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傅蓉微震惊地按住了心口:“你这是……什么邪术?”
肖半瞎掸掉了身上的余烬, 他今日腰后还多了把羽扇,道:“我是个术士,少夫人您也该长长见识了。”
他穿过廊下离开了。
傅蓉微惊疑不定, 萧磐身边竟能笼络住这样的人,难怪最后能成大事。
姜煦正好在此时赶了回来。
傅蓉微看到他翻墙跃进来,一刀便贯进了一个北狄人的肋下。
他身体里染的毒尚未完全排清, 动手时总有种余力绵软之感,但这并没有给他造成困扰, 他早在上一世, 最后那几年, 撑着沉疴累累的伤东征西战时, 就已经习惯了身体的拖累。
他出手照样又稳又准, 该要人性命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
傅蓉微一身白裙站在不远处, 在寒锋往来中格外扎眼。
姜煦闪到了她身边, 道:“你怎么出来了?”
傅蓉微指向后院,说:“山丹!我见到他了!”
姜煦眉头一跳, 拂袖便往后院去。
山丹此行失败,哪有等着被人逮的道理,早已撤了,只听不远处想起了一声尖哨,府中的北狄人撤了攻势,有点要退的意思。
裴青掌令, 干脆利落的关门打狗,力争一个也不放过。
姜煦骑上马, 从马厩中冲出来, 一跃而下,追着刚才那声哨响而去。
傅蓉微既然已经出来了, 便没有再缩回去的道理,她就站在三进门的廊下,睁眼看着府门内血流成河,尸体成堆的叠在一起。
裴青溅了自己满脸的血,在一切结束清点伤亡时,才发现傅蓉微在此,他撇下手头的活,到傅蓉微跟前,关切道:“少夫人受惊了。”
傅蓉微心正悬着惦记姜煦呢,她说:“你们少将军独自去追山丹了。”
裴青脸色一变,告了声罪,匆匆转身走了,他给下面的人交代了几句话,然后点了一队兵,上马追出了府外,去寻姜煦的踪迹。
北狄人没有活着的俘虏,几乎全军战死,粗略数共有几百人,尸体被抬出了府外,准备往城外运。府中一桶一桶的清水泼下去,冲洗着地砖上的血。
单这一件事情,他们就干到了天亮。
清晨,有客人登府,下人送进来拜帖,是兖王萧磐亲笔所写。
拜帖是写给姜煦的。
傅蓉微看也不看一眼,漠然道:“你们回了王爷,咱们少将军追击北狄王子至今未归。”
下人听话的去回了,不一会儿,又带回来一张新的拜帖,这次是写给傅蓉微的。
傅蓉微闭眼沉吟了半刻,命人把萧磐请进门了。
桔梗上前给傅蓉微披了一件外袍,重阳节后天又冷了几分,稍不注意便容易受凉。
傅蓉微待客潦草,既没有前去花厅,也没有命人备茶,就在廊下见了萧磐,脸色也没多好看。
萧磐第一句话是:“三姑娘昨夜受惊了。”
傅蓉微道:“那还不至于。”
萧磐道:“我来找姜煦,既然他不在,与你说也是一样的,昨夜城门外的暴动已经查清了,有人在街上洒一些精致的糖,里面掺了一种可致人幻觉的迷药,那些吃下糖果的百姓们在药劲下,闹得无法无天,再加上有猛兽冲撞,酿成了大祸。”
傅蓉微原还不知外面发生的事情,听萧磐这样一说,也串了个七七八八,大致明白了。
她皱眉问道:“昨夜百姓们伤得重吗?”
萧磐道:“死的死,伤的伤,有丧命于那只黑熊掌下的,有意识模糊下互相刺伤打伤甚至踩伤的。”
傅蓉微难得与他平和的说上两句话,她想到一件事:“恐怕不止寻常百姓吧,城外十里戏场,少不了那些世家勋贵。”
萧磐道:“三姑娘心思缜密,确实伤了一些贵人,此事本没那么容易善了,不过……”他看了一眼外面一行行的尸体,说:“该死的也都死了个差不多了,还能怎样呢?”
外头已经备好了车,他们一趟一趟将尸体往车上抬。
傅蓉微道:“昨夜北狄的山丹王子在将军府露了面,他的部下几乎全部折损在这,但他本人侥幸逃了,阿煦已追了出去,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萧磐站在她旁边,笑了笑,道:“昨夜宫里也凶险的很,你知道吗?”
傅蓉微反应了一下他这话的意思,道:“皇上可还安好?”
萧磐道:“皇上无恙,代替皇上接待阿丹使臣的人可是我。”
他脸上温文尔雅的笑都有点挂不住了。
傅蓉微猜到他的心思了,偏不肯让他如愿,故意道:“王爷一腔忠勇真令人感佩。”
萧磐嘬着牙,忍了半天,心道算了。
傅蓉微见他没话说了,便委婉的下了逐客令:“多事之秋,王爷想必也不得闲吧。”
萧磐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傅蓉微在家里心神不宁的等着。
一天,从白天到黑天再到次日黎明……
两天了。
继续等,第三天,第四天。
时间越长,反而把傅蓉微心里那点焦躁给耗干净了。
她整个人平和了下来。
等这场风波稍平静了一些,颍川王妃递了请帖,邀请傅蓉微过府一聚。
傅蓉微走在街上,看见许多府门口都挂了白幡和灯笼。
地上堆落的厚厚一层纸钱都还没来得及清理。
一年过去,颍川王府园子里花草又葱郁了不少,葡萄架下多了两只猫,一只黑狸,一只黄狸。
两只猫悠闲慵懒。
林霜艳好似也养得柔润了些。
傅蓉微与她坐在葡萄架前。
林霜艳道:“早就听说你回馠都了,可一直没有机会见,你不是在宫里伺候德妃,就是搅进了各种危险里玩命……真是命大,一通折腾下来,还能好端端坐在我眼前呢。”
傅蓉微点头承认:“命大是真的,刚碰上个阎王,能活下来不容易……你没去城外戏场凑热闹啊?”
林霜艳道:“没那个兴致,却也正好躲过了一劫。”她打量着傅蓉微的脸色:“不过你看上去挺舒心,华京那个地方……也罢,你舒心就好。”
傅蓉微笑了笑,这一笑,才算是发自真心,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你呢,独自守着这么大一个王府,舒心吗?”
林霜艳头靠在摇椅上,喃喃道:“何止舒心,简直神仙日子,我家王爷见着怕是要骂我快修炼成猪了。”
守着旧人旧物难免睹物思人,时间一长,要么淡忘,要么深陷其中辨不清真实虚幻。
傅蓉微觉得林霜艳可能是后者。
她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如真似幻的美好梦境,沉迷在其中,不愿清醒。她躲在王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由外面闹翻了天,也不关她的事。
傅蓉微道:“给我聊聊这一年里馠都发生的事情吧。”
林霜艳一瞥她:“有几桩热闹,我说给你听……哎,你亲爹又纳妾了,你知道这事儿不?”
傅蓉微眉头一紧:“什……什么?”
林霜艳挺来劲,腰都直起来了:“一个茶楼说书人的孙女。平阳侯那天在茶楼门口惊了马,那马蹄子不小心踢着了过路说书老头的脑袋,那老头年纪也大了,哪里经得住这一踢,当场毙命。平阳侯心中有愧,便给了那孤女一些银钱安葬老人,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没打听到,反正那姑娘一个月后就被你爹抬进了门,贵妾呢。”
傅蓉微自从回到馠都,还没回娘家呢。
侯府里也没人来递话,索性她就离得远远的,不料府中竟出了这样的热闹。
林霜艳啧道:“你那个死爹啊,听说玩得可花着呢,我家那几个小伶人去伺候过几回,说是光天化日在园子里就撕扯衣裳。”
傅蓉微眼里情绪一言难尽。
她出嫁以后大有与侯府划清关系的意思,再也没回家看过一眼,侯府也知趣的没有来烦她。
傅蓉微唏嘘了一阵,没太往心里去,侯府里的家长里短、鸡飞狗跳都已与她无关了。
“你听说过术士吗?”傅蓉微向林霜艳打听。
“术士?”林霜艳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听这个话,傅蓉微便知问对人了。她道:“我好像见到了一个。”
林霜艳笑了笑,不以为意:“江湖骗子吧,真正的术士可不是街上大白菜,哪有那么容易碰见。”
傅蓉微托腮道:“好姐姐,你给我讲讲。”
“术士,那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巫术,相术,医术无一不通,是最近于神道的人。早几百年前曾盛行过一朝,很受帝王的重用。但据我所知,现在所剩不多了,更像是传说里的人物。”
林霜艳说:“现在外面自称术士的,一百个里面找不出一个真的,都是招摇撞骗的半吊子,真正的术士自古都是护佑真龙现世的……你呀,长点心吧。”
傅蓉微的指甲用力掐进了掌心。
林霜艳越是这么说,越是坐实了肖半瞎的术士身份。
护佑真龙现世……
那岂不是正好跟造反的萧磐对上了?
同时那是不是意味着,萧磐篡位已是冥冥中注定的结局,不可扭转?
第92章
傅蓉微越想越觉得有种无力之感。
明明已知结局, 明明是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可她逆着潮水发现并不能拦下什么。
日出东方,万川归海, 在大势面前,她妄图扭转局势的想法简直不自量力。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林霜艳忽然想起了什么, 说:“南越的七皇子被下狱了,你听说了吗?”
傅蓉微万分惊愕:“什么?怎么回事?”
林霜艳成天大门不出, 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她说:“封子行昨日刚来过, 是他告诉我的——戏场上那些糖果子经过查验, 里头掺杂的药与当初静檀庵所用的是同一种, 皆来自于南越, 服下可致幻影重重, 神昏不清。胥柒已经被大理寺扣下待审了。”
傅蓉微冷不丁想不明白了。
前些日子, 胥柒帮忙解了姜煦身上的毒,皇上已当面承诺, 允胥柒重归故土。
胥柒有什么道理在这种关头犯禁?
傅蓉微提出怀疑:“药虽出自南越,可也不能证明就是胥柒下的手吧?”
林霜艳摊手道:“所以还没定罪,正在审呢。”
傅蓉微忙追问:“审到哪一步了?”
林霜艳一手搭在扶手上,侧头直视傅蓉微的双眼,问道:“你想插手这件事吗?”
傅蓉微对上她那并不单纯的眼神,本能的燃起警惕, 心念急转,想通了某种可能。傅蓉微轻轻一点下巴, 道:“是你想让我插手?”
“是。”林霜艳实话认了。
傅蓉微平静地问:“为什么?”
林霜艳道:“因为我和封子行怀疑其中有萧磐做的手脚, 并合理推测,他的意图不单纯。”
萧磐就是林霜艳的眼中钉, 肉中刺,提起萧磐,林霜艳便恨不得将其扒皮挫骨,恨这个东西,一向越酿越深,新仇旧怨叠在一起,林霜艳为了给丈夫报仇,会不惜一切抓住每一个可能送他下地狱的时机。
林霜艳今日下帖请她来,真正目的就是为这了。
她想拉傅蓉微共谋。
傅蓉微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瞬间便跨上了林霜艳的贼船,道:“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与封大人见一面?”
林霜艳从摇椅上起身,道:“现在即可,请少夫人移步书房详谈。”
傅蓉微跟上林霜艳的背影,道:“与王妃谋事,当真是爽快利落。”
林霜艳:“先布置好酒菜,再请客人上桌,是我的诚意。”
傅蓉微终于见到封子行了。
年轻的翰林院编纂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傅蓉微没能从他脸上看到熟悉的沉默隐忍的气质。
与上一世大不相同了。
封子行起身拱手:“姜少夫人。”
傅蓉微躬身福礼:“封大人。”
林霜艳掩上了房门和窗户。
傅蓉微与封子行各自落座。傅蓉微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了正事,问道:“封大人常伴皇上左右,敢问皇上对此有什么倾向?”
封子行提前打好腹稿的寒暄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林霜艳用眼色示意他:“直说吧。”
封子行才道:“皇上的态度很模糊,大理寺卿向皇上回禀此事时,正好我也在,皇上很平静,没有震怒,也没有惊愕,只简单吩咐他们细查。”
傅蓉微眉头蹙了起来。
她思量了片刻,道:“萧磐有没有为了此事向皇上进言?”
封子行回答:“没有。”
胥柒与萧磐交情匪浅,人尽皆知,他们常常同进同出,有时甚至起卧都在一处。如今他身上招了腥,萧磐一句话不说,不正常。
封子行也正是因此对萧磐起了怀疑。
傅蓉微:“所以……封大人您现在手里掌握了什么证据?”
三言两语间,封子行已暗暗心惊。
林霜艳曾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赞过傅蓉微,说她心思缜密,智计过人。
今日见了面,封子行才知其所言不虚。
傅蓉微这个人的立场太坚定了,她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踩在自己的推测之上,旁人轻易无法左右她的想法。
就如同现在。
傅蓉微笃定封子行已经探到了有关萧磐的证据,不用询问,不用试探,直接伸出手要,她要先见到真东西,才会与他商谈下一步计划。
封子行一面叹息,一面惊奇。
这样与众不同的性格,难怪能把姜煦拿捏住。
也是奇了,姜煦那样张扬邪性的人,竟然会喜欢上傅蓉微这种深不见底的女子,封子行潜意识里一直认为他会更喜欢明媚热烈的将门骄女。
封子行道:“是有一些佐证,可以明确我的猜测,但并不能算作证据。”
傅蓉微:“您说吧。”
封子行道:“我到大理寺见了胥柒一面,问起了他们南越那种可以致幻的东西,他说他没经手过那个。早在几年前,那水生药草就已经传入馠都了,而当时他还只是一个年幼不得宠的皇子。”
傅蓉微继续追问:“那么,何以见得此事与萧磐有关呢?”
封子行道:“因为胥柒亲口说,他回不去家了。他说,是萧磐不肯放他走。”
傅蓉微:“他还说什么了?”
封子行摇头:“没了,问不出更详细的东西,他不肯说。”
傅蓉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见他。”
封子行:“他是重犯,按律不行,但我可以想办法。”
傅蓉微说好。
可惜北狄人没有在馠都留下活口,唯一死里逃生的现在下落不明,姜煦追杀至今也没传回来消息。
傅蓉微回将军府,一边等着封子行的安排,一边等着姜煦的消息,两日后,她挂心的事尚未有回信,宫里却炸开了喜讯。
——良妃有孕。
傅蓉微望向窗外飞扬的檐角,想起了那个被挂在廊下风干的婴孩。
不知为何,傅蓉微心里生起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她当即写了一封信,递进了宫里,嘱咐蓉珠顾好自己和儿子,别自作主张往身上揽麻烦。
蓉珠那头不太方便与宫外通消息,便没有给回信。
封子行终于打点好了大理寺的刑狱,约了他在一个夜里行动。
傅蓉微穿着轻便,裹着斗篷,上了角门外接她的马车。
马车将她带进了大理寺。
封子行早已在刑狱门口等候多时,见她到了,引她往那阴森见不得光的地方去。
傅蓉微以为他能有什么好办法,不料,他却是直接在刑狱门口亮出了皇上御赐的金牌。
——如朕亲临。
刑狱理所应当的打开门,让他们进去。
傅蓉微侧目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道:“皇上命封大人主理此案?”
封子行道:“不敢,在下区区一介编纂,日常在皇上案侧整理文书,哪里懂得刑案。”
区区一介编纂,能手握皇上御赐的金牌通行大理寺刑狱?
傅蓉微淡淡一笑:“那就是皇上默许你的请求,同意我来见他,是吧?”
封子行脚步一顿。
傅蓉微也跟着停下。
封子行忍不住犀利道:“姜少夫人这是过于相信自己,还是过于了解皇上呢?”
傅蓉微拂了一下帽沿,露出一双眼睛,道:“我甚至过于了解封大人你,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阴奉阳违可不是明智之举,封大人珍惜自己的前程,一心想当纯臣,与其暗中蝇营狗苟,不如向皇上直陈实情。”
傅蓉微所猜一字不错。
封子行在馠都的势力尚不足以一手遮天,大理寺也不是好像与的主儿,封子行左右思量了几天,一咬牙向皇上禀明了实情。
出乎意料,皇上竟答应得痛快。
那时,金令牌赐下的时候,皇上还格外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封大人可真是会找帮手啊。”
封子行当时不解其意,现在好像明白了。
有那么一瞬间,封子行心中闪过一种极其微妙并诡异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却不知从何而已。
傅蓉微见他愣在原地,久久不动,叹了口气,打了个请的手势,道:“是我多言了,封大人继续带路吧。”
封子行压下那股怪异之感,道一声失礼,带着傅蓉微来到最里面一间相对比较干净的牢房。
可见,大理寺对胥柒,仍然以礼相待。
胥柒身上的囚服松松垮垮的挂着,显得那副身体又瘦又小。
他原本坐在草席上,靠着墙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目光从封子行的脸上掠过,钉在了他身后傅蓉微的身上。
傅蓉微走出一步,摘下帽子:“七殿下,抱歉,我刚听闻你受审的事情,来迟了。”
胥柒道:“少夫人若专程为探视,不必走这一遭的。”
傅蓉微道:“当然不仅仅是探视,我相信七殿下是蒙冤的,我家少将军还欠着七殿下一条命,我想问七殿下是否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胥柒站起来,手脚上的镣铐沉重地拖在地上,他靠近牢门,对傅蓉微道:“我想出狱,我想回家。”
傅蓉微道:“等查明真相与你无关,你便可以出狱回家了,皇上对你的承诺仍然作数。”
胥柒静默了一瞬。
傅蓉微道:“所以此事到底为什么会平白无故扯到你身上?糖果中掺杂的药草当真与出自南越的是同一种吗?”
胥柒说:“王爷当年与我南越皇室确实有过秘密商谈,但是少夫人您需明白,我只是一个被送进馠都以平皇上盛怒的质子,而不是真正与王爷同谋之人。”
第93章
第93章
傅蓉微疾步离开了刑狱, 夜风吹在她的脸上,也没能令她冷静下来,她咬牙切齿:“好一个萧磐, 他真敢……”
以前她一直以为,萧磐是想要谋夺这个天下,而不是想要毁掉这个天下, 他理应珍视这片土地上的子民,毕竟他也是萧氏皇族的后人。
如今看来, 是她高估了。
封子行跟了出来, 停在她身后, 略显担忧唤了一声:“少夫人?”
傅蓉微缓过了胸中郁结的那口气, 道:“没事, 封大人, 请你告诉我, 去年萧磐与南越勾结之事败露后,除了静檀庵的那几个女尼, 还有其他身份可疑之人吗?”
封子行是最了解此事的人,他回想了一下,道:“当初萧磐见东窗事发,先一步行动,到皇上面前磕头认罪,涕泗横流, 皇上念着手足亲情,谅他一时糊涂, 此事在皇上的示意下压住了。静檀庵的女尼被秘密处决, 阳瑛郡主禁足反省,除此之外, 没连累其他任何人。”
傅蓉微呢喃道:“胥柒刚才话里话外,分明是在暗示我,萧磐手中仍掌控着一部分南越的势力,而且他们仍在馠都,甚至有可能与北狄不清不楚……应该再好好查一遍,戏场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封子行道:“此事不难,可以做到,我手里有人见证了当时发生的一切。”
他说的人是自己府上的书童。
封子行的小书童是他收养的孤儿,刚满十二岁,性格养得十分活泼,爱凑热闹,戏场百姓□□的那一晚,他正好在城外玩耍,亲眼目睹了来龙去脉。
傅蓉微跟着到了封子行的宅邸。
一座朴实简陋的小院,种了各种各样的兰花,透着一股读书人的清雅。
小书童有点拘束的站在傅蓉微面前。
封子行道:“把你那天晚上所见,再说一遍,仔细别添油加醋,说一是一。”
书童缩了下脖子,说好。
听他说,一开始是杂耍艺人在笼子里驯熊,有个老妇人提着一篮子的糖糕和果子,挤在人群中,硬往人手里塞。
书童也得了好几块,幸而那天他牙痛,懂得克制,浅尝了一口便不敢贪嘴,所以没怎么受到影响。
“起初,围观的百姓里忽然有人嚷嚷头晕,紧接着,许多人附和,挤挤挨挨的乱了一会儿,紧接着,那笼子里的熊不知是何缘故,猛地暴躁了起来,掀破了铁笼子,冲出来便暴虐伤人。再后来的场面就失控了,断臂残肢到处都是,一行北狄人趁乱骑马冲进了城,我吓得躲了起来,直到有官兵来援。”
傅蓉微点头:“明白了——先是有人分发糖果,令人心智不清,然后有人利用黑熊制造混乱,引得百姓们在恐惧与神昏下,不受控制的发生了□□。你还记得分发糖果的人长什么样?驯熊的杂耍班子又是从哪来的?”
书童摇头说实在不知。
封子行道:“我想办法查。”
总算是稍微理出了一点头绪。
傅蓉微奔波了一整晚,累了,便起身向封子行告辞。
封子行送她到车前。
傅蓉微见他一路眉头紧皱,好似憋着什么难处,于是停在马车前,道:“封大人在担心什么?”
封子行道:“我以一个编纂的身份掺和此案不合适,势必会给那些碎嘴子留下话柄,参我一本。”
“馠都最近丧事不少,街上到处都是灵幡纸钱,好些世家勋贵因此丧子丧女,一片哀戚。”傅蓉微说:“封大人不必苦恼,您只需用计将案情的疑点散布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自会竭尽所能的恳请皇上彻查。有些事情是可以借力打力的,用不着您亲自动手。”
聪明人之间讲话一点就通。
傅蓉微见他已经意会,登上马车,趁着天还没亮,回到了将军府。
一只灰鸽停在她的窗外,头埋在翅膀下,正安睡着。
傅蓉微进院门第一眼,就瞧见了那只灰扑扑的小东西,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上前小心捧起鸽子,将它爪上的字条取了下来。
姜煦那家伙终于晓得给她消息了。
信上说,山丹王子带人往西北逃了,姜煦一路追杀,现已深入蜀中。
蜀中山匪盘踞,情况非常复杂,姜煦没细说其中详情,只道要多耽搁一段时日,最迟下个月能归,让她放心。
傅蓉微看完了信,抿了抿唇,心情不大好。
姜煦不回来,她身边少了个商量的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顺心。
她是不愿意再过一个人深夜算计的日子了。
不过,这也实在没办法,姜煦有他自己该做的事,傅蓉微只能慢慢哄着自己,开解情绪,她提笔给姜煦回了一张字条,简明的说了点眼下的烦心事,清晨小灰鸽睡饱了,啄了几口米粒,带着信飞走,在厚重的云层里一闪,不见了。
傅蓉微天亮方才睡下,到了下晌才醒来。
封子行的小书童跑腿送来了她想要的消息。
馠都那些正办丧的世家家主,已经互相约在一起进宫面圣,朝晖殿外跪倒了一片,有两个时辰了,皇上不给一句准话,他们就誓要活活跪死在宫里。
傅蓉微悠闲在院子里饲弄起了花草。
傍晚时分,宫里那些陈情的人终于散了,皇上下令大理寺彻查。
傅蓉微目的达到。
萧磐陷入了不太美妙的处境中。
太后又病了,宣萧磐进宫侍疾。
萧磐守在太后的病榻前,道:“儿子给母后请了一盏长明灯供在王府里,母后别胡思乱想,安心休养,会好的。”
太后靠着引枕咳嗽了几声,满脸是遮不住的病容,道:“良妃有孕,你听说了吧。”
萧磐点头道:“听说了,宫里有几年没有这般热闹了。”
太后抬手抚了一下萧磐的头,让他靠在膝头,道:“我儿,哀家一旦去了,皇上必定留不得你。哀家若不能给你扫清前路,怎能安心赴死呢。先帝恨着哀家呢,为了月妃那个小贱人,等到了九泉之下,他们帝妃情深,想必不会给哀家好脸色……儿,哀家怕啊。”
萧磐勉力笑了笑:“母后想得也太远了,哪里就到那种地步了,母后千秋万福,那一天还早着呢。”
嘴上如此安慰,其实他心里清楚,不早了。
太后大限将至。
肖半瞎已掐算出不祥之兆,就在这一两年里。
太后紧紧的攥住他的手:“记住母后交代你的话,他是个小偷,偷了哀家与先帝的嫡系血脉,他才是窃国之贼,你要争气啊儿,一定要把属于我们娘俩的东西抢回来。”
萧磐安抚着已经被病痛折磨到偏执的太后,喂她用了一碗安神汤,亲眼盯着她睡熟了,紧蹙的眉头在梦中舒展开。
太后的心腹嬷嬷走来,在萧磐身边耳语道:“王爷,岚婕妤来给太后请安了。”
萧磐帮太后掩好被角,道:“请进来吧。”
太后正睡着,岚婕妤进殿便是与萧磐四目相对。
萧磐上前几步,牵岚婕妤的手,走进了屏风之后。太后的心腹嬷嬷眼睁睁瞧着这一切,将所有下人都打发到了门外。
在皇上的旨意下,大理寺彻查那夜戏场的暴动。
傅蓉微时刻关注着动向。
驯熊的杂耍班子已人去楼空,不见了踪影。
那位在戏场里趁乱分糖果糕点的老妇人,根本查无此人,仿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胥柒仍然被羁押在刑狱中。
真凶一日不暴露,他就一日洗不脱身上的嫌疑。
傅蓉微百无聊赖又爱上了与自己对弈,棋子一黑一白布在局上,看似乱糟糟不成章法,却处处有迹可循。
小灰鸽飞回来,落在棋盘上,踩住了一枚黑子,拨乱了。
傅蓉微笑了笑,取下了姜煦的回信,展开一看,是笔迹十分潦草的一行字——
“南越七殿下心机深不可测,仔细他利用你。”
傅蓉微脸上的笑渐渐淡去了。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姜煦似乎从一开始,就对胥柒颇有微词,认为他不是个简单的人。
傅蓉微暂且还没瞧出什么不对劲,但是她想着,姜煦远在百里之外,特意传信嘱咐这么一句,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傅蓉微将乱了的棋局彻底打散,黑子白子分别拣出来,放进盒中。
她决定去找胥柒喝茶。
这一次傅蓉微没有空手去探望,而是准备了丰盛的茶点,靠着封子行手中的御赐金牌,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刑狱深处。
胥柒垂首盯着面前白团子一样的软糕,手指在袖子里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傅蓉微端详着他那温和没有攻击性的眉眼,聊天一般的说道:“你的年纪与我丈夫差不多大,但气质差多了。”
胥柒谦虚道:“我怎么敢跟少将军比呢?”
“他像一团燃烧的明火,温度灼人,可他活着的每一刻都在竭力耗费他的命,有种不顾死活的热烈。”傅蓉微婉婉而谈,“你与他不一样,你看似也在燃烧,但你是一团没有温度的火,哪怕旁人把手伸去,也不会灼伤半分,只能感觉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冷。”
胥柒听了这番论调,忍不住道:“少夫人真是活在一片诗情画意里。”
傅蓉微听出其中的隐含的一丝嘲讽,但那却是没有恶意的。傅蓉微道:“我带来了一幅画,是特意为你作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画筒,推到了胥柒面前。
胥柒打开画筒,解开丝带,展开画。
一座宫殿,盘着一条巨蛇,有一模糊的人影高坐于殿上,伶仃瘦弱被笼罩在巨蛇的阴影之下。
胥柒指着殿中的人影,道:“此人是谁?”
傅蓉微道:“此画为你而作,画中人自然是你。”
胥柒又指着那条盘踞的蛇,道:“那它又是何意?”
傅蓉微笑而不语。
胥柒便不再问了,用手轻轻抚摸过画上的颜料,放在鼻前一嗅,道:“是刚画成的。”
傅蓉微一点头。
胥柒将画小心铺在了草榻上,打算晾干收藏起来。
他说:“多谢少夫人赠画。”
傅蓉微道:“七殿下,既然要用我,给我一点提醒,该从谁查起。”
第94章
傅蓉微不知道的是, 那幅画第二天就被呈到了皇上的案前。
案下跪着封子行。
皇上拿起了茶盏,又放下,问道:“胥柒告诉她什么了?”
封子行道:“回皇上, 臣当时守在外面,不曾听见,少夫人没透露口风, 胥柒也不肯说。”
皇上命人把画收起来,交回封子行手里, 道:“还他吧, 朕心里有数了。”
封子行偷瞄了一眼皇上的神色, 觉得皇上的心情似乎还行。
皇上赐他金令牌有个条件, 就是要他随时回禀傅蓉微的动向。皇上开口, 是条件, 也是命令, 封子行为人臣者,不敢不从。
封子行静等着皇上的示下。
皇上思量了好一会儿, 才开口道:“阿煦不在她身边,她一个女子,也没什么可用的人,若是她肯信你,你便帮帮她,朕允准了。”皇上抿了一口茶, 叹息一声:“可惜了,托生在平阳侯家, 是个女子……”
傅蓉微曾经读过策论, 在上一世。
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明明每一个都认识, 列成行就变得莫名其妙。
当朝的文人还总喜欢在字句上下功夫,偏爱那些佶屈聱牙用词。
傅蓉微学得困难,却从来没放弃过。
当然,最后的成果还是不怎么样,那些文臣们寒窗苦读几十载,傅蓉微才下了几年的功夫,怎好奢望一夜开窍。说来可惜,假如皇上能多撑几年,没准她能更上道一点。
傅蓉微对那些国策理解得困难,但她的生性本能对某些阴谋敏感的很。
拿不上台面的东西,只配在后宅搅弄池水。
傅蓉微一度陷入深深地自弃中。
皇上曾贴心安抚她,这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
可皇上在这方面,也不比她逊色。
日近午时,院子里斜下了树影。
傅蓉微想起了皇上,推算他现在一定已经见到了那张画。
皇上想必能意会到其中深意。
傅蓉微在颍川王府再见到了封子行。
是封子行先到的,林霜艳才下帖将傅蓉微请来,因为来的突然,茶点准备得有些草率,林霜艳待客爱面子,亲自下厨掌勺去了。
葡萄架下,傅蓉微等着封子行先开口。
封子行犹豫着道:“那幅画……”
他说了又停下。
傅蓉微等了半天没下文,道:“封大人有何见解?”
封子行其实隐约明白点意思,但那种感觉隔着一层雾,没办法明白的说出来。
傅蓉微道:“第一次去刑狱见胥柒时,他言语中就在暗示我,南越仍有人与萧磐暗中勾结。”
封子行:“这我倒是听出来了,很明显。”
傅蓉微道:“我回府想了几天,又经人点拨,才有了怀疑……胥柒人在狱中,无人关照,像个弃子……封大人,依你看,他是谁的弃子?”
封子行顺着傅蓉微的引导,想通了这浅显的一层关系,道:“兖王,是兖王不用他了。”
傅蓉微:“为什么呢?”
封子行不晓得。
傅蓉微道:“因为他要回南越了,皇上亲口允准的。萧磐用不上他了,但不至于把事做绝,想要他命的另有其人。”
封子行听明白了,可忽然觉得诡异——“少夫人,这您也能猜到是谁?”
傅蓉微回道:“当然能,一切都有迹可循,胥柒是南越的皇子,皇室嘛,成天你死我活乌烟瘴气,其实也就为了那么点争权的事。最不希望见到胥柒回家的,恐怕就是他在南越的政敌。那人要让胥柒把命交代在馠都,戏场上掺了药的糖果就是杀人刀,那人这把刀递到了我们大梁的手里。”
封子行:“借刀杀人吗?”
傅蓉微:“多么歹毒啊……但是胥柒的意图也很明显,他同样想接我们的手,把那个人揪出来,杀死。南越人喜欢玩蛇,胥柒懂得蛇的习性,我那幅画是在告诉他,有一条蛇可以作他的伙伴,为他所用,当然,也随时有反噬的可能。胥柒现在的处境不妙,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傅蓉微对他一笑,道:“封大人,皇上给您旨意了吧?”
封子行看着傅蓉微,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表情。
工于心计的女人,实在太可怕了。
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忌惮。
傅蓉微察言观色,无奈苦笑。
真是熟悉的表情。
她不再多看封子行一眼,而是望向外面的天,道:“又是一年快入冬了,希望别拖太久,馠都这个地方,我有点受够了。”
封子行问:“那么,昨夜胥柒告诉了你什么?”
傅蓉微说了三个字:“泣露园。”
封子行皱眉疑惑:“那是什么地方?”
傅蓉微道:“城郊的一处庄子,其主人是如今正禁足思过的阳瑛郡主。”
馠都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儿,处理起来的黏糊的很,本以为案子结了,路也该往更深处走了,不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鬼打墙似的。
萧磐还真是选了个好地方,禁足反省的阳瑛郡主,一个失势的异姓贵人,可能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谁还会紧盯着她不放呢。
具体该如何行动,傅蓉微暂且还没想好,需再思量些日子。
他们聊完了正事之后,林霜艳命人端着甜汤回来了。
院子里两只狸猫见到有吃的,一前一后跑过来蹭人。
傅蓉微单手搭着椅子,俯身端详这两只狸猫,被其中那只黄狸的娇憨长相吸引了目光,伸手把它抱在了怀里,轻抚柔顺的皮毛。
黄狸抻着脖子去嗅小几上的汤碗。
林霜艳拨开它的头:“你不能吃。”
傅蓉微想找点什么东西喂喂它,一旁的丫鬟躬身递上了一盘肉干。黄狸趴在傅蓉微的腿上,小口小口的死咬着肉干。
林霜艳看傅蓉微眼睛里难得盛满了温柔,道:“喜欢就养一只?”
傅蓉微摇了摇头,道:“顾不过来,家里养了只狗……还有一只兔子。”
林霜艳听着有点新奇:“兔子不错,等养肥了可以宰了吃。”
傅蓉微挠着黄狸的下巴,露出一个笑:“是,味道极美。”
林霜艳挑眉:“哦,已经吃了?”
傅蓉微笑而不语。
封子行坐在两个女人面前,听她们聊起了家常,开始坐不住了,用了一碗甜汤,便起身找借口告辞,他刚走到门口,便见自家书童在门前大道上跑得气喘吁吁。
封子行忍住不住:“跑哪去了?被狼追了?”
书童指着身后:“爷,您猜我见着谁了?”
封子行:“别卖关子。”
书童大声道:“姜少将军哎,他是直接带兵从城门卷进来的,那速度好快的,我爬到了最高的酒楼上,也只来得及看得到一片模糊的残影。”
封子行一愣:“回来了。”他急忙追问:“人往哪里去了?”
书童一指东边。
皇城方向。
封子行又折回了院子里,把此事第一时间告知傅蓉微。
傅蓉微有点按捺不住情绪,掐痛了怀里的猫。
黄狸不满的喵了一嗓子,从她怀中挣开,跑远了。
傅蓉微辞了林霜艳,回到将军府,在院子里备上了热水。
姜煦进宫是向皇上复命,傅蓉微不知他此去战果如何,是否能如愿,了却一桩执念。
院子里的落叶总也扫不干净,刚清理了一圈,不久一阵风来,又落下一层新的。
傅蓉微觉得那落叶也很值得观赏,于是拖着腮在门槛上坐了。
迎春劝了一嘴:“地上寒气重,少夫人别着了凉。”
傅蓉微没听进去。
桔梗老成的叹了口气,冲迎春摇了摇手指,示意她别多言了。
傅蓉微这么些日子等下来不容易,甚至隐隐生了些怨气在心里,皇上实在是不地道,他自己没人爱便算了,还总拉着不让别人好过,正常谁家新成婚的夫妻常年分隔南北?
姜煦回都的消息一传进宫城,连通禀也免了,皇上身边的人早等在朝晖殿门口,引他入殿觐见。
姜煦单手托着一个木盒子。
朝晖殿中叩拜了皇上。
皇上瞧着那个盒子:“看尺寸,不像是装人头的。”
姜煦道:“臣无能,棋差一着,只带回了山丹王子的一侧断臂。”
皇上道:“你这一去时候可不短,追到哪了?”
姜煦回:“蜀中。”
皇上道:“蜀地匪患猖獗,可受伤了?”
姜煦道:“一群圈地为王的山猴子而已,算不上对手。”
皇上以为这句不算对手是轻易出手就能收拾的意思。
然而姜煦在蜀中真正的做法是轮着拜访了山猴子的地盘,送吃送喝,亲亲热热,化敌为友。
此事也算是有渊源。
去年冬天,有一行蜀中的山匪被梁雄诓到了华京,犯下了大事儿,姜煦纵了他们一马,却意外结了个善缘,此去蜀中,受益颇多。
姜煦把盒子交给了殿中伺候的太监。
太监打开,呈上几步,怕冲撞到皇上,站得远远的,让皇上看了一眼。
皇上摆手,示意退下。
姜煦淡淡出声:“烧了吧,怪恶心的。”
皇上道:“连你都没能拿住他的命,这个山丹王子,不简单。”
姜煦道:“臣虽没割下他的头颅,却将他和几个部下赶进了西北大漠,他伤势不轻,即便有幸活下来,也得休养一段日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间锁着凝重。
一旦山丹王子养好了伤,他们大梁朝恐怕就要迎来更猛烈的反击和报复了。
皇上还不打算征伐北狄吗?
第95章
断臂卷入了火舌中, 焦腐的皮肉味道便更难闻了,朝晖殿中君臣互相沉默了片刻,皇上开口道:“又快入冬了, 你也该收拾收拾回关外了,带上你夫人一起,新成婚的小两口分隔两地, 倒显得朕是那个棒打鸳鸯的人。”
最该谈的事情避而不谈。
姜煦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他跪安,退出了朝晖殿, 一尘不染的地砖上倒映出拉长的影子, 落进了皇上的眼睛里, 有种挥之不去的萧索。
天欲晚时, 将军府冷落的门庭忽然热闹了起来, 裴青将人和马先带下去休整, 姜煦走向后院。
傅蓉微坐在高高的门槛上, 没起身。
姜煦还没进院门就先见着她了。
傅蓉微凝望着他,心想, 这个人还真是见一面陌生一点,渐渐的,快要与曾经梦中的模样重合在一起了。
噩梦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肖半瞎说过的话在耳边回响,傅蓉微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难以自拔。
姜煦站在她面前。
她目光空洞,没有反应。
姜煦叫了一声:“微微?”
傅蓉微好像耳朵也闭上了。
迎春见状, 躬身上前,低声道:“少夫人等了有半天了, 屋子里已备好了热水。”
姜煦一俯身, 轻轻巧巧的勾住傅蓉微的腿弯。
傅蓉微蜷着身子,像是被端起来的, 她感到身下一空,终于回过神,目光定在眼前人的脸上,问道:“逮住他了吗?”
“跑了。”
姜煦把她放在椅子里,动作格外小心。
傅蓉微道:“可惜。”
姜煦平静的说:“没关系,我想通了,世上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强求多半没有结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傅蓉微立刻道:“你这不是想通,是妥协。”
姜煦不甚在意:“妥协也行,随便吧。”
这才是真的想通了,傅蓉微不得不佩服,他怎么做到这么通透的。
姜煦迎着她的目光,仿佛能猜到她心中所想,道:“熬没了。”
不能回家的十六年,每一年都是妥协。
姜煦进到里间,水声传了出来。
傅蓉微因为出神太久,双腿发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慢慢站起身活动。
氤氲的水汽蒸在屏风上。
傅蓉微慢慢靠近,问了跟皇上一样的问题:“你伤着没有?”
姜煦道:“撵一条丧家之犬,还不至于。”
他整个人浸在了热水中,眯起眼睛,道:“我们走吧,跟我回华京。”
傅蓉微却道:“等等,我还有件事没办。”
姜煦十分了解她,道:”你卷进胥柒的麻烦里了?“
傅蓉微:”他的处境看上去不妙。“
姜煦道:”你不管他,他也死不了。“
傅蓉微明显从话中察觉出他并不友好的态度。
她不太能理解,但却相信他的判断。
傅蓉微道:“好吧,我相信你说的都对,但是我之前承过他的情,承诺过有朝一日还他恩……他救过你的命。”
姜煦道:“是吗?”
他的嗓音好像也被热水泡软了,以至于傅蓉微一时神昏,竟没察觉此话明显的的异常之处。
傅蓉微的身影悄悄的移过去,站到了屏风的边缘。
姜煦说:“你若是进来可就没法干净出去了。”
傅蓉微一下子定住了脚步。
欲望这档子事儿,一旦破了戒,就难以维持起初的克制,情越浓,则欲越猖狂。
傅蓉微冷哼了一声,又一步步退了出去。
姜煦对胥柒的态度,就如同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万分的不耐烦,也不想掺和。
奈何他不在的时候,傅蓉微已经偏过去了。
姜煦琢磨着,只能罢了。
傅蓉微是他今生决意护在心口的一簇温热,除了供着,还能怎样呢?
那煎熬的十六年,傅蓉微没有经历,是件幸事,她的生命停在了二十出头的年纪,所经历的一生最惨烈的事,就是那场叛乱,她死在痛苦正盛的时候,却也不必忍受那绵绵无尽看不到头的后劲。她略回一回头,没准还能找回点曾经。
所以那些往事姜煦不愿意对她讲得太深,哪怕是她缠着问,他也总是能找各种借口含混过去。
傅蓉微等到姜煦出来,叫了迎春和桔梗进屋收拾水渍,他们对着坐在廊庑下,正经商议起有关胥柒的事。
刚沐浴完的姜煦身上带着一股雅致的熏香,他伸长手到栏杆外,捡了一片完整的枯叶,用手指一碾,叶子碎成粉渣,散进了风里。他道:“萧磐是揪着一只羊薅,不把阳瑛郡主弄死他不肯罢休。”
傅蓉微:“他俩有仇?”
姜煦摇头:“至少现在不应该有。”
傅蓉微百思不得其解:“泣露园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我们摸进去探探吧。”说完,她用试探的语气补了一句:“行吗?”
姜煦好心情都挂在脸上:“行,上天入地都是你说了算。”
傅蓉微抑制不住笑容,落日的余晖在她的眉梢上染了一层红。
阳瑛郡主刚开始被禁足时,是在馠都的郡主府,由禁军看押。
上年除夕时,皇上心软念旧,孤家寡人身边没什么贴心人,蕊珠长公主在宫宴上提了一嘴,几个后妃和萧磐都跟着应声,皇上便开恩特赦,罪罚仍在,但却将阳瑛郡主挪到了别庄泣露园里。阳瑛郡主在泣露园,日子好过了许多,除了不能出门,一应待遇都如从前。
傅蓉微有点拿不准,这一次,阳瑛郡主依然无辜吗?
姜煦出手,很快弄回来一个人,深夜,傅蓉微被他领进了书房,地上跪着一个人,正垂首候着。
傅蓉微挪了灯到跟前,用眼神询问姜煦:“这是谁?”
姜煦拖了两把椅子,先搭着傅蓉微的肩膀,让她安稳坐下,在她耳边道:“我逮了一个泣露园的人回来,先审他一番。”
傅蓉微以为他要开口审,不料,他坐下后,只端了一杯茶慢腾腾的抿着,那意思是任凭傅蓉微处置。
烛火明灭中,傅蓉微的眼神渐渐沉静了下来。
她问:“郡主在庄子上日子舒心吗?”
此人是阳瑛郡主府上的花匠。阳瑛郡主是爱花的人,在哪里都舍不下她的花,去年日子最难怪的时候,郡主府上的伺候起居的仆从都遣散了,却还留着花匠照料那些珍贵的花草。
他算是阳瑛郡主手下比较得力的人了,恰好今日他不当差,在回家的路上,被姜煦的人用麻袋套了,绑了回来。
他对阳瑛郡主还是有几分忠心在的,不想这么快就背主,抗住了没出声。
傅蓉微目光似刀,瞥向了姜煦。
姜煦在旁边开口:“你已经回不去郡主府了,我会把你背叛的消息传进郡主耳朵里,即使你撑住了不说,回去也是死路一条。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是全须全尾的出去另谋差事,还是今晚就交代在我手里,你自己思量。”
姜煦几句话压下来,说得清楚明白,他也知道自己跑不了今晚了,服软了,说:“郡主娘娘自从挪到了泣露园,日子便好多了,园子里养的花也长得越来越好,蕊珠长公主时时关照,仆从婢女衣裳首饰一样不缺,寻欢作乐也有人陪。”
傅蓉微抓住了最后一句关键:“寻欢作乐也有人陪?”
“是,是的……郡主娘娘足不能出院,太寂寞了,有几个会讨人欢心的倌儿,常住在园子里。”
傅蓉微沉默良久:“我记得阳瑛郡主以前没这毛病吧?”
花匠不敢接这话。
姜煦见她的目光瞄过来,立刻撇清关系:“我可不知道。”
傅蓉微只好继续问花匠:“她从哪找来的人呢?”
“一开始是蕊珠长公主先送了几个解闷的,后来有一次,兖亲王登门探望,留下了一个长相斯文的随从,常伴在郡主左右。”
傅蓉微:“……她怎么还敢信兖王啊?”
傅蓉微再问有关那个随从的事,花匠一个字儿都说不明白。
这回能看出来他不是有意隐瞒,而是真的所知甚少。
傅蓉微示意姜煦:“可以了。”
姜煦正好一杯茶抿到底,对那花匠道:“走吧,回去照常去郡主府当你的差,想保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花匠错愕的抬起头,意识到方才姜煦只是恐吓,而他已经彻底出卖了阳瑛郡主。
傅蓉微淡淡道:“别这种表情,你想给主子表忠心,可你主子未必看重你,你一个寻常百姓,给谁办事不是办,能照顾好家室,置办几亩薄田,便是最安稳的日子了,给他点银子,回去好好经营自己的家吧。”
桔梗和迎春都不在,傅蓉微这一开口,下人的活也落在了姜煦身上。
姜煦摸便了身上也没找出一个铜板,默默起身出去了。
花匠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跪麻的腿,退出了门外,他忍不住偷瞧了一眼傅蓉微,这是他第一次见着傅蓉微的真容,只觉得那灯烛下不苟言笑的模样,比他的主子郡主娘娘还要威仪。
门外,姜煦塞给他一块金锭子,足有人半个拳头大。
像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得这么一块实心的金锭,余生算是衣食无忧了。
花匠双手捧着金锭跪地谢恩,姜煦的衣角却已拂过了门槛,人进到了屋里,一个小将军在院门口冲他颔首,那是奉命送他出府的人。
姜煦在傅蓉微面前挡了半天,傅蓉微也没抬头看他一眼。姜煦再逼近一步,挡住了烛光,问:“在想什么? ”
傅蓉微面前陷入了黑暗中,她抬头也看不清姜煦的脸,沉声道:“我在想……阳瑛郡主这回怕是没运气再脱罪了。”
姜煦心里漠然,没多少感伤,道:“萧磐算是盯上了阳瑛郡主,郡主不是他的对手,早晚会死在他手下,上一世便是如此,有些人的结局是一生难逃的厄运。”
傅蓉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侧,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里血脉的搏动。
姜煦同时动作,将她的手覆盖在自己的掌心下,一起搭在她脆弱的颈上。
傅蓉微手指贴着姜煦的皮肤在战栗。
姜煦道:“但是你解脱了。”
傅蓉微是自杀殉城的人,他带她远离了那座宫城,便是远离了上一世的厄运。傅蓉微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你呢?”
新的噩梦和预言缠上了傅蓉微,在她的心底种下了不安的种子。
傅蓉微问道:“你听说过术士吗?”
姜煦一时没说话。
傅蓉微便自顾自讲下去:“颍川王妃告诉我,术士难得,他们精通巫术,相术,医术,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只伴在真龙左右,扶他们乘风直上。或许萧磐真的有帝命在身,万一我们阻止不了,此后又当如何?”
姜煦道:“那都是还没发生的事,多想无益。”
傅蓉微:“我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自艾自怜……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我快不认识自己了。”
姜煦顿了一下,他其实发觉了,上一世,他没有与傅蓉微有过如此亲近的关系,但根据道听途说的种种,不难对她有个了解。她那苦难多磨的一生,带给她的坚硬如铁的心志,她所算计的每一步,背后都藏着周密详细的推演与权衡,她一生没有过一次意气用事,哪怕最后引颈自戮,也是将自己埋成了小皇帝心中的一步暗棋。
她一生短暂的温存只在于侯府的云兰苑。
离开那座破败的院子之后,她便没有再爱过任何人。
一只没有引线的风筝自然无所畏惧。
姜煦道:“假如你不在乎我,你会和上辈子一样坚忍,冰冷。”
傅蓉微茫然呢喃:“是因为你?”
姜煦道:“是我。”
只有他安好活着,她才能安下心。
第96章
傅蓉微不再回避自己的心, 她把姜煦放在眼前,日日盯着,心里琢磨。
归根究底, 还是因为她失去的太多,留住的太少。
而且世事无常,傅蓉微前路迷茫, 要命的变数太多了。
傅蓉微天生喜独的性子直至今日都没有变过,露出来的种种只是冰山一角, 更汹涌的情绪强压在心底不见天日。
她纾解不了这种即将被淹没的无助, 所以, 当另一股灭顶的潮水向她袭来时, 她放弃了挣扎, 任由自己沉沦其中。
入清晨将军府寂静规整, 鸟儿最先醒来, 叽喳叫了起来。
傅蓉微侧躺在鸳鸯枕头上,姜煦的手臂穿过她的颈下, 慵懒地垂在她眼前,傅蓉微用指尖划了一下他的手腕,他醒了,修长的手指伸展开,傅蓉微顺势握了上去,与他十指相扣, 而他自然而然的回应着,用了更大的力气攥紧她。
“醒了?”他嗓子并不清晰。
“醒了。”傅蓉微一开口, 却发现自己哑得更厉害。
一时的冲动, 总会留下一堆烂摊子等着被处理。
傅蓉微起身披上了衣裳。
姜煦躺着没动,说:“别服药了吧。”
傅蓉微动作一顿:“不等个好时候吗?”
姜煦道:“好时候不是等来的, 等来等去,先把自己的心气给熬没了,顺其自然就挺好。”
傅蓉微想了想,颔首:“也是。”
她总觉得现在不好,可谁又能保证以后一定能好起来呢,万一日子是往下走的,错过的今天就是回不去的美好。
迎春守在门外本想问是否侍奉汤药。
见傅蓉微迟迟没提这事儿,便也装作不在意。
姜煦单手虚握成拳,按在自己的额上,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像是在隐忍着什么痛苦。
迎春和桔梗往屋子里递水送茶。
床幔敞着一半,桔梗不经意往里瞧了一眼,退出去找到正在透气的傅蓉微,耳语道:“主子,少将军看上去似乎有些不适。”
傅蓉微没耽搁,转身又回了卧房。
姜煦半生戎马,血肉之躯下是一把铁铸的骨头,他在傅蓉微面前多次受伤也从未将痛处之色显在脸上。
傅蓉微昨日摸遍了他的全身,并无新增的外伤,见此情景,以为是哪里受了暗伤,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却沾了一手黏湿的冷汗。傅蓉微伏在他耳畔问:“怎么了?”
姜煦眯着眼睛,唇齿间溢出两个模糊的字:“……头痛。”
傅蓉微让人去医馆请郎中。
姜煦疼过了一阵儿,郎中还没到府上,他已经缓过来了。
傅蓉微又问了一遍:“怎么了?你伤着头了?”
姜煦结果她递来的热毛巾,擦了一便头颈,背后其实也被冷汗浸透了,他披了件厚实的外袍,浑身发冷,不想碰水。
郎中到了府上,给姜煦诊脉。
将军府出门请郎中,自是奔着最好的去,此人是圣医堂里的名医,一把岁数,鬓发灰白,经验老到,他一阵见血道:“少将军近日中了毒?”
傅蓉微见他没什么力气应付,于是替他说了:“是碰过一种很厉害的毒,差点害了性命。”
郎中道:“毒没解透吧?”
傅蓉微道:“果然是这个的缘故吗?”
郎中道:“应该是余毒未清所致,至于是什么毒,老朽不精此道,难以辨别。既然少将军能解,想必是已经寻得了这方面的高手,何不再找那位询问一番,或许他有更好的办法。”
姜煦听着他们一来一往,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傅蓉微将胥柒留给她的药方拿给老郎中过目。
郎中从到到尾读了一遍,道:“方子上许多药都是千金难求的宝贝,有些甚至不产自中原,一时半会恐难以凑齐。”
傅蓉微问道:“圣医堂能凑齐多少?”
郎中单拎出来几种药物,道:“除了这几种,剩下的都可以凑齐,其他几种,有钱可以到江湖上打听打听,虽然稀有,但总有一二珍藏,唯独这两味——红罗草,碧蛇涎,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傅蓉微让人跟着老郎中到圣医堂走一趟,先把能凑齐的药都抓回来。
送走了郎中。
傅蓉微回屋,姜煦已经起身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傅蓉微问:“第几次发作了?”
姜煦道:“两三次吧。”
傅蓉微:“说谎。”
姜煦眼底露出几分无辜,竭力取信于她:“真的,而且这病奇怪,总爱挑人最舒心放松的时机发作,我一路行军精神紧绷时,它从未冒出来捣乱。”
傅蓉微把别的所有事都先放下了,忙着给姜煦凑方子上的药。
将军府的财力,总不会被几味药掏空了,刚托人把消息散出去,不日,便有人带着药上门领赏了。
姜煦的头疼只犯过了那一回,近几日再没有复发的迹象。
傅蓉微经过了多方悬赏和打听,终于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方中最难得的红罗草和碧蛇涎都出自南越,且也不是很容易买到。
看来,这个胥柒是非救不可了。
傅蓉微在忙着东拼西凑的准备药材。
姜煦则慢腾腾把泣露园里的猫腻查了个差不多。
快入冬了,他急着赶紧把事办了,好回华京,幸亏这回只他们两人带着一小队的精锐,没有大军同行,不用担心大雪封路不好走,迟几日也没关系。
姜煦找到傅蓉微,道:“明日是阳瑛郡主的生辰。”
傅蓉微问道:“你有计划了?”
姜煦点头:“阳瑛郡主禁足反省的旨意现在已形同摆设了,她虽然还不好光明正大出门,但外面的人情走动不少,明日,泣露园里有一场低调的生辰宴,请了些人进园子赏菊,你去不去?”
傅蓉微两手一摊:“请柬呢?”
姜煦道:“那必然是不会请我们的,我们偷着进。”
傅蓉微问:“你都安排好了?”
姜煦说自然。
傅蓉微便先放下了旁的事,准备专心解决眼下这一桩麻烦。傅蓉微想到了一事,道:“馠都许多人家刚经历了丧事,没多少人会去赴宴吧。”
姜煦道:“阳瑛郡主犯的事儿摆在明面上,皇上的宽纵是一回事,明令惩处又是另一回事,想想都知道,赴宴的能有几个好人?”
傅蓉微点头:“在理。”
将军府里,傅蓉微和姜煦的布置有条不紊,但封子行那可就有些煎熬了。
自从姜煦回了家,傅蓉微就再没找过封子行商议。
皇上也觉得最近过于安静了,忍不住把封子行宣进宫,问了几句。
封子行身为皇上的心腹纯臣,如实回禀了这些日子里的情况,道:“少将军离都多日,少年夫妻聚少离多,一时情浓撂下正事也是情有可原。”
皇上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爱卿倒是会安慰自己。”
封子行脸上一热。
皇上不想给他面子,非要把话说明白:“人家有了姜煦,自然用不上你了,你就是那个被踢出局的人,有什么好说的。”
封子行也装不下去了,道:“那个女子,也是过于心高气傲了,计划有变,怎么也该着人知会一声。”
皇上叹道:“也罢,阿煦那是个有分寸的人,他回都了朕也放心了,随他们去吧。”
封子行每次都会感慨皇上对姜煦的信任,可每次也都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姜煦在皇上的眼中,像是一个特别的存在,独立于皇室之外,也独立于朝堂之外。那可是手握重兵的武将,现在边关不太平,尚有他们嚣张的余地,可当有朝一日河清海晏了,就该是鸟尽弓藏的时候。
自古帝王与武将,少有能真正交心的。
姜煦少时也不过是在宫里伴了两年圣驾而已,怎么就到了这般盛宠的地步?
这件事,别说封子行不懂,就是萧磐钻研了十多年也没想通。
皇上后宫最近喜事多,在前朝也更多了几分温和,赶上用膳的时候,皇上赐了封子行两道菜,才让他退下了。
姜煦在前一天夜里弄到了参宴的名单。
瑞珠长公主的名字高高挂在最显眼处。
人不多,剩下的几位有个共同之处,都是刚嫁人不久的年轻夫人,唯独有一位是尚未出阁的姑娘——傅蓉珍。
傅蓉微摩挲着这个名字,陷入了沉思。
别人家怎样她不知,但平阳侯家的规矩她是晓得的,未出阁的姑娘想赴宴可不是擅自就能做主的,要么经主母首肯,要么与主母同行。名单上没出现张氏的名字,说明张氏并不在受邀之列,蓉珍与戴罪在身的阳瑛郡主亲近,此事张氏居然能应允?
傅蓉微大感惊奇。
张氏这是破罐子破摔,想把蓉珍当成野马放了么?
那天晚上,胥柒只告诉她要从泣露园查起,却没说具体要查什么。傅蓉微对此的理解很简单,他那意思兴许是只要到了泣露园,一切很容易真相大白,她唯一需要考量的,就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去。
如今有姜煦在,这点也不成问题了。
傅蓉微心里安稳,就等着明天见分晓了。
泣露园开宴是在傍晚,也就相当于晚宴,馠都正经人家,除了生辰宴,没有专门挑在晚上会外客的。
可见其中朦朦胧胧铺着一层见不得人的东西。
傍晚时分,姜煦带着傅蓉微出了门,先去了临江的酒坊,品了一桌馠都新上的曲水席。
只他们两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姜煦道:“晚上开宴好,也省的我们费心思掩人耳目了。”
傅蓉微要办正事,不敢陪着姜煦一起喝酒,用了一碗甜汤,道:“一路上你总往后看,是有人盯着我们?”
“有人盯着不奇怪。”姜煦道:“我每次回到馠都,都有一百双眼睛盯着,其中有九十九双都是来自狼子野心的那位。”
“照这么说,我们去泣露园,岂不是一出城那位就得知消息了?”
“他以为自己是谁呢。”姜煦一指浮光潋滟的水面,道:“我带你走水路。”
江上的画舫都点了灯。
夜越深,往来的人便越多。
等到岸上人都快站不开了的时候,姜煦倚靠在栏杆上,打了个响指,下一刻,扑通一声,有人落水了,是个女子,呼救声夹杂在夜里的吵闹中,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岸上七八个人都跳下去救人了,全乱了。
姜煦果断拉着傅蓉微起身,两个人几天都穿的不打眼,挪到了灯光稍暗些的地方,几步就甩到了那些眼睛。
一辆停靠在岸边的画舫敞开门,将他们接了进去,然后缓缓撑船离岸。
与此同时,泣露园刚开始迎客。
傅蓉微坐在船舱里,听见外面笙歌曼舞,一群女孩子正抚琴调弦,她们明知船上来了两个人,却个个假装瞧不见似的,给足了他们方便。傅蓉微忍不住问:“这是谁家的画舫?”
姜煦道:“清音阁。”
傅蓉微:“你与清音阁有交情?”
姜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摇了摇手指,示意她不要问。
傅蓉微也不是满脑子长疑心的人,姜煦轻轻一点拨,她就知道此事恐涉及机密,不能说。
画舫将他们送到了江对岸,一个偏僻的所在,便继续轻歌曼舞的回江面游荡了。
姜煦趁着城门还没落锁,带着傅蓉微混了出去,在城门外牵了马,一路迎着风急奔,到了城郊泣露园,刚好赶上宾客进府的尾巴。
“翻墙进。”姜煦托住傅蓉微的腰,踩着摇晃的树枝,飘进了院墙内。
泣露园真是好大一块地方。
姜煦和傅蓉微远远跟在那些宾客们的身后,不敢靠得太近,发现他们穿过一座桥,到了湖心的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上。
岛上是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菊花,但是时节已过,花期过半,已经有了凋零的迹象。
傅蓉微道:“阳瑛郡主这宴可选了个好地方,通往岛上的只这么一座窄桥,楼阁上的视野开阔明晰,若是有陌生人试图越线,一上桥就能落进他们的眼睛里,不用说别的,一箭就能把人当场射杀。”
姜煦淡淡道:“所以说,里面一定没干好事。”
傅蓉微:“想个办法混进去。”
姜煦不用她提醒,早就在想了。
正好,此时岸上有喧闹了起来,远远走来了一群衣衫华丽灿若艳霞的乐女,她们个个怀抱琵琶,正往这边来。
傅蓉微心念一动,猛拽姜煦的袖子。
姜煦按住她不老实的手,压低声音道:“别动,我来。”
说话间,那群乐女们已经走近了,最前方的人已踏上了桥。
此桥是一座浮桥,桥上漫着一层水,好看有余,牢固不足。
姜煦捏了两颗石子,手腕一震打出去,石子贴着水面直冲桥上去。整座桥狠狠地震了一下,走在最前的两个乐女一个没站稳,落了水。
相同的计策用两次,无他,实在是因为好用。
第97章
落水的两个女孩被急急忙忙捞了上来。
一个威仪不凡的女子站出来稳住她们:“你们俩回车上把衣裳换了, 别给我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深秋夜里的冷风摧人肌骨,两个女孩浑身湿淋淋的,透薄的料子贴在身上, 也没人给个遮挡,只好抱着琵琶在胸前,慌乱的跑了出去。
傅蓉微心里默念了一句真是对不住, 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这些乐女们在自己的车上都备了衣物,有的是以防万一, 有的是为方便办事。
傅蓉微跟到了她们的车外。
姜煦停住脚步, 从腰间摸出了一包药粉, 递给她, 用眼神示意她上。
傅蓉微太熟悉这手段了, 她上前掀开车帘的一角, 稳稳地托起纸包的药粉, 没有半点犹疑和颤抖,轻轻一吹, 全送进了车里。
须臾,车里发出了倒地的闷声。
傅蓉微用手帕捂住口鼻,掀开帘子钻了进去,两个乐女已中招昏迷,她拿走了乐女刚准备出来的两套衣衫,还有她们的琵琶。
姜煦被她拉着隐进了草木繁茂的暗处。
傅蓉微催促着:“换衣裳。”
姜煦丝毫没有为难, 拿到手就往身上披,乐女的衣裳又轻又薄, 腰只有盈盈一握, 傅蓉微惊奇的发现,这衣裳穿在她身上都紧了, 勒得前胸贴后背,要被挤成薄薄一片似的。
姜煦这可怎么穿。
傅蓉微侧头瞧过去。
姜煦却一动没动,眼睛正盯着她。
傅蓉微轻抬下巴:“你等什么呢?”
姜煦道:“你换就行,我不用。”
傅蓉微听出了满满的嚣张,咬牙把腰狠狠一束。
姜煦看着都抽了下眉头,道:“不难受?”
傅蓉微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不难受,合身得很。”
姜煦从地上捡起一件披风,扬开罩在了傅蓉微身上,道:“一时半刻忍就忍了,你可别和她们学,饿剩一身皮包骨。”
傅蓉微道:“她们也是为了讨好那些达官显贵的癖好,饿瘦一点,就能活得好一些。”
姜煦:“你怜悯她们?”
傅蓉微笑容有些淡了:“我还哪能顾得上她们啊。”
有心无力,她也做不了什么,世道就是这样对她们的。
傅蓉微系紧了披风,挽了一下头发,抱起琵琶,转身走回了园子。
姜煦就跟在她身后:“夜里天色暗,水面两侧没有灯,看不清什么。她们怕耽搁了贵人的宴,不可能在岸边等你太久,等她们先走一段距离,你再上桥。我会在对面接你,别怕……你在抖。”
傅蓉微一向脑子用的多,动的少,显得有点四肢不勤。
到了这种时候,只能硬上。
傅蓉微摸了摸自己的手,其实并没有感觉到抖。
姜煦说了句:“你如果愿意,可以在安全的地方等我,我一个人也可以。”
傅蓉微道:“不行,我要亲眼去看。”
姜煦猜她就是这个回答。
耳边已经能听到水声,也传来了乐女们交谈的声音。
姜煦按住她的肩。
傅蓉微停了下来,等。
等她们耐心告罄,果然如姜煦所料那般,先一步上桥时,傅蓉微眼见她们走过了一半,才动身。
站在浮桥上,傅蓉微感觉到身后已经空了,桥面是软的,一节一节的木头用绳子连在一起,每走一步,都要在水上荡一下。
每个从桥上走过的人有难免踉跄。
傅蓉微实在不懂阳瑛郡主是怎么想的,在自己的别院中建这么一座桥。
距离拉开的足够长,披风的帽子盖在脸上,同行的乐女们便无人能注意到她的脸。
她们疾步渡桥,可能是真的来不及了,分明见她在身后不远处,可不肯停下等一等,而是直接进了那座高阁里。
傅蓉微踩在地上面,终于感受到了踏实。
姜煦已经在对岸等着她了。
傅蓉微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打量他浑身上下,只有袍角沾了水。
姜煦道:“这座浮桥建的很有深意,我猜是为了鉴别某些人的身份。”
傅蓉微没明白:“什么意思?”
姜煦指着楼阁上的窗户,道:“那窗户正对着桥面,站在窗后,桥上的人一览无余。浮桥建成这个样子,普通走上去,必然摇晃不稳,但习武之人不同,他们下盘练得稳,走这种桥,一眼看上去就与普通人不同。”
都是猜测,也许是真的,也许是他想多了。
傅蓉微道:“已经防备到这种程度了吗?”
姜煦又引她到了一楼的窗户外,托着她的身体,把她送了进去。
此处是偏僻的,少有人经过。
姜煦紧跟着翻窗进来。
傅蓉微开始沉默,一句话也不肯多说,恨不能把嘴巴缝上,免得不经意间坏了大事。
楼阁的最顶层,笙歌曼舞,觥筹交错。
下人们托着漆盘,传上了待客的盛品。
姜煦剑走偏锋,不去凑那热闹,摸到了阳瑛郡主休息的卧房里,拨开床头的立柜,道:“你先藏着,我去转一转。”
傅蓉微拢住了衣裙,先是坐了进去,然后收腿缩成了一团,她对姜煦道:“你小心些。”
幸亏立柜深,下头一片宽敞,傅蓉微藏在叠好的被褥后,基本看不出异常。
姜煦点了点头,用被子搭住了最疏松的一角,在外面合上了柜门。
傅蓉微独处于黑暗和幽静中,摸到了自己腕上的珠串,开始一圈一圈的数着珠子。
夜宴上宾客都在时,她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无法靠近,只能蛰伏在此等候。
傅蓉微内心开始暗自庆幸,她手里没有可用的人,幸亏姜煦回来了,否则她靠自己,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封子行,这事儿便没法办下去了。
姜煦这一去迟迟未回。
傅蓉微也算不住究竟等了多久,好在她从不缺耐心,终于某一个瞬间,柜门一开,一个影子毫不犹豫的钻了进来。傅蓉微闻到那股划过鼻尖的淡淡熏香,往旁侧身一避,给他留足了落脚的空间。
这巴掌的地方,塞一个人绰绰有余,塞两个人便觉得拥挤了。
姜煦在她耳边道:“马上来了。”
傅蓉微来不及问什么来了,就听房门被一股大力撞开。傅蓉微紧跟着呼吸一滞,听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甚至不止两个人,杂乱的叠在一起,踉跄着冲进了内室。
傅蓉微一脸茫然,完全猜不到外面这是在闹什么。
直到片刻后,一阵摔打的闷响后,清晰刺耳的裂帛声炸开,紧跟着的就是断断续续的□□和呜咽。
傅蓉微早不是不通人事的闺阁女儿了,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外面在办什么时,转瞬间,她脸上已经化了十余种表情。
如此狂悖的事放在世家里,简直想都不敢想。
傅蓉微无措的抬起双手,搭在耳朵上,可那声音还是能穿过指缝,一劲儿的往里钻。
更要命的是,姜煦忽然拿掉了她的手,对她耳语道:“仔细听。”
还听?!
傅蓉微又惊又气。
——“你什么时候走?”
有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是个女人。
情浓中的人声线与平常不同,傅蓉微不敢确定她就是阳瑛郡主。
她还真竖起耳朵仔细听,从那些难堪的生息中,捕捉着他们交谈的声音。
“等办完事就走。”一个男人咕哝着说。
“什么时候能办完?”女人又问。
傅蓉微眉头拧在一起,这下几乎能确认了,就是阳瑛郡主没错。
那个男人说:“快了,马上。”
阳瑛郡主道:“你这一走,又要我等你到什么时候?”
那人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或者,等我来接你……待我如愿登基,我一定盛装迎娶你做我的皇妃。”
寥寥几句话已经可以明白这个男人的身份了。
难怪胥柒只交代给她泣露园这一个地方,果然是来了就能明白一切。
傅蓉微在这一刻非常想动手捉奸。
然而外面不知到了何种程度,风雨忽然猛烈了起来,傅蓉微刚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她强忍着腹中一阵阵的翻腾作呕,沉吟了须臾,拍拍姜煦的胸膛:“你去。”
姜煦贴着她的耳朵,道:“不合适。”
这事儿他们要是露面干了,以后馠都城就要四处传唱他们的笑话了。
该要脸的时候不能含糊。
傅蓉微只吸了一口气的功夫,就做出了取舍,道:“那我去。”
她是能豁出去的狠人。
姜煦牢牢扣住她的手臂:“别动,好了,听我说,我已经有安排了。”
傅蓉微停下了试探。
夜宴的宾客散场时,个个意犹未尽,染上了微醺,飘飘然的走了出去。
此时恰逢有人逆着离席的人潮,带着一行亲卫,从门口光明正大的招摇而进。
有妇人女眷被吸引了目光,“哦”了一声:“那是谁?看着似乎有几分眼熟?”
“是眼熟,让我想想。”
“颍川王妃?”
“是她是她,她也来了?郡主请来的?”
湖面上一片漆黑寂静,高高的楼阁上灯火也熄了,楼顶的窗口本该时刻有人守着放哨,此时也偃旗息鼓,没了动静。
姜煦刚刚在楼里不是白逛的。
该走的都走了。
该撂倒的也都撂倒了。
窗口里横七竖八昏倒在地的几个壮汉,就是姜煦的手笔。
林霜艳仰头,看到窗口外挑着一根竹竿,上面拴着一段红绸在风中狂舞。
这是约定好的标志。
林霜艳带来的是城防营的兵马。
她本是没有资格调用军队的,但城防营驻军守卫馠都,林霜艳半夜叩门,只一句南越探子在都,便引起了相当不凡的重视。
“这是阳瑛郡主的楼阁。”领兵前来的将军说道。
林霜艳没有犹豫:“上楼。”
整肃的步伐踩着台阶登上高高的楼阁。
那动静明显,不光傅蓉微听到了,正在外面纠缠的人也听到了。
一切淫靡的声响戛然而止。
门被人破开的那一瞬间。
窗户也破开了,有人从窗一跃而下,试图脱逃。
女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果然,房间里刚才不止有那两个人。
姜煦要保证关键时候不出乱子,伸手捂住了傅蓉微的嘴,不许她发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傅蓉微眼睛睁得越发大了。
林霜艳站在门口,瞧着一地狼藉,淡漠道:“阳瑛郡主,你可是个尚未许人的姑娘。”
城防营将军雄浑的发令:“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拦,把那奸贼抓回来!”
林霜艳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呵斥两个婢女给主子穿好衣裳,然后城防营的人上手把阳瑛郡主拖了出去。
姜煦松开了手。
傅蓉微知道现在可以说话了,道:“那个人跑了,下面就是水。”
姜煦道:“跑不了。”
他伸手一推柜门,屋子里熄了灯,一片朦朦胧胧的黑暗。姜煦跨了出去:“我赌他还会回来,你信吗?”
第98章
上一世亲眼目睹了王朝兴衰、权利更迭的姜煦, 轻轻松松拿捏了这些人的心性,他再对上这些人,算计起来, 和猫逗弄耗子没什么差别。
傅蓉微道:“你说的话,我当然信,不过, 他是谁?”傅蓉微直接问他要答案:“你一定认识吧?”
姜煦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件红鸳鸯肚兜,提在眼前。
傅蓉微一阵反胃:“给我放下, 什么脏东西也捡, 不嫌污了眼。”
姜煦立即扔下了, 傅蓉微罕见控制不住脾气, 他道:“认识, 南越皇子。”
与傅蓉微刚刚猜的一样。
傅蓉微:“他为什么要选择对阳瑛郡主下手呢?”
姜煦说:“换成我, 我也会这么选, 一个触怒了圣颜正禁足反省的郡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远离朝局,不惹人眼,馠都无论出了什么事,也很少有人将怀疑的目光落在阳瑛郡主身上。”
确实,受到惩处的阳瑛郡主几乎彻底消失在众人的眼里,馠都无论闹起多大的风雨, 阳瑛郡主身边总是安全的。哪怕她如今在园子里肆无忌惮的胡闹,也没掀出什么大浪。
馠都这个锦绣富贵乡里, 人人眼里都浸了势力, 一个失势的异姓郡主,即使踩在泥里, 都没人肯多看一眼。
傅蓉微慢慢理顺:“是胥柒提醒我来查泣露园的,他话里话外都在向我保证,只要我来,就一定不会空手而归。他人虽在牢里,可心里明镜似的,今日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经料到了。”
“所以说他不是好东西。”姜煦道:“一肚子心眼,算计你当枪使呢。”
傅蓉微看开了,无奈道:“罢了,我们也不算没有收获。”
姜煦拨开重重帷帐,在内室转了一圈,里面的味道不算好,傅蓉微要进时,被姜煦拦下了。
傅蓉微问:“有什么发现?”
园子里搜捕的架势渐渐粗暴,他们偷藏在屋子里不好点灯,傅蓉微只能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盯着姜煦的动作。
姜煦在影影绰绰的纱帐后转了一圈,停在床头,敲了个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傅蓉微一歪头。
姜煦问道:“阳瑛郡主以前就有抽水烟的喜好吗?”
傅蓉微道:“没听说过,她竟抽水烟?”
多少有几分不可置信,不过,傅蓉微与阳瑛郡主的关系从来算不上亲密,像抽水烟这种比较私密的事,是不会拿到台面上聊的。
姜煦还想说点什么,忽感窗外风声一阵肃杀,纱帐一闪,姜煦的身影鬼魅般的闪到了傅蓉微面前,推着她的肩膀藏进了更暗处的角落中,傅蓉微咬紧了下唇,矮下身子缩了起来,一双眼睛比平时更睁大了几分,盯着那个从窗户翻上来的人影。
那人进了屋竟直奔内室床上去。
姜煦随即跟了上去。
他意图显然,内室一定有他想要带走的东西。
姜煦出手,袭他的后心,他不得不回身格挡,姜煦一个膝击冲向他的肋下,那人双手挡住在胸前,下一刻,骨裂的声音清晰的响起,姜煦抓住此人的衣领,重重的甩了出去,砸烂了外室的桌子。
灯也亮了。
正在搜查整座楼的城防营听到了声音,纷纷停下手中正在做的事,抬头望去。
林霜艳扒在栏杆上:“快——”
大批的兵马又涌回了楼顶。
姜煦压着那人又给了他头部一个肘击,砸得人眼冒金星。
当门被破开的那一瞬间,姜煦身影急退,回到了傅蓉微身边,拉着她钻进了内室,藏身在床榻与墙壁那一道紧窄的缝隙中。
傅蓉微看见了床头上摆着的水烟壶。
琉璃瓶子中还剩下一半橙黄的水。
傅蓉微心念一动,那人冒险回头,莫非就是为了这个玩意儿?
城防营的人手到擒来,捡了个大便宜,不费吹灰之力,就拿绳子把人提走了。
城防营中郎将环顾四周:“刚刚是谁在与他交手?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林霜艳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没说话。
城防营办事一向可靠谨慎,中郎将也不是吃素的,他循着地上留下的蛛丝马迹,缓缓走进了内室里,床榻周围是最容易藏人的,他径直就冲着那张大床走了过去。
藏在床榻后面不算高明。
中郎将转到了后面,一拨帘子,一个人正对着他站在那。中郎将整个人一绷,当即就要拿人。
姜煦微低着头,抬起手,袖子中垂下了一块金令牌。
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差点贴在他眼上。
中郎将把差点出口的呵斥死死的封在喉咙里,这才定下心看清了姜煦的脸,他张了张口,姜煦摇头,他便又把话吞回去了。
姜煦指了指床头的那只水烟壶,示意他带回去查。
中郎将意会,却在姜煦的动作间,瞧见了他身后还藏着一人,身影娇小背对着他们,裹着乐女藕粉的披风,藏得很仔细,根本看不见脸。
中郎将伸手一指。
姜煦摇了摇手指,把他推了出去。
他一句话也不说,连句解释都没有,中郎将一头雾水,在金令牌的震慑下,一个字儿不敢多问,甚至还贴心的帮他们拉上帘子藏好,端了那只水烟壶,退了出去。
傅蓉微拨开挡脸的披风,听着外面人都走了,伸手探进了姜煦的袖子里,摸到了那块金令牌,愕然道:“哪里弄来的?封子行给你的?”
姜煦道:“别害人家,是我偷的。”
傅蓉微顿时明白了。
他们点了灯,环顾四周的狼藉,再仔细留意了一番,没发现有别的异常。
傅蓉微说:“这么看来,水烟壶一定藏了端倪。”
姜煦:“我们走。”
傅蓉微点点头,在屋里换回了自己的衣裳,放松了腰腹,松了一口气,感觉舒服多了。
散场后的泣露园安静了许多。
他们不用翻墙,走小路从后门离开,骑上马很快赶上了骁骑营的兵马,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城。
宵禁的街道上,马蹄哒哒踩在石板路上,既安静又吵闹。
傅蓉微:“此事算是可以了吧,就等结果了是吗?”
姜煦说是,他心心念念只想着别耽误行程,道:“让他们快点审,等尘埃落定,我们就启程回华京。”
傅蓉微心里不算安稳,一切事情只要没尘埃落定,都不算成。
姜煦一眼就能看透她心中所想,道:“少操点心吧,天生劳碌命。”
傅蓉微侧脸盯着他:“那你去替我盯着。”
“……行。”姜煦答应下来:“正好,明日我要进宫一趟。”
他“偷”封子行金令牌的一事,得亲自向皇上请罪。
封子行入了夜也没睡下,他独自出门,在东府门大街附近徘徊,直到远远看见一匹马闲庭信步的溜达过来,张望着看清了马背上的两个人,才抚着心口,用力捶了两下。
姜煦先看见的人。
随即,傅蓉微也注意到了,她用手肘碰了碰姜煦,道:“他在等你呢。”
走到近前,姜煦跃下马,傅蓉微也下来了。
封子行:“你回来了,事情办的可顺利?”
姜煦点头:“不负此行。”
封子行诚心诚意的佩服,说道:“那个东西……没用上吧。”
姜煦道:“用上了。”
封子行脸色霎时就不好了。
傅蓉微听了两句,便知他们指代的是那枚金令牌。
皇上御赐的金令牌可不是俗物,封子行如此谨慎缜密的人,把金令牌看得比自己脑袋都重要,怎可能轻易弄丢。
姜煦所谓的偷,搞不好就是两人一拍即合的计谋。
封子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你可真行!”他伸出手:“还我。”
姜煦可没打算还:“你什么时候见过偷来的东西主动还回去的,到了我手里,那就是我的了。”
谎话要圆的完美一些,那就要把他当成真的看待。
皇上面前总得有个交代。
就算是皇上盛宠姜煦,不做计较,那也得先把台阶铺到皇上脚下才行。
姜煦道:“你再不回府,待会禁军巡查要过来了,仔细把他们把你逮了,请到府衙里喝茶去。”
说罢,他一只手牵马,一只手拉着傅蓉微,先一步走进了东府门大街,没走多远就是将军府。
夜里,同榻而眠的两个人没有一个能睡得着的。
折腾了半宿,再过小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心头压着事,彼此也没有旖旎的心思。
姜煦覆上了她的手腕,说:“那个人,是南越的大皇子。”
傅蓉微对他没有印象,她说:“我真正开始参政的时候,南越皇室已经结束了内乱,几个最得宠的皇子死的死,残的残,仅剩下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低微皇子。”
姜煦道:“你死后的第二年,胥柒登基继位,南越落进了他的手里。南越皇室不比我们强到哪去,刀光血影逼人性命,每一个能活到成年的皇子,都是踩着鲜血和人命站住脚的。胥柒早就一头扎进夺嫡的较量中了,南越大皇子想要他的命,他同样想借机铲除对方。南越都盛不下他俩了,居然还搞到了馠都,要我说,都不是好东西。”
傅蓉微听了这些话,思忖着:“萧磐也在看戏,他愿意与南越合谋,却不在意对方是谁。既然那两个人注定只有一个能上位,他索性躲起来坐山观虎斗,无论最后是谁都行。”
姜煦道:“我猜他也是这个打算。”
傅蓉微道:“可是,如此一来,无论最后是谁赢,都会对他心有芥蒂的吧。”
姜煦道:“他们那些人怎么可能感情用事,你都不会这么天真犯傻。”
傅蓉微翻了个身,侧躺在枕上,正对着他的脸。
姜煦道:“他们之间因利而合,得罪与否反倒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第99章
阳瑛郡主的水烟壶里验出了南越那种可致人幻觉的药。
城防营在关键时候办事从来叫人放心。
姜煦从宫里回来时, 顺便带回了这个消息。
阳瑛又被扔回了郡主府,严密看守,皇上对她应该不会有下一次纵容了。
南越大皇子被扣在大理寺候审, 因为他身份特殊,大理寺对他的处置十分慎重,案子细节事无巨细的写折子递上去, 请皇上的示下。
姜煦道:“等过几天,案子理顺清楚了, 胥柒也该被放出来了。”
傅蓉微闲来无事正在清点院子里晾晒的药材, 她抓着一把甘草, 原地沉思了一会儿, 说:“恐怕没那么快, 咱们皇上心思多重, 越是到关键时候, 他越是拖拉,此事重大, 怎么也要到年关才能算完事。”
姜煦淡淡的说了句:“你是了解他的。”
傅蓉微道:“但是我们等不了,待我再见胥柒一面,我们就启程吧。”
姜煦说好。
现在想见胥柒比较容易了,胥柒已不是重犯,处境也好了许多,傅蓉微在封子行的打点下, 很顺利的见到了他。
胥柒的牢房也干净多了,单独隔开在安静的角落里, 床褥都是新的, 还新填了一套桌椅,茶水点心随时不缺。
傅蓉微道:“我能做的就到这了。”
胥柒隔着牢门行了一礼:“多谢少夫人相救。”
傅蓉微道:“不是我救的你, 是你本身清白。”
胥柒道:“清白也不是靠一张嘴就能说明白的。”
傅蓉微笑了笑:“七殿下看得通透。”
胥柒回了一句:“少夫人也是通透的人,我不仅欠你一声谢,更该向你赔罪。”
傅蓉微道:“不必了,等日后七殿下回了南越,我会亲自去给您贺喜的,到时候,也烦请七殿下帮我个忙,费心帮我打听两位药。”
胥柒便明白了:“红罗草,碧蛇涎。”
那张方子就是他写的。
傅蓉微点头。
胥柒应下了。
宫里的蓉珠也听说了她即将离都的消息,在皇上面前讨了个恩典,接了她进宫。
傅蓉微进宫的时机有点巧妙,琼华宫门后,她遇见了张氏。
张氏是抹着泪从里头出来的,与傅蓉微迎面碰见,她着实愣了一下。
傅蓉微福了一礼:“母亲。”
因着是在宫里,到处都是眼睛,傅蓉微在礼数和称呼上给足了侯府体面。
张氏渐渐收了泪,刻薄精明的眼珠在傅蓉微身上来来回回的滚。
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门第越高的世家,越不恪守这些俗礼,那些没有远嫁的女儿,只要父母身体康健,便常与娘家往来。
傅蓉微跟着姜煦北上驻在华京,算是远嫁了,可一年多,这个女儿不仅没回过门,甚至连封家书都没往娘家寄过,活像死了一样。
张氏咬牙暗骂白眼狼,脸上僵硬的扯起了笑容。
毕竟,傅蓉微已不是府中任她拿捏的庶女了。
傅蓉微心里纳闷,张氏跑到蓉珠面前有什么好哭的?
张氏斜着眼看她:“回都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往家里去,你父亲时常惦念着你呢。”
傅蓉微没傻到拿这话当真,她客客套套地问道:“家中一切可安好?父亲母亲身子可康健?”
张氏道:“都好得很。”
不好也不会跟她说的。
傅蓉微觉得差不多了,看了一眼引路的小太监。
她这次进宫,仍然是安平引路。
安平是个机灵孩子,收到了她的眼神后,躬着身凑上前:“少夫人,内眷进宫的时辰宝贵,娘娘正等着您呢。”
张氏见状,道:“你去吧,别让娘娘久等。”
傅蓉微见了蓉珠,用茶时漫不经心开口问道:“遇上什么要紧事了?看你把张氏都叫来了?”
“张氏不是我请的。”蓉珠道:“她今早忽然递了牌子要进宫,我便让她来了,听听她要说什么。”
傅蓉微问:“她说什么了?”
蓉珠道:“家里那起子鸡飞狗跳的事……哦,我似乎还没来得及跟你提,父亲养了个外室,迎进门做了妾,听张氏说,那女人手段玩得花,父亲都已经半年多没去过张氏房里了。”
“这事儿找你有什么用,你一个当女儿的,怎么好管父母的房中事。”傅蓉微猜还有别的事。
“当然不止这一桩。”让傅蓉微给猜着了,蓉珠道:“张氏说蓉珍彻底鬼迷心窍了,绝食相逼,非要与柳家退婚,一心想嫁给兖王。父亲不允,听意思兖王也不肯迎娶正妃。”
说到这,蓉珠停下喝了口茶,不禁冷笑:“张氏的竟然想求圣旨赐婚,她是头脑不清醒了。”
张氏这个脑子,她还能活蹦乱跳的给蓉珠添堵,完全是在孝道上压了她一头。
不过,先君臣后父子,蓉珠如今的身份,不会再听她的拿捏了。
蓉珠道:“算了,说多了闹心,等回头我给父亲去封信,父亲自会管教她。”
傅蓉微嚼了一片茶叶,普洱口感细滑,再打量琼华宫的陈设,仍旧是一番盛宠的景象。傅蓉微问道:“皇上不曾冷落你吧?”
蓉珠道:“皇上常常来见孩子,但极少留宿。”
傅蓉微点头:“也好。”
只要皇上不宿在琼华宫,蓉珠所招的妒恨就能少一半。
傅蓉微道:“听说良妃有孕了。”
蓉珠道:“我见你正是为了这件事。”
傅蓉微在良妃一事上十分警惕,不能提,一提就忍不住绷起心来。“良妃怎么了?”
蓉珠屏退服侍的人,用帕子遮口,低声道:“良妃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大好,听太医说胎像不稳,底下人都在传,未必能保住。”
“底下人?”傅蓉微嘴唇微动,反问:“底下人谁敢嚼这种不要命的舌根子?”
蓉珠一阵沉默。
傅蓉微:“你宫里有这样的人?”
蓉珠:“几个不大的丫头,私下里……”
傅蓉微道:“宫里没有私下一说,那些个口舌不老实的,劝你趁早打发了。”
蓉珠思忖了片刻,可能觉得有道理,听进心里了。她说:“我明白了,会及早处置的,但是……我最近总觉得不安心,良妃的孩子,若是保不住,宫里恐怕要迎来一阵腥风血雨,若是能保住,那又是无穷尽的麻烦和算计。”
蓉珠担心的是这个,傅蓉微便帮不上忙了。
“我整日整夜难以入眠,我以为我会后悔……”蓉珠娓娓而道:“但我没有,当初我深思熟虑选择走上这条路,我不后悔,也不认输。”
傅蓉微在她身上看到了上一世自己的影子。
走在一条看不清前路的宫巷里,被困而不自知,到死也不肯悔过。
其实不是不后悔,而是不能悔。
傅蓉微当年是不得已,侯府没有留她的活路。
蓉珠不同,平阳侯和张氏都待她不薄,哪怕她不进宫,平阳侯也会为自己的长女甄选一个门当户对夫婿。
跟谁不必跟皇上好呢,至少不用赔了感情又赔命。
傅蓉微陪蓉珠聊了两个时辰,多数时候,是蓉珠在说,傅蓉微在听。小殿下醒了几回,喂了奶之后,哼哼唧唧闹,蓉珠把孩子抱在怀里哄睡了,又交给奶娘送进内室,如此三四回,蓉珠脸上也没不耐烦。
到了时辰,傅蓉微该出宫了。
蓉珠叫住她,说道:“当年是我不懂事,伤了姨娘的心,害得她郁郁而终。如今我自己也当了母亲,才晓得真情可贵。那些年,多亏你陪在姨娘身边宽慰她,多谢你了。”
深埋心底的感情又涌了出来。
傅蓉微道:“你不用谢我,我自小待她如亲娘。”
蓉珠又道:“我托人在明真寺供了一块长生牌位,你若有空替我多去进些香火吧。”
傅蓉微心里只觉得难过。
人都没了,就算蓉珠把天上星都捧到牌位前,傅蓉微也做不到谅解。
蓉珠没等来傅蓉微的握手言和。
傅蓉微走出了宫门,石榴裙在风中轻快的拂动,再也没有那种衣裙逶地的沉重感了。
宫门外,天迹的云连着霞,映红了半边天。
一个人牵着匹红马站在不远处。
傅蓉微朝他走去,道:“你怎么来了?”
姜煦头发束得高高的,垂在身后,傍晚的天气怡人,风也很懂事,把他的头发送了一缕到肩前,说不出的少年风流。他双手抱在胸前,迎着她走进,言简意赅的说道:“接你。”
傅蓉微笑了笑:“我们走吧。”
姜煦随着她一起转身,并肩而行。
傅蓉微觉得晚霞都温柔得刺眼,半眯起了眼。
姜煦走出了几步后,似感觉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望向高高的宫墙,停住了。
傅蓉微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高墙上有一人扶着墙垛,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两。
在距离的拉扯下,那人的面容虽然模糊,但傅蓉微还是凭借他的衣着和身形,认出了那是兖王萧磐。
他在看什么呢?
萧磐迎着这二人的目光,抬起了手中的弓箭,直指姜煦。
傅蓉微大惊失色,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姜煦一挥袖,稳稳送出了几步之外。
箭破空而来。
萧磐记恨了一年,终于把这一箭还给了姜煦。
姜煦随身匕首脱鞘而出,横在臂前,削掉了箭镞。箭上卷了一张字条,被姜煦紧紧抓在手中,他拆下字条,展开,上面仅仅四个字——来日方长。
傅蓉微总觉得萧磐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
她的感觉没有错。
姜煦单手把字条揉烂,在原地扬起碎屑,捞起傅蓉微的手,牵着马,慢慢走向了连片的云霞之下。
萧磐扔掉弓。
蒙眼的肖半瞎从他身后露出半个身子,道:“王爷似乎放下执念了?”
萧磐还不敢在宫里放肆,他一路走出了宫门,才开口道:“天下都在握的人,没道理在一个女人身上栽跟头,她不肯屈从,无非是立场相对。也罢,暂且不难为她了,等有朝一日,她的立场彻底垮塌,本王再问过她的意愿。”
萧磐的性子如此,越是得不到,越是势在必得。
他当然不是什么深情的人,初识最欣赏和亲近的时候,他也没有打心底认真对待傅蓉微,一心只想着把人纳进府里当雀儿养,随着人离他原来远远,他的情绪被更剧烈的嫉恨和不平填补。
傅蓉微成了他势在必得的战利品,不急于一时。
第100章
傅蓉微直到临走最后一天, 也没回娘家门。
难得的清闲时间里,她与林霜艳聚了几次。
傅蓉微从林霜艳口中得知了阳瑛郡主的近况。
——“阳瑛实在是惨,那日你其实没见着她的模样吧。”
那天夜里, 傅蓉微藏得很好,真的是一个人也没见着。
林霜艳道:“阳瑛现在的样子根本不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勾栏里的妓子都比她更像个人, 南越的大皇子半年前混到她的身边,给她喂了专门调配的药, 让她在幻觉和梦境中沉浮, 他们第一次苟合, 是在阳瑛不清醒的时候。”
傅蓉微旋着茶杯, 道:“可不仅仅是南越皇子, 萧磐更可恨。”
“喵——”
娇气的猫叫声突兀的插进来。
傅蓉微和林霜艳同时回头, 见那只黄狸挂在芭蕉上, 似是被卡住了爪子,挣扎着下不来。
姜煦伸出手托住它的肚子, 动作很轻的把它救了下来。
傅蓉微今天是带了姜煦一起来的。
过一会儿,封子行也会来,他们约在颍川王府见一面,权作告别。
林霜艳道:“你们家小将军看着还挺顺眼。”
傅蓉微道:“那是自然。”
以姜煦的耳力,听得一清二楚,他回头看了一眼, 完全忽略了林霜艳的存在,满眼都只撑着傅蓉微一个人。
林霜艳躺回摇椅里, 盯着碧蓝的晴天, 说:“我年少的时,在遇见我家王爷之前, 根本不晓得情为何物,娘说我一辈子没心没肺挺好的,千万别动真情,可惜,我让她失望了。我娘还说,越是热烈的感情,越难求得一个好结果,相反,那些平平淡淡相敬如宾的夫妻,常常能一世安稳。娘说,这是老天爷见不得过于圆满的事。”
傅蓉微静静地听着,淡淡地说:“是啊,老天爷见不得人太如意,总要想法设法给人留下些伤痕。”
林霜艳:“虽然我已失去了一切,但我希望你能圆满。”
傅蓉微:“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我拥有的一切。”
即使是天意不允,她也会抗衡到底。
林霜艳嘴角苦涩:“我当年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可那时的我整天只想着玩闹,从来没试着了解他的忧虑。”
傅蓉微道:“你把自己困在过去出不来了。”
林霜艳闭上眼笑了。
傅蓉微心里一声叹息,道:“如果这样你能令你更舒心一点,也挺好。”
封子行趁着休沐,匆匆赶来与他们一聚。
姜煦与封子行共饮了一杯。
封子行说:“来日方长。”
姜煦颔首,道:“下次再见希望安稳点,别生事端了。”
封子行道:“事端也不是我惹的,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会托人告知你结果的。”
傅蓉微与林霜艳同饮一杯,相视一笑。
翌日清晨,傅蓉微与姜煦启程。
这一次,傅蓉微弃了车,与姜煦一起骑马,身后是狡兔营的精锐骑兵,跳脱有余,沉稳不足,一路上兴起时能跑得人仰马翻,累了就一股脑涌进城镇里找间客栈舒舒服服休息一晚。
傅蓉微与姜煦路上一前一后的跑马,天然有种缠绵的温存。
客栈里,两人同住一间房,夜里却清醒又克制。
傅蓉微推开窗户看月亮,柔和的月光落在她的头发上。
姜煦望着她单薄却端方的背影,道:“赶了一天的路不累,睡不着?”
傅蓉微“嗯”了一声:“美好得像在梦里……我都已经在梦里了,还怎么睡?”
她开始尝试着走出曾经的阴霾,投入到今生姜煦替她构筑的、温暖明亮的花房里。
她真正意识到,这其实才是她新生的开始。
姜煦叫了她一声:“微微。”
傅蓉微在窗前回头。
她一双眼睛天生颜色如墨,看着深沉不好亲近,可当那里面只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又显得格外深情专注。
姜煦道:“不是梦。”
傅蓉微笑着:“我知道。”
上一世,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温存,所以她在不断的失去中,耗尽了自己的精气神,选择埋葬在寒冬雪地里,不等那无望的春天了。
四季轮转,春夏秋冬,现在傅蓉微有了对春天的感知,凭借那一点盎然的期许,她可以安然面对一个又一个的四季轮回。
傅蓉微心里宁静,忽然道:“我不问你往后十六年的事情了,我今天想问问你的过去,上一世,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未成婚吧,你在干什么,遇见过什么人,过得开心吗?”
姜煦了解她那么多事,可她却对姜煦少年时一无所知,总觉得不是很公平。
傅蓉微那双眼里又充满了渴求的情绪,变得生动了起来。
姜煦愿意满足她这份渴求,道:“我这么大的时候,不爱回馠都,也不爱在家里听唠叨,成天呆在关外,没什么乐子,就撵着北狄的游兵打,打不着人就打兔子狐狸,反正绝不空手而归。”
傅蓉微听着,心里缓缓展开一张素绢,用意念描出了少年姜煦的样子。
现在的姜煦依旧是少年。
却不是以前的那个。
傅蓉微没见过那个姜煦的样子,且心知永远没机会见了,若能在回溯中窥视一眼,也是好的。
姜煦回忆自己真正的年少时光,显然是遥远且困难的。
太久了。
他那个年纪也参不破情爱,但是他有一双彼此深爱的父母,少年时的他,理所应当的认为天下男女夫妻都应该是那般恩爱的。
直到他了解到皇上的后宫,才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母亲在华京时就开始上心他的婚事。
他们家挑人不看门第,只要是性情好,读过书的女子,姜夫人都觉得很好。
姜煦最初听话的见了几个姑娘,很快就觉得没意思,厌倦了那种别扭,于是就跑了。搞得姜夫人再也不敢轻易提谁家女孩,否则好不容易见一回的宝贝儿子说跑就跑,再回家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这些好笑又无奈的事情在姜煦心里过了一遍,到底没能说出口。
傅蓉微等了半天,没有下文,睁大眼睛:“没了?”
姜煦道:“不打仗的时候,关外的日子就是这样,无聊,但自由。”
傅蓉微心里的画描到一半,却始终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姜煦道:“我那几年的日子太单薄了,远不如现在,所以不必想了。”
傅蓉微一步一步走进他,手指抚摸过他的眉骨,一路滑至颌下的轮廓。
姜煦握住了她作乱的手,起身拉着她送进了内室榻上:“明早要赶路,睡觉。”
傅蓉微把被子拉到下巴,眨了眨眼。
姜煦背过身去。
傅蓉微卸下了一身的疲乏,放松地沉入梦中。
仅小半个月的时间,他们便回到了华京。
时值小雪,傅蓉微身上早披上了厚实的衣物。
姜夫人接了信,早早置办了家宴。
傅蓉微没见着姜长缨。
姜夫人说入冬后,前线严阵以待,姜长缨早一个月就驻进了居庸关。
家宴只他们三个人,姜夫人亲自下厨,关照两个孩子的口味,弄了一桌子清淡雅致的小菜。
姜夫人摸了摸傅蓉微的头发,道:“似乎是瘦了……馠都那些事儿处理起来劳心劳力,一路上的颠簸也算是辛苦,好容易回家了,不管别的,先好好休养一阵。”
傅蓉微乖巧的笑了笑,应了是。
她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讨好长辈。姜夫人真心疼爱她,她的每一个眼神动作,都能熨帖到姜夫人的心里去。
姜煦几口扒完了一碗饭,搁下碗筷,道:“明日我也回玉关了。”
姜夫人:“不多呆几日?”
姜煦说不了。
姜夫人最了解自己儿子的德行,眼下竟然连新媳妇都留不住人了,不免有些愁。
傅蓉微对此没什么不舍,一路上的温存和陪伴对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会继续等今年的第一场雪落,等柿子红红火火的坠满枝头。
姜煦带了他的狗和鹰走。
傅蓉微闲暇时便继续调/教迎春和桔梗,四书都已经读了个遍,桔梗还好,迎春已经受不了这份读书的苦了,整天蔫头耷脑的,一听见读书两个字,便贴着墙根猫腰走。
见她真的被折腾昏头了,傅蓉微才慈悲放过了她们。
馠都的信也到了,倒是比傅蓉微料想的要更早些。
兖王萧磐被发至封地了,非皇上宣召不得回都。
南越大皇子问斩。
七皇子胥柒出狱,皇上守诺派亲兵送他回故国。
阳瑛郡主自尽了,吞金而死。
还有一事,林霜艳浅浅的带过了一笔,但看在傅蓉微眼里,是件极为重要的事。
——太后病重。
在太后病重的时候,萧磐被发往封地。
不必细想就知道其中暗藏的汹涌。
皇上与萧磐之间可能连脸面都维持不住了。
傅蓉微将林霜艳的来信收进了匣子,几天几夜睡梦中都在琢磨事儿。
几天后,紧接着又一封信送来了。
蓉珠告诉她,良妃小产,孩子没了。
傅蓉微身边找不到可商量的人,想法都憋在心里,终于在柿子熟透时,姜煦回了趟家。傅蓉微被突如起来的惊喜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望着那个人发愣,笔顿在半空中,墨滴下来,毁了一张刚写成的字。
姜煦解了甲胄,搭在架子上,说:“今年冬太平,到现在,连一丝的血光都没见着。”
傅蓉微搁下笔,废掉的字攥成一团,扔在桌子上,让迎春和桔梗进来收走。
她拨开帘子走进内室,道:“听着像是好事。”
姜煦摇了摇头,看了傅蓉微一眼,那目光沉沉,藏了丝忧虑:“山丹王子死里逃生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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