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捉虫)
萧磐篡位登基没几天, 便下令治了阳瑛郡主的罪,一杀了几十人。
罪名是谋害先帝。
姜煦远在边关,消息走的慢, 他足足等了半年才听说了这件事,于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姜煦悄悄回了趟馠都, 仗着身手不错,扛着一个心腹仵作, 突破重重机关, 闯进了皇陵深处, 把皇上的棺材盖掀了。
仵作验尸后,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结论, 说不清具体的死因, 痕迹早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说这事是阳瑛郡主动手干的, 姜煦觉得可信。
但把主谋的帽子扣在阳瑛郡主头上,姜煦觉得过分了。
颍川王的坟里, 未必真能查到线索,但若是不查,就什么都没有,姜煦本着他所期待的那一线可能,希望能碰到好运气。
傅蓉微见他不睡了,将薄毯捡回来, 叠成了四四方方的一条,搭在自己腿上, 似乎完全不在意那是他用过的东西。
姜煦从腰间翻出一样东西, 雕着花瓣的象牙小盒子,只比女子的小指大一点, 闺阁里很常见,多用来盛胭脂香粉。
姜煦把他递到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心里狠狠一跳,他送这东西是什么意思?
她迟疑地接过来,正想打开,姜煦摁住了她的手,道:“现在别打开,里面是我特调的迷药,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你遇到危险,找准时机合适直接把药粉扬出去,放倒一头大象不是问题。”
傅蓉微:“会要人性命吗?”
姜煦道:“对方内功越深厚,受此药侵蚀越厉害,没准真能要命。”
傅蓉微立即攥紧了盒子:“如此歹毒的东西,真是……甚合吾意。”
傅蓉微说话时那种不紧不慢的韵律,在整个馠都的贵女圈里独她一份,那是她在宫中一步一步熬出来的心性。平日里觉不出什么,但当她心有算计的时候,那一字一句便显得格外特别。
姜煦差点酥了耳朵。
傅蓉微将小盒子珍重的收进怀中。
姜煦说:“我先走了。”
傅蓉微坐在绣凳上没动,目光追着姜煦翻窗的背影,道:“行事小心。”
姜煦的动作停滞了一下,回应了一句:“晓得。”
傅蓉微算了算他们接下来要干的事。
姜煦首先要想办法引阳英郡主进局,同时还要扒坟重新查颍川王的死因。阳瑛郡主如今正借住在公主府上,守卫森严不必多说,颍川王的陵墓更是藏着阴狠要命的机关。他那儿没一件是轻省的活。
而她只要坐在静檀庵里等消息,阳瑛郡主马上送上门来,萧磐也已经上钩了。
他冲在外面刀光血影里滚,她在庵里悠闲坐享其成。
真是个好人。
傍晚大好人姜煦回了趟家,在房间换衣服的时候,房门被人大力推开,撞在窗上,重重的弹了两下。
姜煦一点脚步声音都没察觉,将军府上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爹。”姜煦把里衣搭在肩上。
姜长缨上前一步就扒掉他刚穿的衣服,看着他肩上刚换的洁白的包扎,冷着脸问:“怎么受的伤?旺财隔着三个院子都闻着血味儿了,汪汪狂吠。”
姜煦拽回自己的衣裳,“它那是到饭点饿了,你给它填上饭,它指定不叫了。”
旺财是他在关外捡到的一只小黄狗,无比机灵,还没长大,这次随军一起带回来了。
姜长缨打量着儿子肩头的伤,从颈侧起,没过了锁骨,一直蔓延到了肘部。
“什么人能把你伤成这样?”
“你究竟瞒着爹娘在外面做什么?”
姜煦沉默以对。
姜长缨动手揭他的伤口,染血的布散在地上,露出狰狞的伤口,只见左侧肩头一处深可见骨的箭伤,周遭横贯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的烧伤。
姜长缨一眼就明白:“淬了火油的箭,应该是机关,钳在火石里,箭射出的那一瞬间擦起了火,也许是因为距离很近,所以你来不及躲……又或者是,你心有顾忌,能躲却不敢躲。”
伤口重新包扎。
姜长缨道:“今日有人到将军府试探你的行踪,幸亏你娘心里一直悬着警惕,打发走了。姜煦,你回了趟馠都,爹娘都快不认识你了。”
姜煦把外衣一层一层穿好,道:“老家院子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个洞,洞里藏了一窝蛇,被我不小心摸到了。蛇咬了我一口,毒得很,但我不敢声张妄动,因为养蛇人就在附近盯着。”
姜长缨一双眼睛与姜煦极像,几乎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一个历经了岁月沧桑,锋芒都敛于内,另一个的黑眼珠如同两颗饱满的黑葡萄,年轻却也是沉静的。
姜长缨说:“明真寺的香吃多了,还学会打禅了,既然怕毒蛇咬,你回居庸关吧,别留在馠都了,这是军令,明日就走。”
军令如山。
姜煦低头说了句:“是。”
姜长缨离开了他的房间,趁着天还没全黑,军令即刻下传。
姜煦接了令,出门到军营里点了自己的两位副将。
两个年轻的将军都姓裴,一个叫裴青,一个叫裴碧。
两兄弟前脚刚听说了军令,后脚姜煦就来点他们,他们草草收收拾了一个包袱,牵了马,跑到营地外,道:“将军这么急,一晚上都等不得,关外生乱子了?”
不是关外生乱子。
这乱子是生在他身上。
姜煦打量着他们俩,说:“你们两个,跟我走。”
三人上了马,姜煦打马在最前,两位副官驾着骏马紧随其后,但走着走着,裴家两兄弟就发现方向不对,这哪里是去向关外,分明是冲着馠都去了。
裴青奋力撵了上去:“少将军,咱们这是干什么去?”
姜煦头也不回道:“进城办点事,给你们俩置办了两身行头,回家试试合不合适。”
裴青又傻又天真,乐呵呵地应了声好,道:“少将军你人真好。”
裴碧就老成多了,眉头一皱,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姜煦把他们带回将军府,走的后角门,进了房间竟然也不点灯,只放了一只夜明珠在床头,细微的亮着。
那颗夜明珠碧莹莹中泛着蓝,在这幽闭的房间里怪瘆人的。
姜煦从柜子深处翻出了三套衣服,自留了一套,给裴青和裴碧各自塞了一套。
裴青扬起衣服一抖,摸到了一片湿润,夜明珠的光映着衣服上的鲜红,他上手一抹,掐住了嗓子:“这这这……这是血呀。”
裴碧已经闻了:“是鸡血。”
姜煦把衣服披在身上:“公鸡血,辟邪。”
裴青问道:“少将军,咱这是要去抓鬼啊?”
裴碧给了他一拐子:“就你话多,别叭叭了,老实听少将军吩咐。”
姜煦道:“没错,我们是去抓鬼,去捉人心里的鬼。”
夜过半,姜煦带着人从房顶潜入了长公主府,他的两个副官,从小在关外长大,跟着姜煦一起厮混打滚,姜煦就是他们的顶头主子,但凡姜煦吩咐,别说是闯一座公主府,就连夜探皇宫他们也不带怵的。
但是,夜闯姑娘闺阁,这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他们避开了重重的守卫,和巡逻的府兵,到了阳英郡主的院子。
裴青与裴碧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各有深意。
姜煦道:“你们俩先在门外,听我的指示办事。”
于是他们站的稍远了些。
姜煦独自进屋,掏出了几颗夜明珠,摆在了桌上梁上,门窗都没关,夜风灌了进来,姜煦站了一会儿,上前一把扯开了阳英郡主的床幔,往她的榻边上一坐,悠悠一声叹息,堪称百转千回。
阳瑛郡主让他给叹醒了,也许是感觉到了冷,拢紧了被子,睁开眼。
结果这一眼就看到满室阴森森的绿光,一个人披着麻布衣服,坐在她的床头,长长的头发散在肩上,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一声尖叫刚破出唇,他用冰凉凉的指尖戳了一下她的喉间,阳瑛郡主就发现自己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眼睛里盛满了惊恐。
阳英郡主此时的模样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憔悴和疲惫都挂在脸上,人也瘦脱了。
姜煦叹了口气:“郡主啊……”
阳颖郡主要哭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打口型道:“你怎么又来了……”
姜煦不是第一次来干这种事。
早在春猎之前,郡主府那桩案子悬了起来,再难有进展时,好管闲事的姜煦就深夜来过一次。
也是从那一夜开始,阳瑛郡主的身体开始垮,精神也受了打击,不愿再出门见人。
“郡主娘娘,人间的那座池子没给您修好,真对不住啊,我们兄弟几个在地下给您新修了一座,您赏脸去看看,喜不喜欢?”
阳瑛郡主剧烈的摇头,张大嘴巴,无声拒绝:“不去,我不去啊……”
“那池子可漂亮了,最底下铺了一层人的眼珠,趁人活着的时候挖出来的,特别珍贵,还得多谢郡主娘娘上次烧给我们的纸钱。郡主娘娘,我今天特意叫了车来接你呢。”
裴青与裴碧得了指令,四下看了两眼,没提前说要准备车啊,上哪弄车去?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提着刀,硬着头皮进屋,一前一后,磨磨蹭蹭。
姜煦等得不耐烦了,瞪了他们一眼,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阳瑛郡主受到惊吓,只顾着哭,根本无暇在意别的。
姜煦在阳瑛郡主眼前打了一个响指,雪白的药粉从他的指尖散出,尽数钻到了阳英郡主的鼻子里。
下一刻,阳瑛郡主软下了身子。
裴青指着他们简陋的车。
姜煦理也不理,把人扛在肩上,翻墙就出去了。
第52章
阳瑛郡主醒来时, 仍旧是黑夜,天上挂着一轮钩月,身下荡悠悠, 耳边好似还流淌着潺潺的水声。阳瑛郡主爬起来发现自己正在一片孤舟上,水面上烟波氤氲,安静至极, 阳瑛郡主发觉自己能出声了,大喊救命。
四下皆静, 连回声都没有。
阳瑛郡主急忙双膝跪在船头, 双手合十向上天叩拜:“我错了, 我知错了, 求佛祖饶恕, 求神明宽宥。”
河底忽然咕噜噜冒出绵密的水泡, 包围着阳瑛郡主的船, 船身传来阵阵摇晃。阳瑛郡主扒紧了船,却依旧无济于事, 猛烈的摇晃很快掀翻了小船,阳瑛郡主浮沉在水中拼命挣扎,却好似有人坠着她的脚,不住的往深处去,阳瑛低头瞧去,那一瞬间, 似乎真的看到了河底密密麻麻的眼睛。
姜煦双手负在身后,从河底游上来, 在阳瑛即将溺晕的那一刻, 把人拎出了水面,掐着她的后颈, 令她保持住最后一丝清醒,贴着她的耳畔,道:“看来这漫天神佛感受不到您的诚意啊,郡主娘娘。”
说罢,他两指用力,把人给彻底掐晕了。
姜煦把人扛回岸上,交到了裴青的手里,说:“生火,先给她把衣服烤干,再送回去。”
裴碧已经默默去拾柴火了,裴青把郡主放在河边,一脸的难受:“少将军,你们什么仇什么怨啊,把人往死里玩。”
姜煦退下自己身上湿透的衣服,道:“且死不了呢。”
他左肩的伤口沾了水,又透出了殷红的颜色。
裴家兄弟一惊,同时脱口而出:“您什么时候受的伤?”
姜煦瞥了他们一眼:“少打听,好好做事。”
他们安静了下来。
姜煦不愿意将伤口的狰狞露给他们看,任由湿透的药纱裹在伤上,在火边烤干了,让裴氏兄弟将郡主悄悄送回去。
阳瑛郡主次日一直昏睡到午时才醒,睁眼看见的是自家的百花帐顶,她怔怔的呆了一会儿,感觉似乎是做了个噩梦,等她全身酸软的爬起来,却觉得衣裳皱巴难受,低头撕开领口,却猛地瞧见脖子上黏着一条墨绿色的水草。
阳瑛郡主盯着那颗水草,一瞬间心凉到了极致,冷风顺着脊骨一路窜到了头顶。
——昨晚竟不是梦!
阳瑛郡主慌张地摸遍了自己的全身,确定没有难以启齿的伤和痛,才松了口气。
那人最后贴在她耳边低吟的那句话,不知为何令她印象无比深刻。
阳瑛郡主洗漱了一番,一口膳也用不下,蕊珠长公主听说她身体又欠佳了,特意来探望,望着桌上一口也没动过的饭菜,问道:“怎的?辟谷了?”
阳瑛郡主反应稍慢,眼睛里早耗没了少女的神采,迟钝地回答:“啊,对,斋戒三天,我要去趟静檀庵。”
蕊珠长公主叹了口气:“随你吧,只要你能好受点。”
*
傅蓉微在静檀庵里等来了与萧磐的第二次见面。
萧磐带来了一幅他私藏的瑞雪京畿图。
瑞雪京畿图可以一赏,萧磐手里是真有宝贝。
傅蓉微在赏画的时候,眉眼都比平时更加温雅了几分。
她在赏画。
萧磐在赏她的脸。
傅蓉微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假装感受不到那如毒蛇一般黏腻的目光。
萧磐摩挲着他的玉扳指,在拇指上转了三圈,说:“咱们馠都不常下雪,但是听说北边的雪好看,比画里的都要美。你一个闺阁姑娘,没去过那么远吧。”
傅蓉微心道,奇了,这几日,怎么总有人跟她提北边。她道:“是没有机会去,太远了,听说不眠不休日行千里也要走上半个多月,像我这样的人恐怕终其一生也到不了那里。”
萧磐笑了:“用不着不眠不休的赶路,咱们又不是打仗,等夏日一过,秋风凉爽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一路走一路赏秋,等入了冬,刚好能到,秋去冬来,雪落人间。”
难怪这张嘴能把蓉珍迷得要死要活。
傅蓉微却不为所动:“听起来真好,王爷真是个风月闲人,那我便祝王爷此去一路顺风。”
萧磐脸上笑容挂保持得有些勉强。
傅蓉微当然察觉到了,她平静地笑着:“王爷那么多红颜知己,长路漫漫,挑上一两个陪同,路上一定不会无聊。”
萧磐叹了口气:“是谁告诉你我红颜知己多的?”
傅蓉微“啊”了一声,略带惊讶道:“难道不是整个馠都的共识……王爷见谅,是小女子冒犯了。”
萧磐道:“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怪你,你在我面前,不用如此小心翼翼,看来我的名声在三姑娘那里差得很啊,是因为你家二姐姐的缘故吗?”
傅蓉微把那幅瑞雪京畿图收到画筒中,还给萧磐身边的书童。
小书童瞄了一眼萧磐的眼色,没敢伸手接。
傅蓉微的双手便一直悬在半空中。
萧磐沉默了一会儿,冷下脸,淡淡道:“平日里教你的规矩都进狗肚子了,哪有让主子擎着手等的?”
书童被吓坏了,躬着身子将画接进怀中。
萧磐对傅蓉微说道:“有几句话,我必须得为自己辩驳一下,当年我与傅二姑娘相识,是在我家隔壁的珠贝阁中。二姑娘带了一幅画去找工匠,要照着画打造一枚玲珑如意。那枚玲珑如意画得真好,画上落款栖桐君。因此,我才愿意与她亲近。”
原来,那幅百蝶戏春图不是蓉珍第一次偷她的画。
萧磐仰头一声叹息:“我与栖桐君神交已有两年之久,可惜啊,阴差阳错,真正的栖桐君今日方才得知本王的一片冰心。”
傅蓉微假如今年真的只有十五岁,那她很有可能会被萧磐蒙蔽了春心。
可她不再天真了,萧磐这种人的话,她一个字儿都不信,更不会为之动容。
傅蓉微道:“既然如此,请王爷允我为你作一幅画吧,权当迟来的栖桐君向您赔罪了。”
萧磐欣然答应。
傅蓉微请他静檀山深处同游。
书童背着颜料、画笔以及绢纸,跟在他们的身后。
傅蓉微顺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说道:“静檀山真大啊,足够我后半生的消遣了。”
萧磐与她并肩而行,道:“看来三姑娘是铁了心要在静檀庵了此一生了?”
傅蓉微笑了笑:“都已经到了庵里了,我的命已经能一眼看到底了。”
萧磐无奈:“又开始了……算了,你那么倔的性子,一时半会也劝不动,到夏末秋初还有很久,你心里再衡量一下,我会请人定一辆世间绝无仅有的精巧宽敞的马车,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差人往浮翠流丹送信。”
傅蓉微敷衍地应了一声,她走到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道:“就这里吧。”
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那座废弃的院子,里面困着真正的明纯。
书童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搭设了桌案。
傅蓉微挽起了长袖,就在山野里给他做了一幅画。傅蓉微不擅长画人,她画景才是一绝,所以,她刻意淡化了萧磐的身影,用浓墨相宜的手法,将他与背后的景融成了一体。
而这幅画中最主要的景,就是萧磐身后藏于山中的荒院。
傅蓉微瞧了眼天色不早了,一边收拾颜料笔墨,一边问了句:“王爷要将画带走吗?”
萧磐没有犹豫道:“带走。”他将存放瑞雪京畿图的画筒留给傅蓉微,道:“你送我一幅画,我也送你一幅画,有来有往,才叫公平。”
傅蓉微收了画。
萧磐忽然说了一句:“姜煦已经被遣回边关了,你知道了吧?”
傅蓉微手下动作一顿,淡然地问道:“这我倒是真不知,什么时候的事?”
萧磐道:“今晨,哦不,准确说是昨晚,姜大将军下了军令。”
傅蓉微表情平静,不见任何波澜,道:“果然,我就说他不会在馠都留很久。”
萧磐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傅蓉微站在山门前,目送萧磐打马离开,她与萧磐耗费了一整日的时间,萧磐离开时天色便已近黄昏,她又在山门口站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天就完全黑了下去。
夜里蚊虫叫了起来,傅蓉微才回神,缓缓往回走。
惊梦园例行每晚来给林霜艳唱曲儿的伶人也到了。
傅蓉微一阵疲惫回到院子里。
林霜艳正在挑今日送来的新鲜瓜果,她见傅蓉微回来了,挑了三个饱满甘甜的桃子送她。
傅蓉微还她一个:“屋里就我与嬷嬷,两个足够。”
林霜艳惊诧地看了她一眼,院子里人多眼杂,林霜艳一把把她拉到身边,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倒是在外面逍遥快活了一天,你那位在里面可是干等了一天,水都不肯喝上一口啊!”
傅蓉微心头重重一跳。
林霜艳把第三个桃子加在她怀里。
傅蓉微抱着桃子急忙回了自己屋。
钟嬷嬷靠在门口,神色有几分发愁,见傅蓉微回来了,终于露出几分喜色,开口正想要说点什么,又顾忌地憋了回去,只往里屋努了下嘴。
傅蓉微绕过屏风。
姜煦躺在窗下躺椅里,两条腿交叠在一起,闭目养神。
第53章
傅蓉微惊呆了:“你怎么在这?”
姜煦没有回答, 只是睁开了眼,他第一眼望向傅蓉微带回来的画。
傅蓉微把画筒放在桌上,径直冲他走来, 疑惑道:“你……不是已接到军令回边关了?”
姜煦问:“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傅蓉微道:“萧磐说的。”
姜煦懂了,萧磐今天就是来给他上眼药的。
傅蓉微追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姜煦有点不开心地回答:“不走。”
傅蓉微站在他的躺椅旁边,瞪大了眼睛:“你不走?违抗军令是什么罪?”
她站得太近了, 姜煦要歪一下头才能看着她的脸,他说:“不在战时, 不至于死罪。”
傅蓉微道:“那也是重罪!”她轻轻推了一下姜煦的肩, 道:“军令已下, 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走吧。至于那些没做完的事, 接下来都交给我, 你放心吧。”
傅蓉微从来不觉得姜煦是在为她办事。
他们只是同时无意中触碰到了谜团和阴谋, 是在一条路上同行的两个人,彼此有余力就互相帮扶一把, 总是姜煦帮她比较多,可现在姜煦不得不先走一步,剩下的路,便要她独行了。
钟嬷嬷把洗好的桃子送进来。
傅蓉微坐下,拿起了一枚小刀。
钟嬷嬷哎了一下,忙上来拦:“我来吧姑娘, 小心伤着手。”
傅蓉微道:“不用。”
姜煦终于起身,走到桌前, 与傅蓉微面对面坐下, 拿下了她手里的桃子和刀,道:“我来。”
傅蓉微一抬眼, 便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刀,桃子的外皮竖着被一条一条地削了下来,宽窄厚度均等,桃子的果肉连形状都没有受损,完好地架在他的手上,倒是桃汁兜不住,有几滴顺着他的手指,往袖子深处淌进去。
傅蓉微默默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
姜煦则把桃子放在瓷白的盘子里,利落地切开成八瓣,用帕子蹭干净手。
傅蓉微欣赏着那八瓣桃肉,道:“真好看。”
“好看?”
姜煦没明白一个破桃怎么能跟好看扯上关系,又不是长这么大没见过桃,他顺着傅蓉微的话,问道:“那你觉得桃好看还是画好看?”
傅蓉微:“什么?”
姜煦道:“没事。”
傅蓉微道:“那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别含糊,告诉我。”
姜煦道:“说了,不走。”
傅蓉微打量着他那倦怠的神色,问道:“你有别的打算?”
姜煦道:“馠都有人盯上我了,我再不走,就成了明面上的靶子,不如让他们以为我已离开馠都,他们放松了警惕,我也好办事。”
傅蓉微:“军令是大将军传下的,这么说,你爹娘也知情了?”
姜煦道:“你不必担心,我爹娘是天下最好的爹娘。无论我要做什么,他们永远都是我的助力。”
傅蓉微被这句话震撼到了,愿为子女豁命的不在少数,傅蓉微相信真情存在,但人越往上走,权势、地位压在身上,人情变越显得冷淡。
在馠都那些高门府邸里,几乎看不见了。
傅蓉微道:“你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
姜煦说:“是啊,我母亲身体不好,关外也不安定,爹不愿意让我娘受折腾,反正家里有我了,便再也没强求子嗣。”
傅蓉微静静地望着他,说:“所以,你要更惜命,保护好自己,你身上一痛,你爹娘心里是百倍的难过……他们见到你的伤了吧。”
姜煦点头:“我爹看了,但没敢让我娘知道。”
他回了趟家,甚至都没敢去给他娘请安。
姜煦道:“你没去过北关,你猜不到那里有多美,不仅仅是荒原景色,还有那些淳朴热烈的人。所以,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傅蓉微失神地笑了一下:“最近怎么老有人跟我提北关啊……”
姜煦脸上的柔和一下子就消失了:“还有谁?萧磐?”
傅蓉微点头道:“是啊,他说要打造一辆车,带我到北关赏雪。”她并没将这句话当回事,说完,就让钟嬷嬷准备茶。
姜煦却对这件事上了心:“他打算让你以身份身份跟去?”
傅蓉微无所谓道:“娇娘美妾吧。”
姜煦:“……恶心。”
傅蓉微刚摆上茶杯,听了那一句不明显的嘀咕,动作忽地一顿,道:“你不是也有想过带我去北关?你打算让我以什么身份跟你走?”
她直视姜煦的眼睛,猜到:“你这是第二次问我了,你之前已有打算了吧……但你肯定不会把我当成什么娇娘美妾。”
姜煦道:“如果你回答愿意,我自有办法让你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四个字不是能随便用的。
傅蓉微想到了一个可能,这回那想法激烈的很,摁也摁不下去,仿佛不问出个结果,死不能瞑目似的,傅蓉微内心搏结了一番,还是顺从了心意,问道:“你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你想求娶的人谁?”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
但至少能求到个心安。
姜煦道:“我求皇上为我赐婚,但这件事我连爹娘都没告诉。傅家对你不好,你愿不愿意到我们家来?”
他自从起了心思,有些话在心里斟酌了不止一遍。
傅蓉微听了这话,难掩震惊,但最初的情绪淡去,后劲却过于柔和,激不起心中波澜——还是年纪小,多天真啊,我家不好去你家,以为小孩玩闹呢!
殊不知姜煦正是怕惊着她,才故意这样说。
姜煦道:“以我妻子的身份,跟我去北关吧。”
傅蓉微问道:“你挑妻子,最看重什么?”
傅家二姑娘她看不上,大姑娘他也拒绝了。傅蓉微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姜煦道:“我挑妻子,选的是人,不是条件。”
傅蓉微:“……你是选中我了?”
姜煦回答:“是。”
傅蓉微搭在膝头的手抬了一下,却不知接下来该往哪里放。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平心静气地问道:“你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先跟我说,而是直接去求圣旨?”
姜煦道:“因为你不会同意。”
“真了解我。”傅蓉微道:“既然我不同意,那这就是强迫。”
姜煦道:“是强迫,我应该向你道歉。”
这一句话给傅蓉微的震撼远比听说求婚圣旨要更浓烈。
傅蓉微死死地盯着他的脸,目光描过他的脸和轮廓,最后落在那双眼睛里。年轻稚嫩的脸,却有着一双如死水般沉寂的眼。
假如那双眼睛里有任何别的情绪,譬如得意、惊惶、内疚……傅蓉微都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赶出去,从此一刀两断绝不往来。
可偏偏都没有。
姜煦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傅蓉微尝试着理解他的想法。
好像也不难明白。
傅蓉微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侯府不能庇护她,她的登云梯已被自己亲手切断,她以后只能不断地下坠,拉住一切她想要毁掉的东西,共赴深渊。
姜煦向她伸出了手。
可她不想毁掉姜煦。
姜煦是在告诉她:“我能拉住你。”
傅蓉微道:“那你强迫我之后呢,皇上赐婚,你将我接到你家,再然后过怎样的生活?你现在没有真心喜欢的姑娘,但将来总有一天会有的。让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为你的妻子,你是给自己套了一层枷锁,而且圣旨赐婚,等同于给你上了把锁,这具枷锁你永远脱不掉了。”
最终,他还是会被她拉下深渊,早晚而已。
窗外又唱起了游园惊梦。
姜煦单手撑着膝,敲了两下:“我以为你会骂我的。”
没想到,傅蓉微竟如此平静的剖析利害。
钟嬷嬷在夜色彻底降下来时,又在房里多点了两盏灯。
傅蓉微说:“成亲是两个人的事,你不见得能得从中到什么好处,我骂你作甚?”
而且,在这桩亲事里,她才是那个稳赚不赔的人。
姜煦道:“那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呢,如果你以后遇见真心喜欢的……”
傅蓉微深吸一口气,直接打断道:“不会有了。”
当一个人的苦难在身上堆成了小山,更经历过濒死的恐慌和压迫,情爱反倒成了最淡的东西,不值一提。
姜煦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傅蓉微:“好?什么意思?”
姜煦道:“没什么,皇上圣旨还压着,事情就不算定下,眼前的事情悬而不决,你想必也没心情考虑这些,迟几日再聊吧,我正好去探探颍川王的陵墓。”
傅蓉微一听这话,也顾不上别的了:“你小心。”
姜煦往从后窗离开,临走前回望了一眼,说:“放心。”
这方面他有经验,皇陵他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一个王爷的陵墓。
窗户落下,他人消失不见。
钟嬷嬷进来笑了笑,满脸都是喜色。
傅蓉微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嬷嬷你笑什么呢?”
钟嬷嬷道:“当然是高兴了,替姑娘高兴。”
傅蓉微:“嬷嬷觉得这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钟嬷嬷道:“姑娘,你别犯糊涂,也别钻牛角尖,谁家男子会求娶一个不喜欢的姑娘啊,还天天跟在姑娘身后跑,为姑娘多次亲身犯险。姜少将军有把你放在心上呢!”
都说旁观者清。
傅蓉微身处局中,不敢太相信自己的猜测,但钟嬷嬷的一番话却令她更不敢信了。
假如姜煦真的对她产生了情愫……
那她的冷漠便是辜负。
更糟糕了。
钟嬷嬷见盘中地桃子一口没动,劝道:“姑娘尝尝吧,再好的东西,放久了都不不好吃了。”
第54章
姜煦离开的第三天, 清晨傅蓉微刚睁眼,推开窗户,一支箭钉在了窗下, 箭尾上绑着一封信。
傅蓉微没在窗外见到任何人,她取下信看了一眼,信上说, 阳瑛郡主今天会到静檀庵,现在车架已经出了城门。
姜煦虽然离开了, 但他留了人在这暗中盯着。
而且不止一人。
静檀庵的人不可能随时随刻对阳瑛的影踪了若指掌, 一定是馠都的人飞鸽传信到了附近, 再由静檀庵的人转达傅蓉微。
信上还说, 要傅蓉微在申时左右, 到后山的料峭处寻找一个牡丹标记, 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安排。
傅蓉微用剪刀将信绞碎, 泡在洗漱的水里,彻底溶掉之后, 泼在了门外。
下晌,傅蓉微比约定时间提前半个时辰,往后山里去,一路沿着料峭的山道,寻找所谓的牡丹记号。
第一遍,她都已经快走到山顶了, 也没发现牡丹记号,她不死心, 继续回头找, 更加仔细的搜寻,连草丛深处都没有放过。
终于, 远远地,她在前路上看到了一朵艳红的牡丹。是真花,被遗落在杂草中,格外明显。傅蓉微确定刚刚来的一路上,还没有这朵花。
傅蓉微快步走上前,正要捡起那朵花,却听见下面传来短促的求救声。
“有人吗,救我,救救我……”
傅蓉微顾不上捡花,探头去看下面。阳瑛郡主被困在下面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落脚之处只有方寸,怎么也爬不上来,随时可能掉下去,这样的高度,虽不至于要命,但断手断脚是一定的。
阳瑛郡主见到有人,眼睛一亮:“是谁,救我,我会报答你,我会给你钱的。”
她竟然没认出傅蓉微。
傅蓉微蹲坐在路旁,道:“郡主,你怎会在此?”
阳瑛郡主认真打量了一下她的脸,终于想起来:“傅三姑娘?”
傅蓉微点头。
阳瑛郡主见是旧识,强撑着笑了笑:“我到静檀庵礼佛,不料在山道上遇了几个贼劫财,我此行低调,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女和车夫。”
傅蓉微环顾四周,问:“他们呢?”
阳瑛郡主道:“马夫受伤滚下了山坡,现不知去哪儿了,我的侍女被他劫走了,三姑娘,你快去找找人拉我上去。”
傅蓉微说:“倒也不必找人。”她把自己的手伸了下去,道:“抓紧我,我拉你。”
阳瑛郡主有些怀疑:“你行吗?”
傅蓉微用眼神安慰道:“没问题的,来。”
阳瑛郡主抓住她的手,傅蓉微把她拉了上来,虽然有些吃力,但有惊无险。阳瑛一坐稳,就扬起脸,看向傅蓉微身后。
傅蓉微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座荒院。
阳瑛指着那院子道:“刚刚那贼子劫了我的侍女,就翻进了那座院子。”
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傅蓉微平静道:“郡主打算怎么办?”
阳瑛郡主道:“我可不敢进去,我得找住持商量一下。”
傅蓉微道:“静檀庵里的师父都是女尼,若是那院子真藏有贼子,她们不一定能救人,万一打草惊蛇,惹怒了山贼,怕是要搭进去更多的命。”
阳瑛郡主六神无主:“那怎么办?”
傅蓉微建议:“直接报官府吧。”
阳瑛郡主道:“可是……可是此地距离馠都那么远。”
傅蓉微问:“你的车在哪里?”
阳瑛郡主指着山道下面,更前面一点的位置,道:“应该在那边,我是被踢下来的。”
傅蓉微拉着阳瑛郡主的手,问道:“你伤在哪里?”
阳瑛郡主揉了揉胳膊,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洁白的手臂,上面沾了一小块擦伤。
姜煦的人办事,分寸拿捏得非常好。
傅蓉微到前面找到了那辆马车,翻在了上面不远的地方,马车有所损坏,但马没受伤,也没惊跑。傅蓉微将马从车上解了下来,牵着马回到阳瑛身边,道:“郡主,听说你马术不错的。”
阳瑛郡主:“只我一个人,我怕……”
傅蓉微道:“别怕,下了山,回了馠都,你就安全了,马比车快,城门下钥之前,一定能到,现在就走,别白白耽搁时间了。”
姜煦的人会一路保证她平安回到馠都。
这场雨要开始下了。
傅蓉微回到庵里,在山门前遇到了慧琳师太一行人刚回来。傅蓉微有些惊奇,于是驻足等了片刻,与她们打上照面后,问道:“师太下山了?”
慧琳双手合十,一脸冷淡:“前山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只虎,为防伤人,我们请暂且封了路,也请了官府的人帮忙捕兽。”
难怪阳瑛郡主不走前山,反而绕了一大圈,从后面上山。
傅蓉微道:“辛苦诸位师父了。”
看来他们正好打了个时间差,静檀庵的人没见到阳瑛郡主。
傅蓉微回到院子里等消息。
因为前山的路被封住,惊梦园的伶人缺了一天,天渐渐热了,傅蓉微摇着扇子在院中乘凉,桌上点着驱散蚊虫的香料,里头掺了茉莉,闻着非常雅致。
林霜艳在屋里推开窗,道:“你今天怪闲的,怎么,开始独守空房啦?”
傅蓉微靠在蝴蝶椅上,说:“王妃,我有些等不及了,你呢,你还能等吗?”
林霜艳道:“两年我都等了。”
傅蓉微道:“那你真是个人才,两年啊……”
上一世,她等得更久。
林霜艳笑着道:“我知道你笑话我笨,嫌我用的时间长,说实话,我从前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直到认识了你,才知道什么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同样是女子,你强我百倍。”
傅蓉微道:“你要是有我那样的助力,也能事半功倍。”
林霜艳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什么时候再来,我给他介绍一个人,我丈夫陵墓的机关,是请了当世最有名的大师制作的,图纸应该还在。”
傅蓉微道:“不用了,已经用不上了。”
林霜艳猛地一下直起腰:“他动作这么快!”
傅蓉微道:“是的,很可惜,你又晚了一步。”
林霜艳道:“陵墓里机关很厉害了,你不担心?”
傅蓉微道:“干这样的事,走这样的路,目光要向前看,不要总是向后看,就算我现在要担心,也是担心下一步该怎么走。一旦他出事了,外面还有封先生,预定的计划不会乱。”
林霜艳道:“难怪你们这样的人能成大事,说话叫人听着心里发凉。”
隔壁许书意的门开了,她好奇地走出来:“你们在说什么?计划?要干大事了?”
一直目不斜视的傅蓉微终于转头,看向了许书意。
这个姑娘在静檀庵里的存在感就像院子里的紫杉一样,漂亮,安静,不惹眼,却也不容忽视。
傅蓉微懒懒地靠着,问道:“许姑娘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呀?”
许书意道:“也有两年了吧。”
傅蓉微轻声道:“你们两个一起来的?”
林霜艳说:“我记得……她比我晚来些时日。”
傅蓉微把自己带入到了萧磐的立场,假如有一只漏网之鱼已经动不了手,放虎归山又不安心,最妥当的方式就是将人摆在眼皮子底下,时时刻刻盯着,以免闹出乱子。
静檀庵就是萧磐自己的鱼塘。
他一定会留一个眼线在鱼身边。
傅蓉微装作闲聊道:“我在馠都时曾听说,许姑娘是不满家中定下的婚事,才避到庵里,许姑娘是个烈性子的人,莫不是已心有所属?”
许书意低头用帕子捂了半张脸,否认道:“哪有!”
傅蓉微挪动了一下双手,她宽大的袖子下露出一只画筒。傅蓉微在院子里打开画筒,取出那幅瑞雪京畿图,铺在了茶几上。
林霜艳是识货的人:“哟,好值钱宝贝。”
许书意遥遥看了一眼,问了句:“赝品?”
林霜艳摇头:“不像,应该是真的。”
傅蓉微已经站起身,团扇轻摇,对许书意道:“许姑娘站那么远都能一眼鉴定是赝品,想必曾经是在哪里见过真品吧,所以才敢如此肯定。”
许书意笑了笑:“我确实曾在馠都里见到过真品,它难道不是赝品吗?”
瑞雪京畿图真品在此前一直存放于萧磐手中。
许书意说见过,自然是在浮翠流丹。
这姑娘看上去有点聪明,但不多。
傅蓉微道:“是真品,一位朋友送我的,他是个精通丹青的雅士,他还说要造一辆无比精巧宽敞的马车,等到夏末秋初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北上,赏雪,真令人期待……”
许书意安静了下来,久久没说话。
林霜艳也迷糊了,不知傅蓉微什么意思,她拿着灯看了会话,说道:“能出去就出去吧,青灯古佛,若不是走投无路活不下去,哪有姑娘愿意就这么了此一生,有人疼,有人宠,多好。”
傅蓉微收起画,珍重的藏回画筒中,道:“是啊,我应该很快就要离开了。”
等到两间屋子里的灯都熄了。
傅蓉微在院子里续了两盏灯,和一炉香,枯坐到了天明,一颗石子从院墙外扔了进来,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傅蓉微的脚边。
傅蓉微捡起来,取下外面一层的纸条。
蕊珠长公主钦点了刑部的官,今晨一早就带兵出城了。
每一步的时间也刚好。
阳瑛郡主在入夜时回都,她手中权势薄弱,一定会先求助私交不错的蕊珠长公主。蕊珠长公主得到消息时,城门落锁不得进出,于是煎熬了一宿,等到清晨,第一时间点兵前来搜查。
萧磐可以用收买、威胁等方式搞定任何一个朝臣,但却没法将这些手段用在长公主身上。
而且清晨天刚蒙蒙亮的行动,他一个不用上朝的闲王,恐怕梦都没醒吧。
最后一盏灯烛燃尽,天彻底亮了。
第55章
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冲进了后山, 直奔那座荒芜的院子,静檀庵众僧得到消息时,为时晚矣。
两个禁卫从那座荒院中救出了阳瑛郡主的侍女, 同时也搜到了那位已经被折磨到快要崩溃的真正的明纯。
人也被禁卫军救了出来。
刑部的官员在此,简单问了几句话,那疯尼子今天意外清醒, 她当众吐露了南越的秘密,立刻被人严密保护着塞进了车里。
十几具白骨被从井下挖出来, 终于得以见光。
禁林浩浩荡荡往静檀庵而去, 把假僧给扣住了。
阳瑛郡主茫然四顾, 她只是想把劫她车的贼子揪出来, 不聊竟然扯出这么大一桩案子, 事关南越细作, 她有些后怕的蹲下身, 抱住了双膝。
蕊珠长公主搭上她的肩膀,道:“阳瑛, 怎么了?是不是吓着了?”
阳瑛恍惚着说:“竟然都是假的,竟然是南越的细作,我来往静檀庵那么多回,我与慧琳师太的关系那么好……”
蕊珠长公主安慰道:“别怕,本宫知道,这跟你没关系, 你是被骗了。别忘了,是你报的官, 是你带他们抓的人, 你立功了阳瑛。”
阳瑛喃喃道:“是神佛指引我来的,他们真的生气了, 要处罚犯下一切过错的人……”
蕊珠长公主见她实在不对劲,命人把阳瑛扶进了马车。
刑部的官员从山门出来,到蕊珠长公主面前说了几句话:“庵中还有三位女子是代发修行的居士,是否需要礼待。”
蕊珠长公主果断道:“一并请回去,事关重大,今日静檀庵一只兔子也不能放过。”
官兵闯入了院子里,请三位女子挪步。
傅蓉微刚喝完一杯热茶暖了身子,摸了摸怀中揣着的信,淡然随他们走了。
她们这三个人里,蕊珠长公主唯独对林霜艳还有几分另眼相待,看在她是颍川王妃的份上。
蕊珠长公主将林霜艳请到了自己的车上。
阳瑛郡主的侍女出面请走了傅蓉微。
只有许书意与那些僧尼押在了一起。
傅蓉微与阳瑛郡主同坐一辆车,傅蓉微打量着阳瑛的侧脸,道:“郡主这段时日憔悴了不少。”
阳瑛道:“我府里出了些不好的事,你应该听说了。”
傅蓉薇点头,说道:“是听说了,还没查清是吗?”
阳瑛郡主怔了一会儿,双手拧着帕子,道:“也不用查了,其实是我的错,回头我去找皇上说实话。”
傅蓉微没再继续问。
阳瑛郡主到底是不是静檀庵的同谋一试便知。她能毫不迟疑的回城报官,就证明了本心清白,即使做错了事情,也有辩驳的余地。
傅蓉微被安置在刑部待审,阳瑛郡主与她告别,径直进宫请罪。
刑部摊上了大活,忙得四脚朝天。
姜煦短暂地见了她一面。
那是在夜里,刑部对她还算礼遇,有个正常的房间,但派了人时刻盯着。
姜煦从房梁上潜进来,落地敲了三下傅蓉微的床。
一直无眠的傅蓉微猛的做起来,用力拉开了帐幔。
姜煦迎着她那复杂的目光,说了句:“信给我。”
傅蓉微没有任何犹豫,将所有的信都交给了他。
姜煦转身就要走。
傅蓉微急切的叫住了他:“一切顺利吗?”
姜煦的模样可称不上顺利,唇上几乎没有血色,一身衣裳不知几天没换了,多了不少破损的地方。
但是他说:“顺利,有结果了。”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就是最大的顺利。
姜煦就像一阵风,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只稍稍停留了一瞬。
他现在很忙。
傅蓉微知道外面的人都很忙,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轮不到她操心。
刑部呆了五天,审了两回,官吏告诉她,可以回家了。
静檀庵被一窝端了,她没法再回去,刑部通知了平阳侯府来接人,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一辆青布马车将傅蓉微和钟嬷嬷接了回去,想当初她们离开时也是这样的无声无息。
傅蓉微到雅音堂拜见主母,张氏没让她进门,隔在院子里,问了句:“病养好了?”
傅蓉微跪地,答:“好了。”
张氏嘀咕了一句:“果然命贱好养,回去吧。”
傅蓉微主仆二人又回到了云兰苑。
家里那姐妹几人,许是嫌她晦气,不爱来沾边。
傅蓉微享受着难得的消停,休息了两晚,第三天,蓉珠来了。
“母亲说,你的病好了。”
傅蓉微见她站在门口,觉得好笑:“进来坐坐?”
蓉珠道:“不必了,就这样,也能说话。”
傅蓉微道:“你想说什么?”
蓉珠道:“想与你聊聊最近府里的事,你在外面太久了,一定不知道。”
傅蓉微坐在门槛上:“那你说给我听听吧。”
蓉珠道:“咱们家与柳家的婚事定下了,蓉珍嫁过去。父亲打点了关系,又在皇上面前求了恩典,打算送蓉琅进宫。”
傅蓉微挑眉:“那你呢?”
蓉珠道:“父亲说,等今年秋闱放榜了,给我挑一个高中二郎,也不算委屈……算起来,我们的结果都不差,倒是你,原本最体面的人,现在一文不值。”
一个选秀被皇上亲口除名的女子,本就没好出路了,更何况,她还得过病,在庵庙里修行了那么久。
蓉珠道:“你说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
傅蓉微表情淡淡的。
蓉珠没看到预想中的崩溃,有些失望。
傅蓉微心里在为蓉琅惋惜,其他人的结果真能称得上不错,唯独蓉琅,她要去宫里送命了。
蓉珠在她面前炫耀了一圈,就走了。
傅蓉微回到房间,从箱子下拿出花吟婉留给她的石榴花帐,在院子里架起绣棚,接着绣空白一面的花样。
钟嬷嬷帮她准备针线,道:“姑娘怎把这个找出来了。”
傅蓉微道:“想来能用得上。”
钟嬷嬷笑了笑:“姜家是门好亲事,少将军也是个顶好的人,姨娘如果泉下有知,也会替姑娘开心的。”
傅蓉微生涩地绣了一笔,却远远比不上花姨娘那出神入化的绣功。
她在云兰苑里坐了三天,没有人再来跟她说话,她不知道事情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她出不去,钟嬷嬷也帮不上忙。
等待的时间越久,她的心越平和,这体现在她绣的石榴花上,最后快要绣成的时候,她的针线功夫已经勉强能与花吟婉交相辉映了。
绣完石榴帐的这一天早晨,云兰苑面前终于又有人来了。
是管家,他站在门口,目光复杂:“三姑娘,请去前厅接旨。”
傅蓉微没有再见一面姜煦,却直接等来了圣旨。
真是毫不掩饰的强迫啊。
傅蓉微坐在破旧的廊下,身上穿着好多年前的旧衣裳,随便拢着头发。
她一动不动,管家也不敢催促,只是更加谨小慎微道:“三姑娘,换件衣裳吧。”
傅蓉微道:“没别的衣裳穿了,这件当属最体面的。”
傅蓉微踏出了云兰苑的大门,往前厅去。
这一次,她是真的可以脱离这个泥潭了。
前厅里有很多人,远远看去,乌泱泱一片,甚至下达,几乎全府的人都到了。
身穿朱红花衣的太监是皇帝的亲信,他高声道:“傅蓉微接旨——”
傅蓉微跪在平阳候的左手边。
“……兹闻平阳候之女傅蓉微,蕙质兰心,性行温良……特许配于骁勇大将军之子姜煦,择良辰完婚,钦此。”
太监弯下身子,先扶了平阳侯起身,再望向傅蓉微:“三姑娘大喜。”
张氏还愣着。
平阳侯打点道:“公公吃口茶吧。”说着将一个锦囊塞进了他袖中。
蓉珠瞥来了一眼。
傅蓉微勾了一下唇角,轻声道:“风水轮流转啊,大姐姐。”
云兰苑的门外抬来了一溜箱子。
摆在前面的是宫里下来的赏赐,平阳侯紧跟着添置了一些玩意儿,还有一些是别的府上以家中姑娘的名义送来的贺礼。
当然,那些贺礼不是给傅三姑娘的,是给未来姜少夫人的。
傅蓉微任由他们堆在院子里,也不收拾。
钟嬷嬷劝道:“姑娘抬一抬吧,摆在那儿也不好看。”
傅蓉微说不用,道:“总之也住不了多少时日了。”
平阳侯来见这个女儿,开口第一句话是:“你这个孩子果然永远不会让为父失望。”
傅蓉微行过礼,起身,道:“父亲开心吗?”
平阳侯道:“你很会为自己争前程,作为父亲的当然开心,只是为父不明白,当初泼天的富贵已经许在你身上了,你为什么要自己弃了。”
傅蓉微抬起下巴:“那不是泼天的富贵,父亲,那是催命的毒咒。”
平阳侯摇头不赞同她的说法:“须知富贵险中求。”
傅蓉微道:“可女儿只想求稳,不求险。”
平阳侯望着满院的箱子,叹气:“倒也是真不用打开了,皇上的意思是让你们入冬前完婚,到时候这些东西随嫁妆走,都是你的。”
傅蓉微道:“多谢父亲给的体面。”
这也是平阳侯给自己的体面。
张氏院里也来了人,说是姜夫人下帖子,请傅蓉微去赏花。
时至夏日,好看的花早就凋谢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就是个筏子。姜夫人就是想见见未来的儿媳。
平阳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换身体面的衣裳吧。”
圣旨赐婚,无需顾忌礼法。傅蓉微独自一人前去将军府,谁也不敢乱嚼舌根子。
傅蓉微终于从那个壳子里脱离出来,街市上好热闹,到了将军府的门前,他她在门外等了半刻,两个府兵打开了朱红的正门,迎她进府。
姜夫人站在小花园里,笑盈盈道:“终于来了呀,好姑娘。”
花园里入目满是黄色的不知名野花,开的一簇一簇的,几乎普遍了整个园子。
姜夫人还真是叫她来赏花的。
傅蓉微一身玉兰色的素裳,站在花团锦簇中,第一次拘谨的蜷起了手指。
行过礼,姜夫人携着她的手,慢慢走在小路上,说道:“我们家那小子很想见你,可不巧,他前些日子犯了点错受了军法,此刻行动不便。”
傅蓉微骤然停步。
姜夫人笑着说完:“所以,得劳烦姑娘多走几步路,去见他了。”
第56章
傅蓉微第一次了解将军府的布局, 非常简单粗狂的景致,没有九曲回廊,也没有楼阁错落, 院子是四四方方的,花园是满地铺陈的,就连湖水也是很随意地挖了块地, 里面的水清澈的连条鱼都没有。
但是很意外,她发现姜煦的院子里, 沿边种了一排牡丹花, 可惜照料不不太好, 叶子灰蒙蒙的, 有些枯枝垂了很久也没人修剪。
姜夫人将她带进屋子, 一面花鸟立屏风横在中央, 屏风的另一面, 姜煦跪坐在案前,身上披了一件外袍。
傅蓉微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有草药的清苦,也有伤药的刺鼻。
姜煦开口道:“抱歉,我现在不太方面见客。”
身后门被轻轻合上,傅蓉微回头看,姜夫人已经离开了。
傅蓉微坐下,与他隔着一扇屏风。
姜煦道:“快一个月了, 你在侯府受委屈了。”
傅蓉微道:“时间真快,已经一个月了啊。”
姜煦道:“事情已经了结了, 我说给你听。”
傅蓉微点点头, 顺从地说:“好。”
姜煦道:“那些信,我已托人转交到皇上手里了……”
听到这里, 傅蓉微不解道:“为何要托人?”
姜煦顿了一下,说:“我不是京官,掺和太多不合适。”
傅蓉微便明白了。
姜煦道:“我托了封子行办这件事,皇上很赞许,他现在已被破格擢升成翰林院编纂。”
封子行上一世也是同样的官职,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在往原本的轨迹上靠近。
姜煦继续说下去。
皇上连夜提审了静檀庵的所有僧尼,皆是南越的细作,在大梁藏了五年整。三年前,她们潜入馠都周围,选择了地处幽静的静檀庵作为落脚处,杀光了庙中真正的僧尼,只留下一个明纯。
明纯之所以会被留下,也不是意外。
一是因为南越人需要她的帮助,了解风土民情和庙中事务,以便顺利扎根。
二是因为那位法名明纯的女僧,原本就是南越人,她少时与父母走失,随着流民到了大梁,最终阴差阳错被静安寺的住持收养,并拜入佛门。
南越细作留她一命,是看在血脉同源的份上。
那位真正的明纯清醒之后,已在堂上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招供牵扯到了阳瑛郡主和兖王。
阳瑛郡主早一步进宫,在皇上面前请罪,她的罪责还真不是出自本心。
三年前,她第一次上静檀庵礼佛时,便被慧琳师太盯上了。当时阳瑛郡主正在培植水莲花,慧琳师太赠与她一种水下生长的草,说投入水中可令花养得格外艳丽娇嫩。
于是,阳瑛郡主后院的池塘,便成了她们畜毒的池子。
那一日,傅蓉微与蓉琅意外落水,在湖底见到了那个水鬼,身份也已明了,是假明纯。
皇上下令重修游湖,湖里的水要先排尽,而湖水剩得越浅,里头的药便更浓,那些工匠皆因严重致幻,而被离奇溺死在了齐膝的水中。
萧磐最近忙的焦头烂额,试图将自己摘干净,但是补得不如露的多。
惊梦园的现任班主只身进都,呈上了一块玉佩,是兖王萧磐的贴身物件。
萧磐当年在城外驿馆与南越使者私下会面时,不慎遗下了那枚玉佩,而路过的颍川王正是因为捡到了玉佩,又无意听见了他们的密谋,所以才开始针对萧磐进行暗查。
颍川王预料到自己凶多吉少了,将关键的证物委托给了惊梦园,惊梦园上一任班主不负旧主所托,死也没将它交出去,直到今日,方才作为佐证,派上了用场。
姜煦探过了颍川王的陵墓,果然有发现,他在前些日子,已与林霜艳私下聊过,颍川王身上无外伤,看似不是他杀,但姜煦在他的口鼻中发现了残留的药粉,找了宫中的御医验药,是一种能令人失去知觉和力气的药,颍川王是被人用药捂住了口鼻,失去反抗之力后窒息而死。
是被人害死的。
但是私探王爷陵墓这件事不能说,也不能让人知道,于是,林霜艳得知真相后,打碎了牙自己吞,没有将此事公之于天下。
姜煦说完这些话,期间停了三次,喝了五次水,更有十几次闷着咳嗽,强忍着讲了下去。
傅蓉微很奇怪,自己竟然会将这些细枝末节数得如此清楚。
她问:“那结局怎样?皇上如何处置的?”
姜煦道:“南越细作全部秘密处死,一个不留。阳瑛郡主罚俸三年,禁足一年。至于兖王,暂没有处置。”
傅蓉微长叹了口气:“真是令人失望,又很意料之中。”
兖王绝不是省油的灯,再给他一段时间,他准能找出替死鬼,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姜煦道:“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你不要难为自己。”
傅蓉微道:“我当然不会难为自己,你也要好好养伤,你不适合见客,快休息吧。”
她离开姜煦的房间,姜夫人带着她在将军府里四处转了转,姜夫人是个性子很温和的人,她们在后院一起品茶时,姜夫人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姜家一脉单传了三代,祖上就是叱咤沙场的,我出身苏杭,算是世家旁支,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也没敢想能嫁将军那般人。有一年上元,我第一次出远门到馠都,在灯会认识了我家将军,他向我们家提亲七次,才得偿所愿,迎我进府。”
世人皆知,姜大将军疼惜妻子,婚后二十余载,不曾纳过一妾,更无外室子女。
傅蓉微道:“大将军是难得好性情的人。”
姜夫人笑了,说:“我儿也是如此,也请三姑娘放心。”
傅蓉微道:“那自然是放心的。”
下晌,姜夫人送她离府前,站在门口又拉着叮嘱了几句,暗示她再耐心等等,皇上赐婚,由礼部操办,很快就能定下吉日,喜事将近。
傅蓉微走出了门,还在恍惚着,觉得时间快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回顾重生回来的这几个月。
从她睁开眼的第二天起,便与姜煦这个人纠缠在了一起,怎么也扯不清,反而越扯越乱,现在索性顺其自然,看能纠葛到什么地步吧。
这条街,从将军府到侯府,经过了珠贝阁和浮翠流丹,几乎都留下了他们相见的痕迹。等成亲的那一日,她也应是从这条路,被迎进将军府,傅蓉微撑着帘子,看着沿路的景致,舍不得挪开眼,现在就连桥头的柳树都尤其婀娜了几分。
傅蓉微回府就收到了许多请帖。
她挑出了其中最特别的一张,属于颍川王妃林霜艳。
傅蓉微只给林霜艳回了贴,表示明天会如约拜访。
侯府里的人各怀心思,傅蓉微假装看不见,她歇了一日,第二天去了颍川王府。
颍川王的府邸在馠都真称不上有面子。
王府远离皇城最繁华的地方,选在鼓楼的后街上,那一片住着的都是寒门出身的清贫学子。傅蓉微被人客客气气引进了府中,在院前的葡萄架下,看见了一只蹒跚学步的黑白小猫。
林霜艳就坐在藤椅上,素面朝天地招待她。
傅蓉微猜她现在心情不佳,丈夫的死因被查明,但凶手却迟迟不被问罪,换成谁都不能接受。
黑白小猫一头扑在傅蓉微的鞋上,傅蓉微弯身把它捡了起来,放在怀里,轻轻摸了下头,问道:“多日不见王妃,你还好吗?”
林霜艳苍白着一张脸,淡淡的笑着道:“好,我好得很,现在正眼巴巴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小猫在傅蓉微怀里呆了一阵子,便不安分的乱动,傅蓉微把它放回地上,它一蹦一跳的跑远了。
林霜艳道:“这一个月来,你在府里多清闲,我们在外面都快忙疯了。”
傅蓉微可以想见他们的惨烈,点头道:“辛苦了。”
林霜艳道:“但是白辛苦了,结果并不如意。”
傅蓉微看了她一眼,见她情绪尚算平稳,安抚道:“皇上的意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霜艳道:“我明白,我都知道,所以请你来,是想说话解闷,给你说一件事吧……许书意竟然是兖王萧磐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这件事傅蓉微早已猜到了,但她还是很配合地露出惊讶的表情:“何以见得呢?”
林霜艳手指瞧着茶几,道:“我们离开静檀庵后,就被各自发回了家中,你还不知道吧,许书意刚回家没几天,就被她老爹一顶小轿送进了兖王府上。”
傅蓉微拧起了眉,道:“如此不合适吧,许书意毕竟是府上的正经嫡女。”
林霜艳摇了摇头,道:“他们府上已有传言,说许书意已经病重了,怕不是过几天就要病死。”
傅蓉微不曾怀疑林霜艳的消息来源,可这无名无分的,连个妾都不如。
许书意,当真是不值得。
傅蓉微叹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丫鬟上了茶。
两人安静的赏景品茶,过了片刻后,林霜艳又道:“你们俩的亲事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最迟在入冬前也能完婚,而姜少将军今年冬肯定要奔赴边关的,你打算随他一起?”
傅蓉微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这句话说到了她心里的一桩愁事,她道:“说句实话,我已经腻了馠都里的一成不变的日子,我不在乎边关苦寒,也愿意随他去,但是,我有顾虑,纵观史书,自古没有哪个手掌重兵的将军能携全家老小远走边关。帝王之术,必会留一个在都为质。”
皇上的立场是傅蓉微最熟悉的领地。
皇上心里想什么,准备做什么?
没有人比傅蓉微更能领会了。
此局恐怕无解。
第57章
傅蓉微一直在等一个萧磐的结果, 但一直也没等到。
姜煦的伤都养好,开始满城跑马了,萧磐仍旧在自己的浮翠流丹悠闲怡然。
吉日定在了两个月后。
傅蓉微忙着绣嫁衣, 顾不上其他了。
两个月实在不够用。
花吟婉生前给傅蓉微准备了一套嫁衣料子,原本以为用不上了,所以一直压在箱底。傅蓉微将重新将那些料子找了出来。
花吟婉家底很薄, 但她在给傅蓉微的打算上,从来没疼惜过钱。
料子是上好的宋锦, 厚重沉稳, 压多少年也不会过时。
傅蓉微正在剪花样子, 前院的陈嬷嬷来了, 领来了两个丫头。
“夫人考虑到姑娘时间不富余, 钟嬷嬷年纪又大了, 用着不方便。所以特别挑了两个人送来, 以后就算是嫁去了将军府,身边也得有娘家人帮衬, 免得看上去寒酸。”
傅蓉微歪头看了一眼她身后站的两个丫头,实在眼熟。
“彩珠,彩月?”她问道。
陈嬷嬷陪着笑:“三姑娘竟还记得,她们姐妹二人是在萱桂阁伺候过的。”
傅蓉微对她们俩简直是印象深刻,那个叫彩珠的与蓉珠最是亲厚,彩月与她是亲姐妹, 两个站一块,看谁傅蓉微都觉得不安心。
陈嬷嬷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 当即将两人的身契给交出来了, 笑眯眯道:“以后她们二姐妹就听凭姑娘差遣啦!”
傅蓉微伸手接过了。
钟嬷嬷显得不太高兴,她觉得彩珠和彩月这两个姑娘, 在萱桂阁伺候的时候都不尽心,不是可用的人。
但张氏送的人,作为女儿,总归没法推拒。
傅蓉微把这两个丫头收在院子里,一指偏房,道:“自己去收拾房间吧。”
她们对视了一眼,低眉顺眼的进屋了,云兰苑的两间偏房,一间是钟嬷嬷的,另一件空出来的虽然常年无人居住,但时时有人打扫,稍加打理,就能住人。
彩珠和彩月收拾完了房间,急着跑出来到傅蓉微面前伺候,彩月上前一步:“姑娘,绣活做久了累眼,让我们帮你吧。”
傅蓉微专心于手下的针线,头也不回道:“不用。”
花吟婉前些年闲着没事就动动针线,有些小物件她早已备好了,其他的东西钟嬷嬷稍做帮衬,成婚的嫁衣傅蓉微一点也不想假手他人。
傅蓉微这些日子里,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女子的嫁衣一定要亲手绣了。这真是一个漫长又考验耐性的细致活,她在绣嫁衣时,心里想的是她未来的郎君,夜以继日的绣,夜以继日的想,少女怀春,最容易在这些夜里滋生出旖旎的心思,无法自制爱上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
两个丫头在傅蓉微身前围一阵,发现确实用不着她们做活,于是退远了些,在院子里扫扫擦擦。
钟嬷嬷坐在一侧,道:“姑娘,那两个丫头我看不行,暂且先留着也无妨,等到您出阁了,等做自己的主,将人发卖出去,再亲自挑几个合适的回去。”
傅蓉微穿着针线,说:“我晓得。”
天色暗了,傅蓉微从廊下挪到了屋里,嫁衣上的彩凤已有了轮廓。
钟嬷嬷去厨房取饭菜,顺便又带了一封帖子回来。
姜家的帖子,傅蓉微已经连收了三封。
表面上是姜夫人下的帖,实际上打开却是姜煦的字迹。
姜煦似乎很想约她去外面玩,但傅蓉微实在没有闲暇,她铺开纸墨,与前两次一样,回了封婉拒的信,让钟嬷嬷托前门的小厮送出去。
夜里,傅蓉微在屋里点了双倍的烛火,从彩凤的尾巴开始绣起。
虫鸣的声音越来越静,夜深了,两件偏房也都熄了灯,傅蓉微眼睛发涩,靠在椅子里闭上眼,忽的,她耳朵一动,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窗外轻轻的磕了一下,她眯了眯眼,发现窗户已经被人推开了一条缝,她站起身,拿起一把铜剪,走到窗前,问道:“谁?”
一朵鲜嫩的绿牡丹从窗户的缝隙中递了进来。
傅蓉微第一眼看见的是拈花的手。
这还能不知道是谁?
傅蓉微放下铜剪:“你怎的半夜来了?”
姜煦坐在她窗外的玉兰树上,道:“本以为你睡了,不想屋里还亮着灯,想问问你,为什么不去我家玩?”
傅蓉微推开窗,要仰起脸才能看见树上的姜煦,明月就高高的悬在他头顶,柔和地在院子里撒上一层霜。
“我现在忙得很。”傅蓉微道:“怪我以前懒,没想到出嫁的那天会如此猝不及防,现在手忙脚乱的,没心思玩,你也不想你的妻子在大婚那日嫁衣寒酸吧。”
姜煦隔着窗户就看到了屋里的那一片红,他默了一会儿,道:“我给你找绣娘。”
傅蓉微道:“可我姨娘曾经跟我说,女子出阁要穿自己亲手绣的嫁衣,否则嫁人以后生活会不如意。”
姜煦当即道:“胡说,我娘的嫁衣,她就没动过手,是请了苏州的二十多个绣娘做的。”
傅蓉微笑了:“是啊,我胡说八道呢,生活如意与否,岂是一袭嫁衣能说了算的……但是,姜煦,是我自己愿意的,身为女子的一辈子就这一次,我想慎重对待。”
她说这话时,神色变得非常柔和。
像个寻常女子那样,明媒正娶,这是第一回 。
傅蓉微见他在窗外不说话了,于是又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些,道:“你想进来看看吗?”
姜煦望着那铺了一整张桌子的红绸,摇头道:“罢了,两个月快得很,我且耐心等等,其实嫁衣寒酸些也没关系,你人在就好。”
傅蓉微说好。
姜煦在她关了窗户后,又道:“天色太晚了,早些休息吧。”
傅蓉微也说好。
她站在窗前没动,等过了半刻钟后,她又悄悄将窗推开条缝隙,向外张望,玉兰树上已经没了人,唯剩风中正轻轻摇晃的树枝。
傅蓉微掩好窗,回屋吹了灯。
又过了半月余。
平阳侯身边的管事忽然到云兰苑请傅蓉微前去书房。
傅蓉微放下手中绣活,问怎么回事。
管事面色凝重,靠上前,低声道:“府中来了贵客,身份不凡,侯爷只让小的悄悄提点姑娘,注意人前别失了礼数。”
傅蓉微心下奇怪,但还是慎重起来,换了件衣裳,跟随管事前去书房。
她在路上,便察觉到有些诡异,平阳侯既然今日在府中,前院的小厮和丫头必定忙碌,可一路行来,却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安静要命。
傅蓉微的心悬了起来。
到了书房,管事帮她推开了门,却退至一旁,并不进门。
傅蓉微只能自己进去,她提着裙角,拐了进去,身后门一关,正见书房中,一个人背着她站在书桌前,正在观赏书桌上的一只笔洗。
此人是个男子,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袍。
傅蓉微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这个背影……真是刻进骨子里的难忘啊!
“赐婚的旨意已下,朕本该宣你们二人进宫谢恩的,可前段时间政务实在繁忙,朕今日好不容易得闲找平阳侯聊几句,正好,也宣你来见一眼,傅三姑娘,怎么,吓着你了?”
那男子转过头,露出一张暌违已久的脸。
在傅蓉微的记忆里,这张脸这么年轻的模样,实在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傅蓉微俯身下跪:“臣女傅蓉微,谢皇上恩典。”
皇上一扬手:“起来吧。”
傅蓉微此时才惊觉她到底有多了解皇上,甚至不用等皇上开口,她就已经能料到他的来意。
“静檀庵的案子,朕亲自审理了一遍,才发现其中处处都是你的身影……颍川王妃身边的人是你,诱导阳瑛郡主回都告状的人是你,引着姜煦三天两头往静檀山跑的人还是你,可最后一身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还是你。”
皇上什么都知道。
傅蓉微道:“姜少将军高义,让他坐视阴谋而不理,他恐怕做不到。”
皇上道:“你与姜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暗生情愫的?”
傅蓉微被问得一愣。
哪里就有暗生情愫了,她实在不解皇上何意。
皇上耐心十足,问道:“你是故意得罪了朕的后宫,然后好有机会不用选秀的,你不想进宫,是不是为了姜煦?”
傅蓉微心绪急转,斟酌道:“臣女……曾姻缘巧合,与姜少将军有过数面之缘,臣女……确实暗自有过心意动,却一只不敢言明。”
皇上笑了笑。
傅蓉微便知他是觉得这话中听。
果然,姜煦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不浅,皇上次来多怕是为了试探她的真心。
皇上叹道:“姜煦那小子也是太年少,动心而不自知,总是迟半步,差一点,就要遗憾喽。傅三姑娘,朕来都来了,今日你作陪,带朕到你家后花园逛一逛吧。”
傅蓉微身心渐渐的冷静了下来,平淡一笑,道:“是。”
平阳侯任职工部。
侯府的后花园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傅蓉微打开了书房的门,请皇上先行半步。
所有的礼数都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傅蓉微落后半步,走在皇上的右侧,望着那信步闲庭的身形,总觉得两辈子的影子在某一刻重叠在了一起。
皇上道:“你们家有个四姑娘,你跟朕说说,那是个怎样的女孩?”
傅蓉微道:“臣女的四妹妹年纪还小,天真,单纯,家里姐妹多,她是最小的,从没经历过什么事。”
皇上摇头发出一声轻叹:“那可不行,进了宫容易受欺负。”
傅蓉微带着皇上走向了云兰苑附近的那座梅花亭。
皇上道:“这里这么僻静?”
傅蓉微引着皇上往亭中走,道:“这里是臣女第一次见少将军的地方。”
第58章
皇上提起了兴致。
亭子里还有傅蓉微留下的绢纸和笔墨, 但是经久不用,脏得不成样子,傅蓉微赧然道:“皇上见笑了, 我们还是移步到别处吧。”
可是皇上已经看到了那幅千里江山,有些挪不开眼,用手轻轻拂去了一层灰, 望着那绢上已经有些黯淡的颜色,道:“朕听说过你的画, 如今一见, 倒是有些宫廷的笔风杂糅。”
傅蓉微心说原本是没有的, 但上辈子在宫里困得太久了, 不知不觉也就染上了。
皇上站在那幅画前, 观赏了很久, 一直沉默着。
傅蓉微这回猜不透他的想法, 却无意间,看到了蓉珠经过竹林里的甬道, 在梅花亭下经过。
她看着蓉珠,蓉珠也看见了她。
蓉珠自然也注意到她身边有一陌生男子,警惕的停下了,远远的瞧着这边,却没贸然过来。
皇上注意到她的目光,紧随着也发现那里站了一少女, 他问:“那是谁?”
傅蓉微道:“是傅家长女。”
皇上懒懒的“哦”了一声:“是她啊,听说过, 比你大了两岁。”
傅蓉微目光瞥向皇上, 深沉的心思忽然在这时泛起了涟漪,道:“长姐虽只比臣女大两岁, 但无论心性还是谋算,都远在臣女之上,如今,府上只长姐一人的亲事尚未定下,也不知将来是谁家的贤内助。”
皇上默不作声的打量傅蓉微的脸色。
傅蓉微稳稳的端住了。
皇上道:“瞧你姐姐似乎挺有雅致,不如你去邀她一起逛逛园子?”
傅蓉微欣然答应,便下了亭子,往蓉珠的方向走去。
等两个人在竹林边的小路见上了面,蓉珠问:“那个男人是谁,怎会出现在我们家?”
傅蓉微道:“那是父亲的贵客,一起聊一聊?”
蓉珠摇了摇头,道:“没兴趣。”她转身就要走。
傅蓉微拦道:“是他要见你。”
蓉珠挑眉:“他要见,我就必须见吗?”
傅蓉微道:“那人啊,即便是父亲,也是不敢忤逆的。”
蓉珠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猜到了某种可能,但是却不敢置信:“他是……王爷?还是?”
傅蓉微道:“那我可不能告诉你,你尽管以公子相称即可。他只是远远一瞥,被长姐吸的姿容引了目光而已。”
蓉珠朝着她睁大了眼睛,一只手不自觉地捂上了心口。
傅蓉微不怕她心动,就怕她心不动,见蓉珠做此反应,她心里有数了,携起蓉珠的手,往梅花亭里走去。傅蓉微承认自己此举不怀好意,但她只要一站在皇上身边,便忍不住算计。傅蓉微发自内心的见不得这个家风平浪静,只要有机会,她就要搅一下。
蓉珠与皇上见了面,拘谨的福了个礼,道:“听闻公子是父亲的贵客,小女子路过特来见礼。”
皇上靠近瞧了一眼她的模样,温和道:“不必多礼,带我逛逛你家园子吧。”
傅蓉微已经预感到此计必成。
皇上没有在侯府中多留,与蓉珠也只聊了几句家常,便回到了前院书房中,蓉珠自回母亲的院子,傅蓉微也被允许回房。
傅蓉微回去之后就把彩珠和彩月叫到了跟前,给她们分派了一些跑腿的活,时不时能往前院里逛一圈。
不消几日,两个丫头就从前院带了信回来,说是又乱起来。
傅蓉微扔掉绣活,坐在门槛上招呼她们:“出了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彩珠道:“侯爷改了主意,说要送大姑娘进宫选秀呢。”
傅蓉微道:“可大姐姐的年纪似乎不合适。”
彩珠道:“侯爷的意思是,报上去的人选不变,仍旧挂着四姑娘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只是将人换一换。”
傅蓉微点头:“意思就是让大姐姐冒名顶了四妹进宫,这……好像是欺君吧。”
彩珠脆生生道:“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侯爷又说了,皇上不知道的事情,咱们干了才叫欺君,皇上若是知道,那就不算!”
钟嬷嬷直接听愣了,简直是万万没想到。
傅蓉微给她们一人发了一块银子的赏钱,笑眯眯道:“出去玩吧。”
等她们一走,钟嬷嬷按耐不住:“姑娘,这又是在闹什么啊?”
傅蓉微捡起绣活,平静了心情,道:“管他们的,以后侯府里的事情,与我再也没有干系了。”
钟嬷嬷这才释然:“说的是。”
傅蓉微低头绣了两针,又停住了,问道:“嬷嬷,你的身契在哪里,没见姨娘留给我,莫不是也存在夫人那?”
钟嬷嬷反应了一下,犹豫着道:“我的身契从前是在姨娘手里的,不过……前些年我年纪大了,姨娘打算放我回老家养老,便将身契给烧了,可我一直放心不下,迟迟拖着没走。”
这么说,钟嬷嬷早就不是府里的奴才了,全凭着过往的情分,才留下来照顾她们娘两,天天受张氏的折辱。
傅蓉微忍不住唤了一声:“嬷嬷!”
钟嬷嬷提着绣墩坐在傅蓉微旁边,哑着嗓子说:“不过啊,我这年纪确实也大了,一年不如一年,等姑娘出阁了,许是要随着姜少将军往边关去的,我跟不了,也帮不上,打算等到那时就回老家,看看哥哥和侄儿们。姑娘可允?”
傅蓉微怎可能不允,以自由之身回老家,与亲人团聚,享天伦之乐,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傅蓉微压着心下的酸涩,笑了:“当然允,到时候,我给嬷嬷备上一些东西,您带回家去,千万不许偷着走。”
钟嬷嬷道:“姑娘这说的是哪里话,自然要与姑娘好好道别。”
彩珠在外面打听了一些时日,性子慢慢地淡了下来,后面几日,也不爱往外面跑了。
傅蓉微看在眼里,却一句话也没说。
等再见到蓉珠主动拜访云兰苑时,傅蓉微便知那事有结果了。
“父亲让我顶了四妹的名头进宫。”蓉珠说:“两个月后,正好能等你成了亲之后再走。”
这次再见面,两个人的心境又不同了。
傅蓉微心想的是,泼天的富贵送到你跟前了,且看你中不中用吧。
而蓉珠心里盘算的是,她即将进宫为妃,平阳侯无子,家中没有兄弟能指望,便也只剩几个姐妹了,傅蓉微马上要嫁进将军府,是她将来最有分量的助力。
蓉珠这会儿恐怕连儿子登基时的年号都想好了……
傅蓉微道:“我那两个丫头这些日子魂不守舍的,听说以前是在你面前伺候的,你要不要带走?”
蓉珠淡淡道:“宫里只能带一个丫头,我自是要选个最贴心的,她们还差着意思呢。”
傅蓉微笑笑不说话,想必里面那俩丫头也都听见了。
蓉珠道:“等将来……”
傅蓉微趁她迟疑的功夫,打断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们谁也不能未卜先知,现在做打算为时尚早。”
“也对。”蓉珠苦笑:“这几日,好像做梦一样,母亲的刻薄和父亲的冷漠,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了。”
因为她的眼界已经往更高的地方去了。
蓉珠看了一眼傅蓉微面前的绣棚,道:“快准备好了吗?我帮你?”
傅蓉微摇头说不必。
蓉珠只来过这一回,听说回去之后,就开始学习规矩了。
蓉琅来了两回,第一回 ,她眼睛红肿着,明显哭过,是因为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被人抢走了。她在傅蓉微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随意的聊了几句,便走了。
第二回,是大婚前夕,蓉琅又来看了她,权做最后的道别。
侯府送嫁,挂满了红灯笼。
傅蓉微清早便扮上了妆,沉甸甸的凤冠压在头上,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钟嬷嬷背身在院子里抹眼泪。
两个丫头竟也不由自主红了眼。
傅蓉微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真年轻啊。”
其实她上辈子死的时候也不算很老,二十出头的年纪,姿色风韵都还在,只是她心境老的太快了,满目荒痍苍茫看不见春天。
心死在肉身泯灭之前,唯独姜煦兵临城下时的样子,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短暂的清醒了片刻。
她从前在宫里时,看上了什么花,总是喜欢命人移栽到自己院子里,可移过后的花木折腾了半条命,多半不会开得很好。
今世不同,她不挪花了,她决定挪自己。
姜家人来了。
傅蓉微收着前院的信,由喜婆跟着她走过长长的游廊,到前院拜别父母,盖头搭了下来,傅蓉微眼前顿时只剩一片模糊的红。
姜煦也在,她能感觉到,他就在她身边,应该是左侧前方一点的位置,傅蓉微被扶上了喜轿,身体一悬,走在路上了。
傅蓉微用手指拨开轿帘,从缝隙中往外瞧,看不清最前面骑马的姜煦,只能看见沿路的十里红妆,以及很多跟着凑热闹的百姓。
傅蓉微一眼看到百姓里有一个人影,一直在随着她一起前行,那人衣着清贵,傅蓉微为了看清他,将帘子挑得更大了些,那人看见了,微微一笑。
傅蓉微心里一顿,竟是萧磐。
百姓的身影隔在两人中间,傅蓉微却能感受到那毒蛇一样的目光如影随形,芒刺在背。
而且萧磐还笑了。
傅蓉微手指一收,轿帘垂了下去,她头向后靠,缓缓舒了口气,开始盘算,假如皇上真的要留质,她不能随军离都,那么日后,就还免不了与萧磐见面。
假如今世的萧磐依然选择起名篡位,那么她留在馠都为质,下场多半与上辈子一样,被架到城墙上,用来劝降回都勤王的姜煦。
可这一次,她的分量便不同了。
姜煦无论怎么选,都是两难的境地。
不行!
傅蓉微暗暗发狠,决不能发生那样的事!
第59章
一顿忙乱, 真正到达将军府时,已近黄昏。蒙着盖头的傅蓉微被牵进府门,她能感觉到在场宾客很多, 但是大家都很安静,大喜的日子,连个说笑的人都没有。
傅蓉微便猜到, 是皇上在此。
果然,姜煦拉住她, 在她耳边道:“先叩见皇上皇后。”
皇上和皇后都来了。
傅蓉微随着姜煦一同下拜, 跪在裹了红绸的蒲团上, 口中高呼万岁。
她头上蒙着盖头, 看不清上头人的神色, 只见有位宫人将漆盘托在她盖头的流苏下, 正好在她的视线中。
一只翡翠镶金的如意, 一只花开富贵的珐琅镯子。
这是皇上皇后给她添的彩,傅蓉微按规矩再叩谢恩。
皇后带着笑音道:“平阳侯家的女儿规矩教得真不错, 瞧瞧这一言一行,宫里的教引嬷嬷都挑不出错。”
傅蓉微听着这一贯温和的嗓音,那颗敏感的心立刻就想多了。
平阳侯家的女儿不止她一个,还有一个马上就要选秀进宫了。
皇上的这位元后,绝不是好惹的茬子。傅蓉微与她斗了好多年,每一步都走的惊心动魄。
显然, 蓉珠还没进宫呢,就已经被皇后惦记在心里了。
傅蓉微只暗自希望她的长姐能挺过地狱第一关。
皇上道:“礼送到了, 大喜的日子, 朕不扫爱卿的兴致了,阿煦, 你自己挑的妻子,情投意合,一定要好好疼惜。朕祝愿你们琴瑟和鸣,共赴白头,新婚喜成,长乐未央。”
傅蓉微每次见到皇上与姜煦的相处,都要默默感慨一次他们之间的君臣得怡,并为之震撼。
皇上的心意是明明白白可以被感知到的。
傅蓉微听到身边忽然笑闹了起来。
皇上已经带着皇后起驾回宫了。
傅蓉微被拥上前几步,听着礼生的诵唱,拜了天地高堂,最后夫妻对拜。
接着,将军府中点了满院子的红灯笼,明星煌煌。他们被拥入了洞房,并排坐在大床上,由着屋里人来人往,行撒帐礼,动作轻柔地在他们的身上撒下些金钱彩果。
傅蓉微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接了一颗桂圆,攥在手心里。
姜家的亲眷笑闹了一阵,便都善解人意的退出去了,给新婚的留足了安静的空间,他们到前堂去喝酒吃席,洞房里没了旁人。
傅蓉微胸口微微起伏,听着自己的心跳。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钻到了傅蓉微的袖中,叩住了她的掌心。
傅蓉微双手僵住了,一动不动,她体味着姜煦那细腻的体温,以及他手心带着薄茧的粗糙触感。
姜煦的拇指摸到了那颗桂圆,用力一压,桂圆碎在她的掌心,傅蓉微垂下头,挪动双手。姜煦放开了她,她将那枚桂圆肉完整的剥了出来,放进口中。
桂圆、莲子、红枣、花生……
傅蓉微喃喃道:“早生贵子,真是好寓意啊。”
姜煦一直没出声。
傅蓉微忍不住道:“少将军不挑盖头吗?”
喜秤就摆在旁边,姜煦没有动身去取,而是用手抓住了盖头的一角,他磨蹭着,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嫁衣绣得真好看。”
傅蓉微笑了笑,道:“你也觉得好看啊。”
姜煦道:“你费心费力,点灯熬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傅蓉微平缓地回答:“在想今夜。”
姜煦手一抖,差点直接把盖头扯下来,他稳住了心神,将盖头掀起,堆在她的凤冠上。
新娘子的妆容不止是明艳,傅蓉微的五官更显出一种天生的娴雅,华贵的金饰压在她的头颈上,恍惚间,姜煦好似看到了两个身影的重合。
傅蓉微一抬眼,眉目缱绻,仿佛受不了他的磨蹭了,自己动手彻底扯下了盖头。
姜煦沉默得像洞房里高照的红烛,他出神注视着她的时候,令傅蓉微心肝皆颤,那不像没有感情的样子。
傅蓉微道:“好像从一开始,少将军待我便与别人不同。”
姜煦道:“是不一样。”
傅蓉微道:“为什么呢?”
姜煦答道:“一见如故,心随意动。”
傅蓉微在这一刻体会到了他话中隐晦的深意,他真不像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人。傅蓉微目光看向桌上备的合卺酒,说道:“从今以后,我就是姜家妇了,我们夫妻一体,同心同德。”
傅蓉微刚醒来时,并不在意自己这一世嫁给谁。
嫁也可,不嫁也可,总之要远离皇宫。
不得不承认,是姜煦让她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姜煦往她的手中送了一杯合卺酒,道:“从今以后,我必护你周全。”
傅蓉微这才仔细打量他今日的模样。
少年尚未到加冠的年纪,但在成婚这日,也束起了发,头戴一定金冠,身着大红的喜服,衬得他面若冠玉,恍若谪仙。
傅蓉微盯着这张脸,喝酒时都舍不得闭眼。
而姜煦的目光微微下垂,眼睫扫下一片阴影,给眼睛平添了几分深邃,
温润的琼浆顺着喉咙滑进了腹中,傅蓉微身上慢慢生出了燥热。
馠都的风俗,男女成婚时合卺酒用料都烈,以助房事的。
傅蓉微出阁前,钟嬷嬷曾拿了一本画册给她看。
这些原本是母亲该安排的,可张氏才懒得管她,花姨娘又不在了,钟嬷嬷在这些琐事上便格外操了些心。
钟嬷嬷还怕她不好意思,守在她身边,一点一点的指导。不料,傅蓉微面不改色的看着那本画册,淡淡的翻过几页,听着钟嬷嬷的讲述,面不改色,连羞赧的神情都没有。
傅蓉微不需要那些东西。
一杯酒下肚,约半个时辰,她听见了身侧人轻微的喘息。
傅蓉微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侧了下身子,去解姜煦的喜服。
姜煦靠在榻上,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
傅蓉微动作轻柔,手指灵动,先解了他的腰封,随即手指一路攀上衣领,稳稳的将他的外裳脱去,姜煦抬头望向帐顶,脑子里也想起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成亲前夜,他爹亲自教他了点东西。
姜煦其实也不用教,他上一世活到三十七岁,终生未娶妻,但也在某些场合见过一些脏眼的苟且之事。
女子是怎样的滋味,他不曾期盼过,如今傅蓉微一贴上来,他的嗅觉浸染在她身上淡雅的熏香中,混着烈酒的味道,更令人头昏目眩了。
姜煦稍微垂下头,嗅着傅蓉微的颈侧。
傅蓉微的动作顿住了,耳畔连着颈侧密密麻麻起了酥意。
姜煦盯着那一截白晃晃的皮肤,猛地一闭眼,放轻动作,靠了上去。
傅蓉微保持着不动的姿势,撑着他的头,片刻后,听见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假装睡了。
傅蓉微唇角牵起苦笑。
她知道他是装的。
压在她肩上的重量不对。一个男人如果真的沉睡过去,是不会留意控制力道,好像生怕压着她似的。
可他这一装睡,傅蓉微心里也跟着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她柔和地扶住他的头,将人放在枕上,去除了衣物,搭好被子,然后到外间用清水洗了妆,净了脸,换上寝衣,背对着姜煦,与他躺进了同一床被子里。
枕上鹧鸪的绣线精细平滑,一点也不扎人。
傅蓉微闭上眼浅寐,其实意识一直是清醒的。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她在数着屋外檐下的更漏。夜过半,三更时分,被子被扯动了一些,姜煦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后,他贴了上来,却依旧不动手脚,就这么一躺到天明。
窗外亮堂了起来。
傅蓉微睁开眼,轻手轻脚起身下床,洗漱后坐在妆镜面前,用厚厚的脂粉遮住了一夜未眠的气色。这种事她做起来信手拈来,早习惯了。
姜煦晚她一步醒来,出现在镜子里时,傅蓉微已经点好了胭脂。
傅蓉微道:“醒了?”
姜煦道:“我昨晚睡着了。”
傅蓉微并不戳破:“怪酒太烈了。”
姜煦岂能不知她的清醒。
她一整夜,没翻过一次身,没向他靠近毫厘,甚至清晨起来连眼神都没往他身上看一眼。
一宿不过三五个时辰,竟然如此难熬。
傅蓉微转身对他道:“喜帕拿给我。”
姜煦把床上铺着的一层洁白的绢取下来。
傅蓉微咬破了袖子里的一块皮肤,把血迹擦了上去。
姜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卷起袖子,看着那鲜血浸出的伤口,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傅蓉微道:“待会将喜帕交给你娘,告诉她我们圆房了,让大家至少面上都能过得去。”
昨晚洞房里一点动静没有,院子外有丫鬟婆子守着,屋里一次水也没要,指定是瞒不过人的。
但正如她所说,有喜帕在,哪怕人心里门清,面上也有台阶下。
姜煦不懂这是怎么个讲究。
圆房一事怎么还要拿到人前去宣扬?
不等他细问,门外有人敲门了,一个婆子的声音传进来:“少将军,少夫人,醒了吧?”
傅蓉微抹掉了伤口沁出来的血,放下袖子,道:“进来吧。”
一个婆子踏进门槛,停在门口,含着背,笑道:“问问少夫人喜帕可在,将军和夫人一早可都在正堂等着了。”
傅蓉微从姜煦手里拿回喜帕,折了起来,道:“在,嬷嬷先去一步,我与少将军马上就到。”
那婆子上前接过喜帕,脸上表情带了些惊讶。
傅蓉微微笑着,不露一丝情绪。
等那婆子走了,姜煦站在她身后,手抬起来又放下,似乎是想往傅蓉微肩上碰,却又半途收了回去。
傅蓉微瞄着镜子里的他,淡然道:“即便是我们没有圆房,也不影响我在你们家以自己的方式立足,穿衣裳,该去给爹娘敬茶了。”
第60章
姜煦在傅蓉微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 那笑容像是覆盖在脸上的一层面具,眼睛里无波无澜,上一世, 她被摆在皇上身边时,也是这幅样子。
傅蓉微习以为常,心境非常平和。
情到浓处, 自会生爱欲。
而没有情爱的欢愉对双方来说都是折磨。
傅蓉微目标明确,要做的事情很多, 她要在姜家立足, 经管好以后的日子, 并时时刻刻盯着朝局, 握紧自己手里的刀, 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递出去。
她的心思层层叠叠, 九曲连环, 偶尔触动了情爱,也只是耽腻一小会而已。
正堂中, 姜夫人听了伺候人的回禀,挥手打发人退下,愁眉不展地对丈夫耳语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没教会?”
姜长缨面对自家夫人的质问,没来由的心虚,也小声道:“夫人,我已经尽力啦, 总不能手把手教吧。”
姜夫人瞪眼指着他:“胡说八道什么呢,闭嘴!”
姜长缨立即噤声。
姜夫人将喜帕收进匣子里。
正好, 姜煦和傅蓉微到了。
傅蓉微身为新嫁娘, 穿着不像以往那样素净,洋红洒金的缎子, 赤金镶珠的宝钗,红珊瑚的坠子。正值豆蔻的少女年轻脸嫩,即便一宿未眠,脸上略施粉黛,也能完全掩住憔悴。她从晨光熹微中走来,面若芙蓉,姜煦跟在她身后,目光一直落在她的头发上,没有移开过一瞬。
姜夫人望着两个孩子这般模样,越发的疑惑了。
一个被冷落的新娘,脸上一点委屈的神色也没有。
另一个办事不着调的,却满眼都盛着深情。
傅蓉微给二位长辈敬茶时,姜煦也陪在旁侧跪下了。
姜夫人瞪了一眼儿子:“你跟着跪什么,你跪也没东西给你,赶紧到一边呆着去。”
傅蓉微转头对他柔和一笑,姜煦安静地起身,退到了一侧。
姜夫人拿出一只璎珞圈,坠着一只精致的红宝石金锁,亲手戴在了傅蓉微的胸前。姜长缨拿出了一把匕首,先递给了姜夫人,再转交到傅蓉微的手里。
匕首不似中原物,傅蓉微猜是在关外缴获的,沉甸甸的落在手心里,想必一定异常锋利。
傅蓉微改口爹娘。
一家人同用了早膳,清粥淡饭配上精致爽口的小菜,院子里人不多,也不妨碍赏景,用完膳,姜夫人对着丈夫使了个颜色,姜长缨意会,揪着姜煦到武场活动筋骨,姜夫人则携着傅蓉微,到里屋慢悠悠品茶。
“你这个媳妇啊,是阿煦自己挑的。”姜夫人笑着道:“我和他爹,都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的,那小子忽然就回家说要娶你为妻,并擅作主张去和皇上讨了个赐婚的恩典。”
“他待我,十分不同,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傅蓉微聊起姜煦这个人,发现他的心思当真像个迷,让人猜不透,也不敢乱猜。
姜夫人道:“我原本不赞同他这么早就成婚的,毕竟年纪太小,情之一字还没参悟,谁晓得以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可是阿煦那天晚上伏在我的膝上,告诉我,此一生只认定你了,绝不会再有旁人。他说这话时,神色极其郑重,仿佛在向上天起誓,至死不渝。”
傅蓉微的茶杯渐渐落下,捧在手心里,怔怔的不动了。
姜夫人继续道:“那种神情我不陌生,早些年北关战局凶险,将军每一次披挂上阵时,都会在军前回首,静静地盯着我看一会儿,告诉我,即便战死,他也依然爱我……那时候阿煦还没出生呢,可谁知长大后却把他爹的德行给学了个十成十。”
傅蓉微经历了太多的磋磨,她的感情早已不会汹涌喷薄了,细腻的心思压在理智下,只能在安静时,细水长流的慢慢品味。
她是个擅长追根究底的人。
她固执的认为一件事情有因有果才算完整。
姜煦爱她是果,但是她无处寻因。
所以她对此事存疑。
姜夫人絮叨了一会儿,终于说到了正题:“昨夜你们院里的事儿,天没亮就传到我这了,我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也许是情怯,也许是面薄,也许是还没学会……微微,你别难过,也别着急,你们俩都还小呢,以后慢慢来,好吗?”
姜夫人是怕傅蓉微心里不舒服,也不愿意在那种事上强势干预,引得两个人心生隔阂。
傅蓉微能体会到姜夫人的用心良苦,她笑了笑,道:“我懂母亲的意思,阿煦待我极好,我愿意和他一起玩儿,做一对伉俪夫妻。”
姜夫人缓缓地舒了口气,见儿媳比她想象的还要温和,一颗担忧的心彻底放下来了。
将军府的演武场比花园都大。
姜煦被父亲盯着,舞了一套枪法,浑身畅快,用帕子擦拭爱枪。
兵器架上,父子两并排坐着,姜长缨啃着一只胡饼,道:“咳……那个,你娘让我问问你,到底为什么?”
姜煦茫然:“什么?为什么?”
姜长缨左右环视了一圈,见没人,索性摊开了,又快有低地说了句:“问你为什么不和你媳妇圆房?”
这话以他的身份问出口实在难为情,幸亏没别人听见。
姜煦将心爱的银月枪抱在怀里,憋了半天,同样环顾四周,偷摸轻声回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动。”
姜长缨:“……”
姜煦脸上的茫然被风吹散了,他冷静了片刻,问道:“那我怎么办?”
姜长缨嚼着饼:“你问我啊?”
姜煦闷着头“嗯”了一声。
姜长缨呵呵一声冷笑,道:“老子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没有过畏手畏脚的时候。想当初你娘家里拒我七回,我锲而不舍,第八次上门才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啧,你这孩子,也不知像了谁?”
姜煦从姜长缨手里扒了最后剩下的一口胡饼,填进了自己嘴里。
姜长缨拍了拍儿子的肩,道:“过两日,你陪你新媳妇回趟门,咱们就该收拾东西回边关了。你媳妇既然肯嫁你,想必不怕吃苦。”
姜煦若有所思道:“再等等吧,我猜在离都之前,宫里会有旨意下来。”
姜长缨没往深处想,应了一声,起身将兵器架扶稳,道:“走吧,陪你娘子去。”
傅蓉微已经回到院子,她陪嫁带来的两个丫鬟,正是张氏拨给她的彩珠和彩月。傅蓉微回来的时候,两个丫鬟正坐在阶下闲聊,聊得热闹,也没注意到傅蓉微出现在门口的身影。
“将军府瞧着家徒四壁,也不像有钱的样子。”
“到底是粗人,难免寒酸。”
“侯府的底蕴可不是随便谁就能比的。”
“……”
傅蓉微走路没有声音,人都到屋门口了,两个丫鬟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惊慌失措的站了起来。傅蓉微眼神淡淡的在她们身上扫了一眼,自己进屋拖了把椅子,在门口落座。
彩珠和彩月在侯府时,伺候傅蓉微不上心,但如今到了将军府,两个人的卖身契都握在傅蓉微的手里,谁也不敢造次了。
傅蓉微双手搭在一起,放于腿上。她到了将军府之后,不必再饱受摧残,也不用时时刻刻忍受刻苦恨意的灼烧,整个人终于松弛了下来。
彩珠偷偷瞧了一眼,将身子躬得更低了。
傅蓉微道:“骠勇大将军确实与其他勋贵家不同,将军和少将军常年驻守北关,等过些日子,我们就要举家启程了,北关的日子没法跟馠都比,天寒地冻,枕戈达旦,你们俩能受得住吗?”
两个丫鬟,一听这话,都不答。
傅蓉微意料之中,毕竟不是从小跟到大的,面子里子都生分。她说:“那么,你们是想回侯府,还是想另寻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彩珠和彩月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低声回道:“奴婢在侯府呆的时间虽不长,但夫人对下宽厚,从不缺短月例,我们家中受侯府恩惠颇多,姑娘若是宽厚,便允准我们回去吧。”
她们算盘打的是不错,纵观馠都,侯府算是首屈一指的高门了,假如把她们发回牙婆那里,另寻出路,谁晓得下一家是什么样呢?
傅蓉微无奈叹了口气,道:“好,那等回门时,我带你们回侯府,与夫人交代清楚。”
张氏对下宽厚是傅蓉微有生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彩珠和彩月这二人跟着傅蓉微走了趟将军府,又原封不动的被打发了回去,等于是当面给了张氏没脸,以后张氏不能再随意惩治傅蓉微,但磋磨两个丫鬟泄愤是轻而易举。
彩珠和彩月是被富贵蒙了眼,猪油蒙了心,非要往火坑里跳。
姜煦出现在院门口,傅蓉微抬眼看着他,挥手放两个丫鬟走了。
傅蓉微依然巧笑倩兮,仿佛完全不在意昨晚洞房的冷落,唤了声:“少将军。”
姜煦还没说话,傅蓉微自己思索了一下,意识到称呼不妥,两人现在关系不同了,道:“不对,应该换个称呼了,夫君。”
软软的,温柔的一声夫君冲进了姜煦的耳朵里。
姜煦摸了摸发烫的颈侧,礼尚往来,道了一声:“娘子……我们出去骑马吧。”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