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傅蓉微上次学骑马在江坝围场, 差点把命搭进去,她对骑马可真是提不起兴趣,脸上的笑稍微一垮, 但想到姜家乃是将门,她身为少将军夫人,不会骑马着实不太像话, 于是刚垂下的唇角又扬了起了,说道:“好啊。”
傅蓉微换了一身衣裳, 姜煦先带她去挑马。
将军府家养的马, 好像格外高大一些, 傅蓉微留意马的眼睛, 试图选个有眼缘的, 但好像没一匹看上去愿意亲近她。
姜煦道:“马这种动物, 天生性子就是烈的, 驯服了才会听话。你有怯意,你在害怕, 所以它们才不肯服从你。”
说着,姜煦亲自选了一匹小红马,牵了出来,套好缰绳,递到了傅蓉微手里,道:“这一匹是去年刚下的新马, 你上马,我帮你。”
傅蓉微上马都显得吃力, 全靠姜煦将她托上去。
姜煦一只手臂就能拢住傅蓉微细瘦的腰肢, 更能托着人在马背上坐稳。
傅蓉微刚坐稳,姜煦凌空一翻, 也上了马,落在她身后。傅蓉微的肩背紧紧贴在他怀中,两双手抓着缰绳交叠在一起。
姜煦贴着傅蓉微的发,说:“你放轻松,靠在我身上。”
傅蓉微慢慢调整姿态,最后姿势像是枕在姜煦的肩窝里。
姜煦跑起马来,盛夏尾巴的风已经带上了秋天前的凉意,轻柔的拂过她的面庞。
傅蓉微慢慢找到了其中关窍,紧握着马缰的手也放松了些。
年轻力壮的小红马跑起来不知道累,绕着演武场撒欢。
傅蓉微先累了,扭头示意姜煦歇一歇,姜煦勒马停了下来。傅蓉微下地的那一瞬间,竟觉得脚下软绵绵地,好似踩空了一般。
姜煦牵着她坐在兵器架上。
傅蓉微捂着胸口,喘息了一会儿,道:“你们是不是准备奔赴边关了?”
姜煦道:“是我们,我会带你一起。”
傅蓉微觉得有些话是时候说明白了,她道:“纵观史书,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手握重兵的将军能带着全家一起离都,都得留质子,要么是女人,要么是稚子。”
据傅蓉微所知,姜煦虽出生在北关,但也不是一直野在外面,他幼年好像有几年的时光是被送回馠都的。
姜煦说起那段事,道:“我七岁那年,父亲回都述职,皇上说很喜欢我,便将我在宫里留了两年。两年之后的那个立冬,皇上派了一队亲兵,将我送回到父母身边。”
他们一家三口在北关团聚,这么多年过去,再也没分开过。
皇上曾经为姜煦破过例。
但帝王心不可测,时隔多年,等闲易变也是寻常。
姜煦道:“我懂你的担忧,别多想,相信我,我一定能带你走的。”
傅蓉微道:“我相信你,但我也想告诉你,不必勉强,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可以接受。”
日头渐渐烈了,姜煦站在她面前,用身体替她挡下了一片阴影,说道:“你已经是我的妻子,勉强一些也是应该的。”
傅蓉微仍旧守着以往的严苛,尽量使自己进退有度。
但是姜煦根本不需要她如此。
这一世,她不用做谁的刀,不用为谁办事,她可以做一阵风,随心随意,自由来去,感受她上一世最想往的意气和风华。
傅蓉微在他面前,看着他的每一个眼神,听着他的每一句话,都有一种越沉越深的感觉,渐渐被埋入其中难以自拔。
快要溺在其中了。
而且是心甘情愿。
傅蓉微道:“好,那你就尽力勉强一下,我等你带我去看北关的风光。”
前些日子已经过了立秋,但夏季的余热仍在,傅蓉微一个侯府小姐,不曾锻炼过筋骨,身体柔柔弱弱,耐不住冷,受不住热,姜煦早早带她回去了。
钟嬷嬷收拾了一个报复,来向傅蓉微辞行。
傅蓉微没想到嬷嬷的决定这么急切,心里纵有再多的不舍,念及钟嬷嬷的年纪,没强行挽留。傅蓉微拿出了自己的贴己前,还有早就准备好的一年四季衣裳,装了满满一箱子,命人雇了辆车,预先付了所有的银钱,送钟嬷嬷回乡。
钟嬷嬷嘱咐了很多事情,断断续续,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很久。
“姑娘身边一定要挑两个得力的人,彩珠和彩月肯定不行,叫牙婆来,挑个心性好,年纪小的,能养熟。”
“姑娘若真去了边关,少将军心思放在战事上,难免有时顾及不到姑娘。姑娘务必保重身体。”
“姑娘记得逢年过节,给姨娘烧点香火纸钱,姨娘一定会保佑姑娘一生平安喜乐。”
钟嬷嬷此去路程远,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可能终生不会再回馠都,她不识几个字,信也难有,也许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了。傅蓉微站在门前,目送车子消失在街角,彻底不见。她失去了最后一个娘家的牵挂。
到了回门的日子。
傅蓉微坐在镜前,左手一支素净的银钗,右手一支珠光璀璨的步摇,她捏在手里很久了,仍在犹豫。
姜煦看不过眼,一指那支华丽的步摇,道:“戴这个。”
傅蓉微将步摇簪进了发中。
车马慢慢悠悠的到了侯府门口。
朱红的正门打开,几个小厮合力搬开了门槛,马车径直走了进去,过了院子,才被牵住。傅蓉微走下马车,面前就是雅音堂的垂花门。
侯府的小厮请姜煦走另一条临廊,到前厅见平阳侯。
傅蓉微则回后院给母亲请安。
张氏今日打扮的尤其上心,有好些平常舍不得拿出来戴的首饰都堆在身上了。
饶是如此,傅蓉微往她面前一站,仍旧没落下风。
张氏看着也是一阵恍然。
傅蓉微身上少女的青涩的骄矜,说退就退了个一干二净,连点影子都捉不到了。她迈步走进来的时候,裙子两压着的银绦,纹丝不动,步摇上的宝珠熠熠生光,轻轻的颤着,洒下浅浅的光影,映着傅蓉微如珠似玉的面庞。
刚练完规矩匆匆赶到迎客的蓉珠见了这一幕,脱口而出:“三妹妹的仪态可真了不得。”
阖府如今也只有蓉珠能看清其中的门道,她学规矩时受过罪,挨过训,所以才知傅蓉微这两步走得有多么极致。
蓉珍守在张氏身旁,阴阳怪气道:“呵呵大姐姐练规矩快魔怔了吧。”
傅蓉微真是有日子没见着这个最糟心的蠢东西了。
一开口还是那么的不讨喜。
蓉珠最近在府中日子过的并不好,但她也不甚在意这些了。
蓉琅最后痴痴的说了一句:“三姐姐,你现在变得好不一样了啊。”
傅蓉微庄重地一笑:“哪里有变,我还是我,只不过冠姜家姓了而已。”
冠上了姜家姓,一切都不同了。傅蓉微把彩珠和彩月的卖身契还了回来,张氏都能忍住没发脾气,当面只是瞥了一眼,便命人将两个丫头带走了。
喝了一盏茶,蓉珍又挑衅问道:“三姐姐,是不是要马上收拾东西到边关去了?”
傅蓉微平静道:“是啊。”
蓉珍道:“那可真是苦了姐姐这一身细皮嫩肉了。”
傅蓉微道:“倒是真谈不上苦,北关如今战事平稳,极少伤亡,背靠华京,固若金汤。前些日子浮翠流丹主人送了我一幅瑞雪京畿图,馠都不常下雪,正好趁此机会去北地见识一番。”
浮翠流丹主人就是兖王。
兖王就是蓉珍心头扎得最深的一根刺。
蓉珍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就阴了。傅蓉微假装没注意到,闲聊说起:“二姐姐,听说你与柳家的喜事也将近了啊。”
蓉珠开口道:“是快了,听说柳家公子今年便要参与秋闱了,待他高中,正好双喜临门。”
府里人都知道那柳方旬不喜读书,喜欢舞枪弄棍,一心向武,到时能不能高中,谁也不敢打包票。假若不中,他就依然是个无名举子,一次落榜,便又是三年的等待。
蓉珍现在一听柳方旬的名字就觉得晦气,前个一怒之下还闹着把前院的柳树都砍了,傅蓉微今天回门一进雅音堂,便见了一根光秃秃的柳树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了。
傅蓉微今天回门,就是专程给在座各位添堵的,见她们的脸色都不好看,傅蓉微就觉得没白跑。
到用膳时,平阳侯和姜煦方才现身。
动筷前,平阳侯对傅蓉微简单嘱咐了几句,不外乎相夫教子用心持家之类的话。
一顿饭用完,傅蓉微和姜煦便告辞回府,路上,一道旨意拦下了他们的车,皇上宣姜煦进宫。
姜煦接了旨当场便换马前去皇宫。
傅蓉微独自回府,呆在卧房中,心一直悬着,根本无法说服自己放松。
御花园,皇上招呼姜煦到亭子里,赏玩一对雪白的小鸟,说是番邦刚进贡的东西。
姜煦陪着皇上逗了会鸟。
皇上慢悠悠开口:“你们家是时候该启程了。”
姜煦道:“是啊,一定要赶在冰雪封路之前回去。”
皇上道:“你的妻子可经得起长途劳累?”
姜煦道:“她自小长在深宅大院里,从未见过外头的天地,听说北地雪景一绝,正盼着去看呢。”
皇上笑了笑,道:“既然她愿意,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可毕竟一个女人家,关外太苦了,说起来你母亲的身体就是在怀你的时候,在北关拖垮了,你得吸取教训。”皇上对着天思量了片刻,道:“这样吧,等你新妇有孕时,你传一封私信给朕,到时候,朕派亲兵接她回都养胎,如何?”
皇上的这番决定,恐怕不止思量过一遍。
帝王之心,其实并不难猜。
皇上再疼宠姜煦,也得留下一条君臣底线。
姜煦道:“皇上安排甚好,臣谢皇上恩典。”
第62章
傅蓉微在房间里坐卧不安时, 袖手站在廊下,盯着墙角那一排牡丹发呆。
院子里太空了,姜煦是个不会养花的人, 泥土干裂,估计很长时间没浇过水了。
傅蓉微想清理一下,左右环顾一圈, 却发现身边已经无人可用了,彩珠和彩月送回了侯府, 钟嬷嬷回了老家, 她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傅蓉微找了个小厮跑腿, 请了个牙婆进府。
牙婆按照傅蓉微的吩咐, 带来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女孩。
牙婆奉承道:“都挑的模样性情好的, 家世绝对干净, 少夫人您瞧可有中意的?”
馠都的许多夫人喜欢给丈夫养通房。
牙婆见得太多了, 私以为这位新嫁少夫人也是如此,所以带来的女孩都是往那方面靠的。
傅蓉微顺手端了盘云片糕, 亲自递到几个女孩面前,道:“都是好孩子,尝尝我们家点心吧。”
于是女孩们一个个细嚼慢咽,柔情旖旎。
傅蓉微搁下盘子,对牙婆道:“您还是给挑几个能做事的人罢。”
牙婆方知会错了意,抬起给了自己一下:“哎哟瞧我这事办的, 真是……少夫人莫见怪,您且等等, 我马上重新挑了人送来。”
牙婆风风火火去了又来, 姜煦依然没回,又一排女孩站在院子。
傅蓉微简单问了几句话, 留下了两个女孩,一个机灵活泼,一个沉稳少言。
傅蓉微给活泼的那个起名叫迎春,另一个少言的叫桔梗。她们二人的家世差不多,都是因父母早逝无人可依,投奔亲戚却被卖了。
姜煦回到院子时,傅蓉微已经给两个女孩换了新衣裳,亲自教她们认字。
姜煦疑惑了一下:“哪来的孩子?”
傅蓉微道:“刚买进府的,侯府带来的陪嫁心太高我用不起,已打发回去了。”说完,她对两个孩子吩咐道:“叫人。”
迎春和桔梗一左一右站好,齐声道:“少将军。”
傅蓉微说:“很懂事,也讨喜,我打算慢慢教。”
姜煦看着两个女孩单薄的身体,道:“能受得了奔波劳苦吗?”
“能的。“”我们不怕吃苦。”
傅蓉微听了这话,慢慢站起身:“皇上允了?”
姜煦点头,放松的笑了,神情十分生动。
傅蓉微攒了一肚子的疑问。
皇上为何轻易允准?他居心真的单纯吗?
也许他们商定了别的条件?姜煦为此又做了另一种妥协?
可她想的越多,越像坠入了一张密密匝匝的网,勒住了她的咽喉,逼得她几欲窒息。
姜煦托了一下她的手,将她拉回到现实中,问道:“你怎么了?”
傅蓉微对上他那双探究又担忧的眼神,冰凉的指尖重新有了温度。
她是困在笼中的鸟,但他不是。
傅蓉微望着姜煦那张年轻的脸,出自本能地想挣扎着,要从网中脱离出来。
“跟我来。”姜煦带她进屋,把门踢上,道:“你想到了什么?”
傅蓉微说:“怔了一会神,没事。”
她从未出过远门,想要收拾行李,望着满满的柜子,又不知该从何入手。
姜煦道:“能带的都可以装上,我给你准备了车。”
时间宽裕,行军速度可放缓,女眷都可以坐车。
正该是迎春和桔梗长眼色的时候,两个女孩搬动了一抬箱子,开始默默整理四季衣裳。
当姜家回关外的消息传遍了朝野时,傅蓉微正在城郊与姜煦一起跑马。
银杏的叶子刚刚开始泛黄,傅蓉微从林中经过,慢悠悠的,肩头挂了几片黄灿灿的叶子。
她的马术进步神速,已经可以独自驭马了,姜煦骑着他的照夜玉狮子,始终随在傅蓉微身后不远。
成婚半月余,他们到现在依然没有真正圆房,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日日耳鬓厮磨,同榻而眠,鸳鸯共枕,竟然还未溃败。
但细想也不奇怪。
洞房花烛夜时,有酒助兴都无事发生,更何况过去了这么多时日,两个人的心情都冷了下来,傅蓉微每夜入睡又总是穿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春光,想有点什么也不容易。
今日是他们最后一次在馠都玩乐,姜家定在明日一早启程。
他们一前一后从枫叶林中钻出来,傅蓉微脸上的笑,在见到前方拦路之人时,骤然间消散了。
萧磐似乎是专门等在这里。
姜煦的玉狮子抛了一下蹄子,发出一声沉重的鼻息。
萧磐一笑:“傅三姑娘,可让真让在下好等。”
傅蓉微一脸冷漠道:“王爷,您的称呼错了。”
萧磐一步一步地靠近,道:“一个称呼而已,不重要,三姑娘,听说你马上要启程去北边了,恭喜得偿所愿。”
傅蓉微不喜欢与他多说废话,脸转向一侧,道:“王爷在这立等我做什么呢?”
“三姑娘大婚那日,本王一时疏忽,忘了贺礼这回事,毕竟相识一场,这礼若是不补上,本王寝食难安。”萧磐站定在傅蓉微面前,伸手拉住了她的马缰。
幸亏她的小红马格外温驯,才没受惊将她甩下来。
萧磐想让傅蓉微下马。
傅蓉微只好遂了他的意。
萧磐回身一指他的马车,说:“看,我找了全馠都最顶级的工匠,日夜赶工,才将这车做好,无比平稳,宽敞舒适,最适合跋涉赶路,你此去北关,一定用得上。”
傅蓉微望过去,瞧见那车窗上都镶金嵌宝,透着浓浓的华贵之气。傅蓉微虽没有出远门的经验,但也不是傻,北上越偏僻的地方,山匪越肆虐,遏制不住,这样高调的马车,是唯恐她不够扎眼,叫嚣着让山匪来劫。
姜煦冷笑了一声,伸手摸向马鞍,勾下了随身的弓,马饰上挂着箭囊,他腾空而起,踩在鞍上,拈弓搭箭,对准了那辆价值不菲的马车。
萧磐听到身后风声不对,回忘了一眼,面露惊悚:“姜煦,你要干什么?!”
姜煦的弓如满月,冷着脸,一箭射出,萧磐身形瞬动,也没能追上那流星飒沓的羽箭。
一箭裂石,贯透了马车,从另一侧射出,去势不减,直到钉入了百米开外的那棵柳树上。
萧磐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怒火也迟了片刻才跟上。
“姜煦!你发什么疯?!”
他为造这么一辆稀世的马车,可谓是耗了不少心力,姜煦一箭下去,付诸东流。
姜煦收了弓背在肩上,仍旧踩着马鞍,居高临下,道:“绣花枕头不中用啊,王爷,改日得闲请您见识一下我们军中的马车,内壁嵌了整面精钢,别说是普通的弓箭,就算是火弩一时半会也穿不破。”
萧磐准备的车又容易被抢,还防不住弓箭,北上的路多凶险,自然不是首选。
姜煦在马背上坐好。
傅蓉微目光落在他飞扬的头发上。
能把萧磐给气炸了肺,她发现姜煦这个人,有点邪性在身上。
姜煦朝傅蓉微伸出手,傅蓉微毫不犹豫将自己交给了他,姜煦把她拉上马,坐在身前,玉狮子的雪蹄一扬,猛地窜了出去。
姜煦回头吹了声口哨。
傅蓉微的小红马得了主人的令,挣脱了萧磐的控制,奋力跟了上来。
姜煦一路驰骋到了城门口才停下来。
到了馠都城便不允许纵马了。
姜煦倾了一下脖子,见傅蓉微的头发已散了大半,于是伸手帮她都拢在身后。
傅蓉微今日出门骑马游玩,穿着一身劲装,发髻用一根蛇形的银簪简单挽起,姜煦借着位置的方便,一勾手就把她的簪子取了下来,他自以为然的摆弄了一阵子,结果越弄越乱,如瀑的青丝在他手里跑来跑去,就是不肯听话的挽在一起。
傅蓉微眼里含笑。
等身后的动作终于停了,她伸手悬在肩头,掌心朝上。
姜煦将簪子放进她手中。
傅蓉微道:“箭玩的不错,一根小小的簪子你驯服不了?”
姜煦没说话 。
傅蓉微左手探进了发中,玉腕也露出一截,几下就将所有的头发缠在手上,挽至头顶,拢成了一个灵蛇髻,发簪斜着插了进去,只露了一颗精致圆润的蛇头点缀在发中。
傅蓉微的后脖颈全部露出,感受到了姜煦吐息的温度。傅蓉微道:“只教你一次。”
姜煦顾不得闹市禁马的说法了,过了城门,专挑沿着城根的僻静小路走,很快就绕路奔到了将军府的后门。姜煦扣紧了傅蓉微的手,直奔自己房间。
傅蓉微被按在妆镜前,还在止不住的喘息。
姜煦再一次拔掉了她的银簪,然后双手捧住了她的头发。
傅蓉微对着铜镜,看见了姜煦专注的眉眼,也看见了自己此时风情凌乱的模样。
太不体面了。
可是管他呢,这里是将军府,不是在宫里。
姜煦试了两次没能做成样子。
傅蓉微想起了自己幼年时第一次学挽发的时候。
她在侯府没有贴身的丫鬟,像其他几位姐妹,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每天晨起无数丫鬟婆子围着伺候,将一切衣饰打扮准备的妥帖无比。
傅蓉微身边只有花姨娘和钟嬷嬷。
钟嬷嬷不擅长这些,挽起来的花苞总是松松散散,稍微跑几步就乱了。花姨娘倒是梳的一手好头,哪怕只用一根木簪,也能将她打扮的精致漂亮。
傅蓉微第一次挽发,是在十二岁,她两只手都举酸了,拆了一次又一次,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做到自己满意。
姜煦比她笨。
傅蓉微等了他一个时辰,他依然在盯着傅蓉微散了满肩的头发愁着。
——“再教我一次。”姜煦很理直气壮地开口。
第63章
傅蓉微敛神道:“原来少将军也有学不明白的时候啊。”
“我学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姜煦用手背轻扫着她的头发, 道:“你从头教我好不好?”
傅蓉微欣然答应:“好啊。”
能不能学会也就最后一次了。
她把自己的手探进了头发中,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都十分的缓慢细致。
姜煦学完这一遍, 便没有机会动手再试了。将军和夫人听说他们二人回府了,派了人来请。
傅蓉微把姜煦推出去,招呼桔梗拿来衣裳, 又填了几分颜色,对姜煦道:“走吧。”
路上, 傅蓉微道:“萧磐那个人睚眦必报, 今日我们给了他难堪, 他必定记恨在心。”
姜煦道:“即使不给他难堪, 我与他也早已水火不相容了, 无非是把脸皮撕得更彻底一些, 不用担心, 我会应对。”他说:“我受不了他看向你的眼神,不怀好意。”
傅蓉微摇了摇头, 喃喃道:“他这个人……当真是怪。”
到了前院见了大将军和夫人。
姜长缨面色有些凝重,他是个杀伐果决的人,见了面第一句话直接说正事:“原定两天后启程,你们的安排不动,我带着副官先行一步,今夜就走。”
姜煦立刻问道:“边关出事了?”
姜长缨点头:“是出了点事, 但与北狄无关,是匪患。”他拍了拍姜煦的肩膀, 道:“好孩子, 长大了,保护好家里人。”
姜煦道:“爹放心。”
姜长缨做了决定, 连晚膳都没用,天色刚一暗下,便动身前去营中,点了一队亲兵上路。
家中便只剩下母子媳妇三人了。
姜煦追着姜长缨送了一程。
姜夫人则在家里点了灯,与傅蓉微夜谈。
“我们不上前线,随军的家眷全都安置在华京,我们在城里也有一座院子,他们男人去军营,我们退守在城里。”
傅蓉微单凭自己的想象,描绘不出华京的样子,她问:“母亲,华京是个怎样的地方?”
姜夫人道:“华京是一座边城,是距离关外最近的城池,一旦边关破了,华京是直面匪寇的第一座城,华京若是失守,往南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便要被铁蹄践踏了。”
华京也并非固若金汤,那里相对关外能稍好一些,但也随时随地有可能被战火侵袭。
姜夫人看着傅蓉微,笑了笑,说:“好孩子,你既嫁了我姜家,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姜家人,需时刻有竭诚尽节的觉悟。”
傅蓉微道:“那是自然,我与父亲母亲……还有阿煦,共进共退。”
姜煦送父亲出了城,又纵马而回。
姜夫人见儿子回来了,不再留傅蓉微说话,让姜煦把媳妇带回去,珍惜最后两日的安稳。
傅蓉微回房间洗漱沐浴完,湿着头发坐在妆镜前,桔梗拿着毛巾,帮她拧干头发。傅蓉微不喜欢身边的人多话,所以到了晚上,用桔梗比较多。
桔梗是个拒了嘴的闷葫芦。
傅蓉微问一句,她答一句。傅蓉微若是不问,她就一个字也不说。
姜煦先她一步洗好了,男人天生火力旺盛,头发都快干透了,他靠在花帐里,垫高了枕头,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什么。
傅蓉微头发干的差不多了,挥了挥手,示意桔梗退下。她踩着鞋,来到床边,伸手拨开了床帐,低头俯视着姜煦的脸,平静地问道:“阿煦,你想要一个孩子吗?”
姜煦屈起一条腿,慢慢坐了起来,他们的床榻有些矮,姜煦坐起来,也要抬头才能直视傅蓉微的双眼。
傅蓉微等着他的回答。
姜煦莫名哑了嗓子,坦诚回答道:“想,但不能是现在,你明白的吧。”
傅蓉微好似明白,又好似不明白,心中隔了一层阴影绰绰的纱,有猜测,却不明了。
姜煦伸出手,轻碰了碰傅蓉微的腰腹,道:“孩子才是困死你的牢笼,你若是现在孕子,便哪也去不得。”
傅蓉微握住姜煦的手,坐在他旁边,望着他:“所以这是皇上真正的意思?”
姜煦沉默着点了点头。
假使傅蓉微怀孕,她和她腹中胎儿,就必须要留都为质。
这么一说明白,大婚那夜,姜煦的反常忽然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傅蓉微当然不肯屈服于这样的算计,她释然一笑,道:“咱们的皇上啊……”
……到底还是不够狠绝。
后半句话,傅蓉微没有说出声。
说仁慈,不肯一仁到底。
说狠,又纠结着下不了手。
傅蓉微道:“皇上对你其实不错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从前有渊源?”
姜煦道:“我七岁时,回馠都,呆了两年。”
傅蓉微道:“我知道,这件事,你好像说过。”
姜煦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他说的很慢,因为时间相隔太久,细算两辈子也有几十年了,很多事情像是水中模糊的倒影,他要潜进去,拨开浑水,才能再次触及到。
“皇上只留了我自己一人在都城,母亲本想陪我,却没有被允准,父亲母亲都回了关外,我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府中很难让人放心,皇上便将我接到了宫里。”
姜煦是在宫里度过了那两年。
“皇上那时正年轻呢,我不知道他把我当成了什么,将我带进了朝晖殿里住着,见我闲着无聊,经常会宣朝上的大儒进宫教我读书。”
姜家武将出身,在读书一事上,没那么重视。姜煦在边境,开蒙认字就比寻常读书要晚一些时日,再加之身边无师父敦促,所以,课业一塌糊涂。
“我小时候是个很乖的孩子,母亲离都前抱着我哭了整完,一句一字的嘱咐我照顾好自己,听皇上的话,我都做到了。皇上让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皇上不想看我骑马射箭,我就彻底不再碰那些东西。”
他在宫里都快被养成一只断爪的猫了。
“转机在两年后的秋猎。我九岁,两年间,皇上娶了妻,立了后,宫中后妃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但一个死婴,一个意外夭折,都没能活下来。秋猎上,皇上心情苦闷,身上总沾着酒气,有人给皇上献了一匹烈马,几十个汉子都降不住,皇上醉意朦胧,当场赐给我了。”
傅蓉微猜到了:“你驯服了那匹马。”
姜煦说:“是的。”
当年只有九岁的姜煦,圈在宫里养了几年,日日诵读经书,马和弓都抛了,所有人都以为这只姜家的小豹子已被磨平了利爪,但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出手,便是风华慑人。
“皇上沉默了很久,记得他的神情很复杂,回宫后,皇上给了我一块石头,让我用一个月的时间磨平。”姜煦道:“不用一个月,我就磨平了石头的棱角,把它圆圆润润的交给皇上。皇上拿起石头,问了我一句话。”
傅蓉微见他停了,急于知晓答案,追问:“他问了你什么?”
姜煦思索着,道:“皇上问我,石头坚硬,磨平它的棱角只需不到一个月。如果要磨平一个人的棱角,需要多久?”
姜煦当时的回答是——
“我告诉皇上,人与石头不同,石头是死的、硬的,人是活的、软的,石头的棱角会被磨平消失,但人不会。人的棱角永远存在,要么长在外面,扎向别人,要么长在里面,刺向自己。”
……
傅蓉微也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心神震撼。
那是九岁时的姜煦。
那一年立冬前,皇上将他送回了边关,把不肯屈服的小豹子送回了他的父母身边。
难怪皇上赐他表字良夜。
皇上是真的在他身上寄托过一线希望。
傅蓉微用手掌贴在他的心口处,道:“那你现在的刺是长向哪里?刺伤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其实他们彼此都已经千疮百孔,浑身的刺最后都是倒着长进自己肉里的。
姜煦换了口气,捉住了她的手,道:“刺向萧磐吧,我总有一日,我要回来收拾他的。”
傅蓉微失笑,倒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她说:“我与你同去同归。”
他们夜里并肩躺在同一只枕上,傅蓉微今天睡前,没拢头发,就任由那缎子一样的青丝散在枕上,随着她的动作,往姜煦那头涌去。
姜煦手指尖发痒,忍不住动手抓了一把,放在鼻前,嗅到了浅浅的桂花香。
傅蓉微纵容着他的小动作,假装没发现。
姜煦挑起一缕自己的头发,与她打了个结,但傅蓉微的发实在太顺,像握不住的水,哪怕是打成死结,也能自己滑走。
红烛仍亮着。
姜煦玩的不亦乐乎。
傅蓉微忍不住起身,拿了一把铜剪回到榻上,姜煦惊了一下,往后躲了一下。傅蓉微追上榻,剪了一缕他的头发,然后又同样绞了自己一截。
傅蓉微手指灵巧,取了两根红绳加进去,将两人的头发打成了一个同心结。
这一次,因为有了红绳,所以系得很紧,散不了。傅蓉微把头发装进了随身的荷包中,缝死,塞进自己这边的枕头下,吹熄了灯烛,背对着姜煦,淡淡了说了声:“睡吧。”
姜煦在黑暗里把眼睛瞪得溜圆。
直到傅蓉微呼吸平稳均匀,他支起了一半身子,越过了傅蓉微的身体,将单薄的她罩在双臂中,另一只手探到她那边的枕下,摸到了荷包,干脆利落的收走了。
傅蓉微次日清晨睁开眼时,姜煦还未醒,她动了动手指,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枕下的荷包。
果然不见了。
姜煦在她有动作的时候,就已惊醒,他没睁眼,察觉到傅蓉微起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冰凉柔软的手指滑过他的下颌,转瞬便溜远了。
第64章
嫁进将军府半个多月的顺心顺意, 让傅蓉微意识到——姜煦求娶她,可能真的只是因为相中了。
少年心动而不自知,却凭借本能伸手抓住了她。
到了出发那日, 傅蓉微清晨睁眼,身边已经空了,但是傅蓉微仍能察觉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 她侧了一下身子,抬手拨开了石榴花帐。
晨曦照进了屋里, 姜煦站在窗前, 换上了他的白铠, 眉眼间仿佛也覆了一层霜雪, 正静静看着她。
傅蓉微的心跳声灌进了她自己的耳朵, 震耳欲聋。
“醒了?”姜煦似乎是笑了, 但是面上的冰冷太重, 那一丝暖意还未透出来,便已经消失了。
傅蓉微以为自己起晚了, 道:“怎么不早点叫我?”
姜煦道:“不晚,时间还充裕。”
傅蓉微掀了锦被起身,姜煦把门外的迎春和桔梗叫进屋服侍。
迎春和桔梗经过姜煦身边时,连头都没敢抬,脸憋得通红,手下做事都没了章法, 迎春魂不守舍,差点打翻了她漱口的茶。
姜煦则靠在屏风旁边, 直勾勾盯着。
迎春第二次递上茶, 手仍旧是抖的。
傅蓉微无奈,转头对姜煦道:“你先出去等。”
姜煦不解, 但也没问究竟,听话地退了出去。
傅蓉微问道:“你们俩在怕什么?”
桔梗不大爱说话,每次她们两个在一起时,都是迎春来说。“刚刚少夫人还没醒的时候,少将军在院子里舞了一套枪法,锐气逼人,我们实在是……又害怕又叹服。”
姜煦的功夫必然不是什么花拳绣脚,他那杆银枪,是战场上真正饮过血的。
傅蓉微道:“那你俩可饱眼福了,我都还没见过呢!”
迎春嘴皮子甜:“少将军是不忍搅扰少夫人的好梦,多体贴呀。再说,少夫人与少将军两情相依,来日方长,以后一定有机会见到的。”
桔梗在这个时候郑重插了一句:“迎春说得极对!”
傅蓉微笑了。
出了门,傅蓉微一眼就见到了院子里的银月枪,枪身有一截插在地里,微微倾斜着,姜煦站在爱枪旁边,几乎要与枪一样高了。
傅蓉微走到他背后,仰头端量,姜煦现在的个子已经比她高出一头多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蹿几公分。傅蓉微试图回想上一世有关他的记忆,发现,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她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坐着,唯一的一次平视,是临死时。
竟是不知加冠后的他到底长了多高。
不过,已经这个年纪了,也不会长得更离谱。
傅蓉微摸了摸他的臂缚,厚重的精钢上雕着虎狮怒目,触手冰凉坚硬。
姜煦一回身,傅蓉微的手便摸空了。姜煦问道:“爹送你的匕首呢?”
傅蓉微道:“收在箱子里。”
姜煦道:“找出来,随身带着。”
迎春和桔梗听了这话,不必等傅蓉微的吩咐,便自觉进屋找去了。
第一次清晰的见到姜煦这个样子,傅蓉微根本挪不开眼。
姜煦换了身皮,好似换了个人,那一双眼睛给人的感觉也变了,以前是澄澈清亮,是一汪春水,现在则透着浓浓的疏离,像淡漠的琉璃珠子。
姜煦开口:“你怎么了?”
傅蓉微又摸了摸他前胸的甲,说:“你这一身战甲,万一从里面透出血就不好看了。”
姜煦看着她,道:“轻易不会。”
傅蓉微手搭着的那个地方,衣襟里藏着一个荷包,里面是两个人的结发。
姜煦胸口的起伏莫名不受控制。
这时,迎春将匕首递了上来。
傅蓉微接过,正打算挂在腰间,姜煦却出手一拦,道:“莫急,我先教你一招防身。”
他握着傅蓉微的手,拔出匕首,然后缓缓转身,引着傅蓉微将匕首的锋刃贴在他的颈侧。
那么脆弱的地方,傅蓉微手开始颤抖。
姜煦道:“如果有人像这样从身后挟持你,不要怕……”他捏了捏傅蓉微的手,以作安抚,然后松开,虎口擦着傅蓉微的臂膀,滑到了手肘周围,找准了一个点,拇指用力按下去,并顺势钳住她的胳膊外翻。
傅蓉微只觉得手臂一阵麻痛,几乎要失去了知觉,当啷一声,匕首落地,她软下身子,眼前一恍,姜煦的手指已点在了她的喉前。
姜煦道:“假如你身上有幸留了刀,不要手软,割断他的喉咙。”
傅蓉微扶住酸痛的手臂。
姜煦捡起匕首,亲手挂在她腰间,然后帮她揉捏着刚刚按痛的地方。
傅蓉微:“我明白了,但是这个位置,我找不准。”
姜煦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手臂上,摸到了肘下的那一点,按了下去,说:“就是这里。”
傅蓉微用劲也不小,但姜煦却面不改色。傅蓉微问:“你不疼吗?”
姜煦道:“疼尚可强忍,但酸麻是无法对抗的,掐准了位置和力道,对方的手一定会软。这一招通常用不到,除非万不得已。”
傅蓉微点头:“我记住了。”
姜煦:“平日里练得多,到时位置找得便更准。”
傅蓉微道:“我会常常练习的。”
时候差不多了,傅蓉微和姜煦结伴到正堂。
姜夫人早已在门口等着了。
傅蓉微跟着姜夫人登上了马车,她一扶马车的侧壁,便知那日姜煦所言不虚。
姜家的马车侧壁嵌了精钢,堪称刀枪不入,但也正因为此,马车格外沉,行走吃力,用了两驾,而且途中还要勤换马才行。
她们随身带的服侍丫鬟乘坐另一辆同样的马车。
而所有的行李都和粮草堆在一起。
财不如命值钱。
傅蓉微坐下之后,道:“瞧这马车造成这样,想必此去一路凶险颇多。”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姜夫人笑着赞了一句,道:“早些年,我年轻的时候,有一回随将军奔赴边关,路上遇了埋伏,马车防不住箭,即使有将军护着,我也受了点小伤。自那以后,将军在马车上下了大功夫,熔铸了不同分量的精钢,试了又改,改了又试,不厌其烦弄了好多回,才造出这样的车,既不影响正常的行军速度,又能防刀箭。”
说着,姜夫人挽起了自己的袖子,一直卷到了肩头,傅蓉微才看见她肩窝里的一处陈年伤疤,姜夫人侧着身,后背也有一处伤,那一箭贯透了她的身体。
“母亲。”傅蓉微帮她挽下袖子,道:“边关既如此凶险,母亲为何不选择留在馠都呢?”
“因为舍不得啊……”姜夫人悠悠道:“我丈夫在战场上生死未卜,我在馠都也是提心吊胆,倒不如与他同在一处,反正我们这一生,是生死与共的,我想在他身边。”
傅蓉微神情有些怔愣。
姜夫人了然道:“你娘家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些,你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笃定的夫妻之情吧。”
是的,从未见过,甚至都不敢相信它真的存在于世。
外面套好了马,轱辘辘出了府,上了路。
傅蓉微推窗向外看,四处张望,没见到姜煦的身影。
姜夫人道:“别找了,他骑马在最前面,他一回头能见着我们,我们难以看见他。”
傅蓉微悻悻缩回了座位,将窗户关好。
姜夫人道:“你既知边关凶险,怎么也义无反顾跟着来了?”
傅蓉微仔细想了想,说了和她一样的话:“舍不得啊……”
她选择去北关的最关键原因,并非是所谓附庸风雅的雪景。
是因为姜煦在那里。
去他所在的地方,吹他所吹过的风,见他所见过的月亮。
她心底里,就是这样简单的想法。
跋山涉水的艰苦非常人所能想象,只有经历过了才懂其中的不容易。
傅蓉微撑了三天,等到第四天的时候,就是强打精神的醒着了。
歇息时,姜煦来看了她们一眼。
傅蓉微正闭目养神,感到有人在拨弄她颊边的头发,敏锐地睁开了眼,姜煦跪坐在车里。
姜夫人披了件衣裳,道:“你们小夫妻说说话吧,车里太憋闷,我去外面透口气。”
她故意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姜煦道:“你这几天一直睡不好?”
傅蓉微不想显得自己娇气,咬牙硬抗:“头一回,难免不适应,慢慢就好了。”
姜煦摇了摇头,道:“你警惕心太强,而且一向眠浅,这样下去不行,我已经派人去附近的城镇配药了,你服用些安神的药丸,晚上能睡得安稳些。”
傅蓉微皱眉:“服了安神药,那可就睡不醒了,会误事的吧。”
姜煦道:“不准误事那是针对我们的军令,对你和娘不好使,更何况,万一有什么,你们即便是醒着,能做的也有限,好好睡吧,你照顾好自己,我才能放心。”
再次启程之前,姜煦送了药来。
是一个小瓷葫芦的药丸。
姜夫人点头示意:“吃了药,睡一会,养足精神,别折腾自己。”
傅蓉微服了药,等车走到平稳的大路上时,躺下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再醒来,已是深夜,四周静悄悄的,姜夫人呼吸均匀,也陷入了深眠。
傅蓉微睡了个神清气爽,悄悄将车门推开了一条缝,怕吵醒姜夫人,仗着自己身形单薄,硬是从那窄窄一条缝中挤了出来,轻手轻脚的,没发出一点声音。
夜里负责放哨的巡兵立刻注意到了她,远远的举高了灯,照了一下。
他们扎营在一处树林中,傅蓉微脚下踩着厚厚的枯叶,抬头看树梢已经没剩几片叶子了,光秃秃的,夜空一览无遗,薄纱一样的云飘在天上,月亮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傅蓉微出神的看了一会儿,那个巡逻兵提灯走来,在她面前躬身行礼,道:“见过少夫人,少将军请您到前面营中相见。”
傅蓉微望向前面,黑漆漆的。
巡逻兵不能擅离职守,他将自己的油灯递给她,说:“一直往前走,别看两边,地上留了记号,前面稍大一些的营帐就是少将军歇的地方,里头亮着灯呢。”
傅蓉微接过了灯,独自往前走去。
一路上,黑色的营帐看似布置随便,但走在其中,极容易迷失方向,想必是围成了某种阵,她要时不时停下,仔细寻地上的记号,才能保证方向准确。
很快见到了亮灯的营帐,确实比旁的更大一些。
帐前一个人站在那里,正等着她。
姜煦身上的银铠哪怕夜里也是一丝不苟,穿戴整齐。
他望着她:“你来啦。”
傅蓉微道:“你还没休息?”
姜煦道:“我守着阵眼,一步不能离,只能委屈你自己找过来,一路上害怕吗?”
第65章
“没什么可怕的。”傅蓉微满不在乎的说了一句。
宫里的巷子更黑更静, 高高的红墙遮天蔽日,见不到星星也见不到月亮,每一寸砖都浸染了鲜血, 夜风呜咽时像是冤魂在哭嚎。
那样孤寂难熬的日日夜夜都熬过来了,如今听着林中虫鸣声都觉得可爱。
傅蓉微走到姜煦面前。
姜煦揽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到我帐里休息一会儿, 比车里能宽敞些。”
傅蓉微被他推进了营帐里,转身却见姜煦停在外面, 并不进来。傅蓉微问道:“那你呢?”
姜煦道:“我守夜到丑时。”
傅蓉微独自进帐躺了一会儿, 睡了一整天的她, 现在无比清醒, 毫无睡意。姜煦的床虽然宽敞, 但过于简陋坚硬, 像躺在石头上。
直到后半夜, 外面的夜间巡防换了一拨人,尽管他们的脚步非常轻, 傅蓉微还是听到了动静。
姜煦进帐躺在她身边,昏暗中见她睁着眼睛,一片清明,他从怀里摸出了药。
傅蓉微哭笑不得,哪有这么喂药的,一天三顿当饭吃, 她道:“别给我吃药,我就快睡了。”
姜煦停住了动作。
傅蓉微闭上眼睛, 感觉一张薄毯轻轻落在身上。傅蓉微睡不着, 越躺越清醒,越清醒, 心里挂念的事情就越泛滥。
她上一世依附权势而活,宫里手握权柄的人是皇上,体贴顺意已成为她烙在脸上的面具,傅蓉微不晓得原来摘取一个人的真心也可以如此轻易。
这份珍贵的心意捧在手中,令她忽然生出了一点无措的意味。
傅蓉微此刻虽然懵懂,但也意识到,对待姜煦不能像对待皇上一样。
姜煦理应配得上更好的。
姜煦休息了两个时辰,醒来推了推傅蓉微,傅蓉微懒懒的睁开眼睛,假装刚醒不久,姜煦用毯子裹着她,拢进怀里,脚不沾地一路疾行,送她回到马车里。
姜夫人正常安睡到启程时,原本并未察觉傅蓉微夜里悄悄离开,但车里多了一张狐狸毛的薄毯很显眼。姜夫人眼神一定,什么都明白了,却没有多说一句话。
行军第十天,他们已经靠近了北关,傅蓉微在夜里已经能感受到肃杀的风。
不过她与姜煦再没有偷偷会过面。
‘天色刚暗下去的时候,月亮黯淡的挂在天上,日头的余光在天际晕染出一片赤霞,傅蓉微就站在车旁,望着那群山掩映下的最后的余晖,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
姜夫人喝了口热水,说:“那座山叫佛落顶。”
傅蓉微重复了一遍:“佛落顶?”
姜夫人笑了笑:“山上的人说早年曾有佛光降临山顶,所以才得了这个名……等明天我们越过了那座山,往前再走半日便是华京。咱们娘来就停在华京,他们赴往边关驻营。”
姜煦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朝这边走来。
傅蓉微望着他那依然一尘不染的白铠,心里纳罕,他怎么一点都不见脏呢?
姜煦来到她们面前,先向姜夫人请了安,道:“母亲,父亲留了斥候在此地等我,军情有变,父亲已孤身深入敌营,军令命我前去佛落顶接应。”
他的神情冷静,不见任何慌乱,仿佛不是在说军情急报,而是在说一件平凡至极的家常事,以至于傅蓉微用了半刻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姜大将军现在情形不妙。
傅蓉微不知此情形该如何面对,于是安静地观察。
姜夫人手指一颤,心已经不安了,她握住姜煦的手臂,道:”军令如山,莫要耽搁,你去吧。“
姜煦看了傅蓉微一眼,转身离开。
傅蓉微目送他的背影融入了夜色中。
姜煦此行不能声势,只点了一小队精锐,其余人原地扎营,等待消息。
趁着夜色,一队轻骑在马蹄上裹了棉布,走一侧偏僻的山路,悄悄潜入了佛落顶。
如果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姜大将军和姜煦都不会有事的,他门的功名都还在后头,等再过几年,姜长缨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官至镇北大帅,姜煦在加冠之年时,也会被人称呼一声少帅。
马车里,姜夫人跪坐在中央,双手合十无言祈求。
傅蓉微也学着她的样子,跪坐在旁边,问道:“母亲求的是何方神佛。”
姜夫人闭着眼,淡然回答:“神佛大概是没用的,我求的是姜家祖上,请前辈们的在天之灵庇佑。”
听起来确实比神佛更靠谱些。
傅蓉微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脑子里却一片空茫茫,像是陷进了虚无中,她放任自己沉溺在其中,然后见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姜煦。
但却是一个浑身是血,骨肉嶙峋的姜煦。
是曾入梦向傅蓉微复命的那个姜煦。
傅蓉微一个激灵,惊醒了。
夜深了,巡逻的士兵见马车里灯仍然亮着,来劝她们休息。
姜夫人示意熄灯。
灯灭了,她们呆在黑暗中,姜夫人拖过那条狐狸毛的薄毯,搭在傅蓉微的身上,道:“这都是常见的事了,多遇见几回就习惯了,好好休息,会没事的。”
傅蓉微轻轻的“嗯”了一声。
姜煦夜里奔上了佛落顶,第一件事便是找姜长缨会和。
姜长缨当初决定带兵先行一步,其实是一脚踏进了一个圈套。
他门在馠都收到的情报是,边关附近匪患猖獗,劫掠了好几个村庄。
姜长缨行至佛落顶,与此地的山匪碰上了,才发现事情不简单。
根据姜长缨留下的消息,佛落顶的山匪囤积了大量的兵器和火药,甚至在山下到处抓铁匠,他们还在山里建起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军械厂。
这事可就大了。
山匪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在地处边关的位置,他们所囤积的兵器和火药,是打算用在谁身上?
姜长缨是绝不能坐视不理。
守在此地斥候将这几日的情形,事无巨细的回报给了姜煦。
佛落顶的山匪头子姓梁,单名一个雄字,梁雄。
姜长缨到了佛落顶附近并没有急于行动,而是耐心勘探了两日,才做出谋划。姜长缨是正经向山上递了拜帖,被梁雄请上山做客的。
时间正是今夜。
姜煦在抵达佛落顶山脚之前,姜长缨已先一步前去虎穴刺探了。
姜长缨的计划也很明确,今夜行动,由他在宴席上拖住山匪,姜煦带人抄了他们家的老巢。
一窝不成器的山匪怎么可能与朝廷的军队抗衡,随便动动手指头,铁骑压过来,也就足够掀了他们的家里。
但其中有两层顾虑,令姜长缨未能妄动。
一是,山上藏着的铁匠都是被劫的平民百姓,也是山匪门握在手里的人质。
二是,山上囤积的火药量大,足以炸翻一整座山,一旦山匪们见状不妙,被逼上绝路,点燃火药同归于尽,到那时情况将无比惨烈。
姜长缨给姜煦的命令,就是先找到囤积兵器火药的地方,确保守住,不能有意外,其次,才能放开手脚收拾这帮山猴子。
姜煦骑马在山林中穿行。
他在军中是专做这个的,他用兵爱走险招,擅长奔袭用阵,刺探刺杀是他最拿手的本事。
姜煦既然上了山,别说是一个军械厂,哪怕就是老鼠洞,也不会漏下一个。
山匪的老窝里,正歌舞升平。
姜长缨带了人来,但不多,双方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姜长缨没有翻脸,梁雄也没拦着他的人跟上山,毕竟来的人不多,瞧着也掀不起浪。
匪窝里还有女人,想来都是从村子里抢来的,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带着一身的伤,满脸是泪的在一群男人面前扭动着腰肢讨好。
姜长缨皱眉很不高兴。
梁雄可不在意他的脸色,他越不高兴,梁雄就越得意。
三碗米酒佳酿下肚。
梁雄的络腮胡上也沾了酒,抓过一个女人,在她的肚兜上擦干了脸,对姜长缨道:“大将军可是稀客,来就来呗,还专门递上拜帖,我等草寇可是受宠若惊啊,大将军如此客气,想必今日是来交朋友的了。”
姜长缨道:“能不能交成朋友,还得看今夜能不能聊得来,梁兄,听说你现在可是家大业大,囤了不少的精兵良将啊。”
梁雄又自己干了一碗酒,低头嘿嘿一笑:“都是闹着玩的,怎么还把您给惊动了呢。”
姜长缨道:“当然是不安心啊,佛落顶可是个好地方,进可攻,退可守,往前是华京城和我的军队,往后则是中原大地。您这爪子长出来了,是想往哪抓啊?”
梁雄道:“烽火狼烟,乱世里,谁还不是为了自己啊,闲着没事我去抓人家干嘛。谁给给我钱,我就请谁上桌喝酒,谁能给我命,我就跟他拜把子兄弟。大将军,您今儿打算交我梁雄这个朋友吗?”
姜长缨倏地抬眼:“当然。”
可他的神情可实在算不上友好,荒腔走板的歌舞也都知趣的停了,女人们吓软了身体,手脚并用的往外爬。
一时之间,厅堂里已经一触即发。
第66章
梁雄毫无畏惧, 他在佛落顶扎根十多年了,佛落顶虽然靠近北关了,但还属于冀州的范围内。梁雄之所以能将山头做大, 其中很大原因是冀州官匪勾结,得益于冀州的庇护。
姜长缨驻守关外,有时遇上了, 会管一管,但大多数时候, 他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当然, 梁雄也不会嫌命长特意到他面前找死。
姜长缨此番上山, 就是要看看梁雄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敢与驻守北关的姜家军叫板。
梁雄当了十多年的山大王, 难免有点飘, 见了官府, 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说句实在话, 依当今的情势,冀州守备军都要看他的脸色办事。
他也没把姜家军放在眼里。
姜长缨再厉害,那也是个外人,冀州是他的地盘,佛落顶是他的老家,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更何况,他还有足够的火药作为底气。
梁雄阴阳怪气的开口道:“大将军, 奉劝您一句, 站在别人的屋檐下,最好是稍弯一弯腰, 免得碰头啊。”
姜长缨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他带来的那些人站起身围城了阵,梁雄捏摔碎了一个酒碗,山匪们也抄起了武器,一拥而入,隐隐形成了对峙之势。
山寨外潜伏已久的姜煦等的就是这一刻,厅堂起了冲突,门口守卫薄弱,姜煦一个手势,带着人纵身钻进了寨子里。
火药的存放条件很刁钻。
温度不能太高,环境不能受潮,尽量避光,远离房屋柴火。
在山上找这样一个地方可不容易,姜煦的搜查大致有了方向。
他避开了一路上的岗哨,耐着性子在山寨里转,很快摸清了寨子的地形,临崖而建,寨子后门有一条小路,通出去没多远,就是一座悬崖。
姜煦蹲下身,在崖边摸索了几下,捞到了一条绳索……继续摸,还不止一条,他踢了一块石头下崖,很快听到了落水声,崖下是河。姜煦招来裴青,道:“这是他们逃生的后路,叫两个人守着。”
裴青点头。
姜煦又吩咐:“把旺财放出来。”
裴青卸下身后背着的一个竹笼子,掀开盖,旺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姜煦捡回来的这条小黄狗养了好几个月,也才只有一根萝卜高,想必只能这样了,姜煦已经驯服了它的鼻子,通常情况下不会出错。
裴青去安排人手截断后路。
姜煦道:“旺财,走。”
他牵着狗继续向寨子深处摸去。
前厅中,双方仍剑拔弩张。
梁雄自信是他的震慑起了作用,姜长缨不敢妄动,殊不知,一切节奏都在姜长缨的控制下收放自如。
姜长缨估算着时间,暂且退了一步:“何必呢,既然要朋友,最好不要动刀动枪,伤了和气。今天我拜上山,也只是为求一个心安,我姜家军驻守居庸关,这一去,面朝北狄,背后可是正正对准了佛落顶啊。身后悬着一把敌友不明的刀,任谁也不会放心。”
姓梁的不知死活挑衅:“大将军害怕了?”
梁雄也不想给自己惹一身大麻烦,但言语上一定要极尽羞辱才肯痛快。
姜长缨态度一紧:“梁兄若是不能让我安心,那我只能给自己求个安心了。”
梁雄意识到差不多了,挥挥手让自己人先放下刀,退至门外,道:“大将军,我梁雄也是知礼的人,办事一向讲究有来有往,不如我们再谈谈?”
姜长缨表情淡淡的:“谈条件啊?”
梁雄笑眯眯道:“我是土匪,就只看钱,不用绕弯子。”
话音刚落,姜长缨还没说话,外面忽然闯进来一只海东青,直冲进了厅里,扑向了梁雄,利爪对准了他的右眼。
梁雄凭借多年的经验,身体本能翻下宝座,在地上滚了一圈,才保住了自己的眼睛,起身抽刀,怒喝道:“哪来的畜生!”
可就在这转瞬间,厅里已经不见了姜长缨的身影,外面传来了兵戈相撞的声音,梁雄意识到不妙,三步做两步冲到了门外,他的人已经被姜长缨训练有素的部下逼到了下风,而且山门外一道火光蜿蜒攻了上来,簇拥着姜家军的旗。
散兵游勇的山匪。
训练有素风行电扫的姜家军。
真正碰一碰就知道双方的软硬了。
梁雄大呼一声:“撤,快撤!”
他这一撤就是冲着后路去了。
姜长缨放走了一小股山匪,眼睁睁看着他们往寨子深处撤走。
副官上前,道:“大将军,海东青是少将军放来的,意思是已寻到了存放火药的所在,您为何还要把他们放了。”
姜长缨眉眼森冷:“你会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放在一个盒子里吗,狡兔还三窟呢,且看着他们到底往哪去。”
另一侧,姜煦找到了一处山穴,在里面找到了卷好的一扎一扎的火药,他当即命人就地方便,彻底浇湿了此处的火药。
裴青道:“少将军,单看这些火药的量,似乎没什么威胁。”
旺财摇着尾巴,一脸急切地望着外面。
姜煦道:“恐怕不止这一处,走,继续找。”
他算着前厅也应该动起手了。
姜煦攀出这一处山穴,跟在旺财的身后,继续深入了一段距离,听见了林中仓促的脚步声,他一手搂起狗,闪身躲了起来。
梁雄带着人疾步经过。
姜煦疑惑了一瞬,随即明白了,坠在那一行人身后,悄声跟着。
他们果然是冲囤积火药的山穴去的。
一进去,不敢点火,先问道了一股骚味,梁雄扇着鼻子,骂骂咧咧道:“什么味……”
他从角落翻出专门照明的珠子,凑近了去瞧那些火药,发现油纸包已经被拆着,火药粉上湿漉漉的,梁雄眯着眼,蹲下身,用手一摸一捻,还放到了鼻尖前闻。
——“我呸,呕!老子的火药被人用尿滋了,他娘的,好一个姜长缨,堂堂骠勇大将军,办事如此恶心!”
梁雄好像快要疯了,怒气冲冲的带着人往外走。
他不信所有的地方都被掏干净了。
姜煦又跟了出来,听见梁雄吩咐:“哥几个兵分三路,去剩下的地方瞧一眼,他们的速度没那么快,如果来得及,立刻准备拉线引爆所有的火药,我们从崖下脱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还有三个地方。
姜煦退进了黑暗中,他带来的人也分了三路,各自跟了上去。姜煦则专盯着梁雄。
梁雄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在寨子里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了一口井面前,他们挪开压井的石头,依次顺着绳索爬了下去。
火药在井下。
姜煦放下了旺财,一撸它的狗头,让它乖一点,然后也跟着跃下了井。
这并不是一口简单的枯井,而是未造成井样子的地下暗道,因为此处的地脉下并没有暗河,完全干燥,才能放心囤积火药。
姜煦落地时踩着一层枯叶,没发出任何声响,井底果然有一个黑洞洞的口子,姜煦想也不想,就钻了进去。
前一段路伸手不见五指,往更深处去,才渐渐有了光源,是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
姜煦发现这一条井下暗道明显比刚刚那处山穴更宽敞,修建得也更用心。
显然,此处有大鱼。
令人省心的是,井下只有一条路,没有其他的岔路口,一条路走到头,就是目的地。
姜煦没再听见他们的声音,直到深处,听到了火线燃烧的呲呲声。姜煦加快脚步,发现地上铺着的燃烧的火线,来不及多想,一脚踩灭,紧接着,腾腾的杀气从背后冲来。
姜煦转身下腰后折,两把刀贴着他的鼻尖掠过。
梁雄不傻:“他娘的我就猜到,姜长缨那老小子必定还有阴招,受死吧你!”
姜煦余光瞥见那条火线的尽头,并不是火药,而是空的。
是计,诱他现身的。
姜煦被三个人围攻,在这狭窄的空间里,他暗探的时候不带枪,随身只一把窄背刀,挡下横过来的杀招,姜煦清晰的找准了梁雄的方向。
擒贼先擒王。
两把刀碰在一起,激荡出火花。
姜煦近距离对上了梁雄的脸,那一瞬间,他瞳孔微震,一时失神……
他认出了这张脸。
上一辈子的后十年,他与这个人从北纠缠到南。他是萧磐麾下的主将。
姜煦死死的盯着他:“你叫梁雄?”
梁雄:“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并不,他上辈子在萧磐麾下时不叫这个名字。他姓梁不假,但他叫梁元杰。
梁雄一刀挥开他。
姜煦借势退开几步,随即又揉身上前,身形飘逸到了极致。梁雄一刀一刀的砍下来,姜煦一颗心也沉到了底,没错,是他熟悉的梁元杰的刀法。
上一世,他们回关外时,不曾有佛落顶这一桩变故。
因为此世他们回关的时间变了。
说巧也不巧,正好就管了这一桩闲事。
姜煦眼里浮现出一抹阴鸷:“姓梁的,既然如此巧合,我岂能辜负老天美意。”
梁雄:“你咕哝什么东西呢?”
姜煦道:“该送你去阎王面前请罪了。”
说罢,姜煦卸掉了所有的守势,刀刃灌注了全身真气,直取梁雄的咽喉。
梁雄第一次见这种不要命的打发,警惕后撤。
两侧牵制姜煦的人不堪一击,瞬间惨叫着见了血。
鲜血渐上了姜煦发红的眼尾,梁雄转身逃走,姜煦一刀削了过去。
地动山摇。
山石松动落下。
佛落顶的山脚下。
姜夫人惊醒,从马车中跳了下来。
傅蓉微早在就站在外面,遥望着不远处佛落顶上乱滚的山石,脚下也传来汹涌的震颤。
姜夫人惊惶道:“怎么回事?”
傅蓉微缓过神一把扶住姜夫人的身体,喃喃道:“地动了……我们快撤!”
第67章
地动时, 傍着山脚可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再不撤,山一旦倾塌了, 能把他们所有人都埋了。
裴碧骑马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命人拥着她们先后退。
傅蓉微回望山上,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地动持续了约半个多时辰,傅蓉微他们后撤了十里, 渐渐感觉到平稳。
军中有经验的老兵推测, 这一次的地动走势可能是向北, 佛落顶以北到华京, 要遭难了。
寅时了, 再一个时辰, 天就要亮了
姜长缨一阵风似的卷过, 道:“不要点火……传令谁都不许点火!”
在地动发生之前,他们已经浇毁了另外两处囤积火药的地方, 山寨里的人见大势已去,几乎所有人束手就擒,为数不多几个杀出重围想从后山崖逃走,被姜煦的人全部拦下,一个也没放过。
一切看似很美满,但唯独姜煦和梁雄不知所踪。
姜煦独自下井, 没有带人。
与姜煦同行并守在井外的两个人魂都吓散了,那可是深井下的暗道, 地动时的凶险可想而知。
谁也不知道里面的火药有没有来得及被浇毁, 更不敢在这个时候点明火靠近。
姜煦短暂地昏厥了一阵子,睁开眼时, 面前还是一片黑。
他左侧的胸连着肩剧痛后,已经没什么直觉了,他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摸了一下,锁骨和肋骨都断了,每一次喘息喉咙里都翻涌上一股腥甜黏腻,多半伤到肺了。
真是个笑话,地动的前一刻,他还在感恩老天开眼,把前世的劲敌送到了面前,不成想,竟是个捉弄他的玩笑。
那一刀,姜煦削出去了。
意外发生的太突然,姜煦反应过来时,为了不减势头,刀甩脱了手,正中了梁雄的后背,但并非要害,所以他可能也还没死。
砸下来的落石挤压着他的肩和腰,他没有办法自救,只能等。
姜煦闭眼凝神细听,附近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梁雄不在这。
地动平稳,姜长缨再调一队人上山。
天亮了,但灰蒙蒙的,湿气很重,云层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有可能还是一场暴雨。
姜长缨观察天色,命停驻在山下的军队,立刻全速行军,前往边关。
否则待会暴雨冲垮了山石,阻了路,这一耽搁,可就不止十天半月的了。
傅蓉微在人群中看到了姜煦的一个副官,裴碧。
她失态的跑了过去,拦住他问:“你们少将军呢?”
裴碧道:“地动发生时,少将军正在井下暗道,那井足有十几米深,现在还没挖开。”
这几句话停在傅蓉微的耳朵里,逐渐产生了轰鸣。
傅蓉微脚下踉跄,望向雨气氤氲的山顶。
裴碧扶了她一把:“少夫人,请你随军先撤,华京城里等消息。”
姜夫人也拉了一下她,道:“走吧,孩子。”
她们留在这里非凡帮不上忙,身边还要留人照顾,不如早早护送到城里。
山道不好走,落石遍地,车里更颠簸,她们便上马而行。
姜夫人的骑术看上去十分纯熟,只是这些年身体不大好,所以骑得少了。姜夫人走在傅蓉微身边,道:“阿煦行事一向缜密,不会轻易置自己于险境,但这次是天灾,福祸难料,怨不得谁……”
她嫁给姜长缨二十多年,也在北关陪了他二十多年。每一回,她的丈夫儿子浴血厮杀的时候,她独自守在城里就是这样煎熬着度过的。
都快成习惯了。
傅蓉微嫁到了姜家,随军来到了北关,其实也就是走上了姜夫人曾经的路。
旺财在废墟上跑来跑去,用鼻子拱着砂石,细嫩的鼻头都磨出了血迹。
姜长缨扫过去一眼,于心不忍,把它捞起来,夹在了胳膊下。
雨滴零星落下的时候,沉默的人群中忽然发出了惊呼:“挖到人了!”
土里露出一只人手,他们几下刨开了土,却发现此人身上穿着山匪的衣服,而且早已死去多时了。
裴青眼尖地发现此人侧颈上的伤口,道:“他不是地动时被砸死的,看这伤口,是被少将军一刀致命杀死的!”
姜煦的一招一式皆习自父亲,姜长缨焉能忍不住自己儿子的刀法,他说:“既然他在这里,那么姜煦人也应该就在附近,继续。”
裴青撬开了几块大石头,趴在乱石的缝隙中,大喊:“少将军,你在下面吗,能听到吗?!”
众人都在屏息等回应。
下面传来了一声微弱的鹰哨。
停在姜长缨肩上的那只玉爪海东青有了反应,扑棱着翅膀飞上了高空。
“继续挖。”
“小心点,别用力。”
他们继续深挖了几尺。
姜煦眼前一亮,终于看见天光了。
七八双手向他伸了过来。
裴青熟练地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口,用夹板将断骨固定扎紧,再把人抬了出来。
姜煦开口第一句话问:“挖到梁雄了吗?”
裴青蹲在他身边,说:“没有,只挖到了那一个喽啰的尸体。”
姜煦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姜长缨摸了摸他的肋骨,换来了他一声冷吸。姜长缨道:“不行,如果你不想被困山里出不去,现在必须先撤,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已经下雨了。”
姜煦仰起头,雨点落在他的脸上。
刚经历了地动的山十分危险,他们确实不能久留。
姜煦抚着裴青站起身,咳出了几口血沫,捂住胸口,已经伤着肺的他不敢再受马的颠簸,强撑着一步一步挪下了山,躺在车里,送进了华京城。
傅蓉微先一步进城。
她并未见到姜煦口中描述的那座热闹淳朴的小城。
华京城沿街的老旧屋子连片的塌。
那些新盖的庭院倒是没受到严重摧残,可墙上也爬上了几道裂缝,无家可归的人拖家带口蹲在街边,深夜里发生的地动,很多腿脚不利落的老人家来不及反应,身子骨也不好,埋在了自家房子下面,没了声息。
傅蓉微走在灾后的街道上,百姓们灰头土脸,不远不近的围在两旁。
“是大将军回来了吧。”
“好像是,可怎么每见着大将军人在哪呢?”
“夫人!看,是夫人!”
“夫人——”
百姓们呜呜地在哭。
姜夫人平静地下令:“能腾开人手的都去帮忙,看是不是还有人压着没救出来。”
裴碧带人去了。
傅蓉微跟着穿过街市,终于到了姜家宅子,不比江南的精巧灵动,北地的屋子都显得厚重坚实,院子也是方方正正的三进。
留守在宅子里的老仆迎上来,说后面柴房一片受了点损,其他都还好。
房间里有些东西被震碎在地上,需要打扫一阵子。
她们才刚落下脚不久,华京的知府急急忙忙来了一趟,说是正好路过,在正堂与姜夫人递了句请安的话,想必惦记着城受灾的百姓,只喝了一盏茶,便匆匆走了。
姜夫人站在门外,道:“北狄最擅趁人之危,今年冬,边关不会太平了。”
傅蓉微魂不守舍地靠在窗前。
姜夫人看了她一眼,以为她没听进去,无奈叹了口气。
其实傅蓉微都听见了,她只是在想,人一生的苦难是不是注定的,在这个地方少了半斤,在另一个地方就回多出八两。她避开了馠都,避开了皇宫,避开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势中心,到了北关,却也注定不会过的轻松,姜煦的安危牵动着她的心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在她心里占了一个不可取代的位置。
他所受的痛,同时也加诸于她的身心。
她上辈子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她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吃感情上的苦。
又过了半日,前院传来了喧闹,傅蓉微靠在窗前没动。
迎春瞄了一眼主子,给桔梗打了个眼色,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噔噔噔跑回来,站在窗外高兴道:“少夫人,他们把少将军带回来了,全须全尾的呢!”
傅蓉微方才如梦初醒,往前院里寻去。
刚一进院子,迎面就碰见一人端着一盆血水冲出了来。
傅蓉微狐疑地去看迎春。
迎春也懵了:“我……我亲眼见少将军是自己走进府的呀。”
傅蓉微抬步进去。
屋里挤满了姜煦的部下,他们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见傅蓉微进门,不约而同侧身避了一下,怕自己一身血污冲撞了刚成婚不久的新夫人。
傅蓉微径直往床榻的方向去,姜煦全身的衣服都退掉了,几处骨伤已经固定完成,身上其他伤口在地动中被石头碾烂,血肉模糊,需要先剜掉烂肉,再敷上生肌膏,才能长好。
军医正在处置,那一盆一盆的血水,就是这样来的。
姜煦事先酒服了麻沸散,但身体上的疼痛仍让他皱紧了眉头,他口中咬着一块白绢,顺着嘴角已透出了血色。
军医刚好将腿上的最后一处伤包扎好,摸了摸他的脉,道:“伤口拖得太久了,失血实在严重,喂点参汤,休息几日。”
傅蓉微取下他口中咬着的白绢。
姜煦眼神失去了清明,叫也没有反应。
军医说,可能是身体撑不住,也可能是麻沸散的缘故。
参汤很快端了上来,姜夫人喂了几口,把人呛着了。
傅蓉微强硬把碗接了过来,说:“让我来。”
她扶着姜煦的下颌,让他微微低头,用勺子一口一口的将参汤润了喉咙。
伺候病人她是有一手的。
军医说:“少将军身强力壮,底子硬,撑过这两晚应该没问题,要是觉得不好,就生灌参汤,复脉固脱,把元气吊起来就好。”
姜府人参足够,救命的东西,常年备着。
傅蓉微守在床前,对姜夫人道:“我不走了,母亲,您先去歇着吧。”
第68章
第68章
姜夫人道:“你照顾人娘是放心的, 但是你也累极了,别勉强自己,后半夜你休息, 我过来。”
傅蓉微点了头,却没说话,看样子是又没听进去。
姜夫人离开前, 挥了挥手,将屋子里的下属也一并带出去了。
傅蓉微用被子裹住了姜煦的身体。
他明明是醒着的, 眼睛半开, 却如同昏睡, 似乎连瞳仁的颜色都变浅了。傅蓉微伸手覆住他的眼睛, 他柔软的睫毛颤了一下。
傅蓉微摸着他的脉搏, 闭眼休息时都没有松手。
姜煦所服用的麻沸散药劲一过, 他就已经彻底清醒了。
他睁开眼睛, 傅蓉微靠在引枕上小憩,纤细的手指正搭着他的手腕。
姜煦没动。
傅蓉微却马上醒了, 她对上姜煦的目光,哑着音道:“醒了啊?哪里不舒服?怎么脉搏跳得这么快?”
想当年她在皇上身边侍疾的时候,也没这般细致用心。
傅蓉微见他不说话,下榻取了炉子上温着的参汤,喂到他嘴边。
姜煦不敢乱动折腾肺,一旦肺腑留下了病根, 在关外的环境中就等于交出去了半条命。他就着傅蓉微的手,喝下了半碗参汤, 摇头示意不要了。
傅蓉微摸出腰间的帕子, 擦了擦他的唇角,有条不紊的放下药碗, 再次给他掖好被角,趴在他耳边道:“睡吧,有我守着呢。”
姜煦把傅蓉微的手攥住,也哑声说道:“睡吧,我没有大碍,用不着你衣不解带的照顾。”
傅蓉微柔顺的说好,也躺在他的枕边。
姜煦感觉到她正用那双多情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的侧脸,却闭上眼睛不肯回应。
其实他活过的年岁,细数快有四十载了。他孑然一身走上绝路的那十六年里,一路都在探寻着傅蓉微的过去。侯府的奴仆讲述过她少女时所受的种种欺辱,宫中故人说过那些年她身边的明枪暗箭,小皇帝曾仔细回忆过那几年她耳提面命的训诲。
他在一个已经死去的了人身上寻找共鸣。
那虚幻渺茫的月光陪他走了十六年的长路。
姜煦一直清楚傅蓉微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守在皇上身边那么多年,也不是为了争那点宠爱,她的一生,清醒至极,直到最后死去,也没有在情爱中耽溺过片刻,哪怕是她那刚满六岁的亲生骨肉,也没能令她心软妥协。
这一世的傅蓉微,承接着上一世的命。
她答应嫁给他,不是为了爱。
即便是不爱,她也能做一个人人称赞的好妻子,就如同她上一世明明心肠凉薄却能母仪天下。
姜煦很想告诉她——在他面前,不爱就不爱,用不着辛苦做戏。
但一时半会,他还没想好摊牌。
姜夫人没到下半夜就来了,拨开床幔时,榻上共枕的两个人同时睁开眼睛,望过来。姜夫人目光在两个人脸上移来移去,显然这二人精神都好得不了,躺着也不睡。
姜夫人略觉不适,点了点头,自持道:“看来是用不着我了,你们好好休息。”说罢,又保持着冷静,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姜煦虚握着傅蓉微的手。
傅蓉微支起上半身:“你不困了?”
姜煦道:“你去帮我点一笼安神香吧。”
傅蓉微说好,接着便起身,取来了一只小铜炉,拨了一勺安神香,摆在了内室。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两个人终于一前一后各自陷入了深眠。
翌日清晨,傅蓉微睡醒后,姜煦侧头对她说了句:“梁雄跑了。”
傅蓉微一愣:“那是谁?”
姜煦望着她没说话。
傅蓉微道:“随便是谁吧,别想了。”
姜煦眼里的灰败之色稍显端倪。
傅蓉微还是上了心,她出门看到了徘徊在院子门口的裴青,招呼他过来问道:“梁雄是谁?”
裴青回道:“梁雄是佛落顶上的山匪头子,少夫人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少将军还惦记着呢?”
傅蓉微道:“是还惦记着呢,整个人都没精神。”
裴青道:“等待会我跟少将军说说,已经派人回去继续搜查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蓉微说:“你们进去吧,他已经好多了。”
裴青开心的答应了一声,跑了进去。他们几个亲兵抱团在门外守,一天一宿熬得胡子拉碴,其他人不像裴青那样放肆,在门外规规矩矩等着傅蓉微离开后,才你推我搡的进屋。
姜夫人时刻警惕,三番五次叮嘱傅蓉微务必看住了姜煦,别让他逞强偷摸往关外跑。知子莫若母,姜夫人是了解自己儿子的,傅蓉微信以为真如临大敌,死死的盯住了姜煦。
意外的是,姜煦非常安分,从早到晚养在床榻上,喊都喊不动,按时换药,按时服药,甚至还会主动向军医询问自己的身体恢复情况。
傅蓉微与姜夫人一起喝茶时,说了这件事。
姜夫人奇了:“那小子转性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就一年前的冬天,他在关外巡防时不慎掉进了一个雪窝子,肚子差点被枯枝捅穿,在家里歇了不到十天,伤口刚结痂就偷偷回营了,成日里把自己往死里折腾……”
姜夫人搁下茶杯,兀自思量了一会儿,竟笑了:“好小子,有了媳妇之后倒是晓得珍重自己了。”
傅蓉微垂下了眼,侧脸看上去说不出的安宁恬静。
姜夫人越看越欢喜,她对这个儿媳妇算是满意到极致,甚至觉得全天下再也找不出这么熨帖的女儿家了。
傅蓉微道:“是少将军年岁渐长,开始体谅父母苦心了。”
姜夫人道:“别说好听的话哄我,等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才会真正体谅为人父母的苦心呢。”
傅蓉微敏感的意会到了话中意思,只笑着,不说话。
姜煦在家里养伤的这段时日,华京城里的百姓也开始清理被摧毁的房子,冬天马上就要到了,时间不多,姜家军在边防平稳时,会派些人回来帮着做点事。
姜夫人开了家中私库,向城中百姓分发草药和干粮。
傅蓉微时常到外面街上去看,一间间房子的院墙垒了起来,从齐膝高到没过头顶再到与柿子树齐平。
百姓们脸上的愁容也淡了。
很少能再找到藏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的人。
所有在灾难中不幸死去的百姓都已入土为安。
已故的亲人和残破的家留在了过去,而剩下的活着的人还在继续赶路。曾经存在又消失的人和景,终将成为一个浅淡模糊的影子,寄托在记忆里。
姜家设的粥棚每天午时开始放粥,一个多月过去,前来领粥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是一件令人感到欣慰的事,证明百姓们不再迫切的等着这一碗粥救命。
姜夫人决定撤掉粥棚。
今日,傅蓉微闲来无事,溜达到粥棚帮忙,锅碗刚收拾了一半,棚子前来了一个人。
施粥的家丁抬头看了一眼,道:“公子……您是要找谁?”
傅蓉微余光瞥见了一个衣着体面的人,看着就不像是讨粥的人。傅蓉微没细看,将米袋系紧,装进了缸里。
那人在粥棚门口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想请见你们家的少夫人,烦请行个方便,我从馠都来,也算是故人了。”
傅蓉微停下动作,转身细看这个人。
确实眼熟。
那人早认得她,早就看见她了,此时迎上了她的目光,弓身作揖道:“在下柳方旬,少夫人可还记得?”
单看脸的话实在是记不清了。
可柳方旬的名字喊得响亮。
傅蓉微上前一步:“柳公子。”
这不是她那未来的二姐夫吗?
傅蓉微糊涂道:“今年的秋闱马上开始了,柳公子不在馠都准备科考,怎么跑到华京来了。”
柳方旬一身风尘仆仆,但眉眼间清亮的很,与在馠都时所见大为不同,他道:“少夫人想必是知道我的,不是读书的料,我从小仰慕的是姜大将军,渴望的是边塞的百草黄云,科考在即,但我却彻底想明白了,我决议遵从内心,弃文从武,请少将军收留。”
傅蓉微心里忍不住惊讶,怎么早没看出来这家伙骨子里这么叛逆。
她问道:“你怎么向家里交代的?”
柳方旬道:“我挨住了家法三十荆杖,父亲顺了我意。”
她又问:“那你与我家二姐的婚事?”
柳方旬道:“离都前,我亲自登门向令尊请罪,侯爷宽和仁厚,说两家婚事仍然做数,无论我是否播搏出了功名,二小姐都许给我做妻子。”
傅蓉微沉默了片刻,道:“其实你应该把婚事推了的。”
柳方旬不好意思的低了头:“是我做的不好,不该吊着二小姐,耽误她的姻缘。”
傅蓉微心道,还真是有二两憨劲在身上,殊不知他自己才是被坑惨的那一个。
柳方旬道:“听说少将军身受重伤在华京修养,可否请少夫人帮忙捎句话。”
傅蓉微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现在住哪,回头我好着人回信给你。”
柳方旬喜上眉梢:“我今日刚到,刚在对面的吉祥客栈落脚,便从窗外见着您了,少夫人若有了消息,差人送到吉祥客栈即可。”他诚恳道:“请少夫人务必转告少将军,只要他愿意考校我的能为,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的。”
傅蓉微点头应下了。
回家后,傅蓉微把柳方旬的请求原本的转述给姜煦听。
姜煦披着外裳正趴在窗上逗狗。
傅蓉微说:“我与你说的这事无关人情,你有了答复告诉我,我差人送过去。”
旺财把扔出去的草编球捡回来,送到姜煦的手边,连连摇着尾巴。
姜煦却没接,任由那球落在地上,他情绪没什么波动,只思考了一瞬,便轻松答应道:“好啊,等哪日得空我与他见一面。”
第69章
他答应得如此随意, 傅蓉微忍不住问:“你们镇北军收人谁说了算?”
姜煦道:“谁的营,谁说了算,但我爹要见一见的。”
傅蓉微对此一窍不通, 天真地问了一句:“你是谁的营?”
姜煦忽然歪头盯着她。
傅蓉微莫名被盯出了心虚的感觉。
姜煦道:“你嫁人之前,连丈夫的底细都不打听一下的啊?”
傅蓉微道:“圣旨赐婚,打听多了也是无用。更何况我要嫁的人是你, 何必惶惶不安呢?”
她总能把话说的令人心里十分熨帖。
曾经,她在皇上的身边, 也是这般柔情蜜意, 一步一步将人诱到了自己的身边。
姜煦道:“镇北军有三大营, 神机, 玄鹰, 狡兔, 你不如猜猜看, 我是哪个营?”
傅蓉微毫不迟疑,说道:“狡兔。”
姜煦慢慢的从窗那头移到了这头, 仍旧双手搭在窗外,脸和身子却和傅蓉微贴得很近。他眼里含笑,道:“真是猜的,这么准?”
傅蓉微看了一眼他挂在屋里的白铠,道:“你穿得雪白雪白的,配上毛茸茸的风领, 活脱脱一只雪地里的兔子。”
姜煦笑容不变,说:“我可是会咬人的。”
傅蓉微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 很薄, 没什么血色,但一定很柔软。
伤病未愈的姜煦披着宽松的外裳, 身上几乎没剩什么锐气,残留了一点柔和的气质。
傅蓉微懒洋洋的,一抬手就能触碰到他的下巴,说话也开始不顾忌了,道:“会咬人吗?让我看看牙口?”
姜煦身体一僵,把头偏开了。
傅蓉微摸了个空,反手把窗下的旺财抱了进来,挠了挠它毛茸茸的脑袋,说起了正是:“玄机营这个名我倒是常常听说,馠都里也有是不是?”
姜煦又挪回到了窗户的另一边,他说:“馠都的玄机营归于御林军麾下,专掌火器兵器,镇北军也差不多,玄机营比较笨重,常年扎根在关内,不怎么在外面跑。”
傅蓉微问:“那另外两个呢?狡兔营是做什么的?”
姜煦道:“玄鹰营是镇北军的主力,由爹亲自掌兵。至于狡兔营,你猜雪地里的兔子是用来干嘛的?”
傅蓉微毫无疑问是个聪明人,她立刻回答道:“诱敌?”
姜煦赞许点头:“狡兔营是给镇北军打前锋的,我通常不在关内,往关外四十里的玉关天堑,是我驻守的地方,不仅仅是诱敌,也会做许多别的事,比如说刺杀。等入了冬,关外一下雪,就是我们撒野的地盘了。”
傅蓉微问道:“凶险吗?”
姜煦摇头:“一点也不,很有意思,你可以在家等我给你打几张漂亮的狐狸皮做裘衣。”
他看上去温和无害的外表下,藏着的是獠牙利爪。
确实会咬人。
傅蓉微眸光一闪,手下控制不住力道,薅了一把旺财的狗毛,旺财吃痛跳下来逃走了。
记得柳方旬的嘱托,傅蓉微命人传个口信到吉祥客栈。
姜煦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柳方旬啊……”
傅蓉微听着这口气,问道:“怎么?你认得他?”
姜煦说:“有印象。”
是上辈子的印象。
最后一战姜煦带兵攻破馠都的时候,守在萧磐身边的最后一个不肯降的兵,就是柳方旬。
上一世的柳方旬也从了军,但他跟的是萧磐。
柳方旬是姜煦杀的最后一个人,姜煦至今仍记得当枪尖贯透他脖子的那一刻,柳方旬眼中随着瞳仁一起定住的坚定无畏。
人死在他的脚下。
姜煦对龙椅上的萧磐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已是孤家寡人的萧磐平静回答:“他叫柳方旬,是礼部侍郎的嫡子,十年前考了武状元,从御林军的一个卒子升至副统领,陪在朕身边也有十年了。”
那一□□晖殿里一片昏沉,门窗都关着,萧磐也不点灯,两个人就那样朦胧的对峙着。
姜煦道:“我的军令已传遍了整个宫城,无论是谁,只要归降,都有命活,他难道不晓得吗?”
萧磐道:“他晓得,所有人都晓得,所以你瞧瞧我这空空的大殿,御林军降了,鱼龙卫也降了,宫女太监全都跑光了,可唯独他不肯走啊,念着朕当初给他的那一点知遇之恩,非要以命相报……姜帅,看在他一片忠义的份上,请给他一个好去处吧。”
萧磐最后的祈求也是为了柳方旬。
说完这句话,萧磐就死了。
因为年轻的皇上站在朝晖殿门口,亲自挽弓,射向了萧磐的心口,一箭毙命。
姜煦在离开朝晖殿之前,特别叮嘱副官裴青,给柳方旬好好安葬,随后他便独自去了猗兰宫,带着一身的伤病沉疴,结果了自己。
姜煦原本想等伤愈后再见客,但疗伤的日子过于无趣,他能坐得住一日两日,却耐不住经月的修养,于是,在锁骨的夹板刚卸下后,他就着人请了柳方旬。
华京已经步入了严冬,院墙外的树都掉光了叶子,廊下燃起了炭盆,傅蓉微便架起了茶具,亲自煮茶。
柳方旬在姜煦面前絮絮念道:“我没托生在武将世家,但我曾经拜过一个师父,他教了我骑射,我学的还算不错,我听说少将军的狡兔营最需要机敏灵活的人,所以在下向少将军举荐自己……”
姜煦靠在椅背里,单手搭着膝,说:“好啊,等过些日子我出关的时候,带上你一起。”
柳方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甚至可能还做好准备等待考校了,不成想姜煦一句话答应得如此轻易,当成呆了。
“少将军您这是……同意了?”
正在煮茶的傅蓉微也诧异的瞥了一眼。
姜煦说道:“没什么值得考校的,等真刀真枪动起手来,就什么都明明白白了,所以柳公子还是考虑清楚,跟我到了关外,一旦考校不过关,赔上的可是命。”
柳方旬笑了笑:“哪个男儿到边关不是为了卖命啊,怕死还来这做什么?”
傅蓉微把煮好的热茶端上了桌。
姜煦抿了一口热茶,问道:“柳公子一心从武,其实馠都也有机会的,怎么打定主意一心往边关跑呢?”
柳方旬道:“因为我是真的想成为一个武将,而不是在馠都跟着那群油腔滑调的弟子兵乱搞,说真的,我仰慕少将军很久了。”
傅蓉微给柳方旬也填上茶。
柳方旬急忙躬身道谢。
傅蓉微见姜煦没什么聊得了,于是开口道:“柳公子既然是从馠都来,不如给我讲讲馠都的事?”
柳方旬道:“我只比少将军晚行了一个月,不过那一个月里,馠都确实也怪热闹的,少夫人想听什么?”
不待傅蓉微开口问,姜煦便替她说了:“宫里有没有什么热闹,皇上龙体可安?”
柳方旬正色道:“皇上龙体安好,宫里倒是有一桩大事,都传进了市井里,皇上今年秋选秀封了一个美人,是平阳侯家的长女,也就是少夫人的长姐,盛宠在身。皇上还特意新修了一座宫殿,赐给了傅美人。”
傅蓉微一听便明白,皇上开始布棋了。
蓉珠这一颗棋子已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皇上在试探她到底有几分可用。
姜煦瞄了一眼傅蓉微的神色,又问道:“兖王呢,有没有什么动静?”
柳方旬思索了一会儿:“兖王殿下他……向来行事低调,不爱出风头,没听说什么大事,偶尔会听说他在花街柳巷一掷千金,讨红颜开心。”
萧磐平常也是这德行,没什么奇怪的。
眼看是问不出什么了。
柳方旬又说了一句:“哦对,我离京前几日,南越来使刚到馠都,皇上命兖王殿下接待。”
傅蓉微与姜煦对视一眼,同时警惕了起来。
南越使者这个时候来朝,显得有点意味深长了,静檀庵一事上达天听,皇上早该心里门清,他特意命兖王与南越使者接触,是有什么深意?
柳方旬告辞后。
傅蓉微仍陷在自己的沉思里,姜煦已经回屋了,站在窗前朝她招手,傅蓉微心不在焉的走回去,问道:“做什么?”
姜煦左手活动有些艰难,他把墨塞进了傅蓉微的手里,提了根笔,说:“给馠都去信问一下。”
傅蓉微就着砚台研磨,问道:“你打算问谁?”
姜煦道:“封子行。”
傅蓉微道:“你们俩交上朋友了?”
姜煦道:“算是吧。”
提到封子行这个人,傅蓉微的心慢慢转到了他身上,她道:“你与封子行交情不错,依你看,他是个怎样的人?”
姜煦说:“是个聪明人,但也固执。”
傅蓉微又问:“是可托付之人吗?”
姜煦肯定的回答:“是。”
傅蓉微与封子行其实真不是很熟,当年她还是皇后时,不会私自见朝臣,封子行身为直臣,也不可能与后宫妇人瓜葛不轻,傅蓉微最后将小皇帝托付给他,是因情势紧急没得选。
当初在静檀庵时,傅蓉微本以为能等到他,不料,等是等到了,却没能见上面,只是透过层层关系浅浅地打了一回交道。
姜煦这封信写得十分简单,先是问候了封子行的近况,随后带了一笔静檀庵的案子,便草草落了款。姜煦搁下笔,道:“朝臣与边关武将私联可是大忌,听着不像回事,请夫人帮忙以你的名义寄给颍川王妃,他会明白。”
傅蓉微捏着信,道:“明知道不像回事,你还敢干?”
姜煦:“总得想办法问一问。”
傅蓉微道:“皇上如有疑心,他会截下每一封边关的信,无论这封信是以谁的名义。”
姜煦拖长了尾音道:“我知道——去寄吧,无妨。”
第70章
傅蓉微这回属实琢磨不透姜煦的深意。
她捏着信, 迟疑着动了笔。
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告诉她不必质疑男人的决定,听话照做便是。
直到派人把信送上路,傅蓉微也没能安下心。
裴青半个月来频频往返于华京与佛落顶, 那一场地动把山上的寨子震毁了一大半,陆陆续续的清理干净,裴青带人掘地三尺, 把梁雄所有私藏的火药和兵器都挖出来了,唯独没有找到梁雄。
没有尸体, 多半是没死, 姜煦所料不错, 被他逃了。
这几日姜煦恢复的不错, 肋骨上的束带也拆掉了。
听说姜长缨在玉关已经与北狄交过两次手。
傅蓉微有种预感, 姜煦不会在华京久留了。
他的肺还是不能受凉, 晨起时会控制不住的咳嗽, 傅蓉微每天清晨听着这声儿醒来,冬至这一日, 天又凉了,傅蓉微一睁眼,就看到床上放着雪白的狐裘。
院子里有不同寻常的声音,傅蓉微披上狐裘,推开门,外面不仅有凛冽冬日的寒气, 还有泛着冷光的银枪织出一片杀气。
姜煦见她出门,停下了动作。
迎春和桔梗现在已经不会再对他产生畏惧, 一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和汤药, 侍奉在侧。
傅蓉微用眼神示意他先喝药。
姜煦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傅蓉微问:“你什么时候走?”
姜煦道:“马上就走。”
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姜煦指了指墙角种的柿子树, 说:“等柿子结果了,你给我写一封信。”
傅蓉微点头说好。
裴青到屋里替姜煦取走了战甲,姜煦一身轻装离开,纵马远去头也不回。
傅蓉微站在宅子门口,停了一会儿,又见一匹马跑来,马上人经过她身边时,勒马停了一下,遥遥冲她行了个礼,是柳方旬,他紧追着姜煦去了。
傅蓉微含笑看着他们都走远,正准备回去时,转身一瞬,瞥见了对面拐角处一个静立的身影。
傅蓉微的目光立刻凌厉了起来,等她再定睛看过去,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迎春见她神色不对,问道:“少夫人?”
傅蓉微望着空空如也的街头,不相信刚刚是错觉。她对迎春道:“你刚刚看到那边有个人吗?”
迎春茫然的抬头打量,道:“人?少夫人,这街上到处都是人啊!”
华京虽不如馠都热闹,但街上来往的百姓商贩也绝不算少。尤其城里刚经历过一场大灾,百废待兴,粮油生意开始走动,一眼望去,还真到处都是人。
傅蓉微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忧心忡忡回到府里,发现家里竟来了客人。
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稍大,女孩稍小,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咯咯笑着,不小心撞到了傅蓉微的身上。
小孩子没轻没重,傅蓉微退后了几步,扶着迎春站住了,两个孩子却一个叠一个摔倒在地上。
傅蓉微低头看着这两个小萝卜头。
男孩一个轱辘爬起来,拉着妹妹的小手,抱拳歪歪扭扭地行了个礼,道:“对不住对不住,冒犯少夫人了。”
迎春乐了:“你认得我家少夫人呢?”
男孩一本正经道:“认得,刚才在廊下娘亲指给我认了。”
傅蓉微看着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心里莫名软软的,问道:“你娘亲是谁啊?”
男孩有点答不明白:“娘亲……就是娘亲呀。”
傅蓉微牵着两个孩子,把他们带回了姜夫人的院里,见到了两个小孩的娘亲。
一个看上去还十分年轻的小娘子。
两个孩子奔上前一左一右扑进了她怀里。
那小娘子温温柔柔地揽着孩子站起身,道:“妾身孙氏,见过少夫人。”
姜夫人介绍道:“微微,来,这位是华京知府孙舟远大人的妻子。”
傅蓉微颔首:“孙夫人。”
孙氏道:“前些就听说日子大将军一家回华京时,可惜不巧,赶上天灾,家里家外都忙坏了,实在不得闲,近几日刚消停下来,所以特意备了一份薄礼,恭祝少将军与少夫人大婚。”
孙氏的丫鬟送上来一个小匣子。
傅蓉微让迎春收了。
孙氏道:“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聊表心意,少夫人别嫌。”
傅蓉微道:“心意才是千金难换,多谢孙夫人。”
两个孩子啊听着大人你来我往的客套,有些无聊,从娘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又打打闹闹跑远了,孙氏忙命丫鬟跟着,别让他们闯了祸。
姜夫人望着两个小孩子,打心底里欢喜,道:“偌大一个府,还是有两个孩子热热闹闹的好啊。”
傅蓉微陪坐在姜夫人身边,低头淡淡一笑。
孙氏也望着她笑:“想必将军家里也喜事将近了,大夫人又何必羡慕旁人。”
傅蓉微本不打算搭腔,可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了她身上,傅蓉微无奈开口:“凭天意吧,子女缘这种事强求也是无用,我与少将军都很看得开。”
孙氏道:“到底是年轻啊,少年夫妻,两情相悦,羡煞旁人。”
姜夫人这才开口:“其实我的意思也是随缘,两个孩子都还小呢,来日方长,急不得。”
孙氏坐了半日之后,才告辞离开,傅蓉微起身相送,目光一直落在那两个活泼好动的小孩子身上。
姜夫人目送他们上车离开,道:“你也很喜欢孩子?”
傅蓉微道:“孙氏把孩子教得很乖,谁会不喜欢乖孩子呢?”
要说喜欢,也没多喜欢。
傅蓉微的心肠之冷硬,可不会被几个小孩子冲破。
可她曾经有过一个骨肉。
那孩子寄生在她的身体里,攫取她的精血长大,六年间,几乎没有一刻停止过对她的索求。在那种虎狼环伺境况下,她在自保之余,还要护着一个孩子平安长大,几乎心力交瘁。
那个孩子不仅仅是她的骨肉,更是她手里最有用的牌面。
她竭尽全力的护着那个孩子,到最后,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利。
傅蓉微回忆起那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他的一生恐怕也没有多愉快吧。
现在提孩子,那真是八字没一撇的事,还没学会爬就想着跑呢。
姜夫人身体不好,此生没有机会再有孩子了,所以将期盼放在了傅蓉微的身上,她又是个明理体贴的人,不忍强逼,便总是恰到好处的试探。
傅蓉微竟觉出了其中一点心酸。
她觉得有些事情不该继续瞒着了,于是道:“母亲,阿煦说他小时候,曾经被皇上扣在馠都为质。”
姜夫人一愣,说:“是有这么一回事,好多年了。”
傅蓉微道:“可后来皇上又派人将他送回了你们身边。”
姜夫人道:“皇上对我们姜家,实在是宽和仁厚。”
傅蓉微心想她这位母亲还真是从未沾染过权谋的阴暗,心性如此天真。
“母亲。”傅蓉微说:“那样破例的恩赐,只会有一次。”
“什么意思?”姜夫人不懂。
傅蓉微说:“离都前,皇上召见阿煦,同意我们举家一起赴边关,但有条件,若我有孕,须把我送回馠都修养。我和阿煦的孩子必须生在馠都。”
姜夫人目露惊讶,宽大的袖子拂过桌面,带倒了茶杯:“怎么会……竟是这样?”
茶汤滴滴答答的淌落,傅蓉微一抬手,迎春立刻上前收拾。
傅蓉微握住了姜夫人的手:“母亲。”
姜夫人迟钝的转动目光看向她。
傅蓉微道:“母亲,咱们一家人真正能团聚的时日可谓是珍贵。”
姜夫人眼眶通红:“你们早就有打算了,怎么不跟我说呢?”
傅蓉微道:“因为我们都挂念着母亲的身体,不想让您过于劳心。如今我对母亲和盘托出,母亲既已知其中艰难,更要保重身体,好吗?”
姜夫人握紧了傅蓉微的手,悲悯地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
傅蓉微心想,以往的经历都不算什么,毕竟都过去了,以后的事,才是未知的凶险。
佛落顶的地动,让傅蓉微心生警惕,她明白,命数是天定的,而不是人定的,她可以凭借上一世的记忆,做出不同的选择,预谋避开某些灾难,但一路上的岔口那么多,指不定别的路上更惨烈。
处境艰难,她不该掉以轻心。
傅蓉微说完这一番话,第二日,姜夫人就病了,请了郎中诊脉,说是偶感风寒,纳眠不好,问题不大,开了几贴药,叮嘱好好休养。
傅蓉微又忙碌起来了,守在姜夫人的病榻前,寸步不离的盯着。
姜夫人这才发现傅蓉微做事是多么的有条不紊。
一碗药送进屋安安静静,外头煎药的苦涩一点也没渗进屋里,有时候她在小憩,傅蓉微也不吵她,无论她什么时候醒来,饭和药总是温热的。病中的人不宜用浓茶,屋里的茶水经由傅蓉微的手,换成了口味偏淡的花茶,安神养血。
傅蓉微每日清晨在窗前一站,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从容,不仅院子里的丫鬟心生敬畏,姜夫人也打心底里庄重起来。
随着姜夫人的病渐日好转。
傅蓉微也有闲情逸致做些别的事情,比如说作画。
她在院子里,对着墙角的那棵柿子树,作了一幅重彩画。树梢上的红柿子一簇一簇的垂坠着,霜红可爱,枝头上压着一堆堆的雪,远景也是苍茫一片。
傅蓉微总觉得画中少了点什么,在院子里晾了几日,忽然有一天灵机一动,提笔在树下墙头填了一只兔子。
姜夫人病愈后细细观察她的画,又瞧着柿子树上已经开始由青转红的果子,道:“今年柿子又快结果了。”
傅蓉微给兔子勾勒了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道:“是啊,好兆头要来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对柿子的喜爱已经超过了牡丹。
她开始盼着红柿满枝头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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