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北狄今年冬天反常的安稳消停, 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内部起了争端,顾不上给大梁边境添堵了。
姜煦想打穿北狄的心显而易见, 傅蓉微都能看出来,皇上一定也会懂。
但皇上不允。
“如果……”姜煦掩住后半句话,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傅蓉微道:“皇上是个固执的人, 他决意的事情,轻易劝不得。”
姜煦道:“我明白。”
傅蓉微能感受他心里压抑的焦躁和不安。
“你有没有想过, 也许皇上有别的考量呢?”她说。
姜煦望着她:“你说说看。”
“朝中其实没多少可用的兵了, 除了你们家的镇北军。”
且从当年萧磐从兖州起兵, 一路势如破竹冲进馠都, 就可见一斑。
傅蓉微不知萧磐是从哪拉起的兵马, 为何能强悍到那种地步。但不管萧磐有多强悍, 堂堂朝廷败于叛军之下, 就是废物、耻辱。
“盛世太平,军权就要收归朝廷, 镇北军十万兵马是朝廷仅剩的底气,皇上把镇北军放在远离朝局的边境,边境有虎狼环伺,危机一日不除,便无人敢轻易动这条防线。皇上心底始终想着保全镇北军的雄威。”傅蓉微说:“……大梁朝积重难返,皇上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无能为力了。”
这种局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皇上十岁那年就登基了,但是稚子年幼, 世家掌权, 他在金殿上就是个摆设,皇上当了整十年的傀儡, 弱冠之年才真正亲政,第一刀砍的就是外戚和世家。
外戚是指太后的母族,安乾伯。
世家,则指的是曲江章氏。
外戚安乾伯倒是没什么底蕴,完全是借着太后的势起家,平步青云,风光得意。
曲江章氏则不同。
百余年前,章氏曾与高祖皇帝共谋天下。
萧氏皇族乱世中谋权,曲江章氏功不可没。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论根源,章氏的底蕴可比萧氏皇族还要厚重。
皇上在亲政之前,各地大小官员加起来共千余人,单章氏一族便占了二百余人,剩下的外姓官员,又有不计其数者,是背靠章氏的门生。几乎可以说,半个天下都握在了章氏的手中。
皇上这辈子干的最漂亮的事,就是打压住了曲江章氏。
章氏渐渐退出了朝堂,放弃了一手遮天的权势,不再把控着科考和官员升迁。皇上洗清朝局,夺回权柄,提拔、重用寒门弟子。
皇上在那几年里可谓是殚精竭虑,差点交代了半条命进去。他确实做成了大事,但章氏哪能甘心屈服,他们给皇上留下的烂摊子,随着年岁逐渐显出了水面。
读书习字自古都是有钱人家才能供得起的。
曲江章氏之所以能向朝中源源不断的推举族人,正是因为他们的族学揽尽了天下大儒。
每一个志存高远的读书人都知道——要前程,拜章氏。
章氏族学教出来的学子,才情、眼界确实非同一般。
皇上在几年后终于发现,他所启用的寒门弟子,庸才居多。皇上也后悔过年轻时的冲动,尚未来得及考虑周全,便选择了雷霆手段,以至于朝廷在官员的任命上一度艰难贫瘠。
皇上多年来主张兴办书院,近几年情势倒是有所好转,若是时间充裕,慢慢也能盘活,可惜皇上的身体不允许,他注定要留憾。
傅蓉微在心里算计着时间,上一世,皇上正当而立时,傅蓉微进了宫,第二年冬,他便病了一场,很重。
……也就是今年。
一个狼群的头狼不再强壮,自然会有野心勃勃的人试图悖逆。
傅蓉微记得皇上病过之后,朝堂上乱了一阵子,从年关一直乱到出了正月,最终是以太后薨逝为结局。傅蓉微合了一下眼,她明白,大戏要开场了。
姜煦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你寻思什么呢,把魂给想没了?”
傅蓉微猛地一下回神,愣了片刻:“……你刚才说什么了?”
姜煦摇了一下头,道:“没有。”
他对朝政,并非一窍不通,傅蓉微的意思,他能听懂。
只是有一点,皇上假如真做此打算,那么这一切筹谋将会在他驾崩之后真正体现出用处。
也就是说,皇上预料到了死局,他做的是死后的打算。
皇上对镇北军的打算是费劲心思,但是他们拿北狄当蛊养,北狄却不是吃素的。
北狄已经迎来了他们最有野心的掌权者,一旦等他们休养足够,便是反噬之日。
上一世,北狄趁着他们大梁内乱裂权之际,对边境发起了强攻,镇北军折了大半进去,包括姜煦的父亲,姜长缨。
傅蓉微不知道这些。
在她眼里,镇北军是战无不胜的铁骑,足以轻松应付一切动乱。
姜煦亲自提着篮子,爬上院墙,摘了满满一篮的红柿子。
傅蓉微爱吃脆的。
姜煦挑柿子很有一手,捡了一只又脆又甜,咬起来还不发涩的果子,递给她。
傅蓉微没接,道:“分一半。”
姜煦:“一整个的柿子才算如意圆满,你都吃了吧。”
傅蓉微接过来一口一口的咬下肚。
又是一个婀娜的冬天,愿事事如意。
胥柒被安全护送回到了南越。
傅蓉微在年前收到了他托人送来的一个匣子,里面装了三个小匣子,分别贴了纸笺。
一个红罗草,一个碧蛇涎,一个血珊瑚。
红罗草和碧蛇涎都是药房里所需的材料。
但血珊瑚是个什么?
傅蓉微打开匣子,一个拳头大小的珊瑚,鲜红似血,娇艳欲滴,傅蓉微端详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东西应该不便宜,虽不知是何用处,但还是小心翼翼收起来了。
药材终于凑齐了,傅蓉微找出那张方子,请来了华京城最盛名的圣手,助她一起配置汤药。
解毒汤剂的熬制工序繁琐。
傅蓉微与郎中用了一整日,从巳时到戊时三刻,终于分毫不错的将汤药配出。傅蓉微给了足够的谢礼和酬金,将宝贵的汤药搁在院子里放凉,又用陶盅封了,带回房中,放在床头,眼珠子似的守着。绝不假手他人,迎春和桔梗都碰不得。
姜煦人守在玉关,傅蓉微次日牵了小红马,拿了一张书房中的舆图,准备亲自去送药。
府上的几个家将一看这架势要命,可不敢让少夫人独自闯关外,忙跟了出去,一边赶路,一边放鸽子给姜煦报信。
鸽子总比马跑得快。
一整个冬天没仗打,闲在军营里操练的姜煦收到信,骑上他的玉狮子,到山下迎。
傅蓉微进了茫茫雪山,顺着沟堑跑了一段距离,渐渐发现舆图不好使了,她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女子,在复杂的地形里很容易就迷了方向。
好在身后有家将跟着,捞了一把她的缰绳,把人拦下:“少夫人莫要埋头猛冲,已在玉关附近了,少将军一向爱布置木石奇阵,仔细走岔了困住您。”
寒风刮在傅蓉微的脸上,傅蓉微大声问:“该怎么走?”
家将道:“我们要是能参破少将军的布阵,就不会只当个看家的兵啦,少夫人还是等人来接吧!”
他们倒是窝囊得理直气壮。
傅蓉微转头望着挡在面前这位年轻人,道:“那不行,你得学,下苦功夫学会了才有前程。”
家将年纪不大,听了这话,笑了一下,一个梨涡两颗虎牙。
傅蓉微听劝在原地等,胸前一根红绳挂着那只小陶盅,里面是凝练出来的解毒药。
姜煦骑马奔下来的时候,就见她一身雪白的狐裘,兜帽也罩得严实,几乎要跟茫茫的雪地融到一块了,多亏了小红马和陪同的家将显眼,不然他还得找上一阵子。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白衣银甲,玉狮子浑身雪白无一丝杂毛。
他尚且能看见傅蓉微,傅蓉微却是一点也没注意到他,马蹄踩在雪上也轻轻的没声音,等傅蓉微终于注意到有人时,姜煦已经杵在她面前了,玉狮子打了个鼻响,弯下脖子去蹭她的小红马,连带着把姜煦也送到了她身边。
傅蓉微指了指胸前的陶盅:“他们给你送信了,那你知道我的来意吧?”
姜煦道:“你托人捎封信,我自会挑个日子回家,你又何苦顶风冒雪跑这一趟。”
傅蓉微道:“我愿意,我等不及。”
她把陶盅摘下来,递到姜煦面前,道:“军营里或许忌讳有女人,我不上去了,你在这把药喝了,我得亲眼看着。”
姜煦接了药,一饮而尽,半点也不含糊。
喝完了,陶盅还给傅蓉微。
傅蓉微晃了两下,用手接着倒过来抖抖,确定一滴不剩。
姜煦道:“跟我上去吧,咱家没那些讲究,我曾祖父有个妹妹,我得管她叫老姑奶奶,当年是军中叱咤风云的女将。”
傅蓉微头一回听说,惊叹道:“好厉害。”
姜煦道:“既然来了,见识一下上面的风光再走。”
傅蓉微跟着姜煦来到了山巅上,回望关内,一道狭窄望不见头的深勾如同一条雪练,铺在山间,姜煦用手指着那条雪练的走向,道:“考你的眼力,能看见那边的一个谷地吗?那里就是居庸关。我父亲的玄鹰营就驻在那,一旦我这里遇着麻烦,不能全身而退,他就会出动。”
傅蓉微眼力不好,啥也看不见,配合地应了两声。
姜煦拉着她转了个方向,道:“再看关外,北狄的地盘……不过,迟早要归我。”
几日不见,姜煦对待北狄的态度,已不再是上回的迷茫了。
如同胸中再筑起了一道墙。
他站在高墙上眺望,志在必得。
第102章
姜煦在年关前, 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一直呆在军中默默无闻的柳方旬单独拎了出来,商谈了一夜, 次日清晨,柳方旬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脱去了甲胄, 一身粗袍披着件熊皮披风,凭借姜煦的手令, 独自出关, 再也没回。
正月底, 国丧报到了华京, 太后薨了, 举国缟素。
姜宅中, 姜夫人和傅蓉微也都换上了素服。
蓉珠来信问候,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她和儿子在宫里的处境依然不妙。
傅蓉微提笔回信, 写道:“山风吹更寒,仔细添衣。”
提醒她小心岚婕妤。
信寄出去,傅蓉微叹气,她插手宫里的事实在太多了,也不知是好是坏,总之, 她不希望大梁的结局想上一世那样走向覆灭,但她心里又总是蒙着一层不祥, 预感一定会发生某些事。
开春以后, 姜煦回了华京。
国丧期间,两人都守着规矩, 傅蓉微忽然之间起了疑惑,年前最温存的时候,有过很多回放纵了,她早抱着顺其自然的想法,停了药,可月事依旧照常,没有丝毫动静。
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果然,这东西是要依缘分的。
姜煦告诉傅蓉微:“萧磐开始豢养兵马了。”
傅蓉微:“他从哪弄的人?”
姜煦道:“蜀中。”
傅蓉微问:“你如何得知的?”
姜煦说:“蜀中的朋友特意透露给我的消息。”
他追击山丹王子时,往蜀中的那一趟可不是白跑的。
傅蓉微说:“皇上知晓此事吗?”
姜煦道:“信应该已经到了。”
国丧给了萧磐一个回馠都的理由,没过多久,傅蓉微又听说,萧磐在与曲江章氏接触。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皇上对萧磐的纵容终于在漫天的弹劾中有了消减的意思,训斥渐渐多了起来,朝臣们乐见这种场面,个个铆足了劲搅合。
姜煦递折子请奏回都述职,被皇上驳了。
皇上不允许他回去。
姜煦和傅蓉微在那一刻,同时意会到了那位的想法。他要把姜煦这颗绝杀的棋子,干干净净的放在边关,以待启用。
姜长缨被提拔为镇北大帅,军权在握,不在朝在野,谁提及都要忌惮几分。
萧磐在兖州行事越来越嚣张,且肆无忌惮。
皇上多次训斥无果,诏他回都问罪,萧磐竟公然抗旨,称病不回。
上一世不似这般激烈。
傅蓉微直到死,皇上与萧磐表面上依然是兄友弟恭。
一切都不一样了。
皇上与萧磐的这场拉扯持续了整整三年。
第三年,冬日雪落,姜煦二十岁生辰,加冠。
皇上没有宣姜煦回都,而是命人踩着时辰来宣圣旨。
——恭贺生辰,赐表字良夜。
姜良夜。
傅蓉微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念出他的表字了,细软的嗓音呢喃着,在寒梅绽放的冬夜里,尾音拖出了丝丝缱绻。
姜煦不喜欢这两个字,可听傅蓉微这样深情的念叨着,他又觉得还不错。
傅蓉微被他托着后颈,陷进了石榴花帐。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又酣畅淋漓。
傅蓉微累到极致也难以入眠,趴在窗上仰头看着月亮在薄雾似的云中缓缓穿行。
姜煦用狐裘裹住她,偎在她的身后不动了。
傅蓉微心跳的又慌又乱。
他们彼此一动不动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傅蓉微活动了一下手指,几乎要僵了。
姜煦沉声道:“睡不着?”
傅蓉微说:“心里不安稳。”
姜煦揉着她的后心:“有我在。”
傅蓉微“嗯”一声,在他怀里转过身,靠进去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
姜宅的大门轰的一下塌了,是被人硬闯进来的,姜煦听着动静,松开了傅蓉微,要去前面瞧。
傅蓉微也跟着出了门,她头发还散着,随手拿了一顶发冠,边走边自己束了起来。
姜煦牵住她的手。
姜宅不大,三进的院子,几步就能到门口了。他们转过一个弯,走到穿堂廊上,姜长缨已经在那了,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人背对着他们,瘫坐在姜长缨脚边,忍着哭腔大声喊道:“皇上推行寒门令,朝堂听辩三天三夜,殚精毕力,呕血而亡。”
傅蓉微的脚步霎时僵在了原地。
而那位官员仍有话未说完,他双手举起了圣旨:“皇上撑着最后一口气,当着满朝文武,拟制,册立皇长子萧醴为储君,依祖宗礼法继位,因皇长子年幼,不能亲政,故封姜煦为摄政王,代掌朝政。”
异姓摄政王。
……
皇上疯了。
姜长缨可不敢接这份旨意。
姜煦出声:“皇上病重不清醒,你们就任由皇上拟这种荒唐的旨意?”
那位官员颤抖着深呼了一口气,道:“乱臣贼子萧磐已于兖州起兵,皇上是听闻萧磐造反的消息后,怒气攻心才损了心气的。萧氏皇族没落实在没有其他可靠的宗亲了。萧磐已压向馠都,王爷,请您接旨,南下勤王。”
姜煦接了这道旨,便要不顾一切赶回馠都,诛杀叛贼,扶幼帝登基。
一生铁血的姜长缨难得虚了嗓子:“我儿……”
旷古未有的异姓摄政王,姜煦一辈子都要把脊梁悬在萧氏皇族的铡刀下。
傅蓉微心寒至极。
皇上原来真的只把姜煦当做一颗棋子,到了利用的时候,压榨到了极致,绝不留一条活路。
他从来就是这么一个冷血自私的人,她之前怎么敢以为他心存善念。
傅蓉微完全不在意皇上的死活,毕竟不是第一次了。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凭什么受难。
姜煦伸手攥住了圣旨,哑着嗓子道:“点兵。”
他又要去重复上一世所经历的惨烈了。
馠都依然守不住。
城防营降了萧磐,禁军且战且退。
皇城里的太监宫女乱成了一团。
琼华宫中,蓉珠抱起了孩子,萧醴已经四岁,长得精致漂亮,乖巧的依偎在蓉珠怀里。
蓉珠贴着儿子的脸颊,落下一滴泪。
一道袅娜的身影从殿外走了进来,停在了蓉珠面前,隔着几步远,在这种混乱的时候,唯独这位女子衣裙头饰华贵且一丝不苟,冷静的笑道:“德妃娘娘,该做决定了。”
蓉珠看着她的脸:“岚婕妤,真的是你。”
岚婕妤一改往日的素淡,打扮得十分浓艳,像一朵妖冶的虞美人。她说:“一直都是我,我替王爷来做说客,德妃娘娘,孩子而已,不金贵,没了一个还能再有,命若没了可就一了百了。”
蓉珠沉默着。
岚婕妤柔和道:“当然,在您眼里,他不仅是个孩子,他是即将继位的帝王,等他登基了,你就是皇上的生母,被天下尊为太后,你将站在宫城之巅,把我们这些蝼蚁都踩在脚下。”
蓉珠是想过,但是没想这么细腻。
岚婕妤的一番娓娓道来,反倒令她心里在期许的同时,燃起了深深的不甘。本该就如同她说的那样,她在宫里熬了这些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尊荣富贵就在眼前,她马上就要一步登天了。
萧磐毁了这一切。
岚婕妤道:“王爷传信告诉我,他与德妃娘娘有旧日的情分,无需我多言,只要浅浅提一嘴,您就能明白他的心意。”
的确,蓉珠与萧磐早有接触,三年前萧醴刚学走路时,一次不慎走丢了,是萧磐恰好碰见将他抱回了琼华宫。他们之间的纠葛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若即若离,若有若无。
直到太后丧期满,萧磐回到封底,蓉珠仍时常想起那个风流儒雅的人,以及他那张体恤入微的嘴。
宫里寂寞的女人拒绝不了这一套。
蓉珠也难以克制心底的柔情发芽。
萧磐留给她一抹落不下的余晖,直到他起兵造反的消息传回馠都,蓉珠才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她看着岚婕妤,苦涩的问:“王爷要你对我说什么?”
岚婕妤道:“王爷与这个孩子有着斩不断血脉牵绊,毕竟是王爷的亲侄子,王爷不愿背上残杀同宗皇族的骂名,所以,王爷希望这孩子能在合适的时机病重不治,此事还要靠德妃娘娘成全。”
蓉珠道:“形势于我不利,我明白,可王爷怎能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想要谋取天下,至少也该体恤人性,我是一个母亲!”
岚婕妤欣赏着她的狼狈,不紧不慢道:“您首先要活着,才能当好一个母亲。假如德妃娘娘实在下不了手,我可以代劳。只是……这份从龙的头功,可就是我的了。小殿下注定是不能活的,德妃娘娘,你们母子一场,你这些年为了他备尝艰苦,也该他为你尽一份孝心了,是不是?”
岚婕妤的身份至今是个迷。
当年傅蓉微信中暗示她小心这个人,但当时的同蓉珠位列四妃之一,又有皇子傍身,根本没把一个低位妃嫔放在眼里。更何况,岚婕妤蛰伏的太好了,谁能料到平常一个不争不抢一声不吭的婕妤,竟是只咬人的恶犬。
岚婕妤握了一根银针在手里:“德妃娘娘早做决断。”
隔在内外阁之间的屏风轰然被人推倒。
蓉珠和岚婕妤谁也没想到屋里竟然还藏着人,一同惊愕的转头望去。
“淑妃?你怎么在这?”
淑妃指着鼻子怒骂:“幸亏我在,否则还不知你们两个贱人如此恬不知耻!”
淑妃的骄纵莽撞数年如一日,从不知反省悔改。宫里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没脑子的摆设,年岁稍长了些,皇上待她也冷了,淑妃单靠着皇后的纵容,也闹不成什么大麻烦。
岚婕妤正想刺她两句,淑妃撒起泼,两步冲上前从蓉珠怀里抢走孩子,调头就跑。
原本还踌躇不定的蓉珠,经这一番刺激,当机立断与岚婕妤站到了一起,追出门去:“你要把我的孩子带去哪?”
岚婕妤沉下脸:“除了皇后,她还能去找谁,真是麻烦了。”
姜煦从华京到馠都,最快也要三天。
凤仪宫里,皇后被一众文臣吵得头痛。
他们不知自己兵微将寡,更不知萧磐已经野心外露志在必得。他们梦中的皇城坚不可摧,足以抵挡千军万马。宫女太监都晓得收拾细软准备随时逃命,他们大多数人仍沉浸在无知傲慢中。
淑妃抱着孩子冲了进来,三言两语,边骂边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封子行从人群中走出来,上前一步,叩道:“皇后娘娘,德妃虽是殿下生母,但按照伦理纲常,您才是殿下的母亲,请皇后娘娘务必保住我大梁国本。”
皇后总算听到了一句顺耳的话,忙问:“封大人有何高见?”
封子行抬起头,道:“娘娘,先帝已经将我大梁最锋利的剑递到了您和殿下的手中,想必摄政王此时已接到圣旨,正在回都的途中。娘娘,莫要再犹豫了。”
第103章
前朝里难免有那么几个浑水摸鱼的东西, 早已和萧磐暗通曲款了。
面前每一张脸都恰如其分的表示着激愤和悲戚,皇后身处其中辨不清真假黑白,她唯一能信的、敢信的, 便只有先帝驾崩前钦封的摄政王了。
凤仪宫大门被关上,皇后谢绝见客,群臣守在殿外, 皇后从淑妃怀里接过孩子。
萧醴经受了那么大一场吵闹和颠簸,竟没哭没闹, 安静的缩在大人怀里。
皇后身穿缟素, 脸上粉黛早已黯淡, 她摸了摸萧醴的头, 道:“上次见你, 还是中秋那天, 小东西还记得本宫吗?”
萧醴缓慢又清晰的说道:“母、后。”
皇后与这个孩子并不亲厚, 母仪天下也有自己的私信,她怎会喜欢丈夫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皇后对着孩子说了句真心话:“我也实在没想到, 你父皇竟然比你先没了。”
淑妃震惊:“表姐,当真孩子的面,你怎么还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皇后不以为然:“死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萧醴表情茫然,才四岁的孩子,不见得能听懂复杂的深意。
皇后把他又塞到淑妃怀里, 道:“我不耐烦哄小孩,还是你照看着吧。”
蓉珠追到了凤仪宫, 想要回她的儿子。
皇后抽调宫里尚还能用的内监, 将蓉珠禁足看守在琼华宫,不许她出宫半步。
萧醴则扣在了凤仪宫。
阴云密布, 凤仪宫外几个老臣快要把地砖跪穿了,封子行也在其中,他们是竭力主张北撤的人。
在一天一夜无声的对峙后,皇后终于露面,站在高台上,道:“本宫与殿下死守馠都,绝不北逃。”
雨点稀稀落落的砸下来了。
一些老臣抚着膝盖站了起来。
皇后脸颊感受到了冰冷的雨滴,却没有退回到房檐下,她说:“诸位大人请回吧,若有万一,你们愿留的就留下,想走的便早些走,本宫绝不勉强。”
萧磐踏破了宫门。
倒戈叛逃的臣子不在少数。
宫里真正乱起来了。
岚婕妤冲进琼华宫把蓉珠带了出来,奔着凤仪宫一路疾行,道:“快,来不及了,萧醴必须死在我家主子入宫之前,否则我活不了,你也没好果子吃。”
蓉珠:“我……”
岚婕妤道:“德妃娘娘,你的父亲,平阳侯已投入了王爷麾下,我们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蓉珠的后路彻底被堵死,她要么狠狠心舍了自己的儿子,兴许还能换个后半生的善待,要么陪着儿子一起送命,谁也别活。
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值此最关键的时候,凤仪宫里的人虽少了,却仍勉强维持着冷静。
宫人上前阻拦岚婕妤。
岚婕妤袖中滑出匕首,手起刀落,见人就杀。
皇后坐在凤椅上,道:“你藏得好深啊,岚婕妤,皇上和本宫的眼睛都被你骗过了。”
岚婕妤戾气都写在脸上,她没空废话:“萧醴呢?”
皇后惨白一笑:“藏起来了,不必白费心思,你找不到他。”
萧磐的铁骑踏入馠都,没有放过普通百姓。他在馠都埋下的暗子有了动作,他们用火药开路接应叛军入都,炸毁了一整条街的民宅,死伤令人震悚。
惜命的百姓早已收拾了细软,携家带口的出城北逃。
逃难的人群中步伐一些馠都的高官,他们其中有些人是真不想投萧磐,有些人是心知在萧磐手里留不住命,有些人则是存了赌一赌的心思,毕竟皇上亲封的摄政王还在呢。
颍川王妃终于走出了那座王府,乘坐一辆不起眼的牛车,也跟着出城了。
封子行惦记着这位故人之妻,一片兵荒马乱中,在城门口拦下了她的车,掀开帘子刚想交代几句什么,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便惊呆了。
林霜艳的车里不止她一个人。
还带着她的两只猫。
还带着一个瑟缩胆怯斗篷裹身的女人。
那女人看上去眼熟得很,可她身上的装扮过于朴素,封子行一时没敢认,直到她侧了下身子,怀中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四岁的萧醴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
封子行:“淑……淑妃娘娘?”
林霜艳一把将他拉上车,也不知她忽然之间哪来的力气,她道:“别废话了,你跟我们一起走,求天地观音如来佛保佑吧,希望我们能平安与镇北军接上头。”
封子行上了车才有机会问:“淑妃娘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淑妃脱去了一身的珠翠点缀,往日里挂在眼角眉梢的跋扈也淡了,她凄楚道:“皇后让我带着孩子偷偷走,她说,她是皇后走不得,否则萧磐就闻着味追来了,皇后让我出宫求颍川王妃的庇护,把小殿下安全送到姜煦那里。”
皇后说把萧醴藏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蓉珠和岚婕妤找遍了凤仪宫也没有任何发现。
岚婕妤敏锐的发觉少了个人,淑妃不见了。
恼羞成怒的岚婕妤切下一根琴弦勒住皇后的脖子。
皇后在挣扎中几度即将窒息。
岚婕妤到底不敢擅自主张处置皇后。
萧磐骑马走在鲜血浸染的宫道上,两侧之人下跪臣服,高呼万岁。
他停在朝晖殿里等,岚婕妤前来向主子复命。
萧磐问:“萧醴还活着呢?”
岚婕妤:“属下无能,叫皇后暗度陈仓,把萧醴送出了宫。”
萧磐目光阴鸷:“那么,传国玉玺呢?”
岚婕妤屏住呼吸:“在萧醴身上,被带走了。”
一个砸下来,碎在岚婕妤的额头上,鲜血顺着脸颊和眼睛往下淌,在地上聚成了一小洼。
与岚婕妤一同来的蓉珠吓惨了,捂着嘴瘫软在地上。
岚婕妤一声不敢吭,她摸了摸脖子还在,能留住命她便很满足了。
姜煦的兵马逼近城外十里长亭,正面对上了逃散的流民,他高踞于山坡上,放百姓先行,忽然有一辆牛车从人群中掉转头,朝他的方向慢腾腾的走来。
裴青看了一眼姜煦的脸色:“少帅,是否拦下他?”
镇北军的人尚没适应他摄政王的身份。
姜煦说:“放他上来。”
牛车被牵到了他面前。
里头伸出一只手,拨开帘子,封子行与他对视了一眼,把萧醴推到了面前。
是如此熟悉的一幕。
姜煦心里的汹涌强忍也忍不住,任由前世今生的两个画面在脑海里重合在一处。
淑妃轻拍了拍萧醴的肩,道:“好孩子,叫人,他是王爷。”
那眼神和声调里掺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和小心。
孩子虽然不晓事,但心思敏锐,最能感知大人的情绪。萧醴稚嫩的小脸也染上了怯意:“王爷。”
封子行和林霜艳同时侧目看了一眼淑妃。
淑妃双手慌乱的在包袱里翻了一阵,拿出了萧氏皇族的玉牒和传国玉玺。
这是两样最重要的东西。
萧磐手里没有这两样,他的登基称帝就是板上钉钉的叛乱,是遗臭万年的窃国之贼。
姜煦对裴青道:“你带一队人,护送殿下北上华京。”
封子行急问道:“你不一道吗?”
姜煦往馠都的方向望了一眼。
封子行知道他在想什么:“迟了,已经迟了,镇北军主力不在,你带来的虽是能以一敌百的精锐,但馠都的城防已经被萧磐接手,重新建了起来,你这点人破城是不可能的。”
姜煦道:“皇后和德妃已落进萧磐手里了吧。”
封子行道:“姜煦,皇后必死,你去不去,结局都是一样的。”
上一世,封子行带着傅蓉微的儿子来到他面前,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
淑妃此时开口:“王爷,皇后娘娘已服毒自觉生路了,她让我带口谕给你,她将储君和大梁都交给你了,望你不负先帝所托。至于德妃,那个贱妇早就和萧磐不清不楚了,若非皇后大义,殿下怕是已经死在他亲娘手里了。”
局势已定。
姜煦忽觉心底极累。
封子行恳切道:“撤吧,等到了华京,我们该从长计议了。”
镇北军的精骑三千接应了小殿下,当即收了攻势,回撤华京。
萧磐颇感意外,这可不是姜煦的作风,他的兵马在馠都严阵以待,结果人家连个眼神都没给,萧磐隐隐有些羞恼,把气都撒在了前朝的臣子身上。
此时还留在馠都的,基本都是决意向萧磐投诚的人。
萧磐此次回都城,带回了神隐已久的曲江章氏族人,前朝留下的这帮子庸才,自然入不了他的眼。
于是,又是一场血流成河的诛杀,萧磐单留下了几位在攻城时对他有所助力的人。
至于皇城里的后妃,服毒自尽的皇后被他一张草席埋在了野山上,不允她进皇陵,其余妃子殉葬,办事不力的岚婕妤也在殉葬之列,萧磐不容她了,唯独一个蓉珠得以活命,仍住在琼华宫,不曾苛待半分。
蓉珠心里头清楚,她能活,不是因为萧磐仁慈,而是托了她那儿子的福。
萧磐留着她这个生母,将来就是对付萧醴的一张好牌。
华京。
姜煦走了多少天,傅蓉微就有多少天不能合眼。
直到裴青的家信先一步传回来,向她报了平安,傅蓉微才缓下了一口气。
她从信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她站在华京的城墙上,遥对着馠都的方向,脑子里想的是服毒自尽的皇后。
皇后那个位置似乎有点邪门,一个两个都逃不过殉国的宿命。
远远的,已经能望见镇北军的骑兵了。
傅蓉微心里哀叹,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城墙上并不打眼,唯独姜煦在进城之前,抬头看了一眼,与她目光深深交错。
他勒马停下了。
兵马入城,他留在了原地。
傅蓉微提裙下了城墙。
姜煦道:“我带了萧醴回来。”
又是一场轮回的开始,他似乎陷进了宿命中,怎么也走不出那十六年了。
傅蓉微隔空便已能感受到他身上浓浓的颓败和疏离感,她上前牵住了他的缰绳,阻止了他下马的动作,道:“别动,我来了,回家这一程让我来带你走。”
第104章
这是傅蓉微第一次给别人牵马。
玉狮子温顺地跟在她身后, 几天几夜的奔袭,它鬃毛凌乱,那一身傲人的雪白毛发也溅上了脏污。傅蓉微轻轻一拉, 它就跟着走。
而姜煦,一个将军的一生,有很多人曾为他牵过马。
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入军营, 牵马走在前面的是他的母亲。
他建营的那一天夜里,是他父亲亲自牵马送他出关。
还有更多不计其数的马前卒。
傅蓉微与他们不一样。
他们送他离开。
而傅蓉微带他回家。
繁花似锦的凯旋他经历得太多了。
孤零零回城却是第一次。
从今以后, 他走的每一步路, 都是归路。
姜宅里一下子塞满了人。
萧醴年纪最小, 却又最尊贵, 淑妃带着他坐在正堂, 下首分别是姜长缨夫妇, 颍川王妃林霜艳, 封子行,以及闻讯而来的华京城知府, 邱颉。
淑妃左看右看,问道:“王爷呢?”
在场人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姜煦,他们都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摄政王身份很不适应。
封子行是多么心细如发的人,姜煦在路旁勒马的时候,他便注意到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再回顾,正见傅蓉微从城楼下来, 向他奔去。他憋在心里, 没说那么多,只简单道:“似乎在城门口有事耽搁了一会儿, 尚未回府。”
淑妃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问:“那王妃呢?怎么也不见人影?”
王妃指得自然就是傅蓉微了。
此时该轮到姜夫人出面,她回头示意丫鬟:“去少夫人院里看看,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丫鬟应了声是,匆匆出门了。
淑妃到了华京,暂且没了危险,隐隐有要拿乔的意思。
林霜艳扭头冲着封子行翻了个白眼。
封子行淡定的假装没看见。
去找人的丫鬟回来了,说傅蓉微不在府中。
姜夫人便猜着那孩子多半是跑出去迎姜煦了。
果不其然,姜煦恰好此时回府,傅蓉微正跟在他的身后。
“诸位久等了。”姜煦进门说了这么一句话。
熟悉他的人看着他现在的模样,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其实他们看向姜煦的眼神也早已不似从前了,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发现。
眼下的情势可谓是很难。
萧磐占领了馠都,入主王城,虽然是谋逆夺位,但终究是正统的萧氏皇族。
萧醴毕竟年幼,不能成大事,摄政王手握先帝遗诏,却是个外姓人,难以服众,天下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权衡利弊,肯站在他们一边的人不会很多。
摄政之权在姜煦的手里。
萧醴直到他加冠之前,都只能当个挂虚名的皇帝。
在场除的几个男人,都是浸染官场多年的老油子,政治嗅觉非同一般。
他们同样不觉得姜煦一个刚加冠的少年将军,能撑得起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封子行与姜煦相交多年,在这件事上,心里也忍不住打鼓。
堂屋里一时静默无声。
他们都等着姜煦这个摄政王拿章程,姜煦则盯着淑妃怀里的萧醴,半天没说话。
于是,淑妃开口了:“王爷,您看什么时候咱们能带兵打回去?”
……
此话一出,同为女子不懂政务的林霜艳都忍不住侧目。
——可真是个棒槌啊。
这时,萧醴忽然从淑妃的怀里挣了出来,小小身影稳步走向姜煦,所有人的目光跟着他挪动,只见他站在姜煦和傅蓉微面前,有模有样的鞠了个弟子礼,用稚嫩的嗓音说道:“天下太平不在,萧氏皇族凋零,大梁没落。先生助我匡扶正统,我视先生如君如父。”
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一下砸在这些人的心上。
姜煦托住萧醴弯下去的身子,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萧醴回答道:“是父皇教的。”
封子行脸色变幻,心想,此子将来兴许能成器。
姜煦看着屋里这些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华京知府邱颉身上。
邱颉接任华京知府不过四年,与镇北军相处一向融洽,如今,大梁内部割裂,姜煦不知邱颉本人立场如何,但华京这个地方,他要定了。
邱颉一对上姜煦的目光,立刻上前道:“下官听凭王爷差遣。”
封子行道:“据我所知,有几位同袍不愿屈服,与我一样是趁乱出城的,但他们不知殿下行踪,所以没能在城外与镇北军接上头,等过些日子,他们收到殿下平安的消息,有心之士一定会奔赴华京。”
姜煦对邱颉道:“把你的府署扫出来吧。”
府署从此不再是华京的地方衙门,恐怕得肩负起更重的担子。
姜煦没有半分踟蹰犹豫,当即以摄政王的身份,做下了第一个决定,不容置疑:“不破不立,自今日起,改国号为北梁,拥立新帝登基,定都城为华京。”他对四岁的萧醴道:“年号你自己想一个。”
封子行:“……他才四岁。”
姜煦道:“那就抓阄取一个。”
等那些不愿屈服于反贼萧磐的前朝臣子们闻讯匆匆赶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了,乾熙元年已经启用。
摄政王乾纲独断的架势已经显出迹象。
姜煦在华京的府署里,迎来了第一次吵吵嚷嚷的诘难。
傅蓉微这些日子在姜宅里也不见得舒服。
主要是宅子多了个添堵的女人,就住在她隔壁,曾经的淑妃,现在该称淑太妃了,成天不是嫌伺候的人不尽心,就是嫌饭菜的口味寡淡,时不时还指点一下姜宅的寒酸,配不上她高贵的身份……萧醴就养在她的院子里,日日耳濡目染这些乱七八糟。
原本林霜艳也打算在姜宅里借住一段时日,但她那个性子实在养得独,呆了两天,便托人在外面盘了个院子,搬了出去,继续当她的甩手掌柜,自在快活,偶尔会给傅蓉微送些花茶果酿。
封子行担起了给小皇帝启蒙的重任,日日清晨赶来姜宅给萧醴讲学。
淑太妃被搅得没舒服日子过,发了几次脾气后,干出了一件十分离谱的事,她竟然在一个雪天的清晨,把封子行锁在门外晾了一个时辰,不许他进门,也不放萧醴出门。
迎春和桔梗都觉得不妥,回屋叫醒了傅蓉微,向她说了这事,傅蓉微甚至来不及梳洗,起身坡上斗篷就往外走。
走出院子,下了台阶,便听封子行一声失态的惊呼:“陛下,陛下别动,小心——”
傅蓉微循声望去,封子行在雪地里站了一个时辰,几乎快站成了一个雪人,他此刻正冲着墙头,挥舞着双臂。
视线上移,墙头上,趴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身影,是萧醴。
下一刻,萧醴爬过了墙,先荡下双腿,然后故意避开正下方的封子行,先扔了他的书箱下来,再往旁边猛地一扑,噗呲一下埋进了厚厚的雪里。
傅蓉微也吓没了半颗心,踩着雪踉跄跑了过去,与封子行一起把萧醴扶出来。傅蓉微从萧醴的头开始摸,再到肩颈胸腹,双手双脚,确认他没摔出个好歹,才舒了口气。
萧醴摸到了自己的书箱,拖过来抱在怀里,道:“淑太妃不许朕吵闹,可是到了该上课的时辰了,她既然不许封先生进门,朕便不在她院子里住了。”
傅蓉微抱起萧醴,见封子行动作僵硬,示意迎春上前搀扶一把,她把两个人带到了姜煦的书房,命人搬来了火盆,烧了姜汤驱寒。
“封先生受罪了。”傅蓉微叫人将他湿透的外袍拿去烘干,道:“您这把文人身子骨,怕是要病一场。”
“倒不至于那么娇气。”封子行看着萧醴自己摆好笔墨,叹了口气,说:“淑太妃的性子,恐怕不适合教养陛下。”
姜汤送进来了。
“先喝碗姜汤暖一暖身子。”傅蓉微道:“封先生堪为帝师,有意将陛下带在身边吗?”
封子行端着碗,道:“我老光棍一个,家中连个会烧水的丫头都没有,哪能照料好陛下。”
傅蓉微道:“明白了……那就养在我院里吧。”
萧醴一直听着呢,抬眼朝傅蓉微抿嘴笑了一下。
瞧这模样,他是愿意的。
封子行道:“淑太妃一定要闹,如此一来给王妃添麻烦了。”
傅蓉微淡淡道:“我的麻烦本就一箩筐,也不差这一星半点了。”
封子行笑了笑,欠身道:“您受累了。”
今日的课,傅蓉微怕淑太妃闹过来,一直没走,就在书房里旁听。
刚启蒙的皇子学得东西简单,封子行又是个耐心十足的好性子,师父弟子一问一答,听得人心里一片宁静,窗外的风雪都不算什么了。
淑太妃一上午竟也没动静。
晌午到了用膳的时辰,封子行给萧醴布置了课业。
多事之秋,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不能整天都跟在小皇上的身边。
傅蓉微牵着萧醴的手,把他带回自己院子,迎春和桔梗一上午已将东厢收拾明净。
淑太妃没闹到书房去,却是早早就在傅蓉微院子里等着了。
傅蓉微一进门就看见她霸占了自己的蝴蝶椅,顿时脸上一点笑容也挤不出来,比三冬的雪还要冷。
淑太妃见了她,站起来,扬起下巴:“有劳王妃一上午看顾皇上了,我来接皇上回去。”
“你接不走他了。”傅蓉微说:“从现在起,皇上跟着我住。”
“你休想!皇后表姐亲手将他托付给我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跟着你,你能教他什么?”傅蓉微反唇相讥:“教他清晨贪睡把老师关在门外?教他争风吃素杀了人夜里偷偷扔进河沟里?”
淑太妃眼睛里蹭一下冒出了火。
当年江坝围场她偷偷害人的事还是傅蓉微揭露的呢。
傅蓉微道:“别以为清楚你德行的人都死绝了,淑太妃若不想落个晚节不保,还是回去好好安养吧。”
淑太妃倘若还有皇后撑腰,此时必定要冲上去给她一巴掌。
可惜,如今人在屋檐下的人是她。
人家才是手握权柄的摄政王妃。
淑妃眼珠子一红,仿佛要气哭了,她看向萧醴,软下了声音道:“皇上……”
萧醴站在院子中央,轻声细语的:“这两日,封先生刚给朕讲了忠孝节义,朕称呼您一声太妃,您是朕的长辈,朕也该尽一份孝心,您身子骨不好,起不了早,受不得闹腾,朕便想着让您多休养,少烦心,所以就把自己挪出来了,以后便不去搅扰您了。”
淑太妃愣在了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蓉微听着这无比熟悉的口吻,一阵失笑——此子真是颇有先帝遗风啊。
第105章
可这孩子还不到五岁, 开蒙才几天,就能把话说得这样清楚明白,傅蓉微上辈子的儿子养到六岁, 都不见得有他一半的机灵。
爹是同一个爹,问题莫非是出在了娘身上?
傅蓉微可不敢再往深想了,怕给自己招不痛快。
淑太妃一步三晃的回了自己院子。
傅蓉微看重了桔梗的沉稳少言, 把她给到了萧醴身边。
姜煦忙起来,有时候两三天才回一趟, 哪天若是不回家, 酉时之前一定会托人带信回来。
今日没人传信, 傅蓉微晓得他会回, 一直掌灯等着。
姜煦亥时方归, 见了自己屋里的灯, 心情还算不错, 可一撇头,见东厢的灯也亮着, 盯了一会儿,便笑不出了。
傅蓉微趴在罗汉床上就着灯看书。
姜煦知道她不爱他沾外面一身尘灰,先弄干净了自己,散下的头发随意绑了,抽调她手里的书:“你怎么把他招进来了?”
傅蓉微懒洋洋歪着:“那女人不着四六,把皇上放他手里, 保不齐教出个冤家,他长成什么德行我不管, 要紧的是怕他将来给你这个摄政王添堵。”
“你不嫌麻烦, 养着也行。”姜煦道:“等过些日子我走了,有他在, 也能给你找点乐子。”
傅蓉微一下子坐直了:“你要走?去哪里?”
姜煦翻开她的手心,写下一个“狄”字。
先帝没了,终于没人拴着他了,摄政王现在乾纲独断的恶名在外,说一不二,要准备冲出笼子了。
傅蓉微问:“多长时间?有把握吗?华京的事情怎么办?你都安排妥了?”
“北狄已经听说了我们朝中的变故,最近关外传来的战报都不太好听。”姜煦说:“形势不好,萧磐已经在冀州屯兵了。”
冀州就在华京的背后,只隔了一座佛落顶。
萧磐屯兵的意图显而易见。
华京的位置并不好,外患内忧,无论跟哪边打起来,另外一边必定趁火打劫。
姜煦道:“打回馠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要在华京做好长留的打算,若是不能把北狄彻底拿下,我们在华京都站不住脚跟。”
谁又敢保证这一场仗能打多久,唯一能肯定是,比早不比晚,等到北狄先发难,情况可就不妙了。
傅蓉微道:“你去吧,我等你回来,华京有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交代我给,我帮你盯着。”
姜煦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把那小子盯住就行了。”
读书习武自古都是苦差,萧醴五更天自觉起床等着先生上门,姜煦五更天已经在院子里舞起了银枪。
萧醴趴在窗前,目不转睛,快要把自己看进去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姜煦的身手。
其实小皇帝与姜煦之间并不亲厚。
萧醴的日常起居多是封子行费心,姜煦一心只顾着忙自己的,不怎么见他。
姜煦收了枪,萧醴跑出了门:“先生,朕可以学吗?”
姜煦说:“当然,?皇上对习武感兴趣,我在军中给你挑个师父。”
萧醴天真地问:“先生可以当我的师父吗?”
姜煦敷衍地搭了一下他的肩:“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皇上先跟着封先生好好读书。”
傅蓉微眠浅,容易做梦,也容易惊醒,姜煦练枪的破风声她听在耳朵里,却一直没起,懒洋洋的盯着石榴花帐顶发呆。
萧醴说话她也听见了,轻轻地翻了个身,把棉被拢得更紧了。
封子行按时来将萧醴带去了书房。
姜煦回到卧房中,在熏炉前烤暖了双手,进里间扣住傅蓉微冰凉的手指,道:“走了。”
温度从他的掌心传到了傅蓉微身上,流转过一丝暖意,但很快消散了。
不知从何时起,姜煦体温也冷了下来,常年冰凉,触手生寒。熏炉蒸腾起的那一点点暖,都不够他自己用的,更遑论与傅蓉微同享。
傅蓉微把他的双手一起拖进了被子里。
姜煦堂堂一个铁骨将军,被傅蓉微拉得一个踉跄,扑在床沿上,用手肘撑住了身体。
林霜艳曾与傅蓉微交心聊过,当一个人被全心全意爱着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养成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当男女情浓时,一切都像艳阳天下的美好,可一旦破碎,下场便难免凄惨凌乱。
她说的是她自己。
像这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傅蓉微不敢苟同,她有独属于自己的感受。
傅蓉微恨不能把姜煦随时随地锁死在视线中,那种独占的冲动,越是竭力压制,越是汹涌得厉害。早些年,傅蓉微还能假装大度恬静,与世无争,站在他身后,送他离开,迎他回来。近些年,随着他们彼此间越发亲密无间的相处,傅蓉微越发控制不住了。
她早就疯魔了,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而姜煦其实也早不像个正常人了,他的眼睛里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深远的情绪,像是在一片寂静中自成波澜。
姜煦俯低了几分,在傅蓉微耳边道:“既然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我们就绝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你在恨着谁,你想要谁死,我们那就杀了他。”
傅蓉微用力掐进了他的掌心,姜煦用同样的力度回应着她,傅蓉微沉眠已久的野心渐渐苏醒。
这一刻,她体会到了什么是宿命,她心高气傲的秉性不允许她忍气吞声碌碌无为一辈子,她终究是要回到那场步步为营的杀机中,达成自己的一生所愿。
姜煦走后,傅蓉微在桌案上铺纸,摹了一帖曹全碑。
晌午,萧醴下学被送回院子,午膳摆好,萧醴在傅蓉微房间看见了桌上正在晾墨的字帖,说道:“今日封先生也给朕布置了练字的课业。”
傅蓉微盯着他用膳,道:“那些帖子也是给你的。”
萧醴听了,眼睛一亮,速速用完了膳,趴在桌上看帖。
傅蓉微站在他身后,说:“当世文人大都不建议以曹全碑入手,嫌弃它柔靡有余,沉雄不足,封先生一定为你选了更好的,陛下先听先生的安排,这份帖就暂且当做赏玩吧。”
曹全碑虽不受人待见,却也没几个人敢公然说它不好,因为这是先帝私下里惯用的字体。
上一世,傅蓉微在进宫之后,才真正开始读书习字,她入手学的第一份字帖,就是先帝亲手教的曹全碑。待她册封为贵妃之后,满朝文武都知道,她有着一手与皇上一模一样的笔迹。
曹全碑,其实傅蓉微挺喜欢的,逆入平出,如顺势推舟,她专注于此,练了几年之后,做到了字里金生,行间玉润,细筋入骨,糅杂了她自己的笔风在其中,也算赏心悦目了,没白瞎多年的辛苦。
这一回重新来过,她用了几年时间,偷偷下了番狠功夫,才将笔迹扳得完全不一样。可那些早就刻在身体里的本能,可以被埋藏,但不会消散。
傅蓉微将这些痕迹擦洗干净,让它们重见天日,留给萧醴。
萧醴不懂得字的风格,也不认得他父皇的字体,却很欢喜地捧着匣子将那些字帖装起来收好。
下晌,萧醴就在小书房里完成先生的课业。
刚启蒙的孩子东西学得浅,萧醴偶尔有不解之处,问到傅蓉微面前,傅蓉微还能稍微指点一二。萧醴练完了字,站在院墙下诵背三字经。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萧醴背着背着,忽然顿住了,正在捣香灰的傅蓉微隔窗看过去,一个红艳艳的柿子刚好掉下来,落在萧醴的鞋尖处,萧醴低头盯着地上一片烂红,像是发起了呆。
傅蓉微叫来迎春,道:“柿子都熟透了,你找几个小厮都清理下来,宅子里今时不同往日,万一伤着陛下不好。”
迎春立刻去办。
傅蓉微继续淘弄手里的香炉。
迎春带着人摘柿子的动静把萧醴惊回了神,他往旁边让了让,忘了方才背到哪,咕哝着又从头开始。
傅蓉微点燃了一颗香丸,冷香幽幽飘了满屋。
萧醴顺完了一遍三字经和千字文,又来到傅蓉微窗外,却只静静地望着她,没说话。
“陛下在看什么?”傅蓉微把香炉摆在窗下。
“淑太妃说你与朕的母妃是亲姊妹,若是在寻常百姓家,朕应当称呼你一声姨母。”
淑太妃那张嘴,是绝不可能为蓉珠说好话的。萧醴早已知晓了前因后果,傅蓉微却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斟酌着,试探着问道:“陛下想念母亲了?”
“刚才诵背经书的时候,忽然很想知道母妃现在怎样了,王妃能说给朕听听吗?”
有关馠都的一切,都按时有消息送到,姜煦在这些事情上不避她,那些书信都由傅蓉微收着。傅蓉微点了点头,从暗格中挑出了几封信。
萧醴眼巴巴等着。
傅蓉微道:“先帝后妃殉葬者二十七人,都是活殉。因不服新帝而死于叛军入宫当日的,十二人。皇后,在安排陛下出宫后,料到自己不能善终,在叛军踏破宫门的时候,便服了毒,死后一张草席葬在荒山上,无碑无庙……”她停顿了一下,翻到下一张信,说:“先帝妃嫔只活了一人,德妃,也就是你母亲。萧磐很礼重她,允她仍住琼华宫,一应待遇份例都照从前,品级也依旧是四妃之一。”
萧醴年纪还小,不懂最后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可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了,萧磐不仅夺了兄长一脉的皇位,更是强占了兄长的妻妾。
萧醴只听出了字面意思,她母妃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转身朝着南边,向馠都的方向跪地叩首三拜。
第106章
昏时, 副官裴青回了趟宅子送信,说姜煦今晚又不回了。
傅蓉微胃口淡,浅用了几口晚膳就搁下碗筷, 忽然决定到华京的府署去看一看,她说走就走,见萧醴懂事在自己的房间读书, 便悄悄带着迎春从角门走,没惊动府里其他人。
华京就巴掌大的地方, 街道四面纵横, 府署就在一条街外, 傅蓉微不乘车不骑马, 闲走小半刻钟就到门口了。
门口的两个衙役见了傅蓉微先是对视一愣, 而后马上堆了笑容迎下台阶, 他们竟认得这位深居简出的摄政王妃。
傅蓉微这是第一次来, 从来也没跟外头的官员有过交往,府署里人在姜煦面前是什么态度, 对待她就是什么态度。
“王妃是来寻王爷的?”衙役引着她进门,道:“瞧这一路天寒地冻的,快进屋暖暖。”
傅蓉微问了句:“王爷在忙?”
衙役忙回:“这可怎么说呢,赶上多事之秋,王爷就没有真正能得闲的时候,今日议事的大人们都走了, 王爷单独留了几位在里头喝茶呢。”
傅蓉微被领到厅堂,隔着院子, 就听到里面正在吵嚷。
“皇上不能老在姜宅住着吧, 这算怎么回事?既然我们在华京有长久的打算,那么礼乐也该重新建起来了, 都城也该有个都城的样子,至少,皇城总要有的吧?”
“现在皇上还小,等将来呢,皇上总要大婚亲政的啊,难不成让皇上在姜宅大婚,在府署里亲政?”
原来是在为了这事儿吵。
傅蓉微停在门外听,衙役一脸无措,傅蓉微挥手示意不用他陪。
屋里吵闹声渐渐低了下去。
姜煦等他们七嘴八舌说够了,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没钱。”
“要干正事了你没钱,出兵打仗你有的是钱!”也不知说这话的是谁,阴阳怪气,一针见血。
姜煦平心静气:“打仗的钱另算,要多少有多少,但拿去干别的不行。”
听听他说话的底气,财政大权定是握在他手里了。
“王爷,咱们就事论事,国库里钱多钱少,只有您自己清楚,我们可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既然诸位同袍聚在此地,决定一起共事,何不坦诚相见,王爷您也别藏着掖着了。”
封子行轻咳了一声,他也在屋里,开口道:“还国库呢,哪来的国库?咱们几个从馠都逃命出来的人,有的连老婆孩子都没顾得上带,身上充其量揣三两碎银不能再多了。”
姜煦有钱拿出去打仗,那也是他镇北军自己攒下来的钱,跟这帮子空手来投奔的人没关系,真是要饭还嫌主人家不够富裕。
骂人还得看文人,封子行戳人痛处一点不手软。
傅蓉微也是第一次听说,其中还有人逃难时把老婆孩子给扔下了。
屋里没人站出来认这顶帽子。
傅蓉微深感遗憾。
跟来的朝臣们大都没想到姜煦竟然是这么个性子。
有人放软了口气:“王爷您再怎么不羁,多少也考虑一下史书所记的后世名,太过独断专横,从来不是好事。”
姜煦道:“那我也劝你先低头看看眼下的路,首先你要存在过,才能在史书上留下痕迹,朝生暮死的蜉蝣不配有名姓。”
傅蓉微在门外等了小半刻钟,厅里的人陆陆续续散了。
他们一出门就看见了院里的傅蓉微,惊愕间却也不失体面,礼数周全的离开了。
封子行最后一个离开,傅蓉微听见他在里面小声道:“你怎样?又头疼?我去给你叫军医?”
姜煦摇头说不用。
那些朝臣离开时,在院子向王妃见礼的声音早传了进来。
姜煦把声音压得极低:“她来了,管好嘴,别乱说话……”
傅蓉微已经迈进门槛,看着姜煦支着矮几,头抵在自己的手上,双目紧闭。
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又停下:“怎么又头疼?余毒还没清干净?不是已经服下解药了?”
姜煦还没说话。
封子行在旁边站直了身板,双手揣进袖子里,道:“他这病犯得也不是很频繁,半个月也就五六七八次吧。”
姜煦就算是头疼,也能毫不费力掐死封子行,只是碍于傅蓉微在场,他只是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斜斜的瞥了过去,封子行立刻一拱手:“告辞。”
傅蓉微蹲下身,用手贴了贴姜煦冰凉的前额,道:“这段日子你常常不回府,是因为头痛?”
“头痛很正常。”姜煦说:“他们太气人了。”
“撒谎。”傅蓉微道:“叫人去请军医。”
姜煦拦了一下,说:“不用,前几天刚看过,配了药,你叫裴青去煎。”
这种事哪里用得着吩咐,裴青早就去厨房安排了。
很快,煎好的药端上来,姜煦轻车熟路一饮而尽,仍下碗,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傅蓉微:“到底什么缘故?”
姜煦说:“不知道,军医也查不出缘故,让我多睡觉,少寻思。”
傅蓉微盯着他的侧脸,若有所思。
姜煦服下药之后,就有点昏昏欲睡,傅蓉微来不及带他回府,便就在议事厅里面的隔间里,看着他睡下。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均匀平稳,傅蓉微吹灭了灯,轻轻走到外面,叫来了裴青,盘问怎么回事?
“其实有段日子了。”裴青说:“不仅仅是这半个月,大约半年前,少帅时不时就要被头痛给闹一回。”
傅蓉微问:“军医怎么说?”
裴青道:“营里新来了一个军医,是少帅亲自带回来的,名叫张显,自从他来了以后,少帅便只用他。听张显说,少帅的病暂且还去不了根,只能用药压着。他给配的那些药,就是些寻常的安神药,服下后强行催着少帅睡着,那股难受劲儿多半就过去了。”
傅蓉微想去见见那位军医,却被告知他不在军营,出去采买药草了,傅蓉微只好作罢。
姜煦这一觉昏睡了近五个时辰,醒来时,傅蓉微正背对着他,侧身枕在床榻外侧,她和衣而卧,身上也没搭被子,像是累极了刚眯过去不久。姜煦给她搭了一件厚实柔软的狐裘,她没醒。
姜煦出门,裴青迎上来:“少帅昨夜休息好了?”
姜煦点头说好了,道:“她问你什么了?”
裴青回道:“问了有关您的病,她说想见见张显,可惜张显这几日不在,没见成。”
清晨天上又飘下了雪沫子,在姜煦的眼前乱舞。
姜煦的脸色显出不同往日的苍白,他回望了一眼屋里,交代道:“以后她再问你有关我的病,就说不知道,把这话也交代你给你哥,一个字儿都不许乱讲。”
裴青说明白。
傅蓉微还没醒,姜煦在前厅里看了几分军报,华京的城防基本已布置完成,北边连着关外的岗哨,有镇北军扎根于山中,几乎不用操心。
令人日夜难安的还是南边,冀州的驻军已超三万,萧磐正在等一个时机。
姜煦准备发兵北狄的决定,除了封子行,没有任何人赞同,其中甚至包括他的亲爹姜长缨。
他们都不晓得北狄会到怎样可怕的地步,如果放纵不管,那就是纵容一头恶虎在不断的膨胀野心。
他们并不认为现在的北狄可以强悍到越过边防攻占华京。
倾尽所有兵力财力去应对一个不一定会发生的可能,他们不能理解。
姜煦知道,这只是他众叛亲离的第一步。
傅蓉微沉沉一觉醒来时,身上罩着厚实的狐裘,案上燃着安神香,她睡得暖洋洋的,精神也恢复饱满。
一切都是姜煦布置的。
傅蓉微发现,有一个身手太好的夫君不是什么好事,他能悄无声息的安置好一切,又让人毫无察觉。
比如现在,傅蓉微还没说话,只是穿上绣鞋走了几步,坐障外的姜煦便出声道:“你醒了。”
傅蓉微:“迎春呢?”
姜煦起身,到外间把迎春唤了进去。
迎春捧了清水让傅蓉微洗漱,又帮她松了发髻,重新挽了个新式样。
府署里不会准备女人用的东西,傅蓉微素面不施妆容,出现在姜煦面前,占了姜煦的主位,坐下了。
姜煦只好退一步,坐在旁侧,轻笑道:“夫人这是要训示?”‘
傅蓉微垂着眼,并不看他,姜煦那张脸对她过于特殊,看一眼就能把她的底线搅弄的乱七八糟。她说:“昨天夜里原本是准备了很多话要问,可现在忽然不想开口了。”
姜煦道:“有些无关紧要的话,等以后再说也无妨,现下,我们的心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不仅仅是馠都,更是天下。”
傅蓉微沉默了片刻,接着他的话道:“也不仅仅是天下,我这一生,绝不再做孤家寡人。”
姜煦道:“放心,你有我,我有你,我们都走不到那一步。”
傅蓉微终于偏头看了一他一眼,勾起唇角笑了:“你有事瞒着我,你在费尽心思的圆一个谎。”
她的眼里满是疏离和犀利。
姜煦面色如常:“是你多疑了,夫人。”
傅蓉微抚摸着袖中冰凉的翡翠珠子,以及那方温润的印章,微合双目,道:“是疑心重,习惯了,身边没有省心的人。几年前,你刚开始头痛犯病的时候,你反应就很耐人寻味。你根本没想弄清楚缘由,也从未想过治好这个莫名其妙的病,你只做了两件事——忍着,瞒着。昨夜我穷思极想,把脑门都想穿了,只推出了唯一合情合理的猜测。因为你已清楚缘由,更明白这病不好治,所以,你不问不想不求,这也是你上一世经历过的吗,姜煦?”
第107章
嫁给姜煦的这些年, 傅蓉微从他那里得到了足够的安心。
她不用再经受从前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细算起来,她有很久很久没如此精细的算计过人心了。
傅蓉微猜了个最为理之当然的可能, 甚至往更深处想,也能说得通。傅蓉微盯着他道:“你三十几岁就不成人形了,你的身体垮那么快, 也有这个病的缘故吗?”
姜煦不说话,让她很焦躁。
“告诉我。”傅蓉微一倾身, 攥住了他的领子, 一字一顿切齿道:“说、话。”
姜煦的袍子都让她给抓散了。
他轻拍了拍傅蓉微的手, 一抬眼, 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原本准备安抚的说辞停在了嘴边。
姜煦当然是不惧她的。
但此刻让他心肝俱颤的, 不是傅蓉微的声声逼问, 而是她眼里近乎绝望的情绪。姜煦若是不肯拉她一把,她会任由绝望像潮水一般席卷身心溺死自己。
姜煦不敢再给这份沉重加码。
傅蓉微是他好不容找回来, 拼拼凑凑才完整捡齐了一条命,带着满身伤痕留在他身边的珍宝。
姜煦不能忍受她为了自己再碎一回。
现在傅蓉微的命门就捏在了他的手里,全看他怎么给出个解释。
姜煦看着她的双眼,慢慢开口,说:“常年行军的人,身体哪有不落毛病的, 这是没办法的事,治不好, 也要不了命。”
傅蓉微仍有怀疑:“既然是小毛病, 为什么治不好,你的军医莫不是不行?”
姜煦道:“别迁怒我的军医, 华佗再世也只能这么扛着,毕竟神医他老人家当年正是因为没治好魏公头痛而屈死的。”
傅蓉微的手劲终于松了,姜煦漫不经心的说:“病是小病,你太害怕了,微微。”
姜煦握着她的手腕,先是试探着拉了拉,见她没有抵抗,便顺势把人带到了身边,轻抚她的后背,道:“你是让那个肖半瞎给吓着了。”
傅蓉微心悸缓解了些,冷淡的反问:“是吗?”
“我很快就要走了,此去北狄不是溜达着玩,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姜煦说:“在走之前,有一件必须我亲自去办的事,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明知他是在转移话头,傅蓉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遂了他的意,问道:“去哪里?”
姜煦道:“冀州。”
萧磐已屯兵三万的冀州。
傅蓉微:“你带兵去?”
姜煦道:“不,只我们两个,悄悄地去。”
傅蓉微一听,道:“你有把握了。”
姜煦分析形势给她听:“萧磐请了曲江章氏出身,助他文治社稷,但他没有武将可用,馠都八校尉养出来的都是见不了血的弟子兵,真正有点本事能抗能打的禁军和城防营,在他攻进宫城的时候,多数都折在他手中。他起兵用的是从蜀中招安的山匪,冀州的福延卫指挥使,当年曾与我有过一顿酒的交情。我们去见见他。”
傅蓉微蹙眉仔细听。
姜煦:“你那么聪明,猜到我的心思了吗?”
傅蓉微抬眼看他:“你想拿下冀州。”
姜煦道:“一时半刻是做不到的,福延卫也不是傻子,毕竟在天下人眼里,一个羽翼丰满的枭雄,和一个弃城北逃的稚子,他们都觉得萧磐的赢面大一点。”
傅蓉微:“你都说萧磐的赢面更大了,他们岂会轻易倒戈?”
姜煦道:“屯兵三万,这个数不对,蜀中所有山匪拖家带口把他们老婆孩子算进来,也就三五千人,即便是这些人都跟了萧磐,他也凑不齐三万。馠都原有禁军两万,折了一半,城防营几千兵力几乎不剩几个,八大校尉都是馠都贵门子弟,不可能到冀州受罪,而且最近也没听说他在民间募兵,除非神兵天降,否则我想不通三万人哪来的。”
山匪出身的草莽没那么好控制。
萧磐想用他们当马前卒送命是在做梦。
冀州的兵马虽已到位,但却一直没有越雷池半步,固守在佛落顶之外。
姜煦猜他们是在观望。
镇北军永远是令人忌惮的杀手锏。
现在的华京看上去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可一旦姜煦把北狄彻底拿下,情势就要不同了。
姜煦道:“我发兵北狄,不会把家里搬空,爹还在华京镇着呢,走这一趟,一是为了刺探虚实,二是为了和他们商谈一个约定。”
傅蓉微说好,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需得先安顿好皇上。”
姜煦:“让封子行带好了。”
傅蓉微叹了口气。
封子行又不能时时刻刻拴在皇上身边,傅蓉微担心的是后院的女眷,淑太妃的性子实在不能放心,姜夫人又过于温软良善,极容易被人撒泼打滚的拿捏。傅蓉微拍掌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她把颍川王妃林霜艳给请来了。
好友所求,林霜艳自当欣然相助,她带着两只猫搬进了姜宅。
萧醴很喜欢那两只毛茸茸懒洋洋的小东西,写字都要盯着看,被封子行训了几句玩物丧志,萧醴眼睛耷了下来,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追着两只猫上蹿下跳。
林霜艳一向心直口快,歪在椅子里,说:“咱们这小皇上真惨。”
有胆识造反且成功篡位的萧磐,赞一声枭雄不为过,他们这年仅五岁的小皇帝,开局就是一团乱糟糟的烂摊子,他若想拿回自己的天下,将来要走的路,比他的祖辈们都要更艰难。
整个覆灭的王朝,都把希望压在了他身上。
他会被逼着一点一点割舍掉喜欢的东西,并逐渐藏起更浓烈的爱恨。
林霜艳道:“微微,你有没有想过啊,万一他没那么大的报复,只想做一个屈居华京、安于现状的平庸君王,你们该怎么办?”
傅蓉微笑:“当然想过,不只我想过,阿煦也想过,甚至先帝爷也早就想到了,不然你以为他给摄政王这么大的权柄是图什么?咱们小皇上若是真有那等想法,也由不得他乱来。”
林霜艳渐渐的收了笑意:“那岂不是要君臣反目了?”
傅蓉微道:“是啊。”
林霜艳甩了一下手中的帕子:“先帝爷这事儿干得真让人寒心,又要你们给这个四面漏风的梁王朝卖命,又要你们顶在前头担着骂名。”顿了一下,她又问:“那你们想好了后路吗?打算如何功成身退?”
傅蓉微挑眉道:“现在没心思去想功成身退的事儿,现在我们俩满脑子的打算都是杀回去把萧磐挫骨扬灰。”
林霜艳一时哑口无言,盯着她看了一会,恍惚着点头:“别说,先帝爷眼光是毒辣,这事儿还真就得你们两口子来干。”
傅蓉微道:“是啊,站在先帝的立场上想一想,确实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林霜艳使劲敲了她一下,恨铁不成钢似的,训道:“怎么回事?你还体谅那个刽子手?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傅蓉微边躲边笑了。
是难得真心轻快的笑容。
林霜艳住进姜宅的第二天,便与隔壁的淑太妃起了冲突。
傅蓉微不意外,都在她的预料内。
起因是淑太妃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瞧见了林霜艳养的猫,淑太妃养尊处优久了,一向不拿这些小东西当命对待,她命身边伺候的人把猫抓过来给她逗弄,林霜艳养的猫能是什么好脾气,当场不客气的挠破了淑太妃的裙角。
淑太妃则恼羞成怒,亲自动手狠狠薅掉了那黄狸一小撮毛。
黄狸耳朵根上秃了一块,委委屈屈的找林霜艳撒娇。
林霜艳得知前因后果,操起剪刀就去隔壁把淑太妃的头发剪掉了一缕。
更离谱的是,堂堂一个太妃,现在正披头散发跪在萧醴的房门前,又哭又闹让皇帝陛下给她做主。
萧醴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遑论给她撑腰了。
傅蓉微靠在坐榻上,捏着眉心,转头朝林霜艳瞥去一眼:“你说怎么办?”
林霜艳心疼的抱着自己的猫,道:“她太闲了,给她找点事干。”说罢,她好像意识到淑太妃那德行恐怕也干不了什么事,于是话头一转:“……给她找个男人也行,我听说以前宫里的老太妃都爱干这事,弄几个清秀干净的孩子陪着逗乐。”
傅蓉微也开始头痛了:“……你可别出馊主意了。”
萧醴手足无措地站在阶上。
傅蓉微旁观到现在,终于出面,冷淡的吩咐将淑太妃架回院子。
迎春跟着盯了一路,回来时,回禀说:“少夫人,太妃一路上骂了许多不干不净的话。”
傅蓉微不用她复述,就猜到是什么话,无非是说他们夫妇野心没变,挟天子以令诸侯,妄图窃国……
也不是她第一次骂了。
林霜艳放下了猫:“你不管管?”
傅蓉微淡淡道:“刻意去管,反倒显得我心虚。”
她捧起了香炉,这动作已经说明她有些烦躁了,傅蓉微盘弄了一会香,发现仍按不下这口气,索性一掷手里的香箸,道:“迎春,去厨房熬一碗汤药,端给淑太妃,代我问一句,从此以后她是自觉当个哑巴,还是要我一碗药帮她管住嘴巴。”
迎春磕巴了一下:“熬……熬什么药?”
傅蓉微笑了一下:“随便你喜欢,熬一锅□□都可以。”
迎春一听这语气不对,立马懂事的退下了,结果门一开,正见萧醴站在外头,刚才的话都被他一个字不落的听去了。
傅蓉微对上萧醴的眼睛。
明明暗中手段不干净的人是傅蓉微,可惊慌失措的却是萧醴,反倒傅蓉微一片坦然。
萧醴向后退了几步。
傅蓉微朝林霜艳打了个眼色,出门拉住了萧醴的手。
林霜艳在屋里关上了门,挥手把伺候的人也遣退了,让他们在院子里能安静说会话。
傅蓉微道:“我不知道你跟在我身边,耳濡目染学这些东西是好事坏,但你若跟在淑太妃身边,是一定学不到好东西的。”
萧醴以为这是训示,乖觉道:“朕明白。”
傅蓉微道:“内宅、后宫的肮脏多的是,你看过就算过了,入眼不入心,你是皇上,别被宅门里这四方矮墙困住了,等你再长大一些,便送你去前朝,学你该学的东西。”
傅蓉微是怕自己教不好孩子,她身上仅有的那点有用的东西,都是和先帝一脉相承的阴狠。傅蓉微却不希望萧醴被教成先帝那样的脾性。
迎春在厨房里备了一碗治风寒的药,狠狠的加了几把黄连,浓郁清苦的味道洒了一路。
淑太妃一听那句话,气急败坏就要掀翻了药碗。
正当此刻,傅蓉微牵着萧醴的手出现在院门口。
淑太妃一身的嚣张在见到那双牵在一起的手时,整个人忽然噤了声,如同一盆沸水堕进了冰里,极速的冷静了下来。
淑太妃并非蠢笨到无可救药,她读懂了傅蓉微的警告。
她根本不想知道,傅蓉微能狠到什么地步。
第108章
迎春也大了, 如今亭亭玉立的站在那里,收了几分活泼,多了几分内敛, 也有了几分从容的样子。她并不贸然动手,也不大声呵斥,安静沉默地盯着淑太妃, 硬是逼着她接了药碗,双手捧着止不住的抖。
傅蓉微就站在院门口, 亲眼盯着淑太妃喝了几口汤药, 然后趴伏在地上, 哇的一下全吐了, 捂着脸哭出了声。
萧醴牵紧了傅蓉微的手。
傅蓉微带着萧醴离开。
她垂眸看着萧醴柔软的发顶, 他的个头堪堪只到她的腰际, 有些熟悉的记忆冒了出来, 傅蓉微不想回忆,但却忍不住。
她想起了上一世那个被她放开手抛弃的孩子。
傅蓉微忽然开口:“是淑太妃把你从那场宫变中抱出来的, 你记得她对你的恩吗?”
萧醴点了一下头,又说:“记得。”
傅蓉微道:“但皇上不能被恩情裹挟,就算是天大的恩也不行。”
萧醴道:“朕知晓了。”
他现在不一定明白其中道理,却是能听进去。
傅蓉微道:“我和王爷要离开一段时日,不放心陛下的起居,所以请了颍川王妃来照看陛下一段时间。”
萧醴问:“要很久?”
傅蓉微说:“不, 很快。”
姜煦没说要多少时日,但他有出征的计划, 不会在冀州耽搁太多日子。
萧醴道:“那我等你回来。”
傅蓉微把他送回房间, 叮嘱桔梗细心看照。
林霜艳还在屋里等她。
傅蓉微一进门,林霜艳便问:“你当着皇上的面展露那么狠辣的手段, 他怕你了吗?”
“他才几岁,怕是还不懂什么是害怕。”傅蓉微端起茶,发现还是温的,抿了一口,道:“我总觉得这孩子教起来很容易,仿佛是天生弄权的料。”
林霜艳叹息道:“一脉相承的骨血,可见萧氏皇族还有很长远的国祚啊。”
“他的国祚多长远我一点也不在乎。”傅蓉微情绪淡淡的说:“我只管我活着时候的事。”
既然宿命注定她要与萧氏皇族纠缠到死,那么她到死都要当赢家。
林霜艳眼含笑意,看着她:“那我祝你顺遂如愿吧。”
到了离开的那天早晨。
傅蓉微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头发用发带束起,简单到只簪了一根银钗,本该是很不起眼的打扮,可配上傅蓉微那张出尘的脸,扔在茫茫人海中也显得格外扎眼睛。
傅蓉微在妆镜面前坐了一会儿,给自己的脸蒙上了一层黑色的薄纱,只露出一双略带寒意的眼睛。
姜煦牵了两匹红马,在角门外等到她,他们彼此没说多余话,趁着清晨街上行人不多,藏好身份一前一后纵马出了城。
出城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进了山道。
傅蓉微记得这座最靠近华京的山——佛落顶。
他们不约而同放慢了速度。
姜煦在前面等她跟上来,他今天没骑玉狮子,两匹强壮的红马不是很熟,也不愿意往一起靠,即便是并肩而行,他们之间也隔着一臂之远。
傅蓉微抚了把额前北风吹乱的零碎头发,望着山道两侧荒芜的枯草,道:“第一年随你去华京时,你在这差点丢了命,我也差点丢了魂。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重生的机缘并不是一件幸事,我比旁人先知晓的那么多东西,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拦不住一个王朝的祸乱,也护不住身边最重要的人。”
姜煦说:“你要把这一次生命当做从头再来的新的开始,别难为自己。”
傅蓉微道:“你比我通透。”
姜煦道:“因为我见得比你更多。”
傅蓉微骑在马上,低头一笑,黑纱覆面,但那笑容依然能从眼角眉梢透出来,她说:“我明白的太晚了,从头再来,要是我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就好了,也不用钻进牛角尖里那么久,怎么也想不开。”
可转念一想,如果没有上一世的记忆,重来一次的意义又何在?
她不做任何改变,世事不做任何改变,结局是又一次惨烈收场。
姜煦问道:“假如你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在我和先帝之间,你会选谁?”
傅蓉微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忽的就被问住了。
不是因为难以回答,而是答案太明显了。
上一世她那满溢的怨憎和野心,像一条鞭子,催着她义无反顾的往更高处爬,要去摘取权势下诱人的果实。
她一定还会爬向那暗无天日的深宫里,一步一步的走向枯萎。
傅蓉微莫名有些不甘心,说道:“但上一世,你并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因为没有出现,所以一切如果都是虚幻。
万一他出现了,万一她钟情动心了,万一她愿意放弃深种心底的执念……
那她就不是她了。
姜煦道:“我是见过你的,隔着一道屏风,你那时就像个刺猬,一边把刺扎向别人,一边又忍着伤己的痛。我明明感知到了你身上那种悲伤的情绪,却没有停住脚步多看你一眼。”
一样的,那年冬日宴上,姜煦加冠,傅蓉微遥遥一见,也是稀松平常,没有一丁点的悸动。
傅蓉微自嘲一笑:“你看,其实我们原本没什么缘分的。
缘分在她死去以后,靠着姜煦十余年如一日的追思,才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罩住了她的今生。
姜煦爱上的,并不是最初的她,而是完整地经历了一生摧残最后吻颈而死的她。
傅蓉微喜欢上的,也不是最意气风发时的姜煦,而是这一具年轻身体里深藏的饱经世变的灵魂。
经过曾经坍塌的寨子,乱石和砖木都已清理干净了,几年过去,山上遍生杂草,深冬里一片枯黄,从白皑皑的雪中探出来,都快长到傅蓉微的胸口了。
姜煦下马,拨开杂草,踩着雪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佛落顶其实是个好地方,当年梁雄在这里挖了一个非常隐秘的地宫,而且背靠山崖,崖下是水,常年备着逃生的绳索,是一条可靠的后路。”
他走的每一步,在雪上都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傅蓉微也下马,想要跟过去,却没有那份傲人的身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被绊在了道上。
姜煦回过头来找她,在她面前背身蹲下。
傅蓉微软趴趴地伏在他背上,下巴搭在他的颈窝里,说:“我们也不是一事无成,至少提前把梁雄给端了,等于断了萧磐一臂,蜀中山匪提前打点好,没准关键时候能给他来一刀。”
姜煦背着她,走的稳稳的:“听起来还是我们的赢面大。”
傅蓉微道:“我们的赢面当然大。”
姜煦停下了。
傅蓉微稳稳落地,打量四周,这里还算是一片较为平坦宽敞的地方。她问道:“这是哪?”
姜煦道:“是当年我被埋的地方。”
傅蓉微仍能记得当时的一片慌乱,地动发生的时候,山石铺天盖地的滚落,紧跟着就是阴下来的天和绵绵的雨。
他们怕雨下狠了截断山路。
傅蓉微怕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留下来平白添乱,她和姜夫人坐着马车,一步三回头的被送离了这里。
再后来,听人说姜煦刚挖出来时,一身的血污不知死活,姜长缨都红了眼。
姜煦踩在雪上,也有点认不出旧地了。他找到了已经被封上的井口,说:“地动发生的那一刻,我心里也是一片空白,只凭本能掷刀追向梁雄的咽喉。乱石砸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间,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不早不晚,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我出的刀杀不死他,地动也埋不了他,就好像是天意在阻我,要我死,要他活。”
傅蓉微明白他那种感觉。
所以那段时间姜煦找梁雄几乎找魔怔了。
他必须要杀死梁雄,用梁雄的死来填补心里的失衡。
他大概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想通了,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改变什么事情——而是要四平八稳的去做事。
傅蓉微问道:“你特意带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话要说?”
姜煦朝她笑了一下:“你最能读懂我的心思……”他说:“佛落顶是个好地方,我给你留一些人,等我走以后,你别声张,让人把佛落顶清出来,顺着山脉的走势布下防线。”
傅蓉微:“这件事让我来做?”
姜煦道:“是,你来做,我放心。”
傅蓉微稀里糊涂接下了这份差事,脑子里还没理顺明白,便被姜煦继续带着往深处走。
他们站到了山崖边上。
傅蓉微一低头,脚下是深不见底,云海奔腾漫卷的天堑。
佛落顶与对面山峰隔着云雾遥遥相望。
两峰之间连着一条索道,在风中摇坠。
傅蓉微难免觉得腿软,扶住了姜煦的臂膀。
姜煦有力的环着她,说出了他真正的打算:“等你准备妥了,佛落顶其他的路全部截断,只留一条索道连通南边的诸州。”
傅蓉微:“你要把华京围成一座孤城?!”
姜煦道:“是,我们与萧磐划地而治,休养生息,这一次,也许用不上十六年。”
傅蓉微沉思了一会儿,深呼了一口气:“你很大胆,但我倾向于你的决定。”她皱眉停顿了片刻,说:“朝中不会有第二个人同意。”
姜煦:“所以你来做。”
刚愎自用、孤行己见这顶帽子,姜煦是戴稳了。连带着傅蓉微也扯了进来,以后少不得要走到前面应付那群难缠的文臣。
姜煦上前几步,站在了嶙峋的山石上,崖顶烈烈的风鼓动着他的衣袍,傅蓉微静心胆战——“回来。”
姜煦充耳不闻,静静凝视着崖下的深渊,说:“等我拿下北狄,华京就不是一座孤城,顺着沙漠古道往西北深处,以后都是我们的,萧磐休想染指。”
第109章
他说的傅蓉微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你先回来。”她说:“别吓唬我。”
这万丈深渊掉下去还能活吗?
姜煦看出她的悬心, 后退一步,傅蓉微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傅蓉微低头看着自己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忽然意识到, 这辈子,他们俩无论是谁都做不成孤家寡人了。
重来一次的意义,傅蓉微为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们离了佛落顶, 一路上不紧不慢,赶在晌午之前, 进了冀州的地界。
说实话, 冀州并不是个富庶的地方, 比粮多, 它不如楚州幽州, 比钱多, 它不如并州青州, 在大梁,这个地方简直就像是后妈养的孩子, 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穷得可怜也没人管。
冀州城走进去有一种厚重的感觉,四处都灰蒙蒙的,抬头天上也不见晴色,傅蓉微瞧着大道宽敞,却不见有多少行人。
“冀州以前没这么破败。”姜煦说:“不知发生了什么, 把老百姓折腾的不轻。”
正好此时,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撑着竹杖路过, 路边一个蒸馒头的大叔扔了一口饭给他, 乞丐冲着他无声作了个揖,拖着沉重的步子, 慢腾腾走远了。
傅蓉微眼神一动,问:“你饿吗?”
姜煦立时意会,牵着傅蓉微来到摊前,从那口大蒸锅里挑了两个花色的馒头,撂下银钱,攀谈道:“老板是个善心人。”
老板皱着脸,仿佛有说不完的烦心事,道:“谈不上善心,从前都是旧识,一朝家道中落,不忍心见他们如此狼狈。”
姜煦不动声色道:“冀州和从前不一样了,记得上回我来时,街上还不是这样。”
“和几年前没法比啦。”老板叹气:“朝廷变了天,叔叔要杀侄子,从前冀州日子过得不富裕却安稳,如今莫名其妙换了一批当官的,呵呵,敛财好色,一身匪气,专刮民脂民膏……”
傅蓉微与姜煦对视一眼,猜到了个大概,没继续问下去。
走出一段距离。
傅蓉微道:“没想到萧磐竟是这般心性。”
姜煦道:“我也没想到。”
傅蓉微:“记得你曾提起过,上一世他这个皇帝当的还不错,算是个仁君。”
姜煦:“情势不同了,不一样也是正常的。他起兵的时机,提早了两年,别小看这两年的差别,用那些神棍的话来说,运势便不同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也不占。他现在的处境,远没有上一世那般如鱼得水。”
傅蓉微道:“确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我一直想不通,萧磐起兵的时机莫名其妙,他为什么会选择在那时候动手?”
姜煦看了她一眼。
傅蓉微:“你怎么看?”
四下无人,姜煦略微压低了声音:“你的感觉还真是准得离谱……当初确实不是萧磐主动起兵,他是被逼的。”
傅蓉微脚步猝然停住:“是谁?”
姜煦嘴唇不动,声音却清晰:“先帝。”
傅蓉微:“你早知道了?”
姜煦的表情印证了傅蓉微的猜测。
傅蓉微忍不住咬牙:“你可真能憋,快告诉我。”
姜煦说:“我远离朝堂,一开始也是不晓得的,是封子行后来告诉我的……先帝身子越来越不好,那时候,他一边推行寒门令,一边还想再搏一把,他给萧磐下了套,萧磐手下的山匪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先帝稍用计策引诱,一群莽夫就上钩了。萧磐兵还未动,造反的帽子就已经传遍了天下。萧磐这把箭是被架在了弦上,不得不发。”
傅蓉微蹙起眉:“不对……照这么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先帝的死是怎么回事?”
姜煦道:“先帝的死是这场局中最大的疏漏,因为就算是先帝本人也想不到他会死的如此巧妙。封子行说,先帝猝然呕血,倒在书房里的时候,状似癫狂,泪里带笑,大喊了三声天意,然后仓促留下了封王的圣旨。”
傅蓉微:“巧合吗?”
姜煦道:“目前只能这么认为。”
傅蓉微冷笑:“好荒唐……”
姜煦见她的表情不太对劲,转了话头,道:“已经过去的事,别想的太深,打起精神,晚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傅蓉微:“你们已经约好了?在什么地方?”
姜煦没答,但傅蓉微很快见识到了。
日头挂在西山头,将落未落,映出了一片朦胧黯淡的晚霞,姜煦带着她来到了一片轻歌曼舞的街上。
赌场,乐坊,青楼。
冀州好歹是个大城,再穷也不会穷这种地方。
他们进了一间相对门庭清冷的乐坊里。
舞娘在厅中翩跹而舞,两人并肩穿过了一地的旖旎,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堆着笑上前招呼,姜煦也微笑着回应她:“约了人,青竹苑。”
老板娘一下子收了脸上的笑,变得凝重而谨慎。
傅蓉微抚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面纱。
老板娘挥退了身边围绕的姑娘们,独自带着他们走上楼梯,到了楼上,越往里面走,越是安静,连伺候的人都看不见几个。
他们的目的直奔走廊尽头的房间。
老板娘站在门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打了个请的手势,躬身上前替他们推开了门,又闪至一旁,甚至不敢偷眼往里面瞧。
当然,从门口也瞧不见什么,一面乌木琉璃屏风正对着门,在灯折出琉璃溢彩的光。
姜煦和傅蓉微刚迈进门槛,老板娘便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绕过屏风,屋里没有人,但桌上有茶。
傅蓉微用手指轻轻触碰茶壶,感觉到了滚烫,神色如常的收回手。
姜煦在桌前盘膝坐了。
傅蓉微又看见一侧珠帘里放置着几把琵琶。
她拨开珠帘,走进去,抱起了一把琵琶,坐在绣凳上,拨起了弦。
姜煦一手搭在膝上,偏头望过来。
傅蓉微信手乱拨,不成曲调,却先有韵味,一瞧她的姿态,便知她是会的。
姜宅里从未置办过任何管弦,傅蓉微平时素手在家,最常做的是烹茶煮酒、写字作画,姜煦竟是第一次见她碰这些玩意儿。
几声杂调过后,渐渐柔和了起来。
傅蓉微原本只是想信手一拨,可见姜煦的神色好奇专注,于是改了主意,专注地奏响了一曲,声声低泣。
尾音缱绻落下。
姜煦问:“这是什么曲,没听过。”
傅蓉微道:“宫花叹。”
姜煦问:“是谁教你的。”
傅蓉微:“一个冷宫里的宫女。”
姜煦不再问了。
傅蓉微说的是上辈子的事,那不是个普通的宫女,是有幸被皇上临幸过的,她本以为睡过一晚龙床,便等到了扬眉吐气的一天,不料,次日清晨,砸在她头上的,不是泼天的富贵,而是皇上劈头盖脸的训斥。
出身低微的宫女被挪到了冷宫,终生不见天日。
于是有了一曲宫花叹。
傅蓉微当上皇后,重整六宫事务,往外放人时,才注意到她。
因为她是正经侍过寝的,底下人不知该如何安置,便将此人此事报给了傅蓉微,请她定夺。
正巧那时傅蓉微在宫苑里散心,走在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向左侧偏一头就是寂寞荒凉的冷宫。
傅蓉微便屈尊亲自去了一趟。
那宫女衣裙破烂,头发披于肩上,怀抱一把旧琵琶,拨弄着嘶哑凄厉的宫花叹。
傅蓉微莫名陪一个宫女坐了一下晌,直到黄昏,次日,宫女的名字被写上了放归的名单中,那一把破旧的琵琶却送进了猗兰宫。
若再问起当时傅蓉微的心境,她已经快忘了个干净,触动,总是一闪而过,却不留痕迹的。
傅蓉微不是不想提,而是已不知该从何说起。
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粗狂有力,中气十足:“王爷可真是见外,来冀州一趟,还自带美人,这是瞧不上我的招待啊。”
话音刚落,人也走了进来,果然长得不出所料,身高八尺,威猛健壮。
姜煦坐姿不变,依然潇洒,道:“你叫我王爷不合适吧,萧磐早下旨给我扣了顶逆臣的帽子。”
“哎,先帝爷亲封的摄政王,哪里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废得了的?”那人在姜煦对面坦然落座。
“那先帝爷亲封的储君,已登基的皇上,能废吗?”姜煦尖锐的反问。”哈哈——自然也是不能废的,道理一样。“
“福延王高见。”姜煦笑了。
此人是萧磐夺位后封的异姓王。
福延王,统领福延卫,驻守在冀州。
聊了几句后,福延王的眼睛便一个劲的往珠帘里瞅,想要瞧清楚傅蓉微的样子,他并不知傅蓉微的身份,只当是姜煦从华京带来的红颜。
毕竟,孤身入敌营这种冒险的作为,他不认为姜煦会拉上正室王妃一起。
有了这种猜测,福延王说话也没了顾忌:“早前听闻王爷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成婚多年府里连个侍妾都不肯填,实在无趣,可我瞧着却不是这么回事啊。”
傅蓉微心念一动,按下了要出去的打算,将计就计,专心藏在珠帘后,当起了见不得人的红颜,抱着琵琶拨起了柔和的小调,给屋里平添了一丝温情沉醉的意思。
姜煦往珠帘里看了一眼,朝着福延王笑了:“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呢,别惦记着给我塞女人,受用不起。”
福延王被戳破了心思,哈哈一笑:“既然王爷这么警惕,那边算了,不提就不提。”
姜煦倒了杯茶,推到了福延王面前,说:“你传信约我单独见面,说要商谈大事,还特意嘱咐我莫带兵马,我来了,你想谈什么?”
第110章
“摄政王是个实诚人, 我是真没想到,您居然连一个亲兵都不带,就这么孤身赴约了。”福延王两根手指拈着茶杯一饮而尽, 拿出了干酒架势。
姜煦则温和许多:“细想想,没有那个必要,他们萧家的人争天下, 我们这些外姓人跟着玩什么命。”
“哦?”福延王道:“你没玩命?你差点玩死人!”
“先帝一道遗诏把我给坑了进去,没办法的事。”姜煦道:“可福延兄, 你又是图什么呢?”
福延王撂了茶杯道:“没滋没味的没意思, 让人给上点酒。”
姜煦点头应允:“上吧。”
福延王一拍手, 外头候着的属下便有了动作, 不多时, 老板娘亲自端了酒送进屋。
他们这些山匪, 没几个是不爱酒的。
有了酒暖身, 福延王渐渐张牙舞爪起来:“早些年,我受底下当家的坑骗, 借出去一批弟兄去你们华京生事,结果全让你给逮了。他们干出那种事,我猜他们一定没活路了,不成想摄政王肚量不一般,竟然把人给我放回去了。”
他说的是当年梁雄火烧粮草,攻进华京找姜煦复仇的那件事。
也难怪姜煦敢孤身赴宴, 原来早就结下了一份交情。
傅蓉微手下凝滞了一瞬,搁下了琵琶。
福延王喊了一嗓子:“哎, 别停, 怎么不弹了。”
姜煦一杯酒泼在他的颈前:“少对我的人指手画脚。”
福延王只感觉脖子一凉,瞬间警醒了几分, 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往里瞟了一眼,见姜煦脸色不善,当即服了软:“好好好,我的错,我自罚三杯,王爷莫见怪……”他假装没发生过这茬,又接着刚才的话说:“我知道,你们当官的,永远把道理挂在嘴边,心里权衡利弊。但我们不一样的,我福延在蜀中能混有一席之地,那是因为我永远把情义刻在心上,有恩必还,有情必偿。”
姜煦端着酒杯,他喝起酒来也一点不含糊,一杯酒两口饮进顺着喉咙就滑进腹中。他笑了一下,对福延王道:“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恩情吧,最多有点交情。”
“交情也很可贵啊。”福延王顺着杆就爬,又叹气:“兄弟不怕跟你交个底,镇北军威名在外,我手下这几万虾兵蟹将,真是不敢贸然找死。新皇帝摆明了是想把我的兄弟们扔出去投石问路,可当年我带着兄弟们投奔朝廷为的是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当踏脚石送命。王爷,我夹在冀州,进退不得,处境难受啊!”
好一个进退不得。
进不得,是怕镇北军全力反扑,打得他们全军覆灭。
退不得,是不敢违抗君命。
福延王可能是喝多了酒,竟然有点要哭的意思。
从萧磐的立场看,他这是要里通外敌。
而站在姜煦的立场,这是他们的同盟。
姜煦人仍不紧不慢的吃着酒,他今天的酒量格外好,越饮越清明,道:“那我也跟你交个底,冀州这个地方我要定了,但不是现在。你说你是乌合之师,我给你休养生息的时间,以佛落顶为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保证你我之间至少三年的太平。”
福延王:“三年?”
傅蓉微心里也是一阵悸动:三年?
姜煦只要是说出口的话,背后定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筹谋。
只听他说:“三年,足够你养到兵强马壮,而且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我福延敢对关老爷起誓,绝不背信弃义。”
“那么三年之后呢?”姜煦问道。
“三年后,我们再聚于此,共商大计,如何?”
姜煦转着瓷杯,不再续酒,说:“醉了。”
福延知趣道:“那王爷先歇一晚,兄弟我不打扰了。”
门从外面合上,脚步声陆陆续续的远去。
傅蓉微拨开珠帘:“你刚刚没有回答他。”
姜煦半眯着眼:“他是想着三年后再跟我谈条件,但我们没有再见他的必要。”
傅蓉微靠在他身边坐下,望着一桌子的狼藉皱眉,伸手要收拾。
姜煦把她的手捉了过去,道:“别动,不用你做这些事。福延王此人粗中有细,他把见面地点定在乐坊,又留我歇息,夜里必定会送女人进屋。”
傅蓉微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哦?所以呢?你打算怎样?”
姜煦可能是酒意熏湿了眼睛,此时看人格外疏懒,他道:“你的身份要藏不住了,王妃,哪有以色侍人的红颜知己打扮的像你这般素淡。”
傅蓉微不解:“我的身份藏不藏得住,很重要吗?”
姜煦点头道:“很重要,让他知道,你也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他打算出征北狄,常年不在华京,他给傅蓉微留了人和兵,也是要让这些心怀鬼胎的人明白,即使他不在,他的人不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姜煦所料不错。
福延王刚离开不久,随即就有人轻轻叩响了门。
傅蓉微和姜煦都没搭理,然而门却被推开了,两个袅娜的身影绕过屏风,款款走近,在姜煦面前盈盈一拜,嗓音婉转道:“爷醉酒了,让奴家服侍爷歇下吧。”
姜煦瞄了一眼两个衣香鬓影的女子,淡然置之,抬手摘掉了傅蓉微的面纱。
两个女子时刻注意着上头的动静,偷眼一瞧,差点惊住了。傅蓉微的长相第一眼看过去,就是明艳夺目,雍容娴雅,女子有着这样一张脸,本该是极具亲和力的,但傅蓉微却有着一双不苟言笑、凌厉深沉的双眼,低眉垂目间,那眼神里的情绪一外放,看得人心肝发颤。
更要命的是,姜煦的脸就紧贴在傅蓉微旁边。
这位少年时便名贯天下的摄政王,长相与她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那要用美来形容,而且与她们寻常见到的那些涂脂抹粉的公子哥儿不同,他的眼角眉梢像浸着流云霜雪,恰到好处的精致,与傅蓉微那张绝色贴在一起,丝毫不落下风,竟隐隐有种争艳的意味。
只两个字可形容——般配。
傅蓉微敲了敲桌面,唤回她们神游的心思,道:“收拾了桌上的残酒,准备热水沐浴。”
两个女子垂头下去准备。
片刻后,桌上残局一扫而光,热水抬进了屋里。
傅蓉微说:“过来扶人。”
两个女子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上前一左一右要搭姜煦的肩臂。
姜煦一挥手避开了,偏过脸盯着傅蓉微的脸看。
傅蓉微从他的瞳仁中能瞧见自己微笑的影子,她云淡风轻道:“正室的气度。”
她的气度倒是有了。
姜煦的气度却施展不出来。
他捡起桌上刚换了一套的白瓷茶盅,挥袖一掷,砸在地上,清脆的声响溅了一地的碎瓷。姜煦看也不看一眼,单手掳起傅蓉微的纤腰,身形飘忽,两个女子只见着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人已经进了里间,徒留珠帘在灯下乱晃。
风月场上都是聪明人。
两女子对视一眼便都知道,这位爷今晚是不可能用她们了。
她们忍气吞声把地上的碎瓷捡干净,脱下鞋袜用足踩过一遍,确保每一条砖缝里都清理干净了,不会伤到贵客,才掩上门离开。
傅蓉微靠在浴桶的边沿,道:“瞧瞧,你把人给吓的。”
姜煦没有要入浴的意思,他人已经靠在了床榻上,道:“烦那些不干不净的人碰我。”
傅蓉微瞄着他后仰的脖子,目光沉了几分,问道:“我们今晚要歇在这里吗?”
姜煦道:“不,还是走吧。”
他从床榻上翻下来。
傅蓉微伸手一拦,攥住了他的衣领,拖到浴桶面前,道:“你还是先洗洗吧。”
一身的酒气,她不喜欢。
傅蓉微对干净的要求越来越挑剔了,姜煦也无奈。
牵马走在街上时,秦楼楚馆的这一条街上已悬灯挂彩了。姜煦身上染了这种场合里的绮靡之香,吹散在冬日的夜风里,很快淡得抓不着了。
他们夜行出城,上山。
行致佛落顶,两人不约而同在山巅上勒马,半轮饱满的明月正挂在头顶,洒下柔润的银辉,傅蓉微仰头看了一会儿月,又遥望着佛落顶的走势,说:“福延王并不知你要切断山路的打算。”
“当然不能告诉他。”姜煦道:“否则这一趟我们谈个三天三夜也没结果。”
“你这一手玩得这么绝,他没法和萧磐交代。”
“他既要背靠萧磐这棵大树好乘凉,又要搭上我的线给将来留条后路,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他总要给出点代价。”
姜煦这一趟根本不是来谈和的,他就只是单纯的摸底。
摸清了福延的态度和底牌,暂且不会对华京有威胁,他便可以放心出兵北狄了。
姜煦和傅蓉微没有立刻返回华京,而是越过了佛落顶之后,绕道华京,走向了通往西北的商道。
傅蓉微走过了一段距离,回头往着来路,道:“这条商路若是想通往中原,佛落顶是必经之路,换而言之,断了佛落顶,便是断了西域商队与中原的往来。”
姜煦道:“得看他们从哪个关卡走,若是商队打开了西侧的路,也可穿过楚州、幽州,一路往馠都。”
傅蓉微道:“也不是想走哪个关卡就能走的,得看我们镇北军放不放行。”
姜煦骑在马上慢悠悠道:“楚州和幽州的兵力倒是一般,萧磐知道镇北军的实力,他现在手下没有武将可用,一定已经做好了割城的打算。”
像一块肥肉放在了面前,散发着难以抵抗的诱惑,触手可及。
但可惜,现在的华京,没有胃口能吞下这块肥肉,与其让它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添堵,还不如忍住冲动,暂且放一放。
等灭了北狄这个虎视眈眈的对手,便不必再前瞻后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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