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
姜煦眼尾一挑:“马打架有什么稀罕的?”
衙役咽了一下口水:“王爷, 是您的那匹玉狮子和……和王妃新得的那匹白驹。”
姜煦终于上了心。他的照夜玉狮子跟别的马打起来,断没有输的可能。
但那可是傅蓉微新收的马驹。
姜煦最先想到的,是为何傅蓉微的马还在此?
她人难道并未离开?
既然没有离开, 她人呢?
姜煦一直阴沉的脸色稍缓和了些,道了句失陪,出门给马劝架去了。
两匹成年的骏马较起劲来极其凶狠, 它们互踢的力道万一落在人身上,组能够把人的骨头踏成齑粉。
能看的出, 他的玉狮子占尽了上风, 对方雪白的皮毛上已泅出了多道伤痕, 是因玉狮子常年跟着他跑关外, 所用的铁蹄是军中特制, 边缘刻意磨了铁刺。
姜煦吹了声哨。
玉狮子停下了狂躁发疯的行为, 扫着尾巴, 不情不愿的回到姜煦身边。
另一匹白驹哀鸣了一声。
姜煦示意衙役上前把它牵下去仔细照料,问道:“王妃呢?”
衙役回道:“王妃先前已经离开了, 是骑着王爷你的玉狮子走的,不过没多久,您的爱驹又自己跑回来了,结果在门口碰上了另一匹同类,也不知怎么着,它俩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姜煦能猜到怎么回事, 多半是傅蓉微方才一时大意,临走时没注意辨别, 误以为是自己的马, 仓促间骑走了,到了家才察觉不对, 于是又给放了回来。
玉狮子还算像样,好端端把傅蓉微送回去了,没在她面前发疯,憋着气回来撒。
封子行和秦禹这时候已经都跟了出来。
正好省了姜煦再往回跑一趟,他对封子行道:“夜深了,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议吧,把淑太妃的尸体看好了,别出疏漏。”
封子行应了一声好。
夜里雨停了,铁蹄敲在石砖上,一连串的哒哒声叠在一起无比轻快。
傅蓉微站在屋门口的檐下,看着一轮勾月从云后露出了头,洒下一片朦朦胧胧的月华,反射着地面的一洼洼积水。
姜煦踩着屋檐飘进来,落在了墙头上。
傅蓉微早已梳洗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姜煦就这么轻飘飘的撞进她的视线中,双方都是一愣。傅蓉微先笑了:“怎么回自己家还要翻墙啊?”
姜煦道:“从大门进,免不了要惊动阖家上下,太晚了。”
他们自己的院子正在翻修,傅蓉微现仍与姜夫人一同住在正堂,夜已深,姜夫人早就睡下了,闹出大动静难免要吵得她老人家休息不好。
傅蓉微轻提衣裙,正要下阶到院子里。
姜煦:“别动。”
傅蓉微闻言动作一顿。
姜煦从墙头掠了下来,道:“院子里积了水,别弄脏你的鞋。”
他则踩着一地的积水大步走上来。
傅蓉微推开门示意他进屋说话。
屋里掌了灯,傅蓉微特意先看了看他的脸,那道有碍观瞻的疤痕已经长好了。
傅蓉微没问多余的废话,姜煦在这个关头匆匆赶回,目的不言而喻。她便直言道:“你怎么看?”
姜煦卸了甲,说:“虚实你都已经探出来了,谜底就在淑太妃的尸身上。”
傅蓉微:“可她的尸身上有什么呢?”
她说这话时,声音极轻,像是在问姜煦,更像是在问自己。
姜煦没说话。
傅蓉微撑着榻上的小几,等他沐浴出来。
姜煦头发上滴着水,见她还在思虑,气定神闲道:“既然这一步想不通,就暂且略过,想想再下一步,如果,我说如果啊……你没有发现异常,褚颐明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那么接下来,淑太妃的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
傅蓉微顺着他的意思,想了想,说:“萧磐想把淑太妃迁回馠都葬入妃陵,负责此事的来使早就上路了,萧磐的这个提议,于情于理我们没有拒绝的余地,甚至前些日子我都已经劝服自己答应了。”
姜煦一摊手:“好了,你接着猜吧。”
傅蓉微:“如果不出意外,一切顺利,淑太妃的尸体将会送往馠都,我猜,淑太妃身上藏了东西,是萧磐谋划已久要得到的。褚颐明在华京行动,是为完成萧磐的心愿,向馠都投诚。”
是什么东西?
傅蓉微那么了解萧磐。
以他的狼子野心,华京有什么东西是他非要不可的?
傅蓉微艰涩地说道:“传国玉玺。”
姜煦道:“抢来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萧磐心里永远过不了这道坎,只有拿到传国玉玺,他才能稍得安心。”
傅蓉微侧脸看着他:“去年冬,你离京前,把传国玉玺交给了我,我把他存在书房的暗格中,里面的机关设计精巧,关窍连着我床头的妆镜,一旦遭到毁坏,我的妆镜会立刻破裂。但在我挪出院子之前,机关一直好好的,不曾损坏。离开那座院子时,东西我随身揣着,如今依旧保存妥当,不曾丢失。”
傅蓉微伸手在小几下一敲,摸出了一四四方方的印,扯掉外面裹着的红绸,里面正是传国玉玺。傅蓉微把东西放在桌上,用手一指,道:“阿煦,我想不明白。”
姜煦看着那方承载着血雨腥风的印玺,说:“你经手的东西从不会有错漏,我信你。世上的事不一定非黑即白、非真即假,尤其当人走上高处,敢抬头看他的人少了,自然越发的无所顾忌,萧磐、你、我,在这一点上,何其相似。”
傅蓉微垂眸叹了口气:“我懂了。”
萧磐拿到的玉玺真假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是淑太妃用自己的性命带回去的。
指鹿为马,描黑为白,一贯是上位者常用的手段。
不知不觉中,烛火也要燃尽了,傅蓉微叫人进来换了一盏,灯芯长过了一寸,烛影不稳,傅蓉微持了铜剪,绞去了半寸。
姜煦把玉玺重新裹上,交给傅蓉微收好,道:“萧磐其实不擅玩弄人心,以他的脑子也想不到这一层,曲江章氏果然名不虚传。”
姜夫人夜半惊梦,起床喝了口水,便再难入睡了,主子不能安寝,房中的丫鬟也歇不得,一个小丫头透过窗户朝外瞧了一眼,便站在窗前再也走不开了。
另一个值夜的丫鬟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压着声音道:“你瞧什么呢?”
“嘘,你瞧,少夫人的屋里有人呢?”
“是吗?”
两个丫鬟一起趴在窗前,推开一道缝,只见东阁里的灯烛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映在窗上,一男一女,耳鬓厮磨,交颈亲昵。府上其他人并不知姜煦回来了,两个丫鬟直接吓破了胆,慌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夫人捏着眉心,无奈出声:“嘀咕什么呢,进来说给我听听。”
两个丫头不约而同噤声不敢说话。
姜夫人越发好奇,穿鞋下榻,打算亲自瞧个究竟。
两个丫鬟嗫喏着:“夫人,您身子不好,快歇着吧,别看了。”
姜夫人走到两个丫鬟面前,推开窗,也被东阁窗上的剪影惊住了。姜夫人到底是一家主母,稳得住心,她对那位稍年长一些的丫鬟道:“你去敲门,提醒少夫人注意身体,别熬太晚,该休息了。”
丫鬟一步三回头,很有些胆怯。
姜夫人面上没什么表情,催促道:“怕什么,咱家少夫人待人一向和善,何时难为过你们,还怕她吃了你不成,快去。”
丫鬟蹭着脚步去了。
傅蓉微与姜煦正谈及萧醴的血液,傅蓉微近日已在考虑为他选伴读了。
窗下忽然响了两声,傅蓉微一顿。
丫鬟弱弱的说:“少夫人,我是春萍,夫人见你深夜仍点着灯,让我来劝少夫人早些歇息,免得伤了身体。”
傅蓉微看了一眼身侧的灯烛,哪还有不明白的,她凑上前吹灭了灯,对姜煦道:“你惹出来的麻烦,你解决吧。”
丫鬟还在窗下立着没走,正呆愣间,头顶轩窗一开,姜煦侧身倚在窗旁,低头盯着她:“我们这就歇,让母亲莫担心,明日一早我去请安。”
“少、少……王爷?”丫鬟语无伦次。
姜煦笑了笑,推上窗户。
傅蓉微放下了石榴花帐。
姜煦伸手拨开了一条缝,傅蓉微背对他躺着,一头乌发铺在枕上,姜煦伏在床边,帮她用手拢了,妥帖的搭在肩头。
傅蓉微感受到身后炽热的目光,等着半天,无奈道:“你打算坐到天亮吗?”
姜煦挨着她躺下了。
傅蓉微想起了之前十八娘的推算,试探着问道:“等今年柿子红时,叫你的海东青回来尝尝?”
夫妻俩总有那么一丝感应牵在心上,姜煦道:“等今年柿子红时,我会回家。”
傅蓉微翻了个身,与他并排一起仰面躺着,问:“你有把握?”
姜煦道:“北狄在我的骚扰下,已错过了休养生息的最佳时机,他们今年冬天不会好过,我打算趁他病要他命,死守玉关这么多年,也该轮到我出手了。”
傅蓉微脸上的笑越来越藏不住:“我家王爷破竹之势,天下莫敌。”
姜煦说:“打个江山送给你,欢喜吗?”
傅蓉微很久没说话,轻轻的嗯了一声。
丫鬟回到姜夫人房间,回禀了方才所见。
姜夫人早就在窗后看见了,脸上没什么情绪,道:“我们也歇了吧,还能小睡一个时辰。”
丫鬟伺候姜夫人躺下,疑惑道:“王爷回家了,夫人怎不开心?”
姜夫人说:“吾儿在外征伐还要腾出时间连夜赶回,只能说明华京形势不妙,有什么可高兴的。”
丫鬟自知说错了话,再不敢出声。
姜夫人一声叹息,闭上眼睛。
东阁里,姜煦伸手揽助傅蓉微的肩颈,手指摸到了颈后的一个穴位,不轻不重轻轻一按,傅蓉微便不由自主的睡沉了。
第132章
清晨时分, 姜夫人早早敞开了屋门,穿戴整齐坐于正堂上。
姜煦捧了茶敬给母亲。
姜夫人仔细端详儿子的脸,缓声道:“夜半得知你回来, 躺着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在想我儿瘦没瘦,身上填了新伤没有……现在见你一切安好, 才终于能放下这颗心。”
其实姜煦还真没怎么变,毕竟刚弱冠的年纪, 正值盛年, 纵使一身的伤, 只要没伤及根本, 养好后又是生龙活虎, 至于沉疴, 那是十年后才该考虑的事。
姜夫人问:“仗打了一半往家里跑, 这次回来打算留几天?”
姜煦挨着母亲坐了,说:“战事不吃紧, 多呆几天再走。”
姜夫人便明白了,华京的事有点棘手,道:“你夫人独自撑着华京这烂摊子,日日点灯熬油,我瞧着都心疼,她才多大, 比你还小一岁呢。”
傅蓉微被姜煦做了手脚,仍睡着没醒。
姜煦敲着膝盖, 说:“就快了, 我们各自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傅蓉微晚醒了两个时辰, 昨夜虽然晚睡,但休息得足够,头脑一片清明,不觉得难受。她摸到枕边空了,再一看外面的日头,时辰可不早了。“王爷去哪了?”
迎春端了清水走进来,说:“王爷带着皇上去学骑马了,在后院。”
傅蓉微不太懂:“他们将门子弟都这么小就开始摔打了吗?”
迎春也不懂这个,一脸茫然没法答。
傅蓉微处理了几件府中的琐事,还是忍不住去后院了。
姜宅占地不大,后院也跑不开马,萧醴骑着一匹威风健壮的黑马,姜煦牵着马领在前头。
萧醴是个大胆的,傅蓉微印象中,就没见这孩子喊过怕。他平常也不调皮捣蛋,偶尔攀个树爬个墙,手脚却利索得很。
今早他俩在院前碰上了,姜煦去关照自己的爱驹,萧醴默默跟在后头,姜煦随口提了句教他,这孩子二话不说开开心心就应了。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上。
姜煦的束发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后轻轻晃着,他轻松地说道:“院子里骑马没意思,你好好练,等你能自己驭马了,我带你去塞北漠上追落日。”
萧醴从记事到现在,不是被关在宫里,就是被关在姜宅,姜煦寥寥几字给他画了一幅从未见过的景色,勾得他心驰神往。
萧醴问道:“朕一定会勤加练习的,绝不让先生失望。”
姜煦注意到树荫下的傅蓉微,朝她看了一眼,想起了昨夜她提起的有关伴读的事,便问道:“皇上一个人读书玩耍无聊吗,给你找个玩伴如何?”
萧醴:“玩伴?陪朕玩的吗?”
姜煦道:“一个和你差不多大小的伙伴,陪你读书,陪你练武,陪你长大,吃住都在一起。”
萧醴欣然答应:“好啊。”
傅蓉微见他们相处的还算和谐,没出面打扰,转身悄悄离开了。
路上,前院小厮找了来,说来了几位大人,正在书房候着。
傅蓉微问都有谁。
小厮报了一串名头,封子行,林燕梁,秦禹等人都到了。来这么多人,是为了昨夜发生的事,也是为了昨夜赶回来的人。
傅蓉微让他去后院请姜煦,她则先一步去了书房。
书房里一群大人都在谈昨夜的事。
傅蓉微一进门,众人安静了一瞬。
封子行问:“请王妃安,王爷呢?”
傅蓉微说:“马上到。”
昨天淑太妃的事没商量出结果,今天谁也笑不出来,傅蓉微看着一群苦大仇深的脸,忽然觉得有点憋闷,好在姜煦来的快,他一进门,那张敛了笑的脸几乎要把整个书房都冻住。
傅蓉微反倒是笑了。
众人目前最关注的就是有关淑太妃的变故。
姜煦把昨晚的推断简要说了一遍。
封子行道:“昨夜听说褚颐明家里的灯一夜未熄,他手下的门客也留了一宿,那位盗尸人正在狱中受审,还没开口交代。目前也不知褚颐明下一步打算,王爷是何看法?”
姜煦侧头看向傅蓉微,问道:“王妃觉得呢?”
傅蓉微挑了一下眉。他们私底下从没如此称呼过对方,而今当着满堂的同僚,姜煦这么一叫,令她感觉心里怪怪的,说不出什么感觉,不算差,但也无所适从。傅蓉微扣着茶盏,说:“馠都的使臣马上要到了吧,淑太妃的灵柩可以给他们运走,但也不能事事如他们的意,我要做一件有违人伦的事。”
姜煦:“你想做什么?”
傅蓉微道:“沧州疫最初是从淑太妃院里发现的,让一具沾了疫的遗体葬入先帝的妃陵,多少有些不敬,把淑太妃的尸体焚了吧,萧磐执意要接人回去,就捧一把灰吧,我不信他们能从灰里扒出传国玉玺。”
林燕梁失声:“死者为大,这怎么能行?”
姜煦:“行!”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
其他人都不敢说话,封子行看向林燕梁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无奈,秦禹碰了碰封子行的手肘,封子行八风不动,绝不出一个字。
傅蓉微只看着姜煦,问:“行吗?”
姜煦又答了一遍:“行。”
傅蓉微也不问其他人的意思,当即就决断:“既然如此,今日就办,他们已经起了盗尸的念头,夜长梦多,拖久了恐出变故。王爷出兵在外,印信都收在我手里,昭告天下的旨懿我来写。”她对姜煦道:“你已回京的消息不要传出去,若叫北狄知晓了,恐他们乘虚而入。”
姜煦点头道:“可。”
傅蓉微起身:“既然如此,我现在去写布告,先告知华京百姓。”
淑太妃的灵停在刑部,秦禹回衙门按照吩咐安排了一番,淑太妃的尸身架在了干草堆上,下面还铺了厚厚的一层炭。
布告贴遍了华京城,以摄政王名义写下的旨懿等同于圣旨,即刻传往馠都。
傅蓉微午时到了刑部,姜煦一身便衣跟着,干草上浇了油,一把火扔进去,瞬间起了冲天的火光。裴碧带了所有能调动的镇北军,守住了整条街。尸身化成灰,非得烧满一天一夜不可,傅蓉微守在刑部,寸步不离,直至第二日午时,火势渐灭。
秦禹也跟着熬了一宿,在院子里跟封子行嘀咕:“头痛,咱这是摊上个什么主子,行事真是半点也不着调。”
封子行劝道:“你别不知好歹了,咱们北梁这种境地,你跟一个规行矩步的主子,肯定是没法中兴的。”
秦禹:“你总是有理。”
封子行:“嘘。”
傅蓉微来了。
烧了一天一夜,淑太妃浑身的血肉都已成灰,只剩一副焦枯的骨架尚且有遗存。
火浇灭之后,满院子的烟等了许久才散去,等烧过的地方都凉透了,傅蓉微才一步一步走上前,拿起一根竹杖,拨了一下残存的遗骨,发现了一个四方的小物件。
傅蓉微神色一凛:“阿煦!”
回头院子里却每见姜煦的身影。
封子行上前道:“方才褚颐明造访,王爷去见他了。”
傅蓉微沉吟了片刻,用帕子捡起了那枚印玺,递给封子行,道:“正好,你跑一趟,当着褚阁老的面,把这玩意拿给王爷过目。”
封子行结果这小物件,看了一眼,当即大惊失色:“传国玉玺!王妃,这是……”
傅蓉微:“假的。”
封子行:“王爷昨日提过此事,我自然知道是假的,可这东西是怎么放进淑太妃身体里的啊?”
他这一时半会怎么也想不通。
傅蓉微:“去吧,我们回头再议。”
封子行捧着假印玺去前院了。
且不论姜煦怎么应付褚颐明,秦禹想起了一件事,上前道:“王妃,那夜王爷曾命我们去寻那二位与淑太妃一同死的两位丫鬟的尸体,她们原都已下葬了,在下命人连夜起了棺,带回了她们二人的尸体,北地寒气未散,那二人尸身虽有不同程度腐化,但还算保存完整,现正存于冰窖中。”
傅蓉微:“他在怀疑什么?”
秦禹:“既是要重新验尸,想必是怀疑其死因吧。”
傅蓉微:“先带我去瞧瞧。”
秦禹命人取了一件厚实的衣物,便带她下了冰窖。
傅蓉微走在台阶上时,忽然问道:“那日你们带着仵作去办案的时候,正好我刚染了疫,出不得门,没亲自去看,对了,当日验尸的仵作呢?”
秦禹回道:“那位仵作老家有丧事,已经回老家奔丧了。”
傅蓉微:“他什么时候走的?”
秦禹道:“不久前,正是您病中那时,他办完淑太妃的案子就走了。”
傅蓉微问:“他老家哪里?”
秦禹道:“幽州,不远,也就一日的路程。”
傅蓉微沉声道:“马上派人往他老家走一趟,把人给我带回来……如果还能找到人的话。”
最后一句近乎于叹息。
秦禹没听清:“您说什么?”
傅蓉微:“去办事吧,我这不用你了。”
秦禹只好交代两个刑部的衙役好生看顾,自己回去安排人办事。
傅蓉微到了冰窖,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去查看病床上躺的尸体。
其中一位染了疫,身上的红疹还留有细微的痕迹,淑太妃孤身一人北上华京,她身边伺候的人是姜宅安排的,淑妃觉得丫鬟不懂规矩,闹了好几回,府里的丫鬟受了大委屈,到傅蓉微面前跪着哭诉,露出身上被凌虐的伤,傅蓉微没法,找了人牙子过府,让淑太妃凭自己心意选了两个贴身的。
傅蓉微掀开她们的领口。
两个人都是抹脖子杀死的。
伤口窄窄一道,纤细的脖子几乎断掉了一半。
傅蓉微叹了口气,当初那个仵作怎么说的来着?
淑太妃给两个丫鬟抹了脖子,然后自刎。
傅蓉微见过淑太妃的伤口,可没有她们的这么深。
第133章
姜煦与秦禹是一道下来的。
傅蓉微示意姜煦:“你瞧瞧吧。”
姜煦走到其中一人面前, 对着她的头,伸手就是一推,脖子立刻被掀成两段, 秦禹侧了一下脸,不忍细看。
姜煦查了刀口:“根据伤口的走势和深浅,动手的人是站在他们的身后, 刀尖向下,从下往上割的。”
傅蓉微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道:“刀尖向下……那么动手的人应该高过她们。”
姜煦:“很聪明。”
傅蓉微:“可淑太妃好像并不算高, 她有这两个侍女高吗?”
姜煦说:“差不多吧。”
傅蓉微:“所以两个侍女的死, 不是淑太妃动的手。”
姜煦看向秦禹:“是谁呢?”
秦禹答不出来, 这案子判了淑太妃自刎, 两个侍女的死因扣在淑太妃头上, 完美的结案了。
姜煦:“刑部尚书, 你办的案子真是一点也不潦草。”
秦禹依旧沉默着,但撩起衣襟跪下了。
傅蓉微想明白了。淑太妃肯放过皇上, 是因为一念仁慈。淑太妃害她,是早有预谋,是必须要行的一步棋。因为只有把傅蓉微放倒了,才能阻止她亲自去查现场,让这些漏洞存在并得以派上用场。
傅蓉微问:“淑太妃自刎的刀呢?”
秦禹道:“作为证物存于刑部。”
刑部两个衙役守在入口处,冰窖里没有其他人了, 姜煦发话:“起来吧,你下属在外头, 让他们把刀取来看看。”
刀取回来之前, 傅蓉微眉头紧锁:“姜宅的防卫由裴碧管控,猫狗都钻不进来, 耗子探头也得打死,谁这么大能耐跑到姜宅动手?”
姜煦:“那就只能查自己人了。”
刀取回来,存于一个木匣子里,姜煦拨开锁扣,打开匣子,看了一眼,侧身让给傅蓉微看。
傅蓉微上前一步,道:“在咱们华京城,铁器归官府管制,长逾一尺的刀买卖时必须将买家的名姓住处记录在册,派人拿着刀去挨个铁铺查。”
刑部衙役对华京地方政令知之甚少,于是此事交予了华京知府邱颉。
姜煦拿起刀,走到傅蓉微身后站定,目光落在傅蓉微的侧颈上。
傅蓉微通晓他的意图,道:“想试试吗?”
姜煦在她身后绕了一圈,却什么也没做,又溜达到另一边了。
当年傅蓉微被胁迫上城墙,万念俱灰之下决绝自戕,颈侧这个脆弱的位置,姜煦只是稍微起了个念头,就立即压下了。
似傅蓉微这般敏感的人,周围稍有风吹草动她的心便跟着一起动。眼里容不得沙子,却也不会错过任何细微的感动。
傅蓉微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背影,低头笑了一下,道:“方才,你和褚颐明都谈了什么?”
当啷一声,姜煦隔着好几步远,把刀甩回木匣子里,说:“他啊,真是人老讨人嫌,我这一回来,他就迫不及待赶来给我添堵。”
傅蓉微:“他说什么了?”
姜煦道:“他来揭发陈靖,说他早有不轨之心,暗害皇上,算计王妃,盗取传国玉玺这几件事呢,都是陈靖干的,跟他褚颐明没有一点关系,如今陈靖出走,正是畏罪潜逃。”
“呵呵。”傅蓉微抑制不住的冷笑:“他深思熟虑的了一整夜,就想到这么套说辞。”
姜煦道:“陈靖要惨了。”
褚颐明把所有的罪过往陈靖头上一推,自然是要让他彻底闭嘴才能安心。
傅蓉微道:“陈靖是我放走的,他身边有我们的人盯着。我本以为昨夜我对陈靖的处置是一步废棋,不料还真派上用场了。”
姜煦道:“我们先出去吧,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
凶器的查证需要一段时间,姜煦和傅蓉微先回了姜宅,调取了那日值守的名单,问了一圈,大多数人已经不记得了,寥寥几人还有模糊的印象。
傅蓉微说:“那天我日落时分被淑太妃请过去说话,呆了约莫一个时辰。我离开的时候,淑太妃和她的两个侍女都还安然无恙,你们好好想想,在我离开之后,谁去过淑太妃的院子?”
姜宅就这么几个主子,都没有夜里闹腾的习惯。他们仔细回忆了一番,有个小厮恍然:“我想起来了,那日王妃离开后没多久,还不到院门下钥的时辰,淑太妃说头痛难忍,递牌子请了位太医过府。”
姜煦对裴碧道:“去太医署,把人带来。”
傅蓉微身边短暂的安静下来,周围没旁人。傅蓉微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个秦禹实在不能胜任刑部尚书的位置。”
姜煦道:“他今天神色有异,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主动请辞了。”
傅蓉微道:“他是永昌十五年的进士,及第那年才刚弱冠,在翰林院供职五年,办事沉稳,常常得到先帝的褒奖,他也是寒门出身,馠都城破时,不愿屈服于萧磐,独自北上华京。按理说,他不应该把官当成这样。”
姜煦提议:“让他去户部管钱粮吧,你瞅他面相就不是那种能拿捏住妖鬼蛇神的人。”
傅蓉微瞄他一眼:“你还会看面相呢?给我也看看?”
姜煦歪头:“我看夫人的面相……长命百岁,福泽绵长啊。”
傅蓉微重复了一遍:“长命百岁……真好,那王爷再给我断一卦,将来长命百岁的我,是否会吊影失所依啊?”
傅蓉微眼里的温柔如二两春风,吹得姜煦背后发凉,他没有任何犹豫,说:“不会。”
傅蓉微道:“这话说的我爱听,当赏。”
说着,傅蓉微当真从袖中摸出一个物件,抛进了姜煦的怀里。
是一根熟牛皮的马鞭。
能让女子入眼的物件要格外多几分点缀,这根马鞭里编进了几根金线,绕了一圈熠熠发光的纹路,花里胡哨。
姜煦试了试韧度,倒也不算是绣花枕头,凑合能用,他问:“哪弄到的玩意儿?”
傅蓉微道:“走商人手里买的。”
姜煦道:“过些日子我离开时,带上夫人这片心意,必能一日三捷。”
傅蓉微:“那我就坐等王爷的捷报了。”
华京知府邱颉去查那刀的来处,不出半日便有了结果,他带来了兵器铺的铁匠,和店中记录买卖的册子。
邱颉道:“此刀正是出自这位工匠之手,完成有一个多月了,因品质上乘,价格也不便宜,卖二十两白银。”
二十两银子买一把杀人刀,可不是普通人的手笔。
傅蓉微:“有的忙了,顺着这条线摸清楚。”
邱颉道:“下官已调取了户籍整理的黄册,查明此人的来处,他叫钱阿满,生于华京长于华京,家里是做刻碑生意的,他是家中幼子,今年才十六岁,去年冬太医署建成时,他被选上做了药童。”
傅蓉微道:“去拿人了吗?”
邱颉道:“人已落网,是押往刑部还是姜宅,请王爷王妃的意思。”
傅蓉微打量了他几眼:“办事好利索。”
邱颉道:“分内之事,王妃谬赞。”
他们不爱把自己家里染上肮脏,动身又往刑部赶去。
傅蓉微面色有些忧虑,她怕迟则生变,上一世在这上面吃过大苦头。
姜煦纵马赶上去:“别慌,褚颐明已经被看起来了,就算他想做手脚,也没这个机会,你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已是做到极致了。”
傅蓉微:“但愿如此。”
等他们赶到刑部,邱颉拿住钱阿满正五花大绑被仍在厅堂上,那把杀人的刀端端正正的摆在他面前的地上。
衙役拿掉他捂嘴的东西,傅蓉微还未开始审呢,钱阿满已抖如筛糠,大声招认:“这刀不是我的,是我家大人给我钱让我买的。”
傅蓉微:“你家大人是谁?”
钱阿满招认了一位太医院的院使。
过程顺得令傅蓉微感觉有点不真实,她狐疑的目光看向姜煦。
姜煦道:“别太惊讶,世上不是每个人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我们无人可用,褚颐明也不见得能笼络住人才,更何况,真正的聪明人才不会给他当刽子手呢。”
傅蓉微:“是我想多了?”
姜煦道:“先理一遍来龙去脉,顺其自然。”
贪财,怕死,爱权之人,最容易成为摇摆不定的墙头草,那些人要办拿不上台面的事,也最喜欢用这种的人,几两钱财,几句恐吓,就能拿捏得死死的。
事后避避风头,等时机合适时,找个理由给人头上安一个暴毙的死法,秘密也随着他们一起埋进地底下了,再见不得天日。
那些踩着血肉登上高位的人,怎会在意蝼蚁的死活。
邱颉拿回了太医院院使,裴碧同时拿来了太医署的记录,姜家的小厮跟着来认人。
傅蓉微听了供词和指认,又看了当天太医外出看诊的记录,真是这个人在日落后,前去给淑太妃诊了一回脉。
傅蓉微看着低头跪伏在地上的院使,嘲讽道:“院使大人,看你面色红润,倒是不曾为这件亏心事觉得良心难过。”
院使不敢抬头,回道:“刚开始是有的,但褚阁老保证此事天衣无缝,事后也无人追究,我便渐渐心安了。”
傅蓉微:“心安?背着人命你也能心安?”
院使忽然笑了,嗓子里发出嗬嗬的颤声:“一屋子的金银财宝,万两黄金,开心都顾不上,哪里还有余暇心疼别人的死活……天底下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一个人命买卖就能换万贯家财,谁能不心动?”
姜煦掏出傅蓉微刚赠的马鞭,破空一记,抽在了他的嘴上。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院使嘴上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横贯到脸颊两侧,像是开了道狰狞的口子。
衙役们都被惊得退后几步。
姜煦一颔首,道:“帮他管管这张嘴,继续审。”
第134章
在场有些人忽然觉得, 姜煦在外带兵打仗不回京也挺好的,喜怒无常的行事作风偏配一张清隽无害的脸,这样的人, 伺候得再仔细,都难免心里打鼓,没法踏实。
这夫妻俩的手段, 还说不清谁比谁更狠呢。
傅蓉微虽行事果决,但好在情绪平和, 不似这位活阎王, 喜怒无常地动手, 招呼也不打一声便骤然发难, 且出手必是血肉淋漓。
他们为人臣子, 最不爱伺候的就是这种主子, 怕掉脑袋。
两厢一对比, 傅蓉微竟显得亲和多了。
太医院院使在地上滚过了几圈,捧着双颊, 已是没法正常说话了。
傅蓉微欲言又止,这还怎么审?
好在她思路没乱,叹了口气,继续问道:“两个丫鬟命丧你手,那么淑太妃呢,她究竟是自杀还是你杀?给你银钱收买你的人又是谁?”
院使一句话也说不出。
姜煦用鞭梢挑起他的下巴, 道:“不妨竖着再来一道,反正你也不要脸, 裂成四瓣一定好看。”
院使还有两只手完好, 他挥着双手在地上爬,意图去抓傅蓉微的裙角。
傅蓉微被人扶着退后一步。
姜煦指着他的手:“剁了。”
邱颉急忙开口:“王妃, 他双手能写,似是愿意招认。”
傅蓉微一手搭上姜煦的臂弯,示意他别闹了:“先让他招。”
姜煦:“给他纸笔。”
院使拿了纸笔,歪歪斜斜的写下了一纸供词。他洋洋洒洒写下了足有几页纸,傅蓉微快等得不耐烦了,他才终于搁下笔。
供词完整,从头说起,都是褚颐明的谋划。
褚颐明早几个月前便通过人牙子,在淑太妃身边安插了眼线,也就是那两个丫鬟其中之一。褚颐明最初的承诺是,淑太妃帮他办成事,他保淑太妃平安被接回馠都再享尊荣。
淑太妃早就在华京呆腻了,与褚颐明一拍而合。
他们达成约定后,前来与淑太妃会面的是陈靖,褚颐明老狐狸不会亲自出面,让旁人捏住把柄。
那一夜,太医院院使收到淑太妃的传唤,按照之前约定的计划,带了一枚仿冒的传国玉玺,让淑太妃生吞进腹中。
其实褚颐明从一开始就是诓骗淑太妃的,他不能让淑太妃带着真相活着回去。于是,他令院使在办成事后,结果了淑太妃。但谁也不曾料到,淑太妃万念俱灰,自己了无生志,交代了几句遗言,自行动手抹了脖子。
而两个丫鬟知晓内情,须得灭口。院使便用淑太妃的刀,将两个丫鬟杀死在当场。
次日清晨,傅蓉微身上的疫发病了,她得知了淑太妃的死,却没法亲自到场,想到前日与淑太妃夜谈时的反常,淑太妃的自尽早有先兆,所以傅蓉微没有怀疑。
褚颐明在官场浸染半辈子,看人准得很,刑部秦禹不擅断案,他买通了仵作,顺利瞒天过海。
傅蓉微收好了供词,低头问:“那位仵作早已借口奔丧回老家了,我猜他多半没命活,陈靖也成了弃子,可你为什么还活着?”
院使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姜煦替他说:“褚颐明总要留几个人给他做事的,华京人才稀缺,他也没阔到那地步,用一个杀一个。”
傅蓉微对邱颉道:“你带人上他家里查抄的那些银钱,再拨些人马,盯住褚颐明,等查明他府上银钱来路,人证物证俱在,就拿人吧。”
姜煦靠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去盯褚颐明。”
他一走,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
封子行靠得最近,压着嗓子在傅蓉微耳边道:“王爷这些年偏居北关,脾性烈了不少哈。”
傅蓉微抚着袖子,反问道:“是吗?”
封子行闭上嘴不说话了。
姜煦去盯人是光明正大进府盯的。
褚府的管家迎他到花厅喝茶,褚颐明却迟迟没露面,管家支吾着解释了几句,姜煦也不逼问老仆人,就在花厅拿茶水喂花。把褚颐明重金请回来的所有名贵花草都浇了一个遍,邱颉总算来消息了。
姜煦径直在褚府里冲撞,却四处捉不到人,根据仆从的招认,褚颐明中午去刑部走了一趟,回家就钻进了书房,不曾出门。
邱颉带兵守住了书房。
姜煦在房间里敲敲打打,道:“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这人亏心事做多了,建宅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家里挖密道。”
他敲敲打打选中了一面墙,转头对邱颉道:“直接砸。”
褚颐明当真不愧老奸巨猾的名头,他书房里的密道纵贯了一整条街,出口开在一条河流的水下。
姜煦拍了拍邱颉的肩,说:“下令全城搜捕,十二个时辰内拿人,能做到吧。”
邱颉拱手称是。
傅蓉微就坐镇刑部等结果,派去寻仵作的人快马加鞭赶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不出傅蓉微所料,仵作家中并无丧事,他家中人也未见仵作归家。仵作已失踪一月有余了。
褚颐明于次日午时落网,他躲在了一间私塾的厨房里。
不足十二个时辰,邱颉便回刑部复命。
而与此同时,陈靖的马车冲回了华京,他本人几乎是爬到了王府门口,高呼救命。
镇北军派去跟随陈靖的属下拿回了两个杀手,是在路上企图对陈靖灭口的人。
当日,傅蓉微送陈靖出京,乱了褚颐明的方寸,他将手下最得力之派出去追杀陈靖,以至于华京城中最后生变时,他身边已无人可用了。
马厩里两匹白马打起来掀了食槽,草料弄得遍地都是。
姜煦把自己的玉狮子牵走,道:“不是让你们好好相处,怎么又打起来了。”
喂马的少年道:“主子,不怪咱家玉狮子,是那匹马臭不要脸硬要去贴王妃的小红马。”
他的玉狮子和那匹小红马几年前就配上了,纵然多年聚少离多,但感情一向不错,玉狮子每次从关外回来,都要赖在马厩里陪着小红马厮磨,他的狮子白性子烈得降不住,哪能忍气吞声受这种侮辱,这次打的比上次都要更狠。
狮子白不屑的从鼻孔里出气。
姜煦心里也郁闷,在外面奔忙就算了,回家还得给马劝和。他一手牵着玉狮子,一手牵了小红马,找到了正在赏春荫的傅蓉微。
傅蓉微:“怎么了呢?”
姜煦松了手,让小红马走向自己的主人,说:“春光正好,我们出去逛逛吧。”
傅蓉微拍了拍她的小红马,道:“事儿还没完呢,褚颐明打算怎么处置?”
姜煦故意对公事避而不谈:“听说佛落顶校场建得甚好,你带我去瞧瞧吧。”
傅蓉微牵了马缰,无奈道:“行。”
他们不顾华京城现在正乱糟糟的一堆杂事,一前一后纵马出城奔向了佛落顶。
果然是春光正好,北地迟迟而来的春色,正好给山上染了一层青翠。
山道狭窄,姜煦的玉狮子在前,一步一回头,慢吞吞的走着,傅蓉微的小红马自有一番矜持,不慌不忙的跟着。
校场建在半山腰。
他们一进山,镇北军沿路的暗哨就已经发现了,一路将消息传回了校场中,驻扎于此的镇北军出营一里相迎。
姜煦进了军中,立即被镇北军层层簇拥了起来,傅蓉微刻意落后几步,远远瞧着那一团热闹,蹲下身在路边薅了一把不知名的红色小野花。
小红马陪在傅蓉微身边不离不弃,玉狮子得了自由,颠颠的跑了过来。
傅蓉微带着两匹马,越过了校场,最后停在了两座孤峰之间。
不多时,正在戏耍的玉狮子忽然扬蹄,蹭了一下小红马,转身向着来路奔去。
傅蓉微知道怎么回事,片刻后,姜煦纵马追来。傅蓉微的衣裙在山风下猎猎作响,姜煦在不远处一顿,朝她伸出手:“你站的太险了,下来。”
傅蓉微伸手让他握紧,离开了山风最盛的地方。
姜煦道:“这山上长点花花草草,比当时光秃秃一片时好看多了。”
傅蓉微目光被云雾所扰,看着对面嶙峋的封顶,说:“那里还没绿呢。”
姜煦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打量了一番,道:“虽然没绿,却有一点蓝。”
傅蓉微茫然问道:“什么蓝?”
她看穿了雾气也看不清所谓的颜色。
姜煦道:“水甘兰,你听说过吗,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花。”
傅蓉微:“第一次听说,也从未见过。”
姜煦道:“那你等我。”
傅蓉微一听这话,立刻去拉他的袖子,但还是晚了一步,姜煦的身形如游鹤一般,向后疾退了数十尺,飘然落在了那一条摇摇欲坠的索道上。
傅蓉微被惊到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出声喊叫扰他的心。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姜煦转身远去,走进了那片散不开的山岚薄雾中,身影逐渐模糊。
傅蓉微独自站在原地,想起了当年梦中所见的姜煦,一个病骨支离、日薄西山的将军,上一世的十六年,耗尽的不仅是他的命,也是心上吊着的一口气。那时候的他怕是没这份独步横渡悬崖的鲜活风流。
索道一声当啷响,姜煦从云雾中现身,飞落在她的面前,两指间拈了一朵蓝盈盈的花。
还真有。
傅蓉微:“水甘兰?”
姜煦:“它在悬崖上生根发芽不容易,可惜被我折了。”
水甘兰的颜色蓝得妖冶,寻常少见。傅蓉微道:“摘都摘了,就别说这些了,此花带回去水培可能养得活?”
姜煦摇头:“养不活。”
傅蓉微也忍不住道了句可惜。
姜煦把花送到她手里,看着她低头赏花的静好模样,说:“当年你站在城楼上,令我莫名想起了宫里盛开的牡丹,你生根在馠都,盛放在皇城,也只有那里的水土能滋养你。当时我就在想,若是硬摘下你,你跟我回华京,会养得活吗……”他低头短促一笑,道:“可事实没有答案,你都没给我尝试的机会。”
第135章
傅蓉微手里捏着这朵水甘兰, 说道:“不要总觉得上一世可惜,我们今世的缘分,皆来自于前世的抱憾。当我第一次做出与曾经截然相反的决定时, 我就已经亲手杀死了曾经的自己。华京的水土很好,我在这里如鱼得水。”
姜煦迎着山风笑了笑:“于你而言是死过一回,于我而言是重见天日。”
傅蓉微道:“你这次回来, 在他们面前刻意做那一番狠厉模样是为何呢?”
姜煦道:“摄政王若是宽厚了,让皇上将来如何自处?”
以后皇上长大了, 翅膀硬了, 摄政王必要还政于朝, 否则日月同天, 天下要乱, 摄政王太贤惠, 皇上可就不妙了。
提起萧醴, 傅蓉微道:“那小子有几分早慧,也不知将来能长成个什么样子?”
姜煦道:“他最好别长成混世魔王, 否则他惨了。”
傅蓉微把水甘兰插进悬崖间的石缝里,道:“霜艳曾隐晦的问过我,将来天下定后,该如何功成身退。我说,那太远了,眼下的路都寸步难行, 我没有心思去想那么久远以后的事,也猜不到未来的种种变故。”
姜煦忽然问道:“天下之大, 你还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傅蓉微了然:“你既这么问, 我就明白了,你给我们准备的归宿的是山高水远。”
姜煦难得一愣, 接着哭笑不得:“跟你说话可真危险,你还试探我心思呢。”
傅蓉微眨眼,道:“对不起啊,习惯了,不好改。”
姜煦观她狡黠的神情,确认这句“对不起”只是个客套,根本没有半分真心道歉的意思。他道:“可我这个人嘴巴笨,试探不出你的心思,不知道你想什么、要什么。”
傅蓉微道:“你嘴巴不笨,是我太难琢磨……有些时候,我都一片茫然,弄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何况旁人呢。”
傅蓉微算计人心有一套,猜别人一清二楚,偏看不清自己,一会这样一个念头,一会那样一个念头,她像乘着一只小舟飘在雾蒙蒙的江面上,只能看清眼前方寸之地的样子,再远了,就看不清了。
姜煦替她抹过被山风吹乱的头发,道:“想不想得长远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要走得长远。有点冷,我们回吧。”
华京城里的琐碎处理起来,很是劳心伤神,但傅蓉微做起来游刃有余,并不觉得烦,她本性就很擅长摆弄这些东西。
姜煦像个镇宅之宝似的,在家里闷了好几天,不怎么露面,只在处斩褚颐明的那天,去了趟刑部压阵。
傅蓉微不爱学前朝那一套当街处刑,弄得整个街面都血淋淋的,再把百姓给吓着。
刑台就在刑部,关起门来,手起刀落,尸首一敛,立即就将血污清洗干净,外面的百姓窥不见一丝一毫。
褚颐明的家眷抹着泪前来收了尸。
秦禹在事情了结时,果然主动请辞。
傅蓉微放下手里的卷宗,说:“你不擅刑狱,却偏被我放在刑部尚书的位置,此事是我的疏漏,秦大人切莫消沉,如今户部尚书还没定,下面的人也不堪重用,钱粮算得一塌糊涂,长此以往不是办法,秦大人可愿意分忧?”
秦禹沉默了一瞬,应下了,道:“多谢王妃体恤。”
至于刑部尚书的位置,傅蓉微已有了人选,邱颉守了华京城这么多年,剑锋也磨利了,锋芒隐隐,是时候动一动了。
傅蓉微安排好了官员的调动,惊觉姜煦已在身边留了近半月之久,夏天都快要到了。
北地的春来的晚,走得早,好似一个恍惚的功夫,树木又深了几分。
傅蓉微疾步走回屋里,推开门,对着窗下正静心看书的姜煦道:“你怎么还不走?”
姜煦抬头看她:“啊?我该走了吗?”
傅蓉微问:“你留到现在,莫不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又叫你猜着了。”姜煦扔下书,伸手去摸桌上的糖果子吃,道:“我在等馠都来使。”
他说的是馠都派来准备迎淑太妃灵柩的使臣。按理说那家伙早该到了,却不知憋着什么心思,磨磨蹭蹭到现在还在路上。
傅蓉微道:“那一把火烧得实在干净,我把剩下的人骨捡回了棺材,并一把燃烬的灰,已经恭候多时了……对了,此事没多棘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姜煦道:“你还不知来的使臣是谁吧?”
傅蓉微当真不知,于是便问:“是谁?”
姜煦说:“平阳侯。”
她亲爹。
傅蓉微一阵恍惚,有日子没听说过这人了。
姜煦有意提醒她:“他的身份不仅是你爹,还是咱们皇上的外公呢。”
傅蓉微深思到这一层,了解到了棘手之处,难怪姜煦不肯走。傅蓉微也愁:“他若是安分,只为了接淑太妃,倒也罢了,就是不知他还藏了什么主意?”
姜煦轻嗤:“既然来的人是他,他就不可能安分。他毕竟是你亲爹,世间孝道压得人抬不起头,他于你而言,是道劈不开的枷锁,从出生起就套在了身上,处处掣制,所以我不放心。”
傅蓉微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了,关上门窗,与姜煦聊起来:“你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姜煦说不知。
平阳侯死的早,好像那时傅蓉微还未封后,但已是盛宠在身的贵妃了。后来的十六年里,姜煦没有花大心力去查一个死人,潦草摸了几条断掉的线索后,便没往深了挖,只隐约记得那平阳侯胆子不小,敢有混淆皇嗣的念头,并还认真谋划了一阵。
傅蓉微道:“平阳侯这个人,多年来想要儿子想疯了,脑子有点不正常,不能以常人度之。”
“我晓得。”姜煦道:“所以我做了点手脚,尽力了,还是没拦住。”
傅蓉微皱眉:“什么?”
姜煦道出事情,原来半个多月前,姜煦派人去路上给平阳侯使了点绊子,让他不慎惊马,在路上摔了一跤,弄断了条腿。
平阳侯不得不停在路上,姜煦本以为这样就把他赶回去,不料他休养了半月余,竟然拖着一条断腿也要来。
姜煦一摊手:“离谱吗?”
傅蓉微一阵无言。
平阳侯越是如此,越证明他此行不简单。
傅蓉微推测道:“我那父亲很是金贵自己,想必不是他自愿的,是萧磐执意要他来。有什么事,是非平阳侯不可的呢?”
姜煦道:“自然是对付你啊……我还打听到,萧磐虽然不准他回都,但为表安抚,允许他将侍妾接到身边随身伺候。”
平阳侯还是带着妾来的。
傅蓉微目光一沉:“他想羞辱我。”
他们是为提醒傅蓉微,她是庶出的姑娘,是妾生的女儿。
姜煦长在父母恩爱举案齐眉的家里,对什么嫡庶,什么妻妾,没有那么敏锐的直觉,经傅蓉微一提,才明白,原来是这个用意。
真是狠毒。
傅蓉微问:“你的人盯着呢?他什么时候到?”
姜煦道:“快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早。”
傅蓉微轻声道:“到了华京的地盘上就不好下手了,也罢……”
平阳侯的车马在傍晚时分入了京,礼部的人安排他到驿站下榻,平阳侯扶着断腿,在驿站门口不肯下车,笑着同礼部的官员打太极:“贤弟也许不知,摄政王妃乃是我傅家的女儿,自家人何必拘泥于俗礼,我们父女一别多年,毕竟血脉相连,望贤弟体恤,请与王妃通传一声。”
负责接引的礼部员外郎是个耿直的性子,当即硬邦邦的问道:“那请问侯爷此行是为公事还是私事呢?”
平阳侯脸色一僵。
礼部员外郎道:“公即是公,私即是私,公私分明,先公后私,我等依公事礼待侯爷,侯爷若想要先叙私交,恐怕不太合适。”
这位员外郎可是姜煦千挑万选亲自点出来,专门对付平阳侯的。
小员外郎果然不负重托,几句话把平阳侯顶得气儿不顺,心里暗骂这哪来的棒槌。
平阳侯没办法,在驿站门前下了车,随身的下人用轿辇将他台上了房间。
礼部员外郎盯着他的断腿,诚恳的赞道:“侯爷尽心竭诚,我等敬佩。”
平阳侯皮笑肉不笑,心里早就骂了个痛快,谁愿意千里跋涉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受苦,谁愿意面对傅蓉微那个克父克母的瘟神。
可此事由不得他。
平阳侯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个画筒,对那位员外郎道:“我有一物,想请贤弟代为转交给王妃,这总可以吧。”
转交物件倒是可以。
礼部员外郎接了那只画筒,从驿站告辞后,径直去了趟姜宅,将画筒呈上。
姜煦一见这玩意儿莫名觉得晦气。
傅蓉微打开画筒,取出了里面封存的画卷,在院子的石桌上徐徐铺开。
她猜到这东西一定是萧磐送来的。
当她看清画上的内容后,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脑子里空白了许久。
姜煦察觉不对,上前看:“什么东西?”
画上的人物情景不堪入目,只一眼,就激起了他的火气——“什么东西!”
傅蓉微按住了姜煦的手,缓缓吐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涩声道:“尝后图,这是尝后图。”
知姜煦不通晓书画,傅蓉微简短的解释:“当年南宋灭金,一朝雪耻,活捉了金后,于军前奸辱,相传民间有人作了一副图流传于后世,我以为是那些闲人乱传的笑话,但没想到真有此画。”
前世,萧磐攻破皇城,擒了她后,便用此说辞羞辱过她。
傅蓉微单手一弹,将画卷到底,道:“但是今世‘后’这一字与我无关了,他用意何在?”
第136章
傅蓉微自然不会认领这个“后”字。
萧磐的意图其实也很明显。
世人皆知, 他攻破了馠都的皇城,赶走了继位的幼帝,逼死了先帝的发妻, 甚至强占了皇妃。
当然,萧磐的史官不会将这些事写得过于实在,但是傅蓉微这边的史观, 就是这么一字一句记录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后世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就要看他们之间是谁赢到最后了。
傅蓉微把自己的前世今生剥离开, 捏着眉心, 说:“别忘了, 咱北梁名义上的太后, 现正在萧磐的后宫里呢。”
“你的意思是这是冲皇上来的?”姜煦难以信服:“皇上才多大, 他怎么用得上?”
傅蓉微此时已想通了关键, 叹道:“萧磐这次是要在孝字上下文章啊,我与平阳侯之间的父女孝道, 皇上与蓉珠之间的母子孝道,留神吧,这才是个开始,一定还有后招等着。”
次日,到了该会见使臣的时候,傅蓉微一反常态, 做起了安分守己不干政务后宅夫人,连面都没露, 一切都交由封子行做主。
前段日子, 北梁火焚淑太妃尸身一事已传遍天下。
平阳侯起了棺椁瞧了一眼里面的惨状,闭上眼不忍再看, 平阳侯道:“此离经叛道之举可不像是封大人能做出来的,还望封大人告知,到底是谁的章程,好让在下回都复命。”
封子行道:“吾主年幼,一切军政皆握于摄政王之手,我等为人臣子,不敢擅作主张,当然是有摄政王的印信,才敢遵旨行事。”
平阳侯面露怀疑:“摄政王的印信,可本侯却听说摄政王出兵在外,已经久不归京了,而贵国的一切军政大权,则有摄政王妃代为决断。想必这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吧!”
封子行想起昨天深夜,姜煦打马上门,翻墙而进,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一对耳提面命的嘱托。
他心里叹气,认命地压低了声音,道:“侯爷体谅,其中内情不方便与外人道。”
平阳侯眯眼:“外人?”
封子行笑了:“以侯爷的身份,说是外人也不合适。我们王妃那是个温柔贤淑的好性子,平日就是呆在内宅照顾皇上,抛头露面的事她不肯沾手的。”
平阳侯显得十分费解,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温柔贤淑?”他哈哈一笑,道:“封大人您还真是不了解,我们傅家三个女儿,没有一个是跟这四个字沾边的,尤其我这位三女儿,当年可是差点让她一步登天。”
封子行出身馠都,当年傅蓉微差点成为先帝皇妃这件事他有所耳闻,虽不知后来为何美事未成,但傅蓉微的姻缘不曾因此受到影响,也属本事。
封子行摆手:“那在下就不得而知了,淑太妃的灵柩我等已尽数移交,祝侯爷回程一路顺风。”
平阳侯却道:“不急,还有一事。”
果然是猜着了,封子行搭着双手,皮笑肉不笑:“侯爷请讲。”
平阳侯道:“此事是私事,无关两朝来使,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想见一见远嫁多年的女儿。”
封子行点头道:“当然,想必侯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姜宅坐落何处吧,我替侯爷引路。”
华京城年前翻新了一次,在新修的街上多征了好几座衙门,姜家人念旧,宅子仍在旧街,确实不好找。
封子行带着平阳侯到了姜宅门口,也不必府卫通报,径直进了门。
兼任工部尚书的平阳侯沿着长廊,边走边赏景,忽然道:“摄政王倒是清廉。”
封子行道:“比不得馠都的底蕴,华京百废待兴,民穷财匮啊。”
说话间,他们到了书房。
封子行刚在门前站定,屋门便从里面打开。
门后不见有人,封子行对平阳侯做了个请的手势。
平阳侯撑着拐杖,缓缓踏进书房,封子行守在外面,贴心地掩上了门。
平阳侯一瘸一拐的走进了书房身处,一张桌案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最打眼的不是人,而是此人面前一张巨幅舆图。
平阳侯拄着拐杖站定:“我大梁的舆图。”
“是我大梁的舆图。”姜煦转身,手里把玩着一只精致的石英透镜,道:“此舆图作于永昌七年春,先帝把它赐给了我,让我带来北关。”
平阳侯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一阵恍惚后,笑道:“先帝在时,天下谁人不知少将军圣宠啊。”
姜煦道:“先帝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见不得这舆图四分五裂,于是便日日挂在书房里盯着。”
说着,姜煦手里沾了一点染红的铅粉,顺着佛落顶的山脉划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线。
佛落顶以南如今是萧磐的地盘。
以佛落顶为界,以北除了一座华京城,便是重重叠叠的山脉,和一片空茫茫的草原和大漠。
玉关以北是北狄。
姜煦指着那一片广袤的所在,说:“侯爷你瞧啊,北狄这么大的地方,竟经抵得上一半的大梁呢。”
平阳侯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蛮夷之地。”
姜煦道:“教化子民,功德无量。”
平阳侯咦了一声,道:“听闻摄政王年前便出兵北狄,不曾听闻大捷的消息,怎的这个时候出现在华京啊?”
姜煦:“淑太妃薨逝可不是小事,更可况馠都来使,我岂能不在。”
平阳侯道:“贤婿见外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姜煦一挑眉,道:“侯爷现在说这种话为时过早了,等来日我们馠都再聚时,一家人再叙旧也不迟。”
平阳侯碰了一鼻子灰,眉角抽搐了几下。
姜煦拿起面前的话筒,递给平阳侯,道:“此画的内容实在不堪入目,本王一介武夫也不是什么文人墨客,体味不到其中深意,也不想让这东西污了我家夫人的眼,请侯爷收回去吧。”
平阳侯没接,道:“王爷不懂不要紧,蓉微她自小爱调弄文墨,此画她若见了,一定懂得其中深意。”
姜煦道:“不必,我说不用见就不用见。”
想起封子行先前说的话,平阳侯终于有几分信了。
姜煦的手擎在半空中,见平阳侯迟迟不肯接画,于是手腕一转,竟径直把画扔进了一旁正燃烧的火盆中。
火舌霎那间卷起了一尺高。
平阳侯一惊,终于怒了:“姜家的礼教,本侯真实见识了。”
姜煦情绪依旧平稳,道:“与礼教无关,平阳侯,你身为萧磐的使臣,本王只是想让你清醒一下,你我之间是敌非友。”
人被三番五次的挑衅激怒,难免口不择言。
平阳侯只觉得一时气血上涌,再开口时已有点克制不住理智了,道:“你我的主子同为萧氏皇族,打断骨头连着筋,有血脉牵绊的,不仅仅只有我傅家父女。”
姜煦“嗯”了一声,油盐不进:“还有萧氏皇族嘛,本王晓得了。”
平阳侯本该很潇洒的甩袖离去,但受断腿所害,转身的姿势狼狈至极,走的快了更像一只踉跄的撇脚虾。
待人走远,多宝阁后面,一只素手拨开了帷幔,先露出半张深沉的面容,再是一身华贵的玄裳,傅蓉微走了出来,道:“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说的应该不是这对已经翻脸的叔侄吧。”
姜煦道:“把皇上的生母留在馠都,让萧磐捏在手里,的确是后患无穷。”
傅蓉微皱眉:“萧磐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
姜煦分析道:“皇上的生母在馠都,一定是有用处的,或病,或死,他都能用一个孝字,逼得萧醴回都。”
傅蓉微道:“这招确实狠,但它的用处不在于当下。”
姜煦:“愿闻其详。”
傅蓉微望着他,淡淡一笑:“咱们皇上才几岁啊,还没到能做主的时候呢,你以摄政王的身份和权柄强扣住皇上不许他涉险,就像方才那样,谁也没辙。如果我是萧磐,要想谋划得万无一失,一定会等到萧醴成年,或者掌政之时。”
——“等到没有人站在他面前挡风遮雨,承受骂名时。等到他羽翼渐丰,开始振翅与枷锁抗衡的时候。更狠毒一些,等到你们开始生出嫌隙时,说不定还能一箭双雕。”
姜煦道:“想法很好,但恐怕他等不到那个时候。”
姜煦不会再空耗十六年的光阴与萧磐拉锯。
因为那个乱臣贼子他不配。
傅蓉微带着一脑袋乱糟糟的想法,理顺了一整个下晌,也没能找到头绪,于是晚上入睡时也不见安稳。
姜煦靠在床榻边伸手抚过她的颈侧,出了房门爬到了屋檐上独坐。
傅蓉微毫无所觉,意识昏沉中又入了一场乱七八糟的梦。
梦境由浅入深,傅蓉微在云烟弥散悬崖上一脚踏错,不慎坠了下去。
这不算事噩梦。
傅蓉微曾无数子在梦中失足踏空,刚开始时还会惊醒,后来,渐渐习惯了那种下坠的感觉,不再惊慌失措,甚至还有余兴细细品味。
等到终于停止下坠时,身边的迷雾散开,瞬间化做一片鸟语花香的春景。
傅蓉微打量着熟悉的景致和屋舍,认出来了——平阳侯府。
梅花亭下不远就是云兰苑,傅蓉微梦中凭借着记忆,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随着眼前的景色变幻,云兰苑里一片荒芜,正堂中花吟婉的灵位阴沉沉的立在那里。
傅蓉微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七年了,姨娘仍旧不肯入女儿的梦。”
她点燃了三炷香,插在了香炉中,袅袅青烟盘桓在半空中迟迟不散,越聚越多,莫名的形成了张狂的云雾。
而傅蓉微在这一刻,终于看见了花吟婉的影子。
伶仃单薄的身子穿着白纱的裙裳,高高在上却又慈眉善目的看着她。
傅蓉微轻轻的喊了一声:“姨娘。”
唯恐惊到她。
花吟婉探出一只手触碰傅蓉微的脸庞,起初那力道狠温柔,渐渐的,那手挪到了傅蓉微的喉颈上,那么脆弱的地方,傅蓉微仰着头看着她,忽觉刚猛的力道钳住了她的咽喉,令她无力挣脱,拖入了窒息中。
花吟婉一只手绞紧了她的咽喉,眉目间却还是印象中的温婉。
傅蓉微双目染上了红:“姨娘!”
花吟婉缓缓转头,看向了一侧。
神使鬼差的,傅蓉微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明纸糊的窗纱上,印着两道影子。
一个人在掐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渐渐停止了挣扎,垂下了手,失去了生息。
“微微!”
姜煦一声厉喝,刺破了迷雾。
傅蓉微从梦境中抽离,翻身坐起,脊背上冷汗淋漓。
第137章
第137章
傅蓉微喘息着, 看清了面前的人,缓缓软下身子,靠在了姜煦的怀中。
姜煦身上有酒气, 果酿的甘甜恰到好处的让傅蓉微感觉到松缓。
傅蓉微搭住了他的手臂。
姜煦蹭了蹭她的耳畔:“清醒了?”
傅蓉微眨掉了眼中的迷蒙水汽,说:“……我梦见姨娘了,我终于梦见她了。”
姜煦:“噩梦?”
傅蓉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喃喃道:“怎么会是噩梦呢,姨娘好不容易来见我一回。”
她实在参不透这个梦的深意, 没头没尾的。
姜煦:“别想了。”
傅蓉微这才发现冷汗已透了一身, 她的手往下滑, 摸到姜煦腰间的青瓷酒壶, 她拽下来嗅了嗅:“樱桃酿?这莫不是……”
姜煦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没吭声。
傅蓉微:“我去年夏天埋的酒?”
去年夏天樱桃好季节, 傅蓉微得了本风雅古籍, 闲来无事照着书上的法子,弄了几坛樱桃酿, 埋在柿子树下。书上说,酒至少要藏一年,才能成为佳酿,如今距离一年之期,尚差几个月。
怎么就让他摸到并挖出来了?
傅蓉微一脸惊疑。
姜煦目光游离往别处瞥。
傅蓉微握着青瓷小酒壶,身上没什么力气, 推了他一把,没推得动, 问道:“你怎么发现的?你什么时候挖出来的?”
姜煦老实招认:“咱那座小院正翻新呢, 柿子树根也被刨伤了,下面埋的酒自然也藏不住了。”
傅蓉微尝了一口, 细细品着,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反正并不可口,涩到了舌根,又泛着软烂的甜。傅蓉微喝了一口就不想再尝,也不知是时候不到,还是她做的时候哪一步出了差错。
酒壶已经空了大半,傅蓉微也不晓得他是怎么咽下去的。
姜煦趁机抽走了他的小壶,说:“还睡得着吗,今天月色不错,不如我带你去赏景。”
傅蓉微从梦中那种濒死的恐惧中抽离,披了件荔红的袍子,由着姜煦将她带到了屋顶。傅蓉微抬头一看圆月的位置,道:“子时。”
她要多少个夜里在姜宅独自观月,才能一看月亮的位置,就能准确的说出时辰。
姜煦独品着那口感奇特的樱桃酿。
傅蓉微奇道:“你不觉得难喝吗?”
姜煦动作稍一顿,手搭在膝上,摩挲着青瓷上精细的纹路,懒散道:“虽不算好喝,但也不难喝,扔了多可惜,给我带走解馋吧。”说着,他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壶里一滴不剩。
傅蓉微心安了下来,忍不住回顾刚才那个梦。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傅蓉微自己也不明白她白天到底思量了什么,才惹了这么一场莫名其妙的梦。
她不是个轻易会被梦魇住的人。
那两个挣扎的人影到底是什么意思?
花吟婉是想告诉她什么?
姜煦上下抛着酒壶,道:“对了,上次说到你爹是怎么死的来着?”
傅蓉微回神:“哦,他犯下的罪不便公诸于天下,恐有损皇家的颜面,所以是私下处置的,先帝也不方便露面,于是把我推到前面当刽子手,明面上,平阳侯被革职削爵,但暗地里,一杯鸩酒送到了他手上。但是很奇怪,敛尸的人告诉我,他最后是自缢而亡,并非饮鸩。不过倒也不重要,先帝只要他死,没管是什么死法,所以此事也无人追究……”
说着,傅蓉微话音一停,眼神忽然冷了下来。
自缢而亡,并非饮鸩?
两个挣扎着交缠在一起的影子,一个人掐住了另一个人的咽喉。
傅蓉微立刻仔细回忆梦中的场景,趁着那梦还未曾淡去。
“带我回屋。”傅蓉微扒住姜煦的肩膀,重复着这句话:“带我回屋,快。”
姜煦什么也没问,揽住了她的腰身,带着她稳稳落地。
傅蓉微回屋点灯,调墨,在桌上铺开了白绢,一笔浓墨重重地泼在了绢上,立刻浸透了绢纸,傅蓉微提起笔,用干净的狼毫尖晕开了墨。
傅蓉微将梦中的情景拓到了绢纸上。
寥寥几笔勾出了两个粗糙的人影。
傅蓉微歪头:“两个男人……窗上的人影不是姨娘和我,而是别人。”
姜煦道:“人梦到的记忆之外的东西,通常来说都是臆想。”
傅蓉微看向他:“我曾梦见前世的你给我托过梦。”
姜煦表情平静地摇头:“前世的我说他没干过这事。”
傅蓉微:“——不对!”
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猜想,有时候某个念头出现在她心里,蜻蜓点水般的轻轻掠过,虽然不曾深刻,但不知不觉中留下了痕迹,以至于被她梦中的意识捕捉到,并以梦境的形式出现。
傅蓉微想不通又钻进了牛角尖里,整个人站在桌前静静出神。
姜煦见状出去捧了一只香炉,从匣子里掰了几块香,点燃投了进去,摆在了桌案上,说:“你没有必要难为自己,人不可能做到事事通达。”
傅蓉微没有听见这过于温柔的一声劝,直到头脑渐渐昏沉时,才换了个姿势,注意到面前香炉中飘起的一线青烟,以及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
姜煦觉得差不多了,上前一步,正好揽住她软绵绵要往下倒的身子,毫不费力地抱在怀中,送进了床帐里。
傅蓉微正要骂人。
姜煦堵住了她的嘴,道:“我已修书一封送到馠都,把那登徒子痛骂了一顿,他估计得气上一阵。平阳侯留不了几日,他一瘸一拐的,也没胆子再来给你添堵,等送走了他,我也该走了。”
傅蓉微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叼了回去,道:“你要走了?”
姜煦点头:“记着我们的约定,柿子红时等我回家。”
傅蓉微苦笑:“柿子树都被挖伤了根。”
姜煦道:“我们的院子快修好了,旧的去了,自有新的。”
傅蓉微在安神香的作用下,简短的又说了几句话,便打着瞌睡,没了意识。
翌日清晨,姜煦一早猜到要挨骂,人都没出现在傅蓉微面前。
傅蓉微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匣子的安神香全泡了。
迎春焦急得直跺脚,一直劝:“主子,这些安神香可都不便宜,您好歹也心疼心疼钱吧。”
傅蓉微没好气道:“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你主子一个清醒的脑袋,万一哪天被熏傻了,有你们哭的。”
迎春:“……”
毁了安神香,傅蓉微瞥见了窗前晾着的画,她上前托起那幅画,看着上面潦草的笔触,自嘲一笑,看来昨天用安神香之前,她脑子也没清醒到哪里去,怎么画出这么个鬼东西。
一觉睡饱,休息足够,傅蓉微再看这幅画,再回想昨天梦里的情景,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
莫名其妙就释然了。
她将画卷成了一团,投进了火盆中,烧了个干净。
平阳侯在京的这几天,傅蓉微都没打算出门,她腾出空,去瞧了一眼正在修缮的院子,差不多快要完工了,院墙外的那棵柿子树果然不见了,傅蓉微有些心疼,徘徊了许久。
那棵柿子树,姜煦说在他小时候就有了,二十多年的旧物件,一朝说没就没,傅蓉微想想就觉得怅然。
一位工匠看见了她,上前请安:“王妃。”
傅蓉微问道:“那棵柿子树去哪了?”
那位工匠道:“下头人一不小心给挖伤了根,活不成了,已经当成柴火处置了。哦,王妃莫心急,王爷前几日已吩咐下,将来院落建成,要在外墙重新栽两株小树苗。”
傅蓉微颔首:“晓得了。”
那位工匠自去忙了。
傅蓉微沿着院子转了一圈,快正午时分,外面小厮呈了一个用红绸裹着的物件进来,递给了傅蓉微。
迎春警惕,拿在手里,先摸了一回,疑道:“好像是镯子?”
她当着傅蓉微的面,把红绸打开,看清了那东西,道:“还真是镯子,主子,您看。”
一对粉青的镯子。
第138章
傅蓉微拿起镯子, 对着日头看了一会儿。
“这对镯子……什么意思呀?”迎春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我的旧物。”傅蓉微把镯子放下,又开始翻来覆去的看那条红帕子,不过都没瞧出端倪, 她问:“东西是谁送来的?”
迎春说:“一个女人。”
傅蓉微:“还在吗?”
迎春道:“还在,一直在角门处候着呢!”
傅蓉微道:“把她请进来。”
迎春不明所以,但依言去做。
傅蓉微手指抚摸着这一对玉镯, 玉质油润细腻,傅蓉微有印象, 这是她十五岁那年, 刚重生回来时, 初得平阳侯的重视, 馠都珠贝阁送来的。
那时候, 傅蓉微在侯府里处境艰难, 身上值钱的东西几乎没有, 这对镯子可以算是珍贵了,再后来没多久, 她从云端跌落,被主母张氏赶到了静檀庵等死,身上值钱的东西一概都被搜刮走了,包括这对成色上佳的镯子,以及花吟婉攒了半生留给她的银钱。
再后来,峰回路转, 她得先帝赐婚,嫁给姜煦, 被接回侯府, 一应嫁妆不曾失了侯府脸面,都还说的过去, 唯独一些旧物件,无处可寻,其中就包括这对镯子。
这对镯子,当初她没有带走,应该留在侯府中才对。
迎春引着一个紫衫女人进宅,傅蓉微在花厅中备了好茶见客。
此女人年轻貌美,眉眼间从容温和,打扮得虽艳,却不见妖。傅蓉微:“您是?”
她道:“平阳侯府家的女儿都管我叫钟姨娘。”
傅蓉微一抬眼:“我听说平阳侯几年前强抢进门一位贵妾。”
她说:“是我。”
这位钟姨娘端盏饮茶,傅蓉微目光盯着她那细若柔夷的手,道:“即便是入府为妾,也总该有自己的名字啊。”
她轻轻搁下茶盏,道出了自己的名字:“钟欲晓。”
有名有姓,隽永宜人。
傅蓉微道:“我自出嫁后再没回过侯府,几年前在馠都办事时,曾听故人提起,平阳侯当街草菅了一位说书老人的命,只赔了几两银钱了事,后来不知为何,把人家孙女给纳回府了,是你?”
钟欲晓:“是我。”
傅蓉微又道:“听闻平阳侯此番前来华京,随身带了一位美妾。”
钟欲晓:“也是我。”
傅蓉微问一句,她便答一句,除此之外,一个字儿也不多言。
搞明白了此人的来处,傅蓉微便问及她的来意:“这对镯子怎么回事?你是从何处得来的?送到我手中又是何意?”
钟欲晓逐句回答:“这对镯子听说是王妃的旧物,是侯府四姑娘交予我的,也是四姑娘交代我务必找机会来见王妃一面。”
傅蓉微直起了身子:“蓉琅?”
钟欲晓点头。
傅蓉微对这位四妹还留了几分旧情和挂念,柔声问道:“蓉琅被萧磐纳进了宫里也有段时间了,她处境可还好?”
钟欲晓答道:“宫里的处境必定是好不到哪去的,但四姑娘机敏聪慧,不曾落下风。”
这倒是意料之外了。
钟欲晓见她时不时出神,似乎不急着深究一切,便主动交代了来意:“我为四姑娘办事,四姑娘以镯子为信物,不方便留下笔墨,让我口传给王妃一句话——四姑娘说,馠都春雨缠绵,难见晴日,时常梦见旧时姐妹情谊,渐生想念,可王妃却心如铁石,至今不愿归家,莫不是非要等一场红白事才肯回?”
傅蓉微笑了笑:“四妹妹如今说话也让人参不透了。”
钟欲晓道:“旁人是参不透,可王妃冰雪聪明,一定能解其中深意。”
傅蓉微不急着解谜,叫人填了茶和点心,竟是有要留客的意思。
钟欲晓谢了茶:“第一次见王妃,倒是与画上不同。”
傅蓉微不记得自己在馠都留过画像,当即十分疑惑:“画?我的画?”
钟欲晓道:“四姑娘的宫中有一幅。”
傅蓉微:“是何人所作?”
钟欲晓:“浮翠流丹主人。”
傅蓉微顿觉自己多此一问,平白给心里添堵。
可钟欲晓起了这个头却不想停下,她继续道:“那幅画大不敬,不敢让人看见,四姑娘将它藏在了内室中,若非亲近之人,是无缘得见的。”
傅蓉微:“照这么说,我四妹确实信任你啊……那幅画,究竟怎么个大不敬,能否说来我听听。”
钟欲晓稍许迟疑后,缓缓道:“那幅画上的王妃,凤冠袆衣,绣金翚翟,是皇后的体面。”
傅蓉微无端起了一身的恶寒。
钟欲晓话带到了,起身告辞。
傅蓉微示意迎春送客。
人走之后,她盘弄着一对玉镯,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立屏,说:“出来。”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姜煦从立屏后现身。
傅蓉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听了多少?”
姜煦踱了过来:“都听见了。”
他从傅蓉微手里拿过那一对玉镯,打量了一番。
傅蓉微:“我当年的眼光,怎么样?好看吗?”
姜煦还了她:“我不懂,也看不出好赖。”
“这对镯子的颜色太年轻了,适合未出阁的姑娘戴。”傅蓉微挽起宽袖,露出她现在腕上从不离身的碧绿翡翠珠子,拨弄了一下坠着的印章。另一只手腕上,是一只掐丝钳宝石的金镯。
傅蓉微喃喃自语:“不过我的旧时物件,怎会收在蓉琅手里呢,那年她才几岁?”
姜煦坐在她身边,自行倒了杯茶喝,似乎也在陷入了思量。
有了要紧事当前,傅蓉微没闲心再追究昨晚的安神香,道:“她叫钟欲晓……她刚才说话的话,你有什么看法?”
姜煦简短道:“该说的一个字没少,不该说的一个字不多。”
傅蓉微道:“她提到我不肯归家,又莫名其妙提起红白事,我就大致明白她的意思,平阳侯府中红事未必再有,白事倒是随时可以。”傅蓉微目光轻轻上抬,透着冷意,看向姜煦:“杀一个即可。”
姜煦:“他杀了平阳侯,你就得回家奔丧,按礼法,我也得去。”
傅蓉微:“还有那幅画,萧磐总不会与我们有相同的机缘,他在画上给我强加了皇后的体面,意欲何为?”
“或许在这方面你应该相信我的直觉。”姜煦道:“他对你一直贼心不死,去年冬他窃国称帝,半年多了,后位悬而未定,搞不好心里已有了人选,强占兄嫂的事他都能干出来,觊觎旁□□也是正常。”
傅蓉微恶心的茶都喝不下。
姜煦敲着桌面,声沉了几许:“难办啊,此局一成,便是无解。”
平阳侯一死,傅蓉微必入局,无论他死在哪里,都是个大麻烦。
若他死在华京,傅蓉微要扶灵回都,若他死在馠都,傅蓉微便要回家奔丧。
不料最先被孝道压一头的,不是萧醴,而是傅蓉微自己。
姜煦道:“两全其美的办法倒是也有,把平阳侯扣在华京,让我的人盯着。”
傅蓉微:“你这办法确实可行,但恶心。”
把平阳侯扣在华京,真是想想都觉得头疼。
姜煦道:“第二个办法,让他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能轻断他的生死。”
傅蓉微心里一动,嘴唇一动:“可行。”
就是大不孝。
不过傅蓉微活了两辈子,从来也没在乎过这个孝。
姜煦:“那我想办法去办。”
“等等。”傅蓉微蹙眉:“我还有一点没想透,萧磐若要平阳侯死,你觉得会是赐死,还是暗杀?”
姜煦分析道:“萧磐的暴戾只在初登皇位时闹了一番,如今他的位置坐稳了,四海升平,有了点仁君的风范,当初萧磐能顺利攻破馠都,平阳侯功不可没,可谓从龙之功,而且傅家除了你,另外三个女儿可都围着他转呢,赐死没那么容易,除非重罪。”
傅蓉微:“那么,更可能是暗杀。”
姜煦眨了眨眼,两个人沉默对视着,良久谁也没先说话。
平阳侯在华京中又留了两日,一直找不到机会见傅蓉微,才愤懑启程,带着淑太妃的灵柩,回馠都复命。
傅蓉微来到了华京的城墙上,目送车马出城。
平阳侯花团锦簇了半辈子,从不会委屈自己,他的马车精致华贵,前后都被卫兵簇拥着,傅蓉微盯着那马车,车在城下,走出一段距离,车窗的竹帘被人掀开,是钟欲晓好奇的探头往外看。
钟欲晓与平阳侯同行,山遥路远,为了方便,行了男子装扮,束了少年头冠。她往城楼上一瞥,傅蓉微的身影在最高处临风而立,极为显眼。钟欲晓笑了一下,却因为距离遥远,没有传进傅蓉微的眼睛里,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回应。
正闭目养神的平阳侯不悦开口:“瞧什么呢?舍不得?”
钟欲晓放下竹帘,挂上笑容,转身没骨头似的贴上平阳侯的肩,软语呢喃:“穷乡僻壤,地瘠民贫,我舍不得它作甚,侯爷,馠都那才是真的红尘帐软,奴家可是归心似箭啊。”
平阳侯对这个姬妾简直是毫无招架之力,三言两语便被哄得晕头转向,嘴里含了甜腻的葡萄,给伤腿挪了个舒适的姿势,软玉在怀,闭目养神。
楚州多山,平阳侯带着灵柩,不方便走山路,于是选择绕道幽州。
车马且行且停,快三天,才行至幽州腹地,幽州地广,沿途乡镇并不密,常常半日才见一处人烟,平阳侯在天半黑时,到了一处城镇,便决定歇在当地客栈。
此镇前后均是荒野。
平阳侯阔绰包下了整间客栈,供给自己人歇息。
他搂着美妾在上房厮闹,来来回回好多次也没尽兴,直到夜深也停不下来,帷幔后喘息纠缠在一块,整个楼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仆从卫兵都躲得远远的,在楼下塞了耳朵也不管用。
直到杀声骤然响起,卫兵们仓惶拔刀,却被冲了个稀烂。
平阳侯听声猛地软了下来,衣裳也来不及披,便被冲进房间里的游匪拿了个正着,捂了嘴,黑布麻袋套在头上,一记手刀劈在后颈,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卫兵和仆从四散,金银财宝被洗劫一空,连马车也被拆了。
淑太妃的灵柩被撬开翻倒,骸骨撒了一地,也无人收敛,马蹄踏过,有些碎成了齑粉。
从山匪出现,到鸣金收兵,前后不过两刻钟,嚣张的游匪掳走了平阳侯和他床上同样衣不蔽体的钟欲晓,往夜色深沉的旷野中一散,便寻不清踪迹了。卫兵的校尉傻了眼,一阵阵冷汗沁出,脑子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第139章
平阳侯的车马在幽州的地界出了事, 就算赖也赖不到华京。
但此事就是华京那两口子干的。
傅蓉微难得出趟门,看出来对此事十分上心。
夜色深重,两匹马一前一后越过荒野, 在江边停下。
傅蓉微拨开斗笠上的黑纱:“好静。”
姜煦:“时辰未到,再等一刻。”
他们两人都是一身黑衣,一匹黑马, 隐藏了身份,潜进了幽州。
傅蓉微道:“游匪劫人, 水匪接应, 你路子可真野啊。”
姜煦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过奖。”一双眼睛警惕的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两刻钟后, 一辆大船从烟波中驶出, 缓缓靠岸, 船上的人放了长板, 姜煦在傅蓉微耳边轻声道:“走。”
傅蓉微由他扶着, 登上了船板,她仰头看着三层高的船楼, 惊叹道:“好阔绰的手笔。”
姜煦:“走这边。”
船的主人没有出面招待,但姜煦轻车熟路,好似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
船上每隔几步都有岗哨,这些人穿着朴素,身背兵器,见他们经过都沉默着拱手见礼。
傅蓉微步步小心, 到了一处开在甲板上的入口,木梯子直通甲板下黑洞洞的地方, 姜煦道:“在下面了。”
水匪的船不可能靠岸太久, 此时船已经离岸,水声拍在船上, 透着诡秘的安静。
傅蓉微下了木梯,下面的空间才是真的逼仄,姜煦拉开了一扇舷窗,透过这扇窗,里面正是还在昏迷的平阳侯和钟欲晓。
姜煦道:“只要你点头,这个地方能关他到死。”
“倒也不必给人家平添那么多麻烦。”傅蓉微道:“不过,我总觉得这个钟欲晓有古怪,试试她。”
二人暂时在船上住下了,依然没有见到此船主人,房间是姜煦带她去的。
船上客房的布置不说华贵,但十分舒适。
傅蓉微拨帘看了一眼宽敞的大床,窗外木廊上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不是那种整肃有序的动静,而是各有不同带了几分活泛的气息。
敲门声响起,傅蓉微看向门口,道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两行美人抱着月琴琵琶鱼贯而入,香肩半露,云鬓香腮,站开一排,共有八位。
傅蓉微:“……”
姜煦敲了敲额头,抬手挡在面前,向外一挥,他一句话也没说,美人们却福了个礼,非常听话的退出去了。
傅蓉微怪道:“为何不留下?”
姜煦瞧向她:“你想要?”
傅蓉微:“解闷也好。”
姜煦摊手:“喏,人都已经走了,没办法,下次吧。”
傅蓉微虽觉得有几分遗憾,但听姜煦的意思,还是能有下次的。
她靠在窗前听水声,推开窗,就能见到天上悬着的月亮。
水上观月,她还是头一回。
姜煦本不想扰她的兴致,但有些话不得不说:“先帝在世时,天下最强盛的兵力都聚在镇北军,其他的虾兵蟹将不值一提,萧磐起兵时,收拢了一部分蜀中山匪为他所用,但是将才难得,他求贤若渴,却遍寻不到。匪徒在山野间逍遥惯了,不仅坏,而且贪,萧磐做不到一味的讨好,也没魄力压制住他们,迟早要反的。大梁境内水匪之患不止一两年了,朝中擅长水战的夏侯老将军于年前病逝,这帮水猴子更是无法无天,萧磐拿他们没办法。”
姜煦说的每一个字,傅蓉微都听进了心里。
她思忖了片刻,道:“记得先帝在时,水匪之患多活跃在南边,像这么华丽的船楼北边少见啊。”
姜煦道:“此船的主人非池中物,他现在不方便露面,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引荐给你认识。”
傅蓉微笑了笑:“好啊。”
他们在船上歇了一夜。
次日清晨,出了房间,船尾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备好了膳食,正等着贵客用膳。
水上晨风寒凉,傅蓉微穿着厚实的袍子仍觉得冷,两位美人却只着单薄的春衫,瑟瑟的站在风中,傅蓉微难免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上前柔和道:“姑娘们好早。”
两位美人不过豆蔻年华,腰身柔软福一礼,然后笑着打起了手语。
竟是哑女。
傅蓉微暗道可惜。
姑娘挽袖掀了竹笼,下头盖着的是清蒸的鱼。
傅蓉微等姜煦到了,一起坐下动筷,清蒸的鱼口极淡,似乎是连盐都没搁,好在傅蓉微和姜煦都不是挑嘴的人,就算没有盐味,二人也都面不改色吃下去了。
不过,甲板下关着的那二位,可没这么朴实的美德。
平阳侯和钟欲晓先后醒来,很快意识到他们被绑架了,平阳侯狼狈叫喊了一阵子,没有任何人搭理,直到天彻底大亮,船上的人从窗口送进来两条清蒸的鱼,这二位宁可饿着也吃不下去这没滋没味的东西。
这一饿便又过了半日。
傅蓉微得知他们醒了,只让继续盯着,暂没有任何处置。
午后,平阳侯困到现在,腿也不大好了,所幸当初伤的时候,只摔裂了小腿骨,没有皮肉外伤,否则碰了水伤口化脓可就要命了。平阳侯捺不住暴躁,见钟欲晓在侧,火气化作辱骂,都倒在了钟欲晓的头上。
钟欲晓缩起了身子,往角落里藏。
他们被关在船下,仰头勉强能透过船板的缝隙,看见透进来的丝丝天光。
那天光从明亮到黯淡,意味着一天过去了。
钟欲晓动了动身子,挪到了盛鱼的木盘面前,哆嗦着用手捏起鱼肉,往嘴里塞了几口,强咽了下去。
属于平阳侯的那条鱼也被她吃掉了。
钟欲晓用袖子擦干净嘴巴,回头看向正闭目养神的平阳侯,又朝他挪过去。
平阳侯的眼睛眯开一条缝:“滚。”
钟欲晓停顿了一下,却还是不顾驱赶,贴了上去,温顺道:“主君,夜里凉,让妾为你暖身吧。”
平阳侯这才默许了她的靠近,没再赶她离开。
钟欲晓向往常一样贴上了他的臂膀,紧紧的依偎着,而平阳侯却已没有心思享受没人在怀了。钟欲晓枕着他的胳膊,出神了片刻,缓缓抬手伸进衣领,摸到了贴身佩戴的玉佛,把它摘了下来,将坠子上编的红绳活扣打开,放到了最长。
纤纤玉手攀上了平阳侯的脖颈,平阳侯竟没有丝毫警惕。
刚补充过体力的钟欲晓双手拉住红绳,一寸寸的收紧,然后猛地跨至他肩后,用力绞紧了绳子。
平阳侯喉咙里嗬嗬有声,挣扎着砸向了船板。
舷窗打开,一枚铁镖擦过了钟欲晓的面颊,船上的打手冲进来,拉开了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平阳侯双目上翻,捂着喉咙半天才缓过气了,撑着身子跪爬起来,双眼充血,对着钟欲晓扬起巴掌,作势要打,却被船上的打手拦下,他们不发一声,将钟欲晓拖了出去,押进了另一间牢笼里。
钟欲晓力竭趴在地上,脸贴着寒凉潮湿的地板,足足歇了半个多时辰,才起身跌跌撞撞爬到了窗前,拍门大喊:“来人,我要见你家主子,快来人……”
船上寂静,好似没有人一般。
钟欲晓喊了几声,嗓音嘶哑,她跪在地上,又换了一种说法——“摄政王妃傅蓉微在船上吧,一定是她,让我见她。”
傅蓉微在船上听了回话,看了姜煦一眼:“瞧瞧,果然心怀鬼胎呢。”她对这位前来回话的打手客气道:“那就带她来见我吧,劳烦这位兄弟了。”
姜煦:“怎么个意思?”
船上吃的东西寡淡,倒是有酒,傅蓉微自斟自饮了一杯,心里紧绷的弦终于缓和下来,懒懒的靠在椅子里,酒意中和了她目光中的凌厉,她略带着一丝嘟囔的语气道:“我就说嘛,疼我爱我的好姨娘,怎么可能入梦来吓唬我,她是放心不下我,专程来提醒我啊。”
平阳侯当日离开华京时,钟欲晓从车里探头,那扮做男装的模样,莫名在傅蓉微心里狠扎了一下,她几乎是立即想到了梦中纠缠的两个身影。
暗杀的好人选,自然是平阳侯身边的亲近之人。
傅蓉微披了衣裳来到了船尾。
钟欲晓也被带了上来。
傅蓉微背对着江面坐下,笑盈盈的问:“钟姨娘,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钟欲晓有气无力,冷冷的笑:“因为只有您有动机啊,王妃,我在华京提醒你小心算计,不料你竟如此狠绝,一点情面也不留,你囚禁平阳侯倒也罢了,也不肯念在四姑娘的情分上放我一条生路吗?”
傅蓉微双手搭在自己的膝上,平静的“哦?”了一声,道:“钟姨娘,你的主子真是我四妹妹吗?”
夜风拂过,姜煦如同一直海燕,从船楼上滑过,落定在高高的桅杆上,稳稳的坐下,低头俯瞰这一切。
钟欲晓呛咳了两声:“你、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傅蓉微:“萧磐能容忍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眼,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你说的倒是跟真的一样,可我是不敢信的。况且我那四妹妹的性子,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可人的本质除非历经大难大悲,否则轻易难改。钟姨娘,你到底是给谁办事呢?”
钟欲晓闭上嘴,船板上长久地陷入了沉默。
傅蓉微叹了口气,道:“原本一开始,我并不觉得你是萧磐的人,因为你把要杀平阳侯的事透漏给了我,萧磐如果想计划万无一失,就应该把嘴巴闭紧,别到处说给人听。但你接下来提起的画像,让我确信,你就是萧磐的人,脑子有病疯癫至此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人。他告诉我这一切,是存了挑衅的意思,他就是想看我有何手段、如何应对。是吧?”
第140章
萧磐自以为设了个死局, 令她进退无路,只能像羔羊一样被圈在栅栏里,还特意用画来恶心她, 而他高高在上的欣赏。
真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嫌。
但他小瞧傅蓉微了。
劫持亲爹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她二话不说就做,做得干脆利落。
傅蓉微一次又一次的审视自己, 良善二字从来与她搭不上边。
傅蓉微道:“按理说,他见识过我的手段, 他怎么还敢信人伦道义能束缚住我。”
钟欲晓落魄地笑:“若是真如你所说, 王妃你无所畏惧, 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劫下我们, 你终究还是怕的, 人言可畏, 积毁销骨。”
傅蓉微道:“我怕流言籍籍毁了我朝好不容易稳住的根基。我这个人最识时务, 不爱跟人硬碰硬,喜欢顺势而为, 大势不随我,那我就只能自己造势了。”
钟欲晓抬眼看向傅蓉微,只觉得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冷若蛇蝎,透着一股森然之意,令人不敢直视。
钟欲晓哀叹了一声,抬起头, 原本是想看看那水上的明月,可目光却不由自主被桅杆高处那人吸引住了。
他高高的坐在那里, 手里拎着个精致的小玉壶, 他双眼并不往下看,而是遥望着月亮升起的天际, 高处不胜寒,像一只海鸟,难得一次的驻足,引人惊叹。
其实,自从萧磐登基以后,姜煦的名声在大江南北一落千丈。
都说他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萧磐今年春猎时,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小贼冲撞了车驾,原是看那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训斥了几句,不打算追究的,可一问那孩子的名姓,帝王喜怒无常,给了随身侍从一个眼神,侍从一耳光下去,当场“失手”给打死了。
即使萧磐恨他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
但是于馠都的姑娘们而言,曾经那个白马银鞍的少年将军风华仍盛。
位高权重,年轻漂亮。
姜煦如今身居摄政王高位,割据大梁国土偏安一隅,却依然是很多姑娘们春闺梦中的执念。
见一面,就难忘。
钟欲晓挪不开眼。
傅蓉微出声:“看进去了?”
钟欲晓收回了目光:“王爷王妃感情甚笃,至今仍在馠都传为佳话,馠都无数高门贵女,他偏请了圣旨求娶你。似你这般狠辣心肠的女子,在他面前竟也不遮掩毫分,你到底如何赢得他的真心倾慕的?”
傅蓉微很意外,这话怎么忽然就偏到这了?
姜煦显然也听见了,垂眸看了一眼,表情淡淡的。
傅蓉微认真想了想,回答道:“他倾慕我,自然是因为我本性如此啊。”
人人都有一副完整的皮囊,表面上看着人模人样,只有把皮囊撕开了,才能看见内里血淋淋的祸心。
没有人干净彻底,就算是白雪红梅,根系也是长在烂泥里的。
傅蓉微出现在姜煦的面前,就是一半体面一半不堪。
她不用扮作柔情蜜意的样子,也不用小心谨慎的服侍丈夫,讨人旁人欢心。
傅蓉微第一次感受何谓情深。
她不知别人家的夫妻是怎样恩爱的。
她只知自家和姜煦像两条蛇,互相缠绵着咬死敌人的咽喉,那是一种晕染了血色的缱绻。
傅蓉微对钟欲晓道:“你跟了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你甚至要忍着恨意讨他的笑脸,还要应付侯府主母的刁难暗算,所以你不能明白世上的真情能诚挚到何种地步。”
钟欲晓似乎是被这话刺激到了,她仰颈笑得停不下来,嗓音像是在泣血:“是啊,王妃说的极对,我是不明白。我豆蔻年华时,跟着爷爷茶楼说书,日子虽清贫,但也是正经的良家女子……”
笑着笑着,钟欲晓就笑不出来了,神色凄凄道:“我曾想过嫁一个没什么出息但知冷知热的如意郎君,继续守着一间院子三间草房,和和美美度过余生。也有想过找一个吃苦上进的读书人,没准将来命好能当个秀才娘子。但是!我从未想过给人做妾!”
钟欲晓切齿的嘶喊道:“是你爹!他害死我爷爷,赔上几两银钱就能买人一条贱命!他就是一条毒蛇、野兽,把我拖进了地狱里,生吞活剥!”
傅蓉微一双黑沉沉的眼珠盯在她身上:“所以你恨他,所以你开始为萧磐办事?”
“不。”钟欲晓否认了,她说:“我没撒谎,最开始时,我真的是为四姑娘办事的……侯府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四姑娘予我许多善意。”
傅蓉微问道:“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成了萧磐的人。”
她本以为撬开钟欲晓的嘴要耗一番功夫,但意外的是,钟欲晓身上那股恨劲经那那一瞬的爆发后,好似燃尽了。
钟欲晓如实说道:“四姑娘进宫后,我依然给四姑娘办事,四姑娘每月会托宫里采买的内侍捎封信出来,一个月前,我照旧去茶楼里等着拿信,没等到信来,却等到了陛下亲来问罪。我想活命,所以转投了陛下。”
傅蓉微蹙眉,不解道:“四姑娘传的什么信?是给谁的信?”
钟欲晓的眼神愣了一下,抬头直视她:“自从北梁建朝,四姑娘每月都会给你写一封信,托人捎到华京。王妃莫不是从来没收到过?”
傅蓉微之前果然是猜准了。
萧磐怎可能容许身边的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思。
傅蓉微问:“她信里写了什么,你可知道?”
钟欲晓摇头:“我怎好私拆主人家的信?”
得知了此事,信中内容倒是次要了,怕是蓉琅现在的处境不会很妙。
傅蓉微:“你想活命?”
钟欲晓:“想。”
傅蓉微:“给我办一件事。”
钟欲晓没问是什么事,便应了下来。
船上的打手这回客客气气将她请了下去,引到了客房中安置。
傅蓉微坐得有些累了,腰身松了下来,歪向一边,用一只手撑着船尾,把整个人身体都靠了上去。
她抬头看着桅杆高处的姜煦,道:“还不下来吗?”
姜煦拉扯了一下帆上的麻,张开双臂投了下来。
赏心悦目。
傅蓉微:“你看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姜煦道:“想杀平阳侯是真的……你要不要考虑事成后把平阳侯的头送给她当礼物,她一定会感动至极,命都送你。你下不了手,我来做。”
“你既这么说,那我有办法了。”傅蓉微道:“平阳侯被关的这段日子里,就让她当守卫看着吧,留他一命不死,生不如死也解恨。”
傅蓉微今世彻底一刀斩断亲缘,倒是与上一世的心境不同了。
上一世,催使傅蓉微痛下狠手的,是平阳侯罪行的暴露,以及先帝不动声色的敲打。
平阳侯入狱受刑的那日,傅蓉微半是痛快半是癫狂。
痛快的是多年的恨意得到抒解,也能给九泉下的花姨娘一个交代了。
癫狂,是因为她清楚的意识到,随着她手上沾了亲人的血,她已彻底堕入了深渊,再难回头了。
欲望和权势累积成尸山血海,经日久风化成森森白骨。
傅蓉微做梦自己赤脚踩在上面,足底被划出深浅不一的伤痕,每一步就留下殷红的印记,在她的身后燃起了业火,灼烧着她的血肉。
世人总以为步步高升是向上走,最后临风而立,只手摘星辰。
傅蓉微却觉得这是一条向下的路,深入到了水底,在窒息等死的时候,眼前展开一幅美妙的臆想。
见识到了这种美,就意味着此生要结束了。
傅蓉微靠着一会儿,又觉得手麻,换了几个姿势,却怎么都不舒服,她抬头,看着正好停在桅杆最顶处的月亮,和周围闪烁的星辰。她指了指上面,说:“阿煦,我想去高处看看。”
姜煦一手环住她的腰。
傅蓉微双脚离地,手抱紧了姜煦的肩膀。
姜煦送她上了刚刚他坐过的位置。
傅蓉微遥望江上景致,月光下的江面像笼了一层薄纱,偶尔几盏鱼灯晃过去,像极了闪烁的星辰。
这里太高太危险,姜煦不敢轻易放手。
他的手牢牢钳在傅蓉微的腰间,傅蓉微搭了上去,道:“你手好凉?”
姜煦立刻运起了功,让血脉涌动起来,“现在还凉吗?”
果然热起来了,傅蓉微觉得习武之人当真挺有趣的。
“良夜……”傅蓉微念了他的表字。
姜煦“嗯”了一声。
傅蓉微:“我原本对你没什么印象的,当年先帝取了这个字给你,圣旨都还没下的,消息已悄悄传遍了整个宫苑。记得那年的雪特别大,一下就是几天几夜,我成日坐在廊庑下赏雪,夜里点了灯也不肯回,周围特别安静,我的心也是静的……良夜二字实在惊艳,我忍不住,想去看看你。”
于是那年宫宴,傅蓉微原本拒了,可听说姜煦回京,她又允了。
姜煦:“原来你喜欢这两个字。”
傅蓉微:“你似乎不喜欢?”
姜煦道:“我平生不爱活在别人的期许里,这两个字,从前我是不喜欢的。”
傅蓉微听出话中深意:“哦?现在喜欢了?”
姜煦:“几年前,江坝围场,叛军作乱,我坠下悬崖时,听你喊我姜良夜,撕心裂胆,自那以后,我忽然就觉得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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