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傅蓉微整个人有些恍惚:“稻草……假人?”
姜煦说是, 颇为细心地问道:“再看一眼?”
傅蓉微已差不多恢复了镇定,点头同意:“再看看。”
姜煦再次吹燃了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照进了破烂的窗子里,傅蓉微靠近了一些, 终于看清楚,确实是一个稻草扎成的假人。
但是它无论是头身还是形体,做的都与真人一模一样, 仔细观察,它身上套着的还是僧袍, 头上顶着一只黑色的师姑帽。
傅蓉微轻轻开口道:“这东西好像是……”
姜煦接上:“像是专门吓唬人的。”
正对着窗口的位置, 如此骇人的景象, 假如再来个胆小一点的, 说不准就当场厥过去了。
姜煦猜的有几分道理, 专门吓唬人, 让人知难而退。
傅蓉微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如此,更证明这座院子里藏有不能见人的东西。”
姜煦:“我进去转转, 你等我。”
傅蓉微已经回复冷静,心跳也正常,头脑清醒,道:“屋子里会不会有机关或者埋伏?”
她的这个推测很是合情合理。
姜煦道:“那得进去看了才知道。”
傅蓉微望着黑漆漆的屋子,不敢猜里面藏着什么深不见底的危险,她揪着姜煦的袖子一时松不开手。
姜煦以为她不敢独自呆在院里, 想了想,道:“今天可以作罢, 改日我挑个好时候再来。”
这时, 隔壁厢房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
虽然很微弱,但是在这寂静的夜中显得极为明显。
傅蓉微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往那一侧的厢房望去。一排三间屋子,门窗也都是烂的,姜煦将火折子移过去,火光照到的地方,高高的门槛上,伏着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
傅蓉微眯眼没看清,正待仔细看。
姜煦侧身挡在了她面前,道:“这真是个人。”
傅蓉微一惊:“是人?”
姜煦描述了一番:“女的,蓬头垛面,像个鬼,现在正对着我笑呢,爬过来了,是个疯子……”
傅蓉微做足了心里准备:“……真是形象,让我看看。”
说着,她推开了姜煦,正见对面一个人手脚并用往她脚下爬,而且还仰着脸,嘿嘿直笑。
眼看她就要抓到傅蓉微的脚了。
姜煦一拽她,绕过了脚下的疯子,直奔疯子之前所在的那间厢房。
一只拇指大的蜘蛛倒吊在门口,红腹黑足,姜煦在见到它的那一瞬间,袖箭已本能的飞了过去,但他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一颗石子追了上去,将袖箭打偏,叮当落在地上,蜘蛛逃过一命,顺着蛛网飞快逃走了。
他们暗中探查,为了掩盖住自己的行踪,最好不要破坏此地的一丝一毫。
姜煦捡起袖箭和石子,在厢房里踱了一圈,招呼傅蓉微:“来看。”
傅蓉微看见了桌上一碗没喝完的水,和一些食物的残渣。
那剩下的小半碗水还很干净。
傅蓉微与姜煦对视一眼,道:“说明有人按时给她送吃的。”
姜煦:“把她关在这里,还不想让她死。”
用意何在?
那女人又从院子里追着傅蓉微爬进了屋,依然执着要抓她的脚。
傅蓉微这回不闪不避,由着她爬过来。
那女人匍匐在她的脚下,忽然磕头拜了下去:“观音娘娘仙灵了,观音娘娘救救弟子。”
女子的自称引起了傅蓉微的注意。
一般平民女子在佛前祈愿时,都自称信女。像她这样自称弟子的,一般都是佛门中人了。
傅蓉微顾不得脏,蹲下身扳起她的脸。可太脏了,五官都难以看清。傅蓉微环顾四周,发现院子的西南角上有一口井,她对姜煦道:“劳驾您,打点清水,让她洗脸。”
姜煦二话不说,就朝井边走去。
傅蓉微嗓音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目光痴迷:“弟子明纯,南无阿弥陀佛……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具足神通力……”
竟是稀里糊涂念起了经。
明纯,傅蓉微想起了初到静檀庵那日,带路的小女尼就自称法号明纯。
傅蓉微歪头抚着她的肩:“你怎会把我当做观世音呢,难不成长得像么?”
姜煦打水半天未回。
傅蓉微放下这女子,走出门看。
姜煦人站在井边,双手撑在石头上,正呆呆地望着里面,没有动作。
傅蓉微走过去,问:“怎么了?”
姜煦一口吹灭了火折子,道:“井枯了,没水。”
傅蓉微狐疑:“那你刚在看什么?”
姜煦道:“下面全是尸体,你不要看了。”
傅蓉微一顿:“全是?怎么?死了很多人?”
姜煦道:“目测有十几个。”
傅蓉微声音颤抖:“让我看看。”
姜煦一脸的不赞同,他停了一会儿,说:“我已经知晓静檀庵不简单,此事可以交给我了,你大可不必以身犯险。”
傅蓉微摇头说不。
姜煦道:“出了人命案子,此事要归官府管。”
面对姜煦清澈的目光,傅蓉微无奈苦笑了一下:“少将军,您久在边关,虽日子艰苦枕戈待旦,但身边亲友多是可信之人,一腔热忱碧血丹心。可馠都不是那样的。在馠都,朱门里的猫儿狗儿都是主子,下边的人命才是最不值钱的。莫说井下只是十几条命,哪怕是几百条命,也不一定有幸得见天日。”
姜煦只觉得她话中的意思十分骇人,一半能理解,一半又不能理解,摇头道:“傅三姑娘,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傅蓉微一时情绪堵在胸前,有些话不吐不快,也顾不上谨言慎行了,她上前一步,贴近姜煦:“少将军,请不要太相信你的皇上,他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会兼顾百姓的死活。”
若说世上最了解皇上的人,还得是傅蓉微。
傅蓉微在悬崖上无意喊出的“良夜”二字暴露了她身上的秘密,姜煦借此可以确认,他与她有着相同的际遇——前世今生。
傅蓉微眼里暗藏着狠绝,道:“皇上需要的,不是廉价的忠心,而是一把能为他所用的刀。”
曾经的傅蓉微将自己磨砺成最锋刃的刀,献祭一般将自己递进他手里,帮他披荆斩棘,作为报答,皇上给了她想要的地位和尊荣。
皇上的血根本就是冷的。
一桩穷凶极恶的案子摆在面前,若是让皇上出人出力,办案拿人,他一定不会高兴。但若能将案子的结果和铁证公然呈到世人面前,皇上一定愿意伸手握住这把刀并斩下,顺水推舟荡平前路。
皇上就是这样一个人,没人能占他的便宜。
傅蓉微从姜煦的手里抢过了火折子。
其实那并不算抢,因为姜煦几乎没有阻拦。
傅蓉微吹亮了火光,凑在井边,探头望下去。
只见有十几具森森白骨竖着站在井下,一具紧挨着一具,挤满了狭窄的井下,它们的脖子都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面朝天上,骷颅上一双双空洞的眼藏着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傅蓉微已经不怕了。
凶手暴虐到了极点,她心里反被激发出了最狠的一面。
她不仅要真相,她还要对方尝尽报复。
傅蓉微前倾身体,将火折子往更深处送了送,打量着那些挤在井下不见天日的尸骨,半晌后,平静的说道:“肉烂的太干净了,不是自然腐烂,可能是用了秘药,比如传说中的化尸粉?”
“并非传说,确实有这种东西存在。”姜煦道:“可以加速尸体的腐烂。”
傅蓉微吹灭了火折子,还给姜煦。
她立刻又提出了第二个疑点:“那个女子为何会把我当做观世音,分明一点也不像。”
她一身夜行衣,站在院子里像一只黑乌鸦,没有那幅神像上的观世音长成她这模样。
厢房中,那女子还在闭着眼虔诚念经,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救苦救难。
傅蓉微越过她,目的明确地拿到了那碗水,放在鼻前嗅了嗅,然后用手指沾取了一滴,就要往嘴里放。
一阵风刮过,姜煦抢身到了她面前,按下她的手,眼里多了一分薄怒:“你不怕有毒?!”
傅蓉微指着那女子:“她喝了不会死,我也不会死。”
姜煦:“你在怀疑什么?”
傅蓉微道:“我怀疑她产生了幻觉,错把我当成了观世音……就像那日我在阳瑛郡主府落水,恍惚中误以为遇见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水鬼。”
姜煦:“你是怎么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
傅蓉微:“想到了,就联系上了,到底是不是幻觉,让我尝尝就知道了。”
姜煦依然拦着他不肯放手。
傅蓉微感觉到自己竟然在抖,她很惊奇的低头看了看,才发现颤抖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姜煦那用力到青筋毕现的手。
傅蓉微露出一个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姜煦的眼神告诉她,是。
傅蓉微依然笑着:“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不是善茬。少将军,您今儿才算是真正认识我了。”
姜煦抬手覆上那只碗,说:“让我来。”
傅蓉微推开他:“不行,若我陷入了幻觉,关键时刻有危险,相信少将军能保我平安。可若是你陷入了幻觉,万一发生什么危险,我们搞不好就要一起在那口井里死同穴了。”
情理都拿捏住了,姜煦没有拒绝的余地,万般为难的松开了手。
傅蓉微低头舔了舔手指。
那水是没有味道的。
傅蓉微又抿了一口,然后搁下碗,坐在台阶上,双手拢住膝。
姜煦判断她现在还是清醒的,忽然开口问了句:“三姑娘,你去过北边吗?”
傅蓉微仰头望着他:“北边?”
姜煦道:“也就是我的驻地,居庸关那边。”
傅蓉微摇头:“我这辈子,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静檀山了。”
她一生都困在馠都。
活着的时候在这里,死了以后也在这里,重生了依然在这里。
姜煦道:“您想到北边去看看吗,那边有一座城叫华京,在居庸关往南二百里处,是北边最繁华的所在,我们那穷酸地方,除了华京,恐再找不出第二座像模像样的城了。”
傅蓉微眼前开始模糊涣散,不太能瞧清楚东西了,但心里还残留了一线清明……所以,她的儿子北逃后,是在华京落了根吗?
姜煦蹲在她面前,问:“您想去北边吗?想去华京吗?”
傅蓉微眼角莫名沁出了一滴泪,意识介于模糊和清醒之间,说了心里话:“想啊,很想。”
第42章
傅蓉微昏昏沉沉, 知道幻觉来了,比上一次在阳瑛郡主府中的感觉明显了许多。
果然如她所料。
阳瑛郡主府案子的线索居然出现在静檀庵中。
她回答完姜煦的问题之后,强烈的意念带她回忆起了上一世的姜煦。
也就是曾在梦中向她复命的那个姜煦。
眼前人和梦中人逐渐重合, 分不清你我。
傅蓉微眨了眨眼睛。
姜煦半跪在她面前,一直关注者她的神态,只见她瞳孔慢慢的散开, 失去了神采,变得一片空洞。他心里仿佛被捏紧了, 上一世自刎跳城的傅蓉微, 就是这么在他怀里失去意识的。
姜煦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还认得我吗?”
傅蓉微认得姜煦, 但他的模样已经与刚才不一样了, 一身雪白曜日的轻甲, 颈旁柔软的风毛染了血。
身边的景象也变幻了, 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寺庙院子, 而是冲天杀阵的战场,姜煦的□□白马也染了血——都是她的血。
傅蓉微仿佛回到了自尽那日。
她抬手摸了摸姜煦染血的风领, 低声道:“抱歉,弄脏你了啊。”
姜煦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现在完全没法推测她的所见,见傅蓉微中招后还算安静老实,他拿出一块帕子,浸在那碗清水中, 又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
他认真抹掉了院子里留下的一切痕迹, 然后抱起傅蓉微, 悄悄翻墙离开。
傅蓉微迷糊了一阵子醒了。
刚醒来时那种感觉有点像台阶上一脚踏空,是惊醒的。
但是傅蓉微睁眼, 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里床上。
外间钟嬷嬷呼吸声均匀,睡得正沉。
傅蓉微支起身子,床边放着一杯茶,她试了试杯壁,温度刚刚好,不凉不热。傅蓉微端起来一饮而尽,缓解了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燥。
裹得严严实实被子下,是她穿戴整齐的夜行衣。
傅蓉微悄悄把衣裳换了,踢进床底下。
这药劲还真大。
那日在阳瑛郡主府,她好歹还能保持理智,可刚刚完全是不知事了。
傅蓉微喝完茶,发现被子下压着一张字条,她点燃床头灯,对着烛火一看,上头写了一行字——明日午后归。
是姜煦的字迹。
傅蓉微躺会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自省了一番,发现自己在姜煦面前,竟控制不住说了那许多不该说的话。
有关皇上的那些论断,她简直是妄议君上,大逆不道。
可她说的都是实话,就算死一百次,她对皇帝也不可能有改观。
姜煦很得皇上器重,也不知会不会对她心生芥蒂。
傅蓉微不禁后悔扶额,该死的怎么就没管住嘴呢。
夜里越是安静,傅蓉微也是难以入眠,直到清晨听到第一声鸟叫时,钟嬷嬷轻咳了一声醒来,傅蓉微才从长夜中脱离,打了个哈欠,困意漫上心头,起身又喝了口茶,交代钟嬷嬷别吵她,会房间放下帐幔,蒙头大睡。
直到午后。
傅蓉微睡意阑珊的醒来,推开床,院子里静谧无声,他们都去小憩了,钟嬷嬷从廊下走来,说话还刻意放轻了声音:“姑娘终于醒了。”
傅蓉微:“我睡沉了,可有什么事发生?”
钟嬷嬷茫然道:“没有啊,也就夫人问了几句,听说您在睡,还吩咐她的侍女不要吵。”
傅蓉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打发了钟嬷嬷回屋休息,傅蓉微躺在院子的躺椅上,懒了一时半刻,一颗石子打破了静谧,落进了一边的水缸中,溅起了几滴水,全洒在傅蓉微的侧颈处,冷得她一个激灵。
傅蓉微立刻回望石子打来的方向,墙头房顶都空无一人。她在躺椅上又呆了一会儿,然后放下团扇,绕到了房间后面。
姜煦在墙上现身,朝她伸出了手。
傅蓉微环顾四周没人,把手递给他。
姜煦拉着她翻出了墙,在后山林子里找了个僻静的所在。
傅蓉微等不及了问:“昨夜我中招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姜煦望着她,道:“你很安静,没做出格的事,只是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傅蓉微停了一会儿,说:“我昨晚一直都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姜煦道:“是吗?”他轻描淡写:“可是很抱歉,我记不清你都说了些什么。”
傅蓉微对他刮目相看,这个人要比她想象中的懂事。她道:“记不清也好,反正不是什么悦耳的话。”
就让那些话埋葬在夜里吧,谁也不要回头去看。
姜煦说起正事:“我搜集了那碗水,今晨送到圣医堂,请赵大夫验药,确实是一种致幻的药物,流传于江湖的下三滥东西,少量服用致幻,量大长期用药则上瘾,经年累月可致五脏六腑皆衰,不治而亡。”
傅蓉微:“真歹毒。”
姜煦:“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盯着那座院子,今日午时,有女尼进去送了水和食物。”
傅蓉微问道:“那女子状态清醒了吗?”
姜煦:“现在贸然见她不合适吧。”
傅蓉微仔细想了想:“确实不合适,不禁容易打草惊蛇,更严重会反害了她的性命。”
姜煦道:“我打算晚上再去查看一番,你不要去了,在房间里等我消息。”
傅蓉微道:“可以,但是姜煦,你要答应我,在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能将此事外传。”
姜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
短暂的会面之后,傅蓉微回到院子里静坐了一会儿。
她是闲不住的人,什么都不干坐等消息实在是太难熬。傅蓉微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然后从走出了正门,堂而皇之的来到了佛堂。
佛堂里的女尼见了她,沉默的双手合十诵读佛号。
傅蓉微看着佛堂中巍峨的金像。
住持慧琳正在讲经。
傅蓉微在靠门的一侧找了个空蒲团坐下。
许多目光停在她身上,慧琳那淡漠的眼神也望了过来。傅蓉微也只是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的姿态。
仿佛是真心来听经的。
好巧不巧,那个自称也叫明纯的女尼就在她身边。
明纯的目光是最活泛的,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往她这边瞄,傅蓉微端着架子,从里到外就是一个不动如山。
直到住持讲经结束,僧尼陆陆续续起身散了,明纯靠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傅蓉微自从入了寺之后,穿着一直素淡,妆容几乎瞧不见血色,整个人显得苍白又无害,她跪坐在蒲团上,给佛祖敬了香,缓缓开口,道:“听闻佛家收弟子讲佛缘、尘缘,慧琳住持不肯收我,想是觉得我佛缘未到,尘缘又未断。但我是真心想了断尘缘,以后可否容我跟随大家一起听经。”
明纯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道:“像你这样高门出身,又非经历生死劫难,为何一定要看不开呢?”
傅蓉微盯着她的手,观察她的右手指节。
人的一双手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读书人和习武人,一摸手就不同。
真僧人和假僧人当然也不一样。
傅蓉微见过真正常年吃斋念佛的僧人,他们的食指关节处,由于佛珠的缠磨,都会有一层明显厚实的茧子。
可明纯没有。
这是个假尼。
明纯问了话,见她久久不答,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师妹?”
傅蓉微回神,愣了一下,道:“并非一定要看不开才会选则出家。”她转头看向那居高临下的、悲悯的佛像,又拜了下去:“佛祖慈悲,一定知我所求。”
在佛寺里密谋命案,她们这些人当真是无所畏惧,全然不在乎举头三尺有神明。
离开时,明纯送她出了佛堂。
相比其他女尼的冷漠,明纯称得上友好了。
傅蓉微在傍晚回到院子,见林霜艳和许书意摆了棋。傅蓉微对下棋有一点兴趣,于是围观了一会儿,紧接着这点兴趣就没了——两个臭棋篓子实在没什么看头,还不如回屋看书。
许书意喊住她:“别走,傅妹妹下一局啊。”
傅蓉微摇头道:“不。”
林霜艳指间夹着一颗黑子,瞄了她一眼,笑了:“嫌弃我们呢。”说着,落下子,一局告终,输赢都是半斤八两。
傅蓉微坐在棋局边,将黑子和白子拨开。
林霜艳的侍女急忙上前接手:“姑娘,这种小事让我们来就好。”
傅蓉微腾出手。
林霜艳用团扇指着她:“你见天往外跑什么,忘了我提醒过你的话了?”
傅蓉微道:“可不敢忘,只是我这人坐不安分……姐姐来这几年了,庵里僧人一直都这么反常吗?”
许书意随口反问了一句:“反常?什么反常?”
林霜艳摇扇的动作缓了下来,神色凝重盯着傅蓉微看了一会儿:“你还真是敏锐。”
傅蓉微苦笑:“因为我是真心想找个清闲地方避世,现在看来,是找错地方了。”
林霜艳道:“你听我的话,呆在院子里,乖乖别乱跑,一切会如你意的。”
傅蓉微反问:“那你呢?”
林霜艳微笑着,看了一眼傅蓉微,又看了一眼许书意,道:“你们两个管都管我叫姐姐了,我自然尽力相互。”
许书意完全没意识到两人话中的机锋,娇憨的扑上来,搂住林霜艳的胳膊:“姐姐真疼我!”
傅蓉微不再说什么,心知多说无益。古人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口头上摆平不了事,唯独有利可图的时候,同盟才会真正达成。
傅蓉微需要再耐心一点,等着那一天。
静檀庵表面上的日子如流水一般宁静。
傍晚的小曲儿成了惯例。
傅蓉微总是陪着听一半就离场。
后半夜,等人们都熟睡了,她打开后窗,接姜煦进来,或等着姜煦来接他。
一三日过去。
第四日。
傅蓉微子夜准时打开窗户,外面斜飞的细雨打在脸上。
等了半个多时辰,姜煦没来。
傅蓉微心里惴惴不安,没有来由的心慌,她从角落里找出了蓑衣,提了一盏风灯,悄悄溜出门,沿着泥泞的山道寻找。
在通往那座院子的必经之路上,闻到了混在泥土中的血腥味。
这味道真是熟悉,让她想起了不久前的春狩。
傅蓉微停住了脚步,四下查看。
一颗石子从林中滚出来,在水面上飘移了一段距离,傅蓉微拔腿就要进林子,姜煦的声音传来:“站那,别动。”
傅蓉微听话地站定:“怎么了?”
姜煦没有立刻回答她。
傅蓉微今日显得耐心不佳,甚至还有几分焦躁:“我问道血味了,你怎样,受伤了吗?”
一个人影终于从林子里走出来,有些站不稳,摇晃着来到傅蓉微身边,靠在树上。
姜煦模样狼狈,散乱的黑发都贴在脸上和颈侧,他确实受伤了,血顺着袖口往下淌,雨水都冲不干净。
傅蓉微上前一步。
姜煦再次呵止:“站住。”
傅蓉微没心思去计较他的态度,近乎于恳请:“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姜煦用肩膀撑着身体,靠在树上,受伤的一侧手臂伸进怀中,掏出了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用防水的油纸包得密密实实。
他递给了傅蓉微:“接着。”
傅蓉微双手接住:“这是什么?”
姜煦道:“信,是最能要命的东西。”
傅蓉微手指一紧:“你……”
姜煦打断她:“听我说,我不能跟你走,否则你们那一院子的人都完蛋了。你要藏好自己,千万不能被她们发现你今晚出过院子,把你鞋底下的泥蹭干净,蓑衣藏好,趁他们现在还没开始动作,回去。”
傅蓉微摇头:“我把你扔在这里?你怎么办?”
姜煦:“我会留一些痕迹把人引出静檀庵。”
见傅蓉微仍站在雨中不动。
姜煦说道:“你是个知轻重明缓急的人,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走!”
傅蓉微将那一摞信收到怀中,一步一步的退后,转身就走,心里翻搅着发痛,在她过往艰难的生活中,在她几次受伤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带着善意出现,向她伸出手,免她挣扎于水火。
可现在他身受重伤。
她不仅什么都帮不上,甚至依然要仰仗他的庇护。
还要他拖着伤体,将危险引开。
傅蓉微感觉不到脸上已经一片湿润。
她回到院子里,听姜煦的话,将鞋底沾的泥蹭干净,蓑笠无处可藏,傅蓉微索性拿剪子,剪断了上面的线,将蓑拆成了稻草,抓成杂乱的样子,目光瞥见了房后树上的喜鹊窝,咬着牙攀上树。鸟窝是空的,她将草全垫进了鸟窝里。
湿透的衣裳脱下来,在屋里翻出另一些干净的衣裳,抱出院子一并淋湿,再抱回房间,堆放在木盆中。
钟嬷嬷早被这动静吵醒了,披上衣裳,正看见傅蓉微在折腾一堆湿衣。钟嬷嬷稀里糊涂:“姑娘您这是干嘛呢?”
傅蓉微歇了口气,苍白的笑了一下,道:“晚上听见下雨了,把外面晾晒的衣裳收进屋。”
钟嬷嬷愣了愣:“……好像没洗衣裳吧。”
傅蓉微盯着她:“洗了。”
钟嬷嬷更糊涂了:“洗了?”
傅蓉微道:“嬷嬷,您傍晚时分亲自洗的衣裳,不管谁来问,你都这么说。”
一盏茶的时间后,钟嬷嬷终于反应过来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一个哆嗦清醒了。
傅蓉微已经打理好一切,窝在床上用毛巾拧干了发。
钟嬷嬷几步跑了进来:“我的姑娘,您这是做了什么?仔细着凉啊!”
傅蓉微道:“无妨。”
钟嬷嬷守在她窗前担忧得转圈。
傅蓉微心里同样不得安宁,不知他现在到哪里了,有没有找到安全的落脚点,静檀庵的人开始行动了没有?
她把灯烛移得近了些,从被子里摸出了那厚厚的一沓信,一封一封的拆开看。
然而第一封信,就让她的心如坠冰窖,整个身体连着手都止不住的颤。
这是静檀庵女尼们与南越国往来的信。
每一封都是。
她们都是南越国的细作。
天将亮时,傅蓉微已将信查阅了一半,静檀庵终于有了动作,有人敲门。
傅蓉微有条不紊的将信藏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几乎要晾干了。
外面只来了一个人,明纯。
林霜艳在屋里发脾气道:“你看一下才什么时辰,有毛病啊!”
明纯情绪平稳道:“冒犯夫人了,昨夜庵中有贼人闯入,贫尼心中挂念夫人等的安危,特来看一眼。”
林霜艳的窗户打开了,她春衫半露:“进了贼人?抓到了吗?”
明纯点头道:“已经去抓了,他逃不掉。”
说话间,傅蓉微的屋门也打开了,钟嬷嬷站在门前,明纯径直走向了傅蓉微的屋子,在门口道:“阿弥陀佛,请问贫尼能进否?”
第43章
傅蓉微欣然应了一声:“请进。”
明纯走进屋子, 最先看到的,就是门口木盆中堆着的湿衣,以及两双湿漉漉的鞋子——一双是傅蓉微的, 一双是钟嬷嬷的。
明纯诧异道:“这是?”
钟嬷嬷平静的料理着房间里的杂物,如同往常一样絮叨着:“没料到昨夜忽然落了雨,外面晾晒的衣裳收不及, 都透了。”
明纯绕过屏风,见到了傅蓉微。
傅蓉微正背对着她穿衣裳, 发上残留了一点点湿意, 散开搭在肩头。明纯在外面站了一下, 傅蓉微只是看了她一眼, 拢了外衫坐在镜前梳理头发, 道:“庵里进了贼人?可是丢了东西?”
傅蓉微再落魄, 也是侯府出身的姑娘, 一言一行一止都不慌不乱。
明纯站在屏风外欠身:“丢东西事小,最怕伤着人, 几位师妹没事就好。”
她仿佛真的只是来确认贵人们的安危,只瞧了一眼就出去了。
林霜艳和许书意都没让她进屋。
甚至林霜艳还刺了她一句:“深山老林尼姑庵,能有什么值钱东西招贼惦记?”
傅蓉微放下梳子,缓缓舒了口气,从枕下取出那些信,继续一封一封地读完。
天一亮, 雨就停了,钟嬷嬷搬着木盆到院子里, 整理那些湿淋淋的衣物。
林霜艳靠在自己的窗前喝茶, 笑着道:“嬷嬷昨日何时洗晾的衣裳,同一个屋檐下, 怎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钟嬷嬷无从辩驳,也装不下去了。
林霜艳的侍女扬声道:“我家夫人问你话呢!”
钟嬷嬷只嗫喏着说了句:“夫人见谅……”
她们这是在逼傅蓉微露面呢。
傅蓉微将其中一封信折好放入怀中,其余信找了个稳妥地方藏了起来,起身去见林霜艳。
林霜艳早已备好了茶:“恭候多时了。”
傅蓉微坐下,道:“您身份尊贵,何必为难我家老仆。”
林霜艳依旧眼含笑意地着她:“傅家三姑娘,不简单……不瞒你说,我一向眠浅,尤其雨夜更是难以入睡……”
傅蓉微心往下一沉,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果然,林霜艳道:“我竟没想到,侯府养出来的姑娘,爬树很有一手啊。”
昨晚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被林霜艳看在眼了。
可她刚刚并没有在明纯面前拆穿。
傅蓉微索性直说:“我愿与王妃开门见山。”
林霜艳品了口茶:“如此最好。”
傅蓉微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到林霜艳面前,道:“静檀庵丢的东西在我这,我猜,您也想看一看。”
林霜艳神色狐疑,漫不经心的拿起那封信,拆开看了。
傅蓉微千挑万选,将这封信单独拿给林霜艳看,是因为唯有这封信中提及了已故的颍川王。
他们暗中来往的信通常只有简短的几句话,但足以将意思表达明确。
信上说:“谋事不慎败露,颍川王似有警觉,此人不除后患无穷,择机动手,望君相助,明日面谈。”
林霜艳在接过信之前,还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此刻,读完信,她整个人的反应比傅蓉微预料中的还要激烈,她单手攥紧了自己的领口,喘息着泪如雨下,眼都恨红了。
傅蓉微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昨天夜里,刚从姜煦的口中得知,惊梦园戏子与颍川王府的关系,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林霜艳为何非要选择在静檀庵避世呢?
越是讳莫如深,越是藏着不能说的秘密。
傅蓉微与林霜艳摊牌,就是在验证自己的猜测。
林霜艳几近昏厥,手脚发凉,面色苍白,冷汗顺着鬓发淌下,侍女慌忙将她扶到榻上躺着,又是端水,又是打扇。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顺过气来,挥开侍女的搀扶,扑过来抓紧了傅蓉微的手。
“……还有吗?你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傅蓉微平静地告诉她:“王妃,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为这么点东西,姜煦身受重伤,被静檀庵盯上了,此刻也不知什么光景,有没有安全脱险。
傅蓉微走神了那么一瞬。
林霜艳已经调整好情绪,将侍女打发到了门外,放下床幔,室内幽静,无人打扰。林霜艳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傅蓉微道:“我是来玩命的,你也看到了,刚才万一露馅,我就没的活。”
林霜艳相当聪明,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帮手?”
傅蓉微回答:“我的帮手现在有危险。”
林霜艳不停地点头:“是啊,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都没查到一星半点的线索,你才来了几天,就能挖到真东西,其中凶险可见一斑。”
傅蓉微靠近了些许,贴着林霜艳的耳边,道:“您来此是是为查颍川王的死因?”
林霜艳同样压低了嗓音,道:“我不能忍受我丈夫不明不白的死,更不能容忍凶手肆无忌惮的在我们眼皮子地底下作乱。既然你肯对我坦诚相见,我必知无不言。”
傅蓉微:“那就说说你知道的。”
颍川王的死果然有蹊跷。
他确实是死在青楼妓子的房间。
但是那妓子身份非同一般,是颍川王府埋在市井里的暗线。
青楼每天夜里迎来送往,接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
将暗线埋在那种地方,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的收获。
林霜艳道:“那一段日子,王爷的情绪一直很低沉,但我是不管外面俗事的,所以也不曾多问什么,那天夜里,王爷傍晚收到了一封信,紧接着便低调出门了,我问他去哪,他说办事,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我半夜没等到他回家,却等来了一只染血的信鸽,信鸽脚上带回一张字条,我认得是王爷的笔迹,他命我立刻躲进书房的暗室,不到天亮不准出门。”
那张字条林霜艳仍然妥善收着。
傅蓉微见了那张字条,颍川王字迹凌乱,显然当时情况已经不妙,但他仍惦记着家中妻子的安危。
林霜艳道:“我在书房的暗室中躲了一夜,直到天亮,我才出门,家中一团乱,死了好多下人,院子里到处都是血,我的猫也被剥了皮挂在了假山上。”
傅蓉微问道:“他们杀了你丈夫之后,又去王府里找你了?”
林霜艳苦笑:“我是王爷的枕边人,怎么可能被放过……第二天,王府变故惊动了朝廷,办案的人来了,我才真正安全。”
傅蓉微又问:“朝廷派谁负责这桩案子?”
林霜艳道:“兖王,萧磐。”
傅蓉微眉心一蹙。
林霜艳没能注意到她的异常。
傅蓉微:“那你见过颍川王死后的样子吗?”
林霜艳点头:“见过。”
傅蓉微追问:“是什么样子?”
林霜艳不解她为何要这样问。
傅蓉微解释道:“死因不同,死者的面目也会有所差异。中毒死,窒息死,外伤致死……死因表现在脸上,都不一样。”
林霜艳不懂这些东西,她回想了一会儿,道:“王爷尸体运回来的时候,已经打理得非常体面,衣裳的妆容都一丝不苟,所以我并不知晓……”
好吧。
傅蓉微很可惜没有抓住最关键的纰漏,问道:“那么,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将颍川王的尸体送回来的?”
林霜艳道:“兖王,萧磐。”
又是他。
傅蓉微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不怀疑他了。
还有最后一个重要的问题,傅蓉微问:“王妃为什么要选择在静檀庵清修?”
林霜艳回答:“王府中曾养了一个昆曲班子,是班主告诉我,王爷生前一直好似对静檀庵颇多关注,为了查这个地方费了不少心力。”
所以班主夫妇作为可能知情的人,死了。
那位青楼妓子更是下落不明。
傅蓉微没别的要问的了,她需要一点时间捋顺事情始末,她对林霜艳道:“此事凶险,务必谨慎,保护好自己。”
林霜艳拉着她的手:“你比我更凶险……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随时开口,我不会推辞。”
傅蓉微点头。
林霜艳:“你究竟是什么人,傅家三姑娘,听说皇上中意你,所以你查这些东西是皇上的授意吗?”
她竟然能想到那方面去,简直是南辕北辙了。
傅蓉微在她面前不会把话说的太难听,她委婉道:“皇上坐在那么高的地方,眼睛和耳朵都被人蒙上了,所以我们要把证据给到他面前,他才能知道其中的内情。”
林霜艳慢慢松开了她:“我明白。”
傅蓉微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静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控制不住情绪,猛地一脚踢翻了地上的木盆。
兖王,萧磐。
有那些信作为铁证,静檀庵与南越勾结是事实。
可萧磐怎么也搅合在其中?他充当的是个什么角色?
萧家的人争天下,她不管,哪怕是争破了天,跟她也没关系。
可牵扯到南越,那就是叛国。
一旦萧磐谋权成功,等同于将大梁交到一个叛贼的手里。
可上一世,萧磐是真的成功了。
傅蓉微一想到此就难以忍受。
钟嬷嬷靠着门,咳了一下,唤了一声:“姑娘?”
傅蓉微闭上眼睛,撑着茶案,单手抚头,道:“我没事。”
钟嬷嬷把木盆捡起来,靠在角落里,道:“姑娘好像在筹谋什么事情?”
傅蓉微看向窗外,绳子上晾起来的那些衣裳里,不仅有傅蓉微自己的,还夹了几件钟嬷嬷的粗衣。
钟嬷嬷虽然愚笨,但却细心。多亏她刻意往那盆里放了几件自己的粗衣,才在明纯面前将谎圆得天衣无缝。
傅蓉微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钟嬷嬷却已看穿了她的想法,笑道:“姑娘不用跟老奴解释,反正奴也听不懂。姑娘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大胆去做吧,不用前瞻后顾。”
隔着几步远,钟嬷嬷站在晨光里,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傅蓉微心中忽然升起一丝预感,伴随着恐惧,她上前抓住了钟嬷嬷,急迫道:“嬷嬷,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钟嬷嬷笑着:“我的傻姑娘,净说些傻话,我一辈子都伺候着姨娘和姑娘,哪也不去,除非死了。”
傅蓉微听到那个“死”字,只觉得莫名刺耳,她快快催着钟嬷嬷吃药,自己回到房中,铺纸研墨,提笔写了封信,打算捎给墨宝斋掌柜的,向他求买一些纸笔。
馠都的墨宝斋已经萧磐的铺子了。
第44章
她这一封求墨宝的信送去, 萧磐必然会得知。
这是她放的饵,不确定鱼能不能上钩,姑且先试探一下吧。
今天夜里唱小曲儿的人没来, 是静檀庵把人给拦了不许进。林霜艳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整天没动静,傍晚的时候,如无其事地出门, 在院外把静檀庵的僧尼们骂了一顿。
傅蓉微帮着钟嬷嬷将院子里晾干的衣服收回屋里。
今天院子里安静得有些难熬。
许书意是唯一没有心事的人,想找人陪她玩, 但林霜艳和傅蓉微都心不在焉, 于是大家兴致阑珊, 聚了一会儿, 天暗下去, 就各自回屋歇下了。
傅蓉微和衣躺在床上, 睡不着, 想姜煦。
既盼着他能平安传个信给她,又希望他好好躲着千万别露了行迹。
她从来没为了哪个男人这样牵肠挂肚、辗转反侧。
姜良夜, 你可千万好好的,别出事。
夜过半,雕窗传来了一声响动,傅蓉微什么也来不及想,立刻坐起了身子,她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 反正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来到了窗户旁。
轻轻推开一条缝,姜煦的背影就在眼前。
傅蓉微彻底推开窗:“进来。”
姜煦侧了下身子, 反倒在犹豫。
傅蓉微拉扯他的衣袖, 催促道:“快。”
姜煦回望一眼,见她衣裳整齐, 半推半就的从窗户翻进来了。
傅蓉微直接将他带进了内室,问道:“你伤在哪了?怎么不养几天?”
姜煦抚了一下左肩,道:“轻伤。”
傅蓉微注意到他黑色的领口处,露出了一截扎眼的雪白,她眼睛一直盯着那里,正要细看,姜煦把衣襟拢高了,遮了个严严实实。
傅蓉微没得看了,只好收回目光,见姜煦行动无碍,姑且放下了心。
姜煦问道:“信呢?”
傅蓉微端出一个匣子。
姜煦道:“所有的信都在这里了?”
傅蓉微道:“有一封信我拿去拉拢人了。”
姜煦问:“谁?”
傅蓉微指一下隔壁:“颍川王妃。”
姜煦道:“所以那封信的内容有关颍川王的死因。”
傅蓉微点头。
姜煦昨天夜里豁命拿到的这些信,没来得及看就转交给了傅蓉微,所以,他还不知道信中的内容。
傅蓉微让他坐在妆案前,点了一盏灯,道:“那你看一看吧。”并且格外提了一句:“别动气。”
姜煦对她最后那句提醒感到诧异,在拆开第一封信的时候,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写信人是静檀庵里的僧尼,收信人是南越国的某个官员。他们一直在密切关注我们大梁朝廷的动向。”
姜煦将所有的信按照时间排好,说道:“三年,几乎每个月一封信。”
傅蓉微认真听他分析。
姜煦把信分成了两摞,继续道:“第一年,只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谁家姑娘嫁了,谁家爹死了,谁家的儿子高中了……诸如此类。可是,从第二年开始,他们的消息内容变得更深了——官员的升迁,边防的调整,以及皇上身边亲信的任用……事无巨细,都报给了南越。”
傅蓉微不同于深闺娇养的女儿,她的政治嗅觉非同寻常,道:“意思是从第二年开始,他们的人成功打入了朝廷内部。”
姜煦道:“又或者说,他们在第二年找到了更有价值的合作人选。”
傅蓉微陷入了沉思中。
灯下,她的侧脸缱绻柔和,眼睫垂着,在眼下扫出一小片阴影,她脸上几乎没上什么妆容,姜煦望着她,像是夜里观花,朦胧恬静,挪不开眼。
非礼勿视。
他明知失礼,却还是克制不住。
傅蓉微道:“你之前说过,阳瑛郡主一直与静檀庵有来往,那么我们姑且推测,第一年那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是他们通过阳瑛郡主得到的。那么,到了第二年,他们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盟友,少将军,猜一下,这个人会是谁?”
姜煦反问:“你猜呢?”
傅蓉微道:“我猜,萧磐。”
姜煦:“何以见得?”
首先,傅蓉微有上一世封子行的提点。但这件事是没法说出口的。
其次,傅蓉微说道:“颍川王发现了端倪,顺藤摸瓜查到了静檀庵,于是遭到了灭口,而主理此案的人是萧磐。颍川王的死因分明有蹊跷,但案子却潦草的结了。他为何不一查到底?因为他是个庸才吗?”
姜煦目露嘲讽:“萧磐怎么可能是庸才?”
傅蓉微:“那就说明是他不想查。”
她忽然发现,只要一提起萧磐,姜煦的表情总会变得格外生动,她忍不住歪头打量,姜煦的目光却陡然凌厉了起来。
傅蓉微坐直:“怎么了?”
姜煦偏了下身体,靠近她,说:“你家嬷嬷醒了。”
房间就这么一点大,男人说话的声音可谓十分明显。
钟嬷嬷醒了,却不曾出声询问。
傅蓉微心觉苦涩,道:“没关系的,我们继续。”
姜煦道:“你猜得很在理,但是证据呢。”
傅蓉微:“没有证据。”
姜煦道:“萧磐与静檀庵八竿子打不着,往他祖宗辈查进去,也是清清白白。他与静檀庵从来都没有明面上的接触。”
所以,这个人是真可怕。
所以,傅蓉微才改了主意,浅浅有了个计划,尝试与萧磐接触。
但这个计划她按在心里没提,不想让姜煦知道。
傅蓉微问起他身上的伤:“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能伤得了你?信又是从哪来的?”
姜煦道:“那个院子我一直帮你盯着,每天午时会有人送水和食物进去,我接连几天将那些水和食物都掉包了。你还记得我同你提起过的吧,那药经年累月的服用会成瘾。”
傅蓉微点头说记得。
姜煦道:“第三日的时候,她发瘾了,她身边的救命稻草只有我一个人。只要我给她药帮她缓解痛苦,她什么都肯为我做。”
傅蓉微:“你让她做了什么?”
姜煦摇头:“她那副样子,除了在地上爬,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我问了一些事情。”
院子里锁着的那个明纯,才是静檀庵真正的僧尼,三年前,静檀庵夜里忽然遭了难,一行刺破开山门杀光了全寺的僧尼,只留下一个尚且年幼的明纯。
南越与大梁无论是民风还是习俗都相差甚远,留下一个明纯帮她们熟悉静檀庵的事务,她们才能顺利扎根于此。
姜煦说:“他们所得到的每一封机密,都要誊抄成南越国的文字,再寄走。我拿到的这些信,是最开始的原件,明纯知道它们存放的位置,告诉了我。”
他是为了取信受的伤。
傅蓉微:“静檀庵有高人?”
姜煦摇头:“她们身手一般。”
傅蓉微问:“那你怎么伤的?”
姜煦道:“信藏在正殿的佛像下的一方暗室中,有机关,那机关设计得刁钻,若要全身而退不难,但信会毁掉。”
他是为了保住信,才让自己伤了。
傅蓉微止不住地往他领口瞥。
姜煦道:“别看了,是火箭。”
难怪他宁可自己受伤,信是经不住火烧的。
姜煦把信收进匣子里。
傅蓉微道:“信放在我手里不安全,你带走吧。”
“我暂时不打算走了。”姜煦说道:“已经打草惊蛇,我留下盯着她们。”
而且他一走,恐怕傅蓉微就危险了。
傅蓉微问:“你在哪里落脚?”
姜煦道:“偌大的山,随处都可以。”
他的打算是风餐露宿,天地为庐。
傅蓉微沉默了一会儿,道:“不行,你就藏在我房间。”
姜煦吓得差点跳起来:“你可真能出馊主意,孤男寡女……”
“哪门子的孤男寡女。”傅蓉微打断道:“我家嬷嬷在呢。”
傅蓉微不是没考虑过男女大防。
但怎么说姜煦也是个伤患,她不能坐视他独自在外舔舐伤口。
“你不能走!”
傅蓉微把他推进了榻里,又将床幔紧紧合上,仿佛这样就能关住他似的。
隔着一层薄纱,傅蓉微道:“你连日奔波一定累极了,今夜先好好休息,其他事明日再议,”
话音刚落,傅蓉微便听见头顶房梁上簌簌轻响,抬头一看,姜煦站在梁上俯视她,面无表情道:“三姑娘莫恼,在下告辞了。”
……
傅蓉微又好笑又好气,开口道:“姜少将军,我们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为我多次涉险,我很感激,心里也过意不去,想答谢你,却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总觉得亏欠。你今日若执意要走,我便不与你同谋了,日后各走各的路吧,您少些付出,我也少些愧疚。”
姜煦去而复返,蹲坐在傅蓉微头顶上。
傅蓉微道:“下来休息。”
姜煦再没多说一句话,跳下房梁,却不肯霸占傅蓉微的床,指了指旁边宽敞的衣柜,道:“把我藏在那里面吧。”
两座黄花梨木的立柜又大又宽敞,睡一个人绝对不成问题,傅蓉微腾出其中一个柜子,铺上几层软绵绵的被褥,就成了姜煦暂时落脚的窝。
姜煦并不怕黑,也不嫌逼仄,柜门一关,仿佛屋里就不存在他这个人。
傅蓉微怕闷着他,用一枚牛角梳将柜子撬开一条缝。
姜煦把自己关在柜子里,忽然有一个想法——假如上一世傅蓉微性子不那么烈,跳下城墙跟他离开,一起北上到华京,也许大梁的中兴不用走那么漫长的路,她真的能撑起一个王朝的脊梁。
他们有着相同的机缘,但际遇却完全不同。
傅蓉微没有经历后来那十六年的沧桑。
而姜煦在那十六年里,失去了父母,手刃同胞,立于孤崖。他把本该走向太平的盛世搅得一团乱,他自认罪孽深重,梦里梦外无数次回望傅蓉微当年城上自刎的一幕。
傅蓉微像一幅珍贵的名画,在他心里藏了十六年,哪怕褪了色,也舍不得弃。
第45章
第45章
南越, 一个撮尔小国,地处西南,多山多瘴多毒草, 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习性,在傅蓉微的印象中,他们并没什么野心, 是个非常安于现状自得其乐的地方,至少在她死之前, 没听说不老实。
姜煦心里同样奇怪, 南越国, 真的没听说对大梁有威胁。他镇守在居庸关, 北狄才是心腹大患。
看来, 上辈子, 他们都忽略了一些事情啊。
傅蓉微与姜煦的意见一致, 都是再等等,等到他们自乱阵脚, 引蛇出洞,才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钟嬷嬷一早准备了饭菜端进内室。
傅蓉微看见桌面上多了一碗粥,叫住了正转身要走的钟嬷嬷,问道:“嬷嬷,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钟嬷嬷步子一停,说道:“傻姑娘, 我还是那句话,您啊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 前程是自己的, 老奴盼着姑娘能如愿。”
傅蓉微端了其中一碗粥,搁在窗前吹凉了, 递给柜子里的姜煦。
姜煦伸出一只手,把碗接进了柜子,傅蓉微只一转身的功夫,那只碗又被送了出来,里头空了。
傅蓉微双手捧住空碗,不可置信道:“你……你是打开喉咙倒进去的吗?”
姜煦淡漠的目光在门缝里一闪,从里面抽走了垫门的牛角梳,柜门啪一声闭紧了,一点缝隙也不留。
傅蓉微把碗放在一旁,从妆台上拿起一个药瓶,是上回姜煦赠她疗伤圣药,剩了一大半,她敲了敲柜门,将药递了进去,问道:“自己行吗?让我的嬷嬷帮你?”
姜煦把药收了,短促地说了一句:“不用。”
傅蓉微坐在桌前,撑着下巴,望着柜门,忽然想——如果上一世没有造反那桩事,她的儿子在馠都顺利登基,她名正言顺成为皇太后,会不会也像那些长辈一样,在身边养几个乖巧俊秀的少年,哄着自己开心?
托皇帝的福,她早就断情绝爱,对男人没有任何亲近仰慕的情义了。当皇后时,常遇见一些讨好她的男子,匍匐在她的脚下,她冷心冷情,看在眼里,跟猫儿狗儿没什么区别。
男人,要么当她往上爬的梯子,要么当她手里扫清障碍的刀。
她对养宠物没有兴趣。
可姜煦是什么呢?
傅蓉微从未把他当刀用,更不敢说他是养来讨喜的宠物。
上一世,他而立之年,出现在她面前,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整个皇城都沦为他的陪衬。
今世,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手,拽住她脱离水深火热的炼狱。
他分明是救赎。
傅蓉微昨日托人寄给墨宝斋的信和银钱有了回应。
墨宝斋送来了一卷纸和几样颜料。
假明纯亲自交给她一个竹篮子。
傅蓉微送走了她,掀开竹篮子的盖布,里面是一刀价值连城的露皇宣。
鱼咬饵了。
几块颜料倒是不值什么钱,但篮子最下藏了一只小匣子。
傅蓉微好奇的打开匣子,惊住了,红绸上托着一块封门青的石章,刻着是她栖桐君的印。
封门青,栖桐君,前不久姜煦也送了她一枚一模一样的印,那枚印现在还被傅蓉微收在贴身的锦囊里,妥善存放。
萧磐……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拿走了那枚印章。姜煦闷不做声从柜子里钻了出来,傅蓉微被他惊到了,抚了一下胸口,坐了下来。
姜煦看了看篮子里的宣纸和颜料,道:“萧磐,他都纠缠到静檀庵了?”
傅蓉微莫名失了几分底气:“是我,我写的信将他钓来了。”
姜煦情绪猛地一下子躁了起来,咬紧了后槽牙质问道:“你怎么还敢……你招惹他做什么呀?”
傅蓉微道:“我是不愿意招惹他,我想躲他远远的,甚至我处于某些不能言说的原因恨他,希望世间没他这个祸害才好……但是我现在要查他,我需要接触到他。”
世间许多不好的事情,都不是一个怕字就能躲过的。
傅蓉微瞧姜煦的神色不佳,软下了口气:“此事我没跟你商量,你不会怪我吧?”
姜煦道:“是你把我留在房里的,是你亲口说要与我同谋的。”
真恼了……
傅蓉微立刻承诺道:“是的,这次是意外,不会再有下次了,既然我们已成同谋,我一定与你商量。”
姜煦把印章扣在桌子上:“那就商量商量现在吧,你打算怎么做?”
傅蓉微检查了一遍送来的宣纸和颜料,没有夹杂其他任何东西,甚至连句话也没有。
萧磐也是狩猎者,他同样在试探。
傅蓉微道:“将印章还回去,再多封一些银钱,算作是买纸的钱。但是钱不能足够,表面上要让他觉得是我占了便宜,这样我们才有理由进一步接触。”
姜煦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钓鱼高手。”
傅蓉微忽略他话中怪怪的味道,说:“他会来的,到时候我们可以不变应万变。”
姜煦转身跳出了窗外,人不见了。
傅蓉微回头看了一眼,耸肩嘀咕了一句:“好独的性格。”
像姜煦这样的性格,本该是高高在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却放下身段跟着傅蓉微转。
姜煦刚一走,林霜艳来了,送了一盘桃,一进门她就皱鼻子:“你屋里什么味道?”
傅蓉微纳闷:“有味道?”
林霜艳从她身边走过:“不是你身上的熏香,让我品一品,有种枯枝败叶的感觉……”她露出一丝嫌弃的表情,点评道:“寒酸。”
傅蓉微:“……”
林霜艳又看到桌上的两个粥碗,一个已经空了,一个还剩了半碗。她目光一闪:“你招待了谁在屋里吃饭?”
傅蓉微淡淡道:“屋子里只我和嬷嬷。”
林霜艳一扬下巴:“胡扯,你家嬷嬷正在门口吃呢。”
院子里,钟嬷嬷端着粥碗,正抻着脖子往窗户里瞧。
林霜艳靠在屏风上,盯着傅蓉微:“藏人了?”
解释就是掩饰,话说得越多,错的就越多。
傅蓉微暗自叹了口气,道:“人走了。”
林霜艳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感叹道:“是个高人啊,来无影去无踪。”
“您以为我凭什么敢放肆?”傅蓉微把姜煦用过的碗收起来,放在窗外,等钟嬷嬷吃完饭一起洗了。
林霜艳摆弄着盘里的桃子,说:“静檀庵这群臭尼姑,封了山门,新鲜果子送不进来,暂且先将就几天吧。”
傅蓉微整理着篮子里的笔墨和颜料,说了句:“应该不会太久。”
林霜艳盯着桌上的那些墨宝看了一会儿,道:“我的新鲜瓜果一律被拦在外面,砸多少钱都不让进,为什么你的颜料笔墨能送进来?”
傅蓉微手下动作一顿,露出了笑意。
果然,要说萧磐与静檀庵没点关系,谁会信啊。
傅蓉微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办成一切事情,如果办不成,那就是你没找对路子。”
林霜艳道:“那——傅妹妹给我指条明路呗?”
傅蓉微指了指头顶上:“静檀庵不敢买你的面子,那就再往上走一走,顺藤摸瓜嘛,总会摸到最大的那只瓜。”
林霜艳琢磨了半天,忽然起身,双手捧拳在面前拜了拜:“傅妹妹,你才是这庙里的真佛。到时候你们神仙打架,我就不跟着添乱了,不过若有什么地方能用上我,我一定尽全力相助。”
傅蓉微莞尔一笑:“您言重了。”
林霜艳帮她将窗子推开了些,说:“不过啊,你屋里的味道最好处理一下,在一些嗅觉敏锐的人面前,闻起来非常明显。”
傅蓉微冲她点头:“多谢。”
林霜艳离开后,傅蓉微关上窗,打开柜门,细细的嗅了一遍,实在是闻不到一丝异常。林霜艳既然能察觉,一定是因为有破绽,傅蓉微不敢轻视。
傅蓉微是个很少用香的人,在侯府时,由于不得宠,名贵的香料从来没有她的份,廉价劣质的香又熏得人头昏脑涨,索性就不用了。
在宫里,香料是最容易做手脚的东西,皇帝的两个妃嫔都是因香损了身体,傅蓉微心生警惕,更不敢沾那玩意了。
傅蓉微在妆台上的匣子里翻翻捡捡,最终只找出一罐桂花香膏。
桂花的味道最是浓郁绵长,傅蓉微做成了两颗香丸,放进铃铛中,一颗戴在自己腕上,一颗压进衣柜里的枕下。
这下好了,他们身上的味道就是一样的了。
傍晚,林霜艳经过她窗前,可能是闻见了那股桂花香,偏头笑了一下。
再等到夜深的时候。
姜煦从外面野回来了,推窗而进,闻到了扑鼻的桂花香,忽然皱起了鼻子:“你怎么忽然用起香了?”
傅蓉微解释道:“调和一下我们俩身上的味道,免得被别人看出端倪。”
姜煦靠在窗边,双手搭在腰间,道:“你不可能忽然间想到这么一出,是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傅蓉微一听他这口气,怔了一下,轻声道:“怎么?我做错了?”
姜煦道:“你在明,我在暗,我的身份成谜,没有人知道我究竟是谁。可一旦我们身上染上了相同的熏香,有心人只需要闻到味道,就能把我揪出来。”
傅蓉微一点即透,醍醐灌顶的同时,只觉得背后寒意直沁。
是她大意了。
傅蓉微:“我现在就处理干净。”
姜煦扇了一下鼻子,翻窗又跑了。
傅蓉微把香丸封回罐子里,打开了门窗,坐在窗前出神。
姜煦没走远,蹲在屋顶上,见她安静下来,又从窗户中滑进来,背对着她露出结实的后背。
傅蓉微不解:“作甚?”
姜煦偏头道:“上来,带你出去散散身上的味。”
第46章
傅蓉微啪一下把窗关上, 说:“你等我换一身衣裳。”
说罢,她返回屋子,换上那套姜煦为她量身裁制的夜行衣, 一头乌发利落的全簪了起来,才推开窗,趴在姜煦的背上。
她记着他身上有伤, 仔细避开他左肩的伤口,抱住了他的脖颈。
姜煦的脚尖掠在瓦片上, 轻盈无比地滑进了院外的林子, 悄无声息的融入到夜色中。姜煦选了一棵高大结实的杨树, 踩上去, 把傅蓉微放下在树杈间。
傅蓉微发现这个位置特别好, 能牢牢的卡住她, 不至于失足掉下去。
但是位置这么高, 她还是有点惧怕,抱紧了树干。
姜煦艺高人胆大, 站在树梢上,凝望着她,说:“如果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一定能接住你。”
傅蓉微听了他这句话,触动了心底的记忆,前世今生的灵魂好似出现了一瞬间的共鸣。
——“娘娘, 跳城,臣接得住你。”
傅蓉微缓缓松开了树干, 双手搭在腿上, 低头望着足下的深渊,道:“我知道, 我从来都相信你能接住我,但是我不能……”
……不能义无反顾的随你走。
傅蓉微自刎跳城的那一刹那,是她最后发出的不甘心嘶吼。
她期盼能听到回音,哪怕她注定不能亲身等到。
傅蓉微不知道眼前人正是曾经的旧人,她以为这句隔世的回应会石沉大海,但姜煦收到了。
姜煦看着沉默下来的傅蓉微,问道:“你在想什么?”
傅蓉微道:“我在想,方才少将军仅凭只言片语,就能一眼看破暗处深藏的算计,当真是多谋善断。”
姜煦毕竟比她多活了十六年,那不是虚度的年岁。他说:“你没料到她会算计你。”
傅蓉微言语中透着懊悔:“我以为现在不是内斗的时候,更一厢情愿地以为她是个聪明人。”
姜煦道:“自作聪明的人经常把别人当做傻子。”
傅蓉微道:“她一开始的态度不是这样的,她的转变太突然了,我怀疑她身后也有人。”
姜煦:“也?”
他觉得这个字眼十分有深意。
傅蓉微:“我身后的人是你,她身后的人是谁呢?”
姜煦反问道:“你怀疑谁?”
傅蓉微确实已有怀疑,她斟酌了很久,才向姜煦吐露:“你在朝廷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封子行的人?”
姜煦清秀的眉毛不自觉拧个结。
傅蓉微已读懂了他的表情,振奋了些许:“果然听说过?”
何止是听说过。
上一世,封子行带着傅蓉微的儿子出城北逃,与他会和,姜煦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就是他一身狼狈,伤痕无数,却把小皇帝牢牢护在怀中,未伤及分毫。
姜煦分出一部分精锐,先一步护送他们北上,北梁建朝后,封子行为文臣之首,官至宰辅,一生都在护持着傅蓉微的儿子,殚精竭虑,苦心孤诣,直至最后姜煦南伐得胜,他们举国还都。
傅蓉微上一世绝对眼光毒辣,所托之人俱是可靠。
但是姜煦在这个年纪,是不该与封子行有交集的,他迎着傅蓉微期待的目光,道:“耳熟,回头我去打听一下。”
姜煦仔细回想封子行的出身,隐约记起来,他最初好像真是颍川王的门生。
傅蓉微摇了摇头,仍陷在自己的思量中:“不对,静檀山已经被封管起来了,唱曲儿的都拦在山外,她是怎么接触到外人的?”
姜煦道:“别想那么多了,不重要,颍川王妃确实不是个聪明人,在这个时候亲手摧毁信任,不划算。”
傅蓉微放松了身体靠在树上,道:“你说多可恶,她令我不高兴了,我还得忍着,不能翻脸。”
姜煦不理解:“为什么不能翻脸?”他理所当然地说道:“茶不合口味可以泼,饭吃不下去可以吐,得罪她也不要紧,你不需要去求她。”
傅蓉微道:“我要弄清楚静檀庵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姜煦道:“有我足矣。”
傅蓉微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好大的口气。她低声笑了:“你才多大。”
姜煦认真回答:“算生辰八字的话,我比你大半岁。”
天真的皮囊下藏着两个沧桑的灵魂。
傅蓉微仔细打量姜煦那张年轻的脸,还带着些少年的稚气,姜煦的身量也没完全伸展开,穿着一身黑衣更显单薄,傅蓉微见过他弱冠之年的模样,再等上个四五载,他会长成镇北军的一把利刃,乘云破雪,耀目至极。
假如这一世,有幸能改变一些事情,姜煦不必再承受沉甸甸的嘱托,他会结一门怎样的亲?娶一位怎样的妻子?过一种怎样的生活?
傅蓉微希望能看到一些美好的东西。
这也更让她的心沉了下来,决意务必要拔除萧磐这颗瘤子,把一切不幸都扼杀在襁褓中,不计一切代价。
天色更晚了。
傅蓉微闻了闻自己的手腕,问姜煦:“我身上还有味道吗?”
姜煦远远的站在树梢,并不回答,而是伸手指向天上:“看月亮过来了。”
傅蓉微仰头看去。
一轮圆月从薄纱一样的云后探出了头,明明暗暗,莹润柔和。傅蓉微完全被吸引了目光,问了句:“馠都的月和关外的月,哪个更好看?”
“关外的月更大更亮。”姜煦道:“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问你的话吗?”
傅蓉微点头:“虽然模模糊糊像是一场梦,但我记得。”
姜煦道:“那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回答。”
傅蓉微笑了笑,说:“假如我是个男儿身,一定说什么也要到关外见识一番。可惜了……姜煦,带我回去吧。”
姜煦把她背起来,侧脸说道:“已经没有味道了。”
香膏与熏香不同,留香没有那么持久,在风里吹一吹,很快就散了。姜煦在高空中踩着树和屋顶腾跃,把傅蓉微送回了房间。衣柜里的味道也淡了,钟嬷嬷换了新的棉褥,姜煦敞着柜门,撑着膝盖坐在边上,傅蓉微托着一盏灯来到他面前,道:“你是不是该换药了?”
姜煦侧对着她说:“不用。”
傅蓉微放下灯,揉了揉鼻子:“我好像闻到血的腥味了。”
钟嬷嬷在屏风外咳嗽了一声,把傅蓉微吓了一跳,她老人家磨磨蹭蹭的拖着鞋子进来,道:“姑娘,让我来给公子换药吧。”
傅蓉微退到了屏风外面。
昏黄的灯罩在半透的红绫纱屏风上,把人的影子也映在上头,令傅蓉微想起了民间的皮影戏。
钟嬷嬷倒吸了一口凉气,很大声。
傅蓉微直起身子,猜是姜煦的伤口过于触目惊心。
钟嬷嬷端出一盆血水,傅蓉微忙接到手中,这可不能在院子里乱泼。
姜煦窸窸窣窣地将衣裳披上,见傅蓉微正端着盆,愁得团团转,给出主意:“你就泼在颍川王妃的门口,没有什么可瞒的了。”
傅蓉微脚步顿住:“合适吗?”
姜煦道:“没什么不合适的,去泼。”
傅蓉微神使鬼差的就听了他的话,趁着夜半没人,将一盆血淋淋的脏水泼在了林霜艳的房门口。
回到屋里,傅蓉微将铜盆搁在架子上,沉吟了一会儿,明白了姜煦的用意。
昨天傍晚,傅蓉微刚听从了林霜艳的建议,熏了满屋子的桂花香,可一夜醒来,那味道便散得一点不剩,林霜艳只要有个正常脑子,就一定能猜到缘由。
泼水只是一个挑衅的信号。
从现在起,博弈的双方便成了她们各自背后的人,比的是谁更棋高一筹。
傅蓉微心里叹气,姜煦,这份情越欠越多,越来越还不清了。
屏风后,姜煦已经把自己藏好了,柜门合上时没发出丝毫声响。
傅蓉微眯眼休息了片刻,清晨时好似感应到了一阵晨风掠过,警惕地睁眼,撩开床幔,正好见到窗户落下,一片玄色的衣角抽了出去。
姜煦走了。
她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又躺了一会,隔壁传来了第一声惊叫,院子里的鸟雀受惊,振翅呼啦啦飞出去了。
许书意都听到了动静,慌忙跑出来问怎么了,结果看见林霜艳门前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吓得花容失色。
闹那么大动静,傅蓉微却硬是不露面。
林霜艳阴着脸吩咐侍女收拾干净,又安抚了许书意,说没事,过了一会儿,敲响了傅蓉微的门。
钟嬷嬷开门把人让了进来。
林霜艳一闻屋里的味道没了,也立刻明白了。
傅蓉微早就等着她了,一指自己对面的位置,道:“坐。”
林霜艳问道:“你那位昨夜来过了?”
傅蓉微微笑着答:“他夜夜都来,你家那位呢?”
林霜艳默了声。
傅蓉微缓缓道:“昨天夜里,我歇下后睡不着,回想我这么多年,从未如此轻易地信任过一个人,谁料只大意了这么一次,偏就翻了船。我思来想去,根源在哪,快天亮的时候想通了,应该就是您给我讲的那段感人至深的故事。”
林霜艳为自己辩驳:“那不是故事,一字一句皆是我的真心。”
傅蓉微道:“如此说来,我是败在了真心二字上。”
林霜艳心里忽然觉得纳闷,眼前这位分明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身上怎么总显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极威,与她丈夫颍川王的气质如出一辙,表面不显山不露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二,足以令人不敢造次。
姑娘太不像个姑娘,王妃太不像个王妃。
傅蓉微在望着林霜艳的同时也在想,堂堂一个王妃,为何天真明媚至此。
是被保护的太好了吗?
林霜艳倾身搭住了她的手,诚恳道:“不单我的经历是真心,我对你的承诺也是真心,只要你需要,我会豁尽一切帮你。至于昨天算计你的小心机,我保证没有任何恶意,希望你相信我。”
如此近的距离,傅蓉微看透了她眼中的不安,也靠近了些许,逼视着她的眼睛,道:“那不是你的心机,为你出谋划策的另有其人,影响不到我们之间的情谊。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还能否一同商量,要看他们能否谈得拢。姐姐,稍安勿躁,静等些日子吧。”
林霜艳慌乱了:“难道你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不,不可能!”
傅蓉微发现此人不经吓,堪比一只胆小的兔子,只能将语气放轻缓,安抚道:“现在还不知道,但查起来很快,王妃,我到静檀庵是办事的,没有时间一年一年的空耗下去,你们能等,我们不能等。此话也请你转告给他。”
傅蓉微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封子行上一世在静檀庵,没干成大事,前两年,后三年,五年余的时间,他虽然查到了端倪,却放走了最关键的证据,以至于最终结果惨烈,真相仍然深埋土下,不得见光。
林霜艳神色黯淡:“你说的对,是我们没用,我在庵里呆了两年,挖空了心思,也不及你刚到半月……”
傅蓉微直视她发红的双眼,道:“你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林霜艳颓败地离开。
后脚来了个小僧尼,传话给傅蓉微,说庵中来了位她的旧识,想见面叙叙旧,问她是否方便。
傅蓉微结果那小僧尼递上的锦囊,解开一看,是她昨日原封不动退回墨宝斋的印章。
萧磐来了。
第47章
萧磐出现在静檀庵的时候, 正好姜煦刚回馠都,准备找封子行,两个人错开了行程, 路上也没有遇见。
傅蓉微动身前去佛堂,刚一进院子,便看到耳房的门开着, 萧磐坐在竹席上煮茶,住持慧琳立在一旁, 一副听候差遣的样子。
傅蓉微抬步迈了进去。
萧磐今日穿了一身紫袍, 把尊贵二字都挂在了脸上, 傅蓉微则一身素净, 裙裳的颜色粗糙, 像是过了三遍沸水的茶汤, 既寡淡又寒酸。
慧琳望向她的目光严肃。
傅蓉微在门口站了一下, 道:“听说静檀庵进了贼人,正封了山严查呢, 现在是有结果了?”
慧琳张了张嘴,萧磐一摆手,自己开口:“我是私客,专门来见你的,庵里的师太拦不住我。”
傅蓉微点了点头,由衷道:“王爷权势滔天。”
萧磐道:“我想单独和傅三姑娘聊聊天, 师太自去忙吧。”
他说话时不以正眼看人,慧琳恭谨的撤了出去。
傅蓉微跪坐在他对面的竹席上。
萧磐说道:“馠都的墨宝斋现在是我的产业, 我打算下个月多扶持一下, 把店的名头打出去,在别处也开几家。”
傅蓉微将封门青的印章放在茶几中央。
萧磐无视她的动作, 提起了砂壶:“来,喝茶,我亲自煮的。”
傅蓉微只好推杯接了茶,问道:“王爷为何一定执着送出这枚印章。”
萧磐品完了一杯茶,把弄着茶杯:“那么我想问问,既然姜煦那小子送的印章你能收,为何我送的你一定要三番五次推拒呢?”
傅蓉微听了这一问,转瞬间已经琢磨了好几种回答。
眼下她需要靠近萧磐,与他进一步接触,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最容易拿捏男人的答复:“印章这种东西有一枚足矣,我已有了,所以只好婉拒王爷的美意。”
萧磐一拍腿:“懂了,三姑娘的意思是嫌我来晚了。”
傅蓉微笑了笑:“倒不是这个意思,王爷您误会了。”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不过啊……”萧磐给自己续了杯茶,道:“其实咱们这回事,谁先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留下。哎,自从你到了这,他来找过你吗?”
傅蓉微道:“谁?姜少将军?”
萧磐点头。
傅蓉微望向门外,正好朝南是馠都的方向,傅蓉微有些怅然,道:“我好像记得他提起过,谷雨之后便打算回关外,他恐怕没有闲到处逛了吧。”
萧磐道:“哦?他是这么跟你说的?我可没听着他要走的消息。”
他的一双眼睛时时刻刻在傅蓉微的脸上瞄,那种刺探的目光令她十分不适。
傅蓉微顺势问了一句:“他还在馠都?”
萧磐又提道:“哦对了,前几天,他跟皇上说已有意中人,请皇上给他赐婚,这事你听说没有?”
这回傅蓉微脸上的表情是真的藏不住了。
她表露出的诧异取悦了萧磐。
萧磐仰头笑了一阵子,道:“姜煦在馠都的名头可不得了,尤其在他春狩护驾有功,得了封赏之后,走在街上都有姑娘给他扔花,像你这么大的女孩,人人都喜欢他。你有那种想法很正常,不用怕人知道。”
傅蓉微坦荡地盯着他:“不,王爷,你错了,在我十几年的生命中,难得遇到一个少将军那样肯友好待我的人,我很感谢他对我的善意,但我没有你以为的那种想法。”
萧磐不信:“你一个女孩子,难道没想过自己将来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傅蓉微:“我若是想嫁人,王爷您今天就不会在庵里见到我。”
萧磐追问:“为什么你会如此决定?”
傅蓉微顿了一下,道:“因为我知道自己命贱,却也妄想能随心自在的活着。”
萧磐道:“你啊,得罪宫里贵人是故意的,假装痨病也是为了让平阳侯放你出府……”他挑了一下眉:“确实,馠都里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性格的姑娘了,你就打算在庵里耗一辈子?”
傅蓉微道:“有何不可呢?”
萧磐道:“可以,当然可以。”茶水凉了,他挑剔不愿再喝,聊得也差不多了,他将那枚封门青的印章又推回到傅蓉微面前:“名贵的印章也可以是用来收藏的,这一方印是我亲手所刻,三姑娘给个面子收下吧。”
傅蓉微犹豫着。
萧磐极有耐心。
直到傅蓉微将那方印重新握在手里,萧磐才满意的笑了,道:“你说馠都难得遇见一个友好待你的人,那个人是姜煦。三姑娘你不妨也看我一眼,我也愿意对你好的。”
傅蓉微眼里的坚冰逐渐化开。
萧磐趁势得寸进尺:“姑娘以后若有笔墨上需求,尽管叫人去墨宝斋传信,几块颜料不当钱,姑娘的画才是万中无一的佳作,改日去我的浮翠流丹坐一坐?”
傅蓉微把握着一进一退间的自然得体,道:“笔墨颜料的钱我会送到墨宝斋的。”
萧磐点头,纵容一般道:“好,那我让掌柜的给你折价,别再拒绝我了,傻姑娘。”
馠都。
萧磐的浮翠流丹正对面,一个卖字画的书生刚摆上摊,面前便有一个人站定了。
书生连忙招呼:“公子看看字画,可有喜欢的。”
他赔着笑抬头一瞧客人的脸,顿时笑容有些凝住了。
姜煦双手抱在胸前:“认识我啊?”
那书生“哎哟”了一声:“在馠都,哪敢有人不认识姜少将军啊,哟,您今儿没骑那匹玉狮子?”
此人就是年轻时的封子行,二十出头的年纪,前几年秋闱就榜上有名,但因家里贫,没钱打点,一直闲在家待缺。
姜煦总觉得他说话怪腔怪调的,一副讨打的德行。
活该没官做。
封子行邀请他看画。
姜煦装模作样看了几张,道:“字尚可,画你是怎么有勇气拿出手的?”
封子行:“……”
他一身寒酸的青布的袍子,眼尾长得比别人明显更下垂几分,整个人看上去有点臊眉耷眼的气质。
还是因为穷。
姜煦记得他权势在握时的模样,不能说意气风发,至少是雍容雅步,闲庭自在。
姜煦不怀好意地故意刺了他一句。
封子行抿唇笑了:“姜少将军在关外战场上,也是用嘴巴退敌的吧?”
姜煦摇了摇手指:“不,我用的是鼻子。”
封子行疑惑:“用鼻子?”
姜煦撑在他的画摊上,轻声说道:“我鼻子可灵了,远在千里之外,就能闻到两个人身上一模一样的香,封先生做得到吗?”
快要入夏的时节,封子行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并不是因为姜煦有多么可怕,而是他意识到自己是猎物,而且已经被人搭箭瞄准了。
姜煦偏过脸恶劣地朝他领子里吹了口气。
封子行一个激灵,缩了下脖子。
姜煦笑了:“别总守着浮翠流丹了,有空去明真寺陪我吃顿素斋,多把时间花在有用的地方。”
他来的突然,去的也快。
留下封子行兀自在原地收摊,等把字画都收进了竹筐里,街面上早就不见了姜煦的身影。封子行不敢耽搁,雇了辆车往城外明真寺赶,若是脚程快一些,晌午能到,正好赶上一顿素斋。
然而马车实在是慢了些,等封子行终于到明真寺时,姜煦素斋都吃了两轮,已坐在山头上等着看落日了。
姜煦听到身后脚步声,道:“真慢啊。”
封子行此时的态度恭顺多了:“那还是少将军的玉狮子快,日行千里,追风逐日。”
姜煦觉得他这嘴脸真是有趣。
诡计多端的读书人。
姜煦腾了个位置,让他到身边,说道:“坐吧,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你我在此见过面。”
封子行在坐下之前,先作了个长揖:“封某先给少将军赔罪了。”
姜煦道:“先告诉我,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是怎么给静檀庵里传递消息的?”
封子行道:“静檀庵出了事,里外都警惕起来,本不该在这个关头妄动的,可那消息实在重要,信鸽容易被拦截,我想了个别的招,用我家养的龟,从水里走。”
姜煦头一回听到这么新奇的手段,心下叹服,妙极。
还是读书人有招。
封子行走了一路,想了一路,生怕自己的道歉显得心不诚,道:“怪封某肚量太小,辜负了盟友的信任。”
姜煦用手指戳着封子行的心口:“你不是肚量小,你是太聪明了。你纵观时局,猜到我们目的相同,要查的是同一件东西,你便想要浅浅试探一下。因为你有把握,我也许会找你算账,但却不会真把你怎样。”
姜煦也是一路思量到最后,觉得不该低估这位未来的宰辅——天生八百个心眼的老东西。
他还真不是自作聪明,他是深思熟虑的谋划。
封子行自嘲一笑:“我是没想到少将军竟然能揪住我,而且还来的这般快。”
姜煦道:“你曾经是颍川王的门客。”
封子行说:“王爷对我有再造之恩,可惜我没什么本事,明知山上有蹊跷,盯了两年,却仍一筹莫展。不如少将军,行动果断,雷厉风行……”
姜煦听得牙酸,赶紧让他打住:“信我拿到了,可以给你看,但要有言在先,我们彼此都不能试探对方的底线。”
封子行叹了口气,郑重道:“王妃不能出事,一点闪失都不能有,否则百年之后,我到了地下,无颜面见王爷。”
姜煦道:“彼此彼此,我的人也不能出事。无论形势怎样,不许将她置于险境中,更不许拿她做诱饵。”
封子行点了点头,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面露惊讶:“你的人?”
傅三姑娘曾是宫里钦点的贵人,馠都人人都知晓一二……然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但也没听说跟她姜煦有关系啊。
姜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再改也来不及了,他坐在山头,望着西天翻涌的云霞,沉默了良久,说:“早晚的事。”
封子行内心不知掀起了几丈高的惊涛骇浪,用尽了毕生修养压住了表情,淡淡的“哦”了一声。
第48章
姜煦上辈子没能将她带走, 已经化成了执念扎根在心底。
他想,既然她不愿再当宫妃了,那他一定要带她远离皇宫, 远离馠都。将她带到华京,见一见上辈子她无缘得见的盛景。
姜煦得到承诺,将随身带的信拿了出来。
封子行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
趁着天色还没彻底黑下去, 封子行找了个避风的地方,一封一封翻看那些信。
“果然这个兖王他心术不正。当年王妃告诉我, 经办案子的人是兖王, 我就觉得不对劲。颍川王之死处处都是疑点, 他竟然能全部按下去, 一句话也不提。”
等封子行读完了信, 姜煦无比仔细的给收回怀中。
封子行不解道:“姜少将军您盛宠在身, 这些信到了你手中, 就等同于能直面天子,您难道不交给皇上看一看吗?”
姜煦道:“这些信一没有署名, 二不是兖王的笔迹,现在把信扬出去,除了打草惊蛇,得不到任何收获。”
封子行不死心:“通敌叛国不是小事,皇上若是知晓了,一定会主张查到底……”
姜煦打断道:“封先生, 皇上坐得太高太远了,你要把真相呈上去给他看, 而不是要他自己走下来瞧。为官之道, 将来你会比我更懂。”
姜煦原本不懂这个道理,是那天晚上傅蓉微教给他的。
封子行好学听劝, 虽然一时没想通,但也记在了心里,他揉了揉额角,想起了另一事:“好吧,听你的,不过你最近行事要小心,我一直守在浮翠流丹门口,今早见他吩咐人备车去了趟静檀庵……”
姜煦猛地警惕起来:“他去静檀庵了?”
封子行:“他是对车夫这么吩咐的。”
一天将尽,天都要黑了。
姜煦吹了声口哨,一批枣红的骏马飞奔而来,姜煦翻身上马,连句话都没交代,便策马下山。
封子行一看,他骑得竟然不是那张扬扎眼的玉狮子,仔细一想,便通了。姜煦当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将身份藏得稳妥隐秘,不露丝毫马脚。
姜煦快马加鞭,他就离开了这么一天,萧磐好似故意的,非挑在今天上门。他在山脚下就把马放走了,徒步从林子里上山,照旧潜入静檀庵后,意外听见了院子里唱曲儿的声音。
萧磐来这么一遭,静檀庵便解了禁。萧磐想必也知道,那些信不明不白,根本不能攀扯到他,所以也不甚在意。
姜煦站在屋顶上,看见院子里傅蓉微正在与林霜艳听曲儿闲聊,于是从背面的窗户翻进屋子,见桌面上有一杯温度刚好的茶,端起来就喝。
院子里,傅蓉微的椅子紧挨着林霜艳,两个脑袋几乎要贴在一起了,傅蓉微极小声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惊梦园手里掌握的是什么要紧消息,把班主夫妻的命都搭进去了。”
林霜艳一偏头,嘴唇擦过了傅蓉微的耳畔,留下了一抹桃粉色的胭脂印,她伸手帮傅蓉微抹去,从背影看,两个人的交情十分亲昵。
林霜艳同样小声的回答道:“我真不知,他们都把我当成娇养的花,时时刻刻需要保护,越是危险的东西越不让我碰,还总说是为了我好。”
傅蓉微点头,说:“有人挂念着你,不是坏事,确实有时候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两个小生陪着林霜艳玩到了半夜,才告辞下山。傅蓉微回到房间,钟嬷嬷还没睡,梗着脖子朝房间里努了努嘴,傅蓉微立刻意会。
绕过屏风,里间空无一人,衣柜双门紧闭。傅蓉微走到柜子前,伸手描摹着柜门上的牡丹花纹,想起了今天萧磐说过的话。
他已有了意中人,并且已向皇上请求赐婚。
这小子嘴巴是真紧啊,都共处一室的关系了,连这点口风都不透露。
傅蓉微好奇了一天,究竟是哪家的姑娘,但又觉得不可思议,才十六岁的姜煦啊,这么快就开窍了,情动意也动?
傅蓉微实在下不定决心推开这扇门,心里怪过意不去,人家好不容易回一趟馠都,有了意中人,不去好好讨姑娘欢心,反倒为了这点子破事,跟着她在山里耗。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涌出来一堆。
柜门终于忍不住自己开了一条缝,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东西,姜煦的声音传出来:“有话对我说?”
是有很多话想说。
傅蓉微想了想,却只问了最关键的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关外啊?”
姜煦回答:“到了秋末北狄就会不老实,入冬前我是一定要回的。”他在柜子里翻了个身,坐了起来:“你想好要跟我一起去关外了吗?”
傅蓉微摇头,随即意识到,他可能看不见她的表情动作,便说道:“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关外是你的战场,而的立足之地,只在馠都。”
馠都里没有一个能让她顺心的人,也没有一处能让她顺心的地方。
可她活着就是为了踩倒这些不顺心,让它们尽数匍匐在她的脚下。
姜煦:“你不去?”
傅蓉微:“我不去。”
柜门开得大了些,姜煦的脸露了一半出来:“可那天你不是这么回答我的。”
那夜,她虽然也没同意,但不至于如此决绝。
今晚她的回答一线可能都不留。
傅蓉微盯着他的半张脸,道:“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合适,所以算了吧。”
姜煦敏锐的察觉到她心情不佳,默默给萧磐记上了一笔,想必都是他惹的。
傅蓉微几次张嘴,却又憋了回去,他既然没有主动提,便是不方便说,何必强人所难呢?
等他去了边关,又是一连数年,再回都,正好加冠,皇上会给他赐字良夜,假如她的重生能扭转形势,此一生没有朝局动荡,他应该会携妻子一家和乐,平平安安。
傅蓉微想到了这些,忽然之间,心情又好起来了。
腊梅凌寒绽放的美固然很令人心折,但身为养花人,傅蓉微更希望心爱的花能在花房里备受呵护。
两厢沉默间,姜煦没注意到傅蓉微情绪好转,他试图说点傅蓉微感兴趣的东西——“你说的封子行,我找到了。”
傅蓉微道:“哦……是吗,好快。”
姜煦道:“他就成日蹲在浮翠流丹门口呢。”
傅蓉微蹙眉:“那他迟早会引起萧磐的注意,你有没有提醒他小心。”
姜煦道:“我们已经谈过了。”
傅蓉微主动伸手将柜门拉开,坐在他对面的绣凳上,问道:“他怎么说?”
姜煦道:“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有关我们正在查的事情其实不用说得太露骨。”
傅蓉微道:“那就好。”
姜煦道:“他吃亏在身手上,他进不来庵,王妃能传递给他的消息又太少,也难怪两年多了他连根毛都没查到。”
傅蓉微坦诚道:“我今日见了萧磐,我们会接触一段时间,我试着在他身上找破绽,但不好说一定会成功,他太滑了。”
姜煦道:“难啃的骨头可以放到最后,别忘了还有个阳瑛郡主。”
傅蓉微对阳瑛不抱希望:“那是个糊涂人,能知道什么。”
姜煦摇头,道:“重点不在于她知道什么,你该考虑一下她能帮我们引出什么。”
傅蓉微经他点拨,认真思虑起来。
阳瑛郡主是局中人,尽管她是个糊涂的,接触的东西也不深,但无意间的一举一动都是线索。
她其实经不起深挖。
傅蓉微道:“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一试,可惜我现在是见不着她了。”
姜煦道:“那不是问题,我将她诓骗到静檀庵,你借机制造巧合遇见她。”
听起来是个很周密的计划,可实施起来不一定容易。
傅蓉眨了眨眼:“你打算怎么做?”
姜煦沉吟了片刻:“不忙,让我再想想。”
室内又安静下来。
傅蓉微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先休息,明日再议。”她双手合上柜门,照旧给他留了一线喘息的缝隙。
姜煦听着外面床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傅蓉微躺下了,却没睡,呼吸一直都是乱的。姜煦更睡不着了,此事不能拖久了,必须尽快搞定,否则等到他动身回关外,馠都这大到没边的烂摊子只能靠傅蓉微一个人收拾。
他们各自心里发着愁,合不上眼。
夜半傅蓉微翻了个身,姜煦也换了个姿势,将双手垫在枕下。
傅蓉微伸手撩开了床幔,轻声问了句:“你也还没睡吗?”
姜煦闷在柜子里回了一句:“在想事情。”
傅蓉微从床上爬起来了,她最近几日都是和衣睡,身上的裙衫一丝不乱,搭了件厚实的外裳,又坐在了柜子对面。
姜煦:“你在愁什么?”
傅蓉微叹气:“我一直在想,假如萧磐罪证确凿,通敌叛国,皇上会惩治他吗?”
姜煦道:“会的。”
傅蓉微道:“萧磐与皇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比起旁支宗室,他们更加亲近。”
姜煦踢开柜门,人却懒得起,半靠在鸳枕上,撑着腿,道:“我对你讲一个秘密,你听不听。”
傅蓉微目光扫过他的腰身,忽然转开了目光,侧脸对着她,目不斜视:“那你讲。”
姜煦道:“萧磐已过了而立之年,你猜他为何至今仍不娶亲生子?”
傅蓉微猜不到,反问:“难道你知道为什么?”
姜煦轻点了一下头,说:“是啊,我知道——萧磐一旦成亲生子,留下了皇亲的血脉,皇上的亲侄,那他的命就不用留了。”
傅蓉微一时没反应过来。
檐下的更漏滴滴答答响了有一阵,傅蓉微的目光才渐渐转变为惊恐:“你的意思……是吗?”
姜煦对她招了招手。
傅蓉微立刻贴耳过去。
姜煦在她耳边字句果决道:“皇上哪怕绝了自己的子嗣,也不可能传位给萧磐。”
所以,萧磐才会造反。
他若想要那九五之尊的位置,除了起兵,别无他路。
当然,他最后是真的反了。
可皇帝又是为什么呢?
第49章
傅蓉微问了第一句为什么。
姜煦缩在柜子里没有回答。
傅蓉微像是要捕捉猎物一样, 忽然扑开柜门,压了进去,又问了第二遍:“你都知道什么, 告诉我!”
她实在敏感、聪明,总能嗅到最关键的讯息。
姜煦在她压过来的那一瞬间,腰身一折, 向后避开,却撞在了柜子上, 退无可退。
傅蓉微不见得有什么邪念, 她眼睛里现在全装着探究。
屏风外, 钟嬷嬷开始咳嗽。
姜煦食指抵在唇上:“你闹出太大动静了。”
傅蓉微垂下眼, 拢了拢外袍, 沉默着与他拉开距离, 靠在柜门上。
姜煦开口道:“皇上身体不好, 是有缘故的,你知道吗?”
傅蓉微不知道, 她自认识皇上的那天起,皇上就是个病鬼,见不得风,贪不得凉,还受不得热。
她摇了摇头。
姜煦说:“萧磐是当今太后的亲生的幼子。”
傅蓉微道:“这我晓得,皇上与兖王, 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姜煦却摇了摇头:“不,皇上不是太后的亲生子。”
傅蓉微惊了。
姜煦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把傅蓉微也招到柜子里一起坐。
他说:“有些事情本来不该我知道的, 但是我查到了……”
是上辈子查的。
那些被埋在深宫里的秘辛,在傅蓉微死后那十六年里, 被姜煦一点一点全挖了出来。
到了今世,他全部讲给傅蓉微听。
当今太后当年在子嗣上,不是很顺利,年过三十,才好不容易怀上第一胎,生下来却是个女孩。当年太后不得先帝爷的宠爱,又因第一胎不如意,更受冷落。于是太后铆足了劲,试图再赌下一胎。也许是她四处求神拜佛得了回应,上苍垂怜,几次承宠之后,太后竟真的又孕了一胎。
太后当然期待一胎得子,但期待归期待,这种事是老天爷做主,人说了不算。太后那时已年近四十,成不成事恐就在这一胎了。她成日处于焦虑中,胎坐不稳,安胎药一碗接一碗的灌下去,也不见成效,在第八个月的时候,隐隐有了落胎的迹象。
见状,太后的母族终于坐不住了,国舅爷意识到时机不等人,便开始暗中动作。
宫里有一桩巧宗。
与太后同时怀孕的,还有另一位宠妃,月妃。
太后八个月第一次见红的时候,月妃腹中胎儿才七个月。
但月妃胎做得稳,听太医说,胎儿也强健,且当时稳婆提过一句民间的俗语——七活八不活。意思是七个月的胎早产多半能保,但第八个月便不妙了。
国舅爷真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他先上书说黄山近日祥瑞频现,勾起了先帝爷的兴趣,在国舅坚持不懈的怂恿下,先帝决定亲自去瞧瞧。
于是,先帝被骗出皇城,宫中便彻底落入了太后的掌控中。
太后暗中命太医对月妃催产。
先帝离宫才不到一旬,月妃便在猛药的摧残下,早产了。
男婴,虽然虚弱,但是活的。
紧接着第三日,太后也产了。
也是个男婴。
但他生下来的时候面唇乌紫,气息微弱,哭不出声,稳婆和太医都说不成了。
太后一边伤心,一边按照早就定下的计划,有条不紊的行动,将月妃的孩子换了过来。
月妃是一个母亲,哪能不认得自己的亲生孩子。月妃产后身体未复,孩子多数时候由奶娘哺育,她每日睡醒就要抱在怀里看几眼。可这一日,奶娘慌张抱给她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眼睛都还没睁开,身上的血污也都没擦洗干净。
月妃环顾屋里伺候的宫人,发现她们每一个人都在用异常阴狠的目光盯着她。
月妃心中冰凉,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孩子,隐忍着难过和恨意,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装作什么也没发现,数落道:“都怎么伺候的,孩子狼狈成这样,等我回了皇后,打发掉你们这群不尽心的奴才!”
月妃算是暂时捡回了一条命。
但太后怎么可能放心,人活着就是后患,她犹豫了两天,终于下定决心,趁先帝还未回宫,处理掉月妃。
然而,变故发生了。
那个被太后遗弃的,濒临夭折的婴孩,在月妃手里经过两天悉心照料,竟然活了。
哭声从月妃的宫中传了出来。
太后闻讯顾不得自己虚弱的身体,甩开搀扶的宫人,跌撞着冲进了月妃宫中,看见月妃坐在床上亲自喂奶。
月妃摇着熟睡的孩子,对着太后轻轻一笑,道:“姐姐,命数这个东西,谁又说得准呢?”
不仅仅是亲生的儿子送了别人。
更是嫡子变庶子。
太后再想换回来也已经晚了,因为先帝听闻喜讯,宫中诞下双子,是最好的祥瑞,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回宫,致使太后没了动手的机会。
姜煦说:“咱们得皇上就是当年月妃产下的孩子,他幼年在太后的膝下并未受到疼爱,太后人前对他嘘寒问暖,一副慈母做派,背地却是非打即骂。”
傅蓉微听得心惊肉跳,不亚于亲身经历了那场宫斗。
回想上一世……难怪皇上与太后之间的关系一直怪怪的。
皇上瞒得真好,她竟然一点也不知。
萧磐是太后的亲儿没错,毋庸置疑,萧磐比皇上小十岁,当年太后生萧磐时,几乎搭了半条命进去。
所以,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生母的关系,并非表面上那般亲密无间。
傅蓉微问道:“那个被换到月妃膝下的皇子呢?”
姜煦道:“死了。”
皇上在七岁那年,不慎落水,是月妃寒冬腊月跳下水拼死相救,才将他拖上岸,捡回一条命。皇上湿透的衣衫下,浑身青紫交加,再也瞒不住。
那时皇上并不懂月妃的眼泪。
待到多年后,皇上查明了真相,月妃早被冻死在冷宫,尸骨抛在荒野,连处坟冢都没有。
是太后用手段害得她。
月妃与太后之所以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正是因为月妃瞧见了皇上的伤,她下定决心做了一件事——回宫亲手闷死了太后的儿子。
报复得非常决绝,当然,也替皇上扫平了前路。
自此,太后的指望便只有皇上了,她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直到又过了几年,太后生下了萧磐,可惜这个儿子来得太晚了,太子之位早已许给了嫡长子。
皇上的痛处,在于他幼年的记忆,在于那姗姗来迟的真相,在于他那尚来不及尽孝便已惨死的生母,在于他根植于内心深处对太后的恨。
皇上的身体就是在那年落水后,留了病根。
姜煦道:“所以你明白了吗,萧磐如果不采取手段,他永远也不会得到那个位置。因为皇上不会给。”
他们兄弟其实早有隔阂,只是一直装作无事而已。
傅蓉微猛地得知了这些秘密,心里乱的很,需要时间慢慢消化琢磨。她浑浑噩噩的回到里屋躺下,没注意到姜煦一直跟在她身上的深切目光。
那眼神里包含了许多情绪,最显而易见的是怜悯。
姜煦怜悯她。
因她上一世只是皇上手里的棋子,她在豺狼环伺的深宫里,没有被照顾过情绪,更没有被人珍重对待过。
傅蓉微一晚上翻来覆去,躺了又起,起了又躺,快天明时,可能想通了点什么,把正要翻窗出门的姜煦喊住了,问:“江坝围场那次兵变查得怎样了?有没有结果?”
姜煦点了一下头,说:“有,已经有定论了,倒不是谁造反,是北狄人买通了中原的匪,又与官兵勾结,在围场对皇上发难。”
傅蓉微:“是吗?”
姜煦摊手:“不管是不是,反正已经盖棺定论了,姑且算是吧。”
他扒着窗就要走。
傅蓉微下床急着追了几步:“你又要到哪里去?”
姜煦道:“我想办法去把阳瑛郡主引来,如果计划成功再给你信。”
话音刚落,他飘逸的身影便已经走远了,天色将明未明,透着一种昏暗的蓝,天迹的霞光沉浮着,还没有完全驱散阴霾。
傅蓉微思量过度,又没休息好,头脑发昏,天亮后,才沉沉睡了过去。
她这会子也不认床了,累极了,哪怕伏在案上都能睡。
期间听到外面时有嘈杂,睡梦中也能辨认出是林霜艳的动静,便没舍得醒。
直到午后,睡足了,才神清气爽地睁眼,朦胧见发觉帐外站着一个人,那面相和目光,应该是正对着她的。
傅蓉微懒洋洋地拿起枕边一只玉如意,将鹅黄的帐子拨开一条缝,透过那条缝,她看进了姜煦的眼睛深处。
姜煦虽然望着她,但却不是真的在看她。
他不知在想什么,眼睛里是一片空茫,瞳仁的光都是散的。
傅蓉微张了张嘴,不忍惊扰他,也无声地望着他,一直等到他自己慢悠悠回神,两个人的目光才有了实质意义上的交错。
姜煦眨了眨眼。
傅蓉微怀疑自己看错了,不确定道:“你是哭了吗?”
姜煦莫名其妙,抬手摸了摸眼下位置,竟然真摸到了一片湿意。
傅蓉微坐了起来。
姜煦道:“刚刚在想事情,忘记眨眼了。”
傅蓉微道:“那就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吧。”
她检查了房间里所有的门窗,都锁紧了,然后拉他坐在窗下的摇椅里,让他整个人都窝了进去,再往身上搭了一张薄毯。
午后的阳光打在窗户的绿纱上,晃出了一片盈盈暖意。
入夏之前,正是好时节,不冷不热,舒适自在。
昨夜没休息好的不仅只有傅蓉微一个,姜煦同样陪了她一整晚没睡,而且他更累一些,今早还往馠都来回跑了一趟。
傅蓉微把他按在椅子里,不一会儿,他就睡熟了。
钟嬷嬷靠在屏风上,幽怨地盯着他们。
傅蓉微回头一看她的眼神,笑了:“嬷嬷……”
钟嬷嬷冲她招了招手,怕吵醒了姜煦,轻声道:“姑娘,你来。”
傅蓉微跟着她到了屋子的另一头。
钟嬷嬷用帕子捂着嘴,凑到傅蓉微耳边,悄声道:“姑娘,我怎么觉得姜少将军这架势,是拼了命的在讨好你呢!”
傅蓉微不以为然,没有一丝羞赧和怀疑,当成玩笑话听了:“他讨好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的心上人。”
第50章
钟嬷嬷愕然:“姜少将军有心上人了?”
傅蓉微也觉得奇怪, 他回馠都才几个月的时间,刚开始还在跟傅家议亲呢,到底何时有了心仪的姑娘, 都没听说过。
钟嬷嬷皱眉不高兴:“既然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那就不该跟你在这没日没夜的缠,太拎不清了。”
傅蓉微沉默了一会儿, 说:“我也觉得不妥,但眼下事关国本, 旁的东西都可以先放一放。”
钟嬷嬷愁容爬了满脸。
傅蓉微道:“嬷嬷, 别说了, 让他睡会, 我出去透口气。”
钟嬷嬷知道他们在干大事, 独自一个人看门有点慌, 道:“姑娘, 万一有人来……”
傅蓉微道:“没事,万一真有危险, 用不着你做什么,他自己会应对。他是个将军,你要相信他对危险的嗅觉。”
说完,她披上衣裳,推门出去,脚步轻轻的, 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可屋内姜煦的耳朵还是动了。
他的眼睛微微睁开,把进来瞧他的钟嬷嬷吓了一跳。
钟嬷嬷意识到傅蓉微说的绝不是玩笑话, 忙告了声罪, 退了出去。
姜煦正欲起身,发现一旁的矮几上压了张字条, 拿起来一看,是傅蓉微留给他的话,叮嘱他好好歇息,不必担忧,她到外面喂个鱼。
静檀山上环山有条河,林霜艳修建院子时,引了山上的河水,砌成了一个小池塘,养了半池的莲花,还有几条漂亮的锦鲤。
姜煦能感觉到她人在院子里,并未出去,于是又闭上眼。
傅蓉微洒下一把鱼食,坐在栏杆上,陷入了沉思。
她自然而然将两辈子的事串起来,有一点怎么也想不通。
既然皇上与萧磐之间的仇怨早已不可调和,皇上为何迟迟不动手处理他,给她和儿子留下了那么可怕的一个隐患。
哪怕提点一下也好啊,至少让她有个准备。
傅蓉微不相信皇上聪明一世,能犯下这种疏忽。傅蓉微只能猜,他是来不及交代。
皇上是病死的,死前没有圣旨留下,因为皇上膝下只一个儿子,傅蓉微又早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所以她儿子的登基顺理成章,宗室中不曾有质疑。
“不对……”傅蓉微喃喃自语:“我真是蠢,怎么一直没怀疑过呢?”
皇上不可能不留圣旨,他自从病了之后,便将一些政务撒手给傅蓉微处理,每日在御书房不厌其烦的一点一点教,并耐心考校。
因为儿子太小了,不能掌政。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他想让傅蓉微摄政。
让女人上朝堂,可不是件容易得事,若想顺利促成,必须有皇上的抬举和扶持。
皇上一定留了旨意。
傅蓉微回想皇上驾崩的那一夜,傅蓉微几乎寸步不离的侍疾,一切入口的东西都经过了重重查验,傅蓉微甚至不惜以身试药,以确保食药的安全。
不过,那天晚上确实有一点意外,是她儿子,小太子有几日没见着亲娘了,于是偷偷跑出了猗兰宫,到朝晖殿里找爹娘。
傅蓉微听到宫女来报,说小太子在殿外乱跑,于是亲自出门把孩子抓了回来。
她离开了不到半个时辰。
回到殿中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查看皇上的情况,而是先哄着孩子入睡,儿子太能闹了,又一个多时辰才真正哄睡了,傅蓉微疲累到极点,正准备歇下时,惦记着皇上的身体,放心不下,特意去瞧了一眼。
就这一眼,皇上安静地躺在榻上,连呼吸都停止了。
……
那三日里,宫中太乱,傅蓉微没有细查。三日后,萧磐便已经兵临城下,踏破了宫门,她也一命呜呼。
现在想来,也许上一世皇上的死有蹊跷。
可恨,她没有发现。
如今,也无从追查了。
傅蓉微回到房间,姜煦仍旧躺在摇椅里,他已经醒了,但懒洋洋的不愿起身,傅蓉微望着他,问道:“阳瑛郡主什么时候到静檀庵,我想见她。”
姜煦枕着双手,道:“已经开始着手办了,等我今晚回去再加把火,你很快就能见到她。”
“加把火?什么意思?”
傅蓉微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了。
姜煦伸手去摸茶杯。
傅蓉微见杯子已经空了,提壶续满了茶,姜煦躺着将茶杯平递到嘴边,叼着杯沿喝了,满满的一杯茶,竟一滴也没漏。
傅蓉微看着他行云流水一般慵懒的动作,那颗躁动的心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
上一世,他们寥寥几次见面,每一次,傅蓉微都会被意气风发的少年惊艳到,宫中形形色色的人那么多,每个人都循规蹈矩的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像一道灰蒙蒙的剪影,没有色彩,没有生命。
所以只要姜煦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显得那么鲜活,格外赏心悦目,她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看他。
真是个妙人。
如他这般的男子天下少见。
姜煦喝完茶,道:“你猜一个心中有鬼的人,怕不怕见到真的鬼?”
傅蓉微眉眼一低,不动神色的挪开了目光,问道:“晚上行动?”
姜煦道:“做那种事,当然得晚上。”
傅蓉微把地上掉了一半的薄毯捡起来,搭在她身上,说:“那你趁白日多休息一会儿。”
姜煦暂时休息够了,不想再睡,他问道:“您刚刚在外面喂鱼,有没有看见一只乌龟。”他抬起双手比划了一下,道:“大约这么大,和铜盆差不多,封子行那是他们家的龟爷爷,祖上养到现在,算他正好三代人,灵性得很。”
傅蓉微道:“没有,那么聪明灵性得龟,想必也不会轻易让我看见。”
她脑子里又发散了,也不知当年封子行仓惶北逃时,有没有来得及带上他的龟祖宗。
其实没带。
姜煦知道,封子行在华京官至宰辅后,曾经多次私下里拜托姜煦帮忙,请姜煦在馠都的河道里找找他的龟。
那些年,姜煦常常乔装打扮到馠都办事,一只龟进了水里怎么可能轻易找得着,姜煦觉得他十分欠揍,但也留意在封府周围查探过,一无所获。
希望那么聪明灵性的龟能长命百岁,别死了,最好再熬他们家三代人。
午后小憩的时间一过,林霜艳上门了。
傅蓉微给姜煦使了个眼色。
姜煦岿然不动,道:“我见见她。”
傅蓉微只要示意钟嬷嬷开门迎人。
林霜艳进门时还是笑着的,等绕过屏风,看见躺在椅子里的姜煦时,她笑容凝在脸上,显得有些滑稽。
姜煦在椅子上摇了两下,站了起来,拱手道:“颍川王妃。”
林霜艳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然后茫然地望向傅蓉微。
傅蓉微正在换茶,不肯看她。
姜煦见她是有话要说,他道:“在下有一件不情之请,想征询王妃的同意。”
林霜艳从怔愣中回神,道:“你说吧。”
姜煦道:“我准备开您丈夫的棺材。”
林霜艳目光冷了下来,语气却还是克制的:“你放肆了。”
“两年了,按照常理,尸骨不会太体面,但是皇室中人在下葬时,回专门准备一些防腐的药粉,棺材所用的木料也在药水中浸泡过多年,尸身会保存的更长久,我要开棺验尸,查颍川王的真正死因。”
林霜艳道:“可你知不知道死者为大?而且王爷的陵墓岂是你可以随便挖的?”
姜煦道:“我当然晓得,所以我才在动手前来询问您的意思。”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假如王妃不同意,便当我没说,若以后王爷陵墓内有什么异动,也请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死者体面。”
意思即是,无论林霜艳同意与否,他的决定都不会变,坟他挖定了。
傅蓉微以前倒没发现,他这个人说话又狠又不留情。
林霜艳气坏了,她盯着傅蓉微,质问道:“这是你们商量好的?”
姜煦见她难为傅蓉微,不悦皱眉。
傅蓉微换了壶新茶,不紧不慢道:“假如我丈夫死的不明不白,害人凶手遥逍在外,别说是一个王爷的陵墓……哪怕是皇陵,我也照挖不误。”
林霜艳见她满嘴大逆不道,以为她人疯了:“你在说些什么东西?”
姜煦却认真地望向她,不挪眼了。
傅蓉微浅浅一笑,对林霜艳道:“既然您不同意,那便装作不知道吧。您须明白,查清真相和凶手,才是给一个冤死者的最好体面。”
林霜艳静默了片刻,咬着牙冷笑了一声:“你们两真是……姜家少将军是吧,百闻不如一见。”
姜煦道:“哦,看来封子行已经与你通过消息了。”
林霜艳一扬脖子:“我不相信你,你是镇边的武将,不可能在馠都长留,听说最迟入冬前也要启程返关,万一你走了,剩下的事情怎么办,谁能处理。”
姜煦的表情显得一言难尽:“现在是五月中旬,王妃,在下启辰最早也要九月,还有近四个月的时间。我猜不到您心里是怎么打算的,但在我这里,两个月内必有结果。”
林霜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两个月?!”
她可是蛰伏了两年,都没有进展。
姜煦道:“王妃,不瞒您说,两个月我都还嫌长,您想不想干净利落的求个结果?”
林霜艳一时没说话。
傅蓉微叹了口气,道:“你让王妃再想想吧,毕竟不是小事。”
林霜艳满心混乱的被请出了屋子。
姜煦对傅蓉微道:“刚才你说要挖皇陵,是真心的还是玩笑话?”
傅蓉微抿着唇,勉强笑了一下:“随口说说而已。”
既然说出来,就证明有这个想法。
有想法,就有行动的可能性。
姜煦上一世还真的去挖过皇陵。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