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弦回到质子殿,进门又是看到熟悉的一幕。


    姜毓和阿絮蹲在庭院的荒地前小声讲着悄悄话。


    不对,那已经不再是荒地了,那里种满了花。


    是姜毓跑遍了冷宫的各个角落搜罗来的模样奇特的杂草和不起眼的小野花。


    姜毓见风弦回来了,急着上前迎去,却见她眼里掩不下的倦怠和戾气。


    “发生什么事了?”姜毓关切。


    风弦也不想瞒着她,原原本本地将临汀台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后,“抱歉姜毓,我们两个估计逃不过了……”


    姜毓听后,连说了好几遍“无耻之徒”。


    “怀璧其罪,风弦这不是你的错。”姜毓看着风弦的眼又被哀戚蒙上一层阴影,第一次主动上前抱住她。


    风弦看着怀里小小的身影,有些恍惚。


    好像之前在苍梧山,如意也曾这样抱住她,柔柔地说着,“师姐不必道歉,这不是师姐的错。”


    风弦想要回抱她,却发现自己满手的鲜血,有些已经不慎沾染到了姜毓的衣服上。


    红得刺眼。


    “姜毓。”风弦唤她。


    姜毓放松手臂,抬头望向风弦。


    风弦向后撤出一步,不忍再看那孩童清澈的眼眸中带着的满满信赖,“若是可能,我会尽全力保你平安。”


    阿絮站起身,“我父君说,之前自己就是靠舞引得母上青睐,没想到梅君也重蹈覆辙有了今日。”


    姜毓点点头,“风弦,我与阿絮熟知后,经常与她的父君谈话,对八年前的那宫闱秘事有了些了解,但阿絮的父君精神有些紊乱,也不知是真是假。”


    风弦干呕的感觉又上来,她扶着墙吐出些反酸的酸水。


    姜毓拿着破土罐,“先喝些水吧,我再去拿些水来给你洗洗伤口,到时候我们慢慢跟你说。”


    “什么好事要慢慢说?不如让本王也听一听?”柔媚的声音透过宫墙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


    阿絮见状不妙想要赶紧躲起来。


    “哟,还有个不听话的小家伙偷偷溜出来了——”柳言忽然从院门冒了出来,阿絮还没来得及跑回冷宫便被逮住。


    柳霄站在柳言身后,默不作声。


    “小家伙叫什么来着?好像单名一个絮字吧?”柳言站定在庭院中央,上挑的狐狸眼衬得她整张脸美艳得张扬,“不听话的小孩可是要被惩罚的。”


    “我……”阿絮求救地看向柳霄。


    柳霄紧紧抿着唇,转头不与她的视线接触。


    姜毓冲上去一把将阿絮拉回自己身边,“你又是谁?”


    “且不说本王是谁,你们见到了太女殿下都不行礼……”柳言别有深意地看了一圈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柳霄身上,“未免有些太不尊重大梁的国统了吧。”


    柳霄就知道自己跟着柳言一起来准没好事,这下倒是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


    “怪不得是从偏僻地方出来的人,哪能跟我们的太女殿下相比呢,你说是吧,太女殿下?”柳言慵懒缓慢的声线如重锤般敲击在柳霄的耳中,


    柳霄僵硬地点头,“姨母说的极是。”


    风弦看不透柳言到底是何用意。


    柳霄知道,自己多年在阿絮心中维持的形象在这一刻碎得零散,再也无法拼凑。


    阿絮怯生生地躲在了姜毓身后,看向柳霄的眼神让柳霄心底泛苦。


    “王女殿下前来,有何贵干?”风弦毫无畏惧地看向柳言,惨白的脸上血色褪尽,但依旧坚韧。


    让人无端想到早春站立在寒风中独自绽放的白玉兰。


    “风弦——”柳言又将矛头指向了她,“本王记得你。”


    “承蒙王女记得。”风弦看着柳言笑意满满的脸,深感来者不善。


    “别紧张,别紧张,本王也不想气氛这样……”柳言慢悠悠地说着,一步步走到风弦身边,手中的折扇敲打着富有规律的节奏,“……让人害怕。”


    “早就听闻你琴技高超,景仰非常,很想来讨教一番。”柳言站定在风弦前三尺不到的地方。


    柳言比风弦高了不少,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强劲的气势扑面而来,强势得让人难以接受。


    “今日终于得空来拜访一番。”


    风弦并不退缩,抬眸对上柳言的眼。


    柳言一双狐狸眼里好似荡漾着万种风情,却被风弦如冰雪般清冷的凤眸看得一怔。


    周身威迫的气质瞬间消散,柳言脸上有一瞬浮现出错愕的神色。


    阿絮附在姜毓耳边说些什么。


    姜毓赞许地点头。


    柳霄看着阿絮,贝齿紧紧咬着唇瓣,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能为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丢失威仪。


    她转身出了质子殿,华贵的裙摆毫不怜惜地拂过庭院的杂草野花,花草汁液在裙摆染上点点污渍。


    柳言好似刚刚瞧见风弦还在不断往下滴血的双手,“唉——看来今日终是扑了一场空,别担心,本王还会再来的。”


    “快些回到冷宫去,别脏了贵人的眼。”柳言朝阿絮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絮躲在姜毓身后朝她呲牙。


    柳霄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随着柳霄的脚步出了质子殿。


    ——


    风弦又坐在了门槛上,她也想在质子殿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坐下,但质子殿除了那张破木板,没有任何可以坐下的地方。


    若是坐在木板上,入目都是脏乱,鼻息都是灰尘。


    腐臭的气息在烂漫的初夏更令人作呕。


    姜毓拿来破土罐,蹲在风弦面前,将水倒在她垂下来的手中。


    水流温润,淋在伤口上却刺痛非常。


    风弦忍着痛搓干净手上的血迹,被琴弦勒得极深的伤口外侧,皮肉外翻着,被血、汗水、水流冲得发白,一不小心拨弄到边缘,扯起来周围的肌肉都是钻心地疼。


    “若是伤到了筋骨,你就弹不了琴了。”姜毓忧心忡忡地看着风弦整齐割裂的伤口。


    风弦想起莘澄递给她药瓶的模样。


    她摇了摇头,用看起来比较干净的袖口擦干手上的水渍,“好了又如何?到时候还不是被柳珹……”


    阿絮听到柳珹的名字虽然有些陌生,但到底心里还是有些敬畏之心,打断风弦,“妄言。”


    风弦与姜毓看向她。


    “我父君也时常会念母上的名字,但每念一次,都会被女侍或是宫仆掌嘴一十……我是想说,小心隔墙有耳。”阿絮解释道。


    姜毓虽然有些忿忿不平但还是无声地认同了。


    宫内多少是非争执,少不了那些走狗的手段。


    风弦朝阿絮招了招手。


    阿絮不明所以,但还是走到她身边。


    对于风弦,她已经放下了大半的戒心。


    风弦小心地用手指掂着她的手腕翻转过来。


    阿絮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臂上有一颗鲜红的胭脂痣。


    风弦转而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神思倦怠,闭上眼只任思绪兀自纷飞。


    她好像隐约记得,在临汀台上弹琴时望见柳霄的手间也有一点赤色。


    ——


    “风弦?风弦!”


    风弦从一片黑暗中找回意识,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靠在门槛上昏睡了过去。


    她寻找声音的来源。


    却看到满院站着身穿宫装的宫仆,宫仆压着一个女孩跪在地上,女孩挣扎得身上都是土屑和草枝。


    宫装的颜色有紫有蓝。


    明晃晃的烛光照得风弦眼睛疼。


    再抬眸望去,就看到了依旧嚣张坐在轿辇上的柳珹。


    这次比较特殊,柳霄站在了姜毓与柳珹之间。


    姜毓一双眼里都是泪水,一张削瘦的小脸上都是泪痕和灰土。


    风弦脑中昏沉,但还是暗骂自己真是糊涂,这样大的动静现在才被惊醒。


    她缓缓地立起来,柳珹看着她的动作,紧紧地盯着她的手,但那双手被带着血色的宽大的衣袖掩得严严实实。


    风弦开口,声音沙哑,“怎么?现在大梁都转为欺负孩童,恃强凌弱了吗?”


    她试着向姜毓的方向走了两步。


    压着姜毓的两个魁梧女侍硬拖着她向后两步,为了避开风弦。


    姜毓的膝盖本就被磨得血肉模糊,碎石参杂在里面又被拖行了一段距离。


    粗粝的地面逼得姜毓的□□和哭声根本压抑不住。


    风弦不敢再往前走了。


    “你看,你那么多弱点落在朕手里……朕可以不计前嫌。”柳珹觉得自己做出了巨大的让步,“牧景和已经被朕幽禁在景平轩内,朕知道这次都是他一人之错,与你无关。”


    风弦并不想去看她,一直看着姜毓的方向,“那与姜毓又有什么关系?”


    姜毓朝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


    柳珹嗤笑一声。


    怜谷接话,“这下贱坯子,一见面陛下还未说什么就扑上去咬了一口,陛下圣体,没把她当场打死还不谢陛下恩德!”


    说着,那些女侍扣着她的肩膀又向下压了压。


    姜毓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神色愈加痛苦。


    风弦抿着唇,思考着要不要将自己关于阿絮的猜想说出来,“你们想怎样?”


    柳珹看着风弦半隐在烛光中的脸,昏黄的烛光映照得她肌肤赛雪,让人更想……


    柳珹敲了敲轿辇的木制扶手。


    女侍放下。


    风弦听到声响,将身子更侧了些。


    姜毓看着柳珹向风弦的方向逼近,想要甩开女侍,却不能动弹分毫。


    “朕在与你说话,看着朕!”


    柳珹掐住风弦的下颌,将她的脸掰向自己的。


    风弦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等到她看清柳珹的脸距离自己极近,胃中又开始翻腾起来。


    风弦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她。


    “你看到朕,就是这样的反应?”柳珹看着风弦伏在地上干呕的样子,心底烧起一股无名之火。


    风弦不想回答,眼前都在晃动着临汀台的一幕幕。


    “朕会让你继续教导霄儿,姜毓也会成为霄儿的伴读。”柳珹声音缓慢低沉,王霸之威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你只需日日来养心殿奏一曲给朕听即可。”


    “不要,风弦不要答应她!”姜毓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


    怜谷眼疾手快地将腰侧的帕子抽出来堵住她的嘴。


    风弦望了一眼姜毓。


    怜谷俯身在姜毓耳边,“再不守规矩,就拔了你的舌头!”


    柳珹皱眉,姜毓的声音扰了兴致。


    “陛下还记得冷宫里的那个孩子吗?”风弦选择赌一把。


    柳珹挑了挑眉,笑道,“风弦,不要想着和朕谈条件。”


    “她与柳霄是双生子吧?”风弦声音如寒冰般刺破了柳珹满怀胜券的炽热的心。


    “满口胡言。”柳珹说话的速度快了许多,像是极力掩饰什么。


    怜谷跟在她身边多年,见状吆喝女侍,“来人,掌她的嘴,不知好歹的东西还敢污蔑皇家!”


    柳珹很快就镇定下来,抬手阻止女侍的动作,“风弦,你也敢在大梁的国土上说这些,朕岂能让你如愿?”


    风弦赌对了。


    她更近一步,“陛下可知镜月阁?镜月阁阁主与我有交易在身,若交易未达成,我不会这样轻易死。”


    风弦在赌更大的筹码。


    杀伐果断的柳珹迟疑了。


    双方对峙着。


    柳珹从身边女侍的腰间抽出宽刃剑,稳稳地挥至风弦颈间。


    “你以为,朕现在的剑快,还是你口中的镜月阁阁主来的快?”


    柳珹有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她的骨子里带着自小养尊处优的优越感,这让她在任何时候都能够有十足的底气去面对任何情况。


    柳珹将冰冷的剑刃向风弦脆弱的脖颈贴近了些。


    血色争先恐后地涌出。


    风弦感觉头晕加重了许多,但她将头扬得更高了。


    柳珹看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不停地往剑上靠,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要撤开剑刃的手。


    “陛下可以试一试。”风弦闭上眼。


    柳珹的眼眸颤了颤,看着风弦安静等待死亡降临的脸庞,脆弱得像是被折翼的白蝶。


    柳珹收了剑。


    她平静了一下沉重的呼吸,“朕还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


    风弦一下子放松下来。


    很幸运,她又赌对了。


    “谢恩典,那就请陛下此刻收回成命,阿絮便也不曾在我面前出现过。”


    柳珹英气的脸上满是不悦,但还是点了点头。


    风弦坚持不住,身子一歪再次堕入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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