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扬州的荷花已败,秋雨瑟瑟打在相继盛开的木芙蓉上,在冷冽的秋风中绽放着,深红浅红的花瓣沾上雨露更是形色兼顾,摇曳生姿。
柳絮从宫道上走来,见女侍拆下探出墙头的花,有些恍惚。
“那花若不要了,不如给我吧。”她站在淋湿了的女侍身边。
女侍大惊,“二皇女殿下,您要是喜欢,奴给您采最大最好看的一朵去,这花奴摘下时已经扯坏了……”
柳絮接过她手中的花,“不必了,在宫中,连草木都不能按自己的心思肆意生长,也是可怜。”
她的贴身侍女竺彩见状赶紧填补道,“殿下说这些话做什么?您可是尊贵的皇女殿下,怜心这死物已是它万世修来的福分。”
“您还是多想想凤君的话,太女殿下可还是跪在仪元殿前。”
“解铃还须系铃人,母上听了皇姐的话后已然决定南下洪州,不过是因为此法出自风弦而在动怒,父君的话我会完成的。”柳絮拿着折损的木芙蓉,步步往斜阳斋走去。
风弦拢了拢苏绣月华外衫看着院中落雨,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气变得真快,大雨从昨夜清晨便一直下到现在都未停歇。
最近听说柳珹要动身南下,莘澄也先去了洪州探查,这雨来势汹汹,不知还能否如期去往洪州。
雨势滂沱,柳絮捧着垂头低迷的木芙蓉而来。
风弦站起身,“今日雨下得这样大,我不是让映月和你说不必来学琴吗?”
柳絮笑出来,那张与柳霄酷似的面庞绽放出明媚的生机,“在路上见这木芙蓉开得实在好看,就想着你也爱花,便带来给你看看。”
风弦接过她手中的花,并不嫌弃掉得满地的花瓣,将它们插入花瓶中。
“竺彩,你先下去吧,我与风弦说几句话。”柳絮跪坐在软垫上,像是往常学琴那般。
竺彩看了眼风弦,无声退下。
穿堂风卷着秋寒而过,扫动地上的落花,风弦搂住翻飞的衣物,在柳絮面前坐下。
“可是柳霄出事了?”风弦早已料到这个局面。
柳絮点头,“是,母上本来听到皇姐说洪州的瓷器利于西域贸易是很高兴的,但问皇姐如何想到这样的妙计时,皇姐提到你,母上就突然生气,说她鹊巢鸠占,罚她跪在雨地中已有半个时辰了,父君也去了好几趟都被母上拦在殿外……”
“皇姐又是个倔强性子,母上不让她起,她就硬跪着,皇姐虽然平日高傲,却对风弦你也是恭敬,你看看能不能……”
说来也是荒谬,她居然请尧夏质子为大梁太女求情。
但母上正在气头上,她只能求来求风弦,之前母上不也对风弦有诸多宽宥之处,风弦也在危难时刻救过柳霄,没准有用呢……
风弦脑中浮现那个娇气又倔强的女孩,明明看着柳絮在琴中天资更高而羡慕她,却还是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
她始终记得自己的位置,她是大梁的太女,不能与尧夏的质子走得太近。
就算她看风弦奏曲的时候,眼里的惊艳已经达到了顶峰,也只是淡淡说一句,“我觉得尚可。”
庭院内雨声喧嚣,风弦的沉默让柳絮的心不断下沉。
“我去替她说说,但也不是全无条件的。”风弦温和的声音传入柳絮耳中,她转身去书架案前拿出一封信,“你想办法把这封信传给姜毓,再吩咐京城宫中的下人宽待她,一别两月,我总是不放心。”
柳絮听是这事,放下心来,“我会的。”
风弦拿起放在角落闲置的油纸伞,迎着大雨走出斜阳斋。
柳絮收好信件,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似雾如烟的雨帘从青灰色的天空中垂下,雨如鼓点般落在油纸伞上,冗长狭窄的宫道中没有一人,只留风弦在雨幕中缓缓前行。
她穿着的苏绣月华外衫长而逶地,沾染上些许泥水的痕迹,仪元殿前,柳霄小小的身影笔直地跪着,身边的怀玉也跟着跪在雨中为她求情。
怜谷看清大雨中是她来,想了想还是去和柳珹禀告。
柳珹同意了。
风弦将手中的伞递给怀玉,怀玉本不想接过,要不是因为她,太女殿下怎么会被罚跪在此?
但这十月的秋雨可不是一般人能抗得住的,若再让柳霄跪在雨中淋雨,回去得要大病一场……
因为伞半边倾斜,风弦的肩头已经湿了一半,怀玉最终接过了伞,为柳霄撑在头顶。
柳霄张了张嘴,雨顺着她俏丽的脸庞滑过,却没出声。
风弦弹了弹衣裳上滚落的水珠,进入仪元殿中。
她刚踏入殿内,差点被满屋的熏艾气味冲得逼回去。
柳珹一只手虚虚地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正给听风诊脉。
“陛下万不可再动怒了。”听风拔出她手腕穴位上的银针,郑重地告诫道,“现下陛下的身子已无大碍,这艾叶照常熏着,平日吃些精熟补养的白术,忌食辛辣刺激的食物便可。”
柳珹点头,摆手让众人退下。
她抬头看向风弦。
风弦很不好受地站在靠近殿门的位置行礼,“圣上万安。”
“朕有好一阵没见着你了,风弦。”柳珹并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
风弦不知她到底何意,沉默。
“南下洪州,瓷器、丝绸、砚墨……每一个都是上上之选,我就说霄儿怎么突然想到这些,原来是因为你。”柳珹向后靠在椅背上,平日中嚣张肆意的脸庞在艾叶熏香中显得有些脆弱。
扬州十月的天气并不阴凉到要熏艾,风弦不解,但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让柳霄先回去。
“我只是提点一番,太女殿下天资聪颖自然会懂。”风弦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你若是来为霄儿求情便算了,朕会让她回去的,不过得要跪够两个时辰。”柳珹眼中有些不忍,但还是压住不舍。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现在不磨练意志手段,以后坐上皇位,无人能服。
“太女殿下年方八岁……”风弦刚开口,就被柳珹打断。
“风弦,霄儿几岁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那么喜欢孩子了?啊?”柳珹将怒气转移到她身上,“上次也是因为姜毓将死你来向我求情,你不顾着自己老想着别人,你是不是有病!”
柳珹心中无名之火烧得愈加烈,气得胸脯上下起伏。
风弦从未见过她情绪失控成这样,等待一会她冷静下来后道,“圣上是大国之君,这样做实在失了气度,你处罚姜毓不过是因为绥沧没有遵守诺言,送过来质子,迁怒于她;”
“而柳霄之言,不过是因为你见满朝文臣竟无一人能言,这唯一的主意却是出自我之口才迁怒于她,至于我为她求情,不过是看在她好歹在我座下学琴,有些师生缘分罢了。”
柳珹眼中闪过错愕,风弦说的是对的。
“按你这么说,朕该是让你去跪,不是霄儿?”
“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若为江山社稷谋福祉,又为何要跪?”风弦的话掷地有声,柳珹坐在上面吐出长长一口浊气。
良久,柳珹开口呢喃道,“风弦——风弦,你若是个平常人该有多好?”
若是个平常人,她会很高兴与她结识,这般才能也能让她的盛世大业更加辉煌。
可她是尧夏的质子!若放了她回去后当上尧夏王,必成大患。
“怜谷,送霄儿回去,明日朕亲自去看她。”柳珹吩咐道。
“是。”
风弦见目的达成,便想退下,就见柳珹突然表情痛苦地捂住口鼻。
旁边的怜谷见状赶忙递上痰盂。
风弦见她的手一直遮挡着腹部,心下明白了这满屋的艾叶熏香并不是为了祛湿,而是为了安胎。
柳珹有喜了。
柳珹挥退怜谷,嫌弃地看着她端着秽物下去。
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风弦并不想声张,既然这般明显但皇宫中仍未传开消息,那就说明柳珹并不打算现在公开。
她现在没必要触碰柳珹的逆鳞。
“圣上身子欠佳,我先告退了。”风弦起身便要退下,却被柳珹呵住。
“外面的雨这样大,你衣衫都湿了不少,换身衣裳陪朕坐一坐吧。”柳珹发话,风弦没有理由拒绝。
她换上柳珹准备的兰竹繁纹的青蓝色长衫,站在仪元殿中,如一根青翠向上的青竹,挺立窈窕。
柳珹有些羡慕地看着她,她身上有一种明媚勃发的生命力,这是她久坐高位没有遇见过的。
“你这般聪明,自然知晓朕并不是身子欠佳,而是有了身孕。”柳珹淡淡开口,但言语间还是不自觉地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风弦不愿意猜她话中到底有什么深意,“圣上福泽深厚。”
“这是朕和钰卿的孩子。”
风弦叹一口气,所以是来这里宣示主权吗?自己根本不想参与到其中来!
“圣上与钰卿福泽深厚。”风弦补充道。
柳珹见她没有多大反应,确实对游苏没有感情,但想起自从莘澄回到扬州接驾后,与她总是形影不离,她与莘澄的感情倒是深厚。
听映月带来的消息说,每次她与莘澄相见都是喜笑颜开,和平常根本不像是同一人。
柳珹从未见过风弦开怀笑过,她喜欢她清冷如谪仙的模样,却也想见识她沾染红尘的娇俏。
“你笑一个给朕看看?”柳珹走下高台。
风弦不知道她到底抽了什么风,现在只想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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