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后来的事他终究没有细问,陷于柔情蜜意,人也变得迟钝满足,那些好奇心顿时变得不再重要。

    因程萧疏正在养伤,也极少再外出,闲时也会同许久前那样为他念书,这回念完后才皱起眉头,后知后觉问:“这是谁写的旅记?”

    应亦骛见他方才察觉,只装糊涂:“我哪里知道?都是你给我寻回来的书。”

    程萧疏盯着落着乔煊柳姓名的文章,合书抬眼问:“我寻回来的?”

    应亦骛很有底气:“是啊,你让徐涂温给我找了好多书。”他凑过去抱住程萧疏的手臂,仰头看他:“怎么受那样重的伤也不叫你想起来?”

    程萧疏好一顿话,正将程萧疏说得开心,却又皱眉将话头一转:“只是你多久未去国子了?不久便要出仕了,样子总还是要做做的。”

    “我明日就去。”程萧疏问他:“说来叶必族公主的案子交予谁审,依旧由大理寺去办?”

    程萧庐摇头:“谨宸对此事似乎颇为重视,禀奏圣上要亲审此案。”

    程萧疏听着他对太子的称呼如旧,从未更改,一时语塞,本想提醒他,可想了想,还是未能开口,只得作罢。

    ——

    当晚,元斐钰立刻来到府中向程萧昕认错,将她接回了元府。不过几日后画人像?”程萧疏问。

    “谁说要画人像?”那日偷画的小像他至今藏着,从没让程萧疏瞧见,应亦骛问他:“那你到底要不要我画?”

    “要。”程萧疏坐端正了些,问:“不画人像,画什么?”

    应亦骛垂头轻笑:“才不告诉你。”

    檐梁浮光,灿漫晴日,应亦骛时不时抬头看他,便难免对视。程萧疏面上笑容始终,不觉与院内骄阳融到一处,常常让他出神,好难才能继续专注描绘。

    不知过了多久,应亦骛停笔:“我画好了。”

    “嗯?”程萧疏起身欲要查看,却被应亦骛不觉出口的一句话拦住,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睫毛都被光照得细微分明:“……你穿紫色官服,一定很好看。”

    虽然衣紫腰金是三品大员才能有的装束,可他说这话却没有别的意思,真是单单只觉那颜色定会很衬程萧疏。但话出口后才想起这个缘由还是羞耻,更怕程萧疏误解他在劝学,不免出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萧疏却摇头:“我倒真想穿给你看。”

    他神色那样认真,叫应亦骛恍惚。

    好在对方没有叫他不明所以太久,程萧疏起身看到画上的内容,“这是?”

    纸上跃然一幅《蛇戏夜会草》,黑虺吐信,紧紧缠住夜会草花身,将绽未绽的花头则与蛇相对,一动一静,传神灵动。程萧疏伸手抚过被细致刻画的鳞片,“画得真好。”

    应亦骛趴在他身上,只关注他的神色:“真的?”

    “怎么会假。”程萧疏认认真真地反复看画:“只是似乎和你以往的画作不太一样。”

    他竟然能一寸寸抚入,引来阵细碎的颤抖及扭捏的哼叫。

    “五公子。”下人在外停下唤道。

    应亦骛连忙捂住下半张脸,不敢再发出任何动静来,但程萧疏才不善罢甘休,一面翻扰不歇,一面问:“怎么了。”

    他语调出奇冷静,呼吸都完完全全收敛起来,可动作还如旧,应亦骛失魂落魄,心跳如鼓,紧张难捱地去找他手来握,直至被程萧疏抓住,方才安心低腰等待,又绷着脚尖失力地将有些凌乱的画卷整理好。

    “忠正伯府传来消息,道忠正伯方才去了。”

    “知道了。”得到这句话后下人很快离去,一切重新被打开,一滴汗落在应亦骛背上,触感明显得过分,他又禁不住发抖,终于如愿以偿,被程萧疏自身后全然拥住。

    ——

    忠正伯从年初病到现今,终于撒手人寰。

    程萧疏同应亦骛一齐到忠正伯府时,这府上已经办起白事,长辈去世,原本该是一副戚哀之景,可瞧着众人神态,好像总不算那么回事。

    应亦骛为徐涂恭而来,听闻他因父亲去世哭得晕了过去,自然先去看他,程萧疏则留在原处,直到徐涂温来请他去内室。

    父亲病了这样久,现下离去其实解脱更多,徐涂温面上的焦躁更甚:“五表弟。”

    “怎么回事?”程萧疏问。

    若是寻常白事,也不会人一去就来通知他,想必是徐涂温有话要说。

    徐涂温轻叹一声,道:“父亲临终说,属意我继承家业。”

    徐涂温兄长资质平庸,也不及他八面玲珑,伯府在徐涂温手上继承,确实更好,忠正伯在分家一事上却是毫不糊涂。

    “你大哥不愿?”程萧疏已然猜到。

    “正是。”徐涂温肉眼可见的心力交瘁:“大哥从来待我极好,我也不忍心同他争这爵位,母亲和三弟想来也是更希望由大哥继承……”

    “表哥,当断则断。”程萧疏见他需人推上一把,干脆就点破直言:“你若承爵,伯府前路自然灿烂,日后还能庇护你大哥和三弟,可你兄长怕是没那样的力气。想来你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游移不定。”

    叫了这样多次五表弟,徐涂温却头一回听他回喊自己表哥,一时愣怔。

    程萧疏只拍拍他的肩:“无需担心,我定当助你袭爵。”

    与徐涂温相商片刻,又指出些人来帮他处理家事后,应亦骛还未来找他,程萧疏耐不住等待,便找了个下人领他去徐涂恭那处。

    却见重重树荫下站着两个人,程萧疏倏然停住步伐。

    应亦骛背对着他而站,看不清神色,“他难过成那样,真是令我担心。”

    乔煊柳看着要好些,安慰他道:“待他醒来,府中事务应当繁忙,到时他无暇再去想分离之痛,应当会好些。”

    两人默然好久,皆是无话。最后还是应亦骛先问:“许久未见你,近来可还好?”

    “一切都好,虽是入赘,但谷府中人并未为难过我。倒是听说你前几日又办了场诗会,佳作甚多,我也有幸得以一阅,只看行文,想来也已解开心结?”

    思及近来和程萧疏的甜蜜,应亦骛也不觉一笑。他原本想答很好,仔细过脑到底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极力平静下语气,答:“也就那样吧。”

    乔煊柳听他语气虽然冷静,可神色都压不住喜悦,便知他不过羞赧,没有再多问。

    心既然已打开,就不会再拘束压抑,又坦然简单叙话后,乔煊柳问:“不过姑父的寿辰很快到了,你回府么?”

    他父亲寿辰,按礼法他是该回去庆祝的,但应亦骛有些犹豫:“我再想想。”

    乔煊柳瞧出他的心事,温言道:“你若实在不想回,不去就是,现有五公子护着你,想来姑父也不会如何。”

    “但亦罗到底还在府里,我放心不下。”应亦骛思量片刻,道:“我还是回去一趟罢。”

    他同乔煊柳叙话后,回到正堂却不见程萧疏,又在周遭寻他,却始终未见其人身影,顿时有些失落不安。正垂头丧气站在廊下时,手被忽然牵起,应亦骛吓了一跳,侧脸一看是他,眉眼立刻也委屈下来:“你去哪儿了?”

    “和徐涂温说些事。”程萧疏抬手便去舒展他眉头:“你呢?不是去看徐涂恭么,怎么这样久?”

    应亦骛哪里听得出他的试探之意,只怕提起乔煊柳他又多想,免得惹出许多事端,便干脆一笔带过,敷衍搪塞:“他悲伤太过……回家吧?”

    和他一起难道不使他开心吗?

    也就那样吧……那先前的那些柔情蜜意、温情小意该算做什么?

    程萧疏试图扯起嘴角,叫自己的脸色好看些,可到底不能够,于是先他一步走到前头,不让应亦骛看到他的神情,“嗯。”

    ——

    不过多久,忠正伯府传出消息,最终由次子徐涂温袭爵。他大哥和母亲与他闹得很是难看,到底相争不过,只得陆陆续续搬出伯府。

    应亦骛与徐涂恭交好,有心留意,自然也知道了这消息,回内间时见程萧疏正看那些无趣的书,便钻入他怀中挡住他的视线:“你知不知道徐涂温——”

    “知道。”程萧疏放下书:“其实按道理来说,徐涂恭也可算作你的表弟?”

    “这是个什么说法?”应亦骛问。

    “他表姑的姐姐是我二叔父的继室。”

    应亦骛被这杂乱的姻亲关系逗笑:“那你还总找徐涂温为你做事?”

    “他会办事,能办好事。”且明面上暂且又同他们家牵扯不深,适合走步后棋。程萧疏知道他要提前回应府去给他父亲过寿,道:“怀王约我,我今日不能同你回府了。”

    应亦骛原本有些疑惑,一时间也不晓得该不该问。最终只点点头,伸手要和他拉钩:“那你来接我。”

    程萧疏不知他几时也变得和程赤寰一般年纪了,但还是伸手来同他勾指:“当然,等着我。”

    第五十二章:

    太子迟迟不肯做决定,朝堂上异议声日渐增大。太子一派与陛下一派要公正,长公主一派要太子断臂,清流原本看热闹,可考虑两国邦交,时间一长也不得不要个交代,而怀王呢?怀王并不辩解,日日在府中宿醉。

    程萧疏到怀王府时,程萧年不晓得已经同此人喝了几轮,李谨槐已然失态,抱着程萧年嚎啕大哭。

    “我自小不受陛下与母后喜爱,只有太子哥哥待我好……”他抬眼看到程萧疏,拿着一张全是泪水的脸咧嘴大笑:“小五你来了!一起喝一杯。”

    程萧疏接过他递来的杯盏,一饮而尽:“槐哥何必如此?”

    “你一个小孩子,懂些什么呢?”李谨槐还以为他脑袋尚且未好,挥手摇头,最终倒在程萧年腿上:“我并未做过那样的事,现今有此一劫,倒宁愿他舍了我。”

    程萧年侧脸看他,与程疏不知想到了什么,哑然失笑:“这事她不好出面。”

    他这样一说,反倒让应亦骛想起点细枝末节来。上次摔坏脑袋时,长公主是首先来的,哥哥姐姐们也是一直陪在程萧疏身边,为何这次只有大嫂来照看?若说哥哥姐姐是为看出,应亦骛好开心,“哪里不同?”

    程萧疏侧脸亲他:“这不是为难我?总之就是不同。”

    这已经让应亦骛知足,他顺势枕在程萧疏膝上,“从前追求意,这画却更多在形上。”

    有他提醒,程萧疏立刻明白过来,以手托住他的头,让他枕得舒服些:“你见过不少黑虺?”

    “那倒没有。”他享受着程萧疏身上的气息,摇头,又想起什么,莞尔起身攀住他肩,贴身同他咬耳朵:“之前确实梦到过。”

    细问他梦到了什么,又认真倾听了自己所述被蛇缠住的噩梦后,程萧疏的反应却与他料想中的很是不同。兜兜转转,他反倒又贴着应亦骛的耳根:“我的伤很快就好了,不过是这几日的事。”

    应亦骛听出言外之意,脸烫得绯红,“……你好好养伤,留点正形。”

    程萧疏不答,只收好画,而后将他摁在案桌上,自己也俯下身盯着他,面面相望间呼吸炙热,情传心领,很快紧贴拥吻,再难离分。

    ——

    不知就这样无天无地缠绵到几时,外头响起人的动静来,应亦骛衣着凌乱,连忙要去拢起中衣,可是程萧疏此时仍旧附在他身后,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手掌还意犹未尽地顺着缺胯袍的边缘了处理后续事宜还说得过去,长公主不来倒不正常了。

    应亦骛理事,太子定能保住你。”

    旁人看不清,究竟不是亲生兄弟,怀王现今虽与太子有所隔阂,但若是真知道母亲做了些什么,便能同我们立刻翻脸拼命。”

    “我明白。”他已受封安南都护,掌岭南剑南兵权,现今全家最大的依仗都在他身上,程萧年到底没有再踌躇不定,说:“那你让萧若尽早去办罢,我月底就回岭南。”

    不过多久后,叶必族人在鸿胪寺闹出好大阵仗。鸿胪寺卿无奈,只得连夜上奏力求公道,又被几道势力暗暗推动,折子子时便越过太子呈到了陛下面前。

    酉时对李谨槐的处理传到程萧疏耳边,陛下下旨罚其俸三年,并将其贬去永州,非召不得再回豳都,而后又责太子办事不力,罚俸半年。

    而联姻一事自然告歇,叶必族使臣早已同朝中定下往后邦交事宜,叩谢圣恩,不过多久便要带公主回西域。

    程萧若虽然已经听话前去找叶必族合作,但到底因程萧疏被刺一事对公主心存芥蒂,疏离之意明显,公主好几次来寻她,都被拒之门外,只得失望而归,可这回恰好被程萧疏撞到,艾苏露便抓住机会向他哀求:“我很快就要回去了,能不能让我见你姐姐一面?”

    既然已经达成合作,过去的恩怨便可以暂时一笔勾销,程萧疏并未回答,只是侧身给她让出位置,吩咐下人:“带她去四姐院里。”

    艾苏露顾不上道谢,匆忙便往里赶去。

    他看着艾苏露迫不及待的模样,一时出神。应亦骛已经回应府整整大半日,今晚八成会留宿应府。

    虽然天色已晚,更深露重,但程萧疏还是决定提前去接他,之后二人就算一直在应府待着也成,总比见不上面要好。

    ——

    说来自从嫁便打在他脸上,应亦骛被打偏头,听着应亦罗的阻拦声、乔夫人的求情声,以及应祯荣下令去打的声音。

    僵持太久,盛夏炎炎,屋中压抑闷热不堪。应亦骛心中却再没有惊慌。

    在自己都能聆听到的平静中,一阵凉风忽然袭来。

    原先被下人死守住的门被重重踢开,他听见熟悉的、急促的脚步声,而后那些桎梏住他的下人便再控制不住他,程萧疏将他从中搂抱起,见他头发凌乱,一身茶水,已然怒火中烧,耐着性子拍拍他的背安慰:“没事的……”

    好奇怪,在没有见到程萧疏之前,他明明是没有从前那样胆怯的,他比往常都要英勇千倍百倍,可这样的气势在见到程萧疏、被他重新带入怀抱的一瞬立刻土崩瓦解,应亦骛不觉眼中含泪,没完没了的委屈袭天卷地而来。

    他松开怀抱,转而抓住应亦骛的手继续安抚他,见得这两人这幅做派,应祯荣更是烦躁不堪:“穆国公府便是如此教五公子的么?我教养儿女都要由你过问?”

    “应祯荣,你再敢多嘴一个字?”弯刀骤然出鞘,兵给程萧疏后,应亦骛还未再在应府留宿过,再带生母文氏搬出应府后,更是再回来的心思都没有,然而今夜还是不得不回来。

    夜间待下人都歇息过后,他独自提着灯向应亦罗的院子走去。夏风阵阵,每次抚过脸都叫应亦骛将手中的小圆环捏得更紧,然而还是无济于事,好不容易快步走到应亦罗院外时,他背上已经被冷汗浸湿。

    应亦罗的贴身侍女来给他开的门,不敢过于张扬,只露出个头确认是他,又看四下无人,才放心将应亦骛请进去。

    她果然已经开始,半个人缩在墙角里烧纸钱,眼里还含着泪,见到应亦骛后收了收泪水,“三哥哥。”

    应亦骛颔首应下,拿过之前在她身边一齐烧纸钱,前头只有个用瓜果与茶供奉着的牌位,刻着“生母白氏”。

    无言烧完纸钱还有好几首都是写给父亲的贺寿诗,他想以此邀功,求父亲两个月后一定要带他去。

    只是父亲不在书房内,应亦骛便先溜进去缩在角落里看那本他喜欢的游记,脑袋却越发迷糊,不过多久后,头一歪竟沉沉睡去,再醒来却是被吵醒的。

    他听见女人的哭声,好熟悉……是白姨娘吗?她为何要哭?

    “郎君、妾身冤枉!妾身从未做过那样的事,妾身冤——”

    皮肉撞击在地的声音倏然响起,如此清晰刺耳,直叫应亦骛立刻清醒,不觉往角落里缩了又缩,所幸他身量很小,又有杂物遮挡,没有人注意到他。

    不幸的是,应亦骛却能清清楚楚看见外界的动向。

    他见父亲如提起木偶人一般轻松地拽着白姨娘的头发将她提起,而后拽着她砸向案角,一下接一下,白姨娘毫无反抗之力,哀求声都无法发出。

    应亦骛从未想到,平时看着瘦弱的父亲竟然有这样大的力气,这真的是他敬爱的父亲吗?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抬袖捂起嘴,又惊慌地后知后觉捂起眼睛,可是这样掩耳盗铃的行为并未隔绝应祯荣施暴的声音,开始只是抓着白姨娘的头往桌上撞,后来则是拳打脚踢。

    应祯荣每一拳落在白姨娘身上时,应亦骛便忍不住一阵缩瑟。

    好可怕……

    他嗅到空气里血腥味儿,团团抱住自己,眼睛里流出泪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敢做。

    若他跑出去,他会不会像白姨娘,一下下被眼前这个疯魔的男人殴打,而后死去?

    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蛇脸小孩的弓箭能击退这个恶魔吗?

    可是没有人来救他,这场暴行在应祯荣沉重的呼吸中停歇,白姨娘软软从他手中落下,直直摔到地上,她头发凌乱,满脸是血,眼睛还半睁不睁,好似已经看到应亦骛。

    那样的眼神,悲哀的、质问的、不甘的——而她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她好像在说些什么。

    她在说什么?冤枉?妾身冤枉?不是、不是,她好像在问,亦骛,你为什么不救救姨娘?你为什么不救救姨娘?

    应亦骛再止不住惊叫,他手忙脚乱地从角落里爬出来,小孩在应祯荣惊异的眼神里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逃离。

    外头一阵惊雷,夏日被奏响。应亦骛被吓得跌倒在地,很快又连滚带爬地继续逃离。

    那日他是怎么回到院子里、回到文氏的怀抱里,却已是不记得的事了,他只记得后来父亲再来看他和娘亲时,他见那张罗刹般的脸,恐惧不已地要逃,终于被娘看出端倪来。娘为此和父亲大吵一架,从此二人关系由从前的恩爱到如冰,再未修复。再等他能勉强面对父亲时,他却已经厌弃他们母子,道“不必再见”。

    而白姨娘就这样凭空消失在府里,她唯一的亲女儿应亦罗也被交给嬷嬷抚养,一夜过后,好似就没有人再记得她。

    可是……白姨娘前几天看到他时,还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夸他的诗写得好,和他娘一样有文采不是吗?为何无人记得她?为何无人提起她?为何自己当时不能出去阻拦,不能救她?

    应亦骛抱着面具不敢出门时,看着雨中的庭院。

    她就好像天上打下的?以权压人?谋逆?太多太多了,他自己也快数不清楚,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可程萧疏却在这一众杂乱的恶事中找到了两人中最敏感的那个,并将他宣之于口:“若有一日我杀了乔煊柳呢?”

    果然,伏在他腿上的人当即抬头:“不可以!”好像才察觉到失态,他掩饰性地问:“为什么?”难道就因为他昨夜同程萧疏说了些儿时的往事,便叫他不能忍受了吗?

    程萧疏已经在这反应中明白了他的回答,他沉默一瞬,而后笑:“他在你幼时对你有恩,我谢他都来不及,更不会杀他。随口举个例子而已。”

    他话虽如此,但应亦骛料以他的性格,当真做得出去杀人这事,更不敢表现得担心,只怕那样会更激怒他,进退两难间,唯有原地踏步:“我又不会同他再有什么纠葛……”

    虽然程萧疏之后并未再回答他,也未再提及此事,可他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午间下人将新床搬入,看得应亦骛愣住。

    他看着碧玉的床身,不由倾身滚上,有点硬,但触之即凉,也不会冰冷过头,再裹上柔软的丝绸,好不舒爽,见下人纷纷离去,他不由起身推着程萧疏睡下,而后跨坐在他腰上,“好凉。”

    程萧疏还未回话,他又伏在自己胸前,只隐约能见到眉头微皱:“这样会不会奢靡太过?”

    程萧疏怕他觉得热,将他抱至一旁枕在自己左臂上,“哪里一朵雨花,在地上翻飞一瞬,连绚烂都还来不及,很快便消逝于无形,再不得见。

    ——

    此时他们被带到堂中,应祯荣已是怒不可遏,又见应亦骛还直直站着,并无要行礼的意思,更加愤怒:“孽子,还不跪下?你以为自己嫁到穆国公府便可以为所欲为了么?”

    他平日斯文,眼下的怒喝却面目狰狞,与那时无异,应亦骛本也该很是恐惧,就见到南林围场的花豹、谷净濯被揍、自己被程萧疏逼至角落、目睹土匪被杀,或被追杀时那样,可现在围绕他十余年的那种恐惧仿佛少之又少,甚至一去不返。

    应亦骛想起他们被追杀那日,程萧疏首先塞给他的那柄弯刀。

    如新月一样的刀,握在手中锐不可当,让人勇气十足,可即使现在他手里空无一物,却也依旧无所畏惧。

    “我不跪。”

    不是因为嫁给程萧疏,而是他让自己知道了,他也可以有勇气。

    他可以有在面对刺客时,势必要守护心中人的决心。他可以挥刀,他可以不只是看着而已。

    四下安静得可以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应亦骛平静也清晰有力地说:“我亲眼所见,是你打死了白姨娘。”

    第五十三章:

    因在生父寿辰前祭拜姨娘,事情闹得太大,乔夫人还有他两个兄长、另一个妹妹都在堂中,听到应亦骛疯魔般的言语后不由面面相觑。

    应祯荣更是气得青筋乱跳:“轮得着你信口污蔑,胡乱攀咬?”

    应亦骛更加笃定,字字清晰:“是否心口污蔑胡乱攀咬,父亲心中想必比我更清楚。七年前的今日,你在书房将白姨娘殴打致死。若非你心虚,又岂会秘不发丧,甚至不愿葬下白姨娘,直接将她丢去乱葬岗?”

    听到生母如此下楚,他们却很是清明。当今陛下子嗣单薄,而太子则不可能再有子嗣,若不交由宗室继承,往后便只有李谨槐可当大任。

    所以不光是为情,此次太子无论如何都必保怀王,可天家多猜忌,为了维系太子的位置,他绝不能同皇帝明说他已绝嗣,自然成了现今这样僵持不下的局面。

    李谨槐却全然听不进去,他醉得太厉害了,怎样的胡话都往外说:“太子妃流产查到我这儿……我认了,他要娶叶必族公主娶就是?我何苦还要做无用功害人家姑娘……他恨我就恨我。谁要他管我?该到我死谁要他管!”

    他与太子之间的事简直一团乱麻,剪不得也理不清,不知听他抱怨发疯多久,又听程萧年哄了多久李谨槐后,终于令他沉沉睡去,他们方才一齐离开怀王府。

    “三哥要保防。

    “那贱人确实是我亲手打死。”应祯荣应下此事,不再顾及发妻与其他子女堪称惊异的目光,冷笑答:“她与外人私通,辱我门风,死上千次百次都不为过!”

    “人命岂容你肆意折去!真视陈律如摆设么?且白姨娘从来本分,府中人人尽知,她死前还在大喊冤枉,父亲说这话,便不觉得荒谬吗?”

    “妾乃贱流,打杀便打杀,难不成你要将你亲生父亲告去御史台?”应祯荣见下人对于应亦骛迟迟不肯下手,犹豫不定,出声威压:“还不将这逆子给我擒下!哪准他再不孝不顺,责骂亲父?”

    乔夫人见状终于如梦初醒般,连声去劝:“三郎现在到底是穆国公府上的——”

    她身为人母,今日这场景看着到底难受,本意是借势压人,试图以此约束应祯荣,且那程五这样在意三郎,到时还不知要怎么闹事……却不想这话在应祯荣耳边却成了挑拨之语,令他更加难遏怒意:“他以为他进了穆国公府,成了五少夫人便可以无亲无父了吗?先各打三十板家法,再把他给我压去祠堂关起来,这逆子逆女便是打死都不为过!”

    三十板家法说是要命也不为过,下人们得了他的话,终于下决心抓起应亦骛的手将他从应亦罗身边带开,而后紧紧摁下,应亦骛一时挣扎不得,应亦罗却死命地抓着那些下人不准他们动手,侧头流着泪厉声嘶喊,疯狂而凶狠,仿佛要直直将面前这可笑的所谓父亲撕碎:“应祯荣,你今日若敢动三哥哥,我便直接撞死在这处!待与我交好的御史小姐禀告其父上奏弹劾,且看你流放时还能不能如今日这般逍遥!”

    她仿佛已存死志,随时都可如她所言一头撞死,以她性命换走生父的清名和官身,应祯荣看着面前的一双儿女,目眦尽裂:“好啊!翻了天了!若你手中有刀是否还要弑父?”

    应亦罗笑一声,面上流下一行清泪,不甘至极:“我只恨自己身为女子,不能如你殴打杀害我母亲般这样待你!否则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她说罢当真松手要撞向梁柱,好在一个平素机灵的下人立刻将她双腿抱住,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才让应亦骛也松了一口气。

    乔夫人同应家大郎二郎已是被吓傻,都不住想开口求情,可应祯荣已被这阵痛骂激怒到极点,竟然自己走下堂要拿家法,应亦骛只觉可笑至极。

    “你笑什么?”应祯荣为他的笑所停滞。

    应亦骛仰头看着他:“我笑我娘,笑我自己,我们从前竟还对你有所期盼,盼望你真是一个温文君子!是位慈父!盼望我那日在书房中所见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你不过是个无耻小人,喜新厌旧,肆意杀人——”

    话音刚落,一掌重重器擦撞声清晰,直指应祯荣,狂气难掩。

    饶是应祯荣,却也没料想到这人会骤然出刀,不觉一惊,好久才提神回:“我乃朝廷五品命官,竖子安敢?”

    程萧疏不以为意地一笑,弯刀反而更前递一寸,有如催命毒虺:“你不是极擅以身份欺压子女么?当真以为旁人也不会你这套?今日就算杀了你又如何,我不过去大理寺走个过场罢了,谁能过问?谁敢过问!”

    同为人上人,同是以权压人,他却比应祯荣更混账,此时一番做法已吓得对方面色苍白,再讲不出辩驳的话来。其实他们人多势众,反观程萧疏身边不过带了个小厮,但应府中却未有人敢似程萧疏这般,眼下反而举步维艰。

    程萧疏并不收刀,侧头问应亦骛,其实他都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何事,只一味护着自己夫人,问:“还需做些什么?”

    首要便是让应亦罗脱离危险,现在已撕破脸皮,若还留在府中,岂不是应祯荣掌中之物,往后要打便打要杀便杀?应亦骛答:“我要带妹妹搬出应府。”

    程萧疏吩咐身边的小厮:“去安排。”

    这小厮也识得眼色,转身去请应亦罗,应亦罗虽愤怒不止,却也知道算账也不在这一时,收敛了泪容:“谢谢三哥哥与三兄夫,我这就去收拾。”

    应祯荣自知无力阻拦这孽障,一时撒手,连颜面也荡然无存,转身便出了正屋,不晓得去向何处。好在乔夫人还有心为他收拾烂摊子,亲自来查看应亦骛的伤势:“三郎,额头可还疼?”

    应亦骛这才想起自己额上还有伤,转又眼看到程萧疏一并投来的目光,连忙着急捂住:“无事了,母亲不用担心,我稍后就回。”

    乔夫人也知道此时不好再留他,更不能再说什么,轻叹着颔首,便也令下人收拾齐整,照常准备明日的寿宴。

    应亦骛单手捂着头同程萧疏走到廊下,听见他好笑问:“捂着做什么?”

    应亦骛抬眼看他,又心虚目移:“难看啊,很难看吧?”

    额头上顶着个大包,还真是……

    “不难看。”程萧疏拿开他的手,握好牵住:“回去我给你擦药,很快就好了。”

    话虽如此,但应亦骛还是有心遮掩,微微将头偏过去,月已高升,不知几时:“你怎么现在就来了?我还以为你明日才来接我。”

    “想你。”程萧疏答得坦荡:“只是来得晚些,让你受了委屈。”

    “我才不委屈。”应亦骛终于回身:“你看,我和妹妹都好好的。”

    程萧疏看着他额前垂下的发丝、身上依旧未干的水渍,忍俊不禁,应亦骛也后知后觉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贻笑大方,低首不好意思起来,辩解:“不过就是狼狈了一些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对不对?”

    “对。”程萧疏说:“我知道。”

    应亦骛抬起眼睛,听见他认真道:“虽然不知你从前与你父亲如何,但你今天很厉害,全无退缩之意。”

    他现在这样真心,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仿佛都能透出真诚,反而让应亦骛扭捏,脸较于先前更热了:“欸,其实……”

    扭捏半天,到底未说出一言半语,手中却被送入了什么东西。

    应亦骛拿他忽然攀住程萧疏的肩,满心甜蜜地在他唇畔轻贴,重复说:“是你的。”

    ——

    夜半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被程萧疏弄醒,应亦骛本来想冲他发脾气,不想这人贴在他耳边便说:“生辰快乐。”

    应亦骛美妙难言,但面上还要佯装不在意:“哦,年年都过,有什么快不快乐的?”

    程萧疏却不依不饶,侧枕在他身边问:“那你去年生辰在做什么?”

    ……在被济淑公主和谷净濯押着罚跪,然后你来救了我。

    应亦骛扭过头:“不记得了。”

    “都不记得了,想必一定不是很开心。”程萧疏一针见血。

    “怎么我就不能是年年都很开心?”应亦骛坚决不低头。

    “那当然更好。”程萧疏抱着他:“以后一年会比一年开心。”

    应亦骛虽然不知道他今日安排了怎样的节目,但料想不会太差,心中甜滋滋的,面上还要装着困往他怀里钻,抱怨问:“到底睡不睡啊?”

    “睡,现在就睡。”程萧疏笑,轻声说:“梦里再见。”起他递来的弯刀,听见他说:“这刀送你。要杀人的时候,记得首先割脖子,割不到脖子就捅眼睛。”

    这样的话真是令人难以回答,应亦骛诧异看他:“说什么呢。”

    “明日我教扔开书将他搂抱住:“我又没再伤到脑子。”

    他的话有道理,但被遗忘终究让人怅然。应亦骛不开心片刻,渐渐又因为此时蒙混过关而回复心情,拉着他到廊上坐下,要替他画像。

    “你不是说你不擅长一时无话,程萧疏却不饶人,继续问:“本可以不喝,所以又是谁在那时抱着我非哼着要留在里头的?”

    他说得太直白,没羞没臊,虽四下无人,还是令应亦骛顿时面红耳赤,也更加生气:“做那事不就是为了繁衍子嗣么?”

    程萧疏终于有所反应,质问:“难道你不快活。”

    “这同快不快活没有干系,”听出他认真的意味,应亦骛着急起来,不可置支吾吾,不敢多言,是我想多了。”程萧庐摸摸他的头:“自你醒来后总是不在府中,虽不知你在忙些什么,但同你大嫂听见风言风语总有些担心。”

    思及昨日程萧若的指责,程萧疏神色一黯:“大哥大嫂也觉得我变样了?”

    “什么变样?萧若莽撞,她的话你也听?”程萧庐你些防身的功夫。”最好再养些可以保护应亦骛的死士,这样才令人放心。

    好突然,应亦骛不明所以:“不是有你在?”

    可程萧疏却抬手将他拥入怀里,再一言不发。

    他希望他在何时都能有自保之力,不会再惊慌无措,恐惧至极。

    第五十四章:

    情浓一夜,应亦骛早起已自觉端起汤药尽数饮下。

    他和程萧疏都不太喜爱院中热闹,故而现下院中没有下人,他便只着中衣在阶上托腮坐下,静静看着程萧疏练武,其实这也算作第一次,他们好像太不了解对方了,这让应亦骛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光。

    直到程萧疏注意到他,收刀入鞘,走到他跟前垂眼看着他赤裸的脚。

    应亦骛贪凉,自觉心虚往内收了收,可是脚踝已经被握住,程萧疏说:“你苦夏也太严重了些。”昨夜黏黏糊糊好久,要程萧疏抱又怕热,反复折腾。

    他说的实话,应亦骛确实怕热,有年格外热,他不过在院子里走了圈就中暍了,作诗也提不起劲来,程萧疏说:“我叫人加了冰块换了新床,待会儿试试?”

    应亦骛拿开他放在自己脚踝他?”程萧疏问。

    程萧年面露遗憾:“谨槐他生性单纯开朗,做个闲王想来是会能知足一生的。”

    “那是太子尚在的情况。”程萧疏知他犹豫,必要再度警醒他:“三哥与他再亲厚场,应亦罗泪水已喷涌而出,娘亲离世后,从前与她并不相熟的三哥哥与文姨娘便对她多有照拂,她自是全然相信应亦骛的话,声声悲惨凄切:“你好狠的心!”

    乔氏也皱起眉头看向应祯荣,她当时在帮娘家做事,回来便听说白姨娘去了,已被老爷处理掉,却是不知原因,倘若真如应亦骛所说,那这……

    来自发妻的审视目光却成了压坏应祯荣的最后一点鸿毛,他抄起杯盏便向应亦罗打去,应亦骛见状,连忙倾身将她护住。

    茶水未在空中全数洒尽,泼了他一身,而杯盏也砸到他头上,将原本束得整齐的头发打乱一缕,额上凭空出现个肿块,接着杯盏碎落一地,应祯荣暴怒道:“如果有一日我做了些不好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应亦骛不解:“什么不好的事?”

    什么不好的事就奢靡了?”

    应亦骛低头玩着对方衣领上的暗纹,小声:“就是很奢靡啊,谁以金玉为床的。”他同程萧疏在一起太久,渐渐适应了这样纸醉金迷、人上之人的生活,也成了他曾经骂程萧疏言语里“哪一点出自你自己努力?分毫都是祖上的荫蔽”的人,算不算得可耻?

    ……都不必再扪心自问,想来就已经是可耻极了。

    内心的煎熬叫他不由自主靠向程萧疏,不知对方觉出几分他的心事,只问他:“最近诗社如何?”

    “很好。”他近来又挑了好些诗文整理成集,恰好应亦罗手下有两间白姨娘留给她的书铺,她自个儿也不晓得从哪儿会的经商本领,从她那儿外售,不仅让这些诗集广泛流传于坊市之间,还狠赚了一笔,再加上寿德长公主提供的钱财,简直富余,大多都补贴给了尚在书院中未曾科考入仕的学子。同时也叫诗社声名大噪,引来不少文人加入。

    程萧疏握住他的手,领他一寸寸感受这玉床,明明这样舒适非凡,但应亦骛却觉得烫手,煎熬不已,想要缩回来,可程萧疏不让,他便只能继续紧贴掌心。

    “舒服吗?”程萧疏问。

    虽然心中确实那样纠结,但眼下不得不承认,应亦骛颔首:“很舒服。”

    程萧疏拥住他:“你管这玉石从何处运来,费了多少力气做成这样,它现在由我们睡着,睡着舒服不就成了?”

    这有道理,也很符合纨绔的一贯想法,但应亦骛还是忽略不去自己一事未成便坐享其成的事实,直到程萧疏反复啄吻他,又说:“你猜娘为何支持你办诗社?”

    应亦骛想都不想:“自然是因为她宽厚仁德,屋乌推爱。”

    程萧疏不住发笑:“她宽厚?你随便去太极殿上拎一个官员问问,看看谁会说长公主宽厚。”

    他说得对,还未接触过程萧疏前,应亦骛便时常听闻长公主跋扈之名,之前并未细想,现在由他挑开到面前来,终于叫人不得不认真思量。

    思量不断,不知安静多久,应亦骛试探般问:“因为声名?你们虽瞧不上文人只会唇枪舌剑,但所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到底还是要顾及一二的?”

    “聪明。”程萧疏低头同他亲吻,两人不由自主亲近一阵后分开,程萧疏才继续同他解释:“这不过其中一桩。再问你,现在这些学子受了你的恩惠,往后进入朝堂还未被各派拉拢时,会先做何选择?”

    应亦骛过去只想苦读,却还未挂心过钻营之时,纠结于言语:“可是这是寿德长公主施以的恩惠。”

    “不,是你应亦骛施以的恩惠。”程萧疏却强调这点。

    他一语点醒梦中人,应亦骛有如醍醐灌顶。

    是啊,长公主身为宗室权贵,如今明晃晃地顾惜声名、拉拢清流是要做什么?她自然不应该如此,也不该有这样的心思,她不过是因为自己喜欢诗文,又爱屋及乌,所以才会助自己办诗社,如此才算顺理成章……

    再思及之前程萧疏昏迷时所说的话,到底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再怎么糊涂也该明白。

    本朝确实有过一位女帝,她带来开放明朗的风尚,准许贵族女子入仕,她所在朝时,女子的地位一度被提高,虽然临朝不过十余年,但也给予后世启发,景禧至如今的新昌年依旧承袭她留下的规定。

    后世女子再有那样的想法,到底也不算惊世骇俗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这玉床的缘故,应亦骛觉得背上冰冷不已。他全然缩进程萧疏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做倚靠,自己都未发觉声音在发抖:“母亲到底要做什么?”

    程萧疏将他环抱住:“你照常就好。”

    虽知道程萧疏既对此事并不反对,还能坦荡告知,便是不会牵扯到自己,但应亦骛还是无法平静,他颤声问:“那你呢?”

    这些大逆不道的事,程萧疏又牵扯了多少?

    程萧疏只是一笑,并不明说:“我不过九岁而已,稚子何辜?”

    应亦骛正是慌张时,当真信了他的话不再质疑,但反而又紧张起这一点:“那可会暴露?你不常与外人接触,他们应当看不出来?欸,你还笑!不准再笑!”

    他本就心惊不已,眼下自然见不得程萧疏这般不在意的模样,抬手要去阻止,却被程萧疏抓着他锤人的手轻轻解开,而后一吻。这柔软一触却叫应亦骛险些落泪,一颗心颤抖不已,终于再止不住埋头闷声道:“我不管旁的,只要你平安。”子嗣都没了,连日后相扶到老的人都不给他留一个么?

    程萧疏又吻了吻应亦骛的手指,却想,可我想叫你看看我衣紫腰金的模样。

    第五十五章:

    没有过多磨蹭,怀王启程去永州后,程萧疏与程萧年也很快动身返回岭南。

    他走得轻巧,应亦骛也当自己能很快缓过神来,可是离别的劲头在几天后才上来,他提笔行文前纸先沾湿,停笔间已然开始后悔自己不曾提出要与他一同去岭南,虽然路远艰难,但怎么也不会比现在要难过吧?连荔枝甜都难以慰藉。

    所幸程萧疏临走前安排了一名女死士华娘,她日日都来教应亦骛一些讨巧的拳脚功夫,再加上家中人多,也还热闹,总不算无味。

    这天应亦骛去找程赤寰玩时,恰好唐意何刚接待完客人,应亦骛正好与客遇上,那女子气度非凡,似乎还在打量着他。现在除却被程萧疏长久注视以外,他依然不太能接受旁人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快步离开。

    同程赤寰在玩闹了会儿,唐意何带侍女给他们送来点心,应亦骛一边吃点心,便问:“大嫂,方才那位是?”

    “我知道!”程赤寰正是爱抢答的年纪:“是谢家二表姐嘛。”

    “你该叫二表姑。”唐意何无奈地看了幼子一眼,她早早就观察到了应亦骛的情绪,正好此时坐下同应亦骛说:“可是不自在了?”

    “嗯。”大嫂善解人意,应亦骛并未掩饰:“她看着我,似乎不太喜欢我……”

    “被吓到了?”她关切问。

    应亦骛摇头,这倒不至于,只是不适而已。

    “哎,其实谢二表姐平素人很好,也是有桩事横着,现今两家不常往来,三郎不必在意。”唐意何安慰他。

    可程赤寰放下点心,又在一旁激动起来:“我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唐意何实在拿他的话多无法,“现在事事都要抢答,真是被惯得没边了。”

    程赤寰抱着应亦骛的手臂往他怀里缩:“哼,我就是知道。”他仰头看着应亦骛,为大人的轻视气得脸圆鼓鼓的:“不都是因为前头那个五叔夫嘛!”

    “程赤寰!”唐意何难得被他气到,且气得不轻:“谁准你这样瞎说?”

    程赤寰却往应亦骛这里缩得更紧,应亦骛一手圈着他,一边愣愣问:“前头那个五叔夫?”他不是同程萧疏是原配么?程萧疏几时又娶过了?

    唐意何见状,知道程赤寰嘴上闯祸,拿一块点心将这张喜欢乱说不停的嘴巴堵上,才同应亦骛解释:“三郎别听他乱说,压根没有这回事儿。”

    见一向好脾气的母亲都生气,程赤寰方才吞着糕点不敢吱声,倒是应亦骛越发好奇:“那究竟为什么?”

    这是不得不说了,唐意何只得如实招来:“原是去年九月小蜧自岭南回来,入宫拜见太后时她老人家提的一桩婚事,意在和谢家六表弟结门亲事,当时母亲松口答应了。”

    应亦骛却不太开心,他是知道寿德长公主的,虽然强势,但对子女实在溺爱纵容,若非程萧疏点头,她也不会强迫:“所以程萧疏定是也同意了?”

    唐意何笑了笑,并不回答:“两家原本刚换了名字,后边的事宜都还没推下,可天守节一过,小蜧却忽然不应了,只得作罢。”

    天守节?想必就是自己去找他还面具之后?那次他还抱了自己,真是……好罢,那就还算他过关。

    唐意何见他思量良久,便知他心中想法,她眼见着这两个小孩子的感情从漠然到日渐笃深,倒也欢喜:“三郎不必多虑,小蜧和谢六表弟都未曾见过面,再说那时八字还没一撇,且都是过去的事了。”

    应亦骛心事被戳中,一时羞恼难言,脑中只剩下辩解:“我并未在意。”

    唐意何笑笑,不再继续逗他。

    话虽如此,可是夜间应亦骛依旧辗转难免。换成玉床后他苦夏的症状好了很多,唐意何对他也有所安慰,按理说不该再失眠,但脑子还是不由自主去想那位谢六公子。

    说来也巧,前些日子诗社里便有文人偶然向他提及这位,应亦骛便也读到了谢燮陵所作诗文,他文风倒是与时下风气符合,辞藻华美富丽,斐然成章,虽然不合寻常文人傲骨,但细细品读,其实才华并不亚于他。且那位文人平素便有些刻薄,却在那时直夸谢六公子是个妙人,可见他确实……好好的自己想这些做什么?

    但还是禁不住继续去想,谢家是太后母族,世代积累,现今中书令又是谢燮陵之父,程萧疏同这样的人结亲,仿佛才算门当户对,也才会对穆国公府有所助力。

    他退了那样好的婚事,在长公主门前跪了一天求得自己,往后会不会后悔?

    若是程萧疏现在就躺在他身边,那他定将程萧疏叫醒来问了,可现在程萧疏还不知在岭南做些什么,他都一无所知,最终只能从枕下摸出小圆环来,轻轻套在自己小指尖上握紧,方能入睡。

    只是好景不长,八月谢二表姐再次出现在穆国公府里,这次还送来了重礼。

    府中事务都由唐意何打理,她自然接待客人,应亦骛对此一无所知,又不好意思再去问,显得过于关切,最后还是程赤寰摸到他们院中,见他心不在焉写字作诗的模样,自他身后将他吓一大跳:“五叔夫!”

    应亦骛果然被这顽皮孩子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拍他脑袋:“你做什么?”

    程赤寰却只探着头眼巴巴问:“你做什么?”霎时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事,夸张指着纸上的字迹故意惊讶出声:“寄萧疏?什么萧疏?不会是程萧疏吧?”闹得应亦骛好一阵脸红,手忙脚乱地将纸收起。

    程赤寰哈哈大笑,快手捶桌子:“你们大人真笨。”

    应亦骛已然摸清楚同他的相处之道,平静下来便威胁:“你再闹我就去找大嫂告状。”

    “你和我五叔不愧是一对,这样吓小孩便好玩儿么?”程赤寰果然蔫巴下来,但还是看趣的心更重些,还敢再问:“你写与夫书还寄萧疏,我五叔那人看得懂?”

    “他哪有你说得那样……”下意识维护后,应亦骛看着小孩再忍不住的笑容才知道入套,话锋急转:“关你什么事?人小鬼大。”

    程赤寰却是正色起来:“我若不人小鬼大些,你夫君便被别人拐跑啦!你知不知道谢二表,不,是谢二表姑姑今天来府上谢什么?”

    应亦骛佯装不在意:“我为何要知道?”

    程赤寰哼哼一笑:“是哦,你不需要知道,我五叔在荥阳救了谢燮陵,人家连夜写信送到家中,谢家这次是来道谢的。”

    荥阳离豳都不远,应亦骛首先惊喜道:“他要回来了?”

    程赤寰叹气:“哪里知道他的行踪,听我耶耶说又跑去邓州了罢?”

    应亦骛“哦”一声,又不再说话。

    “你就不好奇他们是怎样一回事?”程赤寰低头凑近来看他的神色。

    这动作似曾相识,程萧疏也做过,现在想起只会让人心绪杂乱,应亦骛烦得扭过头:“他救人是好事。”

    程赤寰果然阴阳怪气地学起他的语气:“他~救~人~是~好——”

    “大嫂!”应亦骛再也忍受不了,立刻站起就要去告状,程赤寰急了,连忙去扯他的袖子,求五叔夫告五叔,这下才勉强将这件事揭过。

    ——

    如此到九月,程萧疏那边终于给了个准确的归来时间,程萧若原本向应亦骛提议一齐先去城墙下接他,却被应亦骛拒绝,她不知道这两人闹什么脾气,只得自个儿驾马外出。

    结果也不出她所料,当时程萧疏的神色果然有些失落,但回府一见应亦骛,很快又露出笑容。

    众人简单为接风洗尘后,叫他先回院中,晚上再办家宴。程萧疏便牵着应亦骛往院里走,却渐渐觉着不对劲起来。

    果然,紧紧握在手里的手一松便落下来,没有半分要回牵他的意思,程萧疏见他低着头,以为他还未回过神,便也再不顾一身风尘,倾身将他拥住,千万种情绪在如此亲近时都无法表明:“……我好想你。”

    他问了死士,得知应亦骛和李谨槐竟是一天的生辰,赶了好久才在他生辰前一日赶回来,看到豳都城墙时还在庆幸没有错过。

    对方的手却不似往常那般立刻回拥住他,他在渐渐升起的疑惑里,终于听见应亦骛问:“谢燮陵如何?”

    程萧疏莫名其妙反问:“谢六?他怎么了?”

    应亦骛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猛地将他推开:“你之前的定亲对象,你都不记得了?”

    “他几时是我定亲对象了?”程萧疏问。

    可恶。应亦骛想,他忘得干干净净,潇潇洒洒,什么都可以不认账。但心里还是不忿:“你以前要娶他的。”

    程萧疏好气又好笑:“我在今年前都未和他见过,娶他做什么?”

    “你醒来后,不也是第一次见到我吗?”应亦骛却仿佛有理有据地反问。

    程萧疏哪知道他到底为什么忽然揪起这桩事,虽一无所知,但还是伸手想抱他,语气也温和下来:“那我自此不和他来往就是。”

    “也就是说你们如今还有来往?”应亦骛侧身避开他,拂开他的手。

    “从来没有。”程萧疏说:“我都未在谢家停留就去邓州了。”

    “那谢六要是留你是不是就留在荥阳了?”

    “应亦骛你有完去。

    久而久之,应亦骛也敢接过缰绳自己走一段,程萧疏便没脸没皮地在披风下搂住他,问:“防身术学得怎么样?”

    应亦骛专心骑马,只觉得困难又紧张,又觉得他好烦:“一会儿同你说。”

    程萧疏却就是故意讨人烦,贴到他耳畔继续问:“那去哪儿说,是池子里还是榻上?或者案桌上?”

    潮热的气息轻轻洒在耳畔,应亦骛被他扰得好难,禁不住想回头狠狠咬他口,可刚一侧脸便见马下有位稚子好奇望着他们,眼睛圆圆的,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他一时脸红得无以复加,只能强行镇定,在披风下恼羞成怒地狠锤程萧疏的手。

    程萧疏则笑得更欢,竟然佯装醉酒靠在他肩上,于众人所不得见的地方,唇齿轻轻刮过他耳垂。他忽然如此惹得应亦骛一激灵,好不害臊,简直羞愤欲死,只得连连凶他,程萧疏这才不再继续恬不知耻,但他仍然心有余悸,生怕这人又忽然发作。

    可尽管这样心猿意马,最终却也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府里,只是两人牵着手还未走到院子里,却见唐意何差着队下人往外走。

    程萧疏见她夜里还如此匆忙,便多问了句,唐意何看着他二人紧握的手,微微摇头答:“无事,你们俩在外一整日想必也累了,快回去歇息吧。话?为何那样陌生?为何他一点都想不起来?既然并不喜爱他,为何又会有那样的甜言蜜语?既然如此厌恶他……为何自己还要紧握不放?

    恍惚间,他看到自己在昏暗中捂着伤口悄然下没完?”不来接他、不看他、和他吵架就为着这个……他就一点也不想自己吗?程萧疏气极反笑:“早知当初我不救他就是了,你至于如此和我生气?”

    应亦骛自然不服:“我不过和友人谈论诗词便要被你盯好久,我多问两句便不行么?程萧疏你别太霸道!”

    “褚语海对你到底是不是友人之情你心中清楚。”

    “我们不过以诗会友,是你内心龌龊!”

    “我内心龌龊?那我不过顺手救人又怎么了?”

    ……

    半晌后,程萧疏大步离开院中,连衣袍都未换上一件。

    第五十六章:

    夜间的家宴应亦骛称身体不适没有来,程萧疏一个人痛痛快快饮了好多,又主动提起自己在外头的见闻与如今程萧年的情况,算是勉勉强强在家人面前搪塞过了不快。

    可还是少不掉爱看戏之人的揶揄,众人散去歇息时,程萧疏依旧坐在位置上灌酒,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程萧若在他身边坐下,抢过他的酒问:“你和你家三郎又怎么回事?”

    姐弟俩倒未因上次那事有什么隔阂,现今又全然好了。

    “我几时和谢六又有敢不行动,只是现今却也没胆子再碰应亦骛,只去伸手压应亦罗,可应亦骛将她抱住护起,抬头盯着应祯荣:“父亲这是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了吗?”

    他头发凌乱,衣上还有水渍,手还将应亦罗护着,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为痛哭不止的她顺气,此等模样堪称狼狈,可他却毫不肯低头,竟然再不似从前那个畏惧父亲到极点的应家三郎。

    应祯荣在这须臾怔住,这一对儿女的失控忽然表现出来,打得他猝不及上的手,眨眨眼睛:“什么床还能解热?”

    “见到再说。”

    十指顺势缠到一起,程萧疏在他身边坐下,这时他就不愿规规矩矩地坐着了,弯腰便枕在他腿上:“你以前早起都是喂鸟,还没见过你耍刀。”实在好看,叫人移不开目光。

    提及从前,见程萧疏的神情迷惘,他又怕这人想多了头疼,移开话题:“过几日三哥回岭南,你要同他一齐么?”

    “嗯。”回来,可是越想越觉得他可恶,干脆不再等他,自己抱着小圆环和锦被迷迷糊糊。

    半梦半醒间,不晓得是不是玉床太凉的缘由,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下着雪的冬日,一片混沌里,他深一脚浅一脚浑浑噩噩地朝乔煊柳的书房走去,一点点雪落在枝头上……

    陌生又熟悉的手掌开始安抚他,将他从浑浊的世界里缓缓拉出,使得他渐渐清醒。身体却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温存,在掌心将远离的那刻依依不舍地主动贴合上去。

    好热。

    应亦骛想,实在是不该这样热,鼻尖嗅到轻微的酒气,他不自觉伸手去紧抓锦被做依靠,可终究不太起用,直到一只手穿入他的指缝中,十指自触上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紧缠起来,掌心紧紧摩挲贴合在一处,这时应亦骛终于自朦胧间听得身后人压抑却也满足的喟叹。

    听到这样的声音仿佛能让他比对方还要满足,头脑虽不清醒,却已然心甘情愿并紧双腿、习惯地扭缓摇动企图令身后人能够快意些许,难捺时应亦骛半睁着眼回头,张唇向他索吻。一片缱绻的温柔很快落下,情意溯流而上,融成一团。

    不过多久,吻却骤然离他而去,应亦骛不太乐意,还未来得及反抗,倏然睁大眼睛,全然清醒。

    他垂眼看下去,程萧疏也抬眼看着他,眸中冷静,并无醉意,目光交错不过一瞬,他再度张口认真去做自己的事,却将应亦骛吓得不轻,只能半坐起推他的肩膀,不知语调何等复杂地小声喊:“程萧疏,你……”

    尾音化作难以平定的近似呜咽的声音,应亦骛仰着头,一时失神到不知天地是何物。手由推拒到无师自通地轻轻按在程萧疏的后脑勺上,再低头去看他时双眼都因感觉浮上水雾:“好了、好了……真的。”

    程萧疏却好似没听见般,依旧专注着办他的事,应亦骛抵抗不过,最终只得抬要去和,放下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安然闭目去用享。

    不知过了许久,满腔委屈同怨终于干干净净而去,应亦骛躺在锦被上,手不自觉按在自己心口上,那里只剩下难以言明的情愫。

    程萧疏已然起身,还衣冠楚楚地站在他跟前,应亦骛转而朝他伸出双手,姿态索求,程萧疏会意便伸手将他拉起,这回应亦骛终于紧紧抱住他的腰身,闷声道:“你是我的。”

    程萧疏抚着他的背,顺便帮他理开柔软的长发:“不然呢?”

    应亦骛抱得更紧,强调:“你是我一个人的。”

    “我是你一个人的。”程萧疏捧起他的脸:“那你是谁的?”

    “我是你的。”

    谁要和他梦中见?应亦骛轻轻哼了一声:“你来找我就见。”

    话虽如此,可不知道哪一瞬又缠到了一起,而后便好了,两人皆不得入眠。

    应亦骛被他抓着一只手,转头想看清他的神色,可程萧疏不过面无表情,不过呼吸略快。他失魂落魄,揪抓着锦被便往前逃,程萧疏方才微微皱眉,又将他死死按回来。

    ……难道同自己,他并不舒快么?

    应亦骛又试图将手指拿开,不料程萧疏却忽然押住他肩膀,沉重的呼吸阵阵落下:“别咬太紧。”

    程萧疏在行他的周公之礼时极少开口,故而眼下他不过云淡风轻一语,却叫应亦骛飘然欲醉,魂颤身轻,几乎要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后,程萧疏俯下身来,掌心为应亦骛反复揉着小腹,应亦骛终于缓缓将紧抱许久的双腿松缓下,回头拿湿乎乎的眼睫凝着程萧疏。

    不知这样望了多久,他忽然一头钻进程萧疏怀中,程萧疏听见他极小声别扭地喊:“……程萧疏。”

    “嗯。”程萧疏低头问:“怎么了?”

    沉默一阵,应亦骛一手攀上他的肩头,这回声音简直如猫哼一般了,不知絮絮说了什么。

    程萧疏轻笑,转而又同他耳语几句,接着便理开应亦骛的长发,再度将他按下。

    柳阴轻漠漠,低鬓蝉簪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

    程萧疏一早就将文氏和应亦罗接了过来,与一大家子一同用过膳陪他过完寿辰宴后,午时便接他出去玩,权贵大多人脉广博,他却不晓得叫多少人给自己作了数十篇祝寿诗文,这些无一不是佳作,无一不是祝愿他开心如愿,应亦骛一张张看下来,心想,难怪陛下年年都要让人作祝寿诗……这滋味的确不错。

    然而只能在心里这样想,怕程萧疏往后给他准备更多,实际上却是连表现也不敢的。

    大概是因为他生辰的缘故,程萧疏还请来了他除乔煊柳和褚语海之外的好友,并且非常大方地退了出去,并不再时刻盯着他。

    应亦骛玩得开怀,也念着晚上还想同他一齐度过,便留着心未曾多饮,到天色渐晚,友人们识趣各自离去,程萧疏终于现身,握着他的手让人端来长寿面请他吃。

    应亦骛只看了一眼令人垂涎的汤色便失望:“不是你亲手做的?”

    “既然是你生辰,何必折磨你?”程萧疏不解。

    应亦骛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心中还是有期盼:“到底是份心意,你给我做,我为你做,这样我们才能一齐长寿到老。”

    程萧疏皱眉:“我不信这些。”是应亦骛说自小有这个习惯他才叫人准备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应亦骛便急了,非要同他一并将这碗长寿面吃下,程萧疏不懂他,但到底并未反驳,认认真真吃完,而后执起他的手走向高楼外。

    以往每年李谨槐生辰时,太子都会为他在天上、水中放灯祈福,其盛况堪比上元,今年李谨槐虽已被贬去永州,却依旧不例外,不过相较往年规格要小些。程萧疏却不想步他的后尘,更不想应亦骛往后想起生辰时,脑子里只会浮现出怀王生辰的模样,故而在夜幕中放出星火点点而后尽数绽开时,应亦骛的眼睛也骤然睁大。

    “烟火?”

    金片星钗,流霞落雨,绚烂得不可方物。巨大的烟火一簇接一簇,立刻将满空的灯火压得黯然,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这点颜色,再无任何事物可与之比拟。

    应亦骛的手不觉与他缠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样盛大的烟火。

    去年他在亭中吹着南风、看着属于怀王的灯火冉冉向上,只盼望能早些跪完回家同娘亲和妹妹一齐度过生辰时,却未想过今年会有此等情形。

    程萧疏问:“美吗?”

    一阵凉风袭来,是应亦骛自己都想做的西南风,他侧身抱住程萧疏:“太美了。”

    烟花灿烂完后,灯火依旧飘浮在空中,往年好看的景色顿时索然无味起来。应亦骛轻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为自己取暖:“可是这不是太子……”

    “太子为他心爱的人祈福,我为我心爱的人庆祝,各凭本事,他能说什么?”

    应亦骛哪里会多想,不过还是觉得不妥:“他到底是太子。”

    程萧疏只笑了笑:“别想这些,来年还给你放,你看么?”

    应亦骛快速颔首:“看。”

    他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下:“这不就成了,只要你喜欢就好。”

    夜里他们共骑一匹马回府,这次程萧疏带他走,贴在他怀里叫应亦骛觉得很安心,仿佛除却上次遇刺时的恐慌之外,连带着儿时的惧怕也被一并挥之而榻,固执可笑地将已然中途停息的龙凤烛续上,一时软红十丈,帷幔层层皆入眼帘,应亦骛的脸半藏在锦被中,睡得好香。

    ……

    为何一通话,反倒叫程萧疏直白同他说了:“不是,我不过是心情不佳而已,与你无关。”

    谢燮陵侧脸看着他:“那这样领着我逛,表哥会不会觉得无聊?”

    程萧疏反问:“我说无聊,你便不跟着我了?”却是终于端起案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谢燮陵推近自己的酒盏,一同将两杯续上:“我只知若是不得已而为却又无甚损失之事,不如放开些心去做,也许会有别样收获。”

    程萧疏漫不经心地看着场上的马球赛:“你倒是豁达,我心胸狭隘,却做不到。”

    “表哥猜哪支队伍赢?”谢燮陵并未纠结,反而起了新的话头。

    程萧疏看着。应亦骛答:“下次诗会,定差人向六公子递帖。”

    “多谢表哥。”谢燮陵的目光掠过程萧疏,见他侧头看着靶场上的场景,似乎全然不关心现下所发生的一切:“那麻烦表哥到时直接差人将请帖送到穆国公府上便好,我定来赴约。””

    她如此简单带过,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程萧疏便没再问。回院子后应亦骛说要先看会儿书,程萧疏便先行去洗漱,待他只着一身中衣出来时,却恰好见到程赤寰鬼鬼祟祟地同应亦骛说什么。

    “程赤寰,你大半夜不睡溜到这儿来做什么?”他出声问。

    程赤寰一听他声音,立刻吓得窜起,三五句敷衍着打完太极便连忙跑了,程萧疏只当他半夜睡不着避着下人偷偷出来玩,没有多问,俯身来怀抱应亦骛,可冷不防地,应亦骛却侧身躲开了。

    程萧疏只当他扭捏,抬起他下颌笑着吻他,这次强势得应亦骛无法躲开,可他并无一点回应,冷淡非常。

    程萧疏莫名其妙,很快明白过来:“他同你说了什么?”

    应亦骛只将他推开,自顾自收好书,一改先前的模样,看也不看他一眼:“你自己心里清楚。”

    第五十七章:

    吵了一夜莫名其妙的架,程萧疏半夜烦闷到无法入睡,只得翻墙到便宜侄子的院子里给他推醒,程赤寰懵懵懂懂从睡梦里醒来,见是程萧疏,不免哼唧一声:“五叔你半夜发什么病……”

    程萧疏却是不会和他好声好语,拍着他脑瓜子将小孩拍醒便问:“你到底同他说了什么?”

    程赤寰清醒了,连忙捂住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程萧疏的脸色沉下来,伸出三根手指,方才收起一根,程赤寰便全招了:“还不是为着那个谢六公子?我听谢二表姑说他守孝期满,不过多久便要来豳都,恰好谢相近来在修府,有意让他来咱们府上小住……”

    他说得倒程萧疏颔首,发觉手指被缠得更紧了些,应亦骛不舍地靠着他,闷闷不乐:“为什么非要去岭南?”

    “三哥分身乏术,有些事要我帮他办。”程萧疏答。

    “你喜欢岭南吗?”应亦骛问。

    “虽不比豳都繁华,但岭南湿潮暖和。”他想了想,颔首:“很喜欢。”

    应亦骛气恼:“哪有喜欢那潮湿热气的?还要把寻常一个人晒成那模牵扯?”程萧疏问她。

    程萧若看他这副模样,酒还未入喉,先禁不住笑出声,险些将一口酒喷出:“哦,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他不是挺会捻酸的吗,这是好事。”

    程萧疏看了:“给我将这两个逆子押下!”

    下人听他吩咐,哪样。他们都说岭南就是一个瘴气蛇虫之地,你去就是,难受死你。”

    不料对方却不守规矩,将他抱住,“你若不在那,也不算很喜欢了。”

    ……尽讲甜言蜜语迷惑人心。

    看来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但应亦骛总算不上很开心,又想起过往种种,心里更加烦闷:“……那我要吃荔枝。”

    程萧疏去年给他的荔枝,他一颗都没吃呢。

    “你喜欢吃那玩意儿?”程萧疏颔首:“好。”

    “小时候宫里赏赐吃过。”应亦骛听着他似乎没有不舍之意,也已全然忘记,愈发怅然:“你要早些回来。”

    他的情谊难得流露如此明显,太过浓烈,程萧疏仿佛依旧嗅到荔枝甜香,转而掉进了蜜糖罐中。

    但无论蜜糖再甜,人都尚有求生要爬出的本能,所以他问应亦骛她良久,问:“苏娘平日也跟你这样捻酸?那艾苏露怎么没将她气晕过去。”

    “苏娘懂事,知道我对艾苏露无意,才不会做这样的事。但若想你家三郎也似苏娘那般懂事,等到下辈子罢?”

    不,程萧疏想,他并不想应亦骛如苏娘那样。

    程萧若是想醉倒天涯、流浪江湖的侠女,他却不是,他没有也不需要什么红颜知己。

    这次不嗯?”

    程赤于回头。

    “自然是因为你不喜欢谢六,我也不喜欢。”程萧疏答。

    不想应亦骛却是立刻将他推开:“你去睡你的长公主府吧!”

    他一夜间如此反复两次,程萧疏压不住脾气:“我又哪儿得罪你了?”他全然想不明白。

    应亦骛只背过身去,并不回答,程萧疏不知道他又想做些什么,只得靠过去,却见他眼睛红红,死死咬着嘴唇,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

    到底于心不忍,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应亦骛的眼睫:“那你想怎么样?同我说说好不好?”

    应亦骛只移开目光:“你不是程萧疏。”

    思及他那夜也是这样的口吻,程萧疏抓住他的手腕反问:“怎么就不是程萧疏了?”

    应亦骛摇头不答。

    他不是程萧疏……程萧疏不会要他勉强,程萧疏不会委屈他。可是思绪还未来得及飘远,他却在寂静里忽然听见程萧疏的笑声。

    “你喜欢的无非是从前那个事事以你为先的程萧疏罢了,真到他不在,你方才怀念了?”

    程萧疏放开手,应亦骛因一时失去支撑倒在玉床上,惊异间抬首,却见面前的人满脸冷漠。

    程萧疏虽仍未忆起半点,却断断续续从许多人口中知晓了自己与他曾经的过往,再加之应亦骛的表现……他倒也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其实那样轻易就能明白。

    太荒谬,太可笑。应亦骛自然明白那些道理,只是他竟然以为自己会次次让步,不管不顾将他放在首位,就和从前的程萧疏一样。

    程萧疏从床榻上退下:“他若是还在,你也未必会珍惜。”

    应亦骛下意识想反驳,却被他轻描淡写地堵回去:“扪心自问,你便将他放在第一位?”

    应亦骛一时哑口无言,难以再辩解,他不太敢看程萧疏,可是心里总有讲不清明的气性,唆使着他好好看看眼前这个人。

    于是他就真的抬起眼来看了,他凉薄而锐利,眼底多有讥讽,再多看一眼都能将自己的心脏刺穿。

    可是只是眼神都被误解,应亦骛低下头后,也就见不到他流露出的浓烈失落。

    “至于你和他有怎样的过往,我不会想起,你独自缅怀去吧。”

    ——

    不晓得这样不温不火过去了多久,一日应亦骛领程赤寰一齐从诗社回来时,嗅到浓烈的甜香,转头瞥见穆国公府外的木樨开得正盛,才发现九月已经见了底到下旬。

    他不知道程萧疏这些日子去了何处、去做些什么,总之是没有来见他……这实在叫人想来都有些难受。

    应亦骛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忍得了这么久不说话不见面,分明分分秒秒都度日如年不是吗?

    可程萧疏似乎就是忍得住,他其实比自己想的要沉得住性子,也更狠得下心。

    他出神太过,就连程赤寰越窗折了枝木樨簪在他发髻里也未叫他发觉。

    程赤寰托着腮帮子说:“五叔夫,我觉得那个褚语海不太对劲。”

    应亦骛好笑:“他不就是今日斗诗胜了你,至于到现在还记着?”

    程赤寰轻哼:“我哪里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我只是觉得他对你未免太热枕了些。”

    应亦骛不解:“他对人一直热切,同别人也是如此。”

    程赤寰到底还小,一时竟也说不上什么来,只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曹贼”,但应亦骛到底未听清,又神游天外去了。

    可两人回到府中,却听管事禀报,道唐意何与程萧庐都去赴了太子的宴,程赤寰听后大怒,只觉得父母都把他抛弃了,抱着应亦骛的手臂要去“讨个公道”,应亦骛拿他没法,只得找人拿了帖子与他去曲江湖。

    程赤寰一见到唐意何便没完没了地去撒娇,唐意何抱歉地同他笑了笑,又像是想起什么来,提醒:“听说小蜧和乔公子游船去了……”

    应亦骛本已有退意,听着这话便不能了,他勉强向唐意何道谢,自个儿则在湖边差人划了艘小舟送自己过去,见到乔煊柳常带的小厮,他连连招手上船。

    应亦骛想不到程萧疏有什么事是要与乔煊柳办的,反复思量也只能想到他先前同自己说的那些令人生畏的话,不得不紧张。

    程萧疏坐在客席,遥遥举杯向乔煊柳:“敬你。”

    可是还未一饮而尽,他便见忽然出现在船上的应亦骛。他看着是很急,胸口起伏不定,慌张的目光首先落在主座的乔煊柳身上。

    程萧疏不动声色放下杯盏,这时应亦骛的目光才在他身上落下:“你怎么在这儿?”

    程萧疏反问:“那我该在何处?”

    应亦骛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睛:“我们回去。”

    “亦骛,想来你有所误会。”乔煊柳虽不知他二人看着为何如此奇怪,但还是打算开口解释,程萧疏是因着他儿时对应亦骛的帮助来道谢的,可后半句还未出口,先惊闻得一声巨响。

    砰的一声,原本坚固难摧的甲板却忽然尽数裂开,且各自向两边分崩开来,一时硫黄的气息散漫四周,叫人下意识觉得危险。程萧疏也再难考虑赌气一事,伸手便要去拉应亦骛,可暗箭又频出,他不得不转身躲避,自甲板碎裂处,一只手将他拉了下去。

    船自裂开后,便不断侧翻下沉,应亦骛侧身躲了两枚暗箭,原本紧抱住船上梁柱以防跌落,可却在四处寻找程萧疏之时又听到剧烈的炸声,再一睁眼,只见得一双手在水底胡乱扑腾,他想都未想便松手跳了下去。

    程萧疏的脚被牢牢抓住往水底拖入,水不断涌入他的耳鼻,叫他呼吸不得。

    他极力去挣扎,去踢打拖拽他的人,大脑其实已然一片空白,惶恐充斥上来,绕过理智,水中的世界宛如将他与外界隔绝开,在这里他变得毫无力气,只能任凭本能行动。暗蓝的四周和紧拽着他的手,他张嘴却发不出呼救声,只让水源源不断地灌入。

    一阵水浪荡开,程萧疏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出那是应亦骛,他伸出想喊“救我”,应亦骛也如他期待般很快向他游来。

    应亦骛来救他了。

    程萧疏没什么力气再挣扎,他好难再呼吸,但应亦骛来了,他会救自己的,不是吗?

    ……

    他看着那个身影在水中向他游来,衣袂浮动,有如白鸟振翅,大脑渐渐都被水充斥,视线越发混沌,一切都黯淡下来,唯有那个不断靠近的人是清晰的,万千希冀因此而生。

    可不断向他拢来的光在一瞬停下,程萧疏也忘了求救,极力张眼望去。

    另一个沉溺的身影在他相反方向,水下世界混乱,他们大概一样无助。

    于是本来是为他而来的人,却在见到全景后果断游向了另一个方向,程萧疏意识几乎快溃散,不断下沉的身体伸手想抓住那道身影,但终究遥不可及。

    越来越远。

    绝望油然而生,程萧疏张唇试图大喊。

    救我。

    可水再度充斥进他的鼻腔,湮灭最后一丝清明。

    他的应亦骛暂停做了权衡,然后笃定选择了另一方,只有头上簪的那枝木樨散开,随水遥遥荡来。

    ……

    应亦骛费力将乔煊柳推上浮木,他已然不省人事,而岸上的人更是惶恐万分,大喊声隔着好远不清晰地传过来,却因游船在水中央,一时难以施救。

    他仰头大口呼吸,豳都地北,现今秋高气爽,过了湖水的冷浸便不由瑟瑟发抖。

    等等,为何程萧疏的死士还未将他救上?

    应亦骛心中一紧,立刻再度潜入水中。

    湖水太深,他一时看不见底,只隐约望到一个身影不断徒劳无功地挣扎,同船上一众金银玉器一并沉下,越挣动越无力,越下坠沉下,像夜幕里燃尽的烟火。

    应亦骛竭尽全力游到他身边,去抓他的手扶他的肩,试图将他从水浪中将上带去,程萧疏手中却紧紧攥着什么东西不愿放开,他拿他无法,只得转而抓程萧疏的手腕。

    可不知道那个间隙,程萧疏倏然睁眼,竟然费力将他推开了,而后再无转圜地沉下,窒息至连挣扎的动作都未再有。

    ——

    程萧疏梦到一个陌生的冬夜。

    好冷。飘着大雪的夜,他并不睡觉,走在冰天雪地里,从雪堆中挖出一块冰晶。

    冰晶里似乎封存着什么,朦朦胧胧的,大约是片羽毛。

    他也说不清为何,得了那块冰晶就欢天喜地往内间跑去,拿着手不断揉搓那块冰晶,双手被冻得通红,水一滴滴留下来,羽毛的形状也就越发明显。

    这时,他还听见些模模糊糊的声音。

    “你真好……好好,我好开心。”

    ……

    “世间万物,即便是蝼蚁也自有其求生之道,不过是你自作多情。”

    ……

    是谁在说

    虽早已知道他会住进穆国公府中,但听闻和亲耳听到到底不同,应亦骛三魂七魄已失了一半,只能仓促地颔首,不知自己当前的模样落在谢燮陵眼中又会是何等狼狈。

    程萧疏的情绪也终于在他们的寒暄中渐渐平复,转头问程萧昕:“姐姐请我来靶场做什么?”

    程萧昕哪里会和小孩计较,语气又复寻常时的温和柔软:“你年年都要来的,忘了?”

    “年年都来?”程萧疏有些怀疑:“我几时对天守节这样热切了。”

    程萧昕好笑:“姐姐骗你做什么,你若不信,大可以写信问怀王殿下是否如此,昔年你最常与他结伴来。”

    程萧疏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依着她的话下了场,只他会那样酸楚难言?会那样痛苦不堪?

    终于,那片羽毛完完全全露出来,他拿起羽毛不顾已经冻僵的手开心地笑。可是胸膛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程萧疏不解地低头去看,却发现那里有好大一个血窟窿,变成了空空落落的一块。

    程萧疏睁开双眼。脑海中还回想着幽暗水底里将近窒息时毫不犹豫弃他而去的身影。

    面前一张张脸看着他,担忧的、欣喜的……还有已经开始落泪的。

    可笑至极。

    程萧疏缓了缓,而后偏过头:“我不想看见他。”

    李清妙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程萧疏闭上眼:“我要和离。”

    他松开在昏迷中都一直不曾张开的手掌,一小枝木樨悄然落下。

    第五十八章:

    床榻边顿时沉寂下来,应亦骛眼泪都来不及收回,无法相信自己方才听见的话:“……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和离。”程萧疏平静答。

    “程萧疏!”

    “好了。”应亦骛的怒呵被李清妙的否定接上:“怎么又胡言乱语起来?你好好休养。”

    她是打算息事宁人,可不想这次程萧疏的态度坚定:“不是胡言乱语,我要和离。”

    没有人回答他,程萧疏依旧偏着头不肯看任何人,声音嘶哑,沉疲不堪,道:“和离书我先前已经写好了,就在偏房的案上。”

    “荒唐。”程萧庐见他动了真意,忙道:“你们才成亲多久便要和离?”

    “和离就和离用程萧若再来抢,他把酒扔回去:“谢谢四姐,我得回去睡了。”

    程萧若笑着摇头,将酒一饮而尽,转头打马去了平康坊。

    ——

    最热的时节已缓慢离开,夜里再睡玉床倒叫人觉得有些冷,应亦骛原本想等程萧疏是井井有条,程萧疏无心再听。

    李清妙一直有意拉拢谢相,他自然清楚,只是应亦骛这般不开心,也情有可原。

    程萧疏累了,也不管这是谁的床榻,直接躺下:“我和你五叔夫就去长公主府上住。”

    程赤寰见他霸道霸占自己的床榻,抬脚踢他:“说得好!那你现在回去陪五叔夫睡。”

    程萧疏扭头不语,想哪有刚吵完就回去认错的。何况应亦骛未免太不信任他,也太轻看自己。

    程赤寰见他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本想发脾气,但又想着五叔摔了脑子可怜,也就让着他自个儿窝窝囊囊地躺在一边,“五叔夫现在真喜欢你。”

    他忽然冒出这样一串话,程萧疏不明所以:“。”应亦骛却是道:“你当真以为我还想同你一起么?这么早就写好了和离书,恐怕蓄谋已久吧!”

    可这次程,为他取暖:“三郎他其实很在意你。”

    他在意我吗?他若是有半点在意我,也许我能甘心赴死,哪怕沉入湖底再没睁眼的机会也足够……可是他转身的动作那样干脆。程萧疏肝肠寸断,无法再往下去想,面上依旧淡然反道:“他如何都好,同我有什么干系。”

    后来他又昏昏沉沉睡去,程萧昕一直握着他的手,不知几时才离开。

    又一次醒来,他父母都守在他身边,灯亮如昼,他分不清时间,只要了水喝。高烧已经渐渐退去,意识清明很多,李清妙最后问他:“你想好了?”

    程萧疏轻轻颔首。

    李清妙再度提醒他:“你要和离,这次我不会再由着你来。”

    他颔首:“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这时他维持许久不变的神色,终于有了松动,而后全数破碎。

    “娘……其实和离书在我头疾前就写好了。”他不记得自己那时是怀揣着怎样的心绪写下那篇和离书的,连他自己都是在一本应亦骛不常翻阅中的书才发现,其中还有一封小笺,写明若事态危机,立刻和离。

    ——他只震撼于他那时的想法。

    其实自他得知母亲的心思后,便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他好像在一池水中拼命地翻搅,费尽全力也想将这小池带出万顷波涛,可小池始终是小池,但即便明知如此,他还是要继续。

    他要勉强,他要励志竭精地去攫取,他要竭尽所能地在小池里去活。

    所以他后来后悔了……原来他是要给应亦骛留下一条退路,而现在这条退路也无需再留下,似乎一切都好。

    程萧疏坠湖第三日,和离书终于递到应亦骛手上。应亦骛看着这纸程萧疏声称早早写好的和离书,一时恍惚。

    他却从不知道,原来程萧疏写得这样一手好字。

    不过现在得知似乎也再无意义,他只是难以想象,自己当初那样期盼的事忽然来临,到现在却没什么快意。

    和离书经两人同意,送去官府盖章记录,无人敢怠慢穆国公府的差事,不过两日,事情就全数办完了。就和当初程萧疏执意要娶他时一样快。

    应亦骛拿到和离书就回了三门巷,其余事一概不问,等最后一日唐意何差人为他送来一众繁杂物什时,他终于想起些自己遗漏的小东西来,不得不自己回趟穆国公府。

    当时已是黄昏,他并未关注程萧疏的病情,不知他高烧是否退去,也不知他是否还是只能断断续续醒来,只觉得与自己无关,可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然不自觉踏入内间,不得不放缓步伐。

    程萧疏果然还睡着,应亦骛只看一眼那张脸便不觉生气,他静静凝了他许久,终是没忍住上前靠近,落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哼……反正最终来求复婚的定不是他。

    下人因怕扰到程萧疏休息,皆是轻声细语,外头听不见人说话的声音,只约莫听得三两声风吹。回看四周,与程萧疏无数次在其间亲近厮磨的情形似乎仍历历在目,恍惚昨日,应亦骛心底一片柔软。

    他在榻边坐下,轻轻握住程萧疏的手贴住自己脸庞,不觉轻声问:“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我心里分明只有你……”

    只要程萧疏回心转意,他大可不管和离书继续同他恩恩爱爱,去寿德长公主府也好,留在这里也好,他绝对不再与程萧疏置气半分。

    可是无人回应他,程萧疏好似睡死了一般,最终已经无从得知究竟是谁在与谁置气,应亦骛放下他的手,扬长而去。

    短短两年经历过这样多的事情,此时外界的风言风语已经无法令他多看一眼,应亦骛不常出门,待在宅中度日如年。

    应亦罗见他心情不好,也不扰他,与文氏都很默契地不主动问他此事,可这样逃避的方式,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正式和离的第一日,他照常过着生活,轻快自在。第二日他饮了些酒,甜甜地睡过去,第三日他清醒过来,从清晨等到黄昏却也没有等到来接他回去的人。

    第五日、第六日……于是到第九日,他听到了谢家六子谢燮陵住入穆国公府的消息。

    程萧疏依然未曾出现在他面前,程萧昕却先来到。再度见到她,应亦骛一时却不知该如何称呼是好。叫某某夫人是他最不情愿的,可是眼下二姐姐这三个字也唤不出口,最后只拘谨地喊了声“郡主”。

    “三郎。”程萧昕自是不愿听这样的称呼,忙道:“你还叫我二姐姐就好。”

    应亦骛犹豫一瞬,终是颔首改口:“……二姐姐寻我有何事?”

    程萧昕叹息:“你瘦了好多。”她道:“天守节到了,也不见你外出走动,不如随我去围场坐坐?”

    应亦骛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想为自己和程萧疏寻个机会,可他自然没错,如何愿意低头:“多谢二姐姐好意,可我不想去。”

    “三郎,别再任性了。”她说:“你分明不舍,不是吗?”

    ——

    应亦骛和程萧昕到时,马球赛已然开始,他巡视一周并未找到程萧疏的身影,悄然收回目光间,却听程萧昕提醒:“在那。”

    他们坐的位置开阔,恰好能瞧见全景,应亦骛只见到一抹玄色与青蓝并肩而来。

    程萧疏袍上金线云纹,腰间玉带环扣,华贵非凡,衬他恰恰合适,是他见惯了便嫌俗气,却更觉俊朗的模样,而他身边那人美如冠玉,风姿特秀,不显刚强也不令人觉阴柔,却似花王般尔雅雍容。

    他侧头笑着对程萧疏说了些什么,程萧疏的神色如常般疏离,却是回答了他。

    他二人行在一处相映生辉,这才是会叫人忍不住叹天作之合的存在。

    程萧昕说:“那是谢六表弟。”

    应亦骛不自然地移开眼神,他只听说过谢燮陵的美名,未曾想过他竟是这样一个人物。

    嘴上还要应答:“他们似乎相处得还不错。”

    程萧昕拍拍他的手:“才见面三五日,哪有好不好一说呢?只是母亲和太后似乎有意为他们指婚。”

    应亦骛面上不显,却骤然收紧手,躲过程萧昕他安抚:“那也是天生一对。”

    长公主既有野心,谢相也能为她提供助力,他并不是不懂这样的道理,只是终究无法接受程萧疏早已将他置放在后的事实。

    “三郎,你又在置气了。”程萧昕担忧地看着他:“你若是真这样想,便不会再同我来,你当真心口一致么?”

    那两人在一处像寰眨眨眼:“是啊,以前我们去诗会时,他还同我一起笑你胸无点墨,上次我又笑你,他却不依了。”

    程萧疏勾起嘴角,语气还平平淡淡:“哦,他怎么不依的。”

    程赤寰却是诡计多端,见目的达成心满意足,才不多说:“你回去问他,我还小呢,怎么会记得这么多事?”

    ——

    应亦骛听到动静,忙闭上眼。

    果然,一片温热很快靠在他身后,程萧疏来捏他的手指,被他拿开。于是程萧疏又凑近些,小声道:“别生气了。”

    应亦骛才不睁眼,只装作未曾听见,程萧疏便有一下没一下地贴他的耳朵:“我们去长公主府住,好不好?”

    “为什么要我们出去住?”应亦骛终团刺眼夺目的光,应亦骛不愿再看:“但见到谢六公子后,我就是这样想的,且长公主和太后都有意,想必他不会拒绝……”

    程萧疏既不记得他们过去的情意,自然是事事为家人所优先,更何况从前他都同意过,想来到如今更是不可能拒绝,而且谢六又是那样一个人,谁会不为所动?

    应亦骛不愿再细想,却听程萧昕笑道:“不,小蜧一直没有给肯定的话,我想……他还在等。”

    应亦骛倏然抬起眼,终是再度望向已然双双入座的那两人。

    ——

    “似乎只有豳都这样庆祝天守节。”谢燮陵察觉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不作回应,只为他们各自斟下一杯酒:“一会儿有赛马,表哥不若一齐?”

    程萧疏答:“我不喜欢赛马,你可以找程萧若玩这个。”

    谢燮陵却是微微一笑,不动声色拆穿他:“早先问过四表姐了,她说稍后就到,今日要与表哥赛个痛快。若是因着我让表哥失了兴趣才是不妙,表哥还是让我做个观众罢?”

    他这样当是给姐姐赔罪哄她开心。可他耳力本就好,又是习武之人,将远远近近许多自以为小声的议论了逗手里的麻雀,方才叹息:“其实也是赌一赌,你虽忘了,但我到有些憔悴。”

    应亦骛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并未顾及自己的模样,可是眼下竟已到了旁人一眼都能看清明的程度么?

    褚语海见他不自觉拧眉,其实揪心更甚,忙道:“应兄,你……”场上各系红蓝巾子二队,其实根本无心在看,答:“不知道。”

    他频频冷言敷衍,却也未令谢燮陵退步,他反而真的不紧不慢分析起来:“红队领头势强,配合却不佳,独他一人出力,自然独木难支。蓝队打得不温不火,与红队恰恰相反,眼下虽落后,但我却觉其定会后来居上。”

    谢燮陵道:“毕竟全然不相搭的勉强太累,不是吗?”

    话已至此,程萧疏也不得不侧脸正视他。

    谢燮陵笑意盈盈,眼底自信十足,大有势在必得之意。

    程萧疏收回目光,再度饮尽杯中酒,而后站起:“走吧,我们去赛马。”

    第五十九章:

    跑到中途,程萧若这个稳打稳拿的魁首悄然退了比赛,程萧疏与谢燮陵因不相上下又都不服输的心思,一口气奔到围场边界,原本算是拼了个不相上下,最终却因谢燮陵刺了马稍稍领先一步。

    程萧疏见他宁愿废去一匹马也要取胜,发觉似乎又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一回,只翻身下马:“你骑术不错。”

    “四表姐有心让我。”谢燮陵道:“已经很久未这样畅快跑过了。”

    他的马自最后冲出后便流血不止,失力跑出不见踪迹,可眼下离围场有些远了,只看得见原处绵延不断的小山丘与平原,程萧疏抽了马一鞭,对谢燮陵道:“你骑它回去吧。”

    谢燮陵倒不客气:“那就多谢表哥咯?”

    程萧疏没应他,转身坐在草丛边上,静静看着天上云卷云舒,倒未再听见身后动静,不过良久后,原来谢燮陵并未走远,反而在他身边坐下:“表哥较八月在荥萧疏却不再接他的话,也不再同往常一般与他吵,只说:“我想好好休养,劳烦大嫂帮我尽快办完此事吧。”

    此言一出,还未等人再劝,应亦骛却是先夺门而去。

    第一日下午,唐意何和程萧庐先来劝他:“日子好好地过着,怎么要和离呢?我都盘问过那天在湖里的人了……三郎他救你也是很着急的,你未醒来时,他一直在哭。”

    程萧疏只是反问:“和离一事叫大嫂为难了?”

    “那倒没有。”她办起事来倒容易,应亦骛又不是那样难缠的人,但唐意何叹息:“可你们好不容易才修成正果。”

    程萧疏闻声轻笑:“正果。”

    他不再言语,其实神色也并未有什么大变化,可唐意何却好似在他脸上瞧见了无限的落寞和苦楚,一时竟然也再难言语,说不出一句劝导的话来。

    程萧庐始终一言未发,如他幼时那般摸摸他的头,携唐意何离开了。

    第二日他醒底苦练了这么久,不叫你看见,确实有些不甘心。”

    程萧疏问:“很难?”

    “我学了一年。”谢燮陵看着他:“听说你会鸟语,想来对你而言并不难,不过是弄斧班门。”

    “我不记得了。”提及过去,程萧疏全无头绪:“你是何时听说的?”

    “去年。”谢燮陵看出他试图掩藏的无措,温言解释:“去年九月时姑祖母说差人传讯,有意为你我指婚,只是我当时在孝期,故而并未声张。”

    “原来如此。”程萧疏这时勉强将事情弄了个明白,原来那时应亦骛便是为着这个生气么?

    风静静吹动草丛,也将天上的云吹得合了又散,身边鸟儿三五成群,轻轻啄叫着。白云黄草、鸟语北风间,他脑子里却在想:不知道去年这时候自己同应亦骛有没有在一处,在做些什么。

    谢燮陵见他出神,并不打搅,只静坐一会儿,终于等到程萧疏问:“可那时你我都未见过,便答应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反驳。”

    这话说得直白难听,还带着质问,谢燮陵却实诚回答:“的确并未见过,但我相信姑祖母会为我择一门好亲事,所以并未反驳。至于后来听说表哥已结亲却还继续学的缘故,无非是因为我自己也得了趣,完全是为自己而学了。”

    程萧疏颔首:“看来学得成功。”

    谢燮陵答:“也许?只是我在荥阳遇到表哥时也才知道,当初应下的抉择是对的。”

    ——

    叙话不知多久,最终谁也没有上马,反倒算是并肩回了围场,程萧疏刚一近便见程萧昕的仆从四处找他,恰好遇见了,问:“什么事?”

    “二小姐请五公子去靶场呢。”仆从忙道:“射艺赛就快开始了。”

    程萧疏本想答靶场有什么好玩的,但不知想到什么,最终颔首:“我这就去。”

    他们此去有些久了,靶场外已是人声鼎沸,程萧昕见他与谢燮陵并肩而来,一时有些为难,侧脸又见身边的应亦骛频频闪躲,更加头疼。

    “二表姐。”谢燮陵礼貌同她问好,目光又越到程萧昕身后,询问:“却不知这位是?”

    应亦骛并不作答,面上平静,实则只用余光小心翼翼窥着程萧疏的神色,可惜怎样也没能看出,或者说,他的目光再也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可不等他失落,程萧昕便一手推动道:“小蜧同六表弟介绍三郎罢?”

    此言一出,应亦骛的情况终于略有好转。

    他会怎样介绍自己……别扭称前夫?直呼其名?还是冷漠地报出姓名?

    在这样的时光里,等待得好难熬,应亦骛终于敢正眼去看程萧疏,却见他目光随意扫过自己,而后毫不犹豫答:“不认识。”

    应亦骛定定看着他,还未反应过来,脑中却已恍若在反复重复“不认识”这三个字,他语气和回答淡漠疏远至此,好像他们从未相识相爱。

    程萧昕见程萧疏如此绝情,一时也有些生气,出言道:“这是应家三郎,也是我义弟,今年在豳都名噪一时的怀远诗社便是他所创。”

    “原来是应表哥。”谢燮陵的神情并无任何变化,依旧维持着礼数,笑意不减。先前在马球赛时被注视良久,他早猜到此人身份,却不想这二姐姐竟如此维护他,不仅对此人与程萧疏的纠葛闭口不谈,只说建树,还转口收了这人做义弟。

    程萧疏却并不成全,还抬眼拆台反问:“我怎么不知道,母亲几时还为我收了位义兄?”

    他自小就混,在耍脾气的时候唯有程萧昕的话听得进几句,还甚少有这样悖逆的时候,程萧昕沉默一瞬,虽不见生气,却也难得不再迁就他,平和反问:“我是郡主,收了义弟也与母亲无关,几时还要知会你?”

    程萧疏不以为意,似乎还要回嘴,眼见着这两姐弟因着他剑拔弩张起来,应亦骛眼下已无任何立场去劝程萧疏,只得轻轻拽程萧疏衣袖乞求一个息事宁人,程萧昕却是屹然不动,静待程萧疏的后话。

    所幸在这样的窘态最终被谢燮陵打破了,他开口道:“说来怀远诗社的诗文我也读过呢,记得那篇《夏望》是应表哥所作?”

    他开口后,程萧疏果然不再说话,也未曾想到场面被他化解,应亦骛心绪复杂难言,一时竟然连答话也不想,但还是要将满嘴的苦涩往肚里咽,颔首:“拙作不过尔尔,劳六公子记挂。”

    “哪里,表哥无需自谦。”谢燮陵好似要真的同他谈论起诗文一般,却又点到为止:“《夏望》乃上流佳作,无一句描绘夏景,又句句透散清馨之意,现今虽已金秋,但再读之宛如还身在其中。我初来豳都不久,待有时机定要亲赴怀远坊同表哥谈论诗文,不知表哥可有闲暇?”

    并无

    “无事。”应亦骛摇头:“我一切都好,只是时常有些恍惚而已,不必为我忧心。”

    “应兄久在樊笼中,其实许久未品味过逍遥滋味了罢?”褚语海却从所知的一切中看穿他的心事,意有所指道:“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蓄乎樊中。此后一啄一饮,自由无拘,未免不是件好事。”

    其实他同转身走去先前传出议论声的方向。

    “小蜧又去做什么?”程萧昕见他忽然离场,不禁出声,然而应亦骛已是魂不守舍,无所用心,哪里会回话,倒是谢燮陵道:“表哥许是有他的事要做。”

    可是并未过去太久,应亦骛却为鸟兽飞起的声音惊醒,他循着声音传出的地方看去,却见靶场外的那棵林檎树摇摇欲坠,一时竟是什么也顾不得,跑似的离开靶场。

    两三个围场的仆人果真在砍那棵林檎,树身已有半截被刀斧劈开,另外半截很快也要沦为刀下枯木,应亦骛大惊失色,忙道:“住手!”

    下人呆愣一花三色,可他手中那朵不知为何缘故,半红半白,正好维持在两色之态,直到见他有抬眼之意,应亦骛方才不再多看,连忙也低下头,专心去写自己的咏拒霜。

    一篇行云流水写就,褚语海凑近见过他的诗,由心而笑:“看来今日魁首已定。”

    “其实我并无十足胜算。”应亦骛话毕,谢燮陵那边也恰好停笔,于是他们同时将诗文递于下人送进内室,不过一会儿,便也有人陆陆续续停笔走入内室之中,手中木芙蓉也一并交在了里头。

    可是直到大半的人都已选出了心中的佳作,程萧疏却还拿着手中那朵两色菡萏不紧不慢地把玩。应亦骛心中焦急,手不觉紧攥袖口。

    他知谢燮陵诗才并不逊于他,可他倒也不会妄自菲薄便觉自己会输,直白来说,其实今日他不在意输赢,只想知道程萧疏的选择。

    到尾声时,程萧疏终于起身去内室中走了一遭,出来时手上已无拒霜花。

    褚语海见他心事重重,不免开口:“应兄不必紧张。”

    应亦骛唯恐自己再直白些真遭程萧疏彻底厌弃,不敢多看,沉寂不久,下人笑容满面朝众人行礼,而后宣布:“应公子与谢公子花数一致。”

    应亦骛滞在原地,谢燮陵却是先反应过来,将话说得漂亮:“今日能有幸与三表哥齐名,倒也不枉此诗。”

    应亦骛忽然嘴笨起来,不知如何回他,实则他满心满脑也却在想别的,程萧疏将他瞬,虽然暂时停了手,但并没有要因此终止的意思,反而解释:“这位公子,我们不过办差而已,您别为难我们。”

    应亦骛不常在猎场中狩猎,他们自然不认得他,应亦骛只问:“办什么差?”

    沉默片刻,大约是看他模样着急,最终还是有人答:“哎,实不相瞒,其实小人也不清楚底细,似乎是程五公子听人说了什么,转头便叫我们砍了这树,我们也不好违逆他的意思……”

    程五公子让砍了这棵树?

    应亦骛抬眼看去,林檎树并不算高大,结的果已然开始泛红,珊珊可爱,去年吃下也算香甜。眼下却因为被砍伐而晃荡下许多果实,树上鸟窝也随巨动摇下,好不凄凉。

    程萧疏……要砍了这棵树?

    砍掉?他分明不记得,那就是只连听闻与存在都厌恶不已?

    应亦骛哀凉丛生,久久不能言,而后他颓然地转过身,不再阻拦。

    “若是五公子的意思……那照做罢。”

    一颗红果滚落在他脚下,应亦骛将它捡起擦净,轻咬一口,酸涩难言,令人落泪。他顺着迎平野吹来的风走去,一口口吃尽这颗林檎。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第六十章:

    天守节过后,应亦骛颓丧不已,更不愿出门,整日在家中作诗作画。应亦罗自出了应府后便开始亲手打理白姨娘为她留下的铺子,她在经商方面很有天赋,生意蒸蒸日上,故而他现今倒是无需为生机所担忧,只是神采看着不好,终究让文氏与应亦罗都难以放心。

    幸好这日她们终于盼来诗社中文人的信,邀应亦骛明日去城郊多宝楼赏拒霜花,应亦骛原本准备推拒,可到底抵不过母亲和妹妹不断的劝慰,最后在赏花当日清晨才决定前去。

    十月露重风寒,拒霜花叶却葳蕤如夏,向晚而绽,花色红白相间,烂漫烧秋。应亦骛见着漫无边际的拒霜,露欺凌寒却仍然艳丽风姿,一时间心情有些寂寥。

    闭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如此更不能辜负这独占深秋的浅红颜色,于是应亦骛尝试将心放空一些,散步其中,如此方才略有诗兴,只是猝不及防间,肩头被极轻地拍了拍,回首一看是褚语海。

    他很知道进退,现在已然收回手,规矩地站着:“应兄。”

    应亦骛勉强拿出笑容:“是你写的邀请?”

    褚语海笑了,似乎很是开心:“应兄认得我的字?”

    为他改过这么多诗作,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应亦骛不语,流连花树下:“他们都在多宝楼上,你怎么下来了?”

    “我同应兄旷野间,乍一听却有如鸟儿鸣叫。

    可显然并不这样简单,不过多久,数十只鸟落在他们周围。

    程萧疏看着不惧生跳上自己腿上的麻雀,思绪不禁回到在那劳什子鸟房里的情形,迷惘与陌生再度浮现,谢燮陵清润的声音又将他拉回去:“你似乎真的忘了。”

    “嗯?”程萧疏更不解:“我们从前不认识吧。”

    “虽然不认识,却也对你爱鸟之名有所耳闻。”谢燮陵垂头,伸手到那只活跃于程萧疏腿上的小麻雀,不知是他亲和还是有别的法子,那只麻雀果然轻俏地跳上谢燮陵的掌心。

    他稍稍逗留。

    ——

    二人信步于拒霜花林中行走许久,应亦骛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赏花时眉间郁气渐渐散去,忽然道:“先前与你谈到老庄,有些悲切,但我细想过后,发觉其实我非泽雉,从前亦不在樊笼中。”

    褚语海有些意外于他的突然,面色不解,应亦骛却是豁然开朗,不再多言:“我们上楼去?不要叫他们久等了。”

    可快乐并未到来太久,只一上楼,应亦骛便瞧见了自己不愿见到的人,谢燮陵在众人中央,众星拱月,正提笔作诗,他每每落笔,便引来数声赞叹,待一首《任东风》写成,满堂喝彩,无不惊叹。

    待众人的赞赏声都如潮水般渐渐褪去,只余静静品析之意时,一道突兀的掌声却经久不散,不知从何处而来,盘旋在众人耳畔,其实有些令人生烦。

    应亦骛同周围人一般环顾四周,依旧未见其人,直到谢燮陵仰头笑着唤:“表哥”,他才将目光一并移去。只见程萧疏坐于梁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明明做“梁上人”算作十分不雅,可应亦骛此时竟只觉得他潇洒英朗,俊挺非凡。

    程萧疏停了击掌,笑道:“谢燮陵,写得很好啊。”

    他的夸赞过于朴实童真,不比先前任意一句美好,可就是这样一句话却让谢燮陵面露微笑:“表哥说我写得好,那我就当真咯。”

    他这句话好亲昵,细想可以品味到情人间的揶揄,应亦骛不自觉紧张地盯着程萧疏的神色,却见他并未露出冷脸,且还回以一笑,而后从梁上轻轻松松一跃而下,“其实我不识字,更读不懂诗中意味,但既然旁人都说你写得好,那定然不会差。”

    谢燮陵自人群中走出,独独停在他面前,话中密切已然十分明显:“表哥嘴真笨……我教表哥说话吧?”

    “我母亲说我不用学这些。”程萧疏不以为意:“不过你要是想吃苏娘做的玉露团,我带你,走不走?”

    “自然要去。”其实不必再多言,谢燮陵回头向众人歉意一笑,他神色中的甜蜜刺眼,应亦骛连忙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更生怕他注意到自己。先前已经狼狈不堪了,方才还要到何等模样才足以明确失败?

    可不等他回神,身旁的褚语海却先朗声开口:“早听说平康坊中苏娘所做玉露团是一绝,可惜美味难求,恰逢今日赏花雅事,不若请程五公子暂时割爱,以玉露团做彩头请在座诸位斗诗?”

    程萧疏并不回答,只看向谢燮陵,他倒也自负才学,毫不畏惧,更不太愿错失这个在豳都文人中扬名的机会:“那就请表哥割爱了?”

    “随意。”程萧疏找了个案坐下,道:“反正带上四姐,玉露团天天都能吃到。”

    众人一时跃跃欲试,皆在言谈,应亦骛却在嘈杂人声中想到条毫不相关的。

    原来程萧疏喜欢吃玉露团吗?

    ……可他却从来不知道,从前也未关心过。

    他的落寞自然被褚语海看了个一清二楚,出口提醒:“应兄。”

    应亦骛抬眼回神,隔着重重人影,正好对上谢燮陵略带打量的目光,而后对方便移开那双好看的眼,道:“其实斗诗一时也难分上下,只怕赶去平康坊时苏娘都不愿见人了,不若大家各撷一朵拒霜,再写一篇咏拒霜置于内室,最终得花最多之人胜之,再将今日诗文整理成集赠予诸位,以娱今日之乐,如何?”

    他的提议有一番雅趣,又许了诗集一说,再加上程五“新欢旧爱”在此,实在有得乐子看,在座文人中更不乏爱看趣事的人,故而只叫众人即便心知是为他或应亦骛铺垫声名也愿参与,倒没有不应的。多宝楼中的下人也识事地很快捧着一整托盘的拒霜花上前,以便众人娱乐。

    此时众人皆专心作诗,应亦骛终于寻到时机,不由抬眼去看程萧疏,却见他已然从托盘中拿出一朵拒霜,正捻于手中垂眼打量,好似浑不在意。

    拒霜一那朵花放在了哪篇诗作面前?

    下人向众人公开了应亦骛与谢燮陵的诗作,又是好多夸赞,应亦骛却再不能待在其中,很快借故离席。

    可当真的走出外头寸寸将他的心切割剥开。

    “垛子神答道:当然有恩,平日我在靶场,你从来没有射中过我一箭。怎么样,好笑吧?”

    ……

    “当然,我一定会来的。”

    离开平康坊,走上街道,今日好像格外冷。是了,过了十月便就入冬了,彼时黄草乱云,白雪回舞,再不久又是新的一年,他就十八岁了。

    “你别听了,耳朵长着做什么的?”

    ……

    “程五,你简直卑鄙。”

    他未驾马,迎着风继续向前走,孩提自他身边打闹而过,妇人与丈夫携手笑语远去,这豳都中高墙堵堵,之下却自有平温的幸福。

    “果然是不爱读书的人,教说话也只会教婚书上的东西。”

    ……

    “你真好……好好,我好开心。”

    可是十八之后再两年就要及冠了,太子不会善罢甘休,朝堂上风云变化,不知明日又是何景象,他任性这样多年,总要担起更多责任,不能视母兄的举办艰难而闭目,不能置姐姐的苦楚而罔顾。程萧年前些日子给他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上天成全,程萧疏站在栏杆边远眺山林,恰好回首。

    见着是他,程萧疏移开目光要回去,可应亦骛再止不住心头百般情绪,紧张得颤抖出声问:“你选了哪篇诗?”

    程萧疏想迈步,想全然不犹豫地离开,可是……他好像要哭出来了。

    于是他回头笑,仿佛在笑应亦骛不自量力,也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表情:“自然是选六表弟的诗。”

    听到他话的一瞬,应亦骛眼睫颤动,果然忍不住紧咬嘴唇。

    快走,程萧疏心底的声音催促他,快走。

    真当那两滴泪水落下,他知道自己就完完全全走不掉了。

    想到便要做到,这次他当真直接离去,而应亦骛定定站在原地,未有任何动作。好久之后,他方才缓过劲来,迟钝地擦开脸上的泪渍。

    待人都散去,侍从进入内室清理一切。

    暖光越窗,照影清晰,那篇署着应亦骛姓名的咏拒霜下,静静躺着一朵与众不同、一花两色的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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