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21
黄昏下的海滩宁静而美丽, 层层叠叠的波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在沙滩上逶迤拖出一条条白色的弧线。
金发少年坐在海岸边的大石头上,眸光忧郁地望着海天交界处, 这一幕美丽得像是一幅画, 萨沙却需要鼓足勇气才敢靠近。
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还没走几步,就听见那人不耐烦的声音,“还有完没完?不是说了吗,别靠近我!”
萨沙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她知道, 这个少年的脾气不太好,或者说,是非常恶劣。
从这个名叫伊凡的旅人来到岛上的第一天起, 岛上所有的女孩就都迷上了他。她们情不自禁地靠近他, 就像被花香吸引的蜜蜂,用笨拙的方法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可他的性子却像烈火一样酷烈,不仅丝毫不给这些女孩面子,还用最残酷无情的话语拒绝了她们。
最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那些女孩子的哭声。
萨沙心中本来升起过的那么一丝憧憬,就这么被现实无情地扑灭了。
看来并不是像童话书上说的那样, 漂亮的人都拥有着一副慈悲善良的心肠啊。
“那、那个, 我有事想找你……”
“你的事和我没关系,离我远点。”少年冷漠地说。
看来自己也被他当作了那些纠缠他的女孩了。
萨沙窘迫地涨红了脸, 鼓起勇气大声说:“有、有关系的!有个旅人姐姐说过,要我把纸条交给世上最美的人!”
容貌世上最美,却无比任性, 性格恶劣,不留情面, 这样的少年就像一只竖起了浑身刺的刺猬,拒绝身边所有人的靠近。
萨沙觉得,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位旅者口中的恋人了吧。
在她喊完一句之后,前方一直背对着她的少年忽然转过身来。他一向不怎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此刻不仅那双蓝眸亮得惊人,脸上也写满了清晰可见的激动、紧张、忐忑之情。
“旅人姐姐?是怎样的人?”
他一下子站起来,两三步靠近了萨沙,反倒把她吓得后退一步。
少年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紧紧盯着萨沙,让她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只能羞涩地低下头。
“那位姐姐黑头发,黑眼睛,跟着一艘外包船来到这里,她的脾气很好,很温柔……”
甚至不用说出名字,伊凡就猜到了这个人便是维尔拉。
他又惊又喜。因为这座小岛太过贫穷了,甚至找不到一幅装饰画,伊凡也就没有获知消息的渠道,为此已经颓废消极了将近一个多月。
没想到,她居然主动为他留下了讯息。
“她让你给我的东西在哪?”
萨沙拿出叠起来的纸条,伊凡迫不及待地接过。
看到熟悉字迹的那一刻,他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而纸条上的内容更是让他忍不住扩大了笑容。
那上面是她好不容易打探出的航行路线,虽然不甚清晰,但已经足以为他指引方向。
得到了新的线索,伊凡的心情非常好,就连眼前这个传递消息的陌生少女都变得顺眼起来。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这个给你!”
他就连声音都轻快起来,摘下手腕上殪崋戴着的手表,抛给了萨沙。
萨沙手忙脚乱地接住,就听他说:“这块表很值钱,如果你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它的价值足够了。”
萨沙愣了一下,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想出岛旅行的?或许是偶然听到了她和朋友的对话吧……不管怎么说,他似乎也不是那么蛮横无理的人。
渔家女握着那块崭新的手表,回头看去,金发少年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他应该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现在,她似乎有些明白那位旅人姐姐的想法了。
如此美丽的人,就算脾气任性也让人忍不住想包容他,更何况在刺猬那冷漠竖起的尖刺之下,还藏着柔软温暖的肚皮。
若是这份依赖只给予了一个人,那个人想必会十分有成就感吧。
萨沙有些遗憾地想,他或许的确是“王子”,但属于他的那个“公主”却不是她。
半个月后。
滨海之国,尼亚。
伊凡才刚登陆没多久,还被来得及打探消息,就被一队卫兵客客气气地请走了,说是“丽贝卡公主”想见他。
他本来非常不耐烦地想要离开,可一听对方是个“公主”,又觉得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自从在渔家女手中得到维尔拉留下的纸条之后,伊凡便发现,其实除了他熟悉的画作之外,向人类打探消息也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手段。
半个小时后,丽贝卡公主来了。
那是个衣着华丽的少女,神色矜贵又傲慢,在见到伊凡之后,她的眼中先是划过一抹惊艳,却很快转变成了厌恶。
伊凡很惊讶。
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从没有人会在第一面就不喜欢他,更别说是这样明显的讨厌了。
“你是谁?”少女倨傲地说,“为什么和那家伙长得那么像?你是他的亲戚吗?”
“‘那家伙’是谁?”伊凡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最讨厌有人说自己和其他人相像,或者把自己认成其他人,一听到就会愤怒地想杀人。
之前只不过是为了不给维尔拉惹麻烦,他才勉强忍耐的,现在身处异国,或许也不用再顾忌什么了。
伊凡目光冰冷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就像看着一具尸体。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到丽贝卡有些诧异地说:“你不认识加尔斯?难道你不是为了他来的?”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他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加尔斯。
伊凡认识那个虚伪的男人,他花言巧语地诱骗他的创造者卡特琳娜夫人,在她不在的时候,他还时常和庄园里的女仆偷情,只不过手段高明,才一直没有被发现。
在这之后,这个男人诬陷并抛弃了伯爵夫人,令她迁怒于伊凡,命令仆人将他移到仓库里,在年迈疯癫之后更是试图烧了他。
伊凡对这个表面光鲜内里污浊的人类没有一丁点好感,却又因为相同的容貌总是被迫和他绑在一起,对他早就十分不满。
“那个男人也在?他在这儿做什么?”伊凡的声音冰冷,他心中再次浮起了那个早已盘亘许久的念头——杀了他,这样,世上就不会再有和自己相似的人了。
丽贝卡听出了他话中的敌意,态度一转,饶有兴趣地说:“看来你们的关系应该不太好。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现在是尼亚女王的丈夫,住在宫殿里,拥有数不尽的财富,还享受着尼亚国民的供奉。”
她的母亲自从遇到那个男人,就像着了魔似的痴迷于他,还为了他下达了许多不合理的政令,弄得整个国家都怨声载道。
这就算了,她还试图把本该属于自己亲生女儿的王位传给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丽贝卡为此忿忿不平,早就想除掉加尔斯了,只是没想好该如何下手。
此刻见到和加尔斯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比他还要年轻的伊凡,她的心中立刻冒出了一个主意。
“你也讨厌他,想除掉他吗?那不如跟我合作吧,我把你推荐给女王陛下,等你成了女王的新宠,就可以把加尔斯赶走——然后让我来解决他。”
“噗!”正在喝水的伊凡一口把水喷了出来,离得很近的丽贝卡公主遭了殃,华丽的裙摆上全是水渍,顿时脸一垮,表情不善地盯着他。
“咳咳咳!”金发少年咳嗽个不停,等他终于舒缓一些之后,就立刻抬起头,恼怒不已地说,“谁要当那个女王陛下的……新宠了?你别做梦了!”
丽贝卡惊讶:“你不愿意?这可是捷径!”
伊凡嫌恶地说:“你找别人去吧!我才不想和不认识的女人假装亲密,很恶心!”
这下,丽贝卡相信眼前少年的性格确实和爱慕虚荣的加尔斯不同了。
“好吧,你先别生气,我可以想别的办法。”
伊凡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丽贝卡只好问道:“你来尼亚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你告诉我,我是这个国家的公主,或许可以帮你。”
伊凡总算有些动容了,他说:“我要找一个人。”
他把维尔拉的信息大概提了一下,丽贝卡立刻说:“是那个女人?我知道她,加尔斯最近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位画师,说要让她给他画像。他们的关系似乎很亲近,还有传言说她是加尔斯的秘密情人。我母亲也知道这件事,还因此吃醋,只不过最后又被加尔斯那个花言巧语的男人给哄好了。”
他的情人?
一听这话,伊凡立刻怒火汹涌,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他还是不能容许这种荒谬的言辞出现在他耳中,“那家伙一定是在胡说八道!维尔拉怎么可能喜欢他那种人?”
这下,丽贝卡看出了些端倪。
“哈,原来她是你喜欢的人啊!那更好办了,我可以帮你把加尔斯和卫兵支开,让你有机会把那个女人带走,之后还会资助你们乘船离开。”
“条件呢?”
“条件很简单,只要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顺便帮我一个小忙。”
画中人22
海风阵阵吹来, 溅起了朵朵洁白晶莹的浪花。
维尔拉坐在海边凉亭里,面前支着画板,正用炭笔粗糙地打着草稿, 许多凌乱的线条汇聚在一起, 让旁观者无法看出她究竟想画的是什么。
金发青年从背后走近, 柔声问:“你在画这里的风景吗?”
维尔拉没有回头,只答道:“我在画海鸟。”
青年的眼眸垂下,即便没有人在看,他的表情也显露出几分令人心疼的茫然, 声音更是充满了失落,“鸟儿啊……大概只有鸟儿才是真正的自由,人却被困在笼中无法脱身。维尔拉小姐, 你现在还是不愿意帮我吗?”
维尔拉停顿了一下, 随后说:“不行。”
加尔斯一听这话,顿时面色一沉。
怎么回事,她不是已经爱上自己了吗?怎么还会拒绝自己的要求?
那些侍从分明说她每天都在对着肖像画睹物思人,难道那些都是假的?
他心中不甘,故作失落地问:“为什么?你还是怨我,不该把你带到这里来吗?”
在加尔斯的视角中, 他看到背对着他的女人捏着画笔的手指逐渐收紧, 笔尖落在距离画布几毫米的地方,却不得寸进。
忽然, 她扔下画笔,回过身来。
加尔斯这才看清楚她的表情,那是竭力掩藏的悲伤、愤恨和不舍, 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中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先是一愣, 随后回过神来,嘴角微微勾起。
什么啊,这不是……已经上钩了吗?
原来她不是不爱他,之前只是在忍耐。
呵,女人啊,就算不愿意轻易爱上他,还不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很容易就会为了爱情失去理智。就像那个愚蠢的女王,现在为了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放弃了。
加尔斯心中冷笑,面上却作出惊讶的神态,等待着她开口。
维尔拉果然开口了,她迟疑地说:“那个方法……是有风险的,你可能会死!”
原来是担心他会死啊。
加尔斯上前一步,握住维尔拉的手腕,深情地望着她说:“我相信你!你能做到的对不对?”他垂下头,唇边浮现一抹伤感的笑,“就算最后失败了也没关系,如果不能离开这里,如果不能和你……那我宁愿去死。”
维尔拉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好,我帮你。”
在她看不到的阴影里,金发青年唇角勾起,隐秘地笑了一下。
从凉亭离开后,加尔斯立刻吩咐佐伊等人去准备画具,计划马上可以执行了。
佐伊问:“你确定吗?这可是要命的事。”
加尔斯笑了笑,“世上没有人会不爱我,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不用怀疑,我们的画师小姐此刻已然为我着迷了。”
佐伊瞥了他一眼,没有再劝。
事不宜迟,加尔斯此前已经做足了准备,此刻只想立刻让维尔拉为他画像,从此变成永恒美丽的画中人。
可事有不巧,偏偏在这时候,有侍从告知女王想要见他。
加尔斯虽不甘愿,但也不能拒绝,只好和维尔拉交代了几句,说他会尽快回来。
维尔拉听到他要去见女王,适当地表现出了几分嫉妒,随后才放他离开。
她平静地坐在画室里,等待着加尔斯回来,并没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门外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
没过多久,一名侍从带了一个人进来。
维尔拉还以为是加尔斯回来了,开口招呼道:“你回……”
话没说完,就楞在了原地。
她觉得自己这副望着对方发呆的样子很傻,可她就是移不开目光。
算起来,他们两个已经快半年没见了。
此刻再次见到这个思念已久的人,维尔拉平静的心湖陡然掀起了波澜,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就要跳出胸腔,心中满溢着惊喜之情,可面上却只表露出了不敢置信的样子。
“你,你怎么在这里……?”
伊凡找了这么久,总算见到她,眼睛里也朦胧一片,他强忍着泪意,冲过去一把抱住了维尔拉。
“终于找到你了,跟我走吧!”
维尔拉总算不再发呆,她回过神来,同样用力抱了抱伊凡,口中却说:“不行。”
“为什么?!”
伊凡豁然放开她,又惊又怒地问:“难道你真的喜欢上那家伙了?他就是个人渣,他只是在骗你!”
愤怒之余,他心里还酸涩不已,怎么自己仅仅离开半年,她就喜欢上别人了呢?
伊凡紧盯着维尔拉,心中下定决心。
就算她真的爱上了别人,那他也不管,他一定要把她带回去,就算她因此恨上他也无所谓!
维尔拉自然是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可是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误会了。
“你在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她哭笑不得,“只不过他随时都可能回来,我怕会连累你。”
加尔斯那个自恋的男人,要是发现了伊凡的存在绝对会发疯的,要知道男人的嫉妒心也是很可怕的,尤其是像他那样在乎容貌的男人。
伊凡听了她的话,心中一松,正要告诉她自己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们还有外援丽贝卡公主,却忽然听到门口一阵骚动,好像是加尔斯回来了。
伊凡:“……”
那个公主竟然这么不靠谱!
维尔拉也吓了一跳,赶紧抓着伊凡把他往柜子里一塞。
“别乱动,等我叫你再出来。”
伊凡躲进了柜子里,从缝隙中看见加尔斯那个虚伪的男人从外面走进来,对维尔拉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甜言蜜语的。
他气得不行,可维尔拉在应付之余还一直在背后给他比手势,让他不要出来,伊凡只好忍住了出去暴揍那个男人一顿的冲动。
幸好两人并没交谈多久,维尔拉很快就拿出了准备好的画具,而加尔斯坐在椅子上,忍着疼痛自己割破了手腕,将血液接在下方的容器中。
看到这一幕,伊凡顿时明白了维尔拉想做什么。
他在黑暗中勾起了唇角。
那家伙真的以为所有人都会爱他吗?想不到吧……有一天过分的自信会令他殒命。
维尔拉很敬业地开始画,每画一会儿,就会出声询问加尔斯能不能听见她的声音,他从一开始清晰地回答“能听见”,到后来因失血过多逐渐意识不清,头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这时,维尔拉才叫伊凡从柜子里出来,嘱咐他几句之后,径自打开了画室的门。
于是门外的护卫就看见,一个长相和加尔斯别无二致,甚至还更年轻,更富有魅力的金发蓝眸美少年和维尔拉并肩走了出来。
美少年还冲他们微微一笑。
即便同为男性,护卫还是被对方的美貌给晃了一下,回过神来震惊道:“恭喜……加尔斯大人,您真的成功了?!”
“嗯,我已经获得了永生。”伊凡扭过头,指着椅子上坐着的人,“我现在要离开一下,房里那只不过是没有灵魂的躯体罢了,不用去管。”
“我们明白了。”护卫恭敬地让开道路。
两人平静地离开画室,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才加快速度。
维尔拉的行动一直受限,并不知道出去的路线,好在丽贝卡公主的侍从这次比较靠谱,在侍从的指引下,两人顺利到达了出口。
不料,却在这里撞见了办事归来的佐伊。她望着三人一言不发,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招呼,显然是察觉了不对劲。
侍从像是对她十分畏惧,立刻拿出了武器,维尔拉却说:“你也并不是真心帮他吧?不然,你不会故意不把画中人的事情告诉他。”
加尔斯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伊凡的存在,这只能是知情的佐伊故意隐瞒了。
佐伊自嘲地笑了笑,“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是啊,我爱他,但我不想再帮他了。我好几次想杀掉他,可一看到他就下不了手,只能指望别人动手了。你们走吧,我不会阻拦。”
她说着让开了道路,维尔拉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拉着伊凡的手和侍从一起走过。
接下来的一路畅通无阻。
两人没有停留,直奔码头,很快在码头上看到了丽贝卡公主给他们准备的偷渡船。
公主本人没有出现,只是派了一名下属过来传话。
下属道:“伊凡先生,公主殿下吩咐我提醒您,女王陛下稍后就会发布通缉令。如果想保住性命,就请带着您的朋友立刻离开这个国家,之后也不要再来了。”
伊凡抬了抬下巴,不屑地回道:“那你也转告她,我已经找到了想找的人,就算她求我都不会再来!”
“多谢公主殿下帮忙。”维尔拉阻止了他继续呛声,笑眯眯地道了声谢。
侍从瞥了她一眼,默默回去复命了。
维尔拉和伊凡登上了偷渡船,回头一看,就能看到山顶上熊熊燃烧的大火——那是伊凡走之前放的,也是丽贝卡公主提出的条件之一,另一个是杀死加尔斯。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放火烧自家宫殿,但两人也不在乎。全国通缉令虽然可怕,可只要离开了尼亚这个国家,天高海阔的那些人也找不到他们。
这一趟被迫的旅途,如今总算是结束了。
画中人(完)
又在船上颠簸了一个多月, 维尔拉总算回到了故土。
她先和伊凡一起去接回了被寄养在宠物店的凯特,回家的路上,伊凡一直亲自抱着猫, 对它十分亲近, 一点都没有之前的嫌弃了。
而凯特也很温顺地卧在他怀里, 半点也没有要伸爪子的意思。
维尔拉十分惊讶:“你和凯特的关系居然变这么好了?”
伊凡得意地说:“那当然,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我喂它,它要是还不知道感恩,就太不懂事了!”他犹豫了一下, 补充道:“而且……”
“而且什么?”
少年瞥了她一眼,才说:“之前你被那个女人抓走,是它突然往外跑, 我追着它走, 才误打误撞找到了正确方向。”
“那……看来我也要感谢它了。”
维尔拉亲昵地摸了摸凯特的头,它“喵呜”一声,舔了舔她的手指。
“哼”。伊凡忽然哼了一声。
维尔拉诧异:“怎么了?”
她这什么都没说啊,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维尔拉还在猜测,就听见伊凡说:“我和这只猫,对你来说哪个更重要?”
维尔拉:“……”
她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还和猫争起宠来了?”
“争宠”这个词, 让少年红了脸, 可他却依旧据理力争,执着地要得到个答案, “到底谁重要?”
维尔拉只得说:“凯特是我最喜欢的宠物。”
伊凡吃味道:“那我呢?”
“你是我最喜欢的……”维尔拉只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在伊凡焦急盯着她的时候,狡黠一笑, 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自己想想吧, 小笨蛋。”
伊凡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你叫谁笨蛋呢!”
在家休息了两天,维尔拉去了趟公司。
旷工快一年,她果不其然地被辞退了,而且一分赔偿金都没有。
望着余额所剩无几的存折,维尔拉深深叹了口气,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伊凡就坐在她旁边,听见她的叹气声,凑过来问:“你在想工作的事?”
“嗯呢,你有主意?”
伊凡犹豫了一下说:“我之前在尼亚的画室里,看见了你的画。你画得……很好,为什么不试着去当画家呢?”
维尔拉说:“要不是出了点意外,大概我现在就是个职业画家了。”
伊凡好奇道:“什么意外?”
如果是别人,看见她这副明显有心事的模样,可能就不会再问了,但伊凡待自己亲近的人没什么边界感,想知道就直接问了出来。
这件事维尔拉不会随便告诉别人,但她对伊凡已有足够的喜爱和信赖,于是答道:“我的父母都是画家,他们从小就培养我绘画的才能,只是我觉得太枯燥,不想受他们控制,所以大学时背着他们报考了国外的金融专业。”
“那他们应该很生气?”伊凡不确定地说。
“当然生气了,我爸气得差点打断我的腿,还硬要逼着我复读一年。”维尔拉耸了耸肩,继续说,“只是没几天,他们就出车祸去世了。我很后悔,想接受他们的愿望继续画画,可是我忽然发现——我画不出来了。没办法,就只能顺势去国外念金融专业。”
她说得轻松,但并不是不难过的,只是把那些痛苦的经历省略了而已。
维尔拉未成年就是有名的天才,头顶有太多个醒目的光环,也因此疲惫不堪,不愿承受世人的瞩目。
年少时她叛逆,她抗争,但当父母去世之后,依誮她又幡然悔悟,想继承父母的衣钵,只是那时候却已经迟了。
不知道是悲伤过度,受的刺激太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失去了所有创作灵感,就算是想画也画不出来,落笔时手指颤抖个不停。
闻名一时的绘画天才,就此沦落尘埃。
所有人都觉得可惜,但也毫无办法,只能看着她出国远走,然后整整四年没有回来。等回国后,过去的人际关系也都淡了,她孑然一身,在过去居住的城市找了份会计的工作,浑浑噩噩度日。
直到某天,她意外捡到一个画框,美貌非人的金发少年敲响了她的房门。
“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出火场的时候我跟你说过,有话要和你谈。”
她一提这事,伊凡顿时紧张起来,“你、你想说什么?”
维尔拉看他忐忑的样子,噗嗤一笑,“别这么紧张!我刚才不是说过,我画不出来了么?可是……遇见你之后,我突然发现我又能画出来了。”
其实准确来说,是被加尔斯带走以后才发现的。
她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独自思念着那个少年,突然觉得灵感汹涌,立刻找人取来画具画板,紧接着就发现自己能画出来了。
是伊凡让她重新拥有了灵感,这是后来才知道的。
但是自己对他的心思,她却是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
维尔拉异常温柔地望着眼前的少年,而伊凡在短暂的大脑空白过后,豁然想到,她这算是在……告白吗?
见到他就能重新画画了,而且在她那间画室里,画的也大部分都是他。
或许,或许……
想起之前惨痛的误会,伊凡告诉自己不要期待,不要自作多情,人家保不准并不是那个意思。
在他努力劝服自己的时候,却听维尔拉说:“是的,我喜欢你。”
伊凡:“……嗯?!”
维尔拉笑了笑,即便是在向喜欢的人告白,她也没有丝毫的羞窘,而是坦坦荡荡地说:“我说我喜欢你,伊凡。”
伊凡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涌了上来,他的大脑晕乎乎的,脸红得像在滴血,明明是应该极度喜悦的事,他心中却无比的酸涩难受,眼眶也不知不觉地红了。
他有些难堪地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双眼朦胧的样子,“别骗我了……我知道的,自己的性格有多让人讨厌。”
画中人和他的“原型”最不同的一点就是,加尔斯永远自信,可伊凡虽然嘴上自恋,内心却并不相信真的有人会爱他。
毕竟,他那么任性,又那么傲慢,除了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
就连他的“母亲”都不愿看到他,甚至还想烧掉他。
维尔拉无奈地说:“我没有骗你。”
她从沙发上一点点挪过去,抓住了他垂在膝盖上的手。
他挣扎了一下,但维尔拉没有放开,意外地发现他手背上有一点湿润。
他……哭了。
表面上伪装得坚强,内心却是个脆弱爱哭的家伙啊。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如果不喜欢你,怎么会让你一直和我住在一起?而且我被那个加尔斯抓走那么久,那么一个美男子对我软磨硬泡的,我都没有动摇,还不是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一箩筐的甜言蜜语说出来,维尔拉没有觉得尴尬,伊凡却听得脸红不已,连忙伸出手捂住她的嘴,羞恼地说:“好了,别再说了!”
维尔拉抓住那只手,不让他收回去,双眸定定看着他,“那你相信我了吗?”
伊凡别过头去,别扭地说:“我相信了还不行?”
“那你呢,喜欢我吗?”维尔拉依旧是笑眯眯的,语气十分温柔。
伊凡没出声,过了好半天,她才从他口中听见了一句细如蚊蝇的“喜欢”。
多难得啊,他这样的人能亲口说“喜欢”。
维尔拉忍不住大笑了出来,伊凡羞恼地瞪了她一眼,飞快起身朝着屋子跑去,然后啪嗒一声,门被锁上了。
维尔拉:“……”
好吧,逗弄得有点过,直接炸毛了。
两年后。
在新办的画展上,维尔拉见到了许多故人,有以前的邻居,父母的朋友,她的学生克洛伊,甚至过去的同事爱丽都来了。
他们围绕在维尔拉的身边恭喜她,她也真诚地道谢,感谢他们过去对自己的帮助。
这场画展也来了不少媒体,一位记者过来采访时问道:“维尔拉小姐,众所周知,你的作品里从来没有过肖像画,我可以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维尔拉笑着说:“因为我的恋人不让啊,他可小心眼了,连画里的人都吃醋。”
记者非常惊讶,连连追问她的感情生活,而维尔拉一边回答,一边笑着看向了画廊的角落。
在那里,“全副武装”的金发少年正气鼓鼓地瞪着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在出门前,为了避免引起骚乱,维尔拉不仅要求伊凡戴口罩遮脸,甚至还专门给他准备了各种又丑又土还松松垮垮,远看跟麻袋似的衣服。
伊凡见了气得不行,表示自己绝对不穿这么丑的玩意儿。
虽然最后拗不过维尔拉,把衣服给换上了,但他还是很不开心。
他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画展结束后,维尔拉作为主办人等到彻底散场了才出来,这时候伊凡已经在外面等了老半天了。
她担心他等得不高兴,专门跑去奶茶店给他买了杯橘子味奶茶。
没想到,他把奶茶拿到手,反而更加气得吹胡子瞪眼了。
维尔拉十分不解:“怎么了,你不喜欢喝奶茶吗?”
伊凡凉嗖嗖道:“我是喜欢,但你给我买的是什么口味的?”
“橘子味啊,怎么了?”
伊凡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然后就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维尔拉:?
啊这,她做错了什么吗?
想了半天,她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腾出一件事情——当年和伊凡一起去游乐园的时候,他好像是提过那么一句,他喜欢喝桃子味奶茶。
今天太忙了,她完全给忘了。
维尔拉咳了一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哄道:“好了,别生气了,下次给你买别的口味。”
“哼,你连我喜欢什么口味都不记得。”
“我知道啊,桃子味嘛!”
伊凡见她终于想起来,也没那么生气了,正准备顺坡下驴,等她再哄几句之后,就找个机会“原谅”她,结果没想到维尔拉忽然转到他面前,两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亲你啊。”
维尔拉笑眯眯说着,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嘴唇。
伊凡瞬间就没心思想其他了,脸红地抱住她,在雪地里和她接吻。
雪花从银灰色的天空飘散落下,轻柔曼妙,如同在跳一支冬日的舞蹈。
而维尔拉和她任性又可爱的缪斯,在这片广袤的天空下,见证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异种之卵1
三月中旬, 费城郊区的商场开张了。
剪彩礼当天,不光是本地人,就连附近小镇的居民都赶来凑热闹。纽因中学几乎所有学生都去了, 只除了艾琳。
她在四月初才接到米娅的邀请, 两人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 来到这家热闹非凡的“星光商场”。
米娅其实早就和朋友来过好几次,但她看出艾琳是第一次来,于是也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带着艾琳逛遍了商场里的影城和小吃店。
艾琳依旧是那样沉默。她很少说话, 笑容也少,灰蓝色的瞳仁像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雾霾,将她与这个世界划分出清晰可见的距离。
她看起来冷冰冰的, 不近人情, 在两人独处的时候,米娅只能自己努力找话题。
“你喜欢哪座城市?”
米娅翻看着手中的明信片,从庄严耸立的埃菲尔铁塔,看到神圣明丽的罗马大教堂。
“曼城。”艾琳很快回答。
“为什么?”
“因为所有人都喜欢曼城。”
“那你呢?”
艾琳沉默了一下才回答:“不知道。”
这是个奇怪的回答,但在米娅看来,艾琳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她好像没有欲望似的。
两人是在费城的舞蹈教室认识的, 在那里的每个女孩都向往着登台,成为明星, 只除了艾琳。她跳芭蕾就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尽管她的动作一丝不苟,但米娅在她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期待和快乐。
正是这种异样感, 才让米娅对她产生了好奇心,进而让两人成为朋友。
结束了短暂的回忆, 米娅一抬头,就看见对面影音店的货架上新上了她最喜欢的“鼓点乐队”专辑。
她兴奋地差点跳起来,和艾琳说了一声,就飞快跑到对面抢专辑了。
等米娅结完账,从人群中挤出来,忽然发现艾琳不见了,她在周围找了一圈,才在电梯间里找到她。
艾琳正在和一个陌生的棕发女孩交谈,确切地说,是那个女孩在和艾琳说着什么。
一看见米娅走过去,棕发女孩便笑着和她打招呼:“你好,你是艾琳的朋友吗?我叫克莱儿,是她的同学。”
“你好。”米娅和她握了下手。
克莱儿打扮得很时髦,漂亮的脸蛋上化着精致的妆容,看起来像个社交达人。米娅很惊讶,她没想到艾琳还会认识克莱儿这样的人。
“抱歉,艾琳是我的课题伙伴,我和她有关于作业上的事要商量。刚才那边人太多,我就把她叫到这儿来了。”
“没关系,你们先聊,我自己逛一会儿。艾琳,记得结束了给我打电话。”
克莱儿的理由充足,谈吐也很有礼貌,米娅自然不好参与她们讨论学校里的事,于是识趣地先离开了。
她走到拐角处,忍不住回头,看到两人走进了电梯,身影消失在渐渐合拢的电梯门缝隙里。
怪了。米娅心想,也不知道是克莱儿的笑容,还是艾琳当时的表情有问题,她总觉得那两人间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不会出问题吧?
米娅仔细回忆了一下,还是没察觉任何异常,只能当作是自己想多了。她摇摇头,转身回了影音店。
电梯里,克莱儿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没了面对米娅时的亲切友善。她打量着艾琳,故意拖长了声音问道:“刚才那是你的新朋友吗?——艾琳?”
“她看起来是个开朗的女孩,跟你不太一样。她知道你在学校里那些事吗?如果她知道了,还会邀请你一起逛商场吗?”
“可怜的艾琳,这还是你第一次来这里吧。”
她并未掩饰语气中的恶意,在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克莱儿就会脱下表面的伪装,露出残忍又恶毒的一面。
她很聪明,尽管艾琳没有说话,但她知道她是怕的,怕她说出那些事,不然不会这么轻易地跟着她走。
克莱儿带着艾琳来到商场背后的小巷,她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艾琳闲聊。
“真巧,我是来找我男朋友的。我好像看见你坐城市公交过来,你去费城了吗?去干什么?”
“我听说你每周都会去趟费城,我问了克劳德先生,他不肯告诉我你去干什么了。”
“真是太奇怪了,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
克莱儿低声抱怨着,就仿佛两人当真是关系亲密的友人。可艾琳知道她的本性,克莱儿想了解她的生活,纯粹是出于恶意。
她窥探着艾琳的一切,然后毁掉,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充满趣味的“游戏”。
迄今为止,克莱儿已经成功毁掉了艾琳的高中生活。
她本来已经对此感到厌倦了,但当她看到艾琳的“新朋友”,知道这个女孩的人生还没有被自己完全摧毁,她心中就又燃起了浓浓的斗志。
十分钟后,两人来到一片距离商场不远的公园。
几个年轻男女正在玩闹,他们都是纽因中学的学生,陪着克莱儿一起来找她杳无音信的男朋友。
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孩正低头看手机,见到克莱儿走近,对她耸耸肩说道:“他刚刚接了电话,一听你在找他,又挂了。”
克莱儿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正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快来看!这里有个鸟巢!”
几个女孩立刻凑过去,拨开草丛,果然看到树下有一个掉落的鸟巢,因为摔落的角度很巧妙,里面的蛋一枚都没有碎,都安安稳稳地待在巢穴里。
她们有些兴奋地摸了摸蛋的外壳,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手,正准备将鸟巢放回树上,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克莱儿阻止了。
“等等,放回去干嘛?好不容易有个好玩的东西。”
她的笑快咧到耳根,几个女孩互相对视一眼,松开手,把鸟巢让给了已经怒火中烧表面却还强撑着笑容的克莱儿。
鸟巢里有五枚卵,都不到小指那么长,克莱儿取出一个,在手上抛了一下,随手往墙上一扔。
鸟蛋被摔碎,黄黄的蛋液从里面流了出来。
随后她走向艾琳,对她说:“来吧,亲爱的,选一颗。”
艾琳没伸手。
克莱儿的笑容更灿烂了,她又往前一步,紧紧盯着艾琳,“别耽误了,你的朋友还在等着呢。”
她的眼神像淬了毒似的,艾琳很轻易就看出了其中的威胁,于是片刻后她伸出了手,捏住其中一颗鸟蛋,一松手,让它落在地上。
啪的一声。
蛋壳碎了,但滑出来的却不是蛋液,而是一只……蜷缩着的雏鸟。
它还未完全成形,就被迫离开温暖的孵育环境,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它的眼睛睁不开,潮湿的毛发紧贴在干瘪瘦弱的翅膀上,身体在冷风里轻轻颤抖着,抽搐着。
它……想活下去。
艾琳眼睁睁看着这只雏鸟拖着脐带,在混合着蛋液的泥浆里挣扎了十几秒,然后静静停止了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想必是很难看的,因为克莱儿毫不顾忌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亲爱的艾琳,看看你的脸色,你可真有趣!”
折磨艾琳让克莱儿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她挥挥手招来之前打电话的金发男孩,“过来,马丁。你之前打电话,听出是在什么地方了吗?”
“可能是……舞厅?”
“好吧,那我们就去舞厅看看。”
克莱儿暂时没有继续折磨艾琳的兴趣了,她随手把鸟巢往地上一扔,招呼其他人和她一起离开。
临走前,她轻声在艾琳耳边说:“我走了,亲爱的艾琳,记得做实践作业。”
看到那一群人的背影消失,艾琳收回目光,她蹲下身,拾起了被克莱儿扔在地上的鸟巢。
鸟巢是倒置的,剩下的蛋全摔在了地上,黄黄白白的蛋液流了一地。
艾琳把碎裂的蛋壳拨开,在一地狼藉中翻找了片刻,很意外的,找到了一枚几乎完好无损的卵。
她把这枚白色的卵捧在手心,上上下下地观察,发现确实没有破损,甚至表面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
明明是这么脆弱的卵壳,轻轻捏一下就会碎,可它却幸运地存活了下来,又如此凑巧地被她找到。
艾琳从背包里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将这枚鸟卵包了起来,藏在宽松的上衣口袋里。
异种之卵2
米娅再见到艾琳的时候, 她面色平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所以米娅也没有多想, 两人继续逛商场, 一直到晚上六点才各自回家。
从公交车站到艾琳家的路上有一座跨江大桥, 平时晨跑的人很多,但现在正是晚餐时间,所以桥上没什么人。
戴着红头巾的男孩独自蹲坐在桥边,在艾琳低着头路过时, 他抬头瞥了她一眼,忽然站起身跟上了她。
“美女,留个电话号码吧!”
“你有男朋友吗?没有的话就跟我试试呗。”
男孩脸上挂着油滑的笑容, 亦步亦趋地跟在艾琳身后, 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艾琳知道他不敢做什么,但那些挑逗的言辞还是让她觉得不适。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快速走到桥对面。
到了大街上,路人渐渐多了起来,小流氓不能再跟, 只得遗憾地返回。
艾琳顺利回到家门口, 在一座座灯火通明的房子中间,一眼就望见了那几扇黯淡的窗户。
家里没人, 自然也没有热气腾腾的晚餐。艾琳用干面包草草填饱肚子,从衣柜里找出自己过冬的棉手套,将包在纸巾里的鸟卵放进了手套里。
她没有孵化过动物的卵, 只大概知道要保持温度。
这样应该就够了吧?
艾琳望着棉手套上鼓起的轻微弧度,轻声说了句“晚安”, 然后闭上眼睛。
第二天是周一,要去学校,艾琳手忙脚乱地做早餐,耽误了一些时间,等气喘嘘嘘地跑到接送点,校车已经快要出发了。
车上人很多,挤一挤勉强能腾出空隙,可当艾琳准备上车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糟糕的事实——站在车门口的恰好是个熟人。
那个高大的金发男孩马丁是克莱儿的好朋友之一,两人昨天才见过。
马丁是校橄榄球队的队员,膀大腰圆,身材健硕,胳膊上的肌肉比艾琳的大腿还粗。
他往门边一站,直接挡住了车门,艾琳如果想上车,必然得推开他,或是靠在他边上。
看马丁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还有旁边人的阵阵起哄声,他们期望的大概是后者。
艾琳站在车下不动,马丁冲她勾了勾手指,“来吧,上车!我可不介意像你这样的女孩紧紧地贴在我胸口。”他说着向前挺了挺胸,故意展示自己强健的胸肌,顿时引来四周一片嘘声。
艾琳低头,避开了众人的视线,也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见状,马丁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冲前面喊道:“她不上车,我们出发吧!”
校车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女孩站在车门前一动不动,他也没耐心探究,听到马丁的话就一踩油门直接出发了。
艾琳望着校车渐渐远去,转身向公交站走去。
周一的第一节课,她果不其然地迟到了,好在教这门课的克劳德先生是她母亲的朋友,他没让艾琳太难堪,只让她写一篇检讨,就叫她回座位去了。
下课后,克劳德先生叫艾琳去他办公室一趟。
路过走廊的时候,她看见克莱儿在和另一个女孩窃窃私语,她们不怀好意地盯着艾琳,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恶毒笑容。
艾琳低着头,很快经过,不想知道她们究竟说了什么。
转学到纽因中学的这半年间,艾琳几乎成了教师办公室的常客,她对这里并不陌生。
克劳德先生是个儒雅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幅黑框眼镜,平时温温吞吞的,但在学生面前也会表现出严厉的一面。
他一向对艾琳很照顾,不光因为她是他朋友的女儿,也因为她实在太安静了。在这个同龄人鸡飞狗跳的青春期,她却几乎从来不惹事,不说话,也不和同学们沟通。
对一个知道些许内情的人来说,她这样的表现实在令人心酸。
艾琳进入办公室后,克劳德先生先问了问她早晨迟到的原因,被她搪塞过去。
他也没追究,只是通知她:“艾琳,下午三点温蒂会过来接你,你可以提前放学。”
温蒂是艾琳的母亲,在一家大企业当高管,年薪高,工作也很忙。她每周至少会回纽因镇一次,驾车接艾琳去费城,每次都会提前和克劳德先生打招呼。
这次也和过去一样,艾琳不在意地点点头。
“谢谢,克劳德先生。”
上午的几节课平平无奇地过去,在去食堂打饭的路上,艾琳听到了一些流言。
“知道吗,克劳德先生又叫她去办公室了。”
“他们在办公室里做什么?”
“哈,想想也知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然他凭什么给她那么高的分数?”
两个女孩走在前面,头挨着头,自以为小声地讨论着,在艾琳面无表情超过她们的时候,两人吓了一跳,互相对视一眼。
“她不会听见了吧?”
“听见又怎么样?又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在说。”
艾琳来到食堂,在大多数学生三五成群凑在一桌的情况下,她独来独往的行为显得十分怪异,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不和任何人交流,低下头默默吃自己的饭。
也没有人想去接近她。
两个月前,因为刚转学搞不清楚状况,而贸贸然和艾琳做了朋友的那个女孩如今已经幡然悔悟,加入了另一个新圈子。
她就坐在艾琳的左前方,胖胖的脸蛋上长着几粒小雀斑,穿着不时髦甚至有点土,但时不时露出的腼腆笑容让她看起来也有几分可爱。
她叫玛丽,是个热情的姑娘。她曾是艾琳最亲近的朋友,但在克莱儿和她一番交谈之后,她选择和艾琳划清界限。
从那之后,艾琳在学校就一直是一个人了。
下午三点,艾琳从学校早退,母亲温蒂的车子已经在校门口等着她。
两人驱车前往费城,在预定时间来到心理咨询室。艾琳先进去谈话,一个小时后,她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走出来。
“宝贝,你坐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温蒂走进了办公室。
心理咨询师是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她把艾琳的咨询记录拿出来,一边翻看一边说:“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坏——上次你说你们搬去了乡下,她在那边生活得怎么样?”
“或许,应该不错吧……”温蒂有点尴尬地说,“我的工作很忙,不经常在家。”
“她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
“她有朋友吗?”
“我不太清楚……不过听我朋友说,她在学校有个玩得好的姑娘。”
心理咨询师合上了记录,“现阶段她最需要的是陪伴。”
这点温蒂当然知道,但她没有办法做到。她必须工作,她的工作让她没有时间照顾女儿,可除此之外,她已经努力做到最好。
给艾琳最好的物质生活,听从心理咨询师的建议搬到乡下,不惜每周花费大量时间在纽因镇和费城之间往返……她并不是没有付出。
只不过如今收效甚微。
艾琳的性格越来越怪异孤僻,这样下去,温蒂非常担心她未来会无法融入社会。
离开心理咨询室,开车回家的路上,温蒂犹豫良久,主动开口问艾琳的学校生活。
“新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她故作轻松地说。
艾琳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白天在学校的经历,想到那些恶言恶语和冷漠的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可是就在她准备张口的时候,温蒂接了个工作电话,就这么短短几分钟的功夫,等温蒂挂断电话之后,艾琳心中那一点犹豫已经彻底消失了。
她答道:“很好。”
温蒂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就好。你才刚刚转学,记得在学校多交几个朋友,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缺钱了就和我说。”
这本来是一句寻常家长都会说的话,但温蒂没想到的是,她一提这事,艾琳竟变得更加沉默了,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温蒂晚上还有工作,她送完艾琳就急忙赶回公司了。
艾琳回到独自一人的家中,把手套里的鸟卵翻出来,放在手心里。
她不知道这枚卵中的生物是活着还是死了,隔着蛋壳,它又能否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知不知道她正在静静地看着它。
或许,这枚不会跑也不会跳的卵,是唯一一个会一直待在她身边,永远不离开的生命了吧?
艾琳望着它,想起自己这糟糕的一天,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恰好落在卵壳表面,不出几秒钟就被它吸收干净。
那滴温热的泪水,浸透薄薄的卵壳,融入了卵中尚未发育成熟的一团血肉之中。
咚、咚、咚!
沉睡的生命,感受到了发烫的温度,在这一瞬间,它沉寂的心脏忽然跳动起来-
最初,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它感到自己被包裹在温暖潮湿的液体之中,被限制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它只能被迫蜷缩起身躯,用仅剩的能量维持生机。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忽然的,某一天,它从黑暗中苏醒了。
然后,它感受到了温度。
那是颤抖的、发烫的、令人窒息的温度,将它从黑暗中唤醒。
随后,它打开了身上可以称作“眼睛”的器官。
它“看见”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冰凉死寂的,代表着无生命的物体,另一种是鲜活明亮的,拥有这种颜色的生物会动,会跳,会发出对它来说难以理解的声音。
拥有鲜活明亮颜色的生物,每个晚上都会对它发出那种无意义的声音。
就像它会观察她一样,她也在观察着它。
她显然发现了它在渐渐长大,她很惊讶,明丽鲜亮的色彩一下子凑近过来,隔着薄薄的卵壳,它都能想象到那炽热的温度。
紧接着,她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接触了包裹着它的壳。
这次,它能切实地感受到她的温度了,不像最初唤醒它的那滴液体,现在的她是柔软而干燥的,年轻的肌肤散发出勃勃生机。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的外壳,无比珍爱的态度和温柔的举动,让它感到如同沉睡时一般舒心。
她又在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了。
但这一次,它不再感到烦躁,而是在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之中,缓缓陷入了睡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它发现自己变得更大了。它的肢体更加有力,那层在原先的它看来坚不可摧的屏障,如今似乎轻易就能打破。
它终于要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了。
它环顾四周,没有找到那个总是出现在它身边的,带有明亮色彩的生物。
她在哪里?
它想让她亲眼看见,它破壳而出的那一刻。
傍晚六点,艾琳放学回到家中。窗户依然是黑漆漆的,她打开电灯开关,空无一人的客厅霎时间变得明亮起来。
她放下书包,快步走向卧室。
这几天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卧室里的鸟卵。
它已经变得很大很大,甚至比鸡蛋还要大得多,过冬的棉手套盛不下它,于是艾琳买了一个猫窝,把它转移了到猫窝里。
她当然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一枚蛋不可能会自己变大。只是在最初的惊吓过后,她越来越好奇,非常想知道这枚奇怪的卵中究竟会孵化出什么东西。
艾琳还是倾向于那是一只体型偏大的猛禽,为此她提前买好了鸟笼——是驯养雕鸮用的那种大型铁笼。
她把猫窝放在了笼子里,静静等待着它的降生。
过去的整整两个月里,那枚卵一直在缓慢地生长着,可是就在这几天,这种变化忽然停止,艾琳预感到它就快要破壳了。
会是今天吗?
艾琳才刚走进卧室,就看到那纯白的蛋壳表面裂开了一道缝隙,而且随着她的靠近,鸟卵忽然剧烈晃动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
它快要出来了!
那一瞬间,艾琳的心怦怦跳动,也跟着紧张起来。
她快步走近,蹲在笼子旁边,从已经剥脱的蛋壳空隙中窥看内部。那里面很暗很黑,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晃动。
在动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实在太好奇了,忍不住眯起一只眼凑了上去,鼻子几乎贴在了蛋壳上。
卵中的东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挣扎的幅度变轻了,艾琳能猜想到它对外界一定也抱有着同样的好奇。
它稍微动了一下,换了个角度。
它缓慢地贴近了那个缝隙。
忽地,一只眼睛出现在了缝隙里。眼白很少,黝黑的瞳孔占据了三分之二以上的空间,透过狭窄缝隙直直注视着艾琳。
这不可能是一只鸟的眼睛,因为鸟是没有眼白的。
这更像是……一只人的眼睛,出现在了绝对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恐怖片一般的诡异场景,把艾琳吓得倒仰,一屁股坐在地上。
卵中居然出现了一只人的眼睛,她已经没法想象这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了,本能的恐惧催促着她赶紧离开,藏到这个怪物找不到的地方去。
她能藏去哪里?
它已经看到她了,等它破壳而出,说不定会在房间里搜寻——哪里才是这座屋子最隐秘的地方?
忽然间,艾琳想到了阁楼。
那里被上任屋主当成杂物间,就在艾琳卧室上方,拉一下绳结就能放下梯子,她之前进去过一次。
那个狭小的空间,似乎是一个很适合躲藏的地方。
趁着怪物还没完全“出生”,艾琳从它背后放下梯子,躲到了阁楼上。
她不敢说话,背上全是冷汗,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听着下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未知的恐惧让她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去想象一些更可怕的东西。
最终,艾琳还是没能控制住冲动,小心翼翼趴在天花板上,从木板缝隙中偷窥下方的卧室。
卵壳已经破开三分之一,这点空隙已经足够里面的怪物脱身。它小心地探出滑腻的触手,像是一摊粘稠的黑色液体,从空隙中间“流动”出来。
它终于第一次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身上闭合的“眼睛”也纷纷睁开,不安分地左右窥视着。
它很快发现了那个奇怪的生物。
她就在它的正上方,趴着不知道在做什么。她身上的温度很高,色彩也越发明艳了,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胸腔中怦怦跳动着,它意识到,那就是那些美丽色彩的来源。
它的一只“眼睛”紧紧盯着那颗怦怦跳动的东西。
陡然间,它感受到了饥饿。
本能的渴望像一股电流般流窜全身——它迫不及待地想吞噬那颗会怦怦跳动的东西,想把它塞进自己的嘴巴里,用獠牙嚼碎那无比鲜活有弹性的肌理。
那一定非常美味——光是想象,就让它的口水快要流出来。
趴在天花板上的艾琳,这一刻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度悚然的感觉,就像是食草动物被猛兽盯上,那种恐惧让她的头皮都快要炸起来,几乎觉得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好在这种感觉仅仅是一瞬间,下一秒,她看到那个怪物拖着滑腻的身体移向窗户。
艾琳走之前并没有锁住窗户,此刻那里留着一道缝隙,一只灰色的小鸟正落在窗台上,用鸟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一摊滑腻的黑色液体不动声色地接近,像是最出色的狩猎者,静静等待着捕获猎物的时机。
就在鸟儿梳理好羽毛,振翅飞起的一刹那——
刷!
怪物敏捷而无声地扑近,整个身体裂开一道宽大的缝隙,里面长满了一圈圈狰狞可怕的獠牙。
缝隙很快合拢,片刻后,几根伶仃的鸟骨被吐了出来。
怪物完成了第一次进食,它感到身体内部的饥饿稍稍减轻,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它还在渴望着身后房间里那颗更加美味的内脏。
饿!
好饿!
它浑身的眼睛睁开,自发在树林中寻找着更多的食物。
它很快在发现了一团正在高速移动着的小小热量,狩猎的本能告诉它从空中接近会更方便,于是它收拢了不定形的身体,就像揉弄一团黑色的橡皮泥。
几秒钟后,窗台上出现了一只灰色小鸟。
它无比熟练地振翅飞翔,俯冲向下方那团移动的热量。
艾琳在阁楼上看清了这可怖的一幕,那一圈圈的獠牙吞噬了小鸟,不过几秒钟就把它啃得只剩下骨头。
然后,那个怪物又变成了小鸟的样子。
在怪物离开之后,她浑身颤抖地爬下梯子,飞速将窗户锁死,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她被吓坏了,此刻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可怕生物捡回来,天知道她那时只是想拥有一只普通的小宠物!
如今该怎么办?
它会回来吗?它会找到她吗?它会像吞噬小鸟那样……把她也当作食物吃掉吗?
艾琳没法再想下去了,她跑到了另一间卧室,把自己藏在厚厚的被子里,幻想着那个怪物已经把她忘记了,不会再回来找她。
在极度的焦虑和恐惧之中,艾琳根本睡不着。她一直熬到了半夜三点,才朦朦胧胧有了点睡意,眼皮控制不住地下沉,歪在枕头上快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窗外有敲击声。
咄咄咄——
那个声音没什么规律,但一直持续不断,惹人心烦。
艾琳躲在被子里发抖,不敢出去,她安慰自己,窗户外面有一棵小树,这可能就是树枝击打玻璃发出的声音,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她还是害怕。
半晌,她哆哆嗦嗦地下床,手指捏着窗帘,慢吞吞拉开了一道缝隙。
咄咄咄!
敲窗声又响了起来。
一只眼熟的灰色小鸟正站在窗户外,用纤长鸟喙一下下啄着玻璃,那两只黑色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直直盯住了艾琳。
异种之卵3
咄咄咄。
走开!
咄咄咄。
别再来找我……
咄咄咄。
“别过来——!”
温蒂被喊声吸引, 一推开门,就看见艾琳在床上直挺挺坐着,额头汗涔涔的, 像是做了个噩梦。
“宝贝, 怎么了?”
艾琳快速瞥了一眼窗户, 看到窗台上空无一物,她才松了口气。
“……没什么。”
“宝贝,快起床洗漱,我们已经有点晚了。”
温蒂离开去收拾东西, 艾琳掀开被子下床,走到洗漱间,一眼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柔顺的金发, 雾霾般的灰蓝色瞳孔, 少女脸色苍白,眼睛下方有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将近一个星期时间,她都没有睡好。怪物化身的小鸟每天晚上都会来找她,在窗外用鸟喙敲击窗户,无论艾琳躲到哪个房间,就算是搬到旅店去它都能找到。
艾琳不胜其扰, 最后只能用安眠药维持睡眠, 可精神状态依旧很差。
那天晚上所见的可怖场景,化作噩梦缠绕着她, 每晚在梦中,她都会被那只怪物的满口獠牙吞噬,在它口腔里变成几根沾着血丝的骨头。
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它放弃。
艾琳洗漱完毕, 换上便于活动的冲锋衣和运动裤,一出门口, 就看到温蒂坐在车前座,拄着□□的克劳德先生正在窗口和她闲聊。
见到艾琳出来,克劳德先生扭过头,笑着和她打招呼:“你来了!我们出发吧!温蒂说你喜欢看丛林记录片,或许今天我可以教你一些狩猎技巧。”
温蒂驱车载着两人去往郊外,一路上艾琳神经质地频频看向车窗,似乎外面跟着什么让她在意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艾琳?”克劳德先生关心地问。
“没什么,只是……一只鸟。”
快到中午,车子停在了郊区的一片森林。温蒂拿出篮子桌布,和克劳德先生一起收拾好,三人席地而坐,吃了一顿简单的野餐。
艾琳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后盯着她。
到了下午,温蒂和克劳德先生开始在林中狩猎。
温蒂的枪法不算太好,所以由克劳德先生带着艾琳,向她讲解□□的用法,教她怎么搜寻猎物。
在打了两只野兔一只鸟之后,他挪开位置,对艾琳说:“你要试试吗?”
艾琳点点头,她趴在石头背后,眯起左眼,右眼凑近了瞄准镜。
她缓慢地移动枪杆,在丛林中搜寻猎物的踪迹。她看见一只灰扑扑的兔子蹲坐在树下,长长的耳朵耷拉着,正专心致志地啃青草。
艾琳的手指用力,快要按下扳机,可就在这时,那只野兔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它似乎察觉了什么,立即放弃了嘴边鲜嫩可口的青草,快速钻入了密林中。
什么东西吓到了它?
一直盯着瞄准镜的艾琳蓦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移动视角往上,在镜头里看到一只歇在树梢上的灰色小鸟,与它的目光恰好对视。
“啊!”艾琳吓得大叫一声,猛地起身后退。
“怎么了?!”克劳德先生按住她的肩膀,发现她的身体在发抖,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艾琳伸出颤抖的手指,指了指不远处的树梢。
克劳德眯起眼睛,看见树上歇着的小鸟,十分费解地问:“那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灰雀——它吓到你了吗,艾琳?”
“它每天都来找我,每晚都在我窗外……”艾琳小声嗫嚅着,惊恐得瑟瑟发抖。
克劳德虽然不相信她说的“这只鸟每晚都会来找她”的话,但他还是举起了□□,信心十足地安抚道:“不用怕,我来帮你解决这只讨人厌的鸟。”
他眯起眼睛,举枪对准了树上的灰雀。
灰雀,也就是卵中孵化的怪物自然发现了有个人类在用长条形的怪东西对准它,但它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威胁。
诞生后的这一周,它接触了许多新鲜的事物。拥有明亮色彩的生物似乎分为很多种,基本都会动会跳,甚至有的攻击性很强,但那些色泽黯淡的死物从来没有反应,也不会对它造成任何威胁。
它跟着艾琳来到这片丛林,很快就发现这里藏着许多食物,它正巧饿了,于是先去进食。
它并未看到克劳德和温蒂射击猎物的过程,所以没把那个长条状的铁疙瘩当回事。
“砰——”
当子弹摩擦着枪管,从枪口飞射出来,怪物终于意识到了危险,可已经有些晚了,它仰起头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随后狼狈地摔落在地上。
“哈!打中了!”
克劳德先生拎着枪过去察看猎物,只在树下看到一摊鲜红的血迹,掉落的灰雀不翼而飞。
“看到它了吗?”艾琳在身后紧张地问。
克劳德犹豫了一下,没说实话,而是点点头,“对,它就在地上,已经死透了。”
果然,听到他的回答,艾琳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这个小插曲之后,艾琳借口累了,要回帐篷休息,克劳德把她送回去就又离开了。这片森林并没有什么大型野兽,而他和温蒂就在附近,所以并不担心艾琳遇到危险。
艾琳在帐篷里躺了一会儿,并没睡着。
她的确很害怕那个怪物,可亲眼目睹它被射杀,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说到底,它是被她带回家,由她亲手孵化出来的。
在它未曾破壳的那些日子里,她每晚守在卵的旁边,期待着它的诞生。
她甚至会对卵倾诉自己的心事。
那些快要把她压垮的负面情绪,也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毫无顾忌地宣泄出来。
如今危机一解除,她心里就又涌上了淡淡的哀伤情绪。
如果它不是一个怪物,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鸟儿,那就好了……
艾琳这样想着,翻了个身,面朝帐篷拉链。她好像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小小的阴影踉跄地来到了她的帐篷外边。
“啾啾啾——”
外面的东西发出幼鸟乞食一般的啼鸣声,并没有用鸟喙啄破帐篷,而是一直在外面冲她哀叫着。
是它,她一下就听出了这是它的声音。
它没有死,它又来找她了。
它是来报仇的吗?要吃掉她吗?可是它的叫声听起来那么可怜,就仿佛……在祈求她的怜悯似的。
“你需要我吗?”艾琳轻声问。
“啾啾——”
“你想到我身边来吗?”
“啾啾啾——”
帐篷外的叫声越发急切,也越发可怜,艾琳就像着了魔似的,伸手拉开了拉链。
一只熟悉的灰色小鸟站在外面,它的一边翅膀受伤了,不自然地耷拉在身体一侧。
稀稀拉拉的血迹落在地上,那不像是一只小鸟会拥有的血量,如果一只普通的鸟出了这么多的血,那它早就死了。
灰雀拖拽着受伤的翅膀靠近艾琳,它很聪明,知道她不喜欢它原来的样子,所以就算受伤了也没有变回去,而是一直维持着鸟儿的模样。
艾琳默默望着它,伸出手,放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灰雀立刻改变方向,冲着那只手前进。
在它快要触碰到手指的时候,那只手却又往后缩了一大截。它毫不气馁,继续拖着残缺的翅膀挪动。
就这样来来回回,周而复始了好几次,艾琳都退到帐篷的边缘,而灰雀也扑腾到了帐篷中央。
艾琳像在玩一个恶劣的游戏,把自己的手当作了吊在驴子脑袋前的胡萝卜,让它玩命追逐,却怎么跑也够不着。
看着它笨拙地想要靠近的模样,那夜恐怖的印象不知不觉消退了不少。艾琳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嘿——我们回来了!瞧我们猎到了什么?”
忽然,帐篷外传来了一声呐喊,克劳德先生拖着一只死掉的小鹿走近,和蹲着的艾琳大眼瞪小眼。
他很快注意到帐篷中央的灰雀,惊讶地说:“是它?它真来找你了?”
克劳德这时候才有些相信,这只奇怪的灰雀的确是对艾琳有某种执念,受伤了还没忘记来找她。
灰雀见到克劳德先生,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它压低了头颅,像是要随时飞扑过去袭击。
艾琳见状,立即将它拢在手中,放进了洗干净的野餐篮子里。
灰雀没有挣扎,顺从地呆在篮子里,任由艾琳用布把篮子盖上了。
克劳德先生看得啧啧称奇:“它看起来很依赖你。这太奇怪了,鸟类的警惕心很强,通常不会让人类触碰它们。”
艾琳说:“我想把它带回去。”
“养在家里吗?那也可以,你需要我帮你准备笼子吗?”
“谢谢,不用。”她已经买好了,虽说也没什么用。
不久,温蒂也过来了。她得知了艾琳想养鸟的消息,举双手赞成,并表示自己会给她准备好需要的一切物品,还要请兽医给灰雀包扎,好让它的伤势尽快复原。
艾琳默默点头,没有把这只伪装成鸟儿的怪物的真实形态告诉两人。
回去的路上,她一个人坐在后座,把野餐篮子紧紧拢在怀里。
“我带你回去,你吃什么我不管,但不能随便伤人。”艾琳告诫了一句,把食指伸进篮子里,感觉到尖尖的鸟喙轻啄了下指腹。
它听懂了吗?她不知道,其实也没那么在意。
从破罐破摔地接纳了来历不明的怪物,把它放在自己身边开始,她就已经不自觉地放弃了某些原则-
“你究竟是什么生物呢?无论在什么资料上都找不到,那我就叫你……伊欧德。”
窗台边的书桌上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小说,艾琳看了几眼,随口用小说里邪神的名字给捡到的怪物命名。
娇小玲珑的灰雀站在巨大的铁笼子里,那宽大的缝隙甚至能让它整个钻出去,赤裸裸地说明了笼子只是个摆设的事实。
“你能听懂吗?你的名字?”
灰雀歪了歪头。
“伊欧德,来桌子上。”
灰雀扇了扇翅膀,从笼子的缝隙中穿过,落在艾琳的手边,用鸟喙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小拇指。
那只庞大的铁笼子从来就不能控制它,束缚它的只是艾琳的一句话——“在白天,如果我没让你出来,你就必须待在笼子里。”
艾琳当然也明白,自己无法凭借武力制服它,它会愿意听从她的吩咐,完全是因为“雏鸟情结”。
它孵化后见到的第一个生物是她,这对于它来说似乎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艾琳不曾想过能驯化它,但也在一直测试它对自己的服从程度。
结果是很显然的,凡是她作出的指示,它全部都顺从并接受了——尽管她只是一个柔弱到能被它轻易杀死的人类。
之前的指示,艾琳大多是语言加上动作,这些简单的配合,犬类在经过训练后也能完成,但是这一次关于“名字”的交流,她全程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就直接下达了指令。
而它居然听懂了。
这只能说明……它懂得“语言”。
也知道名字的“意义”。
学会了人类语言的怪物,似乎不只是“猛兽”那么简单了,它变得更危险,威胁性更大,或许有一天,会成长为一个让所有人都畏惧的存在。
艾琳想到了这点,但她的心并没有广阔到能容纳整个人类的未来,所以她只是稍稍惊讶,之后便坦然接受了。
她曲起手指,灰雀跳跃过来,小小的爪子抓住了她的指关节。
艾琳重新把它送回了笼子里。
然后换掉盆里的鸟食。
那些鸟食和前天加进来的量一样,半点都没有减少,因为伊欧德并不是真的鸟,不吃虫子也不吃米粒,它只吃肉,新鲜的生肉。
换鸟食只是做给温蒂看的,免得她哪天回家发现不对劲。
每天夜里,灰雀会离开鸟笼,到外面去捕猎,然后在白天前回来。艾琳也不会管它在外面究竟吃了哪些东西,只要别带回来就行。
艾琳就这样和完全不了解的怪物生活了半个月,在确定伊欧德会遵从指令之后,一个周末,她把它藏在手提袋里带出了门。
来到舞蹈教室附近的公园,她叫了一声“伊欧德,出来”,灰雀听到指令,迅速从手提袋里飞了出来,落在她的肩膀上。
“哇哦!”
公园里不止艾琳一个人,还有她的朋友米娅。米娅看到如此服从指令,而且没有笼子也不会飞走的小鸟,口中忍不住发出惊呼。
“它也太聪明了,它好像一点也不怕人!”
米娅伸出手想摸摸小鸟的羽毛,但它发出了很凶的叫声,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啄她,吓得她赶紧缩回手。
“这是灰雀吗?天哪,怎么比老鹰还要凶?”米娅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她认出了艾琳宠物的品种,就是一种十分温顺常见的鸟类,一见人来就吓得飞走,从没见过这种还会主动啄人的。
“它是一只特别的鸟。”
“我已经看出来了。”米娅耸耸肩。
接下来艾琳和灰雀玩耍了一会儿,让它绕着自己转圈飞,又让它从树上衔了一片树叶放在自己手里,整个过程像是马戏团表演,看得米娅目不转睛。
“这是怎么做到的?这只鸟这么凶,还这么聪明,却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可能因为它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
米娅忽然想到一个点子,立刻对艾琳建议:“你要不要给它配个种?生下小鸟记得送我一只!”
这句话说出的一瞬间,米娅浑身一抖,好像被什么怪兽盯上了,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环顾四周,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艾琳的手指抚摸着小鸟的羽毛,回答道:“我没考虑过。”
这时,米娅才感到那种怪异的注视消失了。她不由得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对了艾琳,你下周五有空吗?”
“有,怎么了?”
“我要去纽因镇玩两天,可能周五晚上过去找你。”
艾琳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和米娅告别之后,她独自坐公交去了星光商场,来到米娅经常逛的那家影音店。
她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封面中找到了“鼓点乐队”的最新专辑,结账的时候,店员惊讶地和她搭话:“我好像见过你好几次,这回买到想要的了?嗯,鼓点乐队?你是他们的粉丝?”
“不是,我的朋友是。”
她不喜欢听摇滚乐,觉得太吵。
不过米娅喜欢,她想在下次见面的时候送给她。
这次路过跨江大桥,桥上没有那个讨人厌的小流氓,加上顺利买到了想要的东西,艾琳的心情一直不错。
走到大街上,她看见路边张贴了不少“寻狗启示”,纸上印着一张德牧的照片,下方是狗主人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等等。
最近,街区走失宠物的事件似乎发生了很多起。
艾琳没在意,瞥了一眼就走开了。
周五的晚上,一直是艾琳最期待的时刻,因为它意味着假期,代表着周末即将到来,她可以整整两天不用去学校了。
而且,米娅说她今天可能会来。
艾琳心情愉悦,回到家中还少见地哼起了歌。
当她走进门廊,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客厅里忽然响起“啪”的一声,乱七八糟的彩带从头顶飞舞下来,挂了她一身。
她怔住了,呆呆地望着米娅和一群人走近,围着她大声说“surprise!”
“生日派对!惊喜吧?上次来你家,温蒂阿姨就告诉我了,她今天要工作没办法赶回来,拜托我帮你庆祝生日,我就把大家都叫来啦。”
在客厅里那一群人都是舞蹈教室的同学,他们或许和艾琳不是那么熟悉,但一听说米娅要包揽生日派对,就都闹着要参加。
他们也很给面子,纷纷祝贺今天派对的真正主角。
米娅给艾琳戴上了纸做的生日帽,两个男孩推来了双层的大蛋糕,上面插满了刚刚点燃的彩色蜡烛。
其实比起惊喜,这个夜晚对艾琳来说更多的是惊吓,她并不适应这种预料之外的事件。
不过此刻,看着眼前的蛋糕,还有微笑着的好朋友,艾琳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击中了她的胸口,让她感动又不知所措。
“谢谢。”她哽咽着说。
米娅用纸巾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笑着说:“你可别这样,我组织这个派对不是想看你哭的!你好好玩,和大家一起说说话,其实他们都对你可好奇了,只是以前没机会了解你。”
周围人也纷纷说道:“对啊,艾琳你这么漂亮,我们对你可好奇了!”
“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没有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艾琳白皙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米娅对那个自荐的男生翻白眼,“你想什么呢艾伦,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快分手了,提前预约一下呗!”
“滚一边去!”
大家说说笑笑,气氛融洽极了。艾琳从不参加人多的聚会,在那种场合下,她的沉默和孤僻只会让她变成透明人,或是大家眼中读不懂氛围的“怪胎”。
这一次,她依旧不适应,但没再产生那种被人隐隐排斥的感觉了。
趁着此时的热闹,她鼓起勇气,对米娅说:“我记得你一直想要‘鼓点乐队’的夏季专辑……”
“那个呀,已经有朋友送我了!”
“是吗?”
“对!就在昨天!哈哈哈,她可真懂我,我当时快兴奋死了!直接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哦。”
艾琳有些失落地把背包放了回去。是啊,米娅有很多朋友,一定有比自己更关心她的人,自己准备的礼物也早就被其他人送过了。
她是自己唯一的朋友,而自己只是她的朋友之一。
这种落差感,还是会让艾琳有些难过。
她也想要成为谁的“唯一”啊。
艾琳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忽然听到米娅说:“对了,还有一个人没来。”
“谁?”艾琳不在意地问,她左右看了一圈,觉得舞蹈教室的人应该都到了。
“你那个同学啊!”
“……你说谁要来?”艾琳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
米娅奇怪地扭头,“就是星光商场见过的那个!我昨天订蛋糕的时候碰到她了,她一听说给你办生日派对,就和我说她也要来!”
“哈哈,你们是一个课题小组的,关系应该不错吧?我就把她也叫来啦。”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男孩拉开了大门,时髦漂亮的棕发女孩走进来,笑容亲切地和大家打招呼。
“你们好,我叫克莱儿,是艾琳的同学。”
克莱儿发现了人群中的艾琳,看到她瞬间苍白下来的脸色,露出了隐含恶意的笑容。
异种之卵4
克莱儿或许称不上纽因中学最漂亮的女孩, 但一定是最风光的那个。她青春、活泼、热情洋溢,了解并懂得展示自己的魅力,是各种聚会的宠儿。
和艾琳不一样, 她就算在一群陌生人的派对上也能游刃有余。
“你们好!我叫克莱儿, 是艾琳的同班同学。在纽因中学其他人都没有到场的情况下, 我觉得我有必要充当一下代表,祝贺我们的艾琳生日快乐。”
克莱儿怀抱着一只雪白的贵宾犬,一边抚摸着狗的脑袋,一边笑吟吟地走向艾琳。
“你的生日聚会怎么能少了我呢?亲爱的。”
米娅没有听出克莱儿话里有话, 看艾琳沉默不语,便替她打圆场道:“别介意,这都怪我, 是我背着艾琳偷偷组织的聚会, 她不知道,所以才没邀请学校里的朋友。”
“我怎么会介意?我……”
“请你离开。”在克莱儿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艾琳突然打断了她,并极其生硬地下达了逐客令。
这个举动没有任何铺垫,瞬间把表面还算融洽的气氛撕裂了,也让围观的众人摸不着头脑。
米娅十分尴尬, 因为克莱儿算是她邀请来的。她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凑到艾琳耳边小声问:“怎么了?”
艾琳说:“我不想让她在这里。”
“为什么?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
米娅还是没搞清楚状况,而克莱儿的反应很快, 她像是完全不明白艾琳为什么要这么说,露出了困惑又委屈的神态。
“让我走?”克莱儿蹙眉,“可是我才刚来啊, 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是我的房子,我不欢迎你, 请你立刻离开。”艾琳根本不搭茬,她面无表情地又伸手指了指门口。
克莱儿了解她,她也同样了解克莱儿。
她知道她有多聪明和恶毒,多让她在这里停留一分钟,事情就会越发向着不利的方向发展。所以艾琳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直接让她离开。
至于米娅和舞蹈教室的同学会如何看待她的举动,她已经顾不上考虑了。
艾琳不想让克莱儿毁掉自己难得快乐的一天,在尽全力阻止她,可她到底低估了克莱儿的决心。
“我惹你生气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
克莱儿露出了一个十分难过的表情,缓步走近艾琳。
“我很抱歉,艾琳,你是因为玛丽才生我气的对吧?我是找她谈过话,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了了!”
“她说你勾引老师,是个贱货。哦,虽然大家都这么说,但我可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毕竟我是你在纽因中学唯一的‘朋友’啊。”
她的脸上带着歉意,仿佛真是一个贴心的好闺蜜,但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艾琳憎恶,让她怒火中烧。
“你如果再不走……”
“你要怎么样?”
艾琳用那对雾霾般阴沉沉的蓝眸望着克莱儿,在盯了足足三秒钟后,面无表情地说:“我可能会杀了你。”
这话说完,在场没有几个人当真,克莱儿甚至哈哈大笑起来。
“你觉得你能杀了我?你这个……”
“贱人”这个词还没说出口,在米娅惊愕的目光中,艾琳突然伸手抓住了克莱儿的肩膀,像对待仇人似的狠狠用力一推!
砰!
哗啦!
克莱儿连续后退几步,磕到了蛋糕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吃了一半的蛋糕哗啦一下翻倒,黏腻的奶油和蛋糕屑落了她一身,就连她的头发和睫毛都被奶油糊住了。
“啊啊啊啊啊!!你做了什么!”克莱儿大声尖叫,伸手去擦脸上的奶油,却怎么都擦不干净,反而弄得满袖子都是,她立刻露出了更加崩溃的表情。
艾琳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感觉心中从未有过的舒畅。
她活该。
这只不过是报复她过去对自己做的那些事而已。
艾琳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你做了什么!”忽然,一声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艾琳怔了一下,看见一个女孩握着一大卷纸巾从她身边路过,把摔倒在地的克莱儿搀扶起来。
“你还好吧?天呐,你全身都是奶油……来,闭上眼睛,我来帮你擦掉它们。”
女孩细心地帮助克莱儿整理头发,另外几个人也上前帮忙,他们那关切的模样,就好像……克莱儿才是那个被欺负的人。
艾琳忽然感觉浑身一冷。
她转头看向周围,只见那些专程从费城赶来参加她生日聚会的人,有一些去帮助克莱儿了,另外一些没过去,但也用不赞成的眼神望着她。
他们什么都没说。
但他们的表情似乎又表明了一切。
他们在无声地发问——艾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啊,为什么?
他们没在纽因中学上过学,也不认识克莱儿,所以在他们看来,事情可能是这样的——
友善又热情的克莱儿前来参加艾琳的聚会,她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恶言相向,还动用暴力将克莱儿推倒在地。
甚至,在看到克莱儿狼狈的模样之后,还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她,是不是看起来比克莱儿更像一个面目可憎的霸凌者?
艾琳忽然笑不出来了。看着周遭那些正义的谴责的目光,她浑身发冷,仿佛心脏被冻住,被切割,风干之后又一寸寸投入了深渊之中。
她简直没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想去面对这场可笑的闹剧。
于是她丢下了一切,从大门狂奔而出。
身后米娅惊呼着追过来,但没有追得上她,只能焦急地在路边打电话,打了十几个都没人接,她才反应过来,在沙发抱枕下找到了一只被主人遗落的手机。
米娅怕艾琳出事,又对纽因镇不熟悉,只能给温蒂打电话。
“温蒂阿姨,很抱歉,生日派对上出了点问题……艾琳突然情绪失控了,我找不到她,您能快点回来吗?”
挂掉电话,她深深叹了口气,转身。
“你们不应该那样的,这毕竟是艾琳的生日派对。”
此时,克莱儿已经被送回家,送她的人也都回来了。从费城赶来的舞蹈教室同学们坐成一团,面对着聚会剩下的一片狼藉。
第一个站出来帮助克莱儿的女孩不服气地说:“怎么了?我只不过是扶起一个摔倒的人,帮她擦干净头发而已。”
她曾经也被同学欺负过,她知道在公开场合被迫出糗的感觉有多难堪,当时没有人帮她,所以现在她总是会主动去帮助那些陷入难堪的人。
米娅说:“我没有说你做得不对,只是……大家都那么看着艾琳,那种气氛,就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似的。”
“难道不是吗?”
“我不认识那个女孩,也不会去评价她的为人,但我觉得艾琳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米娅说完,众人都沉默了。
艾琳的性格孤僻,不好接近,要说她会主动霸凌别人,似乎也难以想象。只不过在当时的情景下,大家下意识选择了相信自己看到的。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她。”
米娅送走了其他人,收拾了乱七八糟的客厅,之后就在屋子里等待。
在艾琳回来之前,她先等到了推掉会议匆忙赶回的温蒂。
这对母女长得很像,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都是标准的金发蓝眼,五官精致,只不过相比阴郁的艾琳,温蒂更加引人瞩目,出色的职场生涯让她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在目睹这样一位女士手忙脚乱,甚至是惊惶落泪的时候,米娅是十分惊讶的。
“您别急,她说不定只是散散心,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不会的!”温蒂抹着泪说,“只要给她机会,她就会远远地离开,到我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去。”
她从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口中得知,自很小的时候开始,艾琳就总是私自出走,一个人顺着公路一直走,好几次差点找不回来。
每次被找回来之后,小女孩就会说,她不是想回家,她只是要去一个没有人的,谁都找不到她的地方。
一个没有人也不会被找到的地方,理论上应该是不存在的,而她一直向往的究竟是什么也不得而知-
痛苦,怀疑,误解。
种种负面情绪通通涌上来,让艾琳在跑出房门的那一刻就崩溃大哭,哭得抽噎着喘不上气来。
她唯一庆幸的是大街上很空荡,没有人看到她哭泣的丑态。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了,可命运偏偏不放过她,还要让她经历更多糟糕的事。
艾琳跑出来没多久,就听到身后有什么追了上来。她扭过头,泪眼朦胧中看到那是一条狗——一条全身毛发蓬松雪白,唯有四肢被剃光,以至于看起来就像一个长了腿的棉花糖的贵宾犬。
是克莱儿的宠物。
它的性格就像它的主人,嚣张又好斗,艾琳走了都不肯放过她,居然从那座房子里追了过来。
“汪!”
“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贵宾犬冲着艾琳狂吠,看架势就要冲上来咬她,而事实上它也的确这么做了。
它冲着艾琳光裸的小腿扑了过去,气势汹汹,一副要把她骨头都咬出来的样子,把艾琳吓得立刻惊叫后退。
她都认定自己要被咬了,可就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一只体型巨大的狼犬突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锐利的獠牙一口咬住了贵宾犬的脖子,叼着它在半空中来回甩动。
可怜的贵宾犬都没来得及叫出声,喉咙就被撕裂了,在被狼犬扔到地上的时候,身子还在微微抽搐。
而狼犬没有放过已经奄奄一息的猎物。
它又扑上去,就在艾琳面前撕咬贵宾犬,就像撕扯一大团棉花糖。
棉花糖很快被染红了,露出了内部一团团的“棉絮”。
艾琳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血腥场景,满心的悲伤都被吓了回去。
路灯下的狼犬犹如暗夜中的死神,她真害怕它咬死贵宾犬之后会回过头来攻击她。可她也不敢立刻就跑,她听说很多猎食动物都有追击的本能,她一跑,狼犬可能会抛下猎物立刻追赶她。
艾琳战战兢兢等待着,她不知道狼犬为什么突然攻击贵宾犬,还以为是要吃掉它,但是观察一会儿之后,又觉得它似乎没那个意思。
它就像是在泄愤一般,撕咬玩弄着奄奄一息的猎物。
几分钟后,变得破破烂烂的贵宾犬彻底停止了呼吸。
狼犬停止了玩弄猎物的行为,回过身来,看向艾琳。
艾琳浑身僵硬,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察觉到她抗拒的狼犬没有再靠近,而是趴卧在了地上,脑袋垂下,粉红的舌头一下下着舔舐自己鲜血淋漓的爪子。
作出友善姿态的狼犬显得十分温顺,艾琳不再那么警惕了,她观察着这只奇怪的大狗,忽然发现它的样子有些熟悉。
很像一个星期前,她在“寻狗启示”上看到的那条失踪的黑色德牧。
那条狗的主人应该会很伤心。她忽然想到,因为他的宠物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艾琳蹲下身,和狼犬保持着三米左右的距离。
“你认识我吗?”
“嗷呜~”
威风凛凛的大狗脑袋压得很低,从喉咙里发出了撒娇一般的叫声。
“你是伊欧德。”这次,艾琳十分肯定地说。
确定了身份的大狗一下子变得没那么可怕,即便它靠近过来,艾琳也不担心它会攻击她了。
她摸了摸德牧的头,又挠了挠它的下巴,大狗在她手下发出舒服的哼声,尾巴也在身后摇了起来。
伊欧德每变化一个形态,总是会保留这个物种的大部分习性,它感觉身上脏了就舔毛舔爪子,遇上喜欢的生物就摇尾巴,这些都是无法控制的本能。
当看见艾琳被袭击时,它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放弃了思考,只想冲上去把威胁她的东西全都撕碎,这也出于德牧护主的本能。
如果换成另一种形态,伊欧德或许就会换一种方法,不会让艾琳看见自己如此凶残的样子了。
“你到底偷吃了多少邻居的宠物?”艾琳摸着狼犬的头,亲昵地说,“你能变成狗,那其他的呢?猫,蛇,麋鹿之类的能能变吗?”
狼犬直起了前肢,尖尖的耳朵也竖了起来,好像当场就要给她变一个。
艾琳连忙阻止:“不用!我们先去有水的地方,给你洗洗。”
狼犬的嘴边都是血,毛都黏成了一绺绺的。
艾琳带它去了江边,它一开始还以为她要和它玩,很开心地凑近,围着她转圈圈,但当艾琳试图将它按在水里的时候,它突然就不乐意了。
“怎么了?”艾琳伸出手,握住它两只抬起的爪子,看着它认真道,“你又不是真的狗,还怕水?”
狼犬用大脑袋蹭艾琳的小腿,它的毛发有点扎人,蹭得她的皮肤痒痒的,她按着它的头试图把它推开。
“走开,很痒!”
“嗷呜~”
一个在推,一个想蹭,这么挣扎间狼犬一下子把艾琳给扑倒了,好在水不深,底下又全是泥沙,她没摔疼,只是浑身湿淋淋的,半个身子都进了水里。
春末的水有些微微的冷,少女仰躺在江滩边上,柔顺金发浸在水中,如海藻般随着水波飘荡。
她的肌肤白皙透明,隐隐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而那只黑色狼犬长长的吻部就凑在她纤细的脖颈旁,嘴里藏着尖锐的獠牙,只要一口就能把她的脖子咬断。
它当然不会咬她,它只是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女孩的下巴。
“停下……这也很痒!”艾琳抗议,她两只胳膊抱住了狼犬的脖子,不让它再动,而它也果然不动了,就这么静静让她抱着。
“有些时候我觉得你什么都懂。”她轻声说,“你懂人的烦恼,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一开始畏惧它,厌恶它,因为它是怪物,是异类,是她不了解也不想去触碰的东西。
而艾琳自己,又何尝不是人群中的异类?人们对她也报以同样的态度——怀疑,抗拒,敌视,不愿去接纳,因为她和他们不一样。
一滴想要融入清水中的油,只会遭到水的排斥,到头来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二者的不同。
他们都是世界眼中的异类。
艾琳和狼犬玩闹了一会儿,她因为水太凉而有些打哆嗦,于是想要起身。这次,她轻而易举地推开了狼犬。
它没再闹她了,而是趴在水里温顺地望着她,犬类的棕色眼睛里有着明显的情感痕迹,那是独属于高智慧生物的敏锐和细腻。
它早就看出她的难过,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呢。
而艾琳也的确在与狼犬的嬉闹中放松了下来,暂时忘记了心中的烦恼,她甚至不知不觉地笑出了声。
艾琳再提出洗澡时,狼犬没有之前那么抗拒了。
它甚至还在江边游了会儿泳,上岸后疯狂甩毛,飞溅的水花洒了艾琳一身,不过她反正已经湿透,也不在乎这些了。
“我们回去吧。”艾琳对狼犬说。
从家里跑出来过了这么久,又和伊欧德在江边玩耍了一番,艾琳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只是她依旧不想回去面对,不想见到克莱儿,和那些认定她做了坏事的舞蹈课同学。
还有米娅。
她跑出来时都不敢用余光去看米娅,她太害怕她像那些人一样,也用失望的目光看着她。
艾琳选择了逃避,而不是回去解释。她觉得他们反正已经这样想了,解释又有什么用呢?比起阴沉孤僻的自己,人们总是会选择相信爽朗大方的克莱儿。
这个事实在学校里已经一次次的印证过了。
艾琳没有自信,也不认为会有人选择自己。
但是总得回去的。
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总觉得一条路走到尽头就会看见城堡或者仙境,可以逃离那些烦恼去到想去的地方。
再说,那是她的家,凭什么她要离开?
艾琳带着狼犬往回走,路上捡了一只塑料袋,把贵宾犬支离破碎的尸体装在袋子里,拎着回去。
她以为回去面对的应该是一片狼藉,然而没想到,客厅的灯亮着,米娅正坐在沙发上,看见她眼睛一亮,惊喜地冲过来抱住了她。
“艾琳!你去哪里了?我和温蒂阿姨都快急死了!”
“你、你没走?”
“那当然了!我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是我惹的祸,我必须得看见你安全回来才行啊!”
艾琳低下头,“对不起,我搞砸了聚会。”
米娅说:“我才应该说对不起,这是你的生日派对,我不该不问你就把那个克莱儿请过来,你能原谅我吗?”
艾琳怎么可能会怪米娅?她重重点头,“没关系的。”
过了一会儿,温蒂也回来了,面对双目含泪的母亲,艾琳罕见地不知所措,她没想到温蒂会为了她专门赶回来。
“妈妈,对不起。”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温蒂的回答是一个拥抱。
她看起来……很关心她。
母亲的怀抱陌生却又温暖,让她禁不住心中悸动,可心中隐秘的一角又在告诫艾琳,不要忘记过去,不要相信任何人。
送走米娅之后,艾琳回到卧室,狼犬形态的伊欧德已在等待着她,它还带回了那个装着犬尸的塑料袋。
艾琳把塑料袋放在了储藏室的冰箱里。
过几天,她想把它还给它的主人。
异种之卵5
被搞砸的生日派对之后又引来了一系列后果。
最严重的是温蒂, 她因为担心艾琳推掉了重要会议,这导致老板对她的评价降低,令她错失了作为负责人开拓海外市场的机会。
在旁人看来, 这是一次非常遗憾的损失, 但温蒂本人并不十分在意, 她本来也不可能在这关头出国,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国内。
她更关心的是这次派对事故。
温蒂一向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她问过米娅,又亲自去学校调查, 很快确定女儿在学校被霸凌的事实。
她非常气愤,直接联系了克莱儿等人的家长,想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这些家长得知情况后也十分尴尬, 他们并不清楚孩子在学校做了什么, 但迫于温蒂的社会地位,只能压着孩子给被欺负的艾琳道歉。
有些人被家长骂过后是真的不敢了,但更多的显然不是。
比如说克莱儿,她不仅没有悔改的意思,盯着艾琳的眼神更愤恨了,满脑子都想着该怎样不留痕迹地报复她。
艾琳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克莱儿从这个目光中脑补出了什么, 总之她看起来更生气了。
道歉结束后, 孩子们先回去上课,温蒂则是去了克劳德先生的办公室找他谈话。
回教室的路上, 艾琳和其他人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走廊中间就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空气墙,双方都不能靠近一步。
克莱儿在“墙”的对面, 夹枪带棒地讽刺道:“叫家长?真可笑,你是两个月大的婴儿吗?没有任何自理能力, 只会哭着叼住妈妈的奶嘴?”
“哦妈妈,救救我~”
她滑稽夸张的表演引来一阵窃笑,甚至有人跟着一起模仿。
温蒂的举动出于好意,但显然,这种行为只是火上浇油。
让这群人对艾琳的敌意更深了。
而在一所中学,想要避过家长的耳目整治一个学生,他们有无数种方法。
艾琳知道,如果接下来没有任何行动,自己未来的生活只会更加水深火热。
另一边,教师办公室。
在见过温蒂之后,克劳德先生找来了一名学生谈话。
这名学生胖胖的,有点怯懦,坐下后双手紧张地攥住了裤子。她是个不起眼的女孩,成绩也属于中下游,克劳德平时不怎么关注她。
“玛丽,你知道我找你来做什么吗?”
“不、不知道。”
“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你和艾琳以前关系不错对吧?我想了解有关她的事。”
玛丽还以为克劳德先生要说她绩点下降的问题,一听不是,顿时松了口气。
“好、好的。”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艾琳被一些学生孤立了,我只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学生选择了她?”
艾琳成绩优异,长相漂亮,虽然性格有些孤僻,但这种离群少年每个中学都有,克莱儿等人为何偏偏挑中了她?
玛丽说:“是的,克劳德先生,艾琳的条件很好。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听其他人说起,才大概了解了一些。”
艾琳最初来到纽因中学的时候,当然不是如今的情况。她转学那天是引起过轰动的,因为她太漂亮了,是非常惹眼的那种漂亮。
她刚转来那一个月,学校里很多男孩都追求过她,其中还包括校足球队队长,纽因中学最帅气的男孩汤米。
“他们很快就交往了,但不知为何不到一个礼拜就又分手。汤米说她是个怪胎,在约会时吐了他一身。”
这件糗事传遍了全校,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多有关艾琳的不好流言传了出来。
他们说她心高气傲,瞧不起别人,见了同学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跟她搭话她总是避开视线,从来不搭理人。
她还不让人碰她,仿佛自己有多干净,而旁人有多恶心似的。
这些流言传开之后,以克莱儿为首的一群坏学生就注意到了艾琳。此时她的风评已经跌入谷底,而欺负一个曾经很受欢迎的人,当然比欺负单纯的倒霉蛋更有乐趣。
于是很快,更多夸张甚至荒谬的谣言被制造出来,大多数人不去思考谣言的真伪,只以取笑她为乐,事情渐渐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那你呢,玛丽?你不理艾琳,是因为相信了那些话吗?她真的是他们说的那样?”克劳德问。
玛丽摇摇头:“不,我不讨厌艾琳,但克莱儿来找我谈过话,如果我不照她说的做,她就会像对待艾琳那样对待我。”
“我很抱歉,克劳德先生,但我见过被孤立的人,我不想也变成他们那样。”
见过玛丽之后,克劳德又去专门找了一趟艾琳。
“你知道的,温蒂是我的朋友,而你是我的学生,在学校里遇到任何事你都可以来找我。千万不要冲动,记住暴力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他从温蒂那里听说了艾琳动手推人的事,有点担心她误入歧途。就算艾琳只是一个柔弱女孩,如果她拿着一把枪来学校,那也会造成大混乱。
“谢谢您,克劳德先生。”艾琳点了点头,从她的表情很难看出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她实在太内敛了,很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克劳德只能目送她离去。
艾琳是放学后才来的,结束谈话之后,学校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她背着背包独自下楼梯,路过转角的时候,没发现身后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悄然接近。
那是马丁,克莱儿团伙的一员,在早晨被迫道歉之后他就心存愤恨,想着要报复艾琳。
他是橄榄球队的成员,在结束活动后回来拿东西,恰好碰到独自一人的艾琳。他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人,墙上也没安监控,脑中便冒出了一个自以为很妙的主意。
这节台阶不长,下方也没什么障碍物,把人推下去那人也顶多骨折,不会闹出人命。而且他在她背后动手,一得手就赶紧跑,她不会看见是谁,也就没法跟家长告状了。
马丁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简直妙极了。
定下计划之后,他立即从背后悄悄接近艾琳,动作很轻,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马丁心中窃喜,觉得就要成功了,他伸出手,推向艾琳的肩膀……
砰!
的确有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不过那个人是马丁。
在即将得手之时,他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后狠狠一撞,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头重脚轻地滚下了楼梯。
台阶不长,他没受重伤,但是腿骨摔断了,膝盖也肿起了可怕的淤青,整条右腿撕心裂肺地疼。
“啊啊啊啊!好疼!快来人啊,帮帮我!!”
马丁捂着右腿在地上翻滚哀嚎,艾琳在台阶上冷漠地看着他,没有要帮他叫人的意思。
看吧,克劳德先生。
即便她什么都不做,这些人也不会放过她。弱小的人就只能被欺凌,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有些人极尽恶毒地欺辱别人,最后却没受任何惩罚,一个个很顺利地升上高中,考上大学,过上幸福快乐的人生。
或许有一天想起过去的事,会感慨一句:那时候可真是年少轻狂啊。
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感到愧疚。
那自己又为何要愧疚?
艾琳冷漠地瞥了下方一眼,转身从另一个出口离去。
与此同时,克莱儿和她的朋友结束了聚餐,回到家中。
上午那可笑的“道歉”当然不能影响她的生活,不过是被父母说了几句而已,放学后她照旧四处玩耍,和闺蜜们聚会,顺便炫耀自己帅气又有钱的男朋友。
她的生活是完美的,让所有人都羡慕,折磨学校里的阴沉怪胎不过是她的业余爱好,她可不会让这件事一直占据她的大脑。
就算要教训那个贱人,也得等她玩尽兴了再说。
克莱儿心情愉悦地哼着歌,缓缓拉开背包拉链。
说来有件事很奇怪,今天聚餐时她总是闻到身边有淡淡的臭味,问了朋友,她们也说有闻到,几个女孩甚至还投诉了餐厅。
餐厅当然不承认他们有卫生问题,只委婉地提醒几个女孩,让她们多喷点香水。
该死,这是说她有狐臭吗?
克莱儿气炸了,当场跟服务员吵了一架。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离开餐厅之后,她还是能感觉到那股淡淡的臭味环绕在身边。
此刻,那股臭味似乎更浓了。
克莱儿蹙眉,脸色扭曲地盯着手下的背包。没错,臭味就是从包里散发出来的——她已经开始怀疑有什么人偷偷给她包里灌大粪了。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臭!
她两根涂着指甲油的手指捏住拉链,表情嫌恶地拉开,果然见到包里的课本和卷发棒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白色塑料袋。
“该死!是谁往我包里放狗屎,等我查出来,我一定要杀了那个贱人……”
白色塑料袋不止一个,而是好多层密封起来,正因如此臭味才会那么淡,而且这些袋子似乎还被冰冻过,摸上去凉凉的。
克莱儿把它们一层层撕开,在解到最后几层的时候,她的手指沾上了一些融化的血水。
她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她还是把最后一层塑料袋解开了。
袋子里不是她想象中的狗屎,而是一条死狗。那甚至不是完整的,只是一团恶心的肉块堆积在一起,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在背包里发现死狗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这条死狗看起来有点像她丢失了好几天的宠物茜茜。
“啊啊啊啊啊啊!!!”
克莱儿吓得浑身哆嗦,望着背包里死不瞑目的狗尸大声尖叫起来-
当别人认为你是一个怪物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是,因为普通人会被杀死,而怪物不会。
艾琳给马丁和克莱儿各自送去一份“大礼”,隔天就收到了回报。
马丁在楼梯下躺了三四个小时,晚上才被巡逻的保安发现,送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腿骨骨折,需要住院一周,出院后也只能打着石膏来学校。
而克莱儿虽然没有受伤,却也请了两周的假,原因是她心爱的宠物狗死了,尸体还被人塞进了书包里,她为此受到严重惊吓。
那条狗是克莱儿的妈妈在她生日时送她的礼物,已经陪伴她很多年了,她对它有很深的感情。
不过更重要的是,克莱儿一想到那个往她背包里放狗尸的人就在纽因高中,她就有点不敢去学校。
把狗杀了,尸体塞主人背包里……这根本不是塞大粪那种程度的恶搞,而是带有明显的恐吓意味。
看那条狗的凄惨模样,甚至还是被虐杀的,简直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不知道是什么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就连克莱儿的父母都建议她先在家休息,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去学校。
克莱儿心中毛毛的,脑海里反复思考到底是什么人要这样恐吓她,她想了很多人,就是没有想到艾琳。
在她心中,艾琳胆小懦弱,遇到事情只会叫家长,是没有胆量去做这种事的。
就这样,警察排查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线索,这桩“校园恐吓案”也只能不了了之。
马丁和克莱儿都暂时离开了学校,少了这两个主要人物,霸凌团伙也没动力来找艾琳的麻烦,而她算想继续报复两人,也不可能追到医院或者他们家里去。
于是,艾琳过上了一段少见的平静生活。
傍晚,江面波光粼粼,艾琳经过跨江大桥时,绑着红头巾的小流氓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直接拦在了她面前。
“嘿!美女,我们上次见过的,还记得我吗?哎你别急着走啊,我人不错的,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考虑……”
艾琳静静地看着他。
约翰还要继续滔滔不绝,忽然听到一我声压抑的低吼,下一秒,从艾琳身后窜出一条巨大的黑色狼犬。
狼犬呲着牙,咆哮着向他冲了过来!
“哪里来的狗!”
小流氓吓得魂飞魄散,扭头就跑,却还是被狼犬追上,咬住了短裤边缘。
“噢!放开我你这条讨厌的狗!”约翰尖叫着被拽掉了短裤,只穿着一条蓝白条纹内裤,露着雪白的大腿朝着桥对面的大街狂奔而去,街上紧接着响起大大小小的惊呼。
“哈、哈哈哈!”看着这滑稽的一幕,艾琳忍不住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笑疼的肚子蹲在路边。
过了一会儿,狼犬回来了,嘴里还叼着一只大码的球鞋。
艾琳一只手捏着鞋带把球鞋拎起来,闻到了一股汗臭味。
她嫌恶地把球鞋扔在路边,对伊欧德说:“你也别什么东西都用嘴咬,很脏。”
“汪!”狼犬叫了一声,蹲在地上,等着艾琳用矿泉水给它洗嘴巴。
狼犬观察着艾琳,她虽然嘴里嫌弃,但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
它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艾琳笑,这笑容就像晨曦中的一缕光,冲散了终年不散的阴霾,让她身上多了一种奇妙的吸引力。
伊欧德喜欢看她笑。
如果只是帮她击退“敌人”就能获得这样的笑容,那它不介意多来几次。
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其他学校的学生,那两个女孩在讨论城市阳台的烟花秀。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我听说很有趣,大半个费城的人大概都会去。”
“我还在考虑,晚上联系你。”
艾琳和两个女孩擦肩而过,她当时没什么表情,但回去之后,伊欧德看见她在手机上搜索“城市烟花秀”的信息。
她发消息给唯一的朋友米娅。
一个小时后才收到回复,米娅很抱歉地告诉艾琳,她已经和别人约好了,那天要去看电影。
艾琳放下了手机,表情有些失望,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拿起手机刷网页,考虑自己是否要一个人去。
“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去看烟花秀……听起来都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事。”艾琳对狼犬说,“我不想一个人去,要是那里让带宠物就好了。”
她叹了口气,翻过身去,背对着伊欧德。
可即便艾琳不说,伊欧德也知道,她不愿意一个人去那些娱乐场所,即便是带着宠物。那让她看起来更孤独,更寂寞,时不时会收获旁人怜悯的目光。
她希望有人陪伴着她,那种陪伴和宠物的陪伴是不一样的,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和她沟通的同类。
狼犬趴在地上,静静看着艾琳,棕色眼珠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费城,中心商业区。
一只小小的灰雀落在路灯灯座上,冰冷的眼珠观察着下方的人群。
夜色下,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急着赶上最后一班地铁,穿着靓丽的年轻男女嬉戏打闹,脏兮兮的流浪汉坐在路边,简陋的推车上堆着他的全部家当。
这些人身上都流动着明亮鲜活的色彩,都是伊欧德的食物备选,但它谨记着艾琳的嘱咐,不会随便攻击这些和她很像的人形生物。
它来到这里,也并不是为了狩猎,而是寻找目标。
它发现了不少面色黯淡,身体亏空的人类,但他们仅仅是缓慢地步入死亡,不会在今夜立刻死去。
伊欧德在路灯上又等了几个小时。
直到深夜,他才看见一个从会所出来的男人,他胸腔呈现不正常的青紫色,整个人晕晕沉沉,被同伴搀扶着坐上了一辆敞篷跑车。
灰雀跟在这辆车后面,来到一栋花园别墅。
别墅里也有很多人类,他们都很年轻,穿着各式各样性感的比基尼,在泳池附近喝酒玩乐。
脑袋晕沉的男人被这个气氛一激,又精神起来,他大瓶喝酒,和火辣性感的女郎跳贴面舞,在女郎目光迷离要抚摸他的时候,又目光嫌恶地一把将她推开。
男人独自上楼,进了一个房间,在抽屉里翻找。
伊欧德在窗外,看不清他具体做了什么,只知道不久后男人躺在了床上,眯着眼睛,露出陶醉迷乱的神情。
他胸腔的颜色更深了,就连仅剩的一点星火也从明丽的橙红逐渐转变成黯淡的青紫。
又过了一会儿,当男人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口吐白沫的时候,伊欧德才破窗而入。
此时的男人已经意识不清了,即便灰雀的长喙刺破他皮肤,他也感觉不到疼痛。
在他濒临死亡之际,灰雀猛地一用力,从他胸腔中拽出一颗颤抖着的心脏,它的嘴巴张开,口腔扩大数倍,一圈圈的獠牙蠕动着,将那颗心脏整个吞了下去。
心脏彻底被消化的刹那,一帧帧破碎的画面涌了上来,全是这个男人脑中的记忆,他的人生,他的过去,他的喜怒哀乐,都清晰地呈现在伊欧德眼前。
这是伊欧德第一次吃掉人类的心脏。
他感受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和思维简单的小动物们完全不一样的,属于人类的“情感”。
半小时后,脸色苍白憔悴的男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派对还在继续,陌生男女在沙发上狂热地拥吻,整个别墅都响彻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男人的朋友看到他下楼,主动过来和他打招呼:“嘿!卡尔,你要回去了?”
“卡尔”表情阴沉,不耐烦拍开他的手,“这里又没什么好玩的。”
“哈哈,也是!”朋友调笑道,“这些妞都太主动了,你就喜欢搞那些不好上手的。对了,上次那个怎么样了?”
“太烦人,分了。”
“卡尔”走出客厅,脚步快得像没喝醉似的,等朋友想起有事要问他,出去找的时候,他早已经不见人影了。
树梢上,一只不起眼的灰雀扇动翅膀,飞向了远方。
异种之卵6
半夜, 窗外下起了雨。
在滴滴答答的雨点声中,艾琳迷迷糊糊苏醒,突然看到床边站着一个黑影, 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这种恐怖场景, 心脏稍微不好的人, 恐怕一睁眼就要被吓死了。
而艾琳的这种经历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丰富,虽然也吓了一跳,但并未叫出声,而是瞪大眼睛与床头的陌生人对视。
现在装睡……还来得及吗?
她还没来得及重新闭眼, 就看见陌生人动了。
他俯下身,用手指轻柔地触摸艾琳的脸颊,这种触碰并没有任何色情意味, 就像是一个好奇的孩子在试探, 和狗狗舔舐主人的手心没什么区别。
陌生人的指腹并不粗糙,温度比她要高,从肌肤上滑过的时候,带来一种奇异的颤栗感。
那根手指缓缓移向了她的睡衣带子。
艾琳一动也不敢动。在寂静的夜里,一个陌生男人进入了她的卧室,她是独居, 就算大喊也没什么用, 如果真的发生了一些糟糕的事,那她也只能被迫承受。
既然反抗也无用,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激怒对方。
艾琳静静等待着男人的动作。
而他略过了那条细细的睡衣带子,就像没看到似的,缓缓把手收了回去。
男人抬起手, 按下了床边的台灯按钮。
啪嗒一声,暖黄的灯光亮了起来。艾琳这才看清男人的模样, 他很年轻,也很英俊,黑发灰眸,眼下有浓浓的青黑色,脸色苍白得不正常。
这看上去不像□□犯,一个憔悴得都快要倒下的人,他还有心思去想那种事吗?
艾琳从床上坐起来,拉着被子,小心翼翼地望着男人。
“你是谁?”她问。
男人不说话。
半晌,他从床头柜上拿走了艾琳的手机,点击屏幕,熟练地输入了只有她知道的密码。
在艾琳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将屏幕转向她,让她看上面的内容。
“烟花秀?什么意思?”
艾琳的脑子卡壳了,没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但是几秒钟之后,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黑发男人。
“你想和我去烟花秀?”
他点点头。
艾琳掀开被子,上身前倾,忽然凑近了男人,直直注视着他的灰色眼睛,“你杀人了吗?”
“不。”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干涩得像是磨砂纸。
在艾琳的注视下,他拉开上衣袖子,露出胳膊上细小的针眼。
艾琳眸中闪过厌恶。
她把他的袖子重新拉上,目光不掩好奇地打量他,“也是……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你能变成鸟,能变成狗,当然也能变成人,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就连伊欧德本人都无法回答。
它,或者说现在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又属于什么物种,狩猎的技巧更像是本能,在艾琳那滴眼泪融入卵中之前,它甚至没有产生完整的意识。
对他来说,艾琳就是他来到世上后认识的第一个生命,他的一切都是从她身上获知的。
如果她都不知道他的来历,他又怎么可能知道?
伊欧德没办法回答,所以他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又伸手指指艾琳的手机屏幕。
“好吧。”艾琳噗嗤一声笑了,她觉得今天大概是自己笑的最多的一天了,“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烟花秀,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我需要买两张票了。”
她说着,迅速下单了两张门票。
“一个星期后,我们去看烟花秀。不过在此之前,先去给你买两身衣服,你这件外套太臭了……一股酒精味。”
艾琳索性不睡了,起来把伊欧德身上的外套扔进洗衣机。他还不太会用人类的洗衣机,于是在她操作的时候,就只能站在后面静静看着她。
当她把甩干的外套挂在衣架上,他忽然走近,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下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头顶。
艾琳浑身一僵,停下了动作。
她的第一直觉是推开他,但随即想到,伊欧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也就不属于异性,那她为什么要抗拒他?在他是灰雀,是德牧的时候,也和她这样亲近过,如今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样想着,艾琳渐渐放松了身体,放任自己接受了这个怀抱。
“这感觉有点怪。”她轻声嘀咕。
他明明不是人类,可他这样拥抱着她,火热的臂膀把她圈在怀里,又像是真正的男人一样。
艾琳努力适应着这种转变,让自己记住伊欧德只是一个拥有人类拟态的非人生物,不是真正的人类,但看着他与人类一般无二的模样,又总是下意识忽略这件事。
这种纠结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烟花秀当天。
伊欧德换上了艾琳给他买的新衣服,一件普普通通的夹克配牛仔裤。
他依旧是面色苍白,精神不佳,但他长得很英俊,所以看上去是个颓废慵懒的帅气大男孩。
在去往费城的路上,艾琳一直很兴奋,即便伊欧德一直沉默着没说话,也不能阻挡她雀跃的心情。
或许她需要的不是有人和她聊天,只单单是被陪伴着的感觉。
地铁上人很多,很拥挤,艾琳自然而然地靠在伊欧德身上,用他高大的身躯帮自己阻挡汹涌的人流。
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着扶手,在他胳膊和车壁的小小空间里,艾琳可以轻易地转身,不必像其他人一样挤得像个沙丁鱼罐头。
地铁到站之后,艾琳拉着伊欧德往外走,上电梯时听到旁边两个女孩在小声嘀咕:“好配的一对儿啊,两个人都这么好看!”
“嗯嗯,真羡慕,男朋友那么体贴。”
艾琳心中浮现怪异的感觉。情侣?怎么可能,他在一周前还是她笼子里的灰雀,地毯上的狼犬,人会和宠物成为情侣吗?
她虽然这样认为,但当被他人称赞羡慕的时候,还是会产生一种愉悦感。
那种虚假又迷人的“幸福”令人陶醉,有那么一瞬间,艾琳真的幻想到自己有一个英俊体贴的男朋友,他会陪着自己来看烟花秀。有了他的陪伴,她从来不孤独。
可惜,幻想只能是幻想。
现实是两个怪物披上了美丽的外衣,假装成人类的模样,在热闹的晚宴中狂欢。
烟花秀现场还有许多娱乐设施,艾琳从来没有玩过,在等待的途中,她拉着伊欧德一一尝试。
旋转木马很好玩,在欢快的音乐声中和同伴一圈圈旋转,耳边都是小孩子们的笑声,渲染着快乐的氛围,让人从心底感到舒畅。
过山车也很好玩,很刺激,可以畅快地尖叫,最好结束后有一个不晕车的人能够扶着你,让你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
坐在摩天轮上缓缓升空,艾琳感受到了只在小说中读到的浪漫氛围。她和地面相隔那么远,天空中群星闪烁,就像一只只眨动的眼睛,都在温柔地注视着她。
真开心啊,她心想,但是这种快乐,是要有人陪伴的。
四周都是欢声笑语的时候,快乐的人会感到更加快乐,而孤单的人只会变得更加孤独。
艾琳在这种要将人溺毙的幸福感中,不由自主抓紧了身边人的手,好像握得更紧,就能握住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让它不要这么快从自己身边溜走。
“别哭。”当伊欧德沙哑的声音响起,艾琳才发觉自己居然流泪了。
“没事,我很好。”她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笑容。
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注视着她眼角的泪痕,忽然伸出手,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力道大得让艾琳有微微的窒息感。
艾琳头抵在他肩上,看见一簇火苗从他背后升起,迅速上升到空中,在一声尖锐的鸣响过后,夜空中炸开了一朵绚丽至极的彩色烟花。
真美。
只是一刹那的风景,却也美到令人难以忘怀。
身边陆陆续续开始有情侣在拥抱亲吻,艾琳两人也就显得很平常了。
她知道这一切是假的,她没有男朋友,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同伴,但是此时此刻真的很美好,她忍不住模仿别人的举动,让自己看上去也是人群中的一员。
“就这样抱着我,好吗?一直到烟花结束的时候。”
因为艾琳这一句话,两人的拥抱持续了好几分钟。
直到烟花结束,身边的情侣也都分开,伊欧德才把她松开。
两人回去的路上,伊欧德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艾琳身上。她非常惊讶,直接问他:“你怎么知道要这样做的?”
伊欧德指了指旁边的一对情侣,女孩同样披着一件男士外套,她的男朋友在旁边帮她拎包。
艾琳看过去的时候,那对情侣也同时望了过来,于是双方都察觉到对面的人似乎有些眼熟。
几秒钟后,艾琳想起来了,那对情侣都是纽因中学的学生,男生叫乔瑟夫,女孩叫艾米,他们不曾帮助过艾琳,但也没欺负她,就只是旁观而已。
此刻三个人都认出了对方,不说话好像有点尴尬,艾米便走过来打招呼:“真巧啊,艾琳,你也来看烟花秀?这是你男朋友?”
艾琳顿了一下,回答:“嗯。”
艾米看着男孩在夜色下格外英俊的侧脸,好奇问道:“他是我们学校的吗?他叫什么?”
艾琳正要张口,就听身边伊欧德说:“卡尔。”
艾米笑了笑:“你好卡尔,我们是艾米和乔瑟夫。”
打过招呼之后,两边就又分开了。艾米疑惑地望着两人的背影,眼睛里闪过浓浓的好奇。
艾琳有个这么帅气的男朋友,克莱儿知道吗?-
自从那天偶遇艾琳之后,艾米心里就总是很好奇,克莱儿到底知不知道艾琳有男友。
毕竟克莱儿那个人嘛,傲慢又争强好胜,还总喜欢炫耀自己的魅力,特别讨人厌。
刚好她最近被男人甩了,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总欺负的艾琳有甜甜的恋爱……那她还不得气死?
艾米想想就开心。
她没想故意宣扬这件事,但总忍不住和别人打听,这么一来二去的,她的话也全被别人套了出去。
于是周一上学的时候,纽因中学大部分人都听说了艾琳的男朋友是个有钱的帅哥。
艾琳本来还不知道这事,但周围总有人用奇异的眼神看她,而且还总是自以为小声地在她身边嘀嘀咕咕。
“听说了吗?她的男友比汤米还帅!”
“而且好像还很有钱,戴着限量款的手表,一下子把汤米甩了几条街。”
“怪不得人家把他踹了,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不知道为什么,流言渐渐演变成“不是汤米甩了艾琳,而是艾琳甩了汤米”。
大家都在说,是汤米怀恨在心,所以才到处造谣艾琳有问题。
午后,坐不住的汤米来找了艾琳。
他还是那么英俊潇洒,但眼睛里却有藏不住的怒火,显然他听说了关于自己的流言,忍不住来找艾琳质问。
“听说你交了新男友?”
艾琳说:“是的。”
“我们已经分手了,过了这么久,你还在记恨我,非要在学校里传那种荒谬的谣言?艾琳,我和你都知道我们是为什么分手,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那是像你说的那样?因为我是个怪胎?”
汤米一下子噎住了,他从未见过艾琳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度,他感觉自己被挑衅了,于是理直气壮地说:“难道不是吗?我们第一次约会,你就吐了我一身。”
艾琳:“因为你碰我,我说过让你别随便碰我。”
汤米冷笑:“我们是情侣,情侣!哪有情侣光坐着说话,连手都不能牵?我没见过哪个女孩是像你一样难搞的,艾琳,你的新男友能忍受得了你这种能看不能碰的性冷淡?”
“他不需要忍受。”
“本来就是你的错——你说什么?”
“我说,我允许他碰我。”
汤米再一次噎住,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艾琳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他碰我不会像你一样——让我恶心得想吐。”
汤米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铁青。
对男人来说最无法忍受的羞辱,被艾琳这样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他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的青筋也一跳一跳的,好像下一秒就要爆发。
如果此时她再说一句话,他可能就会忍不住动手了。
汤米的拳头紧了又松,他看了看一旁好奇的围观者,最终还是选择压下了愤怒。
尽管最终没有爆发大的冲突,两人在走廊里的对话还是不胫而走。
流言的形式一下子逆转,汤米突然变成了心胸狭窄的小人,而艾琳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都是汤米为了掩饰才倒打一耙。
艾琳的风评变好,再加上克莱儿等人都不在学校,所以渐渐的,有人愿意主动接近她了。
这听起来似乎是件好事。
可是,在亲眼见识过这些人的冷漠和自私,亲耳听见他们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说着有关她的谣言并为此发笑之后——艾琳怎么可能还把这群人当作“朋友”?
这一切都像一场滑稽的戏剧,让她觉得可笑。
周末舞蹈课结束后,艾琳和米娅告别,来到一家超市。
她想趁着来费城的机会采购一趟,但一个人又拿不了那么多东西,于是她叫伊欧德变成人类拟态,和她一起逛超市。
两人才刚在生鲜区逛了没多久,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嗨!艾琳!”
艾琳扭过头,看到前不久才分别的米娅就站在身后不远处,旁边跟着一个棕色卷发的男孩,两人也在逛超市。
米娅推着购物车走近,看了看艾琳,又看了看身边的伊欧德,惊讶地说:“你们认识?”
艾琳有些尴尬,她可以对纽因中学那些人说伊欧德是她的男朋友,但在她真正的朋友米娅面前,这种话却没办法说出口。
“他是……”她正准备说是朋友,又一个声音打断了她,“卡尔?这是你的新女友吗?”
说话的是跟在米娅身边的棕发男孩,他正疑惑地看着两人。
艾琳一瞬间头皮都炸了,她没想到这么巧遇见认识“卡尔”的人,可伊欧德又不是真的卡尔,他要怎么应对?
正在她担心的时候,她听见伊欧德很冷静地说:“是,她叫艾琳。”
他话音一落,米娅就瞪大了眼睛,她身边的棕发男孩倒不怎么吃惊的样子,只笑着调侃道:“她很漂亮。兄弟,你眼光不错!”
艾琳脸上烧红,在米娅面前“承认关系”让她感到很难为情,而米娅一看她的样子,就觉得这件事是真的,艾琳的确是交男朋友了。
“真是没想到!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哦对了,这是我朋友科林,他是卡尔的好朋友,我和卡尔之前也在聚会上见过一面。”
米娅居然也认识这个“卡尔”。
科林跟着打趣道:“你们在一起多久?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艾琳浅薄的社交经验已经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场景了,好在米娅看出了她的窘迫,不让科林继续调侃她。
“行了,你话可真多。”她撞了下科林的胳膊,在他讪讪闭嘴之后,又对艾琳和伊欧德说,“我和科林正准备去吃饭,要不要一起?”
科林也说:“走吧卡尔,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人只得跟着他们去餐厅。
艾琳担心伊欧德没办法吃人类的食物,又害怕他在科林面前暴露,但她忧虑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进入餐厅,伊欧德就像是变了个人,他侃侃而谈,幽默风趣,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接的上,好像他就是那个真正的社交达人卡尔。
这样的伊欧德让艾琳感到陌生,在他靠近的时候,她心中又有了反胃的感觉,只能努力抑制,因此看起来脸色苍白。
“我只见过卡尔一次,但对他印象深刻。那次他在聚会上跳舞,实在太辣了!女孩们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移不开!他就是派对王者!”
米娅正夸奖艾琳的“男朋友”,忽然发现她脸色不好,立刻担忧地问:“你怎么了?”
艾琳摇摇头。
这时伊欧德也发现了她的不对,他转过头来,灰色的眼睛望着她,眼中似乎闪过了焦虑。
那是艾琳熟悉的眼神,它属于伊欧德,不是卡尔。
他没有变。
艾琳对他笑了笑。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掌心。
科林见状,露出惊讶和意外的神色,而米娅则是笑眯眯地望着两人。
聚餐结束之后,米娅把艾琳单独叫到一边,对她说:“看来你们感情很好啊!我之前听说卡尔是个花花公子,还有点担心呢,但现在看来,他对你应该是真心的。这样也不错,我和温蒂阿姨不在的时候,卡尔可以陪着你。”
艾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和伊欧德并不是这种关系。但她又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米娅,于是只能点点头,说了声“谢谢”。
没多久双方告别,各自回家。
一消失在那两人的视线范围内,伊欧德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沉默寡言,再也找不到一丝社交达人的影子。
晚班公交车上只有他们两个,艾琳坐在伊欧德身边,忍不住问:“那个真的卡尔不是已经死了吗?”
“模仿。”伊欧德轻声说。
他有卡尔的记忆,自然可以模仿出他的样子,甚至掌握卡尔的社交技能,这能让他在人类社会中游刃有余。
但他不喜欢在艾琳面前那样。
他是她孵化出的怪物,是笼子里的灰雀,地毯上的狼犬,唯独不是她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卡尔”。
“你喜欢他那样的?”他又问。
如果艾琳喜欢卡尔那样的性格,他不是不能一直模仿下去。
“不。”艾琳摇摇头,“别再模仿他,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伊欧德心中一动,他说不上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心脏麻麻的,痒痒的,好像有一团柔软的棉花在心口轻轻搔动。
他抿了抿唇,承诺道:“好。”
既然她希望他维持原样,那他就永远都不会改变。
异种之卵7
“我一直不知道她在学校被同学欺负, 这么长的时间,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我真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温蒂坐在心理医生对面, 自责地诉说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医生听后不解地问:“温蒂女士, 你是艾琳的母亲, 也是她唯一能求助的人。究竟是为什么,发生了这种事她却选择不告诉你呢?”
温蒂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事实上,我们不经常在一起。最近两年我才回国, 因为过去的一些事,她并不是那么信任我。”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好的,当然可以。”
温蒂深吸一口气, 说道:“我很年轻就怀孕了, 只能选择结婚,但我和前夫的关系很差,可以说是非常恶劣。我们离婚之后,艾琳被判给了她父亲,而我被公司外派出国,十几年都在国外。”
“所以说, 你和你的女儿十几年没有见过面?”
“对, 准确的说,十二年。”
“你出国后有关注过她吗?”
“当然了, 我当然有!”温蒂激动地说,“我托国内的朋友帮我打听她的生活,但仅仅是最初几年, 很快他们就搬家了,等我再听到消息的时候, 我的前夫已经意外去世了。”
此后,由于温蒂人在国外,联系方式也换过好几次,有关部门联系不到她,只好把艾琳送去福利机构。
医生在电脑上打了几行字,继续问:“之后你就回国了?”
“是的,我向公司申请调职,去福利院领走了艾琳。这么多年不见,她都不认得我了,而且也变了很多,以前她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
医生知道了大部分自己想知道的,她快速在电脑上做着记录。
“一直负责她的泰勒医生是儿童心理创伤方面的专家,为什么你会尝试更换咨询机构?”
温蒂说:“泰勒医生很权威,我不是怀疑她,只是……我担心艾琳并不配合,就像她不相信我一样,她也不相信泰勒医生,在谈话时她并没有说出实情,所以治疗才会一直没有效果。”
“你想让她尽快恢复社交能力?”
“是的,我希望这样。”
医生说:“那我推荐你尝试‘暴露疗法’,让患者暴露在她所恐惧的社交情境中,使她逐渐耐受,最终恢复正常的社交能力。”
温殪崋蒂:“具体要怎么做?”
“我会推荐你去一个社交障碍患者交流社团,那里有人尝试这种疗法。”
“好吧,我会抽时间带她去。”
离开之前,阿曼达医生给了温蒂一个电话和地址。
于是,又一个周一,温蒂驱车到纽因镇接走了艾琳,只不过这次的目的地不是泰勒医生的心理咨询室,而是社交障碍患者交流社团。
艾琳没有反对,她安安静静地跟着温蒂走进一间陌生的屋子。
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艾琳和一个同龄的女孩凑成一队。
“我们先尝试最简单的,目光交流,你们能做到吗?”工作人员站在二人身旁说。
艾琳和那个女孩互相对视,这是个很尴尬的过程,她看见女孩的脸上出了汗,仅仅是目光对视,她就紧张得双手颤抖。
“好的,接下来,我们试一试握手和拥抱。”
艾琳和女孩握手,拥抱。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女孩整个人就像被汗水浇透了,她的上衣前襟湿了一大块。
艾琳的反应没这么夸张,但脸色也不太好。
指导员观察着二人,问道:“你们觉得还可以继续吗?”
女孩低着头小声说:“我、我想回家。”
“好的,雷娜可以回去了,艾琳你呢?”
“……我继续吧。”艾琳答道。
今天的行程温蒂告诉过她,是她自己同意过来的,因为艾琳也想改变,她不想一直和其他人不一样。
很快,社团重新分组。
艾琳匹配到的是一个比她还小几岁的男孩。
在工作人员的注视下,他们又经历了目光对视、握手、拥抱这三个过程。
对视仅仅让艾琳有些抗拒,握手就有些难以忍受了,到了“拥抱”这一步,当那个男孩把手放到她的腰间,艾琳胃部倏地涌上了无法抑制的恶心感。
她一把将男孩推开,快步跑向室外的垃圾桶,“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好在中午没有吃饭,吐出来的东西不多,后面就只是在干呕。
温蒂急忙给她递水递纸巾,艾琳吐完,在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温蒂安慰她:“如果进度太快了,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用着急。”
艾琳“嗯”了一声,坐在长椅上静静思考。
为什么呢?
明明上次去看烟花秀,她和伊欧德一直靠的很近,地铁上他搂着她,在烟火升起的瞬间,她甚至还主动开口让他抱着她。
那时候她没有反胃,没有觉得恶心。她还以为自己终于变回一个正常人了,可结果却和从前没有区别,她还是无法和异性接触。
这天晚上,艾琳没有早早入睡,而是坐在床边等待。直到深夜,她才见到伊欧德化身的灰雀从窗台飞进来,钻进了巨大的鸟笼里。
她踌躇了片刻,对笼中的灰雀说:“伊欧德,帮我一个忙,我需要你变成人类的样子。”
灰雀没有动作。每次转变物种,它都会短暂地变回初始形态——也就是那个浑身长满眼睛的液态不明生物。
如今的它不想让艾琳看到自己那种状态。
因为在拥有了人类思维之后,它已经明白自己是异种,是怪物,真实的模样会让人类害怕。
其他人类是什么反应它不在乎,但它不想让艾琳害怕自己。
变成灰雀的伊欧德失去了人类的发声器官,它只能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叫,然后从笼中飞到卧室门口,落在磨砂的门把手上。
艾琳怔了一下。
“你想要我离开?”
“啾!”
“……好吧。”
她出去了,过了几分钟,人类男孩模样的伊欧德拉开了门。
艾琳抓着他的手,把他带到床边,猝不及防就将他推倒在床上,随后自己也上了床,坐在他身边。
伊欧德没明白她想干什么,灰色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试一试,我是不是真的不能和别人接触。”
艾琳的眼眸静默,沉寂,像一片散不开的雾霾,不透露出任何感情。她说着,俯下身紧紧抱住了他,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他胸膛上。
此刻的伊欧德对艾琳来说,就像一个大型的仿真娃娃,是测试排斥感的道具,她没有丝毫面对异性的羞耻。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态的影响,她真的没有产生下午那种恶心的感觉。
拥抱没关系,那更亲密的呢?
艾琳盯着男孩看了许久,在他有些困惑的目光中,伸手捧住他脸颊,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唇瓣。
很柔软的触感,和她想象中一样,温热的唇瓣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
艾琳以为这次“实验”应该跟之前的拥抱没有区别,但是出乎意料的,她的心脏颤动了一瞬间,那种异样感就像有一株藤蔓扎根在血管里,在二人嘴唇接触的瞬间它受到刺激,微微抽动了一下。
感觉有点怪。
艾琳立刻看向了伊欧德,发现他用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目光望着她,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隐藏着震惊和恐惧,就好像她对他做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
不对,“恐惧”?
他一个会吃人的异种,害怕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
而且她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亲了他一下而已。
这竟然让他觉得“恐惧”了?
艾琳有些微微气恼,这还是她的初吻呢。
事实上,伊欧德的确因艾琳的亲吻而第一次生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因为那一瞬间,他胸腔中那颗模拟人类的心脏像疯了一般怦怦直跳,完全不受控制,甚至影响了他的感官。
他的眼睛注意不到其它,只能看见女孩近在眼前的面容,她雾霾般的灰蓝色眼珠像是磁石一般吸附住他的眼睛,让他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他的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心脏擂鼓般的巨响,就只有艾琳轻浅的呼吸声萦绕在周围。
这是人类特有的攻击手段吗?
太可怕了,他想,这种让人丧失斗志的“攻击方式”,比在森林中穿透他翅膀的子弹还要可怕。
他甚至怀疑自己会因此而死。
为杀戮而生,本该只知道攻击和吞噬的异种,在柔弱的人类面前竟然生出了丧气的感觉。
他一直把艾琳当作需要保护的对象,此刻却忽然察觉到她的威胁——她能让残忍嗜血的怪物为她手足无措,甚至是失去理智。
她不需要笼子和枷锁,就已经“驯服”了他。
在未来,这种控制只会愈加强烈吧?
伊欧德本能地感到恐惧,而与此同时,那个甜蜜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了起来:“你懂怎么接吻的,对吧?我想知道这具身体以前的主人是怎么做的。”-
艾琳没有纠结太久,她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
她和伊欧德拥抱甚至亲吻都没有产生排斥感,或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就把他当做了“非人”。
那么如果对方是人类呢?甚至是一名社交经验丰富,英俊迷人的异性……她和汤米交往时的意外可能是他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她内心抗拒导致的。
但要是她主动要求呢?
“你懂怎么接吻的,对吧?我想知道这句身体以前的主人是怎么做的。”
“你可以暂时模仿他的样子,然后……”艾琳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伊欧德的眼神变了。
那不是她熟悉的目光,而是属于一个情场高手,风流浪子才会有的眼神。
柔情,戏谑,淡淡的嘲讽,眼尾就像带着勾子,能轻而易举地勾住异性的视线,让她们为他痴迷,为他狂热。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就像锁定一个猎物。
“你想要我吻你,对吗?”男人的手抚上艾琳的脸颊,温热的吐息喷吐在她耳畔,“我会满足你的,坏女孩。”
他抱住她的腰,两人的位置迅速颠倒,换成了他在上方,艾琳被钳制住双手,动摇不得,整个人都被迫困在他的怀中。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淡淡的嘲讽,随后他俯身吻住她。
那是一个强势而富有侵略性的吻,艾琳就像一只被咬住脖子的猎物,大动脉暴露在食肉动物锐利的獠牙下,他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让她迎接死亡。
这样的男人是迷人而危险的,大部分的女孩都会被他俘获,成为他獠牙下的牺牲品,他身上散发的荷尔蒙气息如同炽热的光,吸引着飞蛾靠近,
这就是卡尔,米娅口中的男神,派对王者。他就是这样子的人,伊欧德完美地将他的人格模仿了出来。
无论在任何场合,卡尔无疑都是很受欢迎的。
艾琳觉得自己也应该像其他人一样,欣赏他,喜欢他,甚至爱他,可事实是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她,她心中立刻涌起了生理性厌恶,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难受”“恶心”“快走开”。
她没有沉醉其中,反而开始奋力挣扎。
当伊欧德意识到她的反应并非卡尔记忆中的“欲迎还拒”,而是真的难受的时候,他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艾琳一下子推开他,蹲在门边抱着垃圾桶干呕。
伊欧德担心她,想上前看看,但他一碰她她的反应就更激烈了,吐得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他只能无措地站在一边,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由于这次是亲密程度更大的“接吻”,艾琳的应激反应也比在社团里时强烈,她足足吐了半小时才缓过来。
终于结束后,她虚脱地坐在地毯上,擦拭自己通红的眼角边因为太过难受而流下的泪水。
“没事的,是我自己要求的,不怪你。”
即便她这样说,也不能减轻伊欧德心中的难过和愧疚。
“对不起。”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情,乖乖等待接受惩罚的小孩子。
艾琳看着这样的他,心中忽然升起淡淡的怜惜,好像他不是那个外形可怖,将她吓得躲进阁楼的怪物,而只是一个单纯懵懂的大男孩。
好像就是这么短短几个月的功夫,这个怪物已经变得越来越像人了。
谁能想象的出,就在不久前,他还只是一枚能塞在她口袋里的卵呢?
她好像孵化出了很不得了的东西。艾琳心想。
尽管此刻的伊欧德依旧有着“卡尔”的外表,他身上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气质却消失了,艾琳挪近了几步,握住他的手。
“别这样,我真的没事。我只是生病了,我想克服这种病,你帮帮我吧,好不好?”
伊欧德明白“生病”的意思,有的病吃点药就会好,有的病治不好,得了这种病的人类会死,死就是永远消失。
他一下子紧张起来,追问道:“什么病?”
艾琳斟酌着说:“一种心理上的问题,我没办法和其他人接触。”
“这是病吗?”伊欧德听得困惑不已,“不去接触不行吗?”
他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在他的世界里,一切行动都很简单,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
“不可以。”艾琳轻声说,“和别人不一样,大家会觉得你是怪胎,是异类。”
他人的目光,这种看不到又摸不着的东西,为何对人类来说如此重要?
这又是伊欧德搞不懂的问题了。
而艾琳也不需要他明白。
“继续帮我吧,至少在你面前我不会觉得难堪。”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艾琳不断尝试着“暴露疗法”。
她让伊欧德在大部分时间中展现人类形态,让他模仿卡尔的性格,她试着和他握手,拥抱,亲吻等等,从一开始的直接呕吐渐渐变成“虽然恶心但勉强可以忍耐”的程度。
这或许意味着好转。
但也可能仅仅是艾琳和伊欧德扮演的“卡尔”熟悉了,所以没那么反感。
之后艾琳又去了一次交流社团,很巧的是,和她配对的依旧是上次那个羞涩男孩。
这次他们顺利完成了工作人员要求的内容,结束之后,羞涩男孩居然强忍着自己的羞涩,主动找到了艾琳。
“你、你好,我叫杰森。对、对不起啊,之前害你吐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艾琳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你不需要道歉。”
“还、还是很抱歉……那个,其实那天也是我第一次来,之、之前因为我这个样子,学校里的女孩都笑话我。”
“我也一样,我在学校被孤立了。不过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只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杰森听了她的话,高兴地点头:“嗯!我、我同意你说的!”
和这个男孩谈话过后,艾琳并没太在意,只不过由于在社团频繁接触,他们两个渐渐熟悉起来,然后突然在某一天下午,杰森带来了两张下午茶券,一脸羞涩扭捏地递给她。
“我、我身边没有和我一样的人,我、我也没有朋友,我觉得我们很、很像。艾琳,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艾琳有点惊讶,但很快点头,“当然可以。”
杰森见艾琳同意,高兴得脸颊通红,低着头小声说“谢谢。”
隔天下午,艾琳带着伊欧德前来赴约,因为杰森害羞腼腆,所以伊欧德是以狼犬形态陪在她身边的。
羞涩男孩见到艾琳旁边跟着这么大一条狗,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艾琳,这、这是你的宠物吗?”
“它是我的伙伴。”艾琳抚摸着狼犬的后颈,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
狼犬很温顺地伏在她身边,脑袋靠着她的小腿,任由她轻挠自己最敏感的下巴。
“没、没想到你养了这么大的宠物,它看上去很威风。”
艾琳说:“我到哪里都带着它,有了它,我就不是一个人。”
“但是宠、宠物的陪伴,和人还是不一样吧?人、人可以陪你说话,宠物不行。”
她的“宠物”也可以陪她说话啊,艾琳心想,甚至还会和她做一些更亲密的事呢。
见艾琳没吭声,杰森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说道:“我我想坦白,艾琳,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社交障碍。只是学、学校里的女孩不喜欢我,也、也不理解我,我想认识一些和我性格差不多的女孩。”
“在社团这么长时间,我、我觉得你很好,我们都没有朋友,我、我们两个可以出去约会……”
艾琳:“……”
好吧,原来这人压根不是为了治病,他是来社团找对象的。
因为性格内向没有女孩喜欢,所以就想找个同样没人爱的女孩吗?
总觉得……像是在捡漏一样。
艾琳不想当被捡的“漏”,于是开口拒绝:“可是我并不……”
“等等!让我说完!”杰森突然提高了音量,结结巴巴但语速很快地说,“你、你不是也不排斥我吗?我们握手,拥抱,你、你都没有激烈反应了,你跟别人不能这样吧?我们做的那些亲密的事,你、你能和别人做吗?”
“不、不能吧?你选择我才是最、最合适的……”
只是握手和拥抱而已,被他说得和上床了一样,何况就算真的上了床,艾琳也不是非要和他在一起。
她的目光渐渐变冷,而趴卧着的狼犬也直起了身子,恶狠狠地盯着杰森,冲他露出尖锐的獠牙。
“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艾琳说完,转身想要离开。
杰森本以为这次告白十拿九稳,他觉得像艾琳这种孤独缺爱的女孩肯定是向往着陪伴的,没想到她这么果断就拒绝了。
他见艾琳要走,慌乱之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别走!”
艾琳被迫回身,这时本就快要按耐不住的狼犬一跃而起,直接扑向了杰森,他在惊吓中被迫松手,被狼犬的爪子按在了地上。
杰森吓得两股战战,眼看着那只凶神恶煞的猛兽毫不犹豫就要咬过来,要不是艾琳大喊了一声“等等”,他的脖子说不定已经和身体分家了。
“艾、艾琳!我错了!快让它放开我!”杰森害怕得快要哭出来,不断地向艾琳求饶。
艾琳走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说:“我会把你说谎的事告诉社团的,那里都是需要帮助的人,你却只想趁虚而入。”
就算是孤独的女孩,也不会想随便成为谁的女朋友。
说完,她叫伊欧德和自己离开。这时候杰森已经被吓尿了,裤子后面湿透,还散发着难闻的腥臊味。
艾琳和伊欧德都没有去管身后的杰森。
艾琳感到很愤怒,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而伊欧德除了愤怒,还有种不明原因的难过,他的心脏就像被浸泡在柠檬水中,酸涩得不得了。
那些“亲密接触”的练习,缠绵的拥抱,还有让他心跳失序的亲吻——原来她和别人也做了这些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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