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傅蓉微贴身碰过的物件, 就是丫头送进屋的取暖手炉。
淑太妃终究是不可能改性。
她说她不想害皇上。
但她一门心思要害傅蓉微。
傅蓉微在屋子静默了很久,再开口时,依然平静:“安排人先把皇上迁出去, 自昨夜起,所有接触过我和淑太妃的人都留在我院里,如有别人也起了相似症状, 也送到我这里,至于淑太妃屋里余下的东西, 都烧了。”
院外面一片安静。
傅蓉微道:“都去办事吧。”
林燕梁回头对上裴碧急切的双眼, 轻声道:“先去请太医。”
迎春守在傅蓉微身边已经红了眼。
傅蓉微道:“去年沧州的那场疫我听说了, 救治及时丢不了命,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别因为我乱了阵脚。林燕梁。”
林燕梁:“在。”
傅蓉微一声叹息:“你立刻控制陈靖, 别耽搁。谁也不知他从是哪弄来的疫毒, 他若只害我一个,还不算要紧, 万一他把疫毒投了井或是掺进了粮,祸殃整个华京城,可就麻烦了。”
林燕梁经这一番提点,才意识到事情严重,当即动身,与刑部尚书一同回衙门, 准备去陈靖府上拿人。
傅蓉微此时身上已经起了痒,掀开衣裳一看, 细密的红疹缠腰而起, 慢慢的连成片。
太医得到消息,很快赶来了, 傅蓉微让他们都捂住了口鼻,隔着帘子看诊。
屋里烧起了艾草。
各位太医互相低声交谈,不肯明确说出情况。
迎春焦急的跺脚:“如何了,老大人们倒是说句话啊!”
院判大人侧身在帘前,道:“王妃,去年沧州的疫,病死的不在少数。而沧州之疫能得到控制,是因为当地州府狠心把染了疫的人赶到一起,全部坑埋了,才阻止了疫毒的蔓延。”
迎春一颗心凉透了:“您什么意思?这病难道没得治了?”
院判道:“王妃幸亏发现及时,刚起病,有希望。臣等愿尽力一试。”
在治疫病方面,医家通常没有藏私的。沧州疫病试过几个有用的方子,早已传到了各位医家的手中。
傅蓉微忍着头痛,想起了最关键一事,交代道:“请各位大人守口如瓶,不许把我染疫的事露出去,尤其不准往军中传,有劳了。”
皇上的起居被迁了出去,林霜艳闻讯赶来,被拦在了院外。
东阁腾给了太医试药,清苦的药香很快溢满了整个院子。
姜夫人得到消息,匆匆往这边赶,也一样被拦在门口。姜夫人这几个月一直在为儿子的事伤神,傅蓉微这么一出事,简直雪上加霜。
桔梗怕姜夫人受不住打击,守在旁边一直关注着。
姜夫人问:“到底是怎么染上的?微微现在还清醒吗?太医可有把握?”
桔梗回道:“太医说此疫已有可借鉴的方子,主子神志尚清,太医正守着。”
萧醴隐约知道傅蓉微得了个不大好的病,越是拦着不让他进,他越急,眼看他的笔墨书本都搬出来了,他以为日后再也不能见了,趁人没注意,撒手就要往里冲。
林霜艳眼疾手快,一把将萧醴扯回来。
萧醴哀求:“我看一眼,让我进去,我就看一眼。”
太医听见了,在门的另一边说:“陛下快些离开吧,这是疫病,会传人的。”
傅蓉微只要清醒着,就没有一刻能停下脑子里的盘算,她睁着眼睛,听着院子外的闹声,说:“皇上这般年纪,是该考虑选个同龄的伴读了。”
迎春瞧着她两颧的潮红,心疼道:“主子闭上眼歇歇吧。”
傅蓉微瞧了她一眼,嘱咐道:“你也记得服药,该吃该睡,放宽心。”
她庆幸昨夜回来之后没见外人,没把疫散出去,她身边服侍的人只留了一个迎春,但她闭上眼歇了一会儿,总觉得还能听见另一个人的声息。
傅蓉微伸手挑开床帐,目光环视一圈,没见着别人,迎春在盯着药炉,傅蓉微嘶哑道:“还有谁在那,出来。”
一截绛红的裙角出现在屏风后,十八娘出来了。
傅蓉微眯眼瞧着她:“你怎么不走?”
十八娘面上罩着帕子,靠近了一些,在绣凳上坐了,说:“我自己决定留下的。”
傅蓉微虽然与她聊得来,却也没到生死相交的地步。傅蓉微道:“你何必呢?”
十八娘不答反问:“你当真不想让王爷知晓此事?”
傅蓉微说:“即便他知晓了,也不能撇下大军赶回家,只会徒增挂心,何必呢?”
十八娘道:“人生病的时候总会控制不住柔肠百结,你不难过吗?”
傅蓉微道:“我缺的不是一时的体贴顾恤,说实话,我也看不上这点温情,阿煦他最明白我心中所求,一千句空口关怀都不敌一封得胜的战报来的实在。”
十八娘哑口无言,静默了足有一盏茶,才叹了口气:“你可真是爱惨了这个天下……不过说的也对,你可是王妃,到了你这个位置,想要什么体贴没有,招一招手就有大把人上赶着殷勤,唯摄政王才是万里挑一不可多得的妙人。”
傅蓉微的精神越来越不济,这才只是个开始,她眼皮支撑不住,拢上被子又睡了过去。
太医用配了熏洗的方子,迎春用毛巾蘸湿了,替她擦遍浑身上下,以防身上的红疹更重。太医说此疫为温毒,须得都发出来才能解,要重用升散的药物,以至于傅蓉微的高热一直退不下来,冷毛巾换了一块又一块。
一向眠浅的傅蓉微彻底坠入了混沌的梦里。
嘴上说着冷心冷情的话,好像自己长了一颗铁打的心,无坚不摧似的,可傅蓉微骗不了自己——她有点想他了。
傅蓉微任由自己陷入梦中,她以为会梦见日思夜想的人。
但很失望,梦中来见她的这个年轻人,她并不认识。
傅蓉微问道:“你是谁?”
年轻人肩上搭着黑氅,生得龙章凤姿,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气质,他扯出一个笑:“您看我像谁呢?”
傅蓉微莫名读懂了那笑中深藏的苦涩。
年轻人的眉眼清秀,傅蓉微确实觉得有几分眼熟,不知是记忆中的哪个故人。
傅蓉微有几分奇怪地打量他。
那年轻人释然一笑:“罢了,这么长的岁月,记不清也是应该。”
他这一低眉一垂眼,傅蓉微瞧着,茅塞顿开,这一双清秀的眉眼,她看着像照镜子一样,既陌生又熟悉,傅蓉微怔了神:“你是——”
他道:“花神庙几十年如一日的香火供奉不是白费,朕日思夜想,不惜奉上精血,终于得偿所愿了。”
一个“朕”足以解答一切困惑。
可傅蓉微心里随即蒙上了一层更深疑问:“我怎么会见到你呢?阿蕤?”
上一世,她养的儿子,单名一个蕤,是她亲自给选的。
她的阿蕤上前一步,贴近了傅蓉微的身体,弯下肩背靠在了她的肩上,喟叹道:“当然是没娘的孩子想娘了啊。”
傅蓉微浑身僵硬,竟没躲。
她抬起手想拍拍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他那样,可她的手碰上去,却感觉不到他身体的温度和柔软,像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没有真实感。
傅蓉微想起来了,这是梦。
本就不真实。
傅蓉微抽身退开,道:“这是梦,都是假的,我要醒了。”
阿蕤袖手站着,静静地望着她。
傅蓉微感到心口刺痛。
可她还是强迫自己挣脱了这个梦。
凡是过往,都是虚妄,不值得留念。
傅蓉微睁开眼睛,剧烈的咳着,嗓子里有一股血的腥甜。
迎春端着药守在床前:“主子,该服药了。”
傅蓉微已经习惯了醒来就吃药,吃了药再睡的习性。
又一碗汤药灌进去。
迎春用手摸了摸她的颈侧:“好不容易退了点热,待会药劲发上来,又要烧了。”
傅蓉微见屋里点上了灯,便知晓时辰不早了,她缓了口气,问:“陈靖是怎么处置的?林燕梁他们有没有动静?”
姜宅里哪还有人顾得上这些。
迎春:“我立刻叫人去打听。”
傅蓉微整个院子都封了起来,不许进也不许出,迎春站在里面敲了三下院门,裴碧便出现在另一侧,道:“王妃有何吩咐?”
迎春道:“主子想知道陈靖办到哪一步了?”
裴碧在外正为了此事奔走,他十分了解内情,捡着几句要紧的话,简单一说:“姜宅早已对外隔绝了一切消息,林燕梁和秦禹另有计策,他们拿了陈靖下狱,却并未说明染疫的人是王妃,陈靖自以为是皇上中招了,几乎得意忘形,当下正连夜审,请王妃安心。”
迎春记在心里,回屋一字不落的说给傅蓉微听。
傅蓉微靠在枕上,拥着棉被点了点头:“此二人办事确实令人安心。”
迎春劝她歇着。
傅蓉微昏沉了一整个白日,夜里倒是精神了,一时半会难以再入睡,她体谅迎春辛苦,不想扰得迎春无法休息,便安静的躺在榻上,趁着这短暂的清醒,从头理顺淑太妃的事。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傅蓉微记得很清楚,白天那会儿她还张牙舞爪的到处讨人嫌,硬要把萧醴拉到她的院子里去。傅蓉微没给她这个机会,不仅把皇上带走了,还抢白了她一顿。
晚上,淑太妃请她过去说话的时候就不对了,她换上了从馠都带出来的最后一件衣裳,说话虽然有些颠倒,但字字句句都在聊从前。
她说她像做了一场梦,忽然之间梦醒了。
她还说她想回馠都。
傅蓉微不是没察觉,她临走的时候,劝过一句,想不通就别想了。
可淑太妃没给自己留活路。
她对傅蓉微下手,不管事成还是事败,她都逃不了一死。
第122章
傅蓉微清醒了约半个多时辰, 药劲发上来,果然如迎春所说,她又烧起来了。
头痛欲裂, 就算傅蓉微不想睡,也由不得她了。
傅蓉微躺下来,又想到了梦里见着的阿蕤, 合上眼睛时,一行泪顺着脸颊滑下, 没入了鸳鸯枕里。
她总觉得自己跟这个孩子的缘分浅。
而且这个孩子的出生和长大, 掺杂了太多权力的纠葛。
母子之间连情分都是浅的。
当年还不到六岁的孩子, 傅蓉微狠一狠心, 说扔就扔下了。
可是, 傅蓉微从来不敢去想那些年的辛苦, 应付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夜夜睁眼熬着等天亮,看谁都觉得可疑, 把自己藏在房间里不敢见光,一连几个月也没人陪她说话,形容憔悴的不成样子,身段也失去了少女的婀娜。
傅蓉微刻意不去想,好像只要她不去面对,那些痛苦便都能漠视, 从而将她的孩子从那血脉连心的感情中剥离掉。
但孩子从来没有错。
是傅蓉微非要把他生来这个世上。
他读不懂傅蓉微眼里的复杂的情绪,他只有对母亲最纯粹的依恋和爱。
傅蓉微承认自己情怯, 不愿梦中见到阿蕤, 也不忍见他。那一举一动,哪里是什么虚幻的梦, 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傅蓉微带着半干的泪陷入了昏睡。
似乎是又如梦了。
傅蓉微身体滚烫,睡着了也不安稳,胸闷的喘不上气。就这么不知道熬了多久,忽然间,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了身体,先是抚过她的前额和脖颈,然后钻进了她的领口中,最后像水一样把她完全裹在了其中。
傅蓉微惊醒了,意识尚且迷蒙,但因病嗅觉一度失灵的鼻子,短暂了通明了一瞬,他闻到了一股独属于风的清冽气息。
她做梦都忘不了这种感觉和气息。
傅蓉微眯着眼,呢喃了一句:“是你啊。”
他低沉的应了一声“嗯”。
傅蓉微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彻底惊醒了。
这不是梦。
姜煦真真切切的躺在她的枕边,脱去了外袍紧穿一件单薄的里衣,安抚着她身上几乎要烧起来的温度,他的手臂将她的整个身子都箍紧了,掌心贴在她的后心上。
傅蓉微想挣脱,却根本拗不过他的力气,喘息着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被抱得太近了,下巴正好卡在他的锁骨窝里,甚至没办法抬头看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降下:“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傅蓉微:“你疯了。”
“我很清醒,听说你想要捷报。”姜煦贴着她说:“折子还在后头呢,没我跑的快,我亲口你念给你听——二月廿二,镇北军少帅姜煦率游骑九千,于雅布日山设伏,大挫北狄,山丹王子弃甲而走,我军逐至弱水畔……”
傅蓉微反应略慢了些,问:“赢了?”
姜煦道:“是啊,又赢了一战,山丹王子渡河而逃,暂且歇战。”
将所有的战报累积在一起,可以看出姜煦正一点一点蚕食北狄的精锐部落。
傅蓉微听到了令人欢喜的捷报,心里百味陈杂,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姜煦道:“十八娘是我带回来的人,她得听我的,你出了事她必须要先传信让我知道。”
其实这话让人听了心里不很舒服,好像身边安插了别人的心腹,时时刻刻盯着你的动向。尤其以傅蓉微的身份和精力,对此格外敏感多疑。
姜煦也少见今日这般强势。
他说:“至于回不回家,也该让我自己决定,你无需替我考虑得如此细致……”
傅蓉微身上扛的东西太多了,她能做到事事周全,自己却得不到一丝喘息。
姜煦说了一半,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停顿了一下,问:“你想我吗?”
傅蓉微没办法违心,她说:“想。”
说完,她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竭力把头瞥向一侧:“别靠着我,当心把病过给你。”
姜煦环住她的头,说:“沧州的疫毒早有药可医了,别害怕,服了药,很快就好了。”
傅蓉微枕在他的怀中,渐渐感觉不到最开始的凉意,姜煦的身体都被她给捂暖了。傅蓉微推了推他的胸膛:“难受……太紧了,喘不过气。”
姜煦终于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傅蓉微挣扎着坐起来,掀开帐幔,让床头的烛火照进来,终于看清了姜煦的脸。
刻在心底里的模样不会变,傅蓉微层无数次抚摸过他的脸,用手指描摹他的轮廓,感受他皮肤的纹理。
傅蓉微托住他的下巴,往旁边一转,他鬓侧有一道伤痕,斜着贯到了颈侧,鲜红刺目。傅蓉微指尖轻轻碰触,是一种略显粗糙的手感,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姜煦道:“如非必要,我也不愿顶着这样的脸来见你,丑到你了?”
傅蓉微说:“好看,你这张脸,怎么都好看。”
姜煦道:“等你好了,给我画张画吧,万一哪天我的脸被人划烂了,你至少手里能留个念想。”
傅蓉微想斥他胡说八道,可话到嘴边,也只是叹了口气。
姜煦拉过被子裹着她放回榻上,帐幔落了下来,光也挡在了外面,姜煦道:“点一炉安神香。”
迎春一声不吭,却一直候在外间,她脚步轻轻的进来,将安神香摆在妆台上。
姜煦隔着被子轻拍着她的身体:“睡吧。”
翌日清晨,落下了一场春雨,窗外的芭蕉叶被洗成了新绿。
傅蓉微在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头脑是清明的,不似前两日那么晕了。
安神香那种独特的味道被药盖住了。
迎春拨开帘子:“主子醒了。”
枕边的人没了。
傅蓉微把被子拉下一点,眨了眨眼,哑着嗓子问:“他何时离开的?”
迎春回道:“昨夜主子睡熟了,王爷便走了。他原本就是悄悄回来的,翻墙进院,谁也没惊动,就连隔壁太医都没察觉。王爷离开的时候也是如此,像阵风,冒着雨走的。”
迎春把药端上来,正打算喂。
傅蓉微伸手格住了:“我自己来。”
迎春惊喜道:“主子真的好多了,昨日端碗手还是抖的,可见心上人才是良药。”
傅蓉微自己吹凉了药,闭上眼一饮而尽,难耐的苦只在舌尖晃了一圈,就被压进了腹中,傅蓉微把空碗搁在漆盘里,说:“确实好多了,请太医来看看,约莫什么时候能大好。”
太医进来给傅蓉微号了一回脉,也十分惊讶傅蓉微的好转,沉吟了一番,道:“烈药猛攻确实见效要明显些,但王妃病了这一场,底子亏损的严重,一时半会是难以补回来的,这两日仍旧莫要见风,也莫见外人,臣再调一方温和的药。”
院子里到处都是病气。
午时,他们用艾草用熏了一遍。
傅蓉微闲坐不住,披着衣裳站在书案前,铺开了绢纸。
迎春翻腾柜子取了一些她珍藏的颜料,道:“主子许久不作画了。”
确实很久了,傅蓉微近两年提笔也是写字居多,有些颜料因保存不当已经不能用了。
十八娘这时候进了屋。
傅蓉微看了她一眼,不肯搭理。
十八娘自己慢慢的走进来,笑道:“怨上我了这是?”
傅蓉微道:“岂敢,您可是王爷的亲信,我又是什么身份,哪配得上用您。”
迎春听得浑身一震,不着痕迹往旁边退了两步,她随身伺候着傅蓉微多年,头一回听着她说这样折煞人的话。
还得是十八娘底气足,没拿这种话当回事:“怪我,一开始没说清楚,王妃这是不愿意再用我了?”
傅蓉微手下不紧不慢的调着墨:“做我的人还是做他的人,你得选一个。”
十八娘:“你们夫妻俩算这么清呢?”
傅蓉微道:“他现在还奔波在外,我不方便跟他算这笔账,但是你在我面前,咱们俩可以先把话说清楚。”
十八娘几乎没考虑:“你要是这么问,那我肯定选你。”
傅蓉微听着这话,眉眼才舒展开,允许十八娘坐下喝一杯茶。
十八娘浅抿了一口茶:“是今年的新茶……可怎么透着一股药味?”
傅蓉微道:“别说茶了,在我这屋里,饭都是苦的。”
十八娘皱眉将茶饮了。
傅蓉微已经调好了水墨的颜色,在纸上拉出了长长一道水墨痕迹。
十八娘坐在外间的矮榻上,守着熏笼取暖,道:“王爷离京前说这一仗不轻松,少不得要耗上个三年五载,可我瞧着现在的战况,兴许一年就能回朝了。”
傅蓉微的笔稍稍一顿:“你懂军政?怎么说?”
十八娘摇了摇头:“我不是很懂军政,但几封战报我都看了,不得不说王爷是用兵奇才,敌军所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里,前些日子我在客栈办事,见着我以前马队里的兄弟了,他们说王爷趁着歇战的时候,往西域走了几趟,等到年底,便要已北梁的名义,恢复曾经与番邦的交好,预估明年朝贡便要往北梁来了。”
傅蓉微动作僵的有点久了,索性搁下了笔。
她思忖了片刻:“等到年底,恢复与番邦的交好,明年番邦朝贡便要往北梁而来?”
十八娘说:“是啊,战乱若是不停歇,所有的计划都是空的,所以我猜,一年之内,王爷要扫平北边的蛮子了。”
“一年……”傅蓉微道:“需要的军饷和粮草也不少,他自己是撑不住的,也不知封子行在楚州谈的怎么样了,眼下还是得弄些钱到手。”
第123章
姜煦雨夜中出现了一回, 来的悄然,去的也悄然,有一种春梦了无痕的恍惚。
傅蓉微把十八娘策反了, 不仅不允许她给姜煦通气,甚至还要求她利用商道上客栈的便利,打听有关姜煦的行踪报到她面前。
姜煦好似也不是傻子, 自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商道上出现。
养病是一件长久且枯燥的事, 傅蓉微小半个月都没出院门一步, 她给姜煦作了一幅画, 到了可以出院子的那一天, 正好落成最后一笔。
迎春端茶笑道:“主子画得真像。”
傅蓉微没接她的奉承, 若有所思道:“我不爱画人, 总觉得画上的人少了几分生动, 看着不舒服。”
画毕竟是静的,像是把人和景框在了纸上。
傅蓉微瞧着桌上的画, 忽然躁怒的把笔摔掉:“人只有死了以后才是静的,活生生的人入什么画?”
迎春一惊,漆盘上的茶溢出些许。
傅蓉微拿起画走到门外,院子里的火盆正烧着艾叶,傅蓉微松了手,把刚作好的画投进了火里, 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带着她多日的心血一起化为灰烬。
东阁正收拾东西打算功成身退的太医们见此动静,不明所以, 面面相觑。
姜夫人来的时候正见这一幕。
画已经烧了个一干二净, 姜夫人没看见画上的人,只见傅蓉微大病初愈衣衫单薄站在冷风里发呆, 当即皱眉:“院里伺候的人未免太粗心,就眼睁睁看着你主子站在外面吹风?”
迎春从愣神中被吓醒了,忙取了厚衣裳给傅蓉微披上。
“母亲。”傅蓉微收拾好情绪。
姜夫人一握她的腕子,便觉得手里空落落的,骨骼纤细,这何止是瘦了一圈?
“太医怎么说?可是大好了?”
太医忙上前回话:“王妃毕竟年轻,将养一段时间,会好的。”
傅蓉微道:“母亲宽心,已经无碍了。”
院子里需要彻底收拾一番才能清理干净病气和药味。
在姜夫人的坚持下,傅蓉微暂且般到了前院正堂中,占了东暖阁,与姜夫人起居在一起。
姜夫人擅烹调,傅蓉微搬过去第一日起,便三顿饭药膳不离桌。
傅蓉微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即使迎春都快闻吐了,她日日吃着也不觉如何。
精神稳定了一些后,林霜艳把萧醴带来见她。
萧醴坐在椅子里瞧了她一会儿,道:“姨母消瘦了好些。”
傅蓉微这些日子里瘦得很明显,她自己对着铜镜都能觉察觉到。
看在旁人的眼里,她多出了一丝清冷绝尘的气质,感觉更加不好相处了。
傅蓉微淡淡道:“瘦就瘦吧,瘦些好看,听说馠都又盛行起楚宫腰了?”
她手中折起了一封信,是馠都传来的密报,零零碎碎讲了些市杂事,顺口带上几句高门大院里的秘闻。别看上面写的东西都漫不经心,实际上每一字一句都不是多余。
这一封信上说了一件有意思事。
此事牵扯到了平阳侯府。
自从蓉琅被纳进宫中为妃后,平阳侯家的三个女儿,都与萧磐有了扯不开的关系。
蓉珠是被强占的皇嫂。
蓉珠是正经的皇妃。
唯独蓉珍,全馠都的人都知道她不清白,萧磐却偏不肯给她一个名分。
信中写道,侯府家的二小姐蓉珍,为了拢住萧磐的心,在家中调教了一群女孩子,擅长乐舞,在春猎上给萧磐献了一曲舞,好几个女孩子被当场垂幸,于是馠都又刮起了一阵楚宫腰、掌上舞的风。
林霜艳看过了那封密报,嗤笑了一声:“这位傅家二小姐啊,才几岁就干起了鸨母的勾当,她家里人就这么任由她胡闹?”
傅蓉微:“听说柳母被她气得一病不起。”
林霜艳想起来了:“哦对,她还有桩婚约在身呢,柳方旬是吧……听说他正跟着你丈夫混呢?”
傅蓉微道:“柳方旬是埋在北狄深处的一颗钉子,有大用处。”
林霜艳明白,点头道:“到时候等他回来,还不得气死?”
柳父在任职吏部侍郎多年,是个不折不扣的庸人,能混一日且混一日,萧磐兵变打进馠都时,他好巧不巧正好抱病在家休养,萧磐一怒之下血洗馠都时,硬是没想起来还有吏部侍郎这么一号人,等萧磐的火气差不多烧完了,柳家才一头拜到御前,声泪俱下的表衷心,于是顺利的保住了家底,在新朝继续任吏部侍郎。
于仕途一道上能游刃至此,傅蓉微着实佩服,也是个人才。
傅蓉微道:“柳家人不笨,用不着我们操闲心,只管看戏便是了。”
林燕梁听说傅蓉微开始见客,于是也上门了。
通传到了傅蓉微面前,林霜艳起身:“那我先告辞了,皇上怎么办,给你留下还是我带走?”
萧醴坐在椅子上,不肯起身,也不说话,意思很坚定。
傅蓉微发话:“留下吧。”
林燕梁进门,林霜艳出门,好巧不巧,他们相遇在门槛两侧,林燕梁停住了脚步,请林霜艳先迈,林霜艳一甩裙摆,先迈过了门槛,径直往前头也不回。林燕梁却停在门前,回头目送那道倩影消失在廊下,才进了门。
傅蓉微多等了一会儿,朝迎春使了个眼色:“怎么这么久,你去看看。”
迎春出门瞭了一眼,回来禀告:“倒也没什么事,颍川王妃先走一步,林大人在外头多站了一会儿。”
傅蓉微终于有点好奇了。
那些撕心裂胆你死我活的仇怨她见得太多,提不起一点兴致。偏这种深埋在冷静之下,欲语还休的隐秘能勾起她的探究欲。
林燕梁一进门,忽然觉得傅蓉微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寻常,他本能的起了警惕,往主位上瞧了一眼,傅蓉微已经垂下了眼,漫不经心地拨着茶叶。
皇上在,林燕梁先请了皇上安。
傅蓉微正想问问陈靖查到哪一层了。
林燕梁却一拱手,示意有话要说。
傅蓉微便让他先说。
迎春奉了新茶在座上,林燕梁却不肯入座,站直在堂中,道:“约小半个月前,守城门的校尉说见到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在城门外的树林里溜达了半宿,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被人骑走。臣听了那匹宝马的描述,那么漂亮的马,臣从馠都到华京,也只见过王爷座下的照夜玉狮子。”
傅蓉微端起茶,笑着说:“那还是你见识短了,你若是去见见那匹照夜玉狮子的爹娘,就不会这样说了。”
第124章
姜煦的玉狮子是先帝赐下的, 据说是番邦进贡,恐怕连姜煦自己都没见过它的爹娘。
林燕梁心思之谨慎令人叹服,他在听说那匹马出现时, 便猜测姜煦可能回京了。
那日那时,能让带兵在外的姜煦翻越群山,孤身赶回来的, 恐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牵挂病中的妻子。
不过, 他来去匆匆如风, 留了不过一夜, 让林燕梁感到震惊。
林燕梁想得比较多, 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傅蓉微亲口下令, 不许任何人把她染疫的消息传出去, 尤其不许往军中传。
傅蓉微说的话在朝还是有分量的。
朝堂上至今许多人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姜煦深入西北却还能及时得知消息。
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姜煦的一双眼从来没有离开过华京。
华京发生的所有事情,姜煦都一清二楚。
而姜煦这来了又走的行事作风, 也委实让人捉摸不透。
林燕梁本想着在傅蓉微这套几句话,傅蓉微看穿了他的意图,故意不肯接茬。
傅蓉微:“林先生请用茶。”
林燕梁无奈入座。
傅蓉微:“我这一病有半个月了,陈靖那老东西审明白了吗?”
林燕梁道:“陈靖一直盯着姜宅的动静呢,淑太妃自尽的消息没特意瞒着,陈靖一时得意, 以为事成了,没怎么用审, 就都交代了。”
根据林燕梁所述, 陈靖这个人在馠都任左都御史时,嘴巴欠, 满朝文武都被他写折子弹劾了个遍,尤其是兖王萧磐,早些年,萧磐沉溺于玩乐,不理政务时,他骂,后来那几年,萧磐去了封地,行事渐渐不受束缚,野心暴露时,他骂得更厉害。
待到萧磐起兵攻进了馠都,他自知要完蛋,二话不说,收拾行囊就逃了,随着其他同僚,一起北上华京,打算跟着萧醴在新朝谋个仕途。
林燕梁说到这,喝茶润了口嗓子,说:“陈靖这老东西是抛家舍子逃来的。”
傅蓉微早听说有这么回事,“哦”了一声,原来那老畜生是他。
林燕梁又道:“萧磐一直试图在华京安插耳目,就像我们埋在馠都的暗线一样,但此事他那边有点难,毕竟北梁是新朝,华京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一个地方,他只能联系曾经的旧臣。前段时间,正巧有几位同僚在华京受到冷落,陈靖是其中之一,他的妻儿又都在馠都,是最好拿捏的人选。”
傅蓉微道:“想必不止他一个,还有谁?”
林燕梁道:“陈靖不傻,他不肯供出同谋,否则他两面不是人,不仅他自己没有活路,他馠都的妻儿也得死。”
傅蓉微冷笑一声,道:“他都能把妻儿撇下不管,多半也不会在乎他们的性命,他还是怕把自己玩死。”
“王妃此话在理。”林燕梁道:“陈靖现暂且扣押在地牢,不曾刑讯,等着您的示下。”
傅蓉微道:“他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是觉得皇上病重,华京马上失了脊梁骨,群龙无首要乱套。”
萧醴一听她提到了自己,连忙坐直了身板,傅蓉微却压根没看他,倒是林燕梁瞄过来一眼,朝他微微一笑,又很快移开了目光。
萧醴卸了口气。
傅蓉微说:“可以让陈靖知道实情了,他会自乱阵脚的。”
林燕梁本人的想法与傅蓉微不谋而合,他饮尽杯中茶,正要告辞。
傅蓉微却及时出声,问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林大人,容我冒犯一句你的私事,你与颍川王妃之间打算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吗?”
林燕梁原本已经有了起身的架势,听了这话,动作一顿,又缓缓坐稳了。
他表情有些微妙的不自在,却不介意提这事,道:“也就王妃有心,记着我们兄妹之间有这么一层亲缘。”
傅蓉微道:“是她提过。”
林燕梁有些意外:“她竟还愿意提起。”
傅蓉微惯会揣摩人心,她说一半留一半。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傅蓉微主动问的,林霜艳虽没避讳说了几句,但却没说什么好话。
傅蓉微:“毕竟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听说你们生下来是龙凤胎,血缘牵绊非同寻常呢。”
林燕梁静了一会儿。
傅蓉微终于转头看了萧醴一眼,道:“皇上的东西还都在颍川王妃院里吧?”
萧醴懵懂点头,回答是。
傅蓉微叫了桔梗进来,道:“你带着皇上一起走一趟,把东西都迁回来吧。”
桔梗上前将萧醴领出了屋。
傅蓉微贴心把外人都支走了,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对坐,傅蓉微琢磨着他的态度,像是有要缓和的意图。她笑了笑,让迎春给填上茶,道:“林大人,不急一时,我们慢慢聊。”
林燕梁:“俗话说家丑不便外扬,提起这事,就免不了有些污耳朵的东西,家父家母都已故,臣想给祖宗留些体面,还望王妃守口如瓶,私下听过就罢。”
傅蓉微道:“那是自然。”
于是她终于了解到这兄妹间的纠葛。
林家出身江东寒门,林父的资质在族中不算出色,寒窗苦读了二十余载,而立之年,才考中了进士。
林家父母是少年夫妻,成亲十几年,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林父高中后,带着他们家这一支,随官迁到了馠都,然而好景不长,由于林父根基尚浅,资质一般,人脉也铺不到天子脚下,根还没扎稳当,就要被上头迁往西南当地方官。
林家再上一辈的人不愿离开馠都,林母需留在族中侍奉婆母,主持中馈,于是夫妻俩不得不分离。
林燕梁和林霜艳那会儿才十岁上下,刚读了几年书,林父思来想去,怕儿女跟着他吃苦,又怕孩子在馠都无人督促耽搁了学业,最终还是决定将儿子带走。
是以林燕梁跟着父亲奔赴西南,林霜艳在馠都陪伴母亲。
林父在西南边陲熬了五年,才重新得到了升任的机会,可以回馠都了。
仅仅五年,本不至于骨肉生分。
但问题在于,西南边陲的这五年,林父在当地纳了一个妾室。
那位妾室还是个温柔小意的,随身伺候林家父子的起居,尽心尽力,林燕梁自小受那位小娘的照顾颇多,父亲忙于正事,管教儿子一向严厉,那几年,林燕梁所受到的唯一温情便是那小娘给的。
时隔多年,林燕梁再回忆幼年往事,无比唏嘘,道:“王妃,有一回我高烧三天三夜,她守在床前熬红了眼睛也不肯休息,我喝不下药,进什么呕什么,也是她安抚我,为我调制药膳。父亲回馠都时,将她带回了府中,为着一个名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我受了她那么多照顾和恩惠,实在无法漠视她的处境。”
傅蓉微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问道:“怎么?难道你家不能容她?”
林燕梁苦涩道:“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只要站在那,就是横在我母亲心口的一道疤。她给我父亲生下孩子的那一天,母亲自尽了。妹妹当时已嫁了颍川王,她是提着剑赶回家的。我那小娘心中愧疚难当,叫霜艳闹了一通,在一个夜里,抱着刚生下没几天的儿子,跳井自尽了。父亲盛怒之下,要把霜艳打死,颍川王及时赶到,带走了她。从此,我们便形同陌路了。”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傅蓉微还真是没法评判。
按照林燕梁的说法,一切根源都在他爹身上。
林燕梁道:“臣至今未成家,也是因为想不通一件事。世间女子爱一个人便是奉上了一生,可男子却常将风流韵事挂在嘴边,并以此为佳话传唱,三妻四妾也习以为常。男女心里的想法自根上就大相径庭,又如何能相携度过余生的,总有一人是要受委屈的。”
傅蓉微:“……你的想法很独特。”
林燕梁忽然问道:“王妃,那你呢?”
傅蓉微一脸茫然:“我?我什么?”
林燕梁说道:“世人皆知,您乃是当年王爷亲自向先帝讨旨求娶的人,多年来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王爷不曾在外沾任何莺莺燕燕,王妃的性格果断坚忍也远非寻常女子可比。可假若有一天,王爷也要在身边放个别的什么人,王妃您如何自处呢?”
傅蓉微闻言觉得可笑。
她静了片刻,娓娓开口:“林大人,先帝的后宫什么样,您应当是见识过的吧?”
林燕梁道:“先帝后宫妃嫔无数,可九五之尊本该……”
傅蓉微打断他:“没什么该不该的,九五之尊也是男人,一国之母的皇后其实也只是个女人而已。那宫墙里的命不是命,都是权势倾轧下,供人踩踏的蝼蚁。她们嫁进宫中,有的是自愿,有的是被迫,她们活在宫里,无非是为了两个东西——宠爱,权势。”
“淑太妃那是一心为了争宠,没什么脑子,争了一辈子,可先帝不肯给,她也稀里糊涂的活到了最后,等到她终于想通了的时候,却觉得一生实在没意思,自己把自己给杀了。”
“先皇后自然是为了争权,可惜时运不济,王朝不长久,叛军打进了皇城,她身为一国之母,殉的不仅仅是城,更是自己的野心。”
傅蓉微说着,就想到了上一世的自己,何其相似的下场。
“她们有谁是真心爱先帝的吗?”傅蓉微摇了摇头:“我反正是没见过。”
林燕梁听着,皱起了眉,似乎没懂。
傅蓉微笑了:“但姜煦求娶我是因为情,我肯答应也是从了自己的心,尽管当时我们彼此都不肯先承认自己动心,但那种情意相通的感觉,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对方。这是爱。”
“你再瞧瞧颍川王夫妻呢,林霜艳此生唯一的痛,是丈夫的早逝,可颍川王给她留下的那些美妙时光,足以撑着她度过此后余生。你再看看我家公公婆母呢,姜大帅七次登门,才求来的非她不可,半辈子都不曾相负。”
“世上好重情重义的好儿郎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林大人啊,别老盯着那些个风流坯子看,把自己都给看迷糊了。”
第125章
傅蓉微爱姜煦, 再没有第二个想他那样的人,能让她又气又恨,又怜又爱, 像是在她灰蒙蒙的生命中,泼进了一杯艳丽的颜料,她的目光所及都跟着鲜活了起来。
更不必说, 这个男人还是个奇才,刀锋所指能给她打下千里江山。
傅蓉微的好奇心在林燕梁那里得到了满足, 自然也该按照约定帮忙说和一二。傅蓉微与林霜艳多年相交, 平日里说话也不讲虚的, 傅蓉微挑了个日子, 约了她喝茶, 见面便道:“林燕梁想与你缓和关系。”
林霜艳呵呵一声冷笑:“他怎么还求到你面前了,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傅蓉微道:“人人家里一本难念的经, 他倒是没避讳,把什么都说了, 但我一向不会偏听偏信,或许你的感受与他不同呢?”
林霜艳回顾往事:“我和他立场不同,有理也说不清,他看到的是小娘对他的关怀与照料,我看的是母亲夜夜思夫思儿衣带渐宽。我爹负了我娘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但我娘最后郁郁自尽, 有一半是因着他林燕梁的缘故,不可原谅。”
傅蓉微自己心里也有倾向。
她当着林燕梁的面不便说出格的话, 在林霜艳面前却忍不住嘀咕几句:“林燕梁从小跟在他那个爹身边, 耳濡目染也是没学着好……你爹当真对你喊打喊杀了?堂堂翰林院大学士也是糊涂了?”
林霜艳道:“人心都往偏了长,他们爷俩偏疼那个女人, 但凡她受一点委屈,都是主母不能容人,女儿不敬尊长……”林霜艳越说越恨的咬牙切齿:“林燕梁,他怎么有脸……他怎么敢跪在那女人的灵前披麻戴孝!”
这事和解不了。
傅蓉微当即放弃了说和的念头,与林霜艳站在了同一边上,道:“既然心里迈不过这个坎,那就便勉强自己,眼不见为净。”
林霜艳道:“他若是再向你问起此事,你替我告诉他,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见我,我不伺候他聊废话……”
傅蓉微:“晓得了。”
林霜艳品着涩口的洛神花茶,忽然寥落了起来:“我娘自尽的前两日我还回去看过她,她那时虽然心情郁郁,但还看不出来有轻生之意。娘说,我的性子没心没肺,一点也不像她,不过倒是件好事,想得开,便容易放过自己。”
傅蓉微问:“出事后,你爹有悔过吗?”
林霜艳道:“刚开始是有那么一丝悔意的,但那女人的跳井自尽,彻底冲散了他们夫妻多年情意,终成怨侣。”
傅蓉微斜靠在椅子里,廊庑下的青青草木随风摇动。
林霜艳道:“再后来我爹承认自己错了,可族中长辈非要给我娘扣上一顶善妒的帽子,我瞧着他们颠倒黑白的模样就觉得恶心,自此不再与娘家来往。”
傅蓉微:“……世上总有这么些男人,辜负了人家的情意,竟还觉得理所应当。”
林霜艳的娘是个性子贞烈的人,其实大多养在闺中的姑娘都被教成了这样,一生都活在依附中,失去了依靠,便没了活路。
她们虽然是活生生的人,骨子里却淡去了求生的欲望和野心。
可世间万物出生伊始都是带着攻击性的,连一株小花小草都知道要争抢露水才能活下来,更何况人呢。
曾经傅蓉薇也是依附别人爬起来的,她战战兢兢,谨言慎行,心底却清楚的明白,此非长久之计。
她会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暗暗告诫敲打自己,不要将那些人视为高不可攀的依傍,男人、权势只是她掠来的养分,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供养自己。
唯有如此,才能活着。
傅蓉微反省自己的上一世,行差踏错,干戈寥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自己捆死在大梁的国运里,陪着那几个挨千刀的萧氏皇族玩命。
此事须时时警醒。
逆流而上,也要及时抽身。
林霜艳一抒胸中郁闷,骂痛快了,也舒服多了。她想起了一件事,还没开口,便先笑了:“我听说封子行不负所望,已经传了好消息回京?”
傅蓉微回过神,疏离的眉眼渐渐回春,也笑了:“你消息挺灵。”
林霜艳道:“他的书童给我写信了。”
封子行的书童,那个非常活泼虎头虎脑的小子,如今也长成少年了,傅蓉微见过几回,是个很清俊的模样。
傅蓉微道:“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楚州谈成了,他是个有头脑的人,官府和商会是各自分开见的,商税与官家定了三成,而楚州商会可凭借他们的商号,再低一成税,但他们私采的银矿要分我们一杯羹。”
楚州谈成了,下一步就是幽州。
幽州的人性格比较平和,商会没有楚州繁荣,从父母官到百姓日子都过得随性,不见得会计较这几分利。
但同阶级之间就怕比较。
楚州有了,幽州却没有,怎么着心里都会觉得不舒服。
幽州钱虽不多,但他们地处开阔土地肥沃,粮食充裕得很。
傅蓉微下一步就不打算让封子行这个功臣在外奔波了。
幽州想要什么,让他们自己来人谈。
傅蓉微心里已经拐了一百零八个弯儿,林霜艳脑子里还是一根筋。
林霜艳咋舌:“虽然没听懂,但似乎很厉害。”
傅蓉微不吝赞赏:“封子行是个人才。”
林霜艳道:“他真的是人才,但也真的可惜。”
傅蓉微淡淡一挑眉:“哦?为何这么说?”
林霜艳道:“他小时候启蒙晚,因不是家中长子,也不受人重视,他少年时若能拜得名师大儒,肯定不止一个区区三甲进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霜艳随口这么一提,倒是让傅蓉微顺着话头想远了。
先帝在时,人才不兴,倒不是学子们资质劣等,而是精细的学问都被捂在了世家手里,不肯传授给外人。
先帝驾崩前推行的最后一个决策是寒门令。
可惜,寒门令没能走得出朝堂听辩,便随着先帝的驾崩,化作了泡影。
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家。
北梁要想打稳根基,人才不可或缺,有关科考和举荐,该找个合适的日子恢复了。
林霜艳静了一阵子,心里也在琢磨读书这回事。她皱了下眉,说:“你带回来的那个十八娘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傅蓉微:“她怎么了?”
林霜艳道:“昨儿皇上不知读了什么东西,没读明白,捧书来找我,我才认识几个字啊,让他一边玩去。他跑到隔壁找那位十八娘,听说聊的不错。”
曲江章氏的大小姐,学识怎么可能差。
傅蓉微道:“我身边没有闲人,每一个都是能用得上的人。”
林霜艳面露怀疑:“不对吧,你家现在就有个闲人白饭吃了有半年多,成天在后花园里绕着池塘溜达。”
傅蓉微反应了一下:“徐先生?”
林霜艳:“他到底干嘛的?”
徐子姚是被姜煦请回来推究山脉走势的,佛落顶的事毕后,再没有别的事能用得上他。
傅蓉微病了一场,差点忘了此人。傅蓉微扶额:“随他去吧,咱们家也不差那一口饭。”
日落西山时,傅蓉微与林霜艳告辞,沿着卵石铺就的小路慢慢的走。
后院池塘里,一颗石子落下,扑通一声,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也吸引了傅蓉微的注意。
傅蓉微已停下步子,池塘边上,徐子姚还是那一身半袖的玄色道袍,冲着她浅浅而笑:“王妃。”
傅蓉微细细打量一番,勾起一丝打趣:“徐先生富态了。”
徐子姚也不生气,大大落落回应道:“心闲人闲,自然养膘。”
傅蓉微道:“要不……先生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呢?”
徐子姚哈哈一笑,绕过池塘,朝她走来:“王妃这一提,让我想起来,倒是有一件大事,可惜我自己做不来。”
都是人精。
哪里是忽然想起来,怕是早就挖了个坑在这等着呢。
傅蓉微很给他面子:“事在人为,先生说说看,别看我一介女子柔弱,没准能帮您出出主意呢。”
徐子姚来到她面前,略低头瞧着她,道:“在下游历山川河海,所见奇闻无数,三年前,先帝在世时,曾邀我进宫著书。当时,我透露给了先帝一个秘闻──西南藏有一条伏藏千年的龙脉。”
第126章
傅蓉微听了眼角抽动, 再看徐子姚,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江湖骗子的味道。
徐子姚立刻看透了:“不相信?”
傅蓉微斟酌着想把话说得体面漂亮。
徐子姚却意味深长的笑了,从她身侧擦肩而过, 留下一句:“辨真假不急于一时,在下只是想提醒王妃,下一场好戏, 即将开场。”
傅蓉微目送他潇洒离去,心里被搅得一片茫然。
但是她没时间去琢磨其中的异常, 因为随着封子行的回京, 傅蓉微手头的琐事也渐渐多了起来。
封子行在楚州时听说了淑太妃的死讯, 曾些信回京打探内情, 但由于有傅蓉微的吩咐在先, 谁也没敢给他通气, 是以, 封子行一回来,连口茶都没喝上, 就被这些日子的变故砸了个措手不及。
——“才不到一个月,您都上鬼门关前转悠一回了?”
傅蓉微:“没那么严重,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灾有病,太医院用的方子对症,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算什么大事。”
话是这么说,可傅蓉微的瘦削肉眼可见, 一身玄色绣金的袍子挂在肩上, 别的女子瘦了是更显婀娜腰身,傅蓉微这一瘦眉目间的凌厉却显得更烈了。
封子行说起他今天的来意:“您听说了吗, 淑太妃的死讯传到了馠都,萧磐在朝上议了两日,淑太妃毕竟是前朝帝妃,他打算把淑太妃迁回馠都,葬进先帝的妃陵,算着时间,萧磐的来使此时应该快到了。”
佛落顶的山路已截断,从馠都到华京,只能绕道楚州或者幽州,多花上几天几夜的路程,沿着关外的商道进城。
傅蓉微道:“黄鼠狼来拜年了。”
封子行:“我也觉得他没安好心,王妃您怎么看?”
傅蓉微沉吟了一会儿,道:“淑太妃自尽的那夜,跟我说过,她想回馠都了。”
封子行顺着她的意思,思量道:“既然是淑太妃自己的遗愿,同意迁回去倒也无妨……”
傅蓉微却说:“不。”
封子行一顿。
傅蓉微道:“假如她临死前不算计我那一道,我兴许会依了她的心愿。但现在我不敢信她了,即便她已经是个死人,尸体也不一定全然无害,万一他们合谋商量用尸体做文章呢?陈靖还在牢里审着呢,在他吐干净实话之前,警惕萧磐,当心着了他的道。”
封子行完全没想到这一层。
傅蓉微为人的缜密多疑则完全显露。
封子行在觉得惊心的同时,更有一丝难言的敬佩,封子行在馠都见过许多阴诡的谋臣,可论起心计,傅蓉微绝对能力压群雄。
傅蓉微没注意封子行的神色,皱眉道:“陈靖审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有进展?”
说起陈靖,这段日子属实闹心。
秦禹递上来几分口供,傅蓉微看一眼,便知是满纸胡说八道。
陈靖不承认与淑太妃合谋暗害皇上,他甚至把所有事全推到了淑太妃一人头上。
陈靖的供词上说淑太妃因私记恨傅蓉微,所以专程求到了他门上,请他帮忙弄到了些沾了疫的衣物,要与傅蓉微清算新仇旧怨。
他也就仗着死人不会开口。
刑部耗了半个多月,竟就审出了这么点东西。
陈靖咬死了事情都是淑太妃主谋,秦禹头脑虽算聪明,但行事透着几分迂腐,竟真让陈靖带偏了方向,去查那些染疫衣物的来源,为此还抄了华京城的三家医馆。
傅蓉微得知后立刻叫停了他的胡闹,已经愁了有两日了。
封子行道:“刑部尚书秦禹原在翰林院供职,专门伺候笔墨的,牢狱里的衙役多是新手,陈靖再怎么说也是官场上的老油条,怎么可能被他们吓到,我们华京委实缺少刑讯的高手。”他想了想,建议道:“王妃,攻心为上,您去走一趟或许会有成效。”
除了封子行,没人敢出这样的主意。
地牢那是个什么地方,阴暗血腥,蛇虫遍布。傅蓉微大病初愈,万一冲撞了,怎么跟摄政王交代。
所以其他人得劝。
可傅蓉微定下了主意,便容不得人劝。
滴滴答答,不知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可能是水,也可能是血。
地牢有一条狭长逼仄的通路,两侧石壁上嵌着壁灯,五步一盏,因着傅蓉微要来,衙役们不再省灯油,把所有灯都点了起来,可还是没能驱散牢里的阴暗,火光下,一重重的影子围绕在人身边,张牙舞爪。
静寂中,傅蓉微走了一半,忽然开口:“咱们这地牢,是仿馠都的诏狱建的?”
封子行和秦禹都陪在后面,闻言彼此对视了一眼。封子行道:“是,王妃在馠都时竟见过诏狱?”
傅蓉微说:“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记不清具体多少年,因为隔世了。
傅蓉微上一次拜访凶名在外的诏狱,是去探望她亲爹平阳侯。
这座牢狱仿的还真是像,傅蓉微每走一步,都有种与过往重合的恍惚感。
傅蓉微忍不住想起平阳侯在狱中的狼狈,他的一只耳朵被贯入了铁钉,一只眼珠被彻底剜除,一只手的筋骨遭到剥离,喉咙里被逼着生吞了碳,身上皮肉之伤不计其数,他见到傅蓉微的时,连恨都不敢外露,只能低声哀求女儿饶命。
停下脚步。
陈靖出现在她面前,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一看就知没受什么苦,囚衣上的鞭痕也只浅浅一层,可能也就是意思了几下,桌子上还摆着没用完的创伤药。
傅蓉微笑了一下:“这真是我见过最仁和的刑讯。”
秦禹面上一热:“古人云,刑不上大夫……”
傅蓉微抬手示意他别说了。
秦禹听话的闭上嘴退后。
傅蓉微叫了声:“裴碧。”
裴碧默默从阴影中站了出来。
傅蓉微淡道:“带了我们的人吧?”
裴碧一侧身,后面一行人并立在狭窄的通道里,裴碧道:“一切听从夫人的吩咐,您请安心。”
年过花甲的陈靖并不把傅蓉微放在眼里,一个年轻的丫头片子而已,他坐在草榻上,勉力维持着体面,张口便道:“平阳侯家的小辈,竟也攀上高枝当凤凰了。”
裴碧搬来了一把椅子搁在牢笼外。
傅蓉微没坐,站在原地,说:“前些日子我已经让人告诉你了,你与淑太妃的合谋失败,皇上并未染疫,淑太妃自尽身亡。”
陈靖:“在下可从未与人合谋暗害皇上,王妃空口无凭莫要污人清白。”
前左都御史,耍了半辈子的嘴皮子,别说秦禹了,朝中一半读书人都说不过他。
隔着栏杆,陈靖上下打量着傅蓉微,笑出了一口齐整的牙:“恭喜王妃平安无虞度过此难,可真是命大啊。”
傅蓉微笑不出来,她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种人,可心里只觉得嫌恶又疲惫。她说:“馠都那边听说了淑太妃的丧事,想接了淑太妃的尸骨回去,安葬在先帝的妃陵中,难得他萧磐能有这般细致入微的体贴,但我总觉得他别有用心,不能信。”
陈靖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抵就是如同您这般。”
傅蓉微:“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此话也是经由你们读书人的嘴巴传开的,我们女子污名早就背满身了,随便吧……”她浅浅一笑,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我虽然不同意萧磐的请求,但也不想与他撕破脸,手段要和缓一些,所以,我左思右想,决定玩一手狸猫换太子。淑太妃的灵柩我给他,但里面的瓤子我得换一换。陈大人,听说你的妻儿留在馠都,你想不想回家团圆?”
陈靖喉咙滑动,额角一颤。
傅蓉微道:“华京到馠都,扶灵南下,不能走快了,正常上路需得一个月左右,活人入棺实在残忍,而且,一个活生生的人钉在棺材里也没法瞒天过海,万一弄出点动静,可就露馅了。”
傅蓉微端详着陈靖的神情,他似乎是害怕了。
——“毒妇。”
傅蓉微:“过奖。”
陈靖:“你要干什么?”
傅蓉微道:“我得想个法子,让您在棺材里不能折腾出动静啊。”
秦禹先听不下去了,他刚想张口,封子行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秦禹看过去,只见封子行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傅蓉微入座了。
熟悉诏狱的人都清楚,这是监刑的开始。
傅蓉微嗓音低沉:“眼睛和耳朵要留着,保证他能看得见听得见,但也不能全留着,显得我好像多仁慈似的,毒妇就要有毒妇的手段,我先要一只眼睛和耳朵。”
裴碧极其自觉的走上前,把封子行和秦禹都挤到了后头,他垂首询问傅蓉微的意思:“主子您想怎么弄?生剜?”
傅蓉微摇头道:“太血腥了,我一介弱女子可见不得那场面。”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圆滚滚的小瓷瓶,让裴碧接了。
裴碧不明所以。
傅蓉微道:“蚰蜒的幼虫,一只放进他的眼睛里,一只送进他的耳朵里。”
裴碧打开瓷瓶上的软木塞,里面果然两条幼虫。
堂堂大男人不至于说怕虫子,但一想起这两条虫即将用到的地方,裴碧也忍不住心有戚戚。
牢门打开,裴碧示意几个属下上前将陈靖按在草榻上,他用一根极细的木签,挑起了一只幼虫。
傅蓉微:“先从耳朵开始。”
裴碧将幼虫往陈静的耳朵里送。
陈靖眼睁睁看着那东西不断地靠近,随即耳朵里感到一阵瘙痒,进去了……它往更深处爬去,紧接着是疼。陈靖挣扎了一下,被按的更紧了。现在只是个开始,幼虫会一直不断地往里钻,他的耳朵会被钻透,但那仅仅是个开始,虫子不会自己爬出来,有可能更深的咬进他的脑袋里……
击垮陈靖的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被拉长的煎熬和恐惧。
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被啃食干净的颅骨,上面爬遍了什么东西的卵。
“你想知道什么——”陈靖失控到破音:“我说!”
第127章
第127章
有人松了一口气。
好几双眼睛都在等着傅蓉微的下一步决定。
但傅蓉微无动于衷, 她听过的哭求太多,轻易软不下心肠:“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了,你就揣在心里等着回馠都见你的新主吧。”
裴碧继续挑着竹签往更深处送, 陈靖没有感觉到痛,目光一撇,却见到有浓稠的血滴到了草榻上。
陈靖觉得那一侧耳朵似乎蒙上了一层东西, 听不清外面的声响,只有盘旋的嗡鸣声。
他的冷汗也滴下来了。
傅蓉微不让他死, 却也不许他舒服的活着。她要他生不如死。
裴碧见傅蓉微懒懒的不爱费口舌, 于是代她开口, 对陈靖道:“先前给你敬酒你不吃, 今儿这一口罚酒是你应得的, 咽不下去也得吃。喜欢挑软柿子踩?不觉得硌脚吗?”
说着, 他用沾了血的签字, 挑起了另一只蚰蜒,对准了陈靖同一侧的眼睛。
陈靖浑身挣扎不得, 死死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半瞎半聋,变成不能动的哑巴,被活生生封进棺材里等死。他大叫道:“是褚颐明——褚大人与馠都联系密切,我一切行事皆听从他老人家的命令!”
裴碧停住动作。
褚颐明。
傅蓉微:“前文渊阁大学士,褚阁老?”
陈靖惊恐的发现, 他的耳朵真的聋了。傅蓉微的嘴唇一张一合,隐约有几个字节传进来, 他却一个字也没听清。
傅蓉微勾了勾手指。
按着陈靖的人散开了, 裴碧拎着他的领子,扔到栏杆前。陈靖低头, 抚着栏杆,以他的视角,正对着傅蓉微坠着明珠、一尘不染的裙摆。
傅蓉微:“是他逼你同谋的?还是你主动投诚?”
这回听清了。
陈靖张了张嘴:“是他……”
傅蓉微劈头打断:“撒谎!”
陈靖没骨头似的软在地上:“是我,是我……褚阁老说我们目前处境不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华京这地方穷山恶水,说句不好听的,我们这个岁数,都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就怕耗完了一辈子,籍籍无名收场。不如谋成大事,也算大功一件,回馠都至少能保晚年尊荣不衰。”
他只是想求个荣华富贵,他不想生不如死。
傅蓉微问:“都有谁?”
陈靖报出几个名字,封子行示意随侍记录供词。
裴碧拧着眉在一侧旁听,见陈靖耳朵里的小虫冒出了一个头,似要爬出来,他立刻用竹签拨弄了一下,驱赶它掉头朝里。
陈靖抱着栏杆,抬头仰视她,眼里俱是恳求:“王妃。”
傅蓉微短促的嗯了一声,道:“继续啊。”
陈靖只好继续搜肠刮肚:“淑太妃的行动不是我主张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褚阁老给我一个布包袱,让我于二更时分到姜宅后门等着见人,把东西交给淑太妃,我事后才知那是染了疫的东西。我办成事后怕得紧,连做了几日的噩梦,褚阁老不耐烦我总是念叨,安抚我说没事,让我宽心,此事有他善后,一切早已安排妥当。”
裴碧斥问:“他都做了什么安排?”
陈靖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裴碧提着他的领子:“兄弟,一问三不知,让你活下来的价值可不大啊。”
陈靖:“……让我活着回去,我可以帮您去打探。”
此时他的眼睛里还存有一丝希望。
傅蓉微毫不心软打破了他的幻想,道:“你已经是个弃子了,陈大人,你入狱这么长时间,但凡褚阁老有一丁点要救你的意思,你也不用受此劫难。让我放你出去可以,但你猜褚阁老敢不敢让你活着?”
陈靖听明白她的意思,一双老眼里染上了绝望。
傅蓉微道:“不过……你也确实有用。”她对裴碧道:“放了他吧。”
长长的竹签伸进了陈靖的耳朵里,裴碧手下没有留情,暴力把虫生挑了出来,按死在掌心。
虫子钻耳朵是傅蓉微想出来的损招,裴碧也是第一次尝试,不得要领。陈靖的耳朵是他用签子捅烂的,因为傅蓉微有言在先,无论怎样,陈靖的一只耳朵,她收定了。
裴碧把他身上的囚服扒了下来,一盆凉水兜头倒下去,粗暴了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粗布旧衣裳,把人提出了地牢。
傅蓉微已经离开了那狭长阴暗的通路,重见天光时不由自主的眯了下眼睛。
封子行和秦禹收场稍微落后了一步。
秦禹实在忍不住,悄悄在封子行耳边道:“咱们这位王妃,可真是活阎王。”
封子行目光不善,瞪了他一眼:“快闭嘴吧,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当,还需请王妃出面脏手,还刑部呢,我要是你,回家都不好意思吃饭。”
秦禹讪讪的闭嘴了。
封子行把刑讯得来的口供收进怀中:“这个东西我先拿着,王妃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秦禹竟然问:“什,什么意思?”
封子行不觉得意外,脸色淡漠的提点道:“先把陈靖送回去,褚颐明既然想弃了这个子,多半是不会留他的活路了,他交代的差不多了,口供已到手,我们不一定要保他的命,但必须拿下对他下手的人,如此,下一步才好行动。”
秦禹的头脑渐渐恢复清晰:“意思是让我刑部抽调一些人手去盯着陈靖?”
封子行摇头:“王妃不大可能用我们的人了,王爷出京前可是留下了一批精锐,怎么不比衙门里这些榆木脑袋强。”
秦禹无奈:“行啦,我也不是生来就会当官,赶鸭子上架来刑部填了这个坑,你好歹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学学。”
傅蓉微捧了手炉。
北地的春来得晚,气候也冷,牢狱里真是寒气侵人,傅蓉微捂着炉子暖了好一会儿,冻僵的手指才恢复了知觉。
裴碧把陈靖交代给属下,扶着刀来到她身边,低沉道:“天冷,属下先送您回去吧。”
傅蓉微说:“你抽些兄弟盯着陈靖,如果有人对他动手,务必拿下,要活的。”
裴碧应了声是。
傅蓉微登上了马车,靠在车里闭目养神。
马车颠簸了一段距离,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到家了,傅蓉微手都还没暖透了。
迎春和桔梗在院子里伺弄刚搬来的牡丹,傅蓉微面无表情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吩咐备水沐浴。
大白天的,谁也没想着提前烧水这回事。
迎春仓促去安排。
桔梗进屋,放下了帘子,伺候傅蓉微一层一层的脱去衣裳。桔梗捧着她的毛氅,放在鼻尖闻了闻,疑惑道:“主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沾了一股子腥臭?”
傅蓉微今日去地牢那种地方,故意没带两个丫头,也没声张。
她说:“拿出去仔细洗了,晒上三天。”
桔梗捧着衣裳出去。
迎春正好催完了热水,带着几个粗使的婆子,架起屏风,在隔间备起了沐浴的物什。
傅蓉微把自己泡在了热水中,乌沉沉的眼睛氤氲上一层雾气,她盯着影影绰绰的花鸟绣屏,出神了一会儿,迎春进来填了三次热水,以为傅蓉微在思虑什么要紧的事,一句话也不敢打扰,其实傅蓉微什么也没想,心里和脑袋里都是空茫一片。
直到迎春忍不住,小声劝了一句:“主子,再泡下去,当心着凉。”
傅蓉微才从水中起身,裹上了柔软的袍子,被推进了燃着火盆的内室。
迎春正给傅蓉微绞干头发。
傅蓉微问:“有信吗?”
迎春摇头回道:“没有。”
傅蓉微说:“算了。”
她小憩了一会儿,睁眼已是傍晚,屋里没有人,傅蓉微撑着身子坐起来,感觉浑身没力气,熟悉的难受哽在心口,她便知是着凉了。
傅蓉微抬手敲了敲床格子。
迎春从外面掀帘进来,带了一阵风,风中裹着药味。迎春道:“主子,您又染上风寒了。”
傅蓉微摸着自己的喉咙,说:“不打紧。”
迎春道:“请太医来瞧过一回,开了方子,院子里已煎上药了。”
傅蓉微想到自己正住在正院里,问:“惊动母亲了?”
迎春说:“这一下晌,夫人前后来了有五次。”
傅蓉微要披衣裳:“母亲近来操心太多了,我去看看。”
迎春急忙拦下她的动作:“主子别忙,夫人说了,等你醒后派个人去知会一声即刻,千万别折腾自己,桔梗已经过去了。”
同一个院子里,这屋到那屋,也就几步路。
说话间,桔梗已经回来了。
姜夫人也来了。
婆媳俩互相看着彼此,都觉得对方辛苦。
姜夫人下午已经传了裴碧,问清了今天发生的事,姜夫人笑了一笑,眼尾的荡开一片细纹,看得傅蓉微心惊,去年刚入冬的时候,姜夫人还没这么老态,可才几个月的时间,她双鬓的灰白都生出来了。
姜夫人兀自不觉,捏了捏傅蓉微的手,道:“我好好的一个女儿,怎么叫他们给折腾成这幅样子了呢?”
傅蓉微在姜夫人面前,收起了几分不羁,说话也体贴了:“怪我最近太闹腾了,好好养一段时日,不碍事的。”
姜夫人:“你们啊,总是仗着年轻胡来,母亲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千万不要。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如你一般,火气盛,喜欢塞北的风光,三九寒天穿着单衣在雪里玩得尽兴,结果没几年好光景,把身体弄糟了。”
傅蓉微第一回听说姜夫人的往事,感到新奇之余,不忘回应:“母亲放心,我晓得轻重。”
姜夫人才浅浅提了一嘴,便不肯说下去了,轻柔的把她按回床上,裹了厚实的衣裳:“服了药,早些歇吧,那些琐事是忙不完的,你别心急,慢慢来。若遇上什么棘手的人和事,放一放也无妨,等阿煦回来拿主意也不迟。”
提起姜煦,傅蓉微没有立即接话,她顿了好一会儿,才怅然说了一句:“他现在也不知在哪啃草呢……算计着,军里的钱早就见底了。”
第128章
姜夫人一向不赞同傅蓉微跟着掺和这些政局上的事儿, 奈何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轻易劝不动。
迎春端了汤药进屋,吹凉了, 姜夫人接到手里,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傅蓉微。
灯影下, 年长者苦心劝道:“你做的再多、再好,朝堂上也不会有你一席之地, 你一个女子出头露面, 后世评说想必也不会有好听的话, 得不偿失的买卖, 生意人都懂斟酌, 你却傻, 一点不为自己着想。”
傅蓉微一口闷了整碗药, 说:“小时候,我住在家里最偏的院子里, 别说吃穿不如人,就连月例银子都被克扣了,我眼瞧着家里的姐妹生在花团锦簇中,要什么有什么,成天打打闹闹,最大的烦恼就是穿什么吃什么。”
傅蓉微说着说着, 心里感觉到异样,那么长远的往事, 她一度以为自己记不清了, 不料说起来的时候竟然历历在目,无比深刻。
“侯府家的女儿, 生来衣食不缺,只要经管好自己的事情,将来择一个好夫君,轻易便能获得一生安稳。”
姜夫人插了句嘴:“其实世界大多数女儿都是这样过完一生的。”
傅蓉微摇头,笑了一下:“但是我不一样,母亲,我能做到只管好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什么都不去操心,任由天翻地覆也绝不多一句嘴……可那样的我,是活不下去的。”
她说道:“……有人出生就陷在泥潭里,挣扎着活下去都是件无比艰难的事,更何况岸上还有一群人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算记着将你狠狠摁下去彻底溺死。所以啊,除了你死我活,没有别的选择。”
傅蓉微说的不仅仅是她的处境,同样也是华京如今的处境。
一方割据的城池,四面皆兵,年仅五岁的幼主,稀稀拉拉的庸才。
温柔无害,只会成为被吞食的猎物。
傅蓉微道:“母亲,我和姜煦没有余暇去考虑日后的处境。因为如不处理好当下,我们谁都没有日后可言。”
姜夫人透过傅蓉微那双眼睛,看到了她满目的苍凉。
越清醒的人越痛苦。
那些糊涂着仍在沉沦中的人,根本看不见近在眼前的劫难。
姜夫人轻轻抚摸她的鬓发:“你……”才吐出了一个字,却又哽在了喉头。
傅蓉微握住了姜夫人的手。
姜夫人的手并不细腻,指腹能触及到许多明显的纹路。
傅蓉微道:“我与阿煦同心同德,请母亲祝我们功成业就吧。”
姜夫人含着泪,轻轻点了下头。
傅蓉微因感了风寒,闭门养了两天病,陈靖那头一直静悄悄的,褚颐明那老东西蛰伏起来简直跟死了一样。
裴碧正向她回禀这几日的动向:“也就按照您的吩咐在朝中造势,透露出陈靖被严密看管的消息。陈靖为了活命,尚算配合。可是,褚颐明不动,我们的一切计划都是白费。”
傅蓉微杵着头,纳闷道:“褚颐明他为什么不动呢?”
裴碧:“属下愚钝。”
傅蓉微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她掀开了茶盏,低头看着瓷杯底中立起来的茶叶嫩芽。她沉下心来,重新梳理陈靖带来的这条线索。
最初是陈靖被人发现与淑太妃私下会面,傅蓉微因此心生警惕,为了阻止皇上与她相处,言语间不留情刺伤了她。
当天夜里,淑太妃摆了傅蓉微一道,便自尽了。
陈靖顺理成章的被怀疑、扣押、审问。
他在这件事里是不可被忽略的一环,从淑太妃身上下手,无论怎么查,都会查到他。
傅蓉微想,如果自己是谋划者,一个注定会成为弃子的人,就应该放在废弃的位置上。
一个弃子,怎么敢让他真正捏到主人家的命脉?
傅蓉微让自己站在褚颐明的立场上,轻而易举就能与他共情。
褚颐明根本不在乎陈靖的供词,因为他从未把重要的消息给到陈靖手里。
陈靖就算是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干净了,也不过就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
如此一来,陈靖的口供便不值钱了。
甚至有可能都是假的。
傅蓉微盖上茶盏,深深的呼了口气。
褚颐明那种道行的老狐狸,想要诈他是很难成功的。
可古训有云兵不厌诈。
百试不厌的好计策,能不能成事得看人怎么用。
裴碧见她出神了许久,忍不住唤了一声:“王妃?”
傅蓉微骤然回神,平静道:“让你的人继续盯着,容我再好好想想。”
这一拖沓,反倒不急了。
傅蓉微慢慢琢磨了一段日子,久到陈靖都已经熬没了恐惧,在府里生生把自己喂胖了一圈,傅蓉微才有了新的动作。
盯着陈靖的何止一方人马,褚颐明告病半年多,藏在府里不肯出门,但他放在外面的眼线时刻盯着风向。
春意浓了起来,彻底驱散了冬日的凄寒,褚颐明低调摆了宴,招待府上的谋臣。
褚颐明与陈靖当初是同年进士,年纪相仿,可褚颐明身上却没有那种暮气沉沉的气质,他远比陈靖更从容,也更深不见底。
“都这么长时间了,那女人倒是能沉住气。”褚颐明坐在上位,语气缓慢,不太愉悦。
下首第一位书生接上话:“摄政王妃啊,瞧着是有点小聪明,不过依在下看,阁老还是抬举她了,您老人家谋虑深远,岂是她一介女流可以交争的,多半啊,是黔驴技穷不知所措了。”
底下的人都是跟着褚颐明想混个出人头地的。
褚颐明的稍稍转霁的脸色就是他的态度。
于是各位言语间也放肆了起来——
“皇上年纪小不懂事没辙,可摄政王又好到哪里了,年轻好战,不服管束。记得先帝在时,他便时常试探征伐北狄,那会儿先帝还能压得住他,如今先帝一去,他撂下新朝出兵北狄,为争一时意气,竟是丝毫不管这些人的死活。”
“更可气的是,他还把新朝撒手交给女人折腾,难怪百姓都说北梁的天下的姓姜,狼子野心简直画在脸上了。”
“只可惜了我们褚阁老,殚诚毕虑一腔赤诚却要受女子折辱。”
褚颐明任由他们群情激奋,觉得差不多了,才出言调停,道:“你们猜先帝为何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封一个异姓摄政王。”
席间安静下来,他们都看向了褚颐明。
褚颐明道:“盛世没有这么乱搞的,先帝眼明心亮,猜到自己一去,万顷江山便保不住了。先帝生前为了保镇北军可谓是费了不少心思,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大用场。先帝岂会不知他心中执念,既然肯放权给他,便是默许了他对北狄的征伐。”老者双眼锐利又淡漠:“他是臣子,我也是臣子,区别在于,我的路还能由得自己选,但他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上,死活要听天意。”
褚颐明这一番话,字面上的意思简明好懂,暗藏的深意却更得反复推敲。
他坐下诸位还没想好该接设么话,褚颐明的亲信侍卫径直走进来,在褚颐明身边耳语了几句。
褚颐明环顾他下首的一众谋臣和学生,笑了笑,说:“摄政王妃出城了,由封子行和秦禹作陪,朝佛落顶的方向去。”他摘下了一枚碧玺扳指,放在桌上,道:“莫负春日好光景,我在此下个彩头,各位不妨猜一猜,她这是要干什么去?”
镇北军在佛落顶围的校场差不多快要建成了。
封子行和秦禹是第一次来,本着要长见识的目的,真的涨了一番见识。
随行侍女迎春从马上翻下来,捂着胸口到旁边缓了半天,才慢慢支起身子。
傅蓉微搭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轻声问:“还好吗?”
迎春抚平了胸口翻涌的难受,道:“好……没事,歇一歇就好了,奴婢刚学会驭马,等多跑几回就好了。”
傅蓉微道:“难为你了。”
封子行和秦禹绕着佛落顶半山转了一圈,也见识到了两峰之间那条悚人的索道,他们回到原地与傅蓉微会和,封子行道:“听王爷和王妃的意思,冀州迟早是要拿下的,可山道已彻底截断,倒时该如何行兵呢?”
傅蓉微道:“王爷是想拿下冀州,不过却没打算费一兵一卒。”
封子行一愣。
傅蓉微笑了笑:“此事还远着呢,不着急议,走,先去看看我们的马。”
校场的马厩里新进了一批马,是封子行打点了楚州商会,又在商道上多方打听,才购回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宝马。
万里晴空,日头正艳,傅蓉微刚到马场,便瞧见草场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正悠闲散步。
封子行道:“这一匹神驹的价钱,足能供得起军中一年的草料了。”他话中半是心疼,半是欣慰:“但总归不负王妃所望,这匹照夜白是上佳的品相,除了王爷的那匹爱驹,几乎没有可以与之媲美的了。”
这匹与姜煦的宝驹有九分相似的马,是傅蓉微指明非要不可的。
傅蓉微边走边问:“温驯吗?”
封子行道:“但凡宝驹,性子都烈,牵回来的这一路上,属它最不耐烦,不肯让人骑,不过倒也没伤人。”
傅蓉微说:“他曾经告诉我,马儿的灵性俯瞰众生,它们几百年来与人同甘苦共死生,我只要看着它的眼睛,它就能明白的我意思。”
封子行道:“王爷在军中长大,对于他们而言,马是特殊的陪伴。”
傅蓉微挑了一根鲜嫩的萝卜,拿着去见那匹漂亮的照夜白,此马俊雅非常,傅蓉微要抬起头,才能对上它那黝黑湿漉的眼睛。
“你真漂亮。”傅蓉微轻轻捋过它顺滑的鬃毛,道:“帮帮我好吗?”
照夜白低头去触她手里的萝卜。
傅蓉微亲手喂给它吃。
待它吃完了,打了个鼻响,傅蓉微回头示意随性的人让开,她一撩下襟,轻盈地跃上马背。但她身体的紧绷没法立即松下来,其实她并不擅长驯马,平日里最常驾驭的是那匹跟了她好多年的性格温顺的小红马。
傅蓉微拉了一下缰绳,照夜白果然不很配合,在傅蓉微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迈了几步,走出一段距离停在了水边。
傅蓉微便知不好。
果然,下一刻,马就涉进了溪水中,前蹄一顿扑腾,顿时水花四溅。
傅蓉微今年春头一回感受山泉的清冽。
第129章
封子行一介文人帮不上忙, 慌乱间拉来了裴碧。
裴碧瞧了一眼,却说无妨。
马若真要伤人,会比这暴躁得多, 裴碧来到了傅蓉微身后,低声道:“王妃,它只是在戏耍, 您别怕,缰绳拉的太紧了, 松一点。”
能被拉出来买卖的都不是真正的野马, 它们养在马商手中时便经历过驯服。
裴碧如此一说, 傅蓉微便懂了。
照夜白在溪水里扑腾了一会儿, 又撒欢往山腰的林子里钻。
傅蓉微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一直跟着, 裴碧是万万不敢放她一个人走远的。傅蓉微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 以免被林中横生的枝叶划伤。
熟悉的场景让她的记忆自觉回溯到了很久之前, 她一次骑马在林中穿行的时候。
傅蓉微数不清那是几年前了,还在馠都, 江坝围场的皇家春狩,她第一次骑马,是柳家小姐教的,她在山路上独行,倒霉碰上了叛军,雨夜里躲了几个时辰不敢露面, 是姜煦救起了她,把她压在身前的马背上, 杀出了一路血雨腥风。
原来已经那么多年了。
傅蓉微在这一刻后知后觉体会到了迟来的怦然。
马背上, 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马儿停下,回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傅蓉微下马, 轻拍了拍它。
裴碧紧随其后,来到傅蓉微身边:“王妃,还好吗?”
傅蓉微颔首:“很好,吩咐下去,今晚就可以行动了,按照我们早就做好的计划。”
裴碧应了一声是,退下了。
傅蓉微牵着马,沿着林间小路,又走了一段距离,停在了两峰之间的陡崖边上,跟照夜白一起并肩站着,看眼前的烟岚云岫。
那种如同陈酿一般经得起反复品尝和推敲的感情,让黑夜里禹禹独行的她,每走一步仰头都能看见漫天星辰在闪耀。
暮色四合时,傅蓉微骑马从山上赶来,校场上封子行和秦禹已经等乏了,靠着浓茶醒神。
傅蓉微一言不发,进了营帐,男子退出来,迎春独自留在里面。傅蓉微脱下身上罗叠的春裳,望向正中央高台上架着的一副雪白的轻裘。
傅蓉微身上只穿着素白的里衣走上去,抚过那副轻甲上磨损严重的兽皮。
迎春轻声道:“王爷留在京中的轻甲只找到这一副,是去年冬退下不要的,虽是轻甲,但也有些分量,主子,让我帮你穿上吧。”
封子行和秦禹又用了一壶茶,实在兜不住了,相携到后面去出了个小贡,回来时,帐前点上了灯,远远的,就看见一道白衣身影站在众人的簇拥中,像极了那位不可能出现在华京的人。
傅蓉微的目光越过冲冲人影,对两位大人道:“走吧。”
迎春却换上了傅蓉微刚退下的那一身衣裳,夜色里微微低着头,身量瘦削娇小,谁也不会平白怀疑她是假的。迎春臂弯上搭了件斗篷,临上马前,将其披在了傅蓉微的轻甲外面。
封子行暗叹了一声——要何种歹毒的心思,才能想到如此别出心裁的计策啊。
傅蓉微与他对视一眼,竟好似能看透他的心肠,道:“见马识人,这一招其实要谢谢林大人,多亏了他的提醒。”
姜煦的那匹马是最能证实他身份的存在。
傅蓉微要对付老奸巨猾的褚颐明,先让他感到警惕和后怕,前思后想,最稳妥且有用的办法,需得借姜煦的势。
一行人深夜从佛落顶赶回华京城。
傅蓉微扯了兜帽遮住脸,但那匹照夜白在暗夜中跑起来,如同一道刺眼的闪电,根本无法忽视。
城门校尉见一行人气势汹汹,忙设下拒马,严阵以待。当他们看清楚那匹白马的样貌时,诸位官兵心里齐齐一咯噔。封子行挡在前面,严词厉色:“放行。”
城门口的卒子谁也不便多言,闷声不吭搬开了马拒,放他们进城。
照夜白风一样直奔陈靖的府上。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褚颐明在府中收到了消息。
——“疑似摄政王?用你那两只铃铛大的眼睛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疑似?”
报信的人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身上裹着斗篷,似是不想张扬,丞相大人和刑部尚书都陪在侧,王妃也在,王爷那匹神驹整个华京城找不出第二匹,前段日子王妃染疫病重时,那匹马也曾在城外出现过一个晚上。所以,属下才推测那人可能是王爷。”
褚颐明在书房中踱步到门口,又回身:“他回来了?他们去了哪里?”
属下回:“陈府。”
褚颐明的宅子里亮起了通明的灯,夜深了,他的几个亲信冒夜赶来,门口碰面后对视一眼,彼此之间都明白,褚颐明心不安了。
镇北军安插在陈府中的人早就清出了一条路,傅蓉微畅通无阻的来到书房,陈靖早就被押着侯在里面。
陈靖舒服了一段日子,身上贴了快十斤膘,镇北军陡然间发难,他心里也跟着打鼓,他面朝窗,脖子上架着刀,竖起了耳朵听动静。
门被推开后,他听到了战甲和精钢碰撞摩擦的声音,一阵风在他身后掠起,有人唤了一声:“王爷。”
陈靖当即膝盖一软:“王爷?”
傅蓉微自不会出声回应他。
陈靖面对着漫长且没有尽头的等待,颊边的汗珠逐渐连城了线。
期间,有个小妾借着送茶的名义,企图靠近,傅蓉微打了个眼色,裴碧明白她的意思,命人捂了那小妾的嘴,捆了关进柴房中。
傅蓉微在书房中悄声坐了两个时辰,然后起身离开,就像来时那样安静,没发出丝毫的声响。
裴碧随后进门,一挥手,让人松开了对陈靖的钳制,看着软到在地的他,冷脸说道:“收拾东西吧,王爷命人护送你离开华京。”
陈靖迟钝地挪了个方向:“王爷准我离开?”
裴碧点到即止:“你在华京没活路,你应该懂。”
傅蓉微到柴房去看刚被抓住的小妾。
到了关键时候,终于按耐不住露马脚了。
傅蓉微停在门口,等裴碧赶到,问了一句:“你能搞定吧?”
裴碧点了点头。
柴房的门一开一合,裴碧进门拿掉了小妾嘴里的杂草。
陈靖的小妾一副好样貌,妍姿艳质。裴碧道:“好一个美人,委身于陈靖那老头子身下,着实委屈。”
小妾看向裴碧的目光中含了一丝惧怕,但更多是一种好奇的打量。
谁家正经妾有这份胆识,果然是不简单。
裴碧开门见山:“是谁派你在陈靖身边的?目的是什么?”
小妾假装听不懂。
裴碧从袖口抽出了一根长逾三寸的钢针。
惨叫声从柴房中露出来,只短促的响了一个瞬息,便哑下去了。裴碧又封住了她的嘴。
傅蓉微莫名感觉脸上沾了凉意,抬手一摸,竟是水渍,夜里落下雨了。
小妾在里面断断续续的交代实话。
她承认是褚颐明派她到陈靖身边的,平日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偶尔也传一些消息。不过,自从陈靖这次回府后,他身边有傅蓉微安插的人,她一直没有机会再近陈靖的身,今天夜里,她直觉情况有变,所以才冒险前来一探,不料,这一反常的试探将她的身份出卖了。
“褚颐明和陈靖私底下在谋划什么?”
“我不知道。”柴房里,小妾捂着自己的眼睛,鲜血从指缝间流下。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瞎,刚才由于她及时服软,那一针似乎并未插进眼珠里,但是眼角不断渗出的湿意令她心生慌乱。
裴碧:“那就说点你知道的。”
“淑太妃薨的第二日,褚大人给了我药,说陈靖已经无用,可弃之。”
如此说来,淑太妃的死是褚颐明意料之中的事情。
换言之,褚颐明使的陈靖这步棋,从一开始就指向了淑太妃的命。
褚颐明为何一定要淑太妃的死?
裴碧推门出来,朝傅蓉微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这么一句有用的话,问不出别的了。”
傅蓉微转身走出一段距离,停在二进院的门前,说:“准备车马,让陈靖出城吧。”
裴碧实在忍不住多了句嘴:“王妃,真放人?”
傅蓉微道:“褚颐明的弃子,我要来也无用,撒出去吧。”
如果褚颐明暗中打的算盘是要淑太妃的命,那么他成功了,而且他这步棋走得可谓是天衣无缝,甚至一箭双雕。
沾了疫的物件送到了淑太妃手中,如果他和陈靖的计划不出错,皇上要遭殃。若是退一步想,淑太妃念及旧年的情分,不肯害皇上,此手段便最可能用在傅蓉微的身上,也不算亏。
而皇上和傅蓉微无论谁中了算计,淑太妃都是死路一条,褚颐明的目的即达成。
傅蓉微想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
他为何一定要淑太妃死呢?
傅蓉微无端又钻了牛角尖,难以自行开解。细雨连绵起来,润物无声,傅蓉微戴上兜帽,勉强可遮些风雨,她问道:“淑太妃的灵下葬了吗?”
裴碧回道:“礼部那些人为了陵墓的选址,至今仍争论不休,前几日又刚好得了馠都的信,说那边有意要迁淑太妃回妃陵安葬,淑太妃的丧事便一直搁置了,灵柩如今仍停在刑部。”
傅蓉微加快脚步:“我去刑部一趟。”
一道电光撕裂了天幕,闷雷滚滚炸响在整个华京城的上空。
照夜白飞驰穿过华京的街巷。
褚颐明手中的茶盏落地,瓷片碎了满地,一向处变不惊的褚颐明抚着随侍的手站起来:“你说什么?摄政王离开陈府就直奔刑部了?”
他的属下冒雨叩在石板上,道:“是,而且十分急切。”
褚颐明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
堂内安静无声,其实大多数人不知发生了何时。
正惊疑不定时,角落里有一位白衣谋士站了出来,代替随侍扶住了褚颐明的身体,对他说:“褚阁老,莫慌,事已至此,下令行最后一步吧。”
第130章
傅蓉微没有让人跟着, 独自到了刑部。
夜里的刑部一片寂静,也没有当值的人,门口的守卫见来了匹白马, 也都下意识以为是摄政王,任由那马直接冲进了门,也没上前阻拦, 双眼困顿着,互相嘀咕了几句, 对摄政王的忽然回京十分疑惑。
傅蓉微进了刑部直奔后院停灵的地方, 刚刚建起的刑部衙门本就不大, 淑太妃身后的体面又不能草率, 偌大个院子有一半都挂着白幡, 春夜里的雨连绵不绝, 伴着雷鸣和闪电, 一眼望去,让人难免背后发凉。
傅蓉微一向不信鬼神, 停灵的房间也丝毫不忌讳,她正想进门,又一道电光从天幕蜿蜒而下,整个院子都拢在了刺目的明亮中。傅蓉微脚步一顿,瞳孔骤然一缩,屋里一道身影投映在窗上。
傅蓉微顿住了脚步。
好快。
怎么刑部忽然就有了动作?
淑太妃身上果然藏有秘密。
傅蓉微停在门前不动, 里面的人推门出来,正好与她撞了个正着。
那人黑纱覆面, 身形壮硕, 肩上扛着黑布裹着的淑太妃的尸身。
人死了一个多月,尸身都已腐化的没法看了, 他却在这个关键时候,撬开了棺椁盗出了尸体。
傅蓉微唇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她的计策果然奏效了,她还没真正干什么呢,褚颐明已主动露了行迹。
那人见了傅蓉微的打扮,本能的向后退了几步,但面对面的两人,随着电光的闪过,那人在某个瞬间将兜帽下的那张脸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姜煦。
傅蓉微一个弱女子孤身出现在此。
那人放下了淑太妃的尸身,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傅蓉微心里也跟着这雨夜一同凉了下来,刑部衙门夜里寂静,守卫都在前后门口,哪怕傅蓉微现在大呼来人,也敌不过此人的刀快。傅蓉微一步一步的后退,那人持刀逼近。
傅蓉微手指探进了腰间的锦囊。
若非有备无患,岂敢孤身犯险。
傅蓉微摸到了随身的白瓷小盒,退到了避雨的廊檐下,数着那人的步子,当他走到近前时,扬手一撒,就像曾经练习放过数百遍那样,干脆利落,精准的钻进了他的七窍中。
此人扬起的刀停滞半空中,软了下来,当啷落地。傅蓉微扶着漆柱,避开几步,亲眼看着他栽倒在地。
傅蓉微立刻上前剥开裹尸的东西,查看淑太妃的尸身。
死了一个月的身体已经开始腐臭,傅蓉微顶着难闻的腐臭,看着面前触目惊心的惨状。
淑太妃死时也不过二十几岁,还是很年轻的模样,可见人一死,不管有多貌美,最后都会烂成一个可怖的样子。
刑部的仵作早在一个月前便下定论可以结案了,傅蓉微单用眼睛也瞧不出异常。
身后那人□□了一声,似是要醒,口鼻吸入的药力毕竟有限,越是功力高强的人,清醒的越快。
傅蓉微惜命,及时抽身往门外跑去。
可惜耽搁久了。
傅蓉微听见了沉重的脚步声追上,她于拐角处回头,见那人虽动作迟缓,却已持刀追来了。
傅蓉微加快了脚步,身上的轻甲沾了水,沉甸甸的贴在身上,傅蓉微路过池塘,一把扯下了斗篷和轻甲,随手扔进了湖底。
傅蓉微里头一身黑袍,萧索的身影在夜里越发不显眼。
傅蓉微听着他的脚步声,能判断出他力气恢复了几成,也许来不及了,她脚步一顿,转身钻进了草木繁茂的景致中。
由于刑部的院子建的粗糙,人手也不足,所以这些花草树很长时间没有打理,肆意生长,乱七八糟的缠成了一片。
傅蓉微踩在草上会发出声响,她停下了,背靠着一块寿山石,把身子伏低,屏住呼吸。
脚步声靠近,从她身边经过,不待傅蓉微松下一口气,片刻后他又绕了回来,一直徘徊在四周。
雨还在下,但已经很久没有雷声和电光了。傅蓉微暗自庆幸老天爷保佑。
下一刻,呲啦一声,傅蓉微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是火折子燃起的动静。
那人找了个避雨的树下点起了火光,傅蓉微快要躲不住了。
傅蓉微指甲钳进了手心中。
她身上所剩可用以一击的,只剩一把匕首。可一旦动用了近身的匕首,那就是殊死一搏,她是没什么胜算的。
傅蓉微正要拔出匕首,忽然响起了一声非常明显的响动。
隔得有些远,不是她弄出来的。
那人动作一顿,飞速地追过去了。
傅蓉微从石头后探出身体,狭小的院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傅蓉微呼了口气,通往门外这一路上再没有人来阻她。
门外白马在雨中朝她迎来,傅蓉微顾不得仔细打量,攀上马,提着一口气,直到回了姜宅才扶住门槛,软了下来。
门口的府卫见状立刻迎上来。
傅蓉微低敛眉目,吩咐道:“叫人立刻围住刑部,看好淑太妃的尸体,绝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姜宅的府兵与镇北军同气连枝,消息的传递及其快。
傅蓉微放心牵着马进府。
马儿很听话地跟着她,傅蓉微自己饱受了一整晚的惊吓,前海一心惦记着安抚马的情绪。
“……别怕,第一次见识这种危险,吓着你了吧,我给你填些鲜草料,你好好歇两日。”
傅蓉微反手摸了摸它的鬃毛,这一摸,她动作猛的顿住了。
傅蓉微惊疑不定的转身,端详着这匹马,对上一双极其高傲且矜贵的黑眼睛。
这绝不是她从校场带回来的马。
傅蓉微:“你……”
分明就是姜煦的那照夜玉狮子。
他的爱驹出现在刑部门口,那他人呢?
莫非就是刚才刑部院中替她解围的人?
傅蓉微推断可能是仓皇之中牵错了马,而姜煦的玉狮子认得她不会反抗,索性就驼着她回家了。
傅蓉微松开马缰:“快去找你主子吧。”
玉狮子与他们家相处日久,最是通人性,慢吞吞的从傅蓉微身边擦过,独自走出了大门,跑进了雨幕中。
出现在刑部盗尸的那个人追着一个相似的背影,同样是黑色的斗篷,里面罩着轻甲,且走且停,方向却不知不觉的变了,不是冲向门口,而是绕进了刑部的更深处。
习武之人直觉敏锐。
他之前追的是一只没有威胁的软兔子,现在在像是被一只狡兔牵着鼻子走。
那人动作有了一瞬的犹豫。
但他停下脚步,看清所处的位置时,整个人忽然警惕大起。
草木幽静,人迹罕至,雨幕中两扇漆黑的大门紧闭,这里是刑部的牢狱所在。
前面那人抬手撩起了兜帽,露出一张讥讽含笑的脸。
褚颐明手下的得力之人,不可能不认识姜煦这个心腹大患。
盗尸人掉头就逃。
姜煦足尖轻点地,悄无声息的贴上去,又快又狠的一记手刀劈在他的后颈上。
人晕了过去,砸在了地上。
姜煦不太愿意脏手,说:“押进牢里待审。”
他身后更暗处冒出了两个诡秘的人影,干净利落的动手,把人拖了下去。
姜煦回到停灵的院子里,舒太妃的尸体僵硬的倒在门槛上。姜煦一把撕掉了外面裹着的一层黑布,彻底露出了里面尸身可怖的样子。
封子行和秦禹料理完了陈靖的事,结伴赶回刑部,一前一后推开吱呀的窄门,正见这一幕。
封子行对着姜煦的背影,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叫了一声王妃。
姜煦回头静静的盯着他们。
封子行眼都快要瞪出来了,他身侧一个更有出息的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封子行惊疑不定的看向秦禹。
秦禹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含糊的嘀咕着:“……抱歉,失态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软了一下子。”
刑部的议事厅里点起了灯,一夜春雨,几个人忙碌了整晚,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了水。
下头人端了火盆进来让他们烘衣裳。
热姜汤也备上了。
封子行把今夜的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然后说道:“王爷在今夜赶回来,想必也是听到了口信吧。”
姜煦一直没怎么说话,听封子行这样问,淡淡的嗯了一声。
封子行:“那么,不知王爷是何看法?”
姜煦沉吟了一会儿:“淑太妃身上还有秘密,找个靠谱的仵作来,重新查。听说跟淑太妃一块死的还有两个丫头,尸体埋哪儿了,挖出来,重新查。”
封子行:“王爷是觉得哪里不对?”
姜煦毫不客气道:“我是觉得哪哪都不对。当日你们王妃刚染上疫,身上起了病,没法亲力亲为,此案交代下去,你们就给潦草处置了?”
封子行最先听出了怪罪之意。
秦禹琢磨了一会儿,才觉脸上讪讪:“下官学艺不精,有负王妃的期许。”
姜煦揣了手在袖子里,静了片刻,缓了语气道:“慢慢学吧,皇上和北梁朝廷也都还没长大呢。”
封子行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于是转了话头,问道:“王爷在外行军可还顺利?”
姜煦木着一张脸,只说了两个字:“缺钱。”
封子行:“……”
这气氛是更不对劲儿了,提起钱,这场没一个有钱人,谁敢轻易开口接这话,都怕被姜煦啃一口,倾家荡产也喂不饱军中的嘴。
封子行轻咳了一声,道:“快了,王爷要不再忍个一时片刻,商道上一热闹起来,咱穷日子也快到头了。”
姜煦看了封子行一眼,把他给看出了一身汗,多年相识,封子行总觉得那一眼里深藏着某种不怀好意。
淑太妃的尸体被放回了棺木中。
刑部临时召来的属下也已经冒雨去挖当日一起死的两个丫头的坟。
守门的衙役在这个时候进来,躬身在门外回禀:“王爷,各位大人,不好了,院子里头那两匹马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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