:“你觉得我冤枉了抱住他仰着头一下下回应,短别不过区区三个时辰,思念却铺天盖地,游走于四肢百骸,意浓情衷。
程萧疏拿受伤的右手抓住应亦骛的手,而后紧扣住他的手指带着一路向下。
应亦骛一时面红耳赤,呼吸都腼腆怯涩好多:“又做什么?”
以唇轻点他的唇角后,程萧疏问:“行周公之礼,好不好?”
再晚些时候,程萧疏听得暴雨忽然落下,入夏便是如此,雷声也如约而至,未料应亦骛却被吓到,骤然缩到他怀里,气息未定,不愿再动。程萧疏抚过他脸上一片潮红,只得暂停一切,怀抱着他低声安慰。
可不想这人还顾念着白天的事,缓过神来后竟然小声问他:“所以那时死士到底在不在?”
程萧疏装聋作哑:“嗯?什么。”
应亦骛难以言表,只得咬咬嘴唇,有气无力道:“就是你和我在宫里亲近的时候。”
程萧疏却贪婪成性,且阴险狡诈,扶住他要继续:“行完礼告诉你。”
他这般无耻,应亦骛不住恼怒捶他,再不肯起:“我不来了!你自己想法子,谁叫你要将手弄伤。”
于是程萧疏不得不自食其力,埋头苦——埋头苦读。
不听外界雨打狂风鸣,只顾怜爱惜怀中卿卿。
第四十八章:
帷幔定住,雨声渐歇。
他好累。梦到自己被一条巨大的黑虺紧紧缠住不放,黑虺的尾巴都紧紧缠在他腿根不肯放,他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抬眼只看到清晰的蛇鳞……
夜里做噩,在程萧疏错开一下下吻他唇角时提醒:“太医……”
“不管他。”程萧疏堵回他的声音。
待好久后,两人终于分开,程萧疏捧着他的脸轻拍:“好红。”
应亦骛顺势靠着他的手掌,稍稍缓去滚烫,由着他手指又去捏捏自己的耳垂,小声答:“你靠太近,憋成这样的。”
程萧疏俯身,不禁再度亲近他,应亦骛低头要躲,他只得笑笑,嘴唇最后点在他额头上。可是手更禁不住,不过须臾,又密不可分地抱在一处。
“你为什么会哭?”程萧疏问。
“不知道。”信:“只是你怎能不要子嗣?”
程萧疏却避而不答,只将汤药重新端上前:“不苦,我叫人加了蜂蜜的。”
“我不喝。”应亦骛推开他的手,先前只是无奈,若有机会,他怎么会希望自己百年之后无人祭拜,无人记住?
程萧疏难得好声好气:“为什么?”
“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应亦骛不觉收紧手指,柔情蜜意却让他更心烦意乱。一边这样轻声细语同他说,手上却还端着这样的东西,明明昨夜还拥着他抵死缠绵,现在倒连子嗣都不愿同自己有……真是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他不想同自己有子嗣,那他还想同谁有?
但到底难以宣之于口,也不愿承认自己竟会有这样叫人惊奇的念头,于是愤怒便先一步涌上,他扬手便将药碗打翻在地:“往后你找别人喝这药吧。”
药汁溅了一地,隐隐约约的此后虽然依旧时常不见她踪影,可府里到底有那么一个人。
应亦骛摇头:“不知。”又好奇:“你找她做什么?”
应长天答:“不过是许久未见她而已。”
——
三更天夜间万籁俱寂,烛火跳动,寻常人都已沉入梦乡,应长天方往后背完《春秋》,才将要写的策论起了个开头,忽然听得窗户被小石子敲响。立刻停笔出门,见华娘一身黑衣,立在他院中墙下。
“华姨,”应长天问:“去做什么了?”
华娘恭敬道:“小公子寻我有事?”
应长天颔首:“上次教我那套拳法我已研习完了。你何时有空教我些新的?”
华娘自然应下,又教应长天练了些拳脚功夫,到五更天时,他终于有些微困,再过一会儿应亦骛也要晨起上值,只得停下。
华娘似乎有些犹豫,最终将一小包药粉递于他,还是道:“小公子,明日我不能同你一起去围场,一切小心。”
应长天并不在意这个,接过药粉问:“华姨近来在忙些什么?”
华娘沉默良久,并未回答,应长天倒也没再多问,甜香飘出,应亦骛自觉从他身边挪开,程萧疏来不及生气,单手先将他搂住:“吓到你了?”
他没有因为自己的愤怒生气,第一时间却是担心自己有无吓到,反倒让应亦骛更委屈。
应亦骛推他:“没有被吓到,你松手。”
程萧疏只将他搂得更紧,不容推拒:“就要,到底怎么了?”
应亦骛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神色,又逃脱不开,只得破罐子破摔般扑进他怀里,将头靠在他肩上:“为什么不要子嗣?”
程萧疏拍拍他的背:“不想要。”
他本就不喜欢小孩子,且局势不定……现在同他有一个孩子,对应亦骛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之间若有一日不得不断开,越干净越好。
“可是人都该有的,不是吗?”应亦骛烦闷不解。
“人人都有,我便要有吗?”程萧疏反问。
“是,你也要有。”应亦骛重重颔首,因他这气人的话又无处发泄,于是狠狠在他肩上咬了口,方才抬脸:“若无子嗣,百年之后该如何?”
程萧疏好笑:“百年后已然入土,关我何事。”
应亦骛见他油盐不进,脑子里只剩下找李清妙告状:“我要同长公主说——”
“你若想让槐哥约好出城狩猎,因前车之鉴,多些人在身边保护不是应该的么?”程萧疏答得理所应当。
看来他是绝不会回心转意了,程萧若站在原地,凝视他许久,终于认清现实,不可思议地摇头:“你真的是程萧疏么?”
“我自然是程萧疏。”程萧疏反问:“所以姐姐就是为同我说这句话,便追了我一路?”
“自从你摔坏脑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程萧若否定了他的话,冷笑:“你绝不是我认识的小蜧。”
程萧疏转身,不欲与她多做解释:“四姐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事要忙。”
若他真能一直痴迷情爱,或自私地置母亲和兄长的艰辛于不顾,假装未曾看见太子的跃跃欲试、朝堂上的虎视眈眈,明里暗里都做他不问世事的纨绔公子,岂非荒谬至极,枉而为人?
“站住。”程萧若再次叫住他,直接拔刀:“你执意要如此,就先过我这关。”
程萧疏的步子凝滞住:“……你竟为了一个外人要对我拔刀相向?”
“是你先顽固不化,怎能劝你。”程萧若下定决心:“若是我赢了,你绝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好。”程萧疏也顺手拔出那柄舍施尔弯刀,寒光夺目,刀尖直她差人每夜盯着我们行周公,尽管去说。”
“程萧疏!”应亦骛知这也行不通,便紧抱住他摇头:“我不要喝,我要子嗣。”
他已从这你?”
“不然呢?”应亦骛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你说这样无耻的话,凭空污蔑,难道不算冤枉我吗?”他与乔煊柳都再无来往了,这人究竟要如何才肯满意?
“污蔑?我污蔑你?”那笑容变得讽刺,原本揽住他的手臂也随之松开,而后彻底收回,这样简单的举动,令应亦骛有些失措。可更令他失措的随之而来,程萧疏站起身踩在汤药的碎片上,问:“应亦骛,你知不知道你梦里都在唤他?”
他眼神里的情绪自然流露,刺得应亦骛一时不觉,好像都被这样的失望和伤心所感染,不敢再直视。他低下头,不住回想自己的梦,稍稍有印象后便着急辩解道:“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做噩梦了,所以——”
“所以你向他求救。”程萧疏点破:“我就睡在你身边,你在噩梦里向他求助。”
“你连这也要在意吗?”原先只是下意识解释想求一个清白,提起此事应亦骛反倒觉得讽刺:“我做噩梦是为谁?再说你都做了那些事,我不求助他难道还求你救我么?”他不知道程萧疏究竟怎样才能说出这些无耻的话,他怎么能够?他怎么能——
“那你又何苦同我要子嗣,你去同他要。”程萧疏气极,强忍不去发作,最终闭眼:“我十恶不赦,做你孩子的父亲想来也是玷污。”
咎由自取到这一步,其实他也不知该如何前行。但他已明了,自己的话同应亦骛的话都是何等伤人,他们好像都已经在这样的过程中渐渐找准对方的软肋,非必要或必要时都可以毫不犹疑地狠狠捅下。
只是到这时候,他居然变得胆怯不堪,不敢再说,不敢再去战个旗鼓相当。他居然在怕,他居然会畏惧。他害怕见到对方脸上流露出一点伤心的神色,尽管那样的难过没有半点是为了他。
头又不合时宜地作疼,思绪杂乱无章。
没人回应他,程萧疏极力压下心头火后,终于再度睁眼,却见面前坐着的人定定看着他,泪水一颗接一颗往外涌落,还紧紧咬着嘴唇,连哭泣都不敢大声。
他很熟悉。应亦骛很容易就会哭,他非常怕疼,也很难忍耐。行周公时,稍不注意再看他时就是满面泪水,他附身问应亦骛为什么不哭出声,应亦骛摇头回答,被他弄得快要神志不清时,才冒出短短的话,他说会被打。
会被打?不会啊……他不想伤害他的,如果可以,他一点也不想伤他,他只想把伤过他的人全部杀光,可是偏偏现在令他悲伤成这样的人恰恰是自己。
程萧疏温情一觉睡得并不算好,没过多久应亦骛便被细碎的声音扰醒,却见程萧疏已然起身着好外袍。
他连忙下榻:“你要做什么?”
“吵醒你了?”程萧疏侧脸同他一笑,但盖不住面色仍旧苍白,答:“再睡会儿吧?我需得去处理些事。”
应亦骛不由伸手,被程萧疏反握住,这举措让他犹豫消散许多,终于能问出:“刺杀的那些人吗?”
“嗯。”程萧疏颔首:“不是有意瞒你,你若想知道,稍后回来再同你细说。”
应亦骛知道劝不动他,却不想让他再从自己眼前消失,眼巴巴地望着他:“长公主会处理好的,不是吗?”
程萧,所能想到的最合理推测便是祸及程萧疏。
“不是,母亲生性骄傲,不来见我大概是因为她觉得无颜见我。”这一时也难说清楚,程萧疏见他迷茫不已,捏了捏他的手:“办完事回去再同你细说。”
说是办事,其实外出都不算。两手一直紧牵到的心顿时都仿佛被击碎,应亦骛哭得太甚,再忍不住声音,偏过头咳嗽,整个身体都随着这两声咳嗽而一并抖动。
程萧疏上前要抱他,却被他侧身躲开,泪水都还收不回,已然不住摇头闪躲:“不要你抱,不要你。”
他躲得仓促,好像来人是怎样的洪水猛兽,令人避之不及。
可是反抗没有作用,程萧疏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抱住,交颈时谁也看不到谁的神色,只听得见应亦骛哭得喘不上气,感受得到他未停止的挣扎。
“我是混蛋、王八蛋、混账,我强迫你、蛮不讲理、仗势欺人,往后一定不得好死……”
他抓起应亦骛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这样就好像应亦骛也回抱住了他,他们是世间一对互相爱慕的恋人,两情相悦,惺惺相惜,亲密无间。
他知道了,他知道他落于下风了。他也知道他会不得好死的,一定会的。
第四十九章:
最终应亦骛还是喝了那汤药,郁郁在床榻间蜷缩,未曾起身,程萧疏则因着昨日之事又被他大哥私下叫出去,问:“你同萧若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同大哥说的?”程萧疏只问。
“她若是同我说了,我还来问你?不过听了几句风声,她昨夜又未回府。”程萧庐不是习武之人,倒瞧不出底,左看右看也觉得程萧疏一切如常,稍稍放心:“你们为何争执?没动手吧?”
程萧疏一笑:“自家姐弟。她既休沐,又不回府跑去做什么?”
“昨日叶必族公主中毒,她跑去驿馆了。你可知她们是何交情?”
“去年九月,四姐似乎救过叶必族公主,将她带回私宅小住过。”可惜程萧疏记得有些模糊,想着便头疼:“我和她不过随意拌几句嘴,哪个多嘴的传到大哥那儿去的?”
“长公主府的人支应亦骛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害怕,还是受程萧疏难过的表现的影响更多,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埋怨。先假模假样地吸一口气,而后抬眼:“好刺鼻。”
“是吗?”程萧疏抱着他摇晃,才不身边坐下,“避子药。”
避子药?
说来自从得知他并不是真的不举之后,应亦骛还未思量过这事。眼前黑糊糊的汤药看起来确实不怎样,他皱起眉:“我不喝。”
程萧疏回身看他:“为什么?”
应亦骛将汤药放回去,不住刺他:“你做的孽,怎么要我喝这又苦又涩的东西?”
可程萧疏只问:“我昨夜抽身没有?”
应亦骛,大理寺丞程萧若不知如何说服叶必族使臣,居然请得位江湖郎中为公主医治,更为惊人的是,公主当夜便醒了过来。太子赏赐之余,下令加快对中毒一事的调查,可其实已有风声,传言证据直指怀王府,故而太子久久未有决策。
一步烂棋。程萧疏撑着头随意落下一子,听见程萧年问:“怎么心不在焉?”
“四姐去求母亲给她解药,母亲就真的给了。”然而再差劲的局面也要走到最后一步,程萧疏重新捻起一子:“事已至此,不如让她娶公主。”
“有什么法子,若是你去求母亲她也是会答应的。”程萧年笑着摇头:“她哪里是心悦公主,哪怕不是公主,只是与她相好的那个苏娘,她照样如此。不过侠肝义胆见不得我们如此罢了,叫她同公主裹在一齐,她也未必会愿意。”
程萧疏诧异:“她来见过你?”
程萧年颔首,移开话题:“不过咱这二姐夫跑得可是真快,闻到风声就抛下面子来接二姐回去了,有时真说不上他到底是好是恶。”
“人都如此复杂,再说现今这般态势,二姐待在元府还好些。”程萧疏看着一桌乱局,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踌躇犹豫好久,程萧年的下属却忽然到来上报军务,只得令人留存此局,下回再续。
回到院中,正好遇上应亦骛。程萧疏见他似要外出,捉住他的手,问:“去哪儿?”
自那次之后他们还不曾见面,应亦骛并未挣脱,“我娘亲和妹妹去云林寺小住,我送她们。”
“我和你一起。”恰好想起这桩事,程萧疏与他前往三门巷时便问了:“你妹妹是上回那个?”
“嗯,你还记得?”
“自然,你和她关系不错。”
应亦骛沉默一刻,不觉将心底话宣之于口:“总有些歉疚……”这才觉失言,立刻住嘴,而程萧疏见他不想多说,也并未多问。
这样不温不火地接到文氏和应亦罗,又将二人送去云林寺后,应亦骛便要同他一齐回去。
程萧疏看着他的神色,开口道:“若不想回去,也可在此小住些日子。”
“我不爱听佛法。”应亦骛却出他意料地扯扯他袖子:“同你一起回去吧。”
他一旦主动,便没有再退回的余地,程萧疏牵住他:“也难得陪你出来,那我们走走。”
是了,自他摔坏脑袋后便没有消停过,时常不见人影。从前他常在府中,闲时不是逗鸟便是念书给应亦骛听,想来这样的时光虽然离去不久,却短暂得令人唏嘘,如泡影般虚幻。
应亦骛想到这点,不由问:“你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云林寺相比白鹤观其实还要热闹些,程萧疏领他走到后山才不见人。浮岚暖翠,四周清幽,他也能好好同他说话,并不回答,只是反问:“待我授官,你想我谋个什么差事?”
“难说。”他这样回答,应亦骛便下意识以为他是为授官之事才被家中人押着去忙碌,再认真思考起程萧疏的问题后,却没什么头绪。
他从前只觉程萧疏不通文墨,但若不做文人,其实明晓事理也已足够,此人做个武将想来不错,可是刀剑无眼,又叫人……再说也不知他谋略如何,能否成事。平日只顾在心底谴责他不学无术,到此时,应亦骛才发觉自己竟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人。
心中莫名怅个?”
程萧疏却已经听了个一清二楚,俯身在他唇角轻贴了下:“我会努力想起来的。”
幸而已出了佛寺,是在山野之间,四下又无人,没顾忌后想念便没边际地冒出来。应亦骛抓住他的袖子轻轻回贴了下,答:“嗯。”他不由倾身抱住程萧疏,“若是实在想不起,也不要想了,头疼才难受。”
——
亲昵回来得这样快,到车马上又十指相扣。
行至半途,程萧疏却忽然松开应亦骛的手。应亦骛皱起眉看他,车马恰在此时停下。
“防身。”程萧疏将自己的弯刀塞进应亦骛手中,而后起身掀帘夺过车夫身上的佩刀,车夫大惊,回身扬手欲再夺回,却被程萧疏先一步刺穿,一时间血液喷涌而出。
兵刃相接声忽然响起,虽不是第一回经历,可应亦骛仍旧猝不及防。程萧疏已然拉住缰绳,掉转车马跑开,一个蒙面男子自车窗跳入,恭敬道:“五公子,我来驾车。”
“你保护好他。”程萧疏问:“多少人?”
“将近二十。”
车马已经快速向其他方向跑去,可那群人已认准位置,穷追不舍。箭矢不断攻来,死士护着懵懵懂懂的应亦骛有些吃力。
程萧疏心中已有对策:“我下马,你带他回豳都。”
“属下的职责是保护五公子。”
应亦骛也连忙摇头:“不,不要……”
马儿受惊,隐约有些失控,不能再被攻击了,程萧疏知应亦骛已经极力在撑,可是还是禁不住独断:“听我的。”
他说罢当真立刻侧身跃下,持刀挡箭,却未曾想过死士脑筋死,只以李清妙下的死线任务保护他为准,竟然也直直停下马车挡在他前头,马儿突然无人驾驭,彻底失控,一头撞在树边。
程萧疏一时气恼于他对自己的忤逆,忙去车马中将应亦骛拉出。事已至此,再叫他独自回去是不行了。对方人数众多,他今日却只带来三个死士,想来也只能奔逃。一面抵挡一面拉出那昏头马,他将应亦骛抱至马上,自己随后也挡在他身后,大力鞭马:“走。”
马又立刻跑起来,此时应亦骛没晕过去都已稀奇,手慌脚乱地去抓缰绳:“我不会骑马……”但求生意识始终在上风,紧张都顾不及便要去做,马终究快跑起来,他全身心地试图去驾驭,将程萧疏带出这片地界。
风声肆意刮过耳边,不知几时,刀剑声好像远去了,可程萧疏沉重的呼吸声却越发清晰,应亦骛慌张回头:“你怎么了?好重的血——”可是稍稍一分神,马又不服了,他只得将头扭回去专心御马,程萧疏给他防身的弯刀还死死抓在另一只手上。
程萧疏笑了下:“没事,是别人的血。”
他抬手又挡住一记,继续安慰应亦骛:“没事的,只有一个人跟着我们。他的箭也快要没了……”
可是应亦骛却能清晰感受到背上的潮热,也能听出身后人强撑的声音,他无措地问:“程萧疏,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背上的依靠忽然失去,凉风灌来,叫人不禁冷战,应亦骛回头望去,却见程萧疏失力地坠下马,而他在坠马前尽全力投出去的直刀正正击中那个在追击他们的人,宛如流星。
一时什么也来不及去想,他松开缰绳弃马,随程萧疏一齐坠下。
地上尘土一片飞扬,程萧疏的血蹭得一地红迹,追击的人已然下马,捧着被程萧疏投刀刺中的腹部步步向他们走来。
“杀了他。”程萧疏原想拿走应亦骛手中的刀再战,可惜再无力气,伤口让他行事艰难,最终只扯动应亦骛的衣袖:“杀了他。”
那人脚步虽因受伤而磕绊,却越走越近,应亦骛瘫坐在地,原先紧握弯刀的手腕发软,畏惧恐慌不断,不觉后缩,拼命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杀人?要怎么去杀人?他从未杀过人,他该如何去做?
见到他的模样,程萧疏顿时了然,不晓得哪还有的心情笑出声:“对不起……连累你了。”
他几乎已做好准备,听着对方渐渐虚浮的脚步,等待着最后的屠杀,可半晌后,料想的一切并未来到。
腥气弥漫,点点血液洒到他脸上,程萧疏倏然睁眼,只见血液依旧不断从那人身体中喷出,弯刀好似狻猊尾,又好似新月,锐不可当,轻而易举勾走人的性命。
应亦骛愣怔片刻,抽出弯刀,而后又一刀狠狠刺下。
一刀、两刀……十刀。他什么都不敢再去想,只全身心地竭尽全力去挥刀,要杀了这个会杀死程萧疏的人。
直到那人彻底倒下,应亦骛终于筋疲力竭。回神一瞬后,弯刀被丢开,他半爬到程萧疏身边,再止不住大哭。
第五十章:
熬过一整夜后,程萧疏依旧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反而发起高烧。应亦骛连一身血衣都不及换下,任由旁人怎样劝解,都始终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三郎。”唐意何端起药碗向他递来,柔声说:“我不劝你回去了,但总要吃些东西吧?此次你也受了惊,我让人为你熬了安神汤。”
应亦骛仿佛被这一唤才回过神来,苍白谢过唐意何,端起药碗试图一饮而尽,可到底勉强至极也只能喝下半碗,唐意何也不勉强他,伸手拿丝帕为他擦去嘴边的药渍,不觉间也已像平日待程萧疏那般待他:“你都困成这样了……”
应亦骛摇头执拗道:“多谢大嫂,我不困。”
唐意何拿他无法,只得同他一并照顾程萧疏,二人守在榻边看着此人,不过多久,汤药起效,应亦骛终于再撑不住睡去,唐意何才令人将他带去歇息。
浑浑噩噩守了一天一夜,梦里也不得安生。
他们好似还在那马上奔逃,怎样也逃不出到尽头,身后追兵还越来越多,这叫应亦骛崩溃。他只能唤“程萧疏”,却也无人应他,如同孤木漂浮,待马儿终于再跑不动,将他们二人都狠狠甩下,应亦骛终于看到程萧疏的模样。
他好像被刺穿了一般,背上全是羽箭。七八支?十几支?总之密密麻麻数不清,而应亦骛毫发无伤。他吓坏了,连忙上去摇动程萧疏,反复唤他的名字,可程萧疏并不理睬他,好不容易抬起眼皮,却猛然将他扑倒,用身体将他护住,鲜血淅淅沥沥下来,他身上的衣服都尽数被浸湿。
应亦骛泪流满面,惊惶地大叫求救,可是扬起脸来,那些追杀他们的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霎时间,那些人又都变成了笼子的模样。
他们被困住,天罗地网,无处可去,无从逃开。
他从梦中惊醒,外头天光大亮,灿烂的阳光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应亦骛心魄未定,直到听得外头下人极力放低的洒扫声后,终于如梦初醒,连外袍都不及穿上,踩着鞋便快速跑出。
视线越过唐意何见到榻上那个半坐起的人时,也再禁不住模糊。程萧疏一时未觉,被人扑了个满怀,险些触到伤口。
他懵然抬眼,却对上唐意何同样惊异讶然的目光,自己也有些不可置信。披头散发、只着中衣、鞋甚至穿反了……应亦骛这样迂腐怕羞讲究的人,竟然也会不管不顾地在他人面前如此么?
但事实就是如此,且时间不够他思考,一片泪水透进他的里衣,程萧疏抬手拍拍他颤动的身体,开口前禁不住侧头咳嗽一声,才问:“这是怎么了?”
唐意何看出底细,知趣地离开,应亦骛哭得太动情,一时止不住,直到程萧疏连问了好几次后,才头露出张被泪水打湿的脸来:“我怕。”
“怕什么?”程萧疏理开他被泪水黏在脸上的头发,他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下反复打转才流出,一滴滴落到脸上,显得那样可怜。
应亦骛只是摇头,手指攥着程萧疏的中衣不肯撒手。程萧疏单手半搂半抱将他带上榻,揽在自己身边,紧贴着程萧疏的感觉让应亦骛好了许多,泪水终于渐渐在哄劝声中止歇。
这时程萧疏皱眉:“你的腿脚怎么这么冰。”
“不知道。”应亦骛小幅度地将身体挪开些,但很快被追过来,程萧疏侧脸看他:“我正烧着呢,帮你捂。”
腿脚缠在一处,背上也搭着程萧疏的手,如此就好像两颗心也密不可分。应亦骛虽然喜欢这般感觉,但因哭过一回了,自认为不好再继续矫情,所以又能辩解:“夏日炎炎,一会儿就一身汗了……”
程萧疏知他脾性,才不应答,却是很愉悦地笑了一声。
他寻常多是冷笑、讥笑、假笑,或阴阳怪气,或笑里藏刀,现下忽然笑得这样真,仿佛阔别已久的少年又回到面前。应亦骛不解:“你笑什么?”
程萧疏又凑近些,二人额头都要贴到一处,近得呼吸声都好清晰。笑意未散,他说:“我只是想起,上次我受伤时醒来时,你还是瞧不上的样子,可见水滴石穿,金石为开,古人并不欺我。”
应亦骛被他的实话说得羞愧难当,欲言又止,最后自认理亏闭上眼,半晌后又忍不住悄然睁开一只来瞧程萧疏的动向,见他好似真的睡去了,方才放心地将两只眼都睁开。
他很小心地挪,只想近一些、再近一些。现在只是再看一眼程萧疏,都会有要禁不住落泪的冲动。
勉强平息下千种万种绵绵情意,应亦骛极轻极轻地吻了吻程萧疏。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摩捋郎须,看郎颜色。
他在这劫后余生最平和的一瞬,忽然明了。
原来比之从前对人的仰慕与向往……这好像才算得所谓真正“心爱”。
——
然而这李清妙的住处外时,应亦骛更加疑惑。
长公主竟然在府中么?那为何不来看程萧疏,程萧疏也说此事长公主不便出面,可为何又要来这?
却想不明白,已被程萧疏带进里头,又见程萧若直直跪在地上,见到程萧疏时倏然瞪大眼:“小蜧。”她神色难过起来:“你……”
程萧疏却已经将她扶起:“姐姐起来说话。”
程萧若知道自己不该再纠缠,但还是禁不住难过:“你伤成这样。”
程萧疏疑惑:“嗯?”
应亦骛更加黯然,一时说出心里话,恹恹道:“……我不想同你分开。”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太令人不可置信,程萧疏挑眉:“嗯?什么——”话被打断,他被抱住,那道声音在他怀里闷闷不乐问:“和你一起可不可以?”
程萧疏忍住伤口被碰到的疼,轻拥住他:“自然乐意至极。”
——
一路穿廊行走,应亦骛问他:“所以上次刺我们的那帮人到底是?”
“是叶必族的人。”
“叶必族?是长公主同他们有什么过节么?”
他还不晓得是他身边的人在兴风作浪,搅云弄雨,再加之长公主的表现萧疏面面相望。
“说什么胡话。”程萧年拍拍他:“你振作些,陛下渐不不肯,摇头连连拒绝,垂首时豆大的泪水竟然滚出来:“是姐姐对不住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应亦骛不明所以,自然也不知该做些什么,程萧疏只继续扶她:“无事的,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四姐快起来吧,否则我就要和你一同跪了。”
这样的话才勉强让程萧若起身,只是她依旧愧悔不已,唇都被咬出血迹:“如何能轻描淡写说没事?都是我混账。”
“真的,唯余飞灰余烬,又待应亦罗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头后,应亦骛将她扶起。她的贴身侍女才上来,要如往年一般快速埋了这些东西,以防被应祯荣发觉。
“慢着。”而今日却被应亦罗拦住,她泪痕还未干净,凄苦哀求:“三哥哥,今年当着我母亲的面……你就告诉我真相吧,亦罗求你了。”
白姨娘已经去了七年,应亦罗也不该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了,他更不想独自守着那样沉重的秘密。应亦骛张唇欲言,却在下一瞬被应祯荣愤怒的呵斥完全被打回。
“你们在做什么?”
——
新昌八年的七月,同现在一般燥热。
应亦骛照例把玩过珍藏许久的蛇面具后,抱着新写好的一沓诗文悄悄来到父亲的书房外。父亲很喜欢他写字读书,他则是为了明年天守节能再去见到蛇脸小倒是也有好些话想问问程萧疏,酉时他还听说叶必族公主忽然中毒,险些身亡,幸好用了族中的圣药才勉强保住性命,不过至今还在昏迷中。想到白日二人有亲密互动,他总怕牵扯到程萧疏。
程萧疏只好依言跟他进入屋中,直到他不太自然地屏退中下人后,瞬时被拦腰抱住索吻,肆意亲近。应亦骛迟钝未觉,呜呜两声过后终于适应过来,轻手回样几个月的相处中摸出关键来,大概只要他愿意低头乞求,程萧疏便会答应他,次次都是如此。兹事体大,现在就算抛却些尊严来要也是好的,再加上一想到百年后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他本就为此事担忧不已的心更加纠结烦恼,语气也就越发可怜:“只要一个也可以,以后我会听你的乖乖喝药。”
“没商量。”可这次出乎他意料,程萧疏想都未想便直接答:“此事不能应你。”
“为什么?”应亦骛忍无可忍,抬头问他:“你就这般不想要子嗣么?”
“是。”程萧疏垂眼看他,却见对方眼眶都泛起红来,好似下一秒就能落泪,眼神不觉移开,不敢再看,只怕自己心软。可是到底无法忍心,沉默一瞬,道:“你若实在想要子嗣,我可以差人为你寻些孤儿,或者你同他人——”
应亦骛连忙打断他:“你说什么?”由于太过震撼,孩,今年也比往年积极,时常缠着文氏要她教自己作诗,到今日终于攒了一大堆,其中无事。”程萧疏说:“正巧你和母亲都在,正好说个清楚。”
到此时应亦骛才发现长公主站在帘后,不过几日未见,她鬓边竟然已有白发。神色么……很是复杂,但只一眼就能看出,她十分难过。
应亦骛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有要事相谈,自觉退开一步,在程萧疏回头望他时,更是直接捂住耳朵示意:“我出去等你?”
“你不想听?”程萧疏问。
应亦骛颔首,程萧疏便道:“好,那我尽快。”
相视一笑,他离开内间。
虽然到现在仍然一头雾水,但其实就算程萧疏有心让他听,长公主与程萧若也未必放心,这倒不是他小人之心,只是事实如此。知道的越多承担的便越多,并非事事都要好奇,若是再有疑惑,待会儿直接问程萧疏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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