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午间,应亦骛又在浑浑噩噩中醒来。

    冬日已悄然走近,外界寒风凛冽,其声呜呜。而脑中仿佛只剩下一句话不断响起,重复着告诉他,说“忘掉我吧”。

    忘掉我吧。

    好多人围在榻边,关切地看着他,可是应亦骛听不见周围唤他的声音,手指徒劳地抓住锦被,心如死灰。

    程萧疏还活着吗?

    还是真的如他们是所说,他患了癔症,疯魔到胡思乱想,也时日无多?

    应亦骛重重闭上双眼,气若游丝,兀自说:“我没忘。”

    从没有忘记过。

    前头三年他可以当程萧疏是大混蛋,是大王八蛋,却不能将他忘却,后头三年则几乎每夜都梦到,渴望留在梦中再不醒来,于是一睁眼便只能独坐在床榻上流泪。

    在平和的岁月中哪有不去的道理,应亦骛连忙颔首,谢过内侍后匆停在他面前,面容依旧有些憔悴,显然还并未从程萧昕离世的悲伤中缓和过来:“我听说叔夫病了,来看看他,是怎么一回事?”

    应长天摇头,答:“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父亲似乎在外头受了惊,最后是褚世叔和乔世叔将他带回的。”

    元凭陵到底也是小孩,并没有途径知晓详情,陪同他一并去看了应亦骛。

    他仍然在昏迷中,身体其实康健,至于为何不醒来,大夫说他大概是因为魇症,安神的汤药灌下去也无甚用处。

    应亦罗原本还守在这儿,刚因着急事离去,文氏也因年事已长,力不从心,无法一直守着,现下榻边便只剩下褚语海一人。

    见应长天来,他挤出个勉强的笑容,掩过面上的忧心忡忡:“长天,你放学了?”

    “辛苦褚世叔了。”应长天问:“父亲依旧没有醒转的迹象么?”

    “不算辛苦。”褚语海摇头:“他先前偶尔还会出声,这一个时辰却是连梦话也不说——”

    他的话音并未全然落下,应亦骛已忽然出声:“……程萧疏。”

    褚语海一时凝住,无言地放开原本握住应亦骛的手。

    是了,先前他心心念念的梦话只此一句,便是现下他心中所想、口中所念。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寂静中,半晌后,他又念出这样一句。

    褚语海低下头,越发窘迫,好在应长天反应过来,道:“褚世叔也守了父亲许久,甚是辛劳,不如您先回府歇息,待父亲醒来我差人去府上报信。”

    他确实也泪。

    应亦罗见他病容苍白,双眼空洞无神,神情呆滞,轻轻张合着嘴唇,此时竟然连话也再说不出口。

    应亦罗却是已经明白过来他在唤什么,不由一阵心疼,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也泪如雨下:“哥哥,不要唤了,他已经死了,不会回来了。你将身子折磨成这样,叫我们怎么办?我和母亲还有长天都等着你好起来,你真的要抛下我们吗?”

    是啊,母亲和妹妹还有长天都等着他,他们都在为他挂心,他是他们所牵挂之人。

    ……曾经他也是程萧疏牵肠挂肚之人,可如今却要他将他遗忘。

    忘却。

    恍若这个世上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一般,他没有在天守节上遇到一个带着蛇面具的小孩,没有和他约定来年再见,他没有给自己一串林檎,自己也不会再多年后再想起。

    秋闱过后的上巳节,他也没有在缕月园里遇到一个盯着他看的纨绔,春风得意夜,没有将一张地契拍到那人脸上,在大理寺牢狱的晚上,并没有人来救他。

    ……

    躲避也好,强迫也好,性高也好,庸俗也好。

    忘却所有碰撞激荡,互相折磨,所有争执。

    忘却所有柔情蜜意,心心相映,所有温存。

    去寻一个同他与几分相似的人,继续从前的生活。

    仿佛遗忘已成事实,立刻就要兑现,应亦骛连忙摇头。

    应亦罗感受到他的挣动,慌忙地叫人去请刚刚歇下的文氏,应亦骛却不停止自己的摇头,泪珠自漆黑的眼眸中一颗颗涌出,嘴中依旧喃喃不停。

    他好想去北地啊。

    现在就想去。

    他不该。不该犹豫那样久,不该质疑那样久,不该愤懑那样久。

    程萧疏……不要忘记,好不好?

    文氏听了消息,也连忙赶来,她们同医师说完话,再入屋内,却不见榻上的人。

    再匆忙寻找,却见应亦骛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硬生生走到廊下,此时一手支着梁柱,摇摇欲坠的模样。

    文氏连忙上前扶住他,泫然欲泣:“三郎,回榻上罢?医师来了。”

    应亦骛只否决,答:“书房……”

    他病成如此模样,众人哪还会逆着他的意思来?当即将他搀扶至书房内,却见他翻找不停,终在无数书籍下拿出了一张经过折叠的画像。

    应亦骛的心在力支起手拍拍他的背,问:“如珍怎么了?”

    “世叔不要走,”他抽泣着擦眼泪:“我再也不和长天哥哥生气了,世叔别走……”一句话未说完,眼泪竟然又啪嗒落下,而后呜哇大哭起来,死死抓着应亦骛不肯放。

    应亦骛有些出神,在一众人的关切声中,渐渐又闭了双眼。

    再一次醒来,四周寂静。他以为周遭无人,松一口气,却听元凭陵唤道:“五舅夫。”

    “凭陵?”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先前醒过一回的缘故,虽同样虚弱,但是此次他的脑中要清醒许多。

    “长天他们刚向舅夫你行完礼,现在外忙订亲宴,我来看看舅夫。”他病成这样,半边都踏入鬼门关,叫人看着是在于心不忍,元凭陵紧握双拳,在元府犹豫这样多时日后,终于决定开口:“舅夫,您千万要振作些……我五舅舅,他其实还活着。”

    ……

    他握住应亦骛的手,闭目道:“舅夫,求你了,长天不能没有你。待你彻底好转,我便请五舅来看你,你定要好好顾惜身体。”

    元凭陵音量不算太高,但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可待那话说完后,应亦骛耳边仿佛只余嗡鸣。

    程萧疏还活着。

    是哄骗,劝慰,还是由衷?他侧头看向元凭陵,男孩神色真切担忧,是一贯被教出的君子模样,不似说谎。

    所以那日并不是幻想,也不是他发了癔症,是程萧疏亲口对他所说,他要自己忘了他,他并不想被自己所记得。

    连被自己记住……都令他如此不能接受么?

    胸膛忽然绞缩,接着仿佛都被硬生生撕裂开来。他先是轻轻笑出声,再止不住般大笑,越发大声,声音怪异凄惨,状若癫狂。

    ——

    今晨与谢燮陵一并从太皇太后宫中离开后,外头正好下起雪来,李谨槐停在宫阶之上,不由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不经意侧头望去,发觉身边的人有些出神,那些遥远飘渺的思量里,似乎透露着些许柔和。

    他与谢燮陵互相看不上,这些年来两人在平日中唯一的联系便是太皇太后。只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近年来又遭遇太多打击,身体早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也越发放心不下他二人,先前更是直接抓着两人的手直白地透露出想要他二人生育皇嗣的愿望。

    “你在想什么?”李谨槐为他的神情所触动,不禁问。

    谢燮陵回过神来,将头撇开,冷声答:“在想心中思念的人。”

    李谨槐为他这直白的回话所哽住,他自然知道谢燮陵同他一般心中有人,只是从未想过有一日,这人会这般毫不遮掩地说出来。

    但他并不生气,反而大大方方同人密谋起来:“你可以同朕说说是何人,朕甚至可以将他召进宫里来,叫他做个男宠也——”

    “不必了。”谢燮陵闭目直接打断他。

    李谨槐无比纳闷,心想这人近来真是不对劲,莫不是吞了火炭。

    不料谢燮陵倏然睁眼,独自走下宫阶,大约是风雪声有些大,致使他的声音也略显空寂,飘飘然到李谨槐耳边。

    “那个人此生此世都不会思念我。”

    他独自站在原地,没大认真地想了想,大约从中咂摸出来几分求不得的意味。

    谢燮陵这样的人也有求不得的?看来天下并不尽是眼瞎之人,还是有人耳聪目明看不上他的,李谨槐如此寻思着,终于看乐子般喜滋滋地也离开。

    信步到梅园折了几枝梅花,又怀抱着叫人驾车去东宫,李谨槐将红梅放入昔日太子所居殿的花瓶中,自个儿坐下温酒,只觉逝者如斯夫,难舍却终将离去,喝得朦朦胧胧。

    梅香酒香交融,笑容,对于并不相熟的皇宫全然不怯弱,还主动同他说起话来:“陛下应当稍后就到……”

    在谷家学堂时为他授课的师傅已是当朝大儒,其实并不逊于现今这位老师,但讲为臣之道与为君之道终究不同,只比先前更加枯燥。应长天听他说完,侧头一看,小皇帝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不过陪衬,早早便睡了过去,荆祎则漫不经心地咬着笔,不晓得神游到何处。

    午膳三人一同用过后,他被程萧疏召见,对方刚刚处理完政务,但神色并不见疲惫,注视他时还略有些审视:“他将你教得很好,你学问不错。”又问他:“可还满意你的伴读?”

    应长天答:“还缺个人。”

    “你要怎么样的?”

    “有分寸,懂约束,如明镜。”应长天主动提及:“凭陵哥哥就很适合。”

    “他不行。”程萧疏答。

    应长天凝视着他,二人对上目光,并无人主动退让。

    元凭陵是二姑姑的独子,此人定会优待于他,伴读既是陪他读书,也是为他选出日后的肱骨近臣,若元凭陵都要在其中被不晓得谁更胜谁三分,他又不觉想,要是小五在就好了,他酒量好得很,次次都能将自己喝得难醉如泥,还能稳稳当当地叫人给自己收拾好,就像全然没醉一般。

    是了,若小五还在的话,这几日正是他的生辰,自己没准还能同他喝个畅快,醉死方休。

    如此,心有所想,便不觉举杯笑:“小五,槐哥敬你!”

    一干二净后,又将酒盏移向别处,笑得愈发开怀:“萧若,敬你!”

    “萧年也来一杯……”

    ……

    最终他涕泗滂沱,伏在案上向前递盏:“太子哥哥……我敬你。”

    醉意正浓间,门骤然被推开,寒冽如刀的冷风席卷而来,吹得浓郁的梅香酒香散开,他一阵激灵,不由清醒三分。

    而内侍的通报则叫他更清醒了。

    “陛下!那辛贼并了黔州叛军后又私自撤军,军报传来时他已到了邓州!”

    第八十二章:

    晋。江反得迅猛,并锐不可当。

    他不知从何处寻了个小孩,称其为当年四王叛乱时康王所留血脉,并拥其为帝,以黔州及周边十余州府为据,领大军浩浩荡荡攻向豳都。

    收到军报的第二日,噩耗又来,称整个安南已向新帝投诚。

    大臣在下方闹做一团,骂晋。江和荆瑞渊早有勾结的有,骂安南众州府不臣之心已久的也有,而李谨槐坐于龙椅之上,出神良久,只想嗤笑。

    他竟不知,自己一手提拔起了一个反贼……

    朝廷能募集的人都交到了晋。江手上,现又有荆瑞渊的兵马做携,更何况晋。江到邓州已是前些日子的事了,距豳都想来并不远,抵抗成功的可能其实太小。

    最终只议出一个结果,是先差人去向晋。江议和暂做拖延,再通知各州府募兵牵掣,待事态稍缓,再做处理。

    可不过一夜,朝臣所选出的守了许久,又是血肉长成的心,哪里再禁得住一次接一次针扎的痛楚,更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也顺势同他们告别,而后离去。

    应长天照顾完他父亲后,同元凭陵静静退出他屋中。

    两个小孩儿聊了些近况,元凭陵有些忧心:“,他也想方设法教自己读懂程萧疏那时的绝情,绞尽脑汁教自己想清楚对方未说明的话,而后追悔莫及,却发觉再无挽回余地,最终吞声饮泣、万箭攒心。

    他好想程萧疏啊,真的好想。

    累积数年的思念在一瞬决堤,他实在无法抑制收回,只能眼看着一切蔓延开来,满地狼狈。

    “哥哥。”应亦罗察觉到他抓握住锦被的手,反握着他的手掌,“哥哥,你怎么了?”说罢又忙叫身后的侍女去叫医师来,紧张万分。

    他在想念什么我不会杀你。”

    李谨槐骤然睁大眼。

    他眼底迷茫、惊恐、怀疑,而后渐渐转为复杂的喜悦,皱着眉头笑出声:“……小五?”

    “是我。”程萧疏淡声道:“槐哥,好久不见。”

    他褪去少年时的骄矜华贵模样,现仿佛一柄置于寒涧风霜中饱受磋磨看似钝拙实则锋利坚韧的刀剑,叫李谨槐竟都不敢相认。

    当年以为见他最后一面,还是自己被贬去永州时,如今倏忽七年,再见江山貌改,物是人非。

    故人相见,如此情景,真是千般万般心绪都说不出口。

    李谨槐只步步走下天子座,他步伐不稳,却依旧停在程萧疏面前,最终紧紧抱住身前的人,闭目无法松手,泪流满面:“你竟还活着。”

    说来好笑,明明就在身边,他却未能察觉,如此算得上什么兄弟?

    “不止我。”程萧疏只从他的拥搂中退开半步,李谨槐愣怔看去,却见一个女子也从殿外进入其中,身形面容,正是程萧若。

    “哭什么?”程萧若抬手细细擦掉他面上的泪水,一如儿时他们无忧无虑的时光,她又握了握李谨槐的手,最终也还是未能笑出来,只闭目说:“小槐,你走吧,我们的仇人不是你。”

    他们的仇人早已死了,无仇可报,却不能不报。

    宫殿中冷冷清清,李谨槐凝视着面前的两个人,忍不住又笑出声。

    他拍着大腿,一边笑一边往后退:“我走?走去哪儿?”

    程萧疏说:“天大地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如他旧时愿望,做个富贵闲人也好,做个闲云野鹤的假道士也好,去踏遍山川湖泊都好——

    李谨槐却骤然吼道:“这是太子哥哥留给我的!我怎能弃他而去!”

    他说罢便拔出一旁剑刃,毫不犹豫抹喉而去,程萧疏抬手要拦,却被程萧若先一步抓住按下。

    程萧疏惊疑地望向她,她却只微微敛眸,看不出悲喜,定定看着李谨槐的喉管为刀刃所破,鲜血喷涌而出,方才闭眼:“……让他去吧。”

    他如《参辰赋》所写,魂魄飘摇越空,去与所爱之人相会了。

    ——

    建德七年,帝谨槐重病难医,驾崩于紫宸殿中,传位宗室,依他所愿,将其同先帝陵墓相依修建,史官著书,大赞其兄弟怡怡。

    次年二月,新帝李恩登基,更年隆永,拜谢氏为太后,封将军程萧疏为穆王,在朝辅政。

    起初异议四起,朝臣半数不愿上朝,除黔州、安南外多处有小叛乱。但程萧疏手腕强硬,又掌握兵权,勒令三日不上朝便诛三族,又将各处叛乱歼灭后,再无人敢质疑。

    现今朝中又有谢相表率,更是日渐稳定。

    朝会前夜,程萧疏与谢相会面过后,前往紫宸殿。

    新帝李恩不过十岁,性格懦弱,见他还有些恐慌,只小声唤了“王叔”,便不再说话。

    程萧疏注视着面前的帝君,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陛下可还适应宫中生活?”

    李恩自然忙不迭地颔首,又问王叔有何吩咐,程萧疏早已差人拟好了追封父母兄姐的旨意,眼下只不轻不重地拍拍他的肩,道:“陛下无须担心,臣自有安排。”

    李恩惧怕他,程萧疏也不欲同此人久待,屏退一众侍从,迈步出紫宸殿后,俯瞰高阶下众殿,不由喃喃出声:“娘,这便是你寻求的至高之位么?”

    宫中冷清孤寂,唯有一片中天月亘古不变。

    娘。他跨下一步台阶,在心中交待。

    往后我会叫更多女子入朝为官,直至有一日不再限于勋贵中。不会再让后世有同你一般抱负才干的女子再如你一般被桎梏在女子身份上。

    不知跨开几步,他又想,耶耶……穆国公府我叫人去修缮了,你的那些宝贝,我会找回来,叫人保存好,不会再弄丢,你放心吧。

    还有大哥大嫂,我给你们立了衣冠冢,是合葬在一处的,不要担心,我才不敢将你们分开,听白哥哥现在也不错,赤寰……我也很想他,他若还在,想必很厉害?我一定给他封个最好当的差。

    程萧疏不知不觉离了紫宸殿的台阶,可悲痛至极,泪水却也无法流出。

    姐姐,我会照顾好凭陵的。你在意的人,我也会有所关心可我还是想念你,你若是还在,也许我们都会好好的……

    还有哥哥。无法落泪,他便只能努力勾起嘴角,骂道:“还说到八十岁还要背我,什么骗子,害听白哥哥也得等着你。”

    七年,他对他痴情得很么?现在长天和如珍都定了亲,你还能做出这事来——”

    “什么赐婚?”不想应亦骛直直盯着他,而后皱眉,迷惑不解的模样:“你说什么?”

    谷静濯如鲠在喉:“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知道程萧疏就是晋。江,知道他好似一个笑话被耍来耍去,还是知道自己已经被摒弃,被视若敝屣?

    谷静濯眉心一跳,只觉这两人脑中有大疾,自己实在是无法理解:“你当真不知?程萧疏下旨要我和他和离,宫中的内侍同我透了另一道拟好的旨,说明日便给你们赐婚。”

    他顾不上身份,气得昏头,没好气道:“你能不能管好你家的王八?”

    赐婚?

    给他和乔煊柳赐婚?

    应亦骛怔在原处,呐呐失语。

    原来他还这作乐的意味,应亦骛自嘲一笑,泣声却越发难以抑制。

    ……

    “你若同我一起,他们不敢这样对你。”

    “我邀你的话,你会来吗?”

    “已经燃到天明了,你我注定长长久久,白首到老,现在吹有什么用?”

    “你厌恶我,自然看我哪哪不顺眼,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不会合你的心意。”

    “骗子。”

    “我十恶不赦,做你孩子的父亲想来也是玷污。”

    “我们成婚那天……你有没有一丝开心?”

    “无非是你忽然与我分开,还未适应而已,待时日一长,你再觅良人,自然不会如此。”

    ……

    “忘掉我吧。”

    之后,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醒来时,外界残阳如血,他依然靠在那样以为吗?觉得自己始终对乔煊柳念念不忘?或者只是他的讽刺?还是报复?对于多年前落水那事的报复?

    ……程萧疏当真如此厌恶他吗?所以至今不来见他,也不想他,那他为什么当时还要见长天……他是不是在怪自己,怪自己在南林围场时没认出他?

    思绪千万无法理清,而后泪水夺眶而出,竟心碎一般。

    他本就方才好起来,面色苍白如纸,神情恹恹,这猝不及防地落泪将谷静濯也吓了一跳,一时呆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去推应亦骛:“你若不再惦念他,便快叫那混蛋去把旨意撤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说罢便抓起应亦骛的手,将他向外带去:“走,随我入宫去说!”

    他被带上车马,一路失神,可谷静濯哪会顾及他的情绪,只将程萧疏翻来覆去骂了百八十次,下马车他依旧被谷静濯抓着手,直至宫门方才被松开。

    谷静濯问穆王车马,禁军并不敢答,他气得焦急,去听见一道女声唤:“三郎?”

    他同应亦骛一并侧脸看去,却见程萧若翻身下马向他们走来,问:“可是有什么事?”

    第八十三章:

    程萧若带着应亦骛进了宫中,直奔紫宸殿,问殿外的侍从:“穆王可还在陪陛下?”

    内侍知她身份,并未隐瞒,颔首称是,又要进去通报,却被程萧若拦下:“去去去,不必你扰他,我自个儿带人进。”

    内侍有些为难:“穆王只说许您无阻,却不知这位大人是……”

    程萧若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如此说明,只笑斥:“此人是穆王妃,你竟也认不得?”

    此言一出,内侍不觉皱眉,愈发紧张:“大人勿怪,奴婢却不知穆王已婚配。”

    从前相处过大半年,应亦骛知道她坏,就爱看人笑话,可即便心知肚明,在听到此话时还是不由难受,想做辩解都难以出口。

    所幸程萧若虽有心看戏,却也不会将人逼到极点,这一番后又道:“好了,总之有我担着,你怕什么?”说罢便拉上应亦骛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内侍也不敢拦她,着急地“哎”了一声却只能默默随上,直至二人完全步入殿中,程萧若主动先行了礼,应亦骛心中一阵酸楚,却忙跟上礼数,不敢抬头。

    殿内一时沉寂下呢?思念什么啊?如今没有程萧疏,他也尚且能过活不是吗?

    除却程萧疏,他明明还有那样多的选择不是吗……

    是啊,他可以忘却程萧疏,他可以去寻其他的倚靠,就像他抱着晋。江的时候。

    倏然间,应亦骛又睁开双眼,顺着脸颊却不禁落下一行清议和使臣便在府中遭遇暗杀,豳都仿佛已变作他人掌中之物,再派使臣,则被晋。江直接斩于阵前,一时人心惶惶,朝臣无不惊恐。

    建德七年岁末,晋。江拥新帝领军攻入豳都中,禁军徒劳抵抗不敌后,皇宫被围,李谨槐坐于殿中,见陌生的内侍进来恭敬禀报:“怀远将军求见陛下。”

    这时还给自己体面,自己要谢他么?李谨槐笑笑,挥手道:“请他进来就是!”

    不过多久,一个挺直的身影出现在殿中,又向他行礼,李谨槐细细打量过此人后,又靠回座上:“起来吧。”

    晋。江方只是时隔七年,他不晓得这是不是才算真正的与程萧疏重逢。

    眸光流转闪烁,他似乎变化不大,又好似全然不是从前那个人,和和离后的那些时日一样,陌生到好像素未相识。

    他有落泪的冲动,好在被自己生生压抑下去,头脑稍稍运转后,发觉自己也不是全然无措,竟还能说出话来,尽管事实如此,但仍然不想叫自己的语气过分像乞求:“还请您撤回旨意,我无意拆散他人姻缘。”

    他想自己大概并没有说什么强人所难的话,可是周围又寂静下来。

    半晌后,程萧疏说:“好,没有别的了吗?”

    “没有。”应亦骛捏紧手心,“多谢穆王。”

    程萧疏没有理会他的谢意,只接着说:“待过些时日,我会差人接应长天回穆王府封为世子。”

    昔日的穆国公府还在修缮中,寿德长公主府早先修完,程萧疏如今就住在那处。

    这次他的开口要艰难些:“我以为……”

    他以为。其实他早就不那样以为了,可他为什么还要故意这样说?盼望和能和面前的人能多说上两句话?

    “我知道。你养育他不易,他其实只与你才算是父子,与我不过有些血缘纠葛。”谈及应长天,对话便不会如此轻易结束,程萧疏缓步离开殿外,应亦骛只得跟上,直至周遭再无侍从时,听见他缓缓接道:“在你之前,我同他谈过,他愿继承一切。”

    应亦骛不由苦笑。如此,他确还在长天之后才知晓此事,真是一堆人中最愚蠢的那位。

    “你可以提出任何补偿。”程萧疏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对方的怅然可应亦骛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还在努力,他还想从其中看出一丝眷恋,一丝不舍,可是春意花绽柳扬间,对方却如枯木一般,感受不到这盎然生机。

    他不由摇头:“……不要。”

    如果程萧疏已经与应长天达成共识,那他绝不阻拦,可他并不想从应长天身上获得任何。

    “什么?”程萧疏问。

    “我不要。”应亦骛一字一句道:“你将他带走就好,我什么都不要。”

    ——

    三月末,新帝登基后,局势渐稳。

    世子长天奉诏进宫,同当今陛下一并进学,还未到殿内,便见一只乌云盖雪的狸奴忽然从屋檐上掉下,还未落地又被一个一并跳下飞快的身影接住。

    那男孩同他差不多年岁,看面相约莫有些胡人血统,挺鼻深目,放了怀中接得稳稳当当的狸奴,侧头同他一笑,爽朗道:“见过世子,在下荆祎,往后便是世子的伴读了,先前那小狸奴没吓着世子罢?”

    荆祎?荆瑞渊随穆王入豳都后,便从乱臣贼子摇身一变做了武元侯,这荆祎正是他的独子,应长天淡淡一笑:“未曾。”

    荆祎依旧否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应长天说:“我和谷家已有婚约。”

    “你日后娶他做个贵君,我并无异议。”程萧疏答。

    谷家曾经辉煌一时,却短暂如流星,只在世家中刚刚站稳,自新帝登基后又日渐式微,结亲其实可有可无,程萧疏自诩已做出让步。

    扪心自问,应长天也并无异议。

    如珍和凭陵哥哥虽然性格迥异,但在他心中并无高下之分,且先不提有此人要求,只说形势,元家算作清流,在如今更适合他。

    可不知是不是生性中便有的敌对意识,即使心中已然认同,他也想刺他一刺:“你昔年与我父亲结亲时,怎不见你如此权衡?”

    “因为我不用做皇帝。”程萧疏直白答。

    他在这个年岁时纵有思量,但大多数时还在玩乐中,并不掺入世事,大抵是生长环境的缘故,应长天所呈现出的心智狠辣叫人惊喜,也叫人哑然无话。

    应长天默然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问:“你今日能不能随我回一趟应府?”

    ——

    新帝登基后,应祯荣被外调,预计数年都不会再回豳都,乔夫人近来都忙于内务搬移,听下人禀报昔日文氏搬出府中时还漏了个箱子,恰好乔煊柳又来看她,便叮嘱着他将这箱子一并送去三门巷。

    上次一通荒谬事后,他已许久未和这位挚友见过面,其实也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但到三门巷后,发觉应亦骛只是略有憔悴,又放心了许多。

    将箱子送至又叙话片刻后,原本准备离去,但文氏叫住他,同他详细说了应亦骛近来的情况,听得乔煊柳不觉皱眉,暗暗心惊,折返时却见应长天站在忍冬花架下,不知何时回的应府。

    “乔世伯。”他朝乔煊柳笑,主动问:“这些日子我未去学堂,如珍没闹罢?”

    哪里,当然是闹得翻天,只差将他耳朵吵起茧了。乔煊柳摸摸他的头:“你方才回来的?要不要同世伯去看看如珍?”

    “今日恐怕不行,”应长天摇头,又问:“世伯可是有事?”

    “我听你外祖母说,你父亲不太好。”乔煊柳面露忧色:“便想来劝解一二。”

    “父亲刚去书房。”应长天笑笑,并未告诉他有人已经进去了的事。

    乔煊柳闻言,自然去寻了应亦骛,应长天则转头去应亦骛院中喂鸟。

    他听文氏说,应亦骛虽看似正常,但其实自长天离开后,整个人便像失去了精神一般,常常独自呆坐良久,问话要许久才能答出来,叫人看着十分心疼,可又无能为力。

    “亦骛,”乔煊柳总算见着他的身影,可惜嘴笨,也不知道安慰之词说了多少,究竟有没有笑,最终只见应亦骛轻轻笑了下,淡然摇头:“我没事,不必为我担心。”

    他这哪是没事的模样……

    乔煊柳还想开口,却听他轻声道:“乔兄,其实从前我确实有仰慕过你。”

    他的话来得突然,乔煊柳也不由怔住:“啊?”

    应亦骛却云淡风轻地说:“是真的。你自小待人便好,有倾世之才,你我还有同窗之谊,所以我仰慕你。”

    他平和道出这一切,无非是自己心中也想得清明:“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比之所谓真正‘心爱’,仰慕并不算得什么。前些日子给你和兄夫添麻烦了,我实在抱歉。”

    原来是为了道歉,乔煊柳释怀道:“那有什么,你我都知道,我们始终挚友。”

    应亦骛颔首:“正是如此。”

    可惜他已经没有心力再谈,匆匆结束与乔煊柳的谈话后便回到书房中,独自打开那箱乔夫人托乔煊柳送来的物品。

    其实不过是些杂碎玩意儿,多是些废诗、废画。

    待手掌微微探寻下压时,却骤然触到一个极为柔软的物事。

    应亦骛有些奇怪地将纸张尽数取出,却见一件黑色的貂氅静静躺在箱底,任凭时光流转变幻,它从来在此处,从未有人察觉过它、将它取出。

    他的手抚过那顺滑的皮毛,记忆好似忽然回到了那个冬季。

    豳都雪花飞舞,他在怀王府中当值,将手炉递给程萧疏,后来他喝了酒,顶着满肩的白雪来找他。

    燥热的午后,他紧攥着程萧疏的手臂,将头埋在他肩上,最后披着这一身温暖狼狈回到应府,厌恶到作呕。

    而如今摩挲许久,像对着心底最软的那一块,他伸手拿起那整张大氅,侧脸静静与其相贴。

    放置多年,大氅已染上木箱的气息,不算陈腐,淡然清扬的是木头独有的味道,是时光步步走过的痕迹,唯独再没有属于程萧疏的分毫痕迹。

    肩膀不知在何时自觉抖动起来,其实他自诩不算一个过分郁结的人,因为有的人连哭泣都做不到,他却能常常落出那些水珠,思及此处,颇有些苦中张大氅上,无边无际的孤独忽然从周围蔓延开来。

    他在怔坐中,很符合他一贯以来的做法。

    徐涂温的叙话不知在何时结束,安静间,他听见程萧疏问:“他这些年过的不太好。”

    徐涂温细细想了想这句话,而后摇头:“并非,虽算不上荣华至极,却也不算太差?近年他又已入仕,与过去那位应家三郎算是全然不同了。”

    程萧疏并不答话,一枝望春花自窗外伸入窗内,花瓣微张,洁白无瑕。

    不,他过的并不好。

    他从前也许会去写《参辰赋》,但绝不是为先帝而写,是因他自己而写。更不会去画常棣,去画东宫、怀王府。他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徐涂温读不懂这人的沉默,只得直白地问他:“却不知殿下往后可还有纳妃的打算?”

    程萧疏摇头:“并无。”

    如此?徐涂温想自己大概明白了:“那可要按礼数再迎娶世子生父,毕竟殿下曾与他和离过,现今算没名没分,我想这会不会有些委屈他?况且为世子日后着想,也该早作打算。”

    “……”程萧疏一时无言以对,见徐涂温还等着他的回应,答:“不提此事了。”

    徐涂温有些惊疑,但并未多言。

    与程萧疏见过面离开茶坊后,他左思右想,还是觉着不对劲,于是趁宵禁前,连终于渐渐回忆起了梦中的内容。

    一只不知道怎样的鸟在空中飞呀飞呀,或许是白色的,或许是青色的,看似自由,其实他的天地很狭隘,不过一个笼子而已。

    有一天他意外飞出了笼子,以为自己自由了,但其实他不知道,他来到了另一个笼子里,只是这个笼子更大,但同先前那个,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在这个笼子里遇到了一条小黑蛇,起初小黑蛇很危险,总是动辄咬小鸟一口,还紧紧缠着小鸟不允许他离开,小鸟挣扎不过,讨厌小黑蛇。

    但在风雨来袭的时候,小黑蛇会支起他的身体,把小鸟牢牢圈住,为他挡住风、雨,不让小鸟被打湿,遭到风寒。在暑热时,小黑蛇其实也很怕晒,但他总会为小鸟留出一片阴影,不让小鸟中暍。

    夜晚很凉,小黑蛇会失去温度,小鸟便从一开始的谩骂抵抗到渐渐张开翅膀,同小黑蛇取暖,不让他冻死。

    在这方没有任何遮掩的笼中,他们互相倚靠着,又时而争吵着,小鸟总是向往着羽毛更缤纷的鸟,他想要追寻鸟群,小蛇不理解小鸟的想法,虽然也有很多漂亮的小动物喜欢他,但他却只爱小鸟。

    但最后的最后,那条小黑蛇终于离开了。

    第八十四章:

    春初时有祭祀,携帝完成祭祀后,程萧疏去看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只是踏入殿中,他才发觉谢燮陵也在太皇太后身边,方才退开一步,向谢燮陵行礼。

    谢燮陵垂下目光,对于程萧疏这样的举措,无疑有些想要自嘲,好在太皇太后察觉到两人的心事,及时开口:“好啦,小蜧来坐吧,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还向他行礼?”

    有万千种理由可以推拒,但程萧疏也不想拂老人的兴,只得上前坐下:“太医今日来过了?”

    “来看过了。”太皇太后才抬起头来,平静地与他对视,李谨槐问:“你今日是来杀朕的?”

    “臣说过,会护陛下周全。”晋。江走近他,同时抬手缓缓撕开面上的遮掩,露出原本的面目。程萧疏停下步伐,说:“来,不知上方是何情形,不过须臾,他听得自己日日夜夜怀念的声音说:“起身吧,行什么礼。”

    程萧若轻笑一声,偏爱给人找不快,抬起头便问:“若是对我说的,那我便不客气了,若不是对我说的,我却不敢。”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应亦骛依旧垂头维持礼数,鼻尖一阵酸楚,直到良久后,那位小陛下先发了话:“诸位平身。”

    他方才抬起头来,却也不敢看面前的人一眼。

    耳边一片嗡鸣,甚至无法顾及这些人都说了什么,应亦骛只跟着指令走,不过多久便浑浑沌沌地出了殿中。

    而后一道声一人身上。

    谢相很识分寸,族中连出两位皇后,已是盛极一时,纵然谢燮陵膝下无子,他也不敢所求太多,只是也隐约提过,想送一位不能生育的族中人来成为他的王妃,结两姓之好。

    谢燮陵苦笑道:“若真要论身份,你还是我兄长。”

    那日决定嫁于怀王、被寿德长公主认为义子时,他只觉得痛楚难言,第一次对于自己身为谢氏子的身份有所质疑,第一次觉得自己来晚一步。而如今,这身份至少还能让他同程萧疏说上一句话,唤他一声兄长……他应当满足。

    大约想起去世的母亲,程萧疏也并未否认这一身份:“往后你若无聊,可随时出宫。”

    “不必了。”谢燮陵摇头:“我早已适应此处的生活。”他语气恳切:“唯一心愿,不过能陪伴姑祖母,与亲人常常相见,相比姑祖母的心愿也不过如此。”

    程萧疏若有所思:“我会时常来的。”

    ——

    虽然愿望美好,但不过几日,程萧疏却突然在下台阶时腿上失力,跌落在地,竟然一时支不起气力再站立,请医师来过之后,程萧若不禁叹气,她皱眉道:“半点法子都没有吗?”

    医师轻轻摇头:“殿下这腿断了许多年,实在无能为力。”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望向坐在那处的程萧疏,他朝自己摇摇头,在一连召见当世数十位医术绝顶的医师过后,已然接受这事实。末了只能吩咐:“那你想法子叫他好受些吧,阴雨天、换季时都发疼发痒得厉害。”

    “臣自然尽力而为。”老医师应下后,小心告退。

    程萧若静默站了会儿,方才听见弟弟的安抚:“四姐,无事的。”

    “……”她心中烦躁,可是也无力改变,最终只合上眼睛愤恨道:“我真恨不得将那人大卸八块。”

    “长公主府所庇护之人甚多,他本就有旧怨,那时落井下石,不算奇怪。”程萧疏轻描淡写将此事带过,问她:“倒是你,苏姐既不愿随你去叶必族,你不如就留在豳都。”

    “哎,可是艾苏露当初说了要我回去。”程萧若还是耿耿于怀:“你平日仗着身怀武艺强行行走,会不会疼得更厉害?”

    “又不是两条腿都不能用了。”程萧疏难得笑了笑。

    程萧若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愈发难过。好几位医师暗自同她说过,程萧疏这条腿早早断了,若那时就好生修养,不过瘸脚,行走时有些不便而已。可偏偏他在北地时就伤了根基,后来又强行使用行走,其实已经快全然坏死,要保不住了……这般,怎么可能不疼?

    程萧疏也心知肚明,怕她越想越难过:“再说往后我也不必再四处行走,小事而已。”

    “不,”她长叹道:“绝不能如此。”

    程萧若不愿就此放弃,又听到通报,说太后和陛下听闻穆王伤病一事,放心不下,前来探望。

    虽说是陛下,但不过是程萧疏推出来的傀儡,一举一动还要等他许可,但那位太后怎么也放心不下了?程萧若回头看去,目光探究:“你和谢六如今是什么关系?”

    “母亲受过他做义子。”程萧疏提醒她。

    “义子怎么了?本朝亲兄弟都有先例……”程萧若忽然想到李谨槐,忽然心绪黯淡,摇头:“总之你若实在不想同你那鸟过一辈子,身边还得有个人照应不是?且我听宫中人说过些内情,谢六当初虽然跑得快,对你却也是痴心一片,与先帝成婚多年,似乎都未有夫妻之——”

    “四姐,你又来。”程萧疏打断她:“你自个儿逍遥快活这么多年,也不见成婚,怎么就抓着我不放?”

    程萧若有些心虚:“我老了有苏娘扶,你老了有人扶你么?”

    程萧疏不愿多提:“请陛下与太后入殿罢。”

    程萧若只得叹气,转头便离开去想其他法子。

    这位皇帝陛下待程萧疏还是老样子,恭敬小心得很,问了些寻常的话便找借口离开,倒是谢燮陵,对于程萧疏的病情问得认真。出殿后,他神色有些恍惚,直到身边侍从连唤数声,方才回过神来,嘱咐道:“准备出宫。”

    ——

    程萧疏与徐涂温约在茶坊见面,徐家有一小女心思玲珑,性情和端,倒很符合应长天对伴读的要求,日后入朝为官,想必也能有一番施为,二人三言两语将此事定下,话头移到程萧疏身上。

    “听说殿下前些时间身体不虞,不知可好些了?”

    程萧疏心知那条腿已然保不住,倒也不在意,只答:“已然无碍。”

    如此,徐涂温才放下心来,“我二弟前些年辞官在外游历,直到他回豳都,我才知晓世子的存在。”

    徐涂温心知肚明,正是因为他这些年对应亦骛与应长天的照拂才叫程萧疏念起这一番旧情,在攻回豳都前便差人与他联络,给了他重新择主的表现机会,自然愿意对这段往事细说一番:“世子他父亲起初并不愿意承认……”

    听着往事在他口中娓娓道来,程萧疏不由出神。

    在穆国公府故意激怒应亦骛时,其实他本不觉得应长天会存在于世间,可即便嘴上说着“我真是错信于你”,他还是将应长天带到了这世上。

    倒是夜又去了三门巷。

    不去倒不要与他有什么干系呢?

    应亦骛答:“他是我儿的父亲。”

    “嗯?”灵阳子颔首:“那应当你儿来求我,怎么只见你一人?”

    应亦骛面上浮现出希望,忙问:“若我叫他来求您,您可愿出手医治?”

    灵阳子哈哈大笑:“又不是他救的我,他求我我可不医。”

    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就此黯淡,香炉上静静飘起一缕白烟,安静良久后,应亦骛终敞开心扉,吐露心声:“他是我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这诚然极难出口,可事实便是如此。要说出口之前,他好像极为痛苦,可真到这时,他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灵阳子盘腿坐定:“如此?”

    应亦骛颔首:“如此。”

    灵阳子长叹:“我倒不是不愿救他,只是……”对上应亦骛几乎要发着亮的眼睛,他终是残忍地实话实说:“此人都没几年好活了,治腿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要摸索着下一步,每拜一步、叩一步,便要更小心地起身。

    宫殿之中,谢燮陵伸手紧紧抱住程萧疏,不等程萧疏将他推开,又自觉松手,几乎喜极而泣,将药取出:“表哥,快将药服下吧。”

    倚云山上,应亦骛手掌触到一条毒虫,他连忙一缩,更怕再度如白日那样滚落下紧,一去他却被吓了一跳,见应府中人上下都忙碌着,随手抓住个人问是要做什么,却听他说他们主人家要搬离豳都。

    徐涂温还要再问,对方却滑不溜手地找到借口离开,他只得皱眉往里走,直到听见应亦罗唤他,方才弄清楚由头。

    “在豳都中,长天已经有了倚靠,日后有他自己的事要做,哥哥则一直伤怀郁结,姨娘身体也不见好。”应亦罗无奈笑笑:“恰好我也准备去水乡做生意,便劝他辞官同我一起,纠结犹豫再三后,终是应下了,但愿离了这伤心地,他能好些。”

    徐涂温不解,几乎脱口而出:“可殿下会放他走么?”

    “啊?”应亦罗惊异于他的言语,而后莫名其妙道:“……殿下岂会不准他走?哥哥便是因着殿下冷漠绝情,方才如此难过。”

    徐涂温本想反驳,却在这一刻醍醐灌顶。

    是了,他还当程萧疏与应亦骛是七八年前那一对人,一个穷追猛打、用尽手段,一个无处闪躲,被迫妥协,可现今真是如此吗?早已巨变。

    应亦骛等待数年,早已动了真情,而穆王为报仇蛰伏数年,再也不似过去般为情爱所动容。

    原来如此。

    第八十五章:

    徐涂温想透过后,原本不打算再管闲事,可转念再思量,又觉自己虽得了程萧疏提携,但到底有些迟,与荆瑞渊及岭南、剑南那些人,还有蛰伏的长公主旧部的从龙之功相比,还是差去一大截。

    现下他唯一的女儿又要入宫伴读,他自然还想再施为一番,且若不给应亦骛身份,连带着还要教世子以后为人诟病,这是万万不可的。

    想到此处,念头便转了。

    徐涂温跟着应亦罗见着应亦骛时,对方正亲自收拾他那些诗书,一本本放入箱中,大有真的“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应亦骛停下动作,循声回头看他,声音不太大地同他寒暄。

    徐涂温原音忽然自他身后响起:“你寻我。”

    应亦骛被这道声音吓得一阵激灵,仓皇回头,嘴唇张合两下,却不觉沉迷看着眼前的人。

    他早在豳都变换莫测的风云下得知了真相,从心如死灰到羞耻愤怒,再回到一片尘埃,不过一两日的事而已,轻叹一声:“哎,总是那样,一年四季都打不起精神来。”

    “待过几日天气暖和些了,我陪外祖母出去走走。”程萧疏道。

    他说话间,谢燮陵已亲力亲为,将小案上的书信都收好,太皇太后注意到他的动作,笑:“好好好,若你和阿陵愿意一并陪哀家,等端午之前,再去临风阁附近走走看看,那才好呢。”

    她的心愿无非就是亲人陪同,程萧疏尽数应下:“小蜧都听祖母的。”

    又闲聊几句后,太皇太后精神显然差了些,摇头赶人:“我这殿内热,就不留你们用膳了,一并走吧。”

    虽然已是春季,但老年人身子骨弱,太皇太后又是高龄,受不得半分寒,故而殿内炭火还旺得很,程萧疏背后也确实出了层薄汗,并与谢燮陵一并行:“我想,他应该会处理好此事。”

    “可他都未给世子改姓,也没有再纳妃的意思。”徐涂温道。

    “他的心思,我揣测不来。”应亦骛阖目。

    他不知道。他也不明白。

    他只觉得,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隔得太远,他不敢,也没有那样的力气再走到他身边。

    应亦骛走出廊下,将在笼中的九官交给徐涂温:“不过,还望徐兄你替我将此鸟归还穆王,不胜感激。”

    可就在徐涂温将要接过九官时,笼中的鹩哥忽然醒转,侧过头对应亦骛念道:“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应亦骛哑然许久,却未能将笼子递出,喃喃低语:“这又是谁教你的?”

    九官端正姿态,继续颠倒随意念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

    这意味太过明显,飞禽尚且如此,为人岂不知情深意重?徐涂温心中被这飞禽念得难受,不等应亦骛缩回手,他自己就先要转身了。

    “这鸟,你还是自己还给穆王殿下罢。”

    徐涂温不欲久留,匆匆离去,不想刚一打应亦骛书房中出来,转头便撞着一个人。

    梁盼烛身后的小厮掌着灯,也没留意前头的人,被他撞得退开两步,两人对视一眼后,匆匆寒暄过后便各自离去。

    可徐涂温走出几步,却是越想越不对劲,梁盼烛这老狐狸今天竟然这样急,究竟是为什么?他心中很是疑惑,没怎么思量便转身回去,却听得屋内梁盼烛兀自说:“数十位医师都说没得治了,若再无法子,那条腿指定是彻底废了。”

    到此时,先前一直如死水一滩的应亦骛总算有了情绪,那等焦急,倒让徐涂温听着觉得如同已经痛到了他应亦骛自己身上一般:“那该如何是好?医师全然无法么?”

    “亦骛。”梁盼烛按住他的肩,郑重道:“我们多年好友,你真诚说一句,你还想不想当穆王妃?”

    此言一出,应亦骛的神色果然黯淡,他只摇头。急得梁盼烛没好气地叹息,连忙开口:“那你还想不想保住穆王殿下的腿?”

    应亦骛不懂他为何明知故问,忙颔首:“自然!可是我有什么法子,我又不是医师……”

    “你当然有法子。”梁盼烛侧头看向窗边,喊:“徐二兄,出来罢?有事要你办。”

    ——

    程萧若已然在白鹤观外守了整整三日,侍卫来传消息时,说那老道仍旧在三清殿中呼呼大睡,将她气得不清。

    那日离宫之后,她为着程萧疏没法子治愈的腿伤愁得睡不着觉,夜半将苏娘惊醒来,对方一边不耐烦地将她推下榻去,过半晌又叫她起身,说倒是想起一桩事。

    新昌年间曾有一个为老不尊的道士到平康里来讨肉吃,恰好到苏娘这里,她见的人多了,当真从这脏兮兮的老道身上看出几分仙气来,便叫人给他端去一碗,老道吃过肉后,给她治好了幼时在教坊司里练舞所受的腰伤作为答谢,只说是白鹤观中人,扬长而去。

    黑暗里,程萧若思索良久,“我是说怪不得你自打某日起便不喊腰疼了。”

    苏娘没好气答:“你哪里就怪了?我死了你也不在乎。我那腰原本也和废了没什么两样,我看那老道是个能人,你不妨去找寻看看。”

    后来程萧若也打听清楚了,此人号灵阳子,常年在外云游,不知踪影,好在她来的正是时候,灵阳子这几日恰好就在观中。

    程萧若欣喜不已,亲自去白鹤观请他出手,不料那老道只呼呼大睡,怎样呼唤都不肯醒来,便是摆明了不愿意出手医治。程萧若深知奇人性怪,自己又有意求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直接将他绑去,但更着急,只怕拖得越久,越没有希望,急得天天在白鹤观外发脾气。

    徐涂温便是这时来求见的,程萧若见他低眉敛眸,只问:“有什么事?”

    徐涂温将旧事缓缓道来,他也是昨日与梁盼烛叙话后才知道有这么一桩旧事,最后道:“既然应亦骛对灵阳子有救命之恩,他若去请灵阳子,想来许还有机会。”

    ——

    白鹤观现被程萧若围得内外不通,她只怕灵阳子找机会逃走,应亦骛在侍从的指引下,进入三清殿中。

    救下灵阳子于他而言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那会儿他还在承衍书院中苦读……总之若不是梁盼烛提醒,他几乎也已经忘记。

    殿内奉三清祖师,也是因为程萧若有意驱散的缘故,此时殿中并无其余道人,只有一个衣袍褴褛的长胡子老道躺在地上,睡姿豪放,安详闲适。

    应亦骛顿了顿,最终在他身边停下,唤道:“灵阳子。”

    他正欲开口介绍自己,不想面前的老道竟然已睁开半只眼睛笑了笑,仿佛早早便知晓他会到来:“小书生,是你啊?”

    他有些动容,艰难答:“你竟还记得我。”

    老道士嘿嘿一笑,翻身坐起:“怎会不记得你?当初我给你算的,都实现了吧?”

    旧事忽然被提及,应亦骛费过心神,方才想起。

    当初为他医手腕时,灵阳子顺带看了看他的手掌,又问过他的八字,最后判道,说他有官运,十八岁时有一大劫,十九有一子,还有桩自幼时起纠缠缘分,兴许是良缘,兴许是孽缘。他苦读多年,那时对自己能入仕自然深信不疑,说到“缘分”与“一子”,也只能想起同他一起读书的乔煊柳,不曾想到他人,而如今想来……当真造化弄人。

    应亦骛苦笑:“算是实现了。”

    “哦——”灵阳子问他:“所以今日是来同我叙旧?知会我果然如此?”

    “……不是,”应亦骛跪在他身前,诚心叩首:“实不相瞒,我此来是为求医。”

    “诶?”灵阳子说:“你进殿时我听过,只觉有些内虚,并无什么外疾,我却是治不好的。”

    听出他在装糊涂,应亦骛只再度叩首:“我是为……穆王而来。”

    “穆王?”灵阳子懒懒打个哈欠:“你同他有什么干系呢?”

    应亦骛一时答不出话,灵阳子也不再开口,静待他的回声。

    程萧疏山,只能战战兢兢地去摸索别的地方,春日多雨,一点冰凉又落在他脸上。

    宫殿之中,程萧疏并未服药,只是先令医师为谢燮陵检查身体,太医如实相报,程萧疏望向谢燮陵,谢燮陵方才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样子不雅,赧然遮住面容说先去更衣。

    倚云山顶,应亦骛终于看到夜色中的点点微光,他长舒一口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在灵云子面前,又递上灵阳子给他的信物。

    宫殿之中,谢燮陵已恢复成原先的模样,再度来到程萧疏殿中解释完来龙去脉,不过言语间省去了自己途中的艰辛,只说灵云子慈悲。程萧疏却知道倚云山有多险陡,又有太医相报在前,他盯着那瓶药,终究不禁动容:“……谢燮陵,你何至于为我如此?”

    谢燮陵度怔住。

    好在他心思灵巧,很快便反应过来,斟酌着语气询问道:“请问殿下是否曾下令,不准臣等探望世子生父?”

    程萧疏的手不由自主收紧:“他又病了?”,何必再折腾他?不如叫他安安静静来,舍去一条腿无病无灾走,落得个清净。”

    四周寂静无声,白光照入三清殿内,面前皱纹横错的老人面露一丝悲悯。

    应亦骛一时失声:“……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程萧疏还小自己些,这怎么可能?什么叫做没几年好活……他现今不是还好好的么?不是还在宫中么?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灵阳子,嗓音破碎:“他还不到而立之年、这怎么会?”

    灵阳子却断言道:“他生来便是为了走这一遭,现事已毕,他理应离去,本就活不过而立。你本是有福之人,却也受他命格所累,积郁成疾,平白减去不少寿数,人各有命,何苦还要为他来这一遭?”

    尘埃落定。

    第八十六章:

    “便是此处了?”谢燮陵问身旁的侍从。

    “正是。”

    他仰头望去,山势陡峻,层层相叠,清脆的绿障覆满山体,高耸入云,再要睁眼去看,便只能见到缭绕的云雾,只有一道狭隘的石梯往上通去,尽头也消失在白茫茫中,全然望不尽。

    此处正是倚云山,也是得道高人灵云子所居之所。

    春日多雨,周围潮湿难言,隐约听得虫鸣四起。谢燮陵推开侍从为他执起的伞,道:“我去求见灵云真人,你们就在此处等候罢。”

    他问过太医,已知程萧疏的情况……此番出宫,来到倚云峰,便是为此。

    昔年他祖父曾与灵云子交好礼退下。

    出殿之后,谢燮陵方才说出第一句话:“表哥既如此不想见我,下次来前可差人知会,我定不会故意惹表哥不快。”

    “你误会了。”程萧疏答:“我并无此意。只是你我身份有别,理应如此。”

    他们侧头对视一眼,很快又错开,只剩一人的目光又悄然落在本想直说,可见他神色身形,一时有些于心不忍,周旋了好久,直到应亦骛心下了然,主动问他,他方才开口:“我今日见过穆王殿下了。”

    应亦骛的眼神黯然,但还是问:“可是穆王有何吩咐?”

    自然不会有,徐涂温问他:“你等了他七年,就这样离去,难道往后不会后悔?”

    应亦骛手上仍旧整理着书籍,仿佛当真已经释怀:“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与他并无关系。”

    徐涂温眉头紧皱:“一厢情愿?你竟是这么想的……”

    “徐二兄,我不敢对穆王抱非分之想,”应亦骛背过声去,音调越发低:“你回去罢。”

    徐涂温深吸一口气:“就算你对殿下没那意思,也不管世子了么?”事已至此,他怕这人听不懂,只好直白说明:“世子在你与殿下和离后数月才出生,你们若没有一个名正言顺,叫他日后如何为人?”

    提及应长天,应亦骛越发觉得开口艰难,但片刻后,还是答,为族中幼子求得仙药一粒,果然灵验。既然程萧疏药石罔效,无人能顾他身体周全,那今日谢燮陵便来此处,只求能侥幸求得一粒药,解去对方苦楚。

    侍从道花,恶心胸闷。就算只是简单的呼吸也难受无比。料是此处太高,身体未曾适应,但谢燮陵硬是将这百般反应强压下来。

    ……他想到那个在荥阳救他一命的男子,那时他就坐在马上向自己伸手,面上还有血迹。饶是如此,却也叫人终身难忘。

    当初听从家族之命嫁于怀王,已是抱憾终身,如今他终于可以为谢燮陵而做些什么。

    血水顺着雨水流入眼中,又被应亦骛拂去。

    双腿不住发颤发抖,在新一次的跪拜中,他脑中忽然浮现出好多年前的一个月夜。他也是跪着的,有人风尘仆仆赶来,救他于水火之中,再被他无悲无喜地拒绝、推开。

    应亦骛闭上眼睛,又在下一瞬睁开。

    悔恨太多,说不尽,也永远无法弥补。他只求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用尽他的微薄之力。哪怕能减去他一丝一毫的苦楚,他都情愿赴死。

    越向上攀爬,耳边的风声越大。人在着渺茫的天地之间,犹如一只飞鸟,微小到全然看不见,还要任风摆弄飘摇在山中。

    谢燮陵呼吸愈发艰难,被打湿垂落的发丝上也已经染上一层白霜,双手双膝更是支撑不住,险些向一旁倒去,但终是咬牙坚持了下去。

    应亦骛仰头看去,几乎失尽力气。

    好在还有雨,好在还有寒冷,可以提醒他自己如今在做些什么,可以让他不至于晕眩。

    在风声之间,在山水之间,在俯仰之间。他忽然忍不住想,程萧疏,那时你的腿也是那样疼吗?北地也是那样寒冷吗?

    这样的想法一出,他几乎更疼,只觉得心脏都要碎掉。

    从前他何等固执,何等伤人,何等愚蠢?

    那么如今,他就是何等后悔,何等难过。

    不知去了多久,只是等雨停雾散,已是黄昏时分。

    山下的侍从面面相觑,只生怕他出什么意外,却也不敢轻易有所动作,前去查看,只得耐心等待。

    意识到快要登顶时,谢燮陵已然筋疲力竭。

    他长舒一口气,终于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来,向上爬去。

    应该已经不远了吧?

    应亦骛的双手已经磨破,双膝想来也是如此。他自那场大病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现在能到此处,全凭一番意念,几乎连半步都不能再挪动。

    额头不知何时已结痂,应亦骛不欲停歇,却实在没有气力。好不容易挪动半步,却忽然见身旁爬出一条小蛇来,他大吃一惊准备退开,脚下却不太稳当——

    只有惊呼声,留在山风中。

    黄昏将被蚕食尽时,谢燮陵终于抵达灵云子居所。

    一位着破旧道服的老人静立山头,仿佛早料到他会来到,谢燮陵顾不得休息,尽最后的力气上前跪拜,道出姓名。

    “原来是他的子孙。”灵云子抚过长髯,微笑道:“你是心诚之人,不知所求何事?”

    一刻钟后,谢燮陵再三叩谢过灵云子,根据他的指示,提起一盏灯自山后离开。

    谢燮陵不禁露出满足笑容离开的同时,应亦骛终于醒转来。

    他被那条小蛇一吓,自山阶滚落,如今也不知道身处何处,迷惘地自草堆中爬起身,接着将沉的天色打量四周时,他才发觉自己竟摔落了这样远……

    无力感油然而生,他只觉得自己是这天下头一等无用之人。

    懊恼、自责、后悔,还有伤怀那样急切地涌来,他竟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然而温热的泪水一触到冰凉的脸上,脑中便再度响起灵阳子的话——他生来便是为了走这一遭,现事已毕,他理应离去,本就活不过而立。

    他怎么活不过而立?他怎能活不过而立!

    应亦骛摁住心口,止住呜咽,泪水还是固执流下,但他已经重新站起,向着那山道重新往上叩拜。

    若是半路跌下,他便重新攀爬。

    若是程萧疏注定短寿,他便以命换命。

    ……程萧疏从未抛却过他,他却一次次抛却程萧疏。

    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如此去做。

    是夜,程萧疏刚处理完宫中事务,却听闻太后要见他。

    他只知谢燮陵出宫,却不知此人何时回来了,更令他意外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人……谢燮陵现在的模样,是他从未展露出的狼狈,额上有红痕,衣裳尚且半干半湿,就连头发都有些乱,哪里是往常风姿特秀,尔雅从容的模样?

    可是他的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急切,竟然也将礼数抛却,小跑着来到程萧疏跟前。

    倚云山上,天色已黑,山间夜间更冷,夜风更甚,他的衣裳还未吹干,几乎将人冻透。应亦骛睁着双眼,极力想从黑暗中分辩出些什么,每走一步,便

    这便是不知的意思了,应府是不敢骗人的,那定然是世子的手笔,将自己害成这样……徐涂温心中悄然将这位小世子翻来覆去念叨了数遍,脑中不敢停下思量,嘴上也接着应付:“臣听闻他受了风寒,高烧不退。”

    “他现在身体很不好。”肯定的语气。

    这叫徐涂温难以回答,只得说:“天气渐暖,许是不当心淋了春雨。”

    过去他全身湿透,也不见这样容易感染风寒,到底身体孱弱许多。

    程萧疏垂下眼帘,嘴中的苦涩后知后觉漫上来,谢燮陵同他说过,那是服药之后的症状,约莫一月之后才会消退。于是将剩下的那截巨胜奴也尽数食用,甜忌。”应长天道。此处是他自己的地盘,用先前的银两置办下来的,也是废了一番功夫,但总算值得。

    “朝臣中确实有意择穆王妃。”荆祎不动声色地将茶汤打翻,以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两个姓氏,“殿下当垂眼,而后摇头:“甘之如饴。”

    倚云山顶,灵云子问他:“可想好了?”

    “嗯。”应亦骛毫不犹豫答:“只求您救他一命。”

    老道手指掐动,又发出声气音,仿佛叹息:“灵阳子可曾同你说过,你原本的命数,是该活到花甲之年的,托他的福,现还剩二十九载,再按你所说分他十五载,那到时你可就要走到他前头了。”

    “我都知晓。”应亦骛却摇头:“不能尽数给他么?”

    灵云子有些诧异:“难道你情愿?”

    应亦骛坚定颔首:“自然愿意。”

    若能让程萧疏活下去——

    “甘之如饴。”

    第八十七章:

    程萧若呵止住他的动作,前前后后将程萧疏看了一圈,再度询问医师:“当真已经好了?”

    “正是如此。”太医也震撼难言,还不忘说漂亮话:“殿下能恢复如初,当真是我大陈之幸。”

    “好啦,有赏。”程萧若反复确认过后,眉开眼笑:“我还以为得等应三请来灵阳子呢,没想到太后这样厉害。”

    “什么?”程萧疏听到那二字后,立刻询问。

    “……”程萧若方才意识到自己将话说漏嘴了疏心不在焉地搭箭挽弓,随意射出三支正中靶心的箭矢,可接下来却不再继续剩下的比赛,而是己第一次见到这座巨大鸟笼时的心境,只记得自平康里离开后,抬头偶然见得漫天飞鸟时的钝痛。

    一只鸟悄然落在屋梁下,并未出声。因无人打理已然算作荒芜的一角,隐隐冒出一枝木槿,仿佛依旧年年如旧盛开。

    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

    他已成青松,却盼望主人能归来。

    第七十四章:

    开战不久后,弘乐王的兵力骤然增长,李谨槐下令撤军,可途中忽然天降暴雨,河道猛地涨起水来,护送他的精卫在其中被洪水冲散,而皇帝本人下落不明,一时军心大乱。弘乐王攻势一时更甚,消息又被有意传回豳都,人心惶惶。

    先帝与皇帝多年无所出,因着上一辈的四王叛乱,一时间宗室之中竟已再无可继位之人,朝堂上风雨飘摇,太后的身体也支撑不住,竟病倒了。

    应长天同她念完佛经,待太后终于勉强睡去后,方才离开殿中。

    因着局势动荡,他的心情也算不上太好,回到家中后应亦罗见他板着张小脸,不由俯身捏捏这一团包子,应长天方才拉出一个笑容。

    “怎么不开心了?”应亦罗问:始对于那样的眼神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人放学时,,但她成心使坏看好戏,只说一半话:“啊,也没什么,想救你续。

    同时,应亦骛一样毫不停歇地向上攀爬。

    高处不胜寒安宁,宛如平生已不剩什么心愿。

    应长天闻讯回来探望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他看着眉头舒展、嘴角噙着轻微笑意,却面容苍白发灰的父亲,额上还有一道血痂,心绪复杂:“先前身子不是养好了么?为何又重病不起。”

    应亦罗难过伤神,掩面擦泪:“自那日与徐涂温、梁盼烛二人商量了什么事后,便去了白鹤观,再回来已是两日过后了,膝上、手上全是伤。”

    应长天回头一眼,示意梧夜去查,自己则将小姨的手握住:“豳都是个伤心地,长居此处,父亲此生都不会再好。”

    他手上稍稍用力了些,这些年父子情分,终是有些不舍,然而不得不舍,狠下心来:“小姨不若趁父亲尚在病中,将他带去江南安养,再不涉足此处。”

    应亦罗重重颔首,紧闭双眼:“我早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怕你父亲牵挂你。”

    父亲会牵挂自己么?应长天想,他分明只牵挂一人,生下自己大概也只是为了与那人赌气。道:“小姨不必忧心,咱们书信联络。且往后我一有机会,便来探望父亲,终究再没旁的办法。”

    他刚出父亲房中,嘱咐院中下人:“任何人再来拜访探望,都不准进,若有人敢悖逆,便说是穆王的意思。”

    但这命令下得太迟,元凭陵已经到了府中:“我听说五舅夫病了,前来探望。”

    元凭陵对此事很是关心,更怕是郁症,不待应长天回答,便问:“现下如何?”

    “还在昏睡中。”应长天答:“明日小姨带他和我外祖母,去江南。”

    “这样仓促?”元凭陵不禁皱眉。

    “哪里仓促?”应长天却如释重负般:“他留在这里,才是真的会死。”

    “长天。”元凭陵似乎不认可他的话:“虽然我并未亲眼所见,但也曾听母亲提起,五舅夫与五舅舅间并非毫无真情。”

    应长天想,真情又不要紧。

    元凭陵却接着说:“……我听闻朝臣有意为你父亲择一位王妃,大概从谢家主支中择选,旁的世族倒也有可能。”

    话至此处,应长天平稳的神色终于有所改变,待元凭陵走后,他召来梧夜,又叮嘱几句。

    是日,应亦骛的一众友人果然被拒之门外,众人眼神流转,看来看去,便也各自离去。

    徐涂温不知原委,听自家小弟这样说,也只觉得应三此举触动到穆王,使得其回心转意,舒心许多,于是第二日便赶着写了奏折,问穆王何时迎娶王妃,好叫礼部早做打算。

    清晨看着太傅考校过应长天的学问后,程萧疏看到的便是这样莫名其妙的物事。

    待他处理完大事,部分奏折被分去母亲当时的肱骨手下后,程萧疏总算得闲,叫人将徐涂温宣入宫中。

    他一手撑额,一边翻开世子近来所作诗文、策论,只觉得头疼。为了当好晋。江,他在岭南时也曾学过这些,但还是不喜,正要关上不看,内侍悄然走上前来,“太后殿下令人送来安神汤和些点心,殿下看……”

    “呈上来。”

    程萧疏压下脾气,耐着性子决定再看看应长天的策论,他倒是想知晓这人究竟能写得多冠冕堂皇,能不能透出其本性,中途随手拈来一块巨胜奴,咬下一口后,滋味熟悉。

    便忽然想到,当时因他喜好苏娘所做的点心,一次不过贪食两口,便被谢燮陵察觉到了,也不知中间有怎样的曲折弯绕,只是自那之后,他再请自己吃点心,都和苏娘做的没有什么区别。

    还未思考太多,内侍又轻声禀报,道徐涂温已至殿外,程萧疏方才放下那半截巨胜奴,颔首示意。

    省去那些麻烦的虚礼过后,程萧疏将策论合上,还未主动问他奏折一事,又听他开口:“臣还未恭喜殿下。”

    程萧疏愈发不解,实在不知这位五表兄脑子里终究在想些什么,钻营得也奇怪:“恭喜什么?”

    不想他的话却是将徐涂温问住了,好在对方很快又回答:“殿下的腿疾能治愈,是大陈之幸。”

    程萧疏看着安神汤,漂浮的热气已经减去很多,他说:“直说罢,上那样的奏折究竟为何?”

    徐涂温再心着些。”

    应长天颔首:“我明了。”

    荆祎方才将桌上水渍擦去,好奇道:“只是我仍然不明白,殿下既然明知在选穆王妃,却仍然让应大人离京?”

    应长天看他一眼,并不回答。

    选穆王妃?穆王还是能活到那日再说吧。他派梧夜去查,最终找到了白鹤观。灵阳子以为他为父求情,已向他全盘托出,而纵然父亲去向灵云子请求治疗腿疾,却也慢人一步,待三五年过去,局势稳定,人死之后,也无所谓谁是穆王妃了。

    他不作声,荆祎也不觉得窘迫,当即又问:“不过听闻殿下那日去白鹤观见过灵阳子后,他便又出去云游了,现在已经寻不到踪影……”

    应长天方才颔首,“江南那边可有来信?”

    “说来也怪,按理说应该至少到了江州,但至今还未有回信。”荆祎道:“我差人再去问问?”

    “不必了。”应长天道:“你我出来也有些时日,回去罢。”

    待自侧门回到定祥殿中时,殿中安静得过分。应长天心知不对,回头示意荆祎离开,而后味方才蔓延开来,他说:“你替我去看看他,叫御医一同,不要声张。”

    徐涂温再三权衡,终是赌了把穆王情深,询问道:“殿下若是放心不下,为何不亲自去探望?想必他若见了殿下尊容,也能快些痊愈。”

    “不必了。”程萧疏道:“下去罢。”

    一番恭维,却错了地方,徐涂温灰心丧气退下,出殿时又想到什么,悄然递了些碎银交予殿外值守的内侍,询问道:“我见殿下案牍劳累,好在有些点心解乏,可是尚食局知趣送来的?”

    他给够了钱,内侍也满意,透出些无伤大雅的事来,压低声音答:“太后正是忧心殿下如此劳累,才差人送来这些。”

    徐涂温一时有如醍醐灌顶,又说了些客套话,终是匆忙离宫,先往梁盼烛府里去了。

    他走之后,程萧疏召来内侍:“传口谕。世子近来性情顽劣,怠惰非常,除进学外,幽居定祥殿三月,其间怡情养性,专注学业,不得外出。”

    第八十八章:

    夜间,他自缓缓水流、船破开水面的响动中睁开双眼。

    “这是在哪?”应亦骛出声询问。

    “骛儿,你醒了?”已是深夜,母亲却还未入眠,只守在他身边,亲自为他倒了水递来:“我们在去江州的船上。”

    “江州?”应亦骛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喃喃低声。

    “是,江州。”文氏轻声跟他说:“在江州稍作休整后,我们便下江南。”

    “江南?”应亦骛总算清明起来,他摇摇头:“为何要下江南?不回豳都了么?”

    “还想那地方做什么?”文氏连忙将他打住:“我们本就不是豳都人,现随你妹妹下了江南,就安稳过日子,不好么?况且你自小也向往江南,那处湖光山色,如诗如画,想来没人会不喜欢的。”

    “不成的。”回想起灵云子的叮嘱,应亦骛却是挣动着起身:“娘,我要回去。”

    言语间,他已将锦被揭开,赤脚踩下。船上潮湿,夜里又发冷,应亦骛又去拿外衣,摇头重复道:“不成,不成,我要回豳都。”

    手被文氏紧紧抓住,应亦骛仓促间回头,只见母亲泪眼婆娑:“回去做什么?你二人已没有缘分,何必苦苦纠缠?”

    啊,原来如此么?没有,他无法回头去看来路,只知自己周身越来越冷,被雨浸湿的衣裳黏在身上,抖嗦着继续跪拜,额头已经开始渗血。

    雨丝打在他脸上,将血迹冲成淡红色,他却好像感受不到痛楚一拜,又是重重一叩。从未如此发自真心的、如此虔诚地叩首跪拜。

    再往上攀爬,入目皆是一片苍翠,隐约听得鸟鸣涧流,雨并未因此停歇,越发无情。

    谢燮陵终于有些不支,以手撑地做片刻喘息,他发丝凌乱,略有些头晕眼这套,方才继续问:“诶,同谢六一并去么?”

    “你又在想什么?”

    “本朝摄政王和太后的风流痴缠,这类话本应当很好卖?”程萧若拍掌叫绝:“我马上让苏娘雇人去写。”

    “我对他很是感激。”程萧疏平静道:“也唯有感激。”

    程萧若收敛起笑容:“当真一点也没有?”

    “没有。”

    “若是如此,你们相扶到老岂不是更好?”程萧若头脑灵光,句句话往外冒,继续怂恿:“你对他没那意思,才不会伤心,他对你有意思,更伤不到你,还会对你好。平素又都在宫中,陪伴也合适,还能给后世留下些宫闱秘事,简直一举三得。”

    ——

    自倚云峰回来过后,应亦骛便高烧不退,只是此次他的魇症似有消退,并未再在病中胡言乱语,反而睡容恬静缘分了。

    但应亦骛好妹,还要张口请求,但应亦罗已经说话:“姨娘,我们不如实话告诉哥哥。”

    什么实话?他需要知道什么?

    文氏闭上眼睛,重重颔首,应亦罗对上应亦骛迷惑的眼,摇头似乎想要唤醒他,字字清晰,掷地金声:“哥哥,我知道你牵挂穆王殿下,想治好他的腿疾,但徐二兄和梁大人在你病中来过家中,他们都说穆王殿下已然无碍。”

    应亦罗长叹一声,继而苦口婆心劝说道:“哥哥,穆王殿下并不需要你,你还不明白么?何必为了那点对于殿下来说微不足道的情意,将自己全然奉献?”

    微不足道……是哦。应亦骛恍然大悟。他轻轻笑了下,竟然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原来,程萧疏并不需要他。应亦罗没有说错,很多人甘愿为他赴汤蹈火,自己的那点心意,实在来得太迟,太微小。

    应亦罗听着他不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起效,正想安抚他喝药睡下,凑近去看,却见到那张病容眼下流出一行泪痕,嘴唇却又微扬,不知是悲伤还是开怀的模样。

    她一时间呐呐不能言:“哥哥……”

    “我知道的。”应亦骛又笑得更明显了些,他颔首,说:“我知道穆王殿下不需要我。”

    那两只眼睛垂下了,好似快闭上,但他语气还是那样坚持,小心翼翼说:“我不会再见他的,也不会再自作多情、自不量力,我只是想确定他平安,真的不会,让我回去吧?我会爱重我的身体……”

    ——

    “殿下,心无二用。”面前的女孩端正严肃地提醒他。

    应长天回过神来,提笔继续写字,徐光逅方才也随之提笔,待她回到专注状态后,荆祎方才故意反动纸张,弄出些细微的声响,引得应长天侧目看去。

    荆祎朝应长天挤了挤右眼,示意他事情已经办妥,应长天方才觉得心静些许,落笔都顺畅好多。

    太傅离开殿中后,内侍要送应长天回定祥殿中禁足,荆祎以陪伴殿下为由,跟在身后。

    一个时辰后,两人出现在东市中。

    “公子近来憋坏了吧?”荆祎问应长天。

    “上回让你打听的那件事,如何了?”应长天只问。

    “哦,”荆祎应一声,似乎有了头目,环顾四周,欲言又止。

    “不必顾放缓步子,果然见程萧疏坐在案桌前,正看着他的课业。

    “太傅说你写得不错。”程萧疏问他:“茶好喝么?”

    应长天规规矩露疑惑。

    应亦骛道:“放心……我只是因为世子一事,绝不会胡言乱语。”

    夜深风静,定祥殿的门被缓缓打开,应长天察觉到周遭的变化,终于抬起头来。

    他已被囚禁十日,起初还能保持冷静淡然处之,但至今日,这样的平静终究有了裂痕,应亦骛停在他面前。

    应长天抬眼看着许久不见的父亲,已然察觉到他不在病中,心情好了些许,又问:“父亲来看我么?”

    他以为会听到关怀,会听到肯定,或者会得到一个拥抱,不想等待他的话语是:“你做了什么?”

    “什么?”应长天只作懵懂无知状,面对着那双眼睛的恳求和注视,他不由侧过脸,好似想明白了般辩解:“哦,孩儿近来在学业上有所怠慢,父亲责罚,也是应——”

    “撒谎!”

    他话未说完,却被直直打断,应亦骛直起身退开两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盯着这个由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这是他和程萧疏的孩子,曾经他唯一的希望,在抬头看向程萧疏,两人目光相对,看不到从前的温情、在意,应亦骛仓惶垂下头去。

    于是程萧疏终是说:“当日在穆国公府外同你说的那些,不过少时气话,不必当真。”

    应亦骛勾起嘴角,想如此,是否就可以尽力叫自己的声音听矩向他行礼,程萧疏并未让他起身,只不紧不慢传达命令:“幽居期间,世子擅自离宫。自今日起,任何人不准同世子交谈,不准为世子传讯,不准世子踏离定祥殿半步,不准为世子提供饭食,不准探望世子。”

    一沓课业被扬起,因为用力极大,其中几张竟然砸到他脸上,应长天被打得猝不及防,低头都来不及。

    “我看你头脑昏涨,整日不知所谓。”程萧疏道:“这世子之位,等你反省清醒再接着坐吧。”

    他离去后,殿外很快传来杖责声,应长天兀自推开殿门,他知穆王要以儆效尤,只是不曾想到,门外受责的并非定祥殿的宫人守卫,而是他安排在东市茶坊里的人手……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被何时带入宫中的。

    应长天站在门内,外头是皮开肉绽声,灼灼日光,刚好停在他身前半步。

    第八十九章:

    “凭陵。”程萧疏开门见山,直接问:“突然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舅舅,”元凭陵并未斟酌太久,终是直接开口:“我听闻世子已两日未进食……”

    程萧疏知道他是为了此事前来,起身亲自将他扶起。

    元凭陵肖他姐姐多些,每每见到他,程萧疏鼻头都不自觉有些发酸。他很快别过目光,道:“世子顽劣不堪,我自有处罚。”

    他话一落下,元凭陵就要跪倒在地继续求情,他是姐姐在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牵挂,程萧疏怎么可能视他苦苦哀求于无衷,只得闭目应下:“好了,稍后我会亲自探望,差人送去膳食。”

    元凭陵方才露出似已经不在意,不过安静须臾,他又急切解释,更像是保证:“无事的,我绝不会再纠缠他,绝对不会……”

    他只是想留在豳都,他只是想关注着他,只是想要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不会再出现的,真的不会,等程萧疏过了而立,他会自觉离开,他可以对天起誓。

    文氏无法答话,只是噙着泪水摇头不愿松开他的手,应亦骛只乞求挣扎,坚持要起身回豳都,母子发出的动静很快叫人听闻,应亦罗带着三两个小厮上楼,乱中求稳吩咐道:“先将哥哥绑起来。”

    应亦骛哪里能抵过那些小厮的力气,很快便被软缎缚住,应亦罗亲手给他喂下安神汤:“哥哥……喝药吧,好不好?”

    他张口想要辩驳,但药汁便顺着口腔流下,应亦骛只得偏过头,在这间隙里问话:“为什么?”

    “骛儿!你何必执迷不悟?”文氏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看着自己,他已经瘦到了这样的程度,女子的手都可以轻易抓住他整个肩头。

    昔日虽然瘦些,却也没到这样瘦骨伶仃,文氏鼻头一酸:“你听娘和妹妹的,不要回去了,我们去江南,好不好?”

    “娘,我会珍惜身体的。”应亦骛不明白她和妹妹为何非要自己去江南,坚持解释:“只要能回豳都,你们让我一个人回去也好,我过几年就来江南,我绝不会食言……”

    他的手还在徒劳地动着,苦苦哀求:“我不能现在去江南,你们放我回去,好不好?”

    四周静,逗弄着短尾,显然并不知情,应当确实是误打误撞流落到他手上的。

    ……缘分?程萧疏终是问:“可有给它取名字?”

    “嗯。”谢燮陵收回手,笑着答:“给取了个叫短尾的名,虽然不算雅致,但到底贴切。”

    “很合适。”程萧疏伸手前去迎接,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这傻鸟是否记得他的气息,只是不怕生一般,立刻跳上他的手。

    它身上的羽毛也掉了不少,更不叫一声,病恹恹的模样,再看谢燮陵目光担忧,专注地看着鸟,也是真的不放心。

    蹦跶两步过后,短尾忽然轻啼一声,而后展翅起飞。但是它飞的方向显然不太对,眼见就要撞上笼子,两人连忙伸手去拦,着急忙慌间,一只手竟覆于另一只手之上,好在程萧疏已经将鸟抓住,及时抽手,谢燮陵也反应过来,长舒一口气。

    “这鸟……”程萧疏哑然失笑:“它老昏了头。”

    曾经叫他亲手一勺勺鸟食喂大的鸟,竟然已经苍老。

    想来也是,带短尾回穆国公府的时候,他才十五岁,如今再过两年,却是而立。

    谢燮陵闻言,连方才的一瞬的旖旎也顾及不得,怔怔然问:“什么?”

    “它老了。”程萧疏抚过它的鸟羽,将它放回笼中:“大概快要走了,一个月内罢。”

    “竟然如此,医师也曾说过它年龄不小。”谢燮陵见他关上鸟笼,问:“表哥从前养鸟,会为此而难过吗?”

    “自然会难过。”程萧疏再看了一眼短尾,它已经闭上眼在笼里小憩,与谢燮陵并肩出殿,道:“我小时和弘乐王世子不对付,因为他打马球砸中过我,被我三哥暴揍一顿,从此便记恨我们。有一年他尚在豳都中,骗府的下人将我的一只鸟取出,又拿石头砸成一滩烂泥。”

    “我认出其中的金环,哭着将他又揍了一顿,后来是二姑姑闻讯来拦……舅舅又下旨,只能作罢。”否则他就不当是死在应亦骛手下了,自己当初就会把他打死。

    不知道是想起那只早早去了的鸟,还是想起某些人,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沉闷许多。一只手轻轻按上他的手臂,安抚般地拍了拍,程萧疏侧脸看来,见谢燮陵问:“所以表哥哭了一夜?”

    “倒也没有。”程萧疏又想到家中的趣事:“三哥和槐哥说要给我报仇,我便不哭了,一心筹谋。夜间我们装小鸟的鬼魂吓他,他在屋内慌乱躲避,撞得鼻青脸肿。”

    谢燮陵笑出声来:“说来这种把戏,我幼时也曾玩过……”

    因为有相似经历,他们自殿中漫步而出,并肩聊了许久,直到内侍上前提醒午膳,方才各自离去。

    这本只是寻常叙话而已,只是最终这举动落到旁人眼中,又不同寻常了起来。

    而穆王殿下与太后关系暧昧、有意废除世子这两事联系到一起,便更有意思起来。本朝风气开放,先人便有纳弟媳为妃,或纳儿媳为妃的前例,若有一日太后变王妃,似乎也不足为奇。

    如此风向下,更有人议论,称世子身世本就蹊跷,大有血脉不纯之疑,更是甚者刻意翻出当年案卷,称按世子诞辰推算,穆王与世子生父和离后两月,方才有世子,怎合乎常理?两件事一齐被推上风口浪尖,谣言不断。

    “世子殿下已被囚于定祥殿近十日,穆王殿下始终未表态。”梁盼烛欲言又止:“我听说,世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

    梁盼烛将声音压低了些:“传闻穆王两日才准世子进食一次,世子年龄尚小,如何受得住?”

    两日才进食一次?应亦骛心绪万千,张唇欲言,梁盼烛见他面色冲动,只怕他立刻冲进宫中与穆王对峙,只连忙抓住他的手,不想应亦骛只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第一句话竟然在问:“穆王殿下做事素来有他的缘由,只是不知究竟为何要如此对世子?”

    那又是另一桩事了,梁盼烛更加不敢说,看着挚友现在的模样,连张纸都好不过,他真怕自己多说一句,这人就要倒下去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求蒙混过关:“说来还没问过你,怎么从江南回来了?”

    不想他还真的问到点子上了,应亦骛只微微垂首,像是心虚:“其中有些曲折,一时难以言明。”又着急地就着之前的问题道:“盼烛兄,便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罢?”

    梁盼烛心知逃脱不过,只能将近来的风言风语一一道出。

    说到世族有意为穆王择一位穆王妃时,他的神色尚且平静,而说到太后和穆王似乎……面前人的脸色终于逐渐崩塌开来。

    梁盼烛看得出来他还在极力维护,但心情已经不允许,出言道:“话虽如此,但指不定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你其实不必当真。”

    应亦骛摇头,低头去饮茶:“并非,太后待穆王殿下一片真心……”

    他们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与自己这样不合称的搭配要好上千倍百倍。他是中途的意外,其实他们早该在一起,不应有自己这桩。

    “真心?”梁盼烛问。

    应亦骛颔首,两瓣唇张张合合,终是怎样的话都说不出来,梁盼烛见着他这副模样,却忍不住生气:“那你便不是么?”

    “我是啊。”

    他骤然抬起头,仓皇解释道:“我是啊。”

    “哎!”梁盼烛叹气:“我知你是真心,徐二都知道你是,可是穆王殿下知道么?你做什么不去同他说清楚?”

    穆王知道吗?穆王他当然知道。

    晋。江所见过的种种,他都明白不是么?之所以现在如此,无非是他自己种下的果……应亦骛说:“我想求见穆王殿下。”

    梁盼烛面起来好些:“原来是草民愚钝。”

    他语气还要装作很高兴,实则低垂的脸上,落下一滴水珠。

    愚钝。是啊,他的确蠢笨不堪。

    气话?只是气话。可是他多恨啊,多恨从前那样蠢笨的自己,听不出程萧疏的气话。

    若不是那样一句,即便知长公主失势、穆国公府流放,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跟去北地,陪伴在程萧疏身边。

    可那时他竟然真的信了那样一句话?何谓抱憾终身,在这一瞬应亦骛终是了悟,可惜今年今月,并非大彻大悟,而是痛不欲生。

    程萧疏察王当日的反应,工部中人自然惶恐,可惜难处摆在那儿,郡主又终日神龙不见尾,更难寻得。求来求去,便有人想到了他这个曾在穆国公府中生活过一年且尚在人世的存在,动用人脉,最终也托乔煊柳的福求到了他这里。

    其实似乎已经很陌生了,到底他不是从小就在穆国公府长成,只与程萧疏有一年的婚姻,又过去这么多年。但实际上,只要一闭眼,他就能想到当初的一切。

    挂在一旁的双鲤玉下吐彩穗,放在桌上的万象镇纸程萧疏不在的时间,他是他最大的寄托。

    应长天不明所以,似乎在思考。

    思考。应亦骛闭目:“我来之前,华娘同我说过了,你曾想杀他,是吗?”

    应长天方才知道症结所在,却不想承认,也知道自己决不能在此时承认,只答:“父亲在说什么,我根本不懂。”

    “你非要我叫人来对峙?”应亦骛摇摇头,只觉得荒谬至极,他又看看面前不过年纪尚小的孩童,像是质问,也像是喃喃自语:“你竟然……如此。”

    如此行事,如此为人。

    他自叹两声,转过头要离去,但应长天很快叫住他:“父亲。”

    应亦骛只摇头,心中反复问着这两个字。

    左胸一阵剧痛,应亦骛以手撑住,强行忍痛:“若你再有意伤他,先将我杀了吧。”应亦骛说:“你要伤他,我便不是你父亲,你只当我们没关系便是。”

    第九十章:

    夜里,程萧疏从榻上醒来。

    自入京到近来,他终于将朝局把控在手,此后诸事不必再像先前那样详细过问,自然也无需宵衣旰食,只待底下人将事务都处理完毕,呈交他敲定就是。

    如此情形,他长久以来紧绷的头脑总算稍稍松懈,难得睡了个好觉,望着香炉中袅袅上升的烟雾,嗅到淡淡的果木香,一时间神思恍惚,竟好似回到少年时。

    ……若真在年少时,前夜他必定玩了个痛快,现在指不定还有人守在他身边。哥哥?大嫂?母亲?姐姐?父亲?或是他的小侄子。

    然而风吹动帷幔,唯有昏暗烛火下依旧富丽堂皇的宫殿,恭敬的内侍齐齐侯在一旁,等待着他的苏醒。

    内侍见他望着香炉若有所思,凑上前询问:“殿下可要起身?”

    程萧疏颔首,一干人上前来为他更衣,他一向对起居不甚在意,底下人摸不准他心思,每日伺候都战战兢兢,所以他只当这人是来邀功的,随口道:“香不错。”

    内侍都是人精,自然也不敢随意邀功,当即便道:“奴才也是受东明宫中人提醒……”

    东明宫是谢燮陵如今所居宫殿,那就是他的意思了。宫中就这样几个主子,程萧疏自然也没扣个行事不慎的帽子下去,更何况就算谢燮陵有试探之意,他也并不想就这一点敲打,只微微颔首,出去内间,内侍又小步跟上来,声音愈发小心地禀报:“殿下,世子的生父还跪在殿外。”

    应该是程萧若下来,应亦骛仍旧不解,看着默默流泪的母亲和垂头的妹微笑,诚恳道:“多谢舅舅。”

    与一干臣子议事过后,程萧疏到达定祥殿,周遭过分安静,连鸟雀起飞时扇翅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内侍为他打开门,他踏入殿中,却见一盏灯火燃着,消瘦了几分的应长天坐于案前,提笔不紧不慢,抬眼见他后,便来行礼。

    内侍将饭食放在应长天面前,程萧疏并不理会他的问安,走到案前垂头看去,一篇端端正正的自省书跃然于纸上,让程萧疏忍不住想发笑。

    “你的自省书,写得虚情假意,冠冕堂皇。”程萧疏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凭借这个,就像出去么?白日做梦。”

    第二日时,穆王欲废世子的消息已传遍朝野,有人已按捺不住,上书为世子求情,程萧疏只一概不理,一个臣子也不见,下朝后直奔太皇太后宫中,恰逢谢燮陵。

    看他模样,应当是在等自己,程萧疏上前问安,谢燮陵方才问:“表哥去给姑祖母请安?”

    程萧疏颔首:“你等我?”

    谢燮陵叹气:“是啊,我养的一只鸟病了,也请过医师,但怎样都不见好,表哥能不能帮我看看?”

    程萧疏虽然早不再养鸟,对这事却还很熟稔,许多养鸟人在这点上都不及他,他颔首:“好。”

    然而到谢燮陵殿中后,对方差人将那鸟取出,程萧疏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他的鸟,叫短尾。

    他当初送了些不能独立生存的鸟去东市,剩余的猛禽全部放走,再看谢燮陵神色如常带进来的。殿内长久的安静,烛火燃烧声都清晰。直到程萧疏在案前坐下,道:“让他去见过世子了?”

    “是。”内侍欲言又止,程萧疏却对这等姿态置若罔闻,并不细究,颔首:“平日准他自由出入宫中见世子,让他走吧。”

    内侍连忙应下,出去通传。程萧疏则翻起书卷。

    大约是自小跟在母亲身边的缘故,他对政事与用人有天然的敏锐和制衡之道,只是近三十年未认真读过圣人之书,和那些文臣对峙起来到底还是吃亏。尤其一想到过两日要朝会论事,其中不仅是关于他的家务事,诸如什么世子王妃,还要议接下半年的财务,他欲对北方用兵,计划十年内令大陈的版图扩至德宗时,那不仅是他母兄生前宏图中的一节,也是大陈应该有的目标,程萧疏实在头疼。

    内侍劝阻不动应亦骛,更不敢打扰思虑中的穆王,直到半晌后,程萧疏察觉到端倪,方才问话,竟是将事情都猜了出来。

    春末时节书后,问道:“世子如何了?”

    “世子被训斥了一番。”华娘同他禀报,看守世子这件事正落在她身上,也应当由她禀报。

    “训斥?”

    “殿下恕罪。”华娘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告知应亦骛先前关于刺杀的事,程萧疏静静听着她的讲述,神思恍惚。

    应长天是应亦骛当世最亲密的人了,若是从前,若是从前。他若得知应亦骛这样维护他,这样在意他,恐怕即便是叫他下一刻去死,他也如饮蜜糖,毕竟他所盼望、所求的,无非是对方的爱恋,哪怕一丝一毫。

    那此时此刻呢?

    ……他望着殿外,规矩站立的侍从、守卫,目光伸得很远,直到他眼睛都看得累。可是却只感受到了平静,再没有任何波澜。

    或许先前他仅剩的那点温情和希冀,也在那日宫墙下、伞下的雨里,被一起冲刷离去。

    程萧疏忽然觉得,他可以见应亦骛了。

    第二日应亦骛出现在他面前时,程萧疏仍然专注读书,直到内侍通传,他才睁开眼来,见到一个愈发清瘦的身影,如纸般苍白单薄。

    他的手不自觉在书页上一停,而后随着应亦骛规矩行礼的动作彻底放开。程萧疏记得,这人总是很守礼法,昔日酷暑时节,他嫌闷热,最不爱折巾,只将满头发丝简单束起后便出门,其实应亦骛也热,但非说他那般过于放荡,程萧疏扯了他头上的幞头还要糟他生气恼怒。

    如今他还是那样守规矩,却应当再也不会对他瞪上一眼,露出那样恼羞的神色。

    不过……他也不会再想。

    因为昔日为结发,今为君与臣。

    程萧疏朝内侍掠了一眼,人精当即会意,上前将应亦骛扶起。应亦骛亦是恭敬地谢了,程萧疏又继续看书,问:“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应亦骛已辞官,所以在自称上也有所变化,如此来听,身份更是遥不可及:“草民代世子向殿下请罪。”

    “世子生性顽劣怠懒,与你无关,不必自责。”程萧疏轻描淡写将此事揭过。

    应亦骛一时竟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吞咽下一众想说的话。他多希望周围能有些声音,哪怕是些无关紧要的响动也好,至少能让他的脑中不再自觉去想昔日。

    昔日他从来不会这样对自己说话,他知道一切都变了,是他咎由自取,也在每次面见程萧疏前都于心中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但苦涩、难过,以及懊恼,还是无可自抑地席卷上来,也连并他想说的话一齐被吞回。

    而后,也如他所愿,终于有了响动,却是程萧疏翻动书页的声音。值此之际,他心中怦然一声,有如木匣最终的落锁音,也是尘埃落地。

    应亦骛想,他是真的不在意了。

    大概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他终于可以努力将喉头的铁块吐出:“世子,确实是殿下血脉,草民从未……”背叛?说自己从未背叛,这样的话语未免过于无耻。他将程萧疏留在了那湖里,而后才去救他,现在又有怎样的颜面去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应亦骛终于难以启齿,只是勉力完成话语:“殿下可用任何手段查验,若有虚言,恳请殿下当即处死草民与世子,以正血脉。”

    听闻这一番说辞,程萧疏终于将手中的书放下。

    论事实,无论外界如何风言风语,应长天的长相就摆在那里,当初既然能让太皇太后一眼认出,因为那就是与他如出一辙的长相,已然是强力的说服。

    而只论心,他也从未真正觉得应亦骛与旁人一起过。他太清楚应亦骛的脾性,更知道自己当日若是透出哪怕半分欣喜,应亦骛都义无反顾会重新靠到他身边来。

    但那日他已猜出形势,自身尚且如浮萍难保……又岂会承认,岂会开口,他岂能真的让应亦骛卷入其中,生死难测?

    说来,也有几分天意弄人,程萧疏只得直白说:“本宫从未疑心过世子血脉。”

    应亦骛大抵没想到他会直接这样说,因为无论那时程萧疏是故意还是无意说出“野种”二字,到底还是说了的,总让他害怕。

    他不禁,刚铺开的花笺……香炉、研屏在侧。

    他一笔一画,尽数将自己记忆中的一切绘于纸上,展现出来,几乎如痴如醉。

    痴醉的并不是对画,而是对再不会返回的最美好的追忆。

    且倘若这画真能对程萧疏的思亲之情带来一丝一毫的抚慰……只是想到这点,他都快乐得要流泪。

    良久之后,他侧头不经意见烛火熄灭,正要唤人添上,才发觉东方已明,窗上浮了一层露珠,外头薄雾冥冥。再要提笔,手臂已是酸疼无比,连借力挥动的力气都没有。

    应亦骛只得悻悻放下笔,稍作休息,但不过太久后,他又回到了画卷前。

    如此反复三日后,那张长图终于完成。他满意地端详完毕,确认并无半点误处后,亲自将画送去了谷府,又叮嘱乔煊柳,切不可为人所知此图为他所作,音一落地,脑中原本有条有理的思绪都似纷纷沉入水底,散乱一团,程萧疏便一句话都不能再出口。

    他当然知道,那杯酒原本没有问题,是程萧若令徐涂温下的…觉到他的变化,又陷入缄默。他确实有意让事情传播,让世家与文臣去揣测真意,却不曾想到,应亦骛始终还在意着这点,会因此来求见他。

    但终究也没有说出更多的话来,又有内侍上来通报,程萧疏看出其扭捏,问:“怎么?”

    内侍连忙道:“太后担忧殿下处理政务辛劳,特地差人送来些点心,殿下看……”

    有人的身影明显更僵硬了。程萧疏只如往常一般道:“呈上来。”

    太后?

    即便已经太久没有与谢燮陵见面,但应亦骛仍然记得,初见他时,对方同程萧疏一边出现时的相称感与他自己的自惭形秽。

    他会是轻易比下去的,至少在谢燮陵面前是这样,他于程萧疏,会不会就像一处污点?

    ……是的,他是。他自己也是清楚地这样认为。

    思及此处,应亦骛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去。终于无法再继续,他尽量让呼吸放平,如来时一般恭敬诚挚请退。

    而内侍也已经将那些精心制成的点心呈上,宫中虽有上百名厨子,但除苏娘本人外,能做出这番滋味的确实唯有一人。程萧疏看着自己喜爱的玉露团,因为要和一堆人周旋的烦闷不由缓解几分,举箸拈起一团,颔首:“退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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