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华京知府孙舟远在任已有十三个年头了。
十三年前, 华京还没有这般繁盛,低处偏远,人烟稀少,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饱受战乱和贫寒的百姓,缺衣少食是常态,连一天三顿的干粮都不能保证。
孙舟远走马上任的第一年, 首先带人开垦了周围数千亩的荒地,随后又牵线连通了一条横贯东西的商道, 百姓们才渐渐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
这几年, 孙舟远见华京渐渐成了样子, 又主张办起了私塾。
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
这是他们文人刻在骨子里的意思。
私塾就办在知府孙舟远自己的府邸上, 全华京到了启蒙年龄的孩子都可以进府听先生讲学, 授业的先生名气不大, 但品行耐心极好,也不收束脩。
时逢小寒, 是姜煦的生辰。
姜夫人在这一天做了许多油酥面,家中人人分一碗,吃了个热乎,还有许多一碗一碗的盛了,装在食盒中,姜夫人说要去送给私塾里的孩子吃, 往年也都是这么做的。
外面天色刚蒙蒙亮。
正好是念书的孩子们刚上学的时辰。
傅蓉微念着姜夫人大病初愈,冬日里天寒地冻, 冷气袭肺, 便劝她歇在家里,自己走一趟孙府。
孙府与姜府在同一条街上, 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坐车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傅蓉微看着下人们把食盒送进府中,孙氏得了消息带着孩子们迎她进府喝茶。
“怎好劳动少夫人亲自跑这一趟?”
“母亲身体不好。”傅蓉微笑着道:“不然,她也想来瞧瞧这些孩子。”
“姜夫人当真是疼孩子的人啊。”孙氏感慨了一句。
傅蓉微今日才刚听说孙舟远这些年的政绩,有种打心底里的敬重。
孙氏瞧着她道:“少夫人最近好像也清减了些。”
傅蓉微道:“等转过春就好了。”
孙氏笑了:“是啊,谁不盼着春天赶紧来呢。”
天色大亮了,却也昏沉沉的,厚重的云压在头顶上,北风撕扯着窗户。
孙氏道:“今年雪来的真晚。”
傅蓉微问道:“往年通常什么时候下雪?”
孙氏道:“若是在往年啊,冬至日前后就开始飘雪沫子了,等到大小寒,街上的雪能与膝平齐……主要是孩子们喜欢看雪、玩雪,一到下雪,我这院子里就乱糟糟的简直没法看。”
傅蓉微已经能想到那种场面了,她期待着雪,又不敢强求。
孙氏站在廊下抬头瞧天色:“不过也许不远了。”
傅蓉微向北方眺望,那边连绵的山顶上,覆盖着一层霜白的雪,终年不化。
私塾里的孩子们吃了油酥面,到傅蓉微面前拜谢,傅蓉微告辞离开时,看见了一顶青布小轿停在孙府门前,是孙舟远回府了。
傅蓉微停伫了片刻。
孙舟远在门前下了轿,傅蓉微与他彼此见到,隔着一段距离互相见了礼。
傅蓉微坐车又回到姜府,穿廊而过时,身边的迎春忽然惊呼了一下:“少夫人,你看,雪。”
零星几片洁白绵软的雪花落下来。
傅蓉微伸出手,等了很久,才接到了一片。
冰凉晶莹的雪花触碰到人身上的温度,在她的手心里化做了一点濡湿。
傅蓉微疾步回到院子里,在姜煦的书房中找出了一张舆图,出门对着图向北边张望。
迎春和桔梗被她的反常吓了一跳,亦步亦趋的跟着。
“少夫人,您找什么呢?”
傅蓉微双手捧着舆图,在上面找到了玉关天堑的位置,目光定在了正北偏西的位置。
就是那里了。
玉门天堑,那里的雪才叫真的纷纷扬扬,从昨夜里就开始落,很快就覆盖了整个营地。
姜煦在轻甲外套了一件厚实的大氅,口鼻也用纱罩起来了,饶是如此,肺腑仍旧是不是犯病,呛得他一阵一阵的咳嗽。
裴青和裴碧提着酒和酥油面进帐,齐口同声道:“少将军,生辰吉乐啊!”
姜煦压下了喉咙里的痒意,伸手跟他们要酒。
烈酒入喉,肺腑难受不减,但身上却泛起了暖意。
裴青和裴碧围着火盆坐下,摆好了碗筷,一人一小碗酥油面,扒了两口就塞进了肚子里。
姜煦的那一碗却还没动筷,他靠在椅子里,说道:“雪下来了,北狄也该坐不住了。”
裴青抹抹嘴,道:“是啊,那帮蛮子就喜欢在雪里动作,这几天要警醒些了。”
裴碧道:“两年前,玄鹰营一举灭了北狄最精锐的顺乌尔图部落,他们稍微消停了两年,但听说今年他们重建了顺乌尔图,首领是山丹王子……也不知他们现在的战力如何。”
裴青道:“等今年交上手不就知道了。”
姜煦这时出声:“战力不差。”
裴青、裴碧望向他:“您是怎么知道的?”
姜煦简单道:“了解过。”
山丹王子是北狄最后的黄昏了。
上一世,是在山丹王子掌政的第十年,姜煦彻底打散了北狄的部落。
姜煦说起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山丹十分了解汉人,他曾经专门到中原请了师父,学习我们的祖宗兵法。”
他长得倒是其貌不扬,个子小,身形不算壮,在他们北狄,崇尚力量和强壮,长成那个样子是会遭到嘲笑和欺负的。
山丹王子就是在欺辱中长大,然后凭借一身本事杀死了部落里的对手,爬上了高位。
可见他不是池中物。
裴青一顿骂:“什么玩意儿……他还学我们的东西?”
姜煦烤暖了双手,捂了捂胸口,平缓道:“今年怕是要打硬仗了,诸位可得有个准备。”
他走出营帐,一声鹰哨招来了他的海东青,给它喂了块冻肉,手臂一扬,将它放飞到天上。
雪白的海东青滑翔在漫天的雪里,迎着寒风,越飞越高。
华京城的雪从午后便开始不受控制,簌簌的落下,天地间就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傅蓉微搬了把椅子,捂着手炉,坐在廊下看雪。
迎春和桔梗怕她着凉,轮番劝她回屋,她不肯。
驿官冒着雪送了信来。
傅蓉微眼前一亮,问道:“谁的信?”
迎春把信护在怀中,撑着伞回到廊下,道:“少夫人,是华京来的信。”
傅蓉微眼中的神采一黯,默默地拆了信,是颍川王妃林霜艳的回信,但信中内容却是封子行所写。
封子行在信中详述了有关南越来使的事情。
南越国君亲笔手书诚恳认错,并应我朝要求,岁贡再加三层,更遣送了一位皇子进都为质,以示臣服。
封子行还特意提了一句,是萧磐向皇上提议接南越质子进都的。
简短的一封信,封子行字词斟酌,无一句废言,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深意。
——萧磐提议接南越质子进都?
傅蓉微一时不解其中意思,但上了心。
值得一提的是,封子行末尾说来信的火漆有拆过的痕迹,委婉地警告姜煦发疯不要拉他一起下水。
傅蓉微把信压在枕下,一头雾水的思量了片刻,靠着引枕睡过去了。
再睁眼是被一声鹰唳惊醒的。
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她踩着绣鞋推开窗,便见墙头上,一身白羽的海东青抓着柿子树的枝头,正在啄树上的果子,它不吃素,但却顽皮地把霜红的柿子啄成一地的烂浆。
院子下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傅蓉微忽然惊觉,此情此景竟与她的前几日做的画重合到了一起。
柿子原来已经熟透了。
傅蓉微明白了海东青来的用意。
她回屋翻出前些日子画的那一幅雪柿图,折了三折,卷起来,用油纸密密实实封住了,挂在海东青的爪子上。
傅蓉微让人到厨房要了一盘生肉,学着姜煦之前在家喂它的架势,把肉切成段抛到空中,被它稳稳的接住,生吞进肚子里。
海东青吃饱喝足,餍足地拍着翅膀回程。
姜煦接了海东青带回来的画,展平铺在桌子上,将折损的地方压平,落款处引着“栖桐君”三个字,是姜煦曾送给她的印章。
笔墨浓艳的柿子果下,卧着一只眼睛漆黑的白兔。
姜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只雪白的兔子,眉一弯,笑了。
华京城的雪终于停了,此时已经入了夜。
月光从云层后探出了头,雪月互相辉映,人间一片银光。
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窗,在家里燃气碳火,准备过冬。
孙舟远还在府衙里,听着手下回报城里的情况。
——“已经按家按户送去了今年的新炭,过冬的棉衣也都准备妥当,粮仓里还攒了点富余,万一谁家粮不够,倒是能再支点……”
孙舟远在书房里踱着步,问道:“馠都拨下的镇北军军饷呢?”
手下回道:“昨日刚到,可惜大雪封了路,进不了山,单独放着,等明日天晴了,我们扫清了山路,居庸关回派人回来运的。”
孙舟远点了点手指:“入了冬,军饷就是前线战士的命,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拨出兵力,好好守着,也告诉下面的兄弟,任何人家里有困难,可以跟我讲,谁都不许占人家军饷的主意。”
手下回:“明白。”
孙舟远处理完了政务,才传了轿子回家。
孙氏在府门前挂了灯笼等丈夫回家,一儿一女穿着厚实的棉衣,在院子扑雪玩。
两个孩子咯咯地笑着。
丫鬟无奈地追着,护得了这个,护不了那个。
孙氏踩着凳子亲手挂了四个灯笼。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在她挂完灯笼下来时,忽然拉长了一段寂静。
孩子的闹声消失了。
丫鬟也没有任何声音。
孙氏疑惑地转头望去,只见丫鬟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而两个孩子已不知所踪。
院子里一片空寂,雪地上,除了刚刚孩子打闹的痕迹,连一层脚印都没留下。她的两个孩子,无声无息的丢了,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孙氏怔了须臾,颓然倒地,一声凄烈的哭叫撕破了静夜。
第72章
傅蓉微睡前照例盯着姜夫人用完了汤药。
姜夫人叹了口气, 愁容满面。
傅蓉微叫人把药丸撤下去,问道:“母亲何事愁眉不展?”
姜夫人道:“军饷到了,但时候不好, 大雪封路,往关外不好走,只能等天晴清路, 也不知好耗几天,能不能及时送到。”
傅蓉微往窗外瞧了一眼, 道:“天已经放晴了, 月色很好, 想必明日是个好天气, 母亲莫要担忧, 安心休息吧。”
姜夫人点头, 又放心不下, 嘱咐道:“等明早叫人去孙大人那问一问。”
傅蓉微说记下了。
翌日清晨,傅蓉微就嘱托了家里的管事走了一趟州府, 管事带回来的消息也很真诚,孙舟远说现在的山路实在不能走马,但是可以一点一点分批送出去。
孙舟远为官十三载的清风峻节,赚取了傅蓉微十分的信任。
傅蓉微没想到军饷会出问题,也没有格外去盯这件事。
三天后,夜里一场大火烧毁了北仓, 漫天的火光映得夜如白昼。
傅蓉微睡梦中惊醒,一看那烧红了半边天的火, 当即心就凉了一半。
什么样的地方能燃起这样大的火?
不用想, 必定是粮仓。
华京城自己的粮仓所剩余粮不多,烧不成这样的火势。
只有镇北军十万兵马的军粮了。
傅蓉微披了衣裳, 不顾府里人的阻拦,到马厩牵了她的小红马,便纵马冲向了起火的北仓。
北仓外救火的人连成了一条长龙,州府里的官差几乎全到了,孙舟远也在现场盯着,急得满头是汗,在一片乱糟糟中扯着嗓子嘶吼。
火烧得太旺了,根本灭不了。
孙舟远看见了她,跑了过来:“少夫人。”
傅蓉微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孙舟远喉间一涩,道:“少夫人,此处不安全,还请您退远一些吧。”
傅蓉微向来拎得清,就算不能帮上忙,至少也不能白添麻烦,她依言退远了一些,瞧着一桶一桶的水运进去,泼进北仓的火场里,却是无济于事。
北仓的火一直烧到了第二天中午才平息,是烧无可烧了。
姜府的管事得到消息也带人赶到了。
傅蓉微走进北仓,刚熄灭的火场徒留了一地的焦黑狼藉。
孙舟远清点余下的军饷物资,捧住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头连两行字都没有。
姜府的管事一把岁数软了腿,跪倒在地:“完了。”
孙舟远低着头,满身疲惫地来到傅蓉微面前:“少夫人,此事下官会一查到底。”
傅蓉微踩碎了一根烧焦的横梁,道:“就算查出是谁干的,也不能补上十万镇北军的军饷,孙大人,请你多费心,帮忙想想,有没有什么就近的门路,能弄来一笔粮草救急。”
眼下的燃眉之急才是最重要。
孙舟远连连点头,道:“懂,我懂少夫人的意思,眼下,军饷不能耽搁,那事关十万大军的性命,让我想想……我好好想想。”
姜夫人听说了此事,也顾不上自己的病了,盯着风到北仓走了一回,亲眼目睹了火场的惨状,一言不发回家给姜长缨去了一封信。
傅蓉微站在院子,盯着信鸽远去,听到身后门扉响了,问道:“母亲现在可有想法?”
姜夫人摇了摇头:“等将军的意思吧。”
傅蓉微又去了姜煦的书房,对着舆图出神。
华京往东北方向,背靠冀州,连着幽州,往西最近的则是楚州。如果紧急时刻需要粮饷,一定是在这三个地方里做抉择。
冬天的粮食不好买。
而且买粮食需要钱,镇北军的钱已经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姜夫人的信寄到了姜长缨的手中,一层又一层的传到关外,到了姜煦的耳朵里。
营地里一片死寂。
姜煦走出营帐,站在众军面前,道:“我们断粮了,北狄现在占尽了便宜,因为我们耗不起,以后得靠我们自力更生了。”
军饷到不了,还剩唯一的方法,那就是以战养战。
姜煦看上去很稳得住,一定程度上安抚了军心。
他们在这短短十日里,已与北狄交手了七回,不曾落下风。
裴碧奉命往玄鹰营走了一趟,回营后,向姜煦回禀道:“前两日,陆续有一部分粮草送来,还能撑一段时日,尚不到最艰难的时候,粮草可以再想想办法……大将军现在忧虑的是,粮仓毁得如此轻易彻底,华京也许已经不安全了。”
裴青想了想,道:“是啊,华京的军备,绝不至于如此,不声不响的就被人烧了粮仓,守仓的兵马可不是吃素的。”
裴碧又道:“大将军已派人回华京着手查此事了。”
姜煦道:“你也回去盯着,随时告诉我结果。”
裴碧接了军令,即刻动身回华京。
傅蓉微在府中呆了半日,坐不住,又动身去了北仓,打听昨夜的伤亡情况。
“倒是没什么伤亡。”一位守仓的老兵道:“刚才已经清点完,重伤了七位兄弟,其他多数都是轻伤。”
傅蓉微问:“昨晚那火烧起来之前,没有人发现仓里的异常?”
那老兵道:“实在是太突然了,昨晚我下了值,刚回房间准备休息,便听见有人嚷嚷着不好了,走水了,出门一看,才发现火是从东北角烧起来的,事发突然,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傅蓉微听了他所说,又往东北角落里走了一回。
那里作为走水的起点,现在围满了人,有州府的官差正在取证,而且已经拿了几个人,以玩忽职守为名,准备带回去审问。
傅蓉微在空地上徘徊了一会儿,忽然在某个瞬间,感到了一阵被窥探的不适。
那种感觉附着在脊背上,带着危险的寒意,让她想到那天出现在街角的不怀好意的身影,傅蓉微皱眉,转身寻找,却也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
裴碧赶了半日的路,回到华京,第一时间也是来查探走水的北仓。
傅蓉微远远见到了熟悉的铠甲,孙舟远跟在裴碧身边,向他解释昨夜的失火。
自从裴碧出现后,傅蓉微那种被人盯着的不适感稍微散去了一些。
傅蓉微离开了北仓,骑马在回府的路上,忽然改变了主意,掠过了自家的宅子,到了孙府门前。
孙府的私塾没因这场火受影响,孩子们诵读文章的声音传了出来,门口小厮进门通报,傅蓉微被请进了孙府花厅中等候。
片刻后,孙氏急忙赶来:“少夫人,久等了。”
傅蓉微一见她,心里一惊,距离上一次见面才几日的时间,孙氏整个人瘦脱了不止一圈,形容憔悴,敷了一层厚厚的妆容,也遮不住惨淡的气色。
傅蓉微关切了一句:“孙夫人您这是病了?”
孙氏请她入座,道:“不是我,是两个孩子,天一冷,一个个闹起了风寒。”
傅蓉微道:“风寒倒不是大病,怎就把你累成这模样?”
孙氏轻声道:“确实不是大病,就快好了,等他们好了,我也就安心了。”
傅蓉微停了一会儿,问道:“孩子现在怎样了?我能去看看吗?”
孙氏眼睛里本就熬出血丝,提起孩子时,不自主的漫上了水气,更显得双眼通红,她婉拒道:“两个孩子身上都发着热,莫过了病气到少夫人身上,多谢少夫人挂念了。”
傅蓉微点了点头,说好,稍坐了片刻,快到晌午时,私塾里的孩子们也下学了,各自背着书篓向先生告辞,傅蓉微跟着孩子门一起出了孙府。
因着上回的一碗酥油面,孩子们都认识傅蓉微,在门口脆生生的给少夫人请安问好。
傅蓉微牵着马,耐心十足的给每一个孩子颔首回应,嘱咐他们早点回家,莫贪玩。
孩子们笑闹着涌到了街道上。
华京城因为一场意想不到的火,到处都显出了沉重的寂静,唯独这群孩子们什么都还不懂,无忧无虑的闹腾。
傅蓉微牵马也来到街上,一个卖饴糖小贩面前,有三个男孩吵得很凶。傅蓉微走近听了一耳朵,原来是今天的饴糖卖完了,只剩下最后两块,那三个男孩为了抢两块饴糖,吵得不可开交。
傅蓉微经过,无奈劝道:“到底是孩子,跟我走吧,我那有吃不完的糖,人人都有份。”
三个男孩见了傅蓉微,听了这话,脸色一红,竟不好意思了起来。
其中一个孩子说:“我不是为了自己吃的,孙姨家的弟弟妹妹病了,每天吃药那么苦,我想给他们送点糖,以前,妹妹最喜欢吃街上刚熬的饴糖了。”
另一个瞥了他一眼,嘟囔道:“早跟你说多少遍了,孙姨的孩子不在府里,你就是不信,我偷偷去后院找过好几回,四处都找不到人影……”
于是,又吵了起来。
傅蓉微神情晦暗了几分,懒得再劝和几个小孩了,回家随口命府门口的小厮送过去一匣子的糖果和点心。
裴碧在傍晚时候回到府里。
傅蓉微就提着灯在廊下专门等他。
裴碧何曾受过这种厚待,整个人都局促了,问道:“少夫人可是想问少将军的近况?”
傅蓉微顺着他的话,问了句:“他好吗?”
裴碧回道:“少将军一切都好。”
傅蓉微点了点头,说:“但我不是为了问他,北仓失火一事,你今天查得怎么样了?”
书房亮了起来,迎春和桔梗抬了火盆进屋取暖。
裴碧说起今天查到的线索:“审了几个昨夜北仓值守的人,一无所获,他们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被逼问得急了,就下跪叩头嚷嚷着情愿以死谢罪。”
傅蓉微道:“他们说不知道未必是假话,既然底下的人查不出东西,何不把目光放高一点,多关照一下上位的人呢?”
听了这话,裴碧思量着问:“少夫人可是发现问题了?”
第73章
第73章
“现在只是怀疑, 查了才知道是不是真的。”傅蓉微稍微顿了一下,又放软了腔调,补充了一句:“假如你们暂时没找到更明晰的线索, 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傅蓉微曾仔细观察过姜家内眷的相处。
姜家其他亲眷与本家的血脉较远,平常往来也不多,傅蓉微最能观察到的, 就是身边的姜夫人。姜夫人几乎从不参与丈夫的外务,也许是性格内敛, 也许是姜家的门风如此。傅蓉微不确定他们是否能容忍自己的干预, 所以话中充满了试探和警惕。
不料, 裴碧下一句话说道:“回来之前, 少将军曾特意叮嘱过, 假如少夫人已有判断, 属下听从少夫人的任何调遣。”
傅蓉微颇为意外:“他是这么说的?”
裴碧说是。
傅蓉微低头浅笑了一下, 道:“如此甚好,正好一试便知。”
书房里灯一夜未熄灭。
傅蓉微坐在宽大的椅子里, 闭目养神。
迎春第三次温了茶水,轻声劝道:“少夫人,回房休息吧,身体经不住真么个熬法。”
傅蓉微掀起眼皮,见迎春和桔梗也陪着一起熬,她们两还小, 小脸已经困得皱成一团了。她说:“你们先回屋休息,不用陪着了。”
迎春和桔梗站在屋里, 张口刚想说什么, 傅蓉微凌厉地扫过一个眼神,两个小丫头顿时不敢做声了。
傅蓉微对这两个丫头的调教已经初见成效, 听话,乖巧。
她们两个给火盆里添了足够的炭,悄声退出书房,掩上了门。
傅蓉微轻轻抬手,从手心中垂下了一个物件,是姜煦送给她的那枚封门青的印。傅蓉微用碧玉的珠子串了起来,挂上了一串流苏,做成了手持,挂在腕上,时时把玩。
这有点像当年她身为皇后时的习惯。
她喜欢将冰凉凉的东西攥在手心里,用身体的温度反复浸润,感受着它一点一点变暖,然后又在松手的一瞬间恢复冰冷,提醒着她不可耽溺于虚假的温情,需得时刻保持清醒。
傅蓉微用力一握,印章上刻的字硌进她的手心。
——石头做成的心,一旦刻上了谁的名字,那便是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天快亮的时候,裴碧翻过围墙,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推开了书房的门。
傅蓉微轻咳了一声,问道:“怎样?”
裴碧扯掉脸上的面纱,道:“属下查遍了孙府内外,确实没找到两个孩子,而且,孙大人和他的夫人也很奇怪,晚间用膳就寝都不在一起,甚至都没有碰过面,孙大人夜宿在书房,而孙夫人独自在卧房中整夜抹泪,啜泣声没停过。”
傅蓉微道:“照我的吩咐做了吗?”
裴碧回道:“属下按照少夫人的吩咐,故意在孙氏窗外显露了行迹,孙氏不仅没有任何惧怕紧张,甚至迫不及待地追了出来,冲着我又哭又求,让我还她的孩子。”
傅蓉微并不觉得意外:“果然如此。”
裴碧沉默了一会儿,显得有些难过:“孙舟远在任十三载,躬行节俭,劳而不怨,给华京的百姓撑起了一片天让他们安居乐业。曾经镇北军也有难熬的时候,军饷不能及时供上,孙大人会带着全城的织纺工做冬衣送到军中……”
傅蓉微道:“听起来真是个难得好官,让人动容……可见,人还是不能有软肋。”
裴碧道:“今日我见孙大人忙前忙后,脸上的心痛和愤恨不像装出来了,也许这只是孙氏自作主张,孙大人并不知情呢?”
傅蓉微摇头:“我不信,你猜一下,什么样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守卫森严的北仓纵火?”
裴碧自己心里也早有猜测:“要么是高手,要么有内应。”
傅蓉微道:“假如他是高手,来无影去无踪,他用不着专门劫走孙舟远的一双儿女。假如他有内应,而且这个内应有足够的手段帮他避开北仓的巡防,甚至还能助他在成事后全身而退,多么可怕啊。”
孙氏自己做不了这种主张。
华京城最大的权柄始终握在孙舟远的手中。
裴碧没法继续欺骗自己,道:“属下现在就可以传信给大将军,扣押审问孙舟远。”
傅蓉微抬眼问道:“那两个孩子的命能舍吗?”
裴碧立即明白,现在扣押了孙舟远,无异于打草惊蛇,那两个被抓走当人质的孩子就没命活了。
傅蓉微问他两个孩子的命能不能舍。
稚子何辜,裴碧怎么可能狠得下心。
傅蓉微又垂下眼:“既然不能舍,先想办法救人吧。”
裴碧道:“等明日,我私下去见孙舟远,问一问事情始末。”
傅蓉微熬了一晚,疲累极了,她点了点头,道:“好,明日再说吧。”
裴碧送她回卧房休息,始终跟在她身后两步外,傅蓉微站在屋门前,裴碧退后一步,道:“请少夫人保重身体,少将军日夜惦念着您呢。”
傅蓉微回头看着他:“怎么?我的身体看上去不好吗?”
裴碧一时语塞,他在军中多年也没遇见过这般刁钻的问题,这位少夫人身上怕是长了刺,扎手。裴碧嘴角一耷:“属下不该多嘴。”
傅蓉微心烦意乱之余,没有闲暇关注裴碧的神情。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她现在的丈夫是姜煦,不是皇上,她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华京,不是馠都。她不再需要踩着别人的骸骨来保自己的命。她应该低下头多看一看那些在尘埃中挣扎求生的百姓。
迎春和桔梗已经歇过一觉,听见傅蓉微进门,同时起身,点了灯,伺候她把衣裳换下,又备好沐浴的热水。
傅蓉微泡进水里,靠在桶壁上合了眼,她也没料到,就这一会的功夫,竟然也能睡过去,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中的雪原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却有一道白浪冲了过来,带着飞扬的雪沫子,靠的进了,才看清是一骑精锐,为首者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姜煦。
那道白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眼前,梦中的傅蓉微来不及躲,惶然抱紧了双膝,那些铁骑像虚幻的风一样,拂过她的身体,逐渐远去。
傅蓉微遥望着他们远去的影子,转动了一下眼睛,却没醒。
玉关天堑,姜煦今夜带兵发起了第一次主动突袭。
雪已经比膝盖还要厚了。
姜煦只带了小股精锐,狂卷了北狄驻在附近的一处营地,俘获近千北狄军士,大获全胜。
营地里点起了火把,姜煦斩杀了营地的将领,以及半数不肯降服的士兵,优哉游哉地下令:“搜,把能用能吃的都搬回去,今时不必往日,咱们手头紧,再不能大手大脚了,得学着会过日子。”
北狄军中过冬储备的牛羊冻肉都给抬了出来,还有几大坛子好酒,成箱的兽皮。
姜煦一声令下,全部带走。
他们退守玉关,正好裴碧的信连夜传回了营地。
姜煦卸下战甲,伏在灯下拆了信。
裴青很是惊讶:“还不到一天吧,竟然这么快就有进展了?”
姜煦一目十行看完了信,递给裴青,道:“确实快,不简单。”
裴碧在信中详细述说了今夜对孙府的试探,以及傅蓉微的猜想。
姜煦与裴青四目相对,渐渐笑不出来了。
裴青不可置信:“孙大人,孙舟远,怎么能是他呢……孙大人多好的一个人啊。”
姜煦心里的复杂比裴青更甚。
上一世,没出过这档子事。
上一世,孙舟远在华京守了近二十年,兖王造反攻破了馠都,姜煦带着小皇帝北上,国土割裂,北梁定都于华京,他效忠于皇室正统血脉,以后得仕途也算得上是平步青云。
裴青沉默了一会儿,又嘀咕道:“一双儿女被绑,生死不明,假如换做是别人,也会难以抉择吧……”
姜煦终于开口,道:“他不该轻易去染指军饷,这已经是死罪了。”
他一双儿女的命金贵,镇北军十万将士的命也不贱。
假如筹谋烧毁粮饷的是北狄人,孙舟远的罪名上还要再加一条里通外敌。
裴青道:“阿兄在信中说,少夫人没打算立即抓人治罪,怕误了那两个孩子的性命,他们想着尽量把孩子保下来。”
姜煦把信扔进裴青怀里:“你跑一趟玄鹰营,把信交给父亲,听他定夺。”
裴青应了一声哎,揣着信出了营地。
山巅上已亮起了天光。
傅蓉微泡在微亮的水中,睡梦里无知无觉的滑了下去,水没进了口鼻,她挣扎着呛醒了。
被撵到外面伺候的迎春和桔梗急忙跑进来,慌手慌脚地用袍子裹住她的身体,扶着她出了浴桶。
迎春把火盆移到了床榻前。
桔梗用毛巾拧干傅蓉微的头发上的水。
傅蓉微回味着方才的梦,发现根本压抑不住心底滋生的想念。
分离有一段时日了,她真有点想他了。
裴碧次日等到快午时,傅蓉微的院里才刚有了动静。
傅蓉微罕见多贪会觉,宅子里上下谁也不舍得去搅扰她,毕竟前段时日她的辛苦众人都看在眼里,姜夫人多亏了她的照顾才能顺顺当当的养好病体。
裴碧递了话进屋,他要去见孙舟远了,问傅蓉微是否一起去。
傅蓉微原本没想见的,经过裴碧这么一问,临时改了主意,见一面也无妨。
既然一起见,便不必去州府了,傅蓉微直接下了帖子,将孙舟远请到了姜宅里。
孙舟远接到了帖子,一刻也没敢耽误,匆匆赶来了姜宅。
书房中,孙舟远躬身行礼:“下官见过少夫人,裴将军。”
傅蓉微笑了一下,问道:“孙大人可查到进展了?”
孙舟远回话:“暂时没有,但下官已与幽州、楚州的商会取得联系,他们仓中有可以周转的余粮,愿意低价售给华京,帮我们一解燃眉之急。”
能看出来他办事是真用心了。
裴碧不忍心开口了。
傅蓉微给孙舟远沏了杯茶,道:“镇北军的燃眉之急已有良法,那么孙大人你呢……你的难处该如何开解?”
第74章
孙舟远一时之间愣住了:“什么……我的难处?”
傅蓉微问道:“孙大人现在没有难处吗?”
孙舟远扯着唇角一笑:“眼下最大的难处就是镇北军的粮草供应, 下官与将军夫人始终是一条心。”
傅蓉微有点看不懂他这个人了。
孙舟远又说回到粮草上:“下关粗略算了一番,楚州、幽州两地能给出的粮草只能暂缓燃眉之急,镇北军十万将士, 根本不够用。”
傅蓉微顺着他的话道:“那以你之见呢?”
孙舟远道:“昨日我已将此事写折子递往馠都了。”
傅蓉微“嗯”了一声,道:“你的折子一层一层递上去,等落到皇帝案上时, 就靠着年关了,朝廷拨的军饷从馠都开始走, 一路拖拖拉拉应该能赶上明年过冬。”
镇北军的急报可以日行千里, 直呈金殿, 但地方官无权如此, 孙舟远的折子在路上就要走一个月, 到了馠都还要在内阁压一段时日, 若是有人从中做点手脚, 皇上压根就见不到这份折子。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傅蓉微绝不陌生。
孙舟远鬓边淌下一滴汗, 打湿了肩头。
傅蓉微道:“孙大人这是想糊弄我呢。”
孙舟远低眉顺眼:“下官不敢。”
他是不敢糊弄姜长缨,也不敢糊弄姜煦。但傅蓉微只是一介女流,将军府内眷,无官无职,孙舟远本可以不用理会她,跟她多说两句话, 都算是给她面子了。
所以办事须讲究个名正言顺,否则处处受阻, 寸步难行。
傅蓉微心里闷了一口气, 缓了一会儿,说:“算了, 回去办你的事吧。”
裴碧瞪大了眼睛。
孙舟远告辞时向裴碧行了一礼,却不肯直面他的目光。
傅蓉微转头对裴碧道:“你送孙大人回府。”
裴碧摸着佩刀的刀柄,走到孙舟远面前,道:“孙大人,请。”
孙舟远走在裴碧身边,道:“裴副官,请恕在下多嘴一问,将军府的部下如今竟然听从少夫人的调谴了?”
裴碧道:“少将军有令,我等自然服从。”
孙舟远苦笑了一下:“敢把权力放在女人手里,少将军是年轻没吃过亏。”
裴碧听了这话觉得不舒服,皱眉道:“孙大人此话差矣,我们都觉得少夫人很好,这一次北仓走水,也多亏少夫人心细如发,才及时察觉其中端倪。”
孙舟远停下:“你们少夫人所谓的端倪就是怀疑本官不忠?”
裴碧也跟着停住:“不是怀疑,是证实。”
孙舟远冷笑:“少夫人若是有真凭实证,今日就不止是试探了吧?”
裴碧满心失望:“我们今日不扣你,不是因为证据不足,而是少夫人怜稚子无辜,不忍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送命,所以投鼠忌器,不肯将局做绝。孙大人好自为之吧。”
裴碧再不肯再送了,将人领到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扭身便回。
傅蓉微还在书房里等着他。
裴碧道:“少夫人,请少将军回来定夺吧。”
傅蓉微道:“他派了你回来,我便晓得他暂时走不开,他那边现在战况很严峻吗?”
裴碧道:“最近北狄对我们的骚扰很频繁,但规模都不大,有几分戏耍的意思。少将军不堪其扰,变守为攻,营里现在确实离不开主将。”
傅蓉微道:“让他安心吧,华京城里的事再等几日,会有转机的。”
孙舟远在姜宅门口独自停了许久,才转身离去,他没有回自己府上,而是直接去了衙门。
两个被劫走的孩子一直没有被送回,孙舟远瞒下了消息,不敢兴师动众去查。
裴碧奉命一直盯着。
可接下来孙府没有任何动静,倒是从楚州和幽州购置的粮草已在路上了,孙舟远忙得不可开交。
孙氏再也没会见过外客,说是身体不适,要将养一阵。傅蓉微请了姜夫人出面,也没能再见孙氏一面。
“我不明白。”裴碧说:“孙舟远既然已经犯下大错,入狱治罪是迟早的事,可他仍尽心尽力做这些事情是为哪般?”
“那只能等你亲口问他了。”傅蓉微说:“我也不知道。”
楚、幽两州的粮草快到了,整个华京城称得上风声鹤唳。
所有人都隐隐有种要出事的预感。
尝到甜头的人,有一就会有二。
傅蓉微赌他们还会继续打粮草的主意。
姜长缨拨了一队兵马回城。
粮草进城的前一夜,裴碧叫醒了睡梦中的傅蓉微,紧急回报,有可疑人影翻墙进了孙府,那人与孙舟远在书房中会面,密谈了一个多时辰。
裴碧说那人身手不错,飞檐走壁十分敏捷,他为防打草惊蛇,不敢靠近书房,也没有跟太紧,到了城外就失去了踪迹。
傅蓉微起身道:“差不多了,把孙舟远就地扣在府中,切莫声张。”
姜长缨给裴碧的人就是这个时候用的。
傅蓉微披了件黑色的斗篷,从头裹到脚,兜帽沉甸甸地压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段精致白皙的下巴。
傅蓉微不坐车,不骑马,这一条路走到头,就是孙府。
裴碧先行一步,翻进了孙府,悄无声息的控制了所有人,把孙舟远押在了书房,打开角门,正好傅蓉微也到了。
傅蓉微一进书房,便看见孙舟远跪在门槛内,朝着北面的青山俯身下拜。傅蓉微侧身避开了,不蹭这份礼。
孙舟远提衣起身。
傅蓉微摘下兜帽:“给我点有用的消息,你那两个孩子如果再不救,就真没命了。”
孙舟远道:“不必费心了,怪他们命不好,投胎到了我家,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救不了他们。”
裴碧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东西,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犟?”
孙舟远道:“我没犟,我认罪,北仓失火,粮草被烧,皆我一人之过,可我还有良知未泯,我寒窗苦读几十载,饱读忠义文章,不想做大梁的罪人遗臭万年。”
傅蓉微问道:“今天那人与你谈了什么?”
孙舟远答道:“他问我要新修北仓的布防图,与上次一样,想要故技重施,绝了镇北军的粮草供给。”
傅蓉微:“他是谁?你认识他吗?”
孙舟远:“从未见过。”
傅蓉微又问:“那么听口音呢?是汉人还是关外蛮子?”
孙舟远答道:“是汉人,似乎带着蜀地一带的口音。”
傅蓉微道:“布防图你给他了?”
孙舟远点了一下头,说:“那张布防图是假的,北仓已经全军戒备,等他入彀,一网打尽。”
傅蓉微冷眼瞧着他,不为所动:“孙大人安排的还挺周密,那我们呢,等在家里坐收渔利?”
孙舟远仰头:“此计万无一失。”
傅蓉微道:“你凭什么敢如此肯定。”
孙舟远道:“我两个孩子的命在他手里,我压上我两个孩子的命,他会信我。”
傅蓉微上前一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扇在孙舟远脸上。
裴碧:“少夫人!”
傅蓉微手心震得发麻,道:“孙氏呢?”
裴碧道:“在后院,已经守住房门了。”
孙舟远忽然猛地靠近几步:“别难为我夫人,她只是一介女流……”
裴碧带来的部下立刻压住了他的肩,把人牢牢地摁在地上。
傅蓉微径直往后院去见孙氏。
孙氏现在瘦的只剩个皮包骨,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稳身形。她一见傅蓉微,便淌下两行泪:“少夫人,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傅蓉微轻轻搭上她的肩,让她坐下,道:“孩子是什么时候被劫走的,你把当时情况跟我说清楚。”
孙氏的两个孩子是那夜华京第一场雪落时,在院子里丢了的。孙氏一转头的功夫,孩子就凭空消失了,那一瞬间,岂是一个肝胆俱裂可以形容的。
在孩子走失后的第二天,孙氏收到了一封信,对方要求他们用北仓的布防图来换两个孩子的命。
孙氏道:“我丈夫原本是不同意的,是我爱子心切,假借他的手笔,命他的属下从衙门里取回了布防图。”
听到这,傅蓉微蹙眉问:“你丈夫本不知情?”
孙氏说:“是,那日过后,他便怨上我了,再没同我见过面。”她每说一句话,眼睛里就不停的有泪落下来,仿佛要哭干了人似的。
傅蓉微问道:“你见着那个人了?他是个什么模样?”
孙氏道:“是,我见过他,是个很凶神恶煞的男人,他言语中并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几次三番口出狂言,说什么……虎落平阳被犬欺,还说……要让镇北军血债血偿。”
傅蓉微看向裴碧:“私仇?”
裴碧:“论仇,镇北军只与北狄有累世的宿仇,何时与我们自己人结过仇怨?”
他理直气壮的说完这番话,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慌,差点咬到舌头。
……他想起了几个月前,佛落顶的那场动乱,称得上是自己人的私仇。
如果没记错的话,梁雄确实是一把川蜀的口音。
事不宜迟,裴碧立即给姜煦传信。
他们直接驻在了孙府里,等着次日粮草进城。
镇北军驯养的信鸽到居庸关只需两个时辰。
姜长缨先收到了信,他立即回书一封,命裴碧盯紧进城的粮草,死守北仓,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紧接着,军令传往玉关,姜长缨的玄鹰营暂时接手狡兔营的一切军务,姜煦即刻带兵回援华京。
傅蓉微现在华京的城楼上,看到了粮草车缓缓行来的影子。
裴碧接到了姜长缨的军令,先一步前往北仓布置兵力。
粮草车进了城门。
傅蓉微在心里默数,十七辆车,楚、幽二州看上去不富裕,出手可真阔绰。
粮草车左右有商会雇来的打手押车,也有地方州府派来的官兵跟随左右。
粮草车运进了北仓,送车的人撤了出来。
州府里的其他官员还不知孙舟远已被控制在府中,派人来请。孙舟远托病不见,请同僚代为招待。
于是州府里订了一桌酒菜,那几个商会打手和官兵对酒畅饮,一顿饭下来,竟然都醉翻了,没法上路,只能留宿一夜。
裴碧安排好一切,回到了傅蓉微身边,轻声念叨了一句:“不对劲啊……”
傅蓉微正披着斗篷,停在街角,看着对面吉祥客栈门口一个一个被架进去的醉汉。
她问了句:“哪里不对劲?”
裴碧道:“具体没法说,但心里总觉得不妙。”
傅蓉微道:“巧了,我们的感觉相同,你看这些人,有没有觉得不正常?”
裴碧:“大天白日喝成这样已经很不正常了,怎么一个清醒的都没留下?”
傅蓉微眉头皱起来一直没松开,想了半天没结果,道:“暂且先盯着吧。”
华京今日安静得有些反常。
百姓们提早被提醒过,各自闭门不出,街上行人寥寥。
夜里日头刚沉下去。
北仓又燃起了火光。
巡防一见这火便慌了,大声呼嚎着救火。
裴碧手里有姜长缨的军令,稳稳站定,厉声喝道:“大将军有令,死守北仓,不许任何人进出!”
赶来救火的巡防被拦在仓外,急道:“可是刚运来的粮草怎么办,要烧光了,先救火啊……”
裴碧的带来的镇北军守起了一道人墙。
火势越烧越烈,外面的人冲不进去,里面的人也难以越出防线一步。
漫天火光中。
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匪寇手持宽刀出现在北仓内。
第75章
那一刻, 什么都明白了。
粮草车里运的不是粮草,是人。
北仓再次烧起来的火是他们故意制造的混乱。
若非裴碧带人死守北仓,不许人进出, 他们现在恐怕已经趁乱顺利混进了城中,想一想就令人毛骨悚然,镇北军的背后竟被这样一群饿狼盯上了。
裴碧攥紧了刀, 寸步不让。
梁雄的脸映在火光中,阴测测一笑, 对面传来了孩子凄厉的哭声。梁雄一手拎着一个小孩, 夹在胁下, 怒道:”那姓孙的真是大胆, 竟敢骗老子!“
裴碧:“把孩子放了。”
梁雄:“你先把老子放了。”
今夜北仓的火烧不死人, 梁雄只为了给自己造势, 很有分寸。
裴碧道:“那你是在说梦话了, 今晚哪怕我们哥几个都交代在这也不可能放了你。”
梁雄掐住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咽喉,狞笑着反问:“是吗?”
裴碧冷冷道:“孩子若有事, 你也活不了,现在是我围了你。”
这话不假。
梁雄带来了百余人,看上去气势很足,但裴碧身后的数百镇北军更加威慑。
裴碧道:“梁雄,问问你自己,你想活吗?”
梁雄捏紧了手里唯一的筹码, 两个孩子的命,道:“老子是真的会杀了这两个小兔崽子, 你敢赌吗?”
镇北军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在他们面前被害死, 梁雄知晓这一点,他看着裴碧, 就像看着一只在网中挣扎的鸟。这帮磊落君子,真好拿捏啊……
梁雄掏出一把匕首,刀尖割破了男孩颈前的一层皮肉。
裴碧无力地闭上眼,退后了一步。
双方就这么互相拉扯对峙着,一步步退出了北仓。
梁雄道:“你们的粮草是我烧的,镇北军这个冬天不好过了吧,会不会死在关外啊……当初佛落顶你们杀我几百弟兄眼都不眨一下,今天我百倍奉还,让你们也尝尝这种难受的滋味!姜煦呢!叫他来见我!”
裴碧见此人已成疯魔,劝导引诱都没用,握紧了刀,准备搏一搏,强攻抢人。
不料,街上忽然一声怒吼:“杀,都愣着做什么——”
是孙舟远那家伙跑出来了。
裴碧的兵大多都调到了北仓外,对孙府的看守难免疏松,孙舟远毕竟是华京的父母官,想要脱逃还是有办法的。
两个孩子还未见着父亲的身影,便已经认出了父亲的声音,哭得更厉害了:“爹爹……”
傅蓉微原本在盯客栈里的那些人,听闻孙舟远跑了,即刻跟了过来。
她带来的人按住了孙舟远的肩膀,堵住了他的嘴巴。
孙舟远脸挨着地上的砂石,呜呜挣扎。
裴碧暗自咬牙:“少夫人,您怎么来这了?”
梁雄的匕首一顿,缓缓调转刀尖,指向了傅蓉微,嗤笑了一下:“我认识你,姜煦的美娇娘。”
傅蓉微察觉到他目光中的不怀好意。
梁雄用刀尖向她示意:“你过来。”
傅蓉微抬了抬下巴,道:“把孩子放了。”
裴碧挡在傅蓉微的面前:“少夫人,你不能这样。”
一声鹰唳刺破了苍穹,盘旋在华京城的上空。
傅蓉微道:“他来了……”
姜煦平常行动不怎么爱带他的海东青,动静太大了,容易打草惊蛇。
偶尔某些特别的时候,他会让海东青先行一步,告诉大家,他来了。
傅蓉微道:“镇北军守的不仅仅是一座城,无论梁雄手里胁迫的人谁,对你们来说,都是一样的。梁雄肯放过那两个孩子的性命,是件可喜可贺的好事。”
镇北军弃两个孩子性命于不顾,这样的话流传出去太不体面了。
傅蓉微一生都被拘在“体面”两个字里,她知道这样不好,很累,但是她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她没办法退。
梁雄看见了那只海东青,兴奋了起来,指着傅蓉微,吼道:“过来!快点!”
傅蓉微轻声对裴碧道:“你准备接应孩子。”
傅蓉微脱掉了厚实的斗篷,里面是一身素白的裙裳,裴碧送她一步一步走向前,停在梁雄的十余步之外。
梁雄独自夹着两个孩子走上前,将人往裴碧怀里一扔,随即刀就横在了傅蓉微的颈上。
傅蓉微被他拿着肩膀,转身朝外,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这个姿势。
姜煦兵临城下,叫了三声,城门不开。
城楼上的火把连城了一片长龙,楼上陆陆续续站满了人。
姜煦用力勒住了缰绳,他的玉狮子不太舒服的打了个鼻响,姜煦才稍稍松开了手指。
傅蓉微又站在了熟悉的地方,颈前架着刀。
她看见了城下整肃而待的镇北军。
姜煦依旧在最前面,他永远都习惯于身先士卒,绝不肯被簇拥在人群之中。
梁雄贴着她的耳畔深深地嗅了下去,叹道:“好香啊——小夫人,你死还是他死?选一个。”
傅蓉微抬起一只手,软绵绵的扒在他的手臂上。
梁雄没当回事,任由那只手在他的臂膀上小幅度的挪动,不过一个女人而已,抓一下能有多疼?
佛落顶一战后,梁雄几乎成了姜煦的一块心病。
姜煦在华京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每天不停的派人在佛落顶周围搜寻梁雄的踪迹。姜煦不说,但傅蓉微看在眼里。
傅蓉微遥望着城下的姜煦。
这块心病送到你眼前了,你可得把握好啊。
傅蓉微偏头对梁雄道:“其实你不想杀他,你只是想让他痛苦,你真正要杀的人是我,你打算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亲自被一刀刀杀死在城楼上……到时候血染红了他的白铠,一定很好看,是不是?”
梁雄手里的刀尖一颤。
他起初没往这方向想过,但现在他被诱的心动了。
刀锋微微往下挪了一寸。
傅蓉微闭上眼睛回想起了一句十分刻骨的话——“娘娘,跳城,臣接得住您。”
上一次,他接住了她坠落的身体,可惜她生机断绝,那是她最后的蹁跹,她死前失血过多,眼前模糊,连他的样子没能看清,只记得那雪白的风毛上溅满了刺目的血。
那一幕确实挺好看的,她至今也没能忘怀。
梁雄拔高了声音,对姜煦喊道:“左右老子今天也走不掉了,你杀我兄弟,我杀你女人,女人不值钱,说来还是你赚了……”
傅蓉微敛眉笑了一下,也不知姜煦能不能看得清。
姜煦不理会梁雄的狂吠,他的嗓音格外平静,传到了傅蓉微的耳朵里:“还记得我教你的吧。”
傅蓉微轻点了点头。
姜煦抚过马的鬃毛,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傅蓉微觉得这句话包含深意。
姜煦的马与城墙之间还隔着一条护城河。
傅蓉微低头便能见着夜色中深不见底的水。
姜煦歪头凝望着她,见她迟迟不肯动作,哑着嗓子说道:“我能接你第一回 ,就能接你第二回,信我,来。”
什么是第一回 ?
怎么又到了第二回 ?
霎那间,傅蓉微头脑里一片空白,失去了所有的缜密。
她能想到的上一回,就是前世的临死之际。
难道说,他也是……
傅蓉微前后贯连,空白的脑袋里重新填进了无数片段。
原来如此。
好似又本该如此。
傅蓉微袖中滑落一只精巧的蝴蝶簪子,正好落在她的手心,打磨尖锐,长不足两寸,傅蓉微捏住了蝴蝶簪子,暗暗对准了梁雄小臂上的麻穴。
姜煦用言语刺激着梁雄,令他无暇注意到傅蓉微的异动。
傅蓉微私下听话的练习过多次,熟练的找准了位置,一簪深深地扎了进去。
梁雄的麻筋抽动,不自主的松了力道。
傅蓉微狠狠一肘撞开了他的身体,侧身坠下了城墙。
稳重的军阵见了这一幕都乱了。
姜煦一踏马鞍,借力跃起,身姿就如同他养的玉爪海东青一样,敏捷灵动,白色的轻裘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将坠落的傅蓉微裹在其中。
傅蓉微眼前被蒙上了一层雪白,撞进了一个有力的怀里,她闭眼枕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了他心跳如擂。
姜煦在她耳畔问:“伤到了吗?”
傅蓉微摇头说:“没有。”
杀伐四起。
城里的裴碧一见没了威胁,满腔的愤恨都爆了出来,城门大开,镇北军的铁骑踩了进来。
几百山匪在城里逃窜,见人就砍。
好在百姓们听劝,没有出门看热闹的。
华京城里一场巷战,你追我赶到天明,终于将这帮难逮的兔子赶到了一个笼子里。
傅蓉微被拢在姜煦的轻裘里,一直在马上跟着横冲直撞,她根本辨不清方向,凭本能缩在姜煦的身前,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姿势,动也不敢动。
姜煦停了下来,双臂从身后环紧了傅蓉微。
傅蓉微抬起眼:“这是哪里?”
姜煦道:“结束了,安全了。”
傅蓉微想脱掉身上的裘衣,刚解开领口的带子,又被姜煦强势裹上了,不容她拒绝。傅蓉微的后心贴着姜煦的胸膛,两个人的心跳逐渐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傅蓉微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嘴唇在颤,她仰头吞了一口清晨的寒雾,缓缓冷静下来,道:“上一次……你怎么知道我会记得上一次?”
姜煦道:“江坝围场,我从山崖翻下去的时候,你喊了我一句姜良夜,还记得么?”
他一说,傅蓉微记起来了。
姜煦说:“我才十六岁,未加冠,皇上也还没赐我那两糟心的字,你怎会得知四年后我的表字,未卜先知?”
傅蓉微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时候她就露了马脚。傅蓉微颤着说道:“我梦见过你……”
姜煦低头看着她的侧脸:“是吗?”
傅蓉微奋力扭身盯着他:“你说你来向我复命,你说人间十六年,终于回家了……你是不是最后跪死在我的猗兰宫?”
姜煦闷了一会儿,说:“不,我是躺着死的。”
傅蓉微一把抓紧了他的领口,姜煦又用裘衣盖住她,道:“你累了,先送你回府休息。”
裴碧清点了所有落网的山匪,到姜煦面前复命。
姜煦听他念完了一串名单,拨着廊下的火盆,点了点头,说:“干得不错。”
裴碧听了这话愧到无以自容:“属下没及时察觉梁雄的目的,也没能护住少夫人,愧对少将军信任。”
姜煦不爱听这些黏黏糊糊的废话,一抬手制止他继续嘟囔,问道:“梁雄在哪呢?”
裴碧说:“关起来了。”
梁雄被就地关押在了华京的牢狱中,单独一间房,姜煦换下战袍,抄着双手走进来时,梁雄已经因为嘴欠被收拾过一轮了,掉了半张嘴的牙,脸颊肿着,血肉模糊。
饶是如此,他见了姜煦,仍把铁扯得一阵乱响。
姜煦一身干干净净站在外面,问:“你佛落顶已经被端了,这些又是从哪搜罗来的兄弟?”
“你管得着吗?”梁雄冷笑,啐了一口带血的痰,落到了姜煦的鞋边上。
姜煦往旁边挪了一寸,又问道:“你听说过梁元杰这个名字吗?”
“哟,我本家?是谁啊?”梁雄没个正形。
姜煦冷声道:“那你没机会听说他了。”他转身对裴碧点了一下头,简短的扔下一个字:“杀。”
温润平静的一个“杀”字,梁雄还没反应过来,裴碧的快刀已闪过寒光,切断了他的喉管。
鲜血渗出一段红痕,随即喷涌而出。梁雄捂着脖子,嗬嗬出声,无力地张着手,瞪着眼,断绝了生气。
姜煦把梁雄被杀的这间牢房当成刑讯室。
其余所有被俘的山匪每十个绑成一串,押进刑讯室里,轮番审问。梁雄的尸体就横在一旁,面色青灰可怖,肢体僵硬的扭曲着,身下的血都干了。
山匪们意识到姜煦是个狠角色,说杀真杀,绝不含糊,于是一个个争抢着招供,好似在比谁能说出来更多。
他们签字画押后,厚厚一沓文书呈到了姜煦面前。
姜煦把这些文书带回府中给傅蓉微看。
傅蓉微坐在椅子里,仰头盯着窗下笼子里养的鸟。
姜煦一进门,傅蓉微就闻到了他一身的血腥味,太浓了,傅蓉微不再盯鸟了,侧头盯着他看,奇怪的是,他一身上下竟然连一点血迹也没沾上。
傅蓉微疲累地开口:“回来了?累吗?”
姜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投向了别处。
傅蓉微递给他一杯热茶:“你刚刚看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姜煦接过茶,温热的杯壁捂暖了他的掌心,他道:“你在跳城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想到了故人?”
傅蓉微无法说明白心里的感觉。
分明是同一个人,身上却好似存在一条裂隙,把灵魂割成了两部分,一虚一实,重合在一起,以前看不出端倪,但现在一看处处都觉得别扭。
姜煦看她想必也是如此吧。
傅蓉微道:“难怪我重生一世,每到一处都能看见你的影子。”
姜煦道:“是我在追着你跑。”
傅蓉微:“我很意外,你居然会想娶我。”
姜煦:“但是你答应了。”
傅蓉微道:“是啊,我答应了……我自从醒来后,无数次在想,该怎样度过这有幸重来的这一生。我的名字入了皇上的眼,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过,就走那条我最熟悉的路,凭借我身上的机缘,只要在关键时候稍做干预,拨乱反正,也许能避免最后的不幸,可一旦我试图妥协的时候,我浑身上下都在抗拒,恨不能即刻杀死自己。”
姜煦涩道:“是我的错,一开始胡乱插手,给你添堵了吧。”
傅蓉微拉住姜煦的袖子,让他坐在身边,靠近了她的脸,道:“姜煦,我现在是你的妻子。”
姜煦喉头一滚:“我知道。”
傅蓉微问道:“你是想要一个像前世太后那样的妻子吗?”
姜煦放下了茶杯,也放下了手里那一沓厚厚的文书,抚了一下傅蓉微的头发,道:“都死过一回了,别再戴着面具活下去了,你只是你自己。”
第76章
一直以来, 不是傅蓉微愿意戴着面具生活,而是她的身份和地位,要求她成为一个漂亮而又无可挑剔的样子。
人活着就要有用处, 无用之人只有死路一条。
傅蓉微都快忘了自己本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在侯府未出阁的时候,张氏视她为眼中钉,一心想毁了她的终生, 进宫,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傅蓉微不能任由自己烂在那座高门大院里, 只能拼尽全力的爬出去。
这一次, 姜煦给了她一个别的选择, 拉她离开了那个深渊。
傅蓉微问道:“你刚回来的时候, 心里是怎么想的?”
姜煦道:“说实话, 并不开心, 甚至感到绝望。”
傅蓉微有点想笑:“都一样。”
可是,哪怕再厌恶这重来一次的生命, 他们都还挣扎着继续活着,而不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当场吊死。
他们像走了很久终于聚首的两个异乡人,心也贴在了一起。
傅蓉微道:“你给我讲讲那十六年里的事情吧。”
姜煦揣测着她的心意,心想她可能还挂念着上一世的骨肉,说:“新帝被我带回了华京,一众老臣追随, 另起炉灶,改国号为北梁, 都城便定在华京。刚满六岁的幼帝, 真的很听话,但也烦人, 成天跟在我身后让我还他娘亲,怎么甩都甩不掉。”
傅蓉微想起那个孩子,只记得一张稚嫩的脸。
当初,傅蓉微给他穿好衣裳,抱给封子行的时候,他哭得撕心裂胆,却也没能令傅蓉微有一瞬的心软。
姜煦转头望着她,问道:“你想见见他长大后的样子吗?”
傅蓉微轻轻地问了句:“像我吗?”
姜煦点头说:“像,我一看见他就能想到你,他眉眼间的凌厉要比你更浓烈,性格也学了你的内敛,轻易不露锋芒,但是,一出手就是绝杀。”
傅蓉微心里已经有了轮廓。
她又问道:“那他对你好吗?”
姜煦停了一下,温和地笑了笑,说:“好啊,很好。”
傅蓉微道:“那就好……但凡帝王,没有一个心术单纯的,我怕他忌惮你,亏待你。”
姜煦道:“我死的早,没等到他心生忌惮的那一日,假如我再多活几年,没准真有那一天。”
傅蓉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姜煦对那十六年的煎熬绝口不提,道:“十六年,我除了到处打仗,就是去追寻你过往的一生,月光洒在我身上很美好,可是太高太远了,我有点想靠近你,所以就死了。”
忽如其来的一种冲动像在心里憋了很久。
傅蓉微靠过去环住了他的脖颈,说:“你见到我了。”
姜煦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充斥在傅蓉微的鼻前,他说:“一切都跟上一世不同了,但苦难永远不会停止,你已见着此番凶险了,你还愿意重新活过这一回吗?”
傅蓉微眼角淌下泪,浸湿了姜煦的肩头,渗进了他的领子里。
她道:“跟你一起,我愿意的。”
傅蓉微还是不大能忍耐那浓浓的血腥味,命下人准备了热水给姜煦沐浴。
屏风后蒸腾起了热气,傅蓉微靠坐在外面翻看姜煦带回来的文书。
根据那群山匪们的招供,佛落顶确实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可梁雄这么多年不是白混的,江湖上认了一群大哥小弟,现在这帮子人就是他去蜀中的一个山头借来的兄弟。
傅蓉微问道:“你为什么忌惮梁雄?”
姜煦的声音好像也沾上了水汽,隔着屏风,有点黏黏糊糊的,说道:“他后来成了萧磐麾下的主将,我虽不了解他日后的际遇,但既然见到了还是早早除掉比较安心。”
傅蓉微点头:“原来如此。”
招供中还提到,那些山匪们来自蜀中的百灵山,在他们那一代很有地位,几乎可以算是一家独大。
傅蓉微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姜煦道:“蜀中自古多匪患,他们各个山头之间狗咬狗已经够乱的了……”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倒是没听说有大规模打家劫舍的事儿发生,蜀中官匪能维持住这样的平衡不容易,也许保持原状更好一些,你觉得呢?”
傅蓉微说:“我不懂,你说了算吧。”
皇上病重那几年,扶了傅蓉微上位,早有让她摄政的打算,所以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心术,制衡,民生,时局……但唯独没涉及军事。
因为在军政上,皇上有全然信任的人,那就是姜煦。有姜煦在,傅蓉微便不需要操心那些。、
姜煦道:“我打算把他们放了。”
傅蓉微思量道:“但这件事不能堂而皇之的下令吧。”
姜煦道:“所以要悄悄的的。”
哗啦一声水响。
姜煦洗完出来,随意裹了一件外袍在身上。
傅蓉微靠得太近了,不小心被溅到了水,只觉得那滴水落在手背上无比滚烫。
姜煦边走边道:“我再去一趟地牢。”
傅蓉微放下那一沓文书,原地坐着没动,微笑道:“你才刚洗干净。”
姜煦在门口停下,转身向里面走去:“那明天吧。”
傅蓉微叫人进来换了新水,放下帷幔,自己又洗过一回,带着一身清雅的花香,一步一步挪进了里间。
他们有许久没见面了。
上一次同房还是在月余前。
傅蓉微挑开了床幔,问道:“你会在华京城里呆多久?”
姜煦躺在枕上,双手还垫在颈下,说:“等料理完这件事就走。”
傅蓉微道:“明天?后天?”
姜煦:“差不多就这两天。”
傅蓉微想起了最后一件关键的事,问:“孙舟远如何处置?”
那两个孩子已被送回了家。
姜煦道:“他是朝廷命官,这事得朝廷做主,我说了不算。今日我审过一轮了,北仓布防图外泄不是他的意思,是他夫人窃取,但他逃不了一个治家不严之罪,折子已快马加鞭递往馠都了,等朝廷的示下……孙舟远很感念你救了他的一双儿女,他说想见你一面,亲口言谢并请罪。”
傅蓉微摇头:“那请你转告他不必,我并不图一声谢,也用不着他请罪。”
姜煦道:“我会转告他的。”
傅蓉微拧干了湿漉漉的头发,把衣裳的扣子系紧,衣领也捂得死死的,才上床与他躺在一起。
迎春和桔梗收拾完了外面的水,轻手轻脚进来帮他们吹灭了灯。
其实外面天还没黑下来,正是平常用晚膳的时候,但他们熬了一天一宿,身子早已疲了,实在是需要休息。
姜煦躺了一会儿,知道她也没睡,问:“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傅蓉微道:“若是我们有了孩子,按照你与皇上的约定,我要回馠都生下他。”
姜煦说:“是。”
傅蓉微道:“那还是算了吧,我也……没想好该怎样养好一个孩子。”
姜煦想了一会儿,说:“我也是,再等等吧。”
傅蓉微背对着他,满身的疲累袭来,她沉沉的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一摸枕边是空的,姜煦不在。
傅蓉微起身咳了一声,迎春和桔梗端着清水进屋,撩起了床帐,伺候她洗漱。傅蓉微问:“他去哪了?”
迎春回道:“天刚亮少将军就出门了。”
战甲还挂在屋里,他是穿着素裳出去的,傅蓉微猜他应该不会在外面忙太久。
果然,半上午的时候,姜煦回来了院子。
傅蓉微问道:“处理妥了?”
姜煦说:“妥了。”他停顿了一下,突兀地说:“今夜我便要回关外了。”
傅蓉微眉眼温和,平静道:“好,保重自己。”
姜煦道:“等来年春,边境换防,我便能回来与你重聚。”
傅蓉微从迎春手里接过一个篮子,里面是满满的红柿子,递给姜煦,说:“好啊,我等着呢。”
镇北军在冬天就是难耐的苦。
有许多年轻的将士们都娶了华京城里的姑娘。
所以,独守空房夜夜悬心的女子,不止傅蓉微一个。
日子就这么一夜一夜的过着,傅蓉微每天黄昏都会到城楼上独自站一会儿,眺望着北边延绵的青山,那山间上的雪色几乎要与天空融在一起了。
除夕夜,姜府里热闹了一回,姜夫人按往年的惯例,将城里独守空闺的女子们接到府上,烫了酒,玩乐了一回。
傅蓉微生性不能适应这样的热闹,躲在安静一点的角落里,品着花酿。
远在玉关的姜煦身陷一场激烈的围斗,厮杀到了天明,才饥肠辘辘的吃到了第一口食物,又冷又硬的干粮,凉透了脾胃。
镇北军今年的粮草艰难,楚、幽给供给了不少,但远远不够养活十万军马,姜煦一改往日的作风,一次又一次的主动挑衅突袭,掠取北狄军中的粮食和补给,才能勉强养得起自己人。
北狄经历过几次突袭后,慢慢看穿了他的意图,不再与他这个疯子正面冲突。
其实细说起来,今年冬,他们在战场上的伤亡是最少的一年。
看起来,山丹王子还没有完全羽翼丰满。
春节之后,朝廷对孙舟远的处置下来了。
孙舟远要被押解回馠都治罪。
信任的州府走马上任,也已经到了。
孙舟远在牢房里呆了一个多月,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手上拖着镣铐,身后跟着看守,来到了姜宅门口。
他知晓傅蓉微不远见他,便也不要人通报,对着门口跪拜了下去。
傅蓉微晚些从管事口中听说了这件事,点点头,没做什么反应。
她现在只一心盼着春来。
听说,等立春一过,关外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就是两军短暂的停战期。
北狄也需要休养生息,他们等到了牧草丰沛,还有许多祭天的习俗。
到那时候,边境会重新布防,将士们都会轻松些,也能回家了。
姜煦也不必日日守在关外餐风茹雪。
傅蓉微等着见他。
第77章
春天藏在风里悄无声息的就袭来了。
傅蓉微在一个梦醒的清晨, 听到了屋门被推开,进来的人却不是迎春和桔梗,而是一个沉重的脚步声, 和铁甲撞在一起的沉闷声。
她眨了眨眼,猛地扯开了床幔。
姜煦踩着晨曦的微光走进来,解下了狐毛裘衣, 扔在地上。
傅蓉微凝望着他,晨曦下他的轮廓都好似不真实了。
姜煦反手一道掌风关上门, 屋子里又暗了下来, 他背过身自己解甲, 说:“我不在家, 你就穿成这个样子。”
傅蓉微低头看看自己, 天水色肚兜松垮地挂在身上, 雪白的身体整片的露在外面。
没错, 姜煦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是这么睡的, 冬日屋子里炭烧的足,身体里的燥热发不出去,夜里哪能穿得住衣裳。
傅蓉微罩了件外袍,起身帮姜煦卸下了肩甲,她抬头看了一会儿姜煦的头顶,觉得不大对劲, 问:“你长高了一点?”
姜煦矢口否认:“没有。”
傅蓉微伸手比量了一下,确信他高了一点。
姜长缨也回府了。
前院的房门紧闭, 到了晚间才有动静传出来, 姜夫人张罗了一桌子的酒席,一家人真正围坐在了一起。
姜长缨先干了一杯烈酒, 浑身都熨帖了,道:“苦了两个孩子,新婚的小两口,被迫分开了这么久,我们在前面辛苦,你们也跟着提心吊胆。”
姜夫人喝了一口酒,原本就温柔的人,更加柔软了,眼里一直悬泪珠,说道:“如今一切都好了,都回来了。”
姜煦安静地喝着一碗汤。
傅蓉微亲自给他斟了酒,他却将脸撇到了另一边,傅蓉微把酒杯塞进了他的手里,给自己也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姜煦见了这一幕:“你倒是酒量见长。”
傅蓉微道:“心情好的时候不容易喝醉。”
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分明已经透着迷离了。
姜煦衣袖下的手不自觉的缩紧了,心道真是要命。
姜夫人注意到两个人之间眼神不对劲,及时给递了台阶:“我看微微不胜酒力,阿煦,好生护着你娘子回房中休息。”
姜煦放下汤盅,一手扶住傅蓉微的腰身,一手抓住她的手臂,半拖半推的离开了前院。
傅蓉微靠在姜煦的怀里,全凭他带着走,路也不看,就仰头望着天,道:“你说的真对,关外的月又大又亮,真好看。”
正好走到了池水边,一轮银盘倒影在水中,随着水波轻轻荡漾。
傅蓉微望着天上月。
姜煦却盯着水中影子挪不开眼。
傅蓉微因为饮了酒的缘故,身上比平日里要热,耳根颈后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姜煦想起清晨在眼前一闪而过的晃眼的白。
此刻想必已经烧起了白里透红。
铁笼子里关不住的凶兽开始冲撞牢笼。
姜煦手下一用力,傅蓉微的腕子都被他攥出了一条红痕,他松了力道,傅蓉微却恍若未觉,靠在他的肩窝里。
落花有意,流水也并非无情,姜煦扪心自问,还克制什么呢?
这种想法一出,仿佛山洪猛地冲了出来,冲垮了理智。
姜煦俯身一抱,傅蓉微软软的陷进他怀中,姜煦踩着树枝腾空而起,风一样的掠过房顶和院墙,回到自己院子里时,一脚踢开了房门,把屋子里等候的两个丫头吓了一跳。
迎春和桔梗一见这架势,哪敢多说什么,互相对视一眼,齐齐贴着墙根溜出去了,该烧水的烧水,该备的床褥早早就翻出来摆着。
傅蓉微喝了一杯酒还不至于醉,她的神志始终是清醒的,但头脑有点混沌,好似落进了一个柔软的春夜里,风和景色都醉人,催着她不断地下坠,陷落在这篇温柔中。
石榴花帐拂过床榻,垂落下来。
姜煦托着她的头颈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游刃有余地拨开了衣带。
傅蓉微看见夜空里星星和月亮都消失了,勉力清醒了一瞬,发现她深深望进去的并不是夜,而是姜煦的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星星,却逐渐燃起了火。
傅蓉微乖巧的躺在他的怀中,像一只温驯的猫儿。
青丝绕颈,湿漉漉的贴在身上。
姜煦最后在她的颈侧咬了一口,眼里的火烧的只剩下余烬,竟然无声地淌下了一滴泪。
可能老天爷都没想到,他能哭在这个时候,降下了一声闷雷。
门外,迎春揣着手看天上:“刚才还一片晴朗,怎么忽的就阴了。”
桔梗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说:“是春雨。”
迎春笑出一个可爱的梨涡:“是啊,第一场春雨。”
桔梗低下头,专心叠起了帕子,一向少言的她脸上也浮现了笑。
姜煦哑着嗓子朝外面喊了一声:“水。”
迎春和桔梗急忙动了起来,热水和毛巾一并送进了屋里。
姜煦的擦拭细致到了极点,迎春跪在一边都不敢抬头看。
傅蓉微似已经睡沉了,身上的霞退去,好似比往日更加莹润了几分。
姜煦把帕子扔进了铜盆中,一挥手,两丫头便低头退出去了。
傅蓉微翻身贴紧了他。
姜煦牢牢圈着他的妻子,缠绵过了春夜。
春雨落了一夜,淅淅沥沥,屋里都渗进了水汽。
傅蓉微睁开眼,抽身离开了他的怀里,姜煦立刻睁开了眼,看见她披上衣裳,却遮不住颈侧几乎要见血的咬%痕。
姜煦也撑着枕头坐起身。
傅蓉微听见身后窸窣的动静,动作僵了一瞬,她叫来了迎春,写给她一张方子,简短的吩咐了一句:“准备汤药。”
这个时候的汤药不用问也知是什么用处。
迎春不明其中深意,笑容僵在了脸上,看了看傅蓉微,又看了看姜煦,可两个人都是一片平静的神色,迎春实在不懂了。
傅蓉微叹了口气:“去准备吧,别多问。”
迎春惶然的应了句是,躬身退出去准备汤药了。
傅蓉微转回榻上,靠近姜煦:“好不容易等来的春日,我绝不在这个时候离开。”
姜煦抚着她的脊背,感受着分明的骨骼,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鬓发,说:“仅此一次,再不会让你服药了。”
傅蓉微笑了一下:“好,仅此一次,我也答应你。”
用过了汤药,傅蓉微悠闲地坐在窗前听雨。
姜煦靠在椅子里看人。
本该宁静惬意的一天,却有人冒雨送了信来。
是给傅蓉微的。
傅蓉微拆开信,对姜煦说了一句:“是颍川王妃。”
姜煦双臂抱在胸前,等着她念信中的内容。
傅蓉微拆了信,一双秀气的眉蹙起来,她道:“颍川王妃说,我家大姐姐怀上了龙胎,已有五个月了。”
真快啊。
姜煦道:“才五个月,没生下来之前,都做不得数。”
傅蓉微看完了信,除了这件事,林霜艳还提了一件有关萧磐的事,傅蓉微说给姜煦听:“萧磐纳了一个女人在房里,许书意,曾经被安排在静檀庵当眼线的那位,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姜煦问:“她怎么了?”
傅蓉微道:“她也怀了孩子。”
姜煦直起了身。
傅蓉微说:“但她难产死了,一尸两命,胎儿也没保住。”
姜煦:“猜到了。”
傅蓉微道:“记得你提起过那段隐秘,看来你说的都是真的,萧磐真不敢生孩子。”
姜煦沉思了片刻,问道:“你觉得傅美人肚子里的龙胎,能保住吗?”
傅蓉微摇头:“那要看她自己的手段了……不过,难,皇上把她捧到了风口浪尖,正当盛宠,那些人可忍不了。”
宫里那一滩浑水她可不陌生,深不见底,指不定在哪埋了陷阱,稍一失足就被拖进去溺死。
但是上一世,她在自己宫里默不作声躲了很久,前期没怎么往深里掺和,她真正入局,是在太后薨了之后。
所以她错过了太后与皇上面和心不和的那些年,也没能察觉到皇上与萧磐之间的芥蒂。
现在,宫里的争斗都与她无关了。
管她们谁死谁活的,她自在华京赏月听雨,在姜煦的怀中被如珍似宝的捧着。
姜煦甚至都舍不得碰疼了她。
傅蓉微把信收进了匣子里。
馠都里没什么大事发生,姜煦懒得去操心,说:“猗兰宫里留有你的所有画,我翻看过了,你好像从来没画过人,是什么缘由?”
傅蓉微道:“我不画人,想见的人,记在心里,时时刻刻都生动,不想见的人,挂在纸上只会更添堵,费那笔墨作甚。”
姜煦斜着靠在椅子里,问:“那你画的兔子是什么意思?那兔子能比你心里的人还生动?”
傅蓉微抿唇一笑,道:“兔子生不生动不好说,但是好吃。”
姜煦一下子哑了声。
他们没说几句话,又一封信冒着雨递了进来。
傅蓉微奇了,今儿日子可真特殊。
第二封信拆开,傅蓉微动作一顿,竟是从宫中寄来的,字迹颇为熟悉。傅蓉微一目十行看完,把信搁在了桌上,说:“是我家大姐姐,她说孕中心神不定,想请我回馠都帮衬一二。”
姜煦神情不见波动:“我猜你不会回去。”
“是啊。”傅蓉微道:“看样子她是想硬碰硬,搏一回,我帮不了,败局已定了。”
傅蓉微来到书桌前,铺墨给宫中回信,她提笔顿了须臾,落在纸上只两行字——藏锋守拙,潜龙勿用。
提点到了,听不听全凭她,毕竟姐妹一场,傅蓉微也不想见她落成个惨烈的下场。
回信寄了出去。
傅蓉微道:“且再等五个月吧,希望能听到一些令人宽慰的消息。”
五个月后,假如蓉珠的孩子能生下来,那才是真正杀局的开始。
第78章
五个月, 华京从初春到入夏。
姜煦只在四月份到关外驻守了一个月,其余时间都耗在城里,呆在傅蓉微的身边。
难得漫长的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 傅蓉微练好了马术,虽然有时还会失控,跑歪了路, 但至少能跟上姜煦的玉狮子了,不会被远远的甩在后面。
姜煦还会带着她跑到山顶, 遥望更北边的草原, 说:“一个小小的北狄, 就牵制我朝的十万大军, 皇上还是仁慈, 舍不掉眼下的盛世太平, 不肯发兵北征, 要我说长痛不如短痛,彻底拔了这根刺该多好。”
傅蓉微与他聊了起来:“皇上到底还是存了私心, 不想在他这一代搞得山河残破。”
姜煦叹了口气,道:“随便吧,可我不想再将矛头对准同胞。”
傅蓉微心里算了一番,道:“算着日子,我那大姐姐腹中的龙胎也该出生了……假如她能保住的话。”
傅蓉微人闲心不闲,也实在是闲不住。
颍川王妃帮她盯着后宫, 封子行则镇着前朝。
傅蓉微正琢磨着去信打听一下,颍川王妃却已经先一步把消息送来了。
蓉珠生了个龙子, 早产, 但母子皆平安。
傅蓉微不禁抚掌,叹道:厉害。
她这个大姐姐果然不是池中物。
傅蓉微自从远离了馠都, 身上多年积攒的戾气都淡了许多,如今也可以很平和的回首过往了。
但长久的恨不会忽然消失,只会往更深处扎。
恨的人还没死,她有的是耐心耗下去。
傅蓉微下马,坐在河边草地上,拉着姜煦盘算其中厉害关系,她折了一根树枝,划拉了几笔,道:“皇上未必不知萧磐的野心,但暂且不能处置他,一是太后仍康健,二是萧氏皇族再无别的旁支了,皇上子嗣不稳,想留一条萧氏血脉以防万一。”
姜煦靠在一块石头上,说:“当今太后的母族是安乾伯,盘根错杂的馠都世家,皇上难免忌惮。”
傅蓉微:“说到底,朝廷上真正肯为皇上办事的人不多,一个个老奸巨猾,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墙头草一吹就倒。”
皇上不喜欢性情刚烈耿直的臣子,他一手提拔的亲信多是性子内敛的人,可这样的人没有锋芒,不能当他手里正本清源的刀。
傅蓉微在地上又划了一笔,道:“太后应该是最不希望皇帝有自己的子嗣,毕竟萧磐才是她真正亲生的。”
说着,她又纳闷了:“但据我所了解,宫里卯着劲兴风作浪的可不是太后的人。”
姜煦道:“借刀杀人乃是长盛不衰的狠招。”
是的,傅蓉微这招用的也很熟练。
皇后之下,贵妃空悬,另有贤、良、淑、德四妃,只有德妃是空位,再往下,有八位婕妤……
皇上的后妃还真是不少。
傅蓉微寻思道:“蓉珠诞下龙子,位份必定要提,婕妤?还是一步登天位列四妃?”
姜煦忽然猛地一下窜了出去,踩着水面漂到了河对岸。
傅蓉微受惊不浅,紧跟着站起身,盯着姜煦掠过去的方向,只见他落地后继续上前赶了几步,腰身一弯,捞起一个什么东西,转身提起来给她看。
——是一直肥硕的白兔子。
姜煦朗声道:“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我们烤兔子吃吧。”
傅蓉微:“……”
她抚住胸口,好容易平稳了心跳,气得想打他一下。
逮个兔子而已,他竟闹出了抓刺客的架势。
傅蓉微不贪口腹之欲,也不爱吃烤兔子,但见姜煦兴致勃勃,便道:“烤吧。”
姜煦怕宰杀的场面惊着她,于是走远了一些,背对着她在河边杀了兔子,剥下了皮毛。
傅蓉微靠近河边,看到在水中流淌的鲜血。
她想起了一件不太美妙的记忆。
上一世,宫里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皇子,不慎落水溺亡,但是尸体一直没捞上来,最后是在冷宫找到的,他小小的身体被剥去了皮,挂在檐下的一个破篮子里,因为耽搁了几天,那孩子的肉都快要被风干了。
此事最终查清了。
孩子是良妃的。
凶手是岚婕妤,为的是私仇——岚婕妤的一位好友位份低微,得罪了良妃,被发至冷宫,遭受磋磨,郁郁而终。
宫里一旦牵扯到谋害皇嗣,十句话有九句都是假。
岚婕妤的招供傅蓉微一个字都不信,搞不好是被谁拿了当枪使。
姜煦堆了几块石头,生火把兔子架上了烤,玉狮子马鞍上随时随地挂着一个小布袋,里面什么都有,姜煦甚至都能从中掏出个盐罐子。
傅蓉微被香味勾回了魂。
姜煦专心致志料理他的兔子。
傅蓉微走过去,笑了一下:“好肥一只兔子。”
姜煦道:“你不是说兔子好吃?”
傅蓉微挨着他坐下。
姜煦切下了一片肉,撒了盐和料,吹凉了,递到了傅蓉微的嘴边。
他知道傅蓉微不喜欢沾一手的油腻,宁可不吃。
傅蓉微低头把那一小块肉叼走,浅尝了一下,表情不怎么愉悦。
姜煦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好吃?”
傅蓉微笑着道:“很不错。”
六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山上是两块的,泉水叮咚涌下山,傅蓉微踩着河道里光滑的石头,冰冰凉凉很舒服。
等再热一点,傅蓉微就不爱出门了。
她是怕热的人,通常一整个夏天都会躲在屋子里。
现在日头偏南,即将午时,将要晒起来,傅蓉微催促着姜煦回府。
姜煦浇灭了火,牵着她的手下山。
照夜玉狮子趾气高扬的走在前面,温顺的小红马跟在它后面,玉狮子时不时停下来,刨着蹄子等它跟上,哼哼唧唧显得有点不耐烦,却也缠绵至极。
姜煦道:“我想给咱俩的马配种,可是爹不让。”
傅蓉微的小红马品相不好。
但凡宝马性子都烈,傅蓉微骑不了,所以挑马时,选了最温驯的,而不是执着于品相。
傅蓉微道:“那就算了呗,确实不是良配。”
姜煦执拗的性子上来了,道:“我的马愿意,你的马也愿意,管它们是不是良配呢,我非要给他们配种生个小马。”
傅蓉微瞪眼:“你怎么知道它们愿意?”
姜煦道:“知子莫若父。”
他把马当儿子养了。
傅蓉微无奈:“那随便你了,反正爹也不会骂我。”
她现在叫爹叫得十分顺口,姜宅小小的一座院子,人口不多,简简单单,长辈们的慈爱都盛在眼里,傅蓉微身陷在其中,越习惯了这种生活,越觉得自己以前活得不像个人。
难怪姜煦不愿意回馠都。
傅蓉微也不愿意再见那座华丽的都城。
回府后,傅蓉微一进院子,便见廊下摆了一溜牡丹花,桔梗和迎春正在饲弄叶子。
傅蓉微一扯姜煦的袖子:“你弄的花?”
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那些花都开得真好,粉红色花冠娇艳欲滴,雍容华贵。
姜煦道:“给院子里填点颜色,可惜华京养不了你最喜欢的姚黄。”
傅蓉微手指虚虚的在花冠上拂过,没舍得去碰那娇嫩的花瓣。
这些花开得真好。
一排牡丹花中还夹杂了几盆芍药。
姜煦说道:“花匠告诉我,牡丹和芍药要放在一起养,才能开得好,所以我一并接回来了。”
傅蓉微回忆了一下,印象里似乎是有这么个说法。
只是不记得是谁说的了。
傅蓉微养花解闷,但这个长夏还没结束,牡丹就已经凋谢了。
七月流火,两封信自馠都而来,一封交到了傅蓉微手中,一封给到了姜煦。
傅蓉微拆了自己那封信,宫中寄来的,蓉珠亲笔所写。信上字句诚恳,诉说她在宫中处境艰难,早产的孩子天生体弱,前些日子一个错眼的功夫,差点被人闷死在襁褓里。
蓉珠恳请她回馠都帮衬一把。
傅蓉微放下信,双手搭在一起,道:“两封信一起送来的,你那封也是来自宫中?”
姜煦也看完了信,看向傅蓉微,道:“是皇上给我的私信。”
“皇上的意思是?”傅蓉微问。
姜煦沉声道:“皇上不日将会下旨封傅美人为德妃,并以她身心郁郁为由,宣昭你进宫陪伴。”
傅蓉微沉默了片刻,说:“皇上也难了。”
否则,他不会在不顾承诺,强行宣昭傅蓉微进宫。
皇上的私信比圣旨早到一步,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傅蓉微把腕上悬着的印章捉进手中,说道:“那个孩子不仅仅是皇嗣,更是国本,我可以尽力一试。”
上一世被剥了皮风干的婴孩尸体,在傅蓉微的眼前挥之不去。
傅蓉微苦笑了一下,也确实不忍心再见那般惨状。
“谢谢你带我来华京见识这样的好风光。”傅蓉微道:“但我的残局落在馠都,该我回去下完这局棋了。”
傅蓉微所恨的人中,位列第一非死不可的,唯有萧磐。
姜煦握住了她的手,揉了揉。
傅蓉微的手细嫩精致,稍一用力,便泛了红。可偏偏又是这样一双手,可以执黑子白子,优雅地大杀四方。
姜煦把她摁在怀里,贴着头发轻吻了下去,说:“等我回去接你,你不能像抛弃你儿子那样抛下我,再不会有下一个十六年了。”
他们一同经历了机缘,都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们像两匹孤狼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傅蓉微回应他:“是的,我不能。”
她从城楼跃下,落进了他的怀里,那就是她一生的归宿所在。
圣旨三天后到。
姜长缨一头雾水,被这忽然降下的无理圣旨打了个措手不及,忍不住叨咕道:“傅家又不止一个女儿,馠都还有两个待字闺中呢,怎么还非得咱儿媳妇回去陪。”
姜夫人战战兢兢,问道:“圣旨上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能回?”
圣旨上没提这茬。
能不能回也由不得他们做主。
傅蓉微收拾了一些衣物,带上两个丫头,坐上了回都的车。
姜煦送她一程,止步于佛落顶。
傅蓉微又是一路兼程,跋山涉水。
第79章
当傅蓉微终于抵达宫城门外时, 距离蓉珠封妃已过去了半个月。傅蓉微在宫城外下车,由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在前头领路,闯过了长长的宫巷, 再次回到了这座四方井底。
小太监一路念叨着:“少夫人仔细脚下,德妃娘娘刚迁了琼华宫主卫,一早就等着您了, 皇上也在,少夫人有个准备。”
傅蓉微进宫不能带自己人, 迎春和桔梗被打发回了将军府, 此刻就她一个人, 孤零零的。
小太监在前头虾腰低头, 傅蓉微瞧着这人莫名眼熟, 问了句:“你叫什么名?”
他忙侧身回道:“奴婢安平, 少夫人有何差遣?”
难怪眼熟。
这是上一世伺候过她的人。
傅蓉微记得这小东西原本在御膳房当差, 因为偷吃东西被当街打了一顿,下半身稀烂, 受完刑没人管他,他就近爬到了猗兰宫门口,傅蓉微对这些人倒是有着用不完的同情,赠了药,给了饭,喂了水, 还叫自己宫里的人送他回去。
自那以后,每日用膳时分他便到猗兰宫外守着, 替傅蓉微将所有入口的膳食都试一遍。
如此五年, 直到傅蓉微得势,提拔了他到猗兰宫正经当差。
他陪伴了傅蓉微挺长的年岁, 馠都城破的那一日,傅蓉微让他随小皇帝一同北上,但他没听话,他看着小皇帝出城后,又折返回宫,却半路死在了叛军的刀下,禁卫将他的尸体拖回来时,他身上至少被插了十几刀,死不瞑目。
隔世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安平,傅蓉微心里略觉宽慰,同时忍不住呢喃:“原来你这么小啊……”
安平不仅舌头灵,耳朵也灵,听了这话,一头雾水,堆笑回道:“奴婢个儿长得是矮,却也有十二岁了。”
傅蓉微问:“你在德妃宫里当差?”
安平道:“回少夫人,原本是在御膳房当差,前些日子的德妃娘娘迁宫要人手,奴婢便被指派过来了。”
傅蓉微与他说的话已经够多了,明知不该如此,却还是忍不住,问:“安平,德妃娘娘待你好吗?”
安平道:“德妃娘娘是个和善人,但奴婢身份低微,不配在娘娘跟前伺候,平日里干些扫洒的活儿。”
也挺好,不欠谁的恩,也不用还谁的命。
傅蓉微到了琼华宫门前,刚一迈进门槛,便遥遥见到正堂里端坐的明黄身影。
死病鬼,傅蓉微心道,你教我的东西上一世没能用的上,这一次便都还给你,以后也算两不相欠了。
傅蓉微进门,跪拜。
蓉珠靠在皇帝的下首,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
德妃娘娘,仅低皇后一头,皇上把她捧到了妃位上,自然也给了一身的雍容和珠翠。但傅蓉微一眼就看透了蓉珠脸上的粉妆,再精细的雕琢也抹不掉她的憔悴,蓉珠真摊上事儿了。
皇上随和地问道:“阿煦可好?”
傅蓉微答好。
皇上又道:“前些日子听说华京不太平,你也受惊了,从那么高的城楼一跃而下,万一伤着可怎么好,也幸亏阿煦是个胆大的,能把你接下来。”
傅蓉微道:“妾全心全意信他,他说能接住,妾便干脆跳了。”
蓉珠开口道:“三妹妹姻缘美满,本宫瞧着也甚为欢喜。”
皇上起身道:“你们姐妹俩阔别日久,好好叙叙旧情吧,朕还有政务要忙,走了。”
蓉珠起身恭送,傅蓉微退至一旁。
皇上的仪仗离了琼华宫。
傅蓉微环顾了一遍周围,道:“你的孩子呢?”
蓉珠在傅蓉微面前没有余力继续强撑下去了,她带着傅蓉微到里间,孩子正在摇篮里熟睡。
“第一次是莫名其妙的早产,至今没查出问题出在哪里。第二次是我的孩子差点被捂死在被子里,亏我发现及时,救了下来,他的脸都憋紫了。第三次,也就是两天前,我宫里爬进了一条蛇,我守着孩子彻夜不敢入眠,眼睁睁见那蛇游进了我的帐子里。”蓉珠道:“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人能信,只有你能帮我了。”
傅蓉微皱眉道:“宫里为什么会出现蛇,谁敢养蛇?”
真是个新鲜手段,上辈子没见过的。
蓉珠道:“正因为不知,所以才可怕。”
傅蓉微拉下襁褓一看。
早产的孩子不会太强壮,眼睛能睁开了,却蒙着一层空茫,哭声也弱得跟小猫似的。
蓉珠早就遣退了左右。
傅蓉微问:“孩子是奶娘在喂?”
蓉珠点头。
傅蓉微道:“谁送来的奶娘?”
蓉珠道:“皇后执掌六宫,是她安排的。”
傅蓉微直言道:“不可信,给父亲写信,让他找两个靠谱的奶娘,亲自盯着送进宫里。”
当年傅蓉微诞下孩子就没敢用宫里的奶娘,是她自己亲自喂养的。
但蓉珠早产身体亏损严重,哺不了孩子,只能用奶娘。
傅蓉微刚刚进门时,就已经将琼华宫的布置收在眼里了,她说:“你宫里放了这么多人,一定有不干净的,管好你的卧房,除了心腹不允其他人靠近,蛇这种东西……”
她说了一半忽然停下来。
蓉珠忍不住追问:“你说啊。”
傅蓉微慢慢回忆着,道:“我听说有些深山老林里的养蛇人,有的是用笛声操控,有的是用药粉引诱。”
蓉珠一点就通透:“那夜我没有听到笛声。”
傅蓉微道:“那就把屋子彻底清理一遍,孩子身上用的东西,也要清洗干净。”
蓉珠听着她有条不紊的推测和安排,渐渐也平复下来,吩咐人一样一样的照做。
傅蓉微站在檐下盯着院子里做活的人。
蓉珠把孩子放在随时能看见的地方,踱到了傅蓉微身边,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何放弃进宫的机会了,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你早就预料到日后凶险了?”
傅蓉微道:“你还记得春狩时,那个在江坝围场被害死的歌姬吗?”
蓉珠:“当然。”
傅蓉微道:“宫里就是搏命的地方,赢了,就是泼天的富贵,输了,就是万劫不复,端看你敢不敢赌了。”
蓉珠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也都明白,我以为自己会赢的,但是没想到……”
没想到世间恶鬼的嘴脸远超她的想象。
蓉珠:“前些日子你寄给过我一封信,劝我藏锋守拙,潜龙勿用,不是我不肯听劝,实在是停不下来了。”
皇上也没料到这孩子来得如此快。
蓉珠道:“以前的事情,我向你诚心道歉,都是一家的姐妹,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傅蓉微没搭腔。
一家的姐妹,旁的事儿都能揭过去,唯独花吟婉过世一事她不能释怀。
蓉珠一直在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却没瞧出什么波动,她苦笑了一下,深感无奈,傅蓉微早就不是以前那个把情绪都挂在脸上的丫头了,她回忆这些细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最终追溯到那日姜家登门议亲时,她们在梅花亭的私谈。
原来是因为姜家……
可笑蓉珠那时还以为傅蓉微真心帮她绸缪,帮她谋取与姜家的亲事。
傅蓉微此番进宫有两重身份,一是德妃的娘家姐妹,二是新嫁的姜家妇。姜煦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傅蓉微自然也身有诰命,皇后母仪天下,乃内眷之首,傅蓉微该去中宫拜见请安。
所以她在琼华宫稍微修整了一番,便有皇后宫中的女官前来接人。
傅蓉微跟着女官前往皇后的凤仪宫。
这位女官年纪稍大,眉眼凌厉,心性老辣,路上她主动与傅蓉微聊道:“少夫人是第一回 进宫吧,倒不像那等眼皮子浅的,一路诚惶诚恐抬不起头,瞧少夫人通身的气派,宫里许多娘娘都望尘莫及呢。”
傅蓉微对上她的目光,感受到其中明晃晃的嘲讽。
该来的还是来了,逃不过。
当初江坝围场她与皇后和淑妃结下的梁子,现在终于等到了撕扯的机会,谁都不会让谁好过。
盛夏的日头灼烤着大地,傅蓉微迈进了凤仪宫,便见面前铺了一条黑卵石的甬路,两个宫女上前一步,跪在她面前,举起双手,瓮声道:“请少夫人脱履入殿。”
傅蓉微紧用眼睛盯着,就能感受到卵石上那灼人的温度了。
凤仪宫高高的台阶前,淑妃身姿翩然的靠在栏杆上,冲着她笑。
傅蓉微轻提裙角,体面的将绣鞋脱进两个宫女手心里。
为什么人人皆追逐权势,在此刻方能深刻的感受到,不值钱的人命如蝼蚁,顶上的人不屑一顾,说践踏就践踏。
傅蓉微不是第一回 走这条路。
黑色的卵石在日头下晒得滚烫,走上去堪比传说中的炮烙。
要么狼狈求饶。
要么硬撑着蹚过去,打碎了牙往自己肚子里咽。
假如傅蓉微是宫妃,当下便只有这两条路可选。上一世,她是硬撑过去的,回宫足足躺了半个月才养好双足。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身份不同了。
傅蓉微踩上了卵石路,咬牙忍住了第一步,第二步,再迈开第三步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整个人一软,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皇后还坐在黄花梨的高座上,等着傅蓉微走过下马威,向她低头服软。
外面看热闹的淑妃猛地嚷嚷了起来:“你们两个去看看,是昏了还是死了,给我用水泼醒了。”
别说是用水泼,哪怕是倾盆大雨浇下来,傅蓉微也不会轻易睁眼。
皇后执掌六宫,她可以随意以任何罪名惩治不听话的宫妃。
但她不能随心所欲地折辱臣子妻。
淑妃骄纵惯了,不懂其中道理。
皇后疾步走出来,一见此景,便知傅蓉微不是个软骨头。
此事一旦传到宫外,明日朝堂上的弹劾就要飞得像雪片子一样了。
“住手——”
皇后厉声呵止了淑妃的嚣张,下令道:“姜少夫人身体不适,中了暑气,快快将人扶进房中,你们两个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
第80章
宫中的御医给傅蓉微请了脉。
傅蓉微的脉象除了稍显不足, 也没其他异样。宫里太医是什么德行,傅蓉微心里有底。
老太医在皇后和淑妃的逼问下,沉吟良久, 又吭哧了半天,才慢悠悠说道:“少夫人一路奔波劳累,身体本就吃不消, 盛夏暑气难当,难免不适, 需得好生休养啊。”
皇后问:“想办法让她醒。”
老太医取了银针, 浅刺了傅蓉微的几个穴位。
傅蓉微紧闭双眼, 无动于衷。
皇后渐渐回过味了, 死死的盯着傅蓉微的脸, 可能头一回发现这个人的可恨。
淑妃已经气坏了:“皇后, 你看, 我就说她是装得……泼醒,来人!”
“够了。”皇后无力地叹了一声, 道:“姜少夫人既然身体不适,那就多歇一会儿吧。”
傅蓉微便被安置在了凤仪宫的偏殿里。
淑妃命人搬了一把椅子摆在床榻旁边,稳稳地坐下,不错眼的盯着傅蓉微。她不相信傅蓉微能一直装死不睁眼,发誓非要逮住她的狐狸尾巴不可。
淑妃是宫里少见的藏不住城府的人,她的骄纵美艳, 在皇帝的眼里,是无法被轻易替代的, 她的攻击性都刻在脸上, 和她的性子一样,锋芒毕露。
淑妃害过很多人, 除了宫女太监,还有其他宫妃,也有尚未来得及临世的胎儿。
傅蓉微领教过她的狠毒,却从没将她放在眼里。
因为她实在是缺了点脑子。
傅蓉微在偏殿里浅睡了一会儿,眼一闭就是一整天,黄昏将至时,琼华宫终于按捺不住,派人前来询问。
皇后无法,到偏殿看了傅蓉微一遭,命人用步辇将傅蓉微送回了琼华宫。
傅蓉微晕倒一事没能在皇后那里关门解决,步辇一出凤仪宫门,整个宫里便都听说了此事。
蓉珠在琼华宫等到了一个昏睡的傅蓉微,也慌了一瞬。
傅蓉微捏住了她的手腕,蓉珠才冷静,叫人把她挪进了里间。
蓉珠打发走了凤仪宫的人,忙回到里间,傅蓉微已经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填茶了。蓉珠这些日子被折腾的心力交瘁,说话都透着几分颓然:“发生什么事情了?”
傅蓉微问道:“你走过凤仪宫门前那条卵石路吗?”
蓉珠顿了一下,道:“跪过一回,是刚进宫不久时皇后给的下马威,她也这么对你了?”
下马威,傅蓉微淡笑不语。
这一次的下马威,是她回敬给皇后的。
蓉珠抱着孩子靠坐在榻上,孩子哭了,怎么也哄不好,蓉珠哄着哄着,也开始跟着哭。
傅蓉微旁观着,忽然发现,女人一旦生了孩子,总会无端变得更柔软。现在蓉珠身上已经找不到当初她待字闺中时,那强自按捺又不自觉流露的野心了。
傅蓉微道:“假如现在我再问你,前程和孩子二选其一,你会怎么做?”
蓉珠还没回答,却下意识收紧了胳膊,抱紧了孩子。
答案不言而明。
蓉珠问道:“非要二选其一吗?”
傅蓉微得到了答案,不再难为她,道:“不用了,保住你的孩子,他同时也是你的前程。”
孩子仍旧哭闹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微弱,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当娘的心疼。
傅蓉微伸出双手,道:“让我抱一抱吧。”
蓉珠小心翼翼的将孩子交到了她的怀中。
傅蓉微抱婴孩的姿势十分娴熟,她让孩子靠在自己胸前,轻轻晃着,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孩子渐渐止住了哭闹,脸颊鼓成了一个小包子,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傅蓉微问:“小殿下有名字了?”
蓉珠点头,道:“皇上亲自取的,单名一个醴。”
萧醴。
皇上很看重,他不能再失去子嗣了。
傅蓉微把哄睡的小皇子还给蓉珠,道:“大姐姐,他身上牵着的不仅仅是你的前程,还有你的命啊。”
蓉珠明白其中利害,目光坚定,对傅蓉微道:“帮我。”
萧磐那张造反的脸浮现在傅蓉微的眼前。
傅蓉微暗下了神色,道:“我自然帮你。”
翌日清晨,傅蓉微装昏一天的辛苦得到了回应。
朝野上的风声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凤仪宫被问罪。
皇后训斥淑妃骄纵不懂事。
于是淑妃被禁足罚俸。
傅蓉微在后宫中堪称一战成名。
蓉珠终于出了一口久郁于心的浊气。
傅蓉微身为臣子妻暂住琼华宫,皇上不方便时时探望,正巧蓉珠早产的身体亏损厉害,仍在休养中,倒是维持住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皇上临幸的少了,琼华宫自然而然没有以前那么扎眼了。
傅蓉微有些算不清楚现在宫里的情势,毕竟时间和人都变了,世事无常,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料不准接下来的方向。
蓉珠的身体养好一些后,傅蓉微会陪她到宫苑四处走走,散散心。
平阳侯在宫外物色到的奶娘,也及时送到了宫里。
蓉珠把孩子交给自己人照顾,也能更放心些。
这一日午后,傅蓉微和蓉珠在宫苑的亭林下纳凉观景,一个宫女忽然跑了过来,是琼华宫里伺候的,蓉珠起身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什么事?”
宫女福一礼:“回主子,太后娘娘忽然驾到,说是想念小殿下了,此时正在琼华宫逗殿下玩呢!”
蓉珠当即吩咐回宫。
傅蓉微默默跟在后面。
蓉珠心有不解,走了一段路,说道:“奇了怪,太后娘娘一向深居简出,不问宫中事务,醴儿生下来那日,也没见太后亲近,怎么今日忽然转了性?”
前面的宫女知道这是她们姐妹间的贴己话。
可却迟迟没听见傅蓉微回应。
蓉珠一回头,发现身后竟空空如也,傅蓉微一个活生生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且悄无声息,没留下一点痕迹。
就连身后本该跟着伺候的两个宫女也没影了。
蓉珠僵立了一下,许多念头在脑海中纠缠着闪过,最后还是着落在了孩子身上,她吩咐丫头在宫苑里寻人,自己先一步回宫。
宫苑里的景致处处透着江南的温婉和精致,楼阁掩映,廊庑缦回,山石错落有致。
傅蓉微被人从身后捂紧了嘴,逼在了角落里,面朝一座假山,脸颊抵在粗粝的山石上,动弹不得。傅蓉微垂眼瞥见了玄色的宽袖,咬牙挤出了两个字:“王、爷。”
一声轻笑:“三姑娘不必回头看就知道是本王,是因为一直有所惦念,还是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四个字实在太恶心了,傅蓉微宁愿承认是她有所惦念。
——无时无刻都在惦记着要他的命。
傅蓉微喘息都困难了,道:“请王爷高抬贵手,想必您也不愿意见我折在这里吧?”
萧磐道:“三姑娘该不会想故技重施再晕一回吧,同样的招数两次可就不好使了。”
他到现在仍然称呼她为三姑娘。
傅蓉微感到颈后掐着她的力道稍稍松了些,她却不敢乱动,现在这个姿势,要么保持前倾顶着山石,要么退后靠到萧磐的怀里,怎样都不舒服。
傅蓉微背对着他道:“王爷截我到这来,到底有何话要说?”
萧磐叹了口气:“你到华京都快一年了,一年,你可知本王摹了多少张你的画?”
傅蓉微浑身窜起了汗毛。
这种被毒蛇吐着信子盯上的感觉实在恶心。
傅蓉微不明白萧磐如此纠缠不清到底是为哪般。
萧磐道:“你独自回都了,很好,别再走了。”
说的好像傅蓉是一只回笼的鸟。
假若她不肯听话,下一步就是折断翅膀锁起来。
傅蓉微道:“一时半会不会再走了。”
她要把这局棋下完。
萧磐的命就是她势在必得的战利品。
傅蓉微向后一靠,撞进了萧磐的怀里,她抬肘狠狠击中了萧磐的肋下,萧磐吃到了痛,擒住傅蓉微的手腕一折,傅蓉微便被他拿住了。
萧磐的手一阵紧一阵松,最终放开了她,道:“到底舍不得损你这双手,你也就仗着本王脾气好,纵着你罢了。”
傅蓉微与他在假山后纠缠了半天,最终也没机会见到他的脸,萧磐似乎只是为了来见她一面,撂下几句言语暧昧的话,便转身离开了。
傅蓉微揉着酸胀的后颈和手腕,在地上跪坐了片刻,正想爬起来时,山石的另一面又传来了脚步声。
以为是萧磐去而复返,傅蓉微顿住了动作,却见明黄的袍角一闪,出现在眼前。
傅蓉微来不及多想什么,端正了一下跪坐的姿势,叩拜皇上。
皇上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你后颈有淤青。”
他能恰到好处出现在此,绝不可能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
傅蓉微抚过凌乱的衣领,道:“怪臣妾大意了。”
皇上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起身,说道:“不,怪宫苑里的守卫疏忽了。”
傅蓉微不适应于皇上对面而站,于是稍侧了一下身体。
皇上用他那双淡漠的眼睛仔细端详着傅蓉微,道:“朕有些后悔了,当初若是把你选进宫就好了,你那大姐姐实在不如你。”
傅蓉微平静道:“皇上,再说这种话不合适了。”
皇上道:“朕难得能有说说真心话的时候,卿也体谅一二吧,朕的处境也不容易……万万没想到,阿煦会对你这样的女子动心,你在他面前也露过城府吗?”
傅蓉微眉眼柔和,一笑道:“姜将军家宅安宁,长辈慈睦,妾与少将军坦诚相处,琴瑟和鸣,用不着机关算计。”
皇上平静的面容下,心绪泛起了波动,片刻后,他叹息道:“方才是朕说错话了,卿就当没听过那些胡言乱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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