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傅蓉微早在那一次就暴露了身份。
姜煦知道了, 却不动声色,他在那段日子里到底思量权衡了什么,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随她一起去了静檀庵,没多久后,便自作主张向先帝求了赐婚的圣旨。
傅蓉微当日曾反复踟蹰犹豫, 拿不定主意应还是不应,终是舍不得拒绝。
一阵寒风袭来, 傅蓉微打了个冷战。
姜煦问道:“还不下去吗?”
傅蓉微抬头看着天上, 说:“船上观江景, 月亮会沉入水里吧。”
姜煦道:“你是见不到月亮沉没的, 因为在它沉下之前, 晨时的日光就会吞没它, 它只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消逝, 等下一个夜晚再出现。”
这话听着怪难受的,格外能触动傅蓉微的情绪, 她道:“难怪你不喜欢良夜二字,不是什么好字。”
姜煦说他上辈子就不喜欢先帝赐的这个表字。
他什么都明白。
姜煦拍了拍她,提醒道:“下去了。”
傅蓉微离了桅杆,却没落在甲板上,而是直接上了船楼,翻跃了栏杆, 被揽着腰身,推门回屋。傅蓉微道:“我们不能在外面久留, 等这几天安顿好此事, 我们就该回去了。”
她说完这话,没听到姜煦的回应, 转头一看,他竟已经靠着软榻,垂头睡过去了。
傅蓉微心里犯嘀咕:“……累了?”
她伸手托起他歪向一侧的头,垫了个瓷枕,余光瞥见他挂在腰间圆滚滚的酒壶,傅蓉微十分眼熟这小东西,姜煦这次回来,这只青瓷小壶几乎不离身了。傅蓉微把壶扯下来,晃了晃,里面还残留一些酒酿,她打开壶,闻了闻,正是她那涩口的樱桃酿。
不过,这回那种甜腻的味道很淡,几乎闻不到了,傅蓉微好奇地尝了一口,抿在舌下,也没尝出滋味,傅蓉微失去了兴趣,搁下酒壶,推了推姜煦,在他耳边轻唤道:“醒醒,难不难受,去床上睡。”
姜煦反常睡得很死。
酒不至于醉,他的警惕心也不至于如此薄弱。
傅蓉微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他挪上床,她躺下之后,很快便觉得昏昏沉沉,产生了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她死都忘不了这种难受的感觉,挨千刀的安神香!
怎么又中招了呢?
傅蓉微一觉不起,又是昏天暗地的几个时辰,她次日睁开眼时,竟还比姜煦先醒。
姜煦换了个姿势,背对着她侧躺着,傅蓉微醒来后没动,安静的躺了一会儿,听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便知他睡得正深,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傅蓉微单手顺着他的脊背上抚,摸到了后颈:“还不醒么?”
姜煦一动不动的身体回答了一切。
傅蓉微坐起来,安静中沉思着,事出反常必有妖,姜煦居然能在别人的船上睡死,是过于相信船的主人,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傅蓉微沉思了良久,又重新拿起了他的酒壶。昨夜她的不适是从进屋开始的,屋里没有燃香,而她唯一入口的就是那口酒。
那壶酒姜煦也喝了。
她只是浅尝了一口,便药劲涌上头,姜煦一晚上拿它当水喝,没睡死倒不正常了。壶是他自己的,酒也是他自己的,他着别人的道想来也是不大可能。
最合情合理的解释是,酒是姜煦准备给自己喝的,酒里的安神药是他自己放的。傅蓉微偷尝是意料之外,很巧的发现了酒中的猫腻。
可他为何给自己用药?
姜煦直到日上三竿才醒,睁眼之前先是一声长叹,腰身用力翻身而起。
傅蓉微坐在床榻对面观察他。
寻常人受了这种安神药,醒来的第一时间必是全身乏力,手脚发软,傅蓉微深受其害,对此了解得很。
姜煦却是不见乏软。
“你睡了好久啊。”傅蓉微出声道。
姜煦敲了敲前额,含糊道:“醉了。”
撒谎,但傅蓉微没拆穿,她淡淡道:“少见你醉成这个样子。”
“一时放纵。”姜煦走到她面前要茶喝。
傅蓉微手里这杯温度正好,给了他。
姜煦一饮而尽,缓解了咽喉中的燥热,道:“走吧,办事。”
两日了,平阳侯在幽州境内被劫的事已快马加鞭传回了馠都。
算计着,萧磐应已得到了消息。
灰鸽横渡江面,送来了馠都的消息。姜煦拆了信,递给傅蓉微,道:“萧磐火气挺大,平阳侯随行的卫兵全被处置了,他勒令地方守备军严加搜查,倒是没说一定要救人,只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生死不论。”
萧磐意图暴露得彻底,他确实不需要平阳侯活着。
傅蓉微道:“萧磐当然会生气,他这回可是吃了不小的亏。”
萧磐要借淑太妃的尸身为噱头,混淆传国玉玺的真假,可傅蓉微的一把火,令他的计策全白费。萧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平阳侯被推进了局。
平阳侯活着不能以父亲的身份拿捏住她,那就死了吧。也算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可惜,此计也废了。
幽州当地官府接到了朝廷的诏令,为了寻找平阳侯的下落,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某天清晨,渤海之滨,一艘小船送上岸一位昏迷的女子,傍海而生的渔民将她当做走失之人,送到了衙门。
衙门里的官员见了此女子,只觉无比眼熟,拿来朝廷给的画像一比对,正是与平阳侯一切被劫的那位美妾。线索得来不易,不到半日,幽州知府便亲自赶来了这个小渔村,询问详情。
钟欲晓此前一直沉默,等到幽州知府亲到,才缓缓道出这几日的经历,她迎着一双双期盼的眼睛,从被劫持那天晚上讲起,有理有据字字恳切,从日上梢头讲到金乌西沉,却将整个衙门的人都说迷糊了。
幽州的折子一层一层的递到了馠都。
“据平阳侯那位姬妾钟氏所言,游匪凶悍见他们身上已无钱财,便将他们沉了海,幸得海上有商船相救,船只来自于东瀛,平阳侯听闻东方仙岛有奇缘,可寻得长生之法,便撇下了姬妾,独自跟船前去了。阿这……这……”
满朝文武皆一头雾水,直觉哪里有疑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龙椅上,萧磐掌心都被自己掐出了血痕,他问:“平阳侯之妾钟氏在哪?”
回禀之人道:“钟氏自称清白已失,侯府已无倚仗,无颜再见家中主母,在回都的路上投江了。”
萧磐追问:“尸体呢?”
那人回:“还在打捞。”
过了月半,钟欲晓的尸体才从江心中捞起,面目已泡得溃烂浮肿,模样都已经模糊了。钟欲晓在世上已没有血亲,侯府张氏被叫去认尸。
张氏对这位钟姨娘从来只有厌恶,掀开白布潦草看了一眼,确认了她后肩皮肤上残留的纹身痕迹,便认下了尸体,二两薄棺埋了。
船行于江上,本该是个死人的钟欲晓换上了男子的衣裳,束起了头巾,与船上的水手微笑着打招呼,左侧腰间拴着水牢的钥匙,右侧腰间摔着一根乌黑的刑鞭。她在船上找了个好差事,从此以后便在水上混日子了。
傅蓉微与姜煦一程水路,一程山路,回了华京。
姜宅新修的院子已经完工,门前木扁空着,请傅蓉微提字。
傅蓉微看着墙外根角两棵小树苗,提笔写了“霜园”二字。
傅蓉微又从前厅迁回了后院,又长了半寸个子的萧醴像个尾巴,傅蓉微搬去哪里,他便跟着搬到哪住。
傅蓉微安顿好了院子里局面,被来来往往清扫的人吵得心烦,听说姜煦回府在马厩里呆了快两个时辰,便起身去寻。
姜煦正在照料他的玉狮子,刚刷完了毛,正在喂上好的草料。
傅蓉微知道这是远行前的准备,她站在姜煦身后,出声道:“你要走了。”
姜煦道:“我离军太久了。”
他把傅蓉微送的小马鞭盘起来,挂在玉狮子的鞍上。
傅蓉微道:“说好的一日三捷,我等着呢。”
姜煦:“记在心里呢,一定给你如约送到。”
黄昏时分,姜煦牵马出城,傅蓉微送了一程山路,到了城外十里亭。
姜煦纵马而去,前路草木春深,他这一离去,好似带走了春的余味,紧接着华京便入夏了。
姜煦一走,华京有人欢喜有人愁。
某些官员是松了口气,终于不用顶着他那张阎罗脸办事了。
但后院里,傅蓉微消沉了几日,在某个清晨用膳的时候,发现萧醴居然也兴致缺缺。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早慧也不至于太多心事。
傅蓉微道:“奇了,皇上最近又是为了何事忧心?”
萧醴规矩学的很不错,食不言寝不语,放下碗筷,道:“姜先生回京统共不过月余,大半时间还在外办事,好不容易得空闲下来,怎的又走了呢?”
皇上对姜煦的称呼显得很纠结。
一开始,许是先帝曾叮嘱过什么,皇上初见姜煦时,便称呼为先生。
可姜煦实在没时间教他,他们甚至很少见面,皇上跟随封子行读书,随着官制的订正,封子行兼任三师之一,先生一词渐渐有了特殊的含义。
再后来有一回,萧醴叫了一声皇叔,被姜煦当场婉言拒了。
皇上便学乖了,要么直称王爷,要么仍旧尊称一声先生,只是冠以姓氏,以免混了身份。
第142章
傅蓉微笑了笑:“皇上喜欢跟他玩?难道不觉得他凶巴巴很吓人?”
萧醴也奇了:“此话从何说起啊?”
傅蓉微道:“封大人没跟你提起, 外面人对他都怕得很呢。”
萧醴摇头:“先生不许朕背后讥谤,但朕明白是外面那些人不知好歹。”
傅蓉微“哦”了一声:“看来封先生已对皇上讲过近日发生的事了,皇上可以说说自己的见解, 这不算讥谤。”
萧醴又摇了摇头,道:“先生并未与朕谈及政事,只是近日风言风语甚多, 先生怕朕听旁人谗言,才多加告诫, 望君臣和睦, 莫生嫌隙。”
封子行也是尽心了。
傅蓉微缓缓道:“你这个年纪, 正是立品行的时候, 有些较量和手段你不必深究, 等你长大一些, 该你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封先生为你苦心孤诣,你无论大小事都可去请他的教诲。切记要走正道, 做正事,得正果,莫要被旁门歪路上的稀奇玩意迷了眼。”
萧醴应声说好。
傅蓉微肯教他点东西是非常难得的。
傅蓉微自来明白养孩子的难处,尤其是皇上的身份,怕他手段不干净,又怕他手段太干净, 怕他过于仁慈镇不住江山,又怕他过于严苛令百姓受苦。
姜煦显然不在乎这个孩子长成什么样, 但傅蓉微不能不在乎, 这孩子一旦长歪了,他们夫妻俩可就麻烦大了。
封子行已经选好了几个孩子, 考虑到萧醴的经历和心智,他选的选的孩子都比萧醴略大些,约莫七八岁。
傅蓉微觉得今天日子正合适,早膳后让封子行带着孩子们来玩,又把林霜艳和十八娘都叫到身边看热闹。
十八娘在姜宅独辟了一个院子住,傅蓉微一直以贵客之礼待之,不过,听府中人说自从开春,十八娘便多行走在外,很少能安分的呆在家里。
傅蓉微见了人来,招呼道:“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来,喝茶。”
十八娘脸上的妆很单淡,鞋面上还沾着一层细密的黄沙。
傅蓉微眼尖,道:“他们说你天快亮时才回来,又在商道上忙?”
“你得知道,商道上将近一半的客栈都是我这些年经营的家业……不过,现在都变成你家的了。”十八娘喝了口茶,摸了摸自己因连日奔波而至干裂的唇,皱眉啧了一声。
傅蓉微笑了:“你那些黑店啊……生意可还行?”
十八娘道:“黑店生意现在也不让做了,偶尔黑吃黑挣个仨瓜俩枣,哪够花啊。”
傅蓉微道:“华京拨出去的银两远不足以撑起一队军马,他带着镇北军在外半年多,是用你的钱养着的?”
十八娘连连摆手:“可不是我,我也没那本事,不过,他的钱来路确实有点问题,出去混的迟早要还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有个心理准备。”
傅蓉微收到了她的警告,心生不祥:“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十八娘又摆手:“不能说,这可说不得,泄露军密可是死罪,你也别难为我。”
一句话把傅蓉微拿捏死了,说不出别的话。
林霜艳来得晚些,她脸色不大好看,一来就跟傅蓉微倒怨气:“林燕梁最近可是得了闲,天天上我家纠缠,你能不能多给他安排点事做。”
傅蓉微稍显无奈:“华京最近确实没什么大事。”
封子行带了六个孩子来。
傅蓉微拍了拍萧醴的肩,道:“皇上自己去挑一个合眼缘的吧。”
孩子都知道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封子行在进门前还筛掉了两个言行拘谨趋奉的。
封子行走过来:“王妃。”
傅蓉微招呼他一起:“都不是外人,旧友重聚,坐下聊。”
春末夏初,正是草木生机最勃的时候,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庭院里互相认识。
傅蓉微眼神空落落的,记忆不由得追远,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生活的侯府一隅,还想起了满院子的玉兰树,尤其是自己窗前每年春天开得格外着急的那一株。
三个女人都到了爱想旧事的年纪,彼此间都沉默着,偶尔能听茶盏碰撞的声音。
十八娘轻轻唱念:“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①……”
傅蓉微心肠冷硬似铁,虽听出词中哀意,但一时未有反应。
林霜艳对此更敏感些,立即道:“十八娘也有少时怀念之人啊?”
十八娘是个坦荡人,并不遮掩曾经,道:“怀念的不仅是人,还有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啊。”
林霜艳好似被勾起了心底柔软,温和的笑了:“我年少时,也快乐得很,小时候,总觉的爱是最寻常的东西,不用费什么心思,伸手就能轻易取到,当时年纪小,天真犯傻,并不知人是不断来去的,总有告别的一日,不是我走,就是别人走。”
傅蓉微的年少时光没什么好怀念的,一片昏暗荒芜中,只有花吟婉是一抹温柔的月光,始终笼罩在她身上。
“我姨娘其实不是个软弱的人,我小时候看不透,嘴上不说,可心里总怨她过于逆来顺受,直到她故去后,我看到她的手札。姨娘死后,我才从听她身上学到了一句话——永不原谅,永不宽恕。”
傅蓉微这些年来从不敢忘,也不敢释怀。
萧醴好似已经有了选择,他在一群孩子里找了个眉眼长得最温柔的,一直在与他说话,几乎不看其他人了。
傅蓉微问封子行:“那是谁家的孩子?”
封子行道:“那是邱颉的儿子,年纪不大合适,已经九岁了,哦,他爹最近整理刑部卷宗,忙得顾不上他,把他仍我家读书了,我今日其实是顺便才把他捎上,想不到皇上竟看中他了。”
傅蓉微:“邱颉愿意送儿子当伴读?”
封子行一抚袖子,道:“他那个人啊,对儿子不怎么上心,若是皇上看中了,王妃也觉得可行,我与邱兄说一声便是,反正那孩子现在也是跟着我读书,以后陪在皇上身边一起听学,倒是更省事了。”
傅蓉微道:“那就顺着皇上的意,他想要谁就定谁。”
萧醴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有点死心眼了,他既已有了主意,其他人真就一眼也不看,很快就跑回了傅蓉微身边,道:“姨母,朕觉得邱家公子极好。”
傅蓉微道:“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伴读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那孩子名叫邱允恭。
傅蓉微单独将他留了下来,没有考校功课学问,而是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邱颉的妻子因心疾早逝,故去时留下的这个孩子才刚满六岁。邱颉是个刚正的人,不曾痴迷于女色,妻子故去后,再没有续弦,不过他实在太忙,儿子扔在府里一直由下人照看。
年前有一回,邱允恭夜里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烧昏了头,邱颉却忙得不见人影,邱家的下人求到了衙门,没找着自家家主,慌慌张张无头苍蝇似的撞到了封子行面前,是封子行请了太医上门给这孩子看诊,自那以后,封子行便时常关照邱允恭的起居,渐渐地也有了师生之谊,亲厚了起来。
封子行道:“允恭的性子与他爹大为不同,太温和了。”
傅蓉微却道:“很好,比起刚正不催,我更欣赏有韧性的孩子。”
邱允恭当日便被送进了姜宅,与萧醴一同住在霜园的东阁。
封子行趁着今日得闲,喝茶时提了另一件事:“前段时间,我在楚州办事时,邂逅了一位昔日同窗,一起坐下聊了几句昔日情谊,他当时对我说日后得空要来华京拜访,我以为是玩笑,不成想,他昨日真的托人捎了信,说要来了。”
傅蓉微看向他:“你与昔日同窗叙旧,当属你的私交,与公事无关,你专门拿到我面前来讲,莫非是有什么深意?”
封子行笑着点头:“是,王妃又猜对了,此人身份特殊。”
傅蓉微:“谁?”
封子行道:“他是现在颍川庾氏的家主,庾寒山,王妃你听说过吗?”
——“啧,干嘛呢,怎么了你?”
林霜艳和十八娘之间忽然出了点乱子。
傅蓉微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去,是十八娘不小心把茶水洒了,两个人的裙裳一块湿了。
十八娘一挥袖:“没拿稳,走了,回去换身衣裳。”
林霜艳:“我也得换。”她不拿傅蓉微当外人,直接对她道:“我去你房里,迎春帮我找件衣裳。”
傅蓉微朝迎春点头示意:“今年新制的春衫给她自己挑去。”
下人收拾了桌上的茶渍,又换了壶新茶。
傅蓉微对封子行道:“我们继续说。”
封子行:“颍川庾氏,也是几百年的世家了,我出身颍川,当年求学时,就是寄身于他们家的族学,不过啊,那些世家族学需要的束脩实在高昂,我只在那里呆了两年,结识了少年时的庾寒山,私交尚可。”
傅蓉微念道:“颍川庾氏……他们家好像已经很久不入仕了吧。”
封子行点头,说:“颍川庾氏前朝是很受倚仗的,我大梁刚建朝时斩杀了前朝皇族百余人,但却不曾难为庾氏,他们家变顺势隐退,不再涉政。”
傅蓉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别卖关子了,直说。”
封子行:“颍川庾氏我曾经呆过,他们的家风真的不错,王妃,华京人才零落,靠我们几个庸才,真的难成大业啊。”
傅蓉微道:“可你也说了,他们家不涉政。”
封子行摇头一笑:“庾寒山不会闲着没事特意到华京见我这个并不算亲厚的同窗,我猜这个庾寒山必定还有别的意图,王妃,您可有打算?”
第143章
傅蓉微也不知道自己该打算什么, 等人到了再说也不迟。
不过,方才十八娘的失态令她察觉到异样。
傅蓉微忙完了一天,将入夜时, 越发想不通,正起身打算到书房查阅曲江章氏这些年的事记,一出门, 却见一盏风灯正幽幽亮着,朝霜园的方向走来, 傅蓉微停下等它靠近, 看清了提灯的人。
十八娘。
傅蓉微:“这么晚了还不睡?”
十八娘停在她面前:“王妃不也没睡?”
傅蓉微转身:“我们进屋聊吧。”
十八娘吹灭了风灯, 跟着傅蓉微进了她的卧房。
傅蓉微道:“夜里不宜饮茶, 来点酒如何?”
熏笼上温着甜酒。
傅蓉微见她没拒绝, 于是给她斟了一杯。
十八娘看着杯中的琼浆, 笑道:“王爷也是爱酒的人, 你们的习惯还真相似,都喜欢在睡前温酒喝。”
傅蓉微抬眼:“怎么, 他经常到你那睡觉?”
十八娘转着酒杯:“……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别乱讲,他与北狄游骑作战,习性也与从前大不相同,经常到我的客栈里歇脚。”
傅蓉微:“那你多照顾照顾他,我记你的情。”
十八娘:“照顾他倒不是因为人情, 镇北军征伐辛苦,我的客栈能让他们暂避风雨, 必然是要好好照顾的。”
傅蓉微与她碰了杯, 说话前各自先饮了一杯酒,傅蓉微才道:“你深夜找我, 有事要说?”
十八娘低眉一笑:“你猜到了吧。”
傅蓉微:“我这个脑子啊,成天闲不住,猜的东西太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件?”
十八娘伸出手指:“首先,是我的身份,我不知你具体是何时查明的,一直等着你开口问我呢,可你却迟迟不提,你早知晓我的身世吧?”
傅蓉微:“曲江章氏。”
十八娘:“没错。”
傅蓉微低头盯着杯中酒,说:“我并不想揭你的痛处。”
十八娘道:“王妃苦心我明白,可今日听了颍川庾氏的名字,我想,有些事情不该瞒了。”
傅蓉微是有不解:“这颍川庾氏与你有何关系?莫非是当年与你定亲的人家?”
十八娘:“那倒不是,庾氏隐世已久,已有几代不与世家通婚了。”
傅蓉微:“原来如此。”
十八娘:“但是这个庾寒山……”她停顿了一下,心下多少品出了些心酸,叹了口气,道:“我有话直说了,不绕弯子,我和这个庾寒山幼年交好,青梅竹马,相处近十年,早生情愫。但是章氏与庾氏自来没有通婚的打算,我到了议亲的年纪,被许给了他人,自然要与他断了联系。”
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埋着一位少女死去的芳心。
多年来,没有人在意十八娘心上横着那道伤疤,其实从里至外经历过无数次的撕扯,早已无法愈合了。
傅蓉微已心生不忍。
十八娘继续道:“那年我被沙匪劫持后,家里人对外称我死了,但世家里那些心思,骗外人可以,瞒不了自己人。多少年了……快十年了吧,庾寒山一直四处打听我的下落呢,还不肯放弃呢。”
傅蓉微:“你知道他在找你?”
十八娘点头:“自我掌权后,我就知道了,但是我们俩这种境况,不如不见。”
傅蓉微:“所以他有可能是终于查到了你的线索,到华京来找你的?”
十八娘道:“不好说,但那个人是个很难啃的骨头,不好打发,假如他真的问到王妃面前,王妃不必费心为我遮掩,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傅蓉微应了好。
庾寒山在一个濛濛雨天到了华京,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一席青衫头戴一顶斗笠,牵着一匹马,连个随从也没有。
封子行在自己府上招待他。
庾寒山虽接任家主许多年,但其人还很年轻,刚过而立之年。
封子行和他谈了些年少旧事,又谈了些山水见闻。
庾氏百年底蕴,家主学时渊博,无论聊什么都令人感觉十分舒适。
彼此寒暄了一阵,庾寒山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只竹筒:“实不相瞒,我近些年走访各州其实是为寻一故人,前段日子得到消息,华京或许能圆我夙愿,故前来一探。”
那只竹筒精致小巧,被他的主人保存的非常好,外表打磨得光滑碧绿。
庾寒山打开竹筒,里面抖落成一张画。
“封兄,您见见此人。”
庾寒山为了寻人亲手作的画,眉目的轮廓极其清晰。
封子行第一眼就觉得眼熟,再细打量,即刻就想到了傅蓉微的座上宾,那位名叫十八娘的女子。
封子行没有立即说明,而是问道:“不知此女子与庾兄是何关系?”
庾寒山双目幽深地看着他:“封兄不问此人是谁,反而先问她与我的关系。看来我这回终于找对了。”
封子行自己说漏了嘴,落了下风,心里懊恼不已。
庾寒山道:“我得到的消息,此女子在华京频频现身,且经常出入姜宅。我知晓那是摄政王的府邸,如今摄政王带兵征伐在外,宅子里女子主事,我不便上门冒犯,还请封兄引见。”
封子行没法再推辞,先安置庾寒山住下,又往姜宅走了一趟。
“不知王妃招揽到府上那位十八娘究竟是何来头,庾寒山多年来一直在寻这位故人的踪迹。”
牡丹花期快到了,傅蓉微正在饲弄她那几株看上去有点糟糕的花草。听了这话,傅蓉微正色道:“他进城那天,我在城楼上见着了,此事我知晓一些内情,你带他来吧。”
封子行这便明白了。
傅蓉微去了十八娘的屋子。
十八娘身上其实已经看不出旧时世家闺秀的影子了,她在商道上浸染风沙,更爱异域女子的打扮,身上饰物是色彩艳丽的宝石,腰间常挂一把价值不菲的弯刀,或者镶金嵌玉的马鞭。
傅蓉微道:“他能在华京打听到你的踪迹,是真的不容易,十年间不曾放弃过,也是难得。”
十八娘道:“是啊,这情该领,他惦记了我十年,我总归要当面道一声谢。”
傅蓉微道:“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
“准备一个无人打扰的僻静之处即可。”十八娘甚至没有在打扮上下功夫,只穿着寻常潦草的衣裳,提了刀便要去见人。
傅蓉微早将宅子的湖畔清了场,让他们在柳树荫下相逢。
十八娘一看那湖边景,道:“王妃有心了。”
傅蓉微:“可你并不欢喜。”
十八娘的神色坦然:“我今日只是来见一位故人,此人没什么特殊,仅仅是旧年与我比较亲厚而已。”
傅蓉微道:“我年纪渐长,心性稳了,慢慢的也见不得人自苦了。”
十八娘道:“王妃,相爱与相守是两码事。即便没有十年前的那场变故,我与庾先生此生也只能是陌路人。”
说完这几句话,迎春引着庾寒山出现在了甬路上。
傅蓉微对十八娘道:“你去吧,我在山亭里等你。”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青石板上湿滑,似庾寒山那般仪态无双的世家公子,都失态滑了半步。
“好久不见。”
傅蓉微看清了庾寒山的唇语,她带着人转身离去,不再窥探人家的隐秘。
十八娘刚才那句话说的极对,相爱与相守是两码事。
相爱凭心意,相守凭强求,傅蓉微对此深有体会。
世上肯竭尽心力强求一人的,终究是少数。
曲江章氏,颍川庾氏,他们就好像是两座不可撼动的孤峰,足下千斤重,隔山隔海隔着万丈深渊,谁也不能向前一步。
除非他们肯舍了家世,坠下深渊粉身碎骨。
十八娘已经碎了。
庾寒山却仍旧是清贵的山间松石。
傅蓉微抚摸着腕上垂下的印章,想到了自己身上。她又何尝不是碎掉的石头,但是有个人曾经两次追上了她残破的影子。
第一次,是他前世饮鸩猗兰宫。
第二次,是他今世不舍不弃与她共赴沉沦。
“许久不见,十年了。”十八娘那双勾人的眼波世间罕有。
庾寒山瞧着陌生至极。
曲江章氏阳春白雪,养女儿讲究的是温婉娴雅,断不会容许这种妩媚姿态。庾寒山记忆中的故人,年少时也是一派娴雅,与眼前这位女子的气质相去甚远。
庾寒山上下打量着她,心如明镜:“你一直知道我在找你。”
“是啊,我知道。”十八娘坦然承认了。
“你明知道我在找你,却不肯去见我,也不肯托人带句平安,你这是……”
“──我这是当自己已经死了。”她微笑着:“我叫十八娘,你今日如果是想来见章珩,那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庾寒山:“十八娘……看来是摄政王妃身边的得力之人啊。”他的目光定在了十八娘腰间的弯刀上,意有所指。
十八娘拨了一下自己的刀:“我那不怎么体面的生意不小心开罪了王爷,顺水推舟便投诚了。”
庾寒山道:“一个多月前,我的一个朋友在前往西域的途中,给我捎来了有关你的消息,我已有一个多月夜不成寐,方才在门外,我踟蹰良久,依旧心乱如麻。”
十八娘疑惑道:“庾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呢?”
庾寒山道:“我今日来,不为昔日的章珩,也不为追思旧事。我是想为了将来,抛却樊笼竭力一世。”他低眉拱手:“听闻北梁幼帝麾下求贤若渴,敢问十八娘可否代为引荐?”
片刻后,山亭里,三人围坐在石桌旁。
傅蓉微:“颍川庾氏,想要什么?”
庾寒山道:“权奸之人谈得失,赤诚之人谈恩义。颍川庾氏什么都不要,在下庾寒山一介白衣愿助北梁光复河山。”
第144章
庾寒山就这么留在了华京。
傅蓉微脸上却不见喜色。
十八娘陪她坐在一旁支着头, 不知在思量什么。
傅蓉微叹了口气:“他确实诚挚,我不是不信,实在是不敢轻信。”
十八娘道:“兹事体大, 警惕些总是好的,庾寒山他……首先是颍川庾氏的家主,其次才是他自己。”
傅蓉微望着她:“你们世家出身的人, 骨子里都这么冷?”
十八娘摊手道:“没办法,生下来家里就是这么教的, 王妃, 你须明白, 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脱胎换骨是难以改变的。”
傅蓉微:“多谢提醒。”
庾寒山不肯以庾氏家主的身份入仕, 他现暂居于封子行的府中, 以清客的名头自居。
这倒是把封子行搞得十分无奈, 他一个纯臣府上养清客算怎么个事。
天将亮未亮时, 封子行照例要去给萧醴上早课,临时起意, 绕道拐去了庾寒山的客房,问他要不要一起。
庾寒山欣然答应。
姜宅,萧醴早早带着新玩伴邱允恭,在书房里一起温习功课,且摹了两张字,晾在了桌上。
封子行进门时, 带起了一阵风,桌上的字飘了起来, 被晚一步进门的庾寒山顺手抄住了。
庾寒山抖平了纸, 赞道:“好字。”
封子行看过后,也深感欣慰, 道:“皇上的字进步不小。”
庾寒山把字还给萧醴。
萧醴很好奇这位陌生面孔。
封子行介绍道:“皇上,这位是庾先生,出身颍川庾氏,虽然年轻,但学贯古今,是位良师。”
萧醴礼敬道:“庾先生。”
庾寒山已经看见了桌上的字帖,笑道:“皇上这套《曹全碑》挺有意思的。”
萧醴临摹这曹全碑有段时日了,封子行经庾寒山一点,才注意到,疑道:“皇上怎么摹起曹全碑了?何处来的字帖啊?”
萧醴坦率道:“是姨母所赠,让朕闲时摹着玩的。”
封子行:“王妃?”
庾寒山也诧异了一瞬:“封兄,您不觉得这字迹似曾相识吗?”
封子行曾任职翰林院,只要有心,自然能看出端倪,喃喃道:“这字迹……倒是像极了先帝。曹全碑正是先帝私下惯用的,这……王妃手里竟然保存了先帝的墨宝?”
“你又错了,封兄。”庾寒山拿起了萧醴视若珍宝的字帖,说:“常言道字如其人,先帝虽私下惯用曹全碑,但官文却常用庄重工整的隶体,所以先帝字里的根骨难免糅杂一股刚劲,但王妃手里的这份字帖,虽有其形,却不得其意啊。”
萧醴:“先生们在说什么?”
庾寒山把字体还给了萧醴,温和道:“没什么,世人不喜曹全碑,并不意味着它就不好,皇上若是真心喜欢,不必管他人的眼光,练就是了。”
十八娘一清早便又出门了。
庾寒山在书房里耗到早课结束,也没等到十八娘回府的消息,无奈先一步告辞。
封子行却不急着离开,请人通报,求见了傅蓉微。他带着皇上临摹的曹全碑,想弄清楚这件事。
傅蓉微正愁自己那几株一日蔫过一日的牡丹,见封子行的时候也是一脸忧容。
封子行拿了字帖:“王妃,皇上说这曹全碑是你给的,我曾任职于翰林院,伺候先帝笔墨,这字迹与先帝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您这曹全碑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傅蓉微当初肯把这字帖给萧醴,就没怕人认出起疑心,当即糊弄道:“先帝的字迹自然是先帝所留啊,皇上是先帝的血脉,自然该给他。”
封子行不依不饶:“敢问王妃从何处得来这先帝墨宝的?”
傅蓉微没答,反问道:“怎么了?你觉得有问题?”
封子行:“我才疏学浅,看不出好赖,今日庾先生过府,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断言您手中的这份字帖并非先帝的真迹。我思量了半日,越想越觉得不安,能将先帝笔迹模仿得如此相似之人,其身份和用意不得不令人警惕。”
傅蓉微也顾不上惦记自己那几株花了,道:“哦?庾先生是怎么说的?”
封子行便将庾寒山的原话转述了一遍。
傅蓉微头皮发麻。
以小见大,这庾寒山果然棘手,不好打发。
傅蓉微怅然一叹:“原来如此,我也不大懂这些,大意了……其实这份曹全碑是王爷从前留存的旧物,后来经我手传给了皇上。此事我且记下了,等回头仔细问一问。”
傅蓉微暂且把这锅扣在了姜煦的头上,谁若是想了解内情,到关外找人去吧。
封子行只能作罢:“既然如此,便只能等王爷归京了。”
傅蓉微送走了封子行,在院子里拖腮沉思良久,心情却陡然间云开月明,庾寒山这般人才,若能得他真心相助,不愁大业难成。傅蓉微从来不畏骨头难啃,她还得找机会与庾寒山细谈。
傅蓉微去找十八娘,没见着人,等到了下晌,十八娘风尘仆仆回府了,傅蓉微立即赶过去逮人。
十八娘衣裳都还没换,就被傅蓉微堵在了房中。
她喝了口茶润喉:“王妃这是有急事?”
傅蓉微道:“我准备与庾寒山再谈一场,但我对他这个人知之甚少,还得请你帮我。”
十八娘:“我能帮你什么?”
傅蓉微道:“颍川庾氏的家主想必不会被人轻易拿捏,但我到底不知他究竟想要什么。”
十八娘欲言又止,道:“稍等我片刻,容我先洗去一身风沙。”
半个时辰后,傅蓉微与十八娘对坐在房中,十八娘取了纸笔,亲手画了一张颍川庾氏的家谱图,让傅蓉微来看。
“颍川庾氏当年也是起于乱世,不过这个过程不算顺利,当年五朝混战,庾氏第一代家主起初站错了队,仕途上吃了一回亏,等了半辈子,才等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我所列出来的是历任家主的关系,你看。”
傅蓉微大体看下来:“庾氏看来很重嫡庶规矩啊,几百年来从未乱过套。”
“不仅如此。”十八娘道:“他们家无论旁支如何变迁,嫡系一脉总能稳稳的得到传承。”
傅蓉微道:“也是不容易。”
十八娘道:“庾寒山肯出山涉足这一滩浑水,根本就是件令人想不通的事,他固然重情义,但头脑却不糊涂,王妃,你还记得昨日初见时,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吗?”
傅蓉微回忆道:“他说——愿以一介白衣之身,匡助北梁光复河山。”
十八娘加重了语气:“一介白衣。”
傅蓉微:“他这是不愿意涉政的意思。”
十八娘道:“他是不愿以颍川庾氏家主的身份涉政……颍川庾氏不会让曾经吃过的亏重演,王妃,你想通这一关键,就简单了大半。他不安心,你就让他安心,他想求个万无一失,你就给他这个万无一失。”
傅蓉微对上了她的眼睛。
十八娘垂眸一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傅蓉微的耳畔道:“王妃,你可是有王牌在手的,这个万无一失你给的起。”
傅蓉微:“我懂你的意思了,容我想想。”
世事无常,谁敢真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呢。
无非是看她所留的后手。
北梁最大的底气就是镇北军。
而傅蓉微手里的王牌就是姜煦。
庾寒山一介白衣无惧成败。
但颍川庾氏要的是一个必赢的结局。
将必赢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六岁幼主的身上,是个天真的笑话。
北梁能胜否,关键在于摄政王。
傅蓉微这一想,多日没动静,也不见外客。
十八娘依旧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等她终于得闲了,跑到霜园去,惊讶的问:“你事情还没办妥?”
傅蓉微拂袖道:“姜煦不在京中,我不能擅自以他的名义许人承诺,此事且等等吧,不急着谈。”
十八娘:“我想王爷不会介意。”
傅蓉微:“他介不介意,和我做与不做,是两码事。”
十八娘顿时感触颇深:“别看你们俩聚少离多,心倒是时刻系在一处,真乃世间难得。”
傅蓉微也叹:“是啊,难得,你最近有见他吗?”
十八娘摇头:“他已带兵深入北狄了,我也见不到他,虽说离入冬还有一段时日,但行军须得早做准备,好在今年华京境况好转,粮草辎重已经送至了玉关,哦对了,现在镇守关内的玄鹰营,也已蓄势待发,要有大动作了。”
傅蓉微茶也喝不下去了。
姜煦说过,今年柿子红时会归家。
那也意味着,最艰险的关头就要来了。
华京城有一座海空寺。
原本华京地处偏远,拜求神佛的百姓不多,北梁建朝后,幼主萧醴还不能亲政,姜煦忙着去解决心腹大患,没空整理这些俗务,全扔给了傅蓉微打理,傅蓉微又不是信奉神佛的人,从来也没关注过海空寺。
傅蓉微在华京安居多年,今日,第一次造访了海空寺。
海空寺的山门幽静,寺内的香火倒是不见少。
傅蓉微穿上寻常衣裳,扮做一个寻常女子,由一个小沙弥引路,到山顶的宝殿进香。
她从小沙弥的口中打听到,华京到海空寺拜佛的人,多半家中有从军的儿郎。那些女眷,或是为了儿子,或是为了丈夫,常年在海空寺中供奉香火,为求平安,也求心安。
傅蓉微给迎春递了个眼神,迎春会意,上前给小沙弥一笔丰厚的香油钱。
小沙弥接了钱,双手合十:“女施主请敬香吧,心诚则灵。”
傅蓉微看着那一排莲灯,从小沙弥手中借了香,依着佛门的讲究,引燃了香,闭上眼睛,举至额前,敬四方神明。傅蓉微睁开眼,投香入炉,转身却见一熟人正在她身后,手中也持了三炷香,正等着敬香呢。
此人青衫素裳,正是客居华京的庾寒山。
傅蓉微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竟然悄无声息,她微笑着退让了一步,对庾寒山做了个请的手势。
庾寒山敬香的虔诚不见得比她少。
傅蓉微退到了山门口,果然,很快等到了他。
“庾先生,巧了。”
第145章
傅蓉微拿不定他是刻意出现, 还是偶然碰见。
但是既然碰上了,就免不了几句寒暄。
傅蓉微注意到今日他腰间多了一把折扇,笑道:“北地天气马上转凉了, 庾先生要风度也要顾念一下自己的身体,别着凉了。”
庾寒山:“王妃说笑了。”他主动相邀:“听闻海空寺的素斋不错,王妃不留下品尝一番?”
傅蓉微道:“免了, 咱们那点俗务,还是莫要拿进庙里污了佛门清净地吧。”
庾寒山感到意外:“王妃今日竟是诚心礼佛。”
傅蓉微的车马就停在山门外, 侯在山下的车夫见了她, 立即搬了脚凳备着, 站在石阶上思量了片刻, 摆了摆手, 请庾寒山往另一条道上走去, 道:“先生请船上说话吧, 清净。”
海空寺傍山有一座无名湖,傅蓉微租下了一艘乌篷船, 庾寒山屏退了船夫,亲自撑船到了湖心。
他行船极稳,傅蓉微坐在篷中,道:“先生还有这等技艺呢?”
庾寒山放下竹竿,回到篷中,任由小船在湖面上随意飘着, 道:“多年来四海云游,什么都得会一点。”
傅蓉微在面前的小案上燃了支香, 烹了壶糙茶, 道:“庾先生到华京也有段时日了,不知心愿得偿了没有啊?”
庾寒山道:“人找到了, 心愿早已达成,做人不能太贪,求得太多了,心就填不满了。”
傅蓉微:“每次跟先生聊天,总能有所了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庾寒山出现在此是巧合,也并非全巧合。他这些日子见不得十八娘,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便常常流连于附近山水,今日偶然瞧见了傅蓉微的车马往海空寺的方向去,于是便掉头跟来了。
庾寒山道:“王爷今年要有大动作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
傅蓉微说:“我不插手军务,王爷自己决断,他也从不跟我讲。”
庾寒山一眼看穿:“我看是王妃不爱管那些事吧?”
傅蓉微道:“我是不爱管,也弄不明白,怎么,庾先生对军政还有研究?”
庾寒山连声否认,这是真的没有,他们庾氏祖上从未出过尚武之人。
傅蓉微避无可避,有些话便直说了:“庾先生耐心再等等,如今是五月,最多再等五个月,王爷那边就有回音了。庾先生想要的安心我给不了,到时让他与你谈吧。”
庾寒山靠在船上听水声,道:“当年摄政王护着皇上退至华京,另立新朝的时候,我正在馠都与那帮文人清客喝茶呢,那里是最接近朝廷的地方,人们谈的也都是忧国忧民的大事,那些读书人都觉得,北梁复国无望,摄政王在,镇北军在,尚能保得北梁一时平安,可等时过境迁,天下大局既定,北梁再不甘心也迟早是要顺应天时的。”
傅蓉微苦笑了一下:“别说你们了,当年……就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说的这句“当年”是上辈子的时候。
正因为复国无望,满心不甘,她才选择用性命殉了城,在自己的亲儿子心头狠狠扎了一道伤疤,以期待那微末的可能。
不料,那一刀伤疤竟也扎在了姜煦的心上。
庾寒山继续说道:“可后来,佛落顶山道被拦腰截断,馠都沸沸扬扬闹了几天,依然没几个肯说好话的人,但我却觉得形势不一般了。”
傅蓉微:“先生慧眼。”
庾寒山微笑着:“摄政王出兵北狄这一步棋,我以为至少也要三年五载才能见成果,显然,又是我低估了他。摄政王胸中自有丘壑,我不知他的布局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但结束却是一眼望不到头啊。”
姜煦的城府远比世人想象中的要深。
十六年的摧折,傅蓉微上辈子走的早,没法想象那些夜晚是怎么煎熬着等到天明的。
庾寒山道:“等摄政王拿下北狄,局势就彻底逆转了。”
傅蓉微捻着手指已经走神了。
江上辽远,令她想起了在船上的那段日子,时隔多日,有个念头忽然后知后觉的在她的脑袋里开花,被她敏锐的一把抓住。
——水军!
姜煦在船上曾提过一嘴,馠都如今无将无兵,于水战上更是一筹莫展。
而馠都在江南。
姜煦既然考虑过了,就不会放着不做准备。那船上的人自称是水上讨生活的匪患,可傅蓉微见过匪,那些人身上根本没有匪性,他们寡言少语,令行禁止,分明透着一股规整的风范。
那也许就是将来能派上大用场的水军。
“王妃!”庾寒山折扇一挥,在傅蓉微面前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傅蓉微回神,眼里的冷冽转瞬即逝,依旧温和道:“抱歉,失礼了。”
庾寒山无奈摇头:“江景甚美,可惜王妃无心赏景,罢了……我确实有件事要与王妃商量,便直说了,是有关先帝在时打算推行的寒门令。”
先帝就是死在这寒门令上。
那寒门令刚起了章程,还没正式推行,先帝就撒手人寰了。
傅蓉微后来了解过那寒门令的内容,只叹可惜。寒门令若是真有机会得到推行,不消几年,就能在各州办起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下到书院里开坛授课,令寒门学子们求学有门,让那些顶尖深奥的学问不再为各大世家所把持。
庾寒山道:“我颍川庾氏愿倾家族所学,兴办书院,广纳学子,有教无类。王妃以为如何?”
傅蓉微一愣,再开口时带了几分小心:“庾先生此话当真?”
庾寒山道:“诚心诚意,绝不是儿戏。”
傅蓉微问:“那先生求什么呢?”
庾寒山道:“所得即是所求,王妃若是允我办成此事,颍川庾氏将获美誉无数,足够了。”他停顿了须臾,喝了一口糙茶,又道:“若是王妃大方,肯给我拨个人手,那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傅蓉微了然:“你要十八娘。”
庾寒山笑道:“有些残篇断简整理起来很麻烦的,王妃与诸位同僚日理万机,恐怕没时间耗在这种枯燥的事上,十八娘家学渊博蕙质兰心,是不二人选。”
傅蓉微:“庾先生何不自己去问?”
庾寒山笑而不语。
傅蓉微对上他颇含深意的目光,就反应过来了,不是他不想,实在是见不到。傅蓉微展袖:“那我帮先生递句话吧,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十八娘自己的意思。”
庾寒山拱手:“多谢。”
他起身钻出了篷子撑船,将傅蓉微送回岸边。
庾寒山步步为营,他既能提出要求,多半是心中已有成算。
傅蓉微得空见着了十八娘,把原话传给了她,便由着十八娘自行去处置了。
七月流火。
傅蓉微夏裳才穿着没几日,便觉到了天亮,早晚间加了件披风。
今年院里的牡丹终究没能开出花,迎春安慰可能是刚迁了院子,水土不合适,说不准明年就好了。
傅蓉微没太往心里去,命人好好照看着,又去瞧院子里那几株柿子树苗。
这几颗柿子树还小,今年指定是见不着果子了,好在华京百姓很多都有在院门口种柿子的习惯,傅蓉微从后门出去走上十几步,就能见到林霜艳家的柿子树。
傅蓉微闲着没事,就从后门出去,沿着巷子走一走,然后在林霜艳的后门停下,仰头瞧一瞧那树。
有一回,林霜艳终于忍不住了,在傅蓉微走到的时候,猛地拉开门,黑着脸:“你三天两头鬼鬼祟祟在我家后门转悠什么?”
傅蓉微抄着袖子,悠然答道:“来看看树。”
林霜艳抬头看了看自家柿子树:“哦对,你家那棵被劈了当柴火烧了吧。”
傅蓉微主动道:“请我进去坐坐吧。”
林霜艳让开了门。
傅蓉微坐在葡萄架下,抓了那只黄狸在怀里抚摸:“林燕梁最近还来烦你吗?”
林霜艳道:“来,雷打不动,每隔半月就找借口上门一趟。”
傅蓉微问:“他还是想不通?不知道错处?”
林霜艳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倒是认过好多回错,但我知道那都是嘴上功夫,不是诚心的。后来有一次,娘亲忌日那天,他问我,娘亲怨不怨他。我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有点狠不下心了。”
傅蓉微半天没说话。
林霜艳:“你倒是说两句。”
傅蓉微拍拍黄狸的脑袋,把它放去玩了,结果自己玄色的裙面上沾了一片暗黄色的毛。傅蓉微拍拍衣襟:“糟糕。”
林霜艳:“让你别碰它,你不听,这下好了,待会去里面换件衣裳吧……别打岔子,你跟我说两句话吧,我最近心里乱糟糟的。”
傅蓉微正色道:“其实我娘家的情况与你家有几分相似,我有一个姐妹,从前结过怨,如今立场相对,偏生她是我姨娘的亲生骨肉,我那姨娘对我没有生恩,但有养恩,在我眼里,她就是我亲娘。”
林霜艳聪明:“你们家那点事不是秘密,你说的那个姐妹,就是先帝的德妃,咱们皇上的生母吧。”
傅蓉微点头:“不好意思,一点家丑,让外人见笑了……但我那个姐妹啊,我是绝不会宽恕的。”傅蓉微看着她,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人与人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我是我,你是你。你和林燕梁,终究是有几分兄妹真情在的,不像我,从小到大,都是虚情假意。”
林霜艳捏了捏眉心:“你这问了也是白问。”
傅蓉微知道钻牛角尖不好受,不忍见林霜艳困着自己,叹了口气,劝道:“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反正你也不能杀了他。”
林霜艳当然从未想过杀他,但一身反骨作祟,还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我为何不能杀他?”
傅蓉微瞪眼:“首先他罪不至死,其次,那可是我的尚书令,你杀了他谁给我干活?”
……
第146章
傅蓉微冷不丁问道:“林大人这把年纪了, 听说还未成家室?”
林霜艳道:“确实是,前些年在馠都看好了一门亲事,但没多久先帝驾崩, 他不肯屈从于萧磐,自己叛出宗族,跟来了华京, 那门亲事自然也作罢了……呵呵。”林霜艳冷笑:“要我说,谁家的好姑娘可千万别许给他这样的人, 造孽。”
话是这么说, 但实际上, 华京城有不少人家已经盯上这位尚算年轻的权臣。只不过华京人丁不旺, 能称得上门当户对的几乎没有, 还有几位小吏家的姑娘隐隐透露出意思, 若是能进门, 不介意名分。
没名没分的妾进了府,就是认打认骂的奴才。
难以想象, 居然有姑娘上赶着受这份辱。
林霜艳道:“世道就是这么教女子的,把所有能走的路都砍了,只剩下唯一的一条路,即便是死路也是生路。世上女子,能为自己做主的,实在是太少了。”
傅蓉微歪在椅子里, 淡漠道:“世道再难,也总得活着不是, 就像你当年为了颍川王孤身入静檀庵, 有些事情再难,也总是要去做的。”
其实在上一世, 林霜艳败得彻底,搭上了自己的名节,也没能让萧磐伤掉一点皮,最终落了个终身软禁的下场,不知在哪个荒草院里了此残生。也许封子行看在旧主的情分上,会时常关照,可意义终究不同。
傅蓉微难免又想到旧事,如今,能跟她一起说说旧事的人也不多了。
“记得小时候,姨娘常常告诫我,人在屋檐下,要学会低头,过刚易折,身段柔软些,才能让自己过得好,但人的一辈子,骨头不能软……”
傅蓉微上辈子也曾做小伏低,但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一直没松,哪怕死过一次,执念依然深扎心中,难以根除。
林霜艳望着她,道:“你姨娘教得很好,你做得也很好。”
傅蓉微在葡萄架下虚耗了半日的时光,直到傍晚才换了衣裳离去,临走前,还不忘看一眼柿子树的繁茂枝叶,盼着等着它结果的那日。
庾寒山在海空寺的隔壁山上,建起了一座韫玉书院,与佛寺做了邻居。
十八娘依然早出晚归,傅蓉微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但是最近她身上少见风沙,有时穿着打扮甚至一反常态的素淡,傅蓉微心里有了猜测,嘴上却不说。
颍川庾氏的名头在立秋那天正是宣扬了出去。
而傅蓉微也终于明白了庾寒山此举的深意。
前来韫玉书院求学的学子并不局限于华京,甚至不局限于北梁。
才短短几日,附近的幽州、楚州、冀州三处闻名而来的学子已经将吉祥客栈挤满了。见微知著,可想而知,在大梁境内更多求知若渴的寒门学子,恐怕已经在赶往华京的路上了。
傅蓉微眼里的神采灼烧了起来,她私下去了趟韫玉书院。
松风阵阵,长林丰草,傅蓉微远远就看见了韫玉书院的黑瓦白墙,门口现在可是热闹得很。
傅蓉微绕道侧门进,在西南的一处院子里找到了十八娘。
十八娘正在誊书。
傅蓉微道:“是我狭隘了,我竟是没想到,求学的盛景如此壮观。”
十八娘今日一身月白,发间挽了一支玉簪,笑起来也是浅浅的,气质平白淡了几分,她道:“寒窗苦读十余载,谁不想功成名就呢。庾先生早已放话,拜入韫玉书院的学子,无论家世无论立场,皆视同一律,倾囊相授,自然很能吸引人。不过,那些从大梁赶来的学子们,基本也都有自己的计较,等他们将来学成,怕是不会留在华京啊,不知王妃介意否?”
傅蓉微笑道:“无妨,天下英才尽归我手,迟早都是我的,暂且借萧磐一用而已,我不介意。”
十八娘忍不住比了个敬服的手势。
庾寒山现在忙得很。
傅蓉微在此与十八娘闲聊:“这样安稳平静与书作伴的日子,你过得舒心吗?”
十八娘略停了一下笔,道:“近日恍惚间总是回忆起年少时的事,有些事我以为早忘却了,不料居然还存在于心里,念旧可不是个好兆头,令人心生不安啊。”
傅蓉微顺着她的话,问:“有何不安?”
十八娘道:“世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没那么容易被打破,颍川庾氏此举可谓是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以后与各大世家,便成分庭抗礼之势了。”
颍川庾氏算是真正入局了。
傅蓉微:“你在担心什么?”
十八娘道:“我担心的不是某个人,王妃,我的意思是,两朝文臣之间的拉锯要开始了,且看萧磐如何应对吧。”
说着,十八娘将刚抄完的书页摊开,晒在石桌上。
傅蓉微不怀好意地嘀咕了一句:“他要是能乱了阵脚才好呢……”
她看着十八娘,想起了收服沙匪的那天夜里,姜煦告诉她——留下这个十八娘,以后有大用处。
时至今日,傅蓉微才见识了这个大用处。
姜煦啊……傅蓉微现在也拿不准,他到底在暗处落了多少子?
草已经见黄了。
尚未到干季,雅布日山脚下的河流已有了干涸的迹象。
零星几个骑马的人经过此处,在河边停了下来。
——“天时不利,北狄今年的水草可不算丰美啊。”
姜煦不穿战甲,不骑玉狮子,穿着当地牧民的衣裳出现在草原上,几乎没人能认出这就是威震三军的镇北少帅。
裴青牵着马,让它们挑些好的吃,道:“时候也差不多了,少帅,山丹王子现如今手下只剩三部的兵马可用,他连吃败仗,在军中的威信也大不如前,听说这段时间正在内乱呢。”
姜煦蹲在河边给水囊填满,说:“且让它们再乱上几天。”
裴青脸上全是笑意:“柳方旬传出来消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姜煦道:“你留意接应柳方旬,他辛苦这么多年,不能让他折在里面。”
裴青答是。
姜煦坐了一会儿,仰面躺倒在草上,闭紧了眼睛,单手摁着一侧的太阳穴。
裴青跪坐在他身边:“少帅,又头疼?”
姜煦嗯了一声:“这玩意儿现在越来越摸不到规律,随时随地要发病。”
他时不时犯头痛这事瞒不住身边人,也不能瞒,万一有突发的情况,令人措手不及,恐是要延误军机的。他身边的知情人其实不少,但知晓其中缘由的,却只有一个随身的军医,张显。
裴青问道:“少帅可还撑得住?属下带你回去找张军医?”
姜煦目测自己还能撑得住,爬起来上了马:“走。”
镇北军扎营的地方距此不足百里,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便能到。
姜煦回了帐中,张显紧跟着到了,他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长得矮小,行动却看得出有功夫在身。老头二话不说,先点了一炉子的安神香。
香炉摆在姜煦的床头。
张显闷着口鼻,避了出去。
约摸着香快烧完的时候,张显复又进去,用扇子驱散了帐中的余香。
姜煦眯着眼躺在榻上,人竟还是清醒的。
张显一屁股重重的坐在床榻边,叹气:“瞧瞧,安神香也没用处了。”
姜煦:“再加一倍。”
张显摇头:“算了吧。”他从药箱中挑挑拣拣,捏出了一颗药丸:“您哪还是服药吧!”
姜煦也不问此药的名字作用,张嘴就咽了下去:“别忘了……”
张显打断道:“忘不了,一旦有情况,我会立刻金针刺穴让你醒来,先睡吧。”
姜煦在药的作用下目光逐渐迷离,陷入了昏睡中,张显将一截带刺的荆藤放进了姜煦的手心里,以保证在他在梦境缠身的时候,能让自己感知到来自现实的刺激,不至于沉沦。
张显守在一旁,摇着手里的蒲扇,掐着手指算了一下,五年多了。
姜煦身上这个毒已经在血脉里存了五年。
张显本是个游医,十几岁就随着师父天南地北的走,等他师父过世以后,他便自己一个人继续走。
他走过的地方很多,又格外爱钻研一些偏方奇毒。
五年前,大梁尚未起乱子,他游经华京,在街边支起了摊子,准备挣钱银钱继续下一个地方。
有一个白衣少年当了他的第一个客人,把他这个老郎中给难住了。
那少年就是姜煦,彼时他刚成婚不久,还是意气风发的样子,至少从脸上看去,朝气远盖过了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执拗的阴沉。
张显没见过他身体里的这种毒。
姜煦给他说了一个名字,和一个地方。
张显跟在他身边一跟五年,也没能彻底解了此毒。
这个毒在姜煦的身体里,总是折磨得他头痛。
最开始,还只是普通的头痛,疼上一阵,休息一会儿自己就好了,再严重一些,需得军医前来扎针,问题倒也不大。
但此毒不解,积在血脉里,日复一日,渐渐地侵入了脑腑,毒性很重,不仅让他清醒时难过,更让他梦中也不得安宁,虚幻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行医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是疯癫的迹象。
张显扣紧了姜煦的脉搏,愁眉不展。
姜煦体内的这个毒,怕是拖不动几年了。
第147章
姜煦渐渐的开始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及腰的雪地里, 姜煦踉跄了一下,眼睛里一片白茫茫,已有点看不清了, 直到刺目的血刺入视线中,他眼前一阵模糊,一阵清醒, 他抛开了雪,挖出了深埋地下的遗骨。
姜长缨。
山丹王子利用这场旷古罕见的大雪, 将镇北军困在了山窝里, 并一举剿灭了援军。姜长缨已打到了雅布日山下, 却因失了天时, 局势逆转处于劣势, 玄鹰营磅礴大气, 却不擅雪中缠斗。山丹王子不会放过这大好的反咬机会, 姜长缨已尽全力留存了镇北军的主力。待姜煦赶到时,姜长缨气绝身亡, 只留给他四个字——以待来日。
姜夫人听闻噩耗,一病不起,熬过了一个寒冬,却在次年的春三月,在他面前咳血而亡。
此后,他孑然一身, 再无亲缘牵绊。
一场雨,一场花, 姜煦手指一用力, 感到了疼。
那种疼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却能令他神魂一震, 意识到此身梦中,不可过于沉溺,应当速速醒来。
“醒了。”张显守在帐中寸步不离:“才三个时辰,寻常人这一炉香下去,至少三天三夜才可能清醒,少帅你这一天天拿着安神汤当水喝,很快也不是办法了。”
姜煦松松散散的坐起来:“也没有别的办法,若是醒着,神志不清躁郁起来更要命,睡过去最省事。”
“南越皇室秘制的毒术,杜鹃引,虽不至人死,却最是伤脑,我的金针虽能延缓毒性的蔓延,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南越的奇花异草名闻天下,这解毒之术还得从南越找。少帅,你尽快解决了北狄的战事,好让我有空往南越走一趟。”
姜煦怪不耐烦的:“快了快了快了,别催。”
张显让他给气着了,又不好发脾气,冷着一张脸踢踢打打的出去了。
裴青等张显走远了,掀帐进来,闻到帐里未曾散尽的异香,稍微吸进几口,便觉得头晕,他晓得其中厉害,立刻退了出去。
姜煦敲着脑袋出去,仿佛要把刚才的凌乱都敲散,对门口守着的裴青道:“药用完了,去找十八娘再取一些。”
此等私密的事要裴青亲自去办。
裴青不敢耽搁,立即牵马赶往关内。
十八娘最近常住韫玉书院,客栈去的少了,有什么要事也都是传回华京来办。
时局安稳,傅蓉微便少插手政事,她有更多的闲暇在韫玉书院呆着,有时去翻看那些已经录入的学子名册,有时陪着十八娘一起整理书籍。
日光晴好,傅蓉微盯着院子里晒了一排的书,问道:“庾寒山很少来打扰你,是因为忙吗?”
十八娘越穿越素,甚至为了方便,作成了男子打扮,她举着折扇,帮傅蓉微挡着日头,道:“他把我弄到这,其实并不是为了时时看着我,他那个人啊,表面上看似已经说服自己释怀了,其实还在暗中放不开执念,他觉得把我放在书院里,换作旧时衣,重做旧时事,仿佛就能弥补一二分旧时光景。”
傅蓉微:“到底还是有情义在啊。”
十八娘:“当年,我与他互生情愫时,他已经是未来家主的人选了。明知不可能,但不由人做主。世人皆知凉薄之人不堪托付,但我却被他身上那种如冰砌玉凉薄迷了眼。”说到这,她眉眼间透出笑意:“当然了,我也不是什么深情之人,但我确实是由衷欣赏他那样独特的性子。倒是不知为何,他多年来对我……”
傅蓉微道:“他可以接受你嫁作他人妇,在另一个世家门阀里,度过安稳平静的一生,因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也是他推演谋算出的最好结局,但是他不能忍受你被人摧折,受苦受难,百般无奈下不得已苟全此生,还要强作欢笑。再说,凉薄之人未必没有真心,多情之人也常常有所亏负啊。”
庾寒山投身华京,纵然有所筹谋,但也不全是图谋。
垂花门下一个人朝这边拱了拱手,傅蓉微不认识那人,是来找十八娘的。十八娘收了扇子,递到了傅蓉微手里:“找我的,我去一趟。”
傅蓉微点头:“去吧。”
那人穿得糙,长得也糙,与这个韫玉书院格格不入,一看就知是从关外商道上来的。入秋后,天气是凉了,但总觉得日头格外毒辣,傅蓉微受不了日晒,摇着扇子往后面去了。
韫玉书院整个西南角,现在都是十八娘在用,再过一道垂花门,就是十八娘的住处。
傅蓉微走进了内院,这里有山有水,树荫疏密有讲究,是精心设计过的景致,傅蓉微不是第一回 进来,可今天忽然发现有点不一样。
屋前架起了几个竹簸箕,里面晒着各种药草。
傅蓉微好奇地去看,她不擅药理,也看不出门道,而且几个篮子里晒得药翻来覆去也就只有那么几样,傅蓉微只能认出一个小茴香,其他的就都不知道了。
十八娘回来时,手里头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包。
傅蓉微问:“你怎么还搞起这些玩意儿了?”
十八娘找了个空簸箕,打开牛皮纸包,把里面的东西铺了进去,是一种叶尖猩红的草。
傅蓉微:“这又是什么东西?”
十八娘说:“香料,中原没有,让西域商人给我捎来的,闲来无事,捣点香打发时间。”
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傅蓉微可不信这话,韫玉书院新建,十八娘分明已忙得脚不沾地了。
傅蓉微缠着十八娘一直问。
十八娘便教她认了几样:“那是白芷,乳香……棕褐色的一个是安息香,一个是沉香,哎,你别吸进嘴里,没有像你那样闻的……”
傅蓉微搓了搓手指,用帕子擦干净,道:“那你忙吧,我不扰你了。”
说着便告辞。
下山路上,马车晃晃悠悠,傅蓉微支着额头眯了一会儿,车里迎春掀开桌上的香炉,将已经烧完的香灰挑了出来。
傅蓉微盯着那盘香灰,记起了几年前,花吟婉还活着的时候,她其实也是喜欢玩香的人。
但碍于身份低微,手里银钱有限,花吟婉很少调制。
花吟婉有一本手记,是在她身死后,傅蓉微整理房间发现的。
也正是那本手记,有一味三吞云香,用久了可使男子精失化源。傅蓉微才意识到,平阳侯的子嗣不茂,大约是花吟婉的报复之举所致。
当年傅蓉微处境艰难,那本手记她不敢留,怕不小心被人察觉,令花吟婉留不住哀荣,于是混在纸钱中一并烧了。
傅蓉微现在有点后悔了,都怪自己当时脑子轴,只单独毁了那一页便是,何苦将那唯一的念想都撇了。
不过,那手记上的内容,她稍一回忆,还是能记起些许的。
有一味安息香,倒是格外有印象……
傅蓉微回了府,还忍不住琢磨这件事,她心里存了疑便过不了夜,吃不香也睡不安稳,于是叫人请了太医来。
太医为她请了脉,叮嘱了几句日常保养,傅蓉微开口打听:“丁太医不急着走,请问你对香料可有研究?”
“香料配方也多是参照药理所制,臣略通一二。”
“那好。”傅蓉微道:“请太医帮我参详一个香料配方,白芷,乳香,沉香,安息香,小茴香……可能有稍许遗漏,还有一种不知名的西域药草,叶尖猩红,丁太医可知晓这草药的来历。”
丁太医思索了一会儿,答道:“听着像是寻常安魂香的配方,但那株西域药草却又不寻常,臣浅见寡闻,须回太医署查阅一番再给王妃答复。”
傅蓉微听到安神香,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神色冷淡地点头:“有劳了。”
丁太医也不敢耽搁,回了太医署,立马查阅了一些古树,又请教了几位前辈,才一脸严肃的回禀给傅蓉微:“王妃所形容的那种草药,确系产自西域,但书中没有详载它的名字,当地民间多俗称其为一点红,或者叶尖红。此药有剧毒,经炮制后可减缓毒性,但误服还是会伤及性命。”
有毒?
傅蓉微更是不明白十八娘弄这种东西做什么,她现在不是在为韫玉书院办事,就是在为姜煦办事。
想起那位从商道上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人。
韫玉书院指定是用不上这种东西,那只能是供给姜煦的了。
傅蓉微心中存疑惑,却按下不提,次日再前往韫玉书院时,却没见着十八娘。
书院里的人说十八娘昨日黄昏时便离京了,归期不定。
而她院子里晒的那些药草和香料,也都不见了。
傅蓉微无奈,只怪自己晚来了一步,悻悻回府。她数着日子不久之后就是白露,镇守边关的姜长缨却在这个时候回京了。
傅蓉微得到消息,去前院拜见父亲。
迎春跟着傅蓉微绕过游廊,道:“主子,大帅和大夫人多年来感情甚笃,听前院的翠罗姐姐说,大帅每次出征前夕,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专门赶回家见一见大夫人,这个习惯二十余年都没变过。”
傅蓉微边走边道:“你成天就爱打听这些事,倒是年纪也差不多了,你在华京这么多年,有没有相中的郎君,说来听听,主子给你做主。”
迎春顿时哑口不言。
傅蓉微不肯放过她,打趣道:“怎么不出声了,羞的还是吓的?”
迎春只能回话:“奴没有相中的郎君,也不盼着嫁人,能在宅子里守着王妃办事,已是世上最好的日子了,想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傅蓉微笑了笑:“……还是孩子气。”
迎春急着为自己辩驳:“并非孩子气,奴是深思熟虑过的!”
说着,傅蓉微到了前厅,挥手让她打住,进厅给姜长缨请安。
姜长缨笑着让她起身。
傅蓉微偷偷端详了一番,比起上次见面,姜长缨依然没见老,可见今年边关的战事并不摧残人。姜长缨屏退了左右和伺候的仆从,只留了自家人在厅内围坐在小几前,上面一座小泥炉煨着甜汤,屋里安静下来时,能听到咕哝咕哝的闷响。
姜长缨倾了一下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荷包,递给傅蓉微道:“你郎君随着军报悄悄寄回来的东西,说是给你。”
傅蓉微接过来,见二老动作一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于是慢腾腾的解开了荷包,从里面倒出来一把黄色的干花。
可傅蓉微捏着荷包可不止这点分量,继续抖了抖,调出来一个铜扣子,落在桌面上,清脆的弹了两下。
傅蓉微捏起这枚和铜板一样大小的铜扣,她心尖一颤,认得这是一朵水甘兰的形状。
傅蓉微收好了铜扣,捂在袖子里:“父亲这是要远征了?”
姜长缨转头盯着炉子上的甜汤:“此战凶险,须得我去接应。”
第148章
姜夫人才是最清楚, 每一次出征,爷俩都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次对敌, 他们面对的都是九死一生的凶险。
所以,姜长缨无论身在何处,一定要赶回来见一面妻子。
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
傅蓉微懵懂的捏着那枚铜扣, 还未能体会到其中深意。
姜长缨早就馋甜汤了,一直催着姜夫人开动, 姜夫人给一人盛了一碗甜汤。傅蓉微晓得夫妻间相处不易, 用了一碗甜汤, 稍坐了片刻, 就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又一批粮草运出了华京, 傅蓉微往户部走了一趟, 秦禹正在理账。
秦禹要行礼, 傅蓉微挥手示意不必,她顺便瞧了几眼账本。
不得不说, 秦禹在户部,倒是把账理得非常漂亮,一条一列明晰清楚。傅蓉微见过从前记录军饷的账本,何止是一个乱字了得,简直是一团乱麻。秦禹就能给做的赏心悦目。
傅蓉微草草翻过了几页,将账本还给了秦禹。
秦禹道:“王妃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傅蓉微确实心情很好, 说话都是笑着的:“是不错。”她打量了秦禹一眼,道:“秦大人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趁我心情好的时候说?”
秦禹低头一笑:“王妃慧眼如炬,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
傅蓉微:“说罢。”
秦禹命人去拿了一本册子, 但册子不是重点,秦禹当着傅蓉微的面, 从里面取出了一沓纸。他叹了口气,呈上来:“王妃,您看看吧。”
傅蓉微一捏,这一沓约莫有十几张,她满腹怀疑地展开这一沓纸,入眼就是无比熟悉的字迹,出自姜煦之手,她看了几行,皱眉:“这是……借条?”
秦禹只说了一个:“是。”
姜煦写的借条,按的手印,盖得私印。十几张借条,每张万两白银起,债主各不相同,皆是那些西域小国。
秦禹见傅蓉微翻到了最后一页,温吞吞地说:“臣算了这笔账,一共是十六万七千六百两白银,都是咱们王爷一年间欠下的。”
傅蓉微把账单扬得哗啦啦响,怒问:“何时送来的?又是谁送的?”
秦禹忙道:“正是前几日,裴青将军亲自送来的,说都是一年期的借据,他和债主手里各执一份,到了年底要账的人就要来了,提前跟臣打个招呼,让臣好早做准备。”
傅蓉微:“咱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这能还得起吗?”
秦禹道:“这……自然是困难啊。”
傅蓉微道:“我说呢,这一年里,带着兵东奔西跑,一个铜板也不跟家里要,那么省心呢,果然有鬼。”
秦禹道:“前段日子,我们与幽州的商税也敲定了,户部钱粮确实宽裕了不少,但年底之前是决计还不起这笔巨债的。王爷这个时候将这笔账摊开,想必是要臣想个解决的法子。”
傅蓉微从刚才起脑袋里一直嗡嗡响个不停,到现在仍没停下来,叹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有什么好法子?”
秦禹沉吟了一番,道:“王妃可还记得,封大人曾说过,先帝在时大梁与西域诸国的邦交仍旧作数……也就借条上这些债主,等年后他们将陆续派使臣前来朝贡,既然我们暂且填不上这个窟窿,不如想些别的办法,从长计议。比如说,对这些债主免除一部分岁贡呢?”
他一番话给傅蓉微指了个新的方向。
傅蓉微仔细思量了一番:“可行?”
秦禹道:“论理是可行的,不过也须得与他们的使臣好好交涉。”
傅蓉微火气慢慢的消了下来。
秦禹道:“待王爷得胜归来,一切便好谈了。”
傅蓉微与他对视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等姜煦彻底拿下北狄,对那些西域诸国就是最强悍的震慑,两朝交涉他们也能硬气许多。
秦禹道:“眼下最令人揪心的当属军政,王妃也不必在此事上太费心,一切再等等也不迟。”
傅蓉微把这一沓账单重新折好,还给了秦禹,尽量心平静气,临走前,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门前折回身问:“秦大人,你说这些借条是裴青送回京的。”
秦禹道:“是啊。”
傅蓉微:“裴青回来过?”
秦禹不明所以,答道:“是,就在两日前,裴将军亲自来的。”
傅蓉微表情不解:“……现在正是备战的关键时候,他特意跑回来送这东西?”
秦禹不能意会她突如其来的怀疑。
傅蓉微摇着头走了。
*
北狄的王帐里现在一团乱。
老北狄王快撑不住了,苟延残喘,两片肺喘起来跟破风箱似的,有上气没下气。
山丹王子把持朝政多年,距离大位就差一个名分了,但他却不敢让北狄王死。
当年北狄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屡屡进犯大梁的边境,而如今,形势逆转,守在门外虎视眈眈的人变成了镇北军。
北狄王一死,王帐必然会乱。北狄精锐现仅存三部。他们不尚血统,王的位置向来是能者居之,山丹王子麾下的温度日部伤亡近半,早已失去了继位的优势。
现在只有保证北狄王不死,娜日泰部的公主才能顾念几分父女兄妹的情分,暂不发难。
王帐今夜血流成河。
山丹王子失去了右臂,单手蹭干刀上的血。他刚把北狄王那几个闹腾的妃子都杀光了。
浓郁的血腥都能吸引到百里外的狼群,可与王帐最亲近的娜日泰公主却好似睡熟了一半,始终不曾露面。
夜幕下的草坡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穿着绛紫的衣裙,遥望着东面火光冲天的营地。
“小公主,回帐吧,一会儿狼要来了。”
一个男子出现在小姑娘的身后,温声劝道。
“狼来了的故事已经吓不到我了,柳叔叔,本公主已经十二岁了哦。”小姑娘笑着回应。
男子道:“哦,我总是忘,毕竟我当年初见你的时候,你只有七岁。”
这位男子眉目间的轮廓平缓,长得就不像是北狄人,走近了,看衣着打扮就更不像了,很明显,是个中原男人的模样。
这位小姑娘是娜日泰公主的小女儿,但她有一个中原人的名字,叫玛瑙。
玛瑙是娜日泰公主唯一的血脉,假若娜日泰部长盛不衰,她将是下一任的首领。所以部下们称呼她小公主。
那男子又劝:“小公主,回帐吧,别看了。”
玛瑙这回听话跟着他回去了,进了娜日泰公主的帐,帐内灯火煌煌,照亮了此男子的脸。
柳方旬。
镇北军的名册上,记录着这个男人五年前战死的消息。
他五年前出现在娜日泰公主的麾下,化名柳二,自称是曾经的柳氏家奴。
娜日泰公主道:“今夜,父亲气不死也差不多了。”
娜日泰公主还很年轻,草原上传言她和太阳花一样明媚漂亮,事实也的确如此。
柳二说:“北狄王身子虽不济,但也不至于气死,多少还能再称一段日子。不过,公主若是需要他气死在今夜,我可以帮你去办。”
娜日泰没有立即答应。
玛瑙扑进了母亲的怀里,被一把抱住。
柳二没个下属的样子,上前几步,径直挨着娜日泰,坐在了她的榻上。
娜日泰却不排斥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镇镇北军走到了这一步,我们的胜算不大,山丹阴险狡诈,出尔反尔,不值得我倾部族之力给他卖命。”
柳二缓道:“用中原话说,山丹王子也算是枭雄,他若是能活着,哪怕败了,也定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时候。但那都是用别人的尸骨堆起来的登天梯,要殉很多人的。”
“我丈夫在世时,教过我一句中原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娜日泰公主的丈夫早逝,那是个汉人,而且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北狄人尽皆知。
娜日泰公主不顾别人的眼光,似乎就偏爱这一口,丈夫去世后多年,再招揽到身边的门客也是个差不多的文弱书生。
“青山真能留得住吗?”柳二笑笑,说话一针见血:“那位镇北少帅一路撵过来,简直是赶尽杀绝的打法。”
玛瑙见时机合适,忍不住插嘴:“母亲,我们娜日泰部为何要被山丹王叔压一头?”
娜日泰公主垂眸耐心道:“不是我们被他压一头,是他在自寻死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她扬起眉梢:“当年父亲带着他的部族在北狄打出一片天下,靠得不是一味蛮干,我们游牧出身,终生困在这片草原上没有出息,想成就一番事业,铁蹄必须要踏开中原大门。”
娜日泰公主嫁给中原的男人,重点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喜欢中原。
柳二道:“也许有朝一日,公主能得偿所愿,问鼎天下,但眼下还是别想了。”
娜日泰公主道:“柳先生,替我动手吧,这一场必败的游戏,我不奉陪了。”
柳二起身:“请公主静候佳音。”
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外,融进了夜里,远方传来凄苦的狼嚎。
柳方旬等的就是这一句话,时间掌控的正正好。他要北狄的王庭彻底乱掉。
暗杀北狄王的行动自然要成功,但是动手的人却不能全身而退。
柳方旬站在已经断气的北狄王榻前,等于是向在场所有人宣告,是娜日泰公主杀了她的亲生父亲。周遭无数利刃指向他,他微笑以对。
王帐的血腥味儿还没散干净呢,山丹王子被仇恨和欲望蒙了眼,一不做二不休,拍案而起决定借势除掉已不与他同心的娜日泰,并吞掉她的部族。
可娜日泰又岂是坐以待毙的人。
雅布日山腰上,明月高悬在枝头,一只黑狼甩着尾巴靠近草丛,低沉诡异的呜咽了一声。
姜煦双指放在唇间,一声鹰哨,他的海东青从远处降下。
镇北军第一次攻上了雅布日山,这座被北狄人奉为母亲的山脉。
第149章
傅蓉微在海空寺佛堂前摇签。
第一次是下下签, 她面不改色的捡起签塞回去,重新摇。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连摇了三次, 都不是什么好签,傅蓉微重来了一次又一次,执拗地非要一个好签。
求签哪有这样的。
海空寺的住持在旁看着这一切, 无奈叹气:“施主这是玩闹呢。”
傅蓉微第七次,终于掉出来一根上上签, 她满意地笑了:“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想是佛祖怜我心诚。”
海空寺住持不愧是高僧, 情绪十分稳定, 一点气性也没有, 只淡淡道:“到底心诚与否, 只有施主自己清楚了。”
傅蓉微笑了笑,把签筒端端正正摆回案上, 双手合十,默念:“弟子造次,望佛祖莫要怪罪。”
“阿弥陀佛,施主日日来进香,却眼里空空,心也空空, 施主既然信奉心诚则灵,又何必专门往佛前跑一趟呢。”
“住持竟看出来了。”傅蓉微从蒲团上起身, 转身随着住持一道向外走, 说:“我确实不信佛,但我爱重的那位, 却十分信服因果业报。”
“原来如此。”住持明白了。
傅蓉微向住持求了一串佛珠,十分珍重的收进了匣子里,带出了海空寺。
自三天前起,战报一封接一封发回华京。
战报入京先进都督府,而后再抄送到傅蓉微手里,傅蓉微不想把时间都耗在等待上,索性常呆在都督府。
都督府府主至今空悬,日常事务由裴碧暂代,傅蓉微来了也不必跟谁打招呼,所有的军报都收在案上,任由她翻看。
今日是个阴天。
都督府建址选的不好,是个背阴的地方,紧挨着华京的城墙,屋里本就不通亮,天色一沉,更是暗如夜晚,只能点上灯。都督府的正厅里铺的还是玄色的地砖,几十根烛火燃着,也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傅蓉微倚在宽大的椅子里,闭着眼睛。
裴碧带来了最新的战报,站在厅中:“王妃。”
傅蓉微接过来,仔细至极,不肯错漏一字一句,手指逐渐捏紧了那薄薄的一层纸。
战报上说,姜煦率狡兔营追击,不慎在山中失去了踪迹。
他们找不到姜煦了。
这个消息在战局上一散开,最恐慌的却不是远在华京的傅蓉微,而是北狄已乱成一团的王帐。
山丹王子与娜日泰公主彻底撕破脸的那个晚上,恰好是山丹王子怒急攻心,娜日泰公主终于定下心意,彼此都失了冷静,当即部族之间兵戈相见。
柳方旬被一箭刺中心口,随身的护心镜替他卸去了致命一击,他多年喂养的那匹黑色孤狼将他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带给了正在寻人的裴青。
姜煦进山之后,便主动切断了与山外的联系,他的狡兔营像鬼魅一样潜在山里,无声无息,摸不着踪迹。
柳方旬高热不退,昏迷了两天两夜,终于被军医救了回来,醒来后见到姜煦的第一句话便是:“娜日泰野心不输山丹王子,留不得。”
他们身处避风的山穴,姜煦坐在石头上擦着他的银月枪,黑狼卧在山穴外面,耳朵一动,转头看向里面,两只眼睛森绿。
姜煦道:“镇北军进山的消息他们也该听说了,外敌当前,他们不会一直内斗下去,娜日泰公主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山丹王子不肯给她一条生路,我给,如此,她才不至于跟我拼命。”
柳方旬想了一想,道:“少帅是需要一个说客吗?我?”
姜煦摇头:“那不能是你了,你一露面,怕是要谈崩了,你还是躲起来吧。”
柳方旬摸了摸自己心口已经被包扎好的伤,撑起了身子,啐了一口血沫。
姜煦一横枪,阻止了他要起身的动作:“你伤着心肺了,最好是别动,静养吧。”
柳方旬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并没有军士,只有姜煦和一个老军医守着,那位军医年纪看着还挺大,让人有点心疼他这把岁数还要跟着上前线。柳方旬在北狄的精锐淬炼出了一双歹毒眼睛和一颗敏锐的心眼。他道:“少帅怎么孤身潜在此处?”
姜煦没回答他的疑问,而是接着外面透进来的微薄月色,打量着柳方旬的样子,道:“你这些年变化不小。”
柳方旬笑了笑,那笑容中含着沧桑:“人都会变的,少帅也不似五年前那边肆意潇洒了,这当了一年多的摄政王,磋磨也不少吧。”
姜煦的变化可不是从五年前才开始的,可这话不能跟柳方旬说,柳方旬也理解不了。
柳方旬说起了自己的经历:“当年我年轻气盛,不喜欢读书,却莫名自信,觉得自己是块打仗的料,头脑一热便不顾一切到华京投军。结果入了军才看清楚自己,其实我就是一庸才,书读不好,仗也打不好,还自命不凡呢,呵呵……”
当年姜煦给了他机会,破格把他纳入了军营,他的表现却一直平平无奇,柳方旬自觉辜负这份期待和信任,所以当姜煦需要一个能扎进北狄内部的钉子时,他毫不犹豫的自荐。
这份差事真可谓是生死不知。
但总算他这回没出岔子。
柳方旬问道:“少帅,你看我还行吗?”
姜煦说:“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柳方旬终于得到了这句肯定,释然叹了口气,又道:“不知此时说些闲话合不合适,但属下想跟王爷打听一句,柳家……是不是留在馠都了?”
姜煦说是。
这没什么好瞒的,也没什么好委婉告的。柳方旬了解自己的亲爹的性子,那断然不是个肯冒险的人。
姜煦道:“那我也跟你打听一句闲话,听说你在娜日泰部很得公主的器重,是入幕之宾啊,你莫不是已经……”
他想问柳方旬是不是已经跟公主有了更亲近的关系。
柳方旬坦然道:“不然呢?若是没踏出那一步,公主又凭什么死心塌地的信我?”
姜煦:“你真是很能豁得出去啊。”
柳方旬道:“人啊,不能一步登天,也不能一步堕落,都是慢慢走下去的,我身在敌营,起初也守着底线呢,可当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北狄虐杀我大梁百姓时,才想通了,身处泥沼,手段是次要,见到结果才是真的。”
柳方旬能交的出身体,也能守得住心,与娜日泰公主同床共枕多年,也未能留下半分情义,睁眼就要灭了人家。柳方旬好歹还记得自己在馠都有个未婚妻,此时也顺便提了一嘴:“那位傅家二姑娘……”
姜煦直接道:“她活不成。”
柳方旬唯独这句话不明白:“什么?”
姜煦道:“你当初临走的时候,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位未婚的妻子,所以我这些年也帮你留意着……你也明白,她早已心属萧磐,但萧磐没拿她当人看,她现在就是萧磐养在身边的一个玩物,连个名分都没有,迟早要被玩死的。你也不必为她惋惜,那是她自己选的路,也是她自己的命数。”
柳方旬沉默了良久,叹息了一声。
姜煦把他的银月枪树在了洞穴外,低头看了一眼那只黑狼,道:“你养的这匹狼倒是通人性,它看起来好像饿了。”
饿得眼都发绿,姜煦担心这玩意儿一会扛不住了要吃人。
柳方旬道:“它饿了会出去自己找东西吃,少帅放心。”
姜煦道:“你醒了我就放心了。”他盯着外面堪堪挂在山巅上的圆月,道:“今日十六,等过了今夜,我们行动。”
姜煦说完这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军医终于有了动作。
他找了一块看上去比较平整的石头,铺上了干草,对姜煦道:“少帅请吧。”
姜煦走过去平躺在干草上,闭了眼。
柳方旬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少帅你这是?”
姜煦眼睛没睁,说:“我最近脑子不太好使,马上要打硬仗了,可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候犯病,用金针吊一下,你帮我盯着,别让狼把我啃了。”
柳方旬下意识看了一眼他那黑狼,再回头,姜煦身上已经没进了两根针。柳方旬直接此事没他说得那么简单,但此刻也问不出清楚了,于是强撑着心肺难受,忍着咳,走到洞口,挨着他的黑狼坐下,一起等天明。
华京。
傅蓉微夜里难眠。
忽然有人敲门。
迎春前去看门,是姜夫人屋里的丫鬟,傅蓉微让她进来说话。
那小丫鬟站在珠帘外,道:“夫人见霜园一直亮着灯,料想是王妃也没睡,遣奴婢来问问您,愿不愿陪夫人一起抄经?”
傅蓉微左右睡不着,没犹豫,应了声好,便披着衣裳去了。
草木枯荣,又是一秋。
傅蓉微对这秋天的苍凉之气格外敏感,风一起,就能嗅到其中的萧瑟。
姜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抄经,几乎没有停过,日常的膳食也戒了荤腥。
屋子里檀香缭绕,倒是格外令人心平静气。
傅蓉微到了,解下了斗篷,先给佛像上了香,然后陪着姜夫人一起跪坐在桌案前,屋里的丫鬟早已备好了笔墨,就搁在傅蓉微的手边。
傅蓉微提笔一叹,落笔却也显出了几分虔诚。
第150章
这一夜静得可怕。
抄经确实可以令人静心, 傅蓉微心里的焦躁压下去不少,次日清晨,她照顾姜夫人睡下, 走出房门,一夜未眠也不觉得困,正寻思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迎春忽然跑进来, 呈上了一封信,道:“主子, 有个乞丐小童送来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摄政王妃亲启。
傅蓉微在拆信之前, 疑惑道:“乞丐?华京城里怎么还有乞丐?不是早就安置好了吗?严冬将至, 去给封子行捎句话, 让人多留意一下街上, 莫要出现百姓冻饿的惨象。”
迎春立即去办。
傅蓉微摸了摸信封, 触觉平整, 应当是没什么特殊的东西。信封上的字她并不熟识,想必是陌生人递来的。傅蓉微一步一步位高权重, 如今很少接触生人了。她站在廊下拆了信,先看了最后一页末尾的落款。
——“胥柒?”
已经继位为南越国主的胥柒。
南越老国主于去年冬驾崩,但胥柒登基在今年夏末,事关南越皇室秘辛,傅蓉微留意过,却不曾了解内情, 但猜也知道他的继位没有那么顺利。
这胥柒刚继位没多久,就给她写信是什么意思?
傅蓉微从头详读信的内容。
信中, 胥柒以故人口吻问候了几句, 傅蓉微甚至可以想象到那少年写信时的温和眉目。但是,接下来, 信上内容就有些不对劲了。
胥柒提起了一味名为“杜鹃引”的毒药,并解释了它的来历和毒性。
杜鹃引是几十年前,南越后宫里那群女人为了争宠搞出来的东西。当时的南越国主是个沉溺美色的昏君,爱搜罗美人,接进宫里,把人玩腻了就撇开换下一个。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南越多密林,毒蛇毒草数不胜数,本就是个邪乎的地方,南越女子也不都是温驯之辈,就有个了不得荔贵妃,提炼出了一位名为杜鹃引的毒,种进了国主的身体里,令他毒发时头痛欲裂,夜里噩梦缠身,白日神志恍惚,身体里仿佛日日夜夜为恶鬼所侵。
唯有荔贵妃寝宫里的熏香才能缓解此毒发作,于是,那位荔贵妃此后便成了专宠。
荔贵妃藏得很好,国主在世时,几乎没人发现其中异常,然而纸包不住火,在国主驾崩后,此事被翻了出来,彻查清楚。毒害国主的荔贵妃下场可谓十分凄惨。
读到这里,傅蓉微尚不知胥柒到底是何意图,当她翻过下一页,最后几句话映入眼中。
——“杜鹃引并非见血封喉之毒,却如钝刀割肉,毒发时难忍至极。吾之先祖身中此毒,于六年后脏腑俱衰,药石罔顾。当年吾囿于馠都,身不由己,暗中为姜少帅种下此毒,如今已有五年余。吾昔日枉受牢狱之灾,承蒙少夫人照拂,故来信提醒,姜少帅余日不多,须得早寻良方。草率书此祈恕不恭。胥柒。”
晨光熹微。
傅蓉微站在廊下的阴暗处,稍一挪动脚步,便踉跄了一下,靠着漆柱跌坐在地。
院子里服侍的下人惊呼着围了上来。
傅蓉微只觉得耳边许多人在大呼小叫,而她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意识恍惚,而后一口腥甜从冲破了喉咙,在地上绽开了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姜夫人扶着丫鬟赶了过来:“怎么回事?微微?”
傅蓉微被姜夫人的嗓音唤回了几分清醒,第一反应是捏紧了手里的信,塞进了袖子里。
姜夫人蹲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这么凉,快去请太医。”
傅蓉微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心气提不上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太医匆匆赶来,诊了脉后,推断是气急攻心所致,没什么大病。
姜夫人不解:“抄了一夜的经,怎么还这么大气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傅蓉微闭上了眼睛,听着周围闹声散去,太医下去写方子了,她才慢腾腾的坐起来。
姜夫人守在一旁,问:“缓过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傅蓉微一只手搭在心口处,轻轻“哦”了一声,道:“让母亲操心了,许是这些日子思虑太多所致,已经好了。”
姜夫人难以信服:“好了?”
堂堂大帅夫人只是性情温和,又不是傻,她皱眉道:“你刚刚真是吓死人了,好好的,怎么无缘无故呕出一口血来,你年纪轻轻,以后可怎么办呢。听说有人给你送了一封信,你心神激荡莫非与此有关?”
傅蓉微:“倒不是信的问题,那不过是搜集的一些邻国情报罢了,哦对了……我的信呢?”傅蓉微翻了翻身上,装模作样冲窗外道:“去个人沿路找找我刚才那封信落在何处了?”
姜夫人原本想要来看看那封信的内容,见此情况只能作罢。
傅蓉微颇费了一番口舌,才将姜夫人劝走。
迎春照着吩咐出门办事,刚一回府就听见不好,急忙赶回来,推门进屋,发现傅蓉微正撑着头,靠在小桌上,眉头紧蹙,似是不舒服。
她上前唤了一声:“主子?”
傅蓉微拿下手,眼里的血色还没退下去,她看着迎春,道:“你见着那个送信小童的模样了?”
迎春点头,道:“见着了,那小童不肯把信交给门口的小厮,说是在门口守了半宿,清晨见到我出门,上前问了我的名字,才将信交给我。”
傅蓉微:“他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是我的亲信。”
迎春也跟着皱眉:“是哦,一个小乞丐知道的东西还不少。”
傅蓉微敲了一下桌子,道:“去叫裴碧和邱颉来见我,去找人,就算把华京城翻过来,也要把那个小童给我找到。”
迎春略一愣神,傅蓉微眼里的凌厉立刻扫了过来,迎春当即觉得脊背生寒,不敢耽搁,急忙去办。
傅蓉微从袖子里从摸出那封信。
信和信封都被捏皱了,傅蓉微铺在桌上,用手指抚平。
方才草草读了一遍,她怕有什么遗漏,正要重新再看一遍,却注意到牛皮纸信封被捏皱后,似是失了平整,有些折痕鼓了出来,怎么也抚不平。
傅蓉微心念一动,走到窗边,举起信封,对着光细看,是有几道深色的纹路,却看不清晰。傅蓉微点了灯,用针尖顺着信封的撕口挑开,果然有一道夹层,傅蓉微下手万分小心,将内外两层分开,抽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纸太薄,盛不住几个字。
——“佛落顶,观音庙,莲花座。”
佛落顶傅蓉微是熟悉的,她立刻想到了山道上有一座荒废依旧的破庙。
裴碧赶来时,傅蓉微刚从马厩牵了马,她怕惊扰到姜夫人,刻意从后门走的,绕到正门叫住了裴碧,言简意赅道:“出城。”
裴碧被使唤了个来回,只知王妃叫他找人,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此刻还是糊涂的。
一路马不停蹄到了佛落顶山下,傅蓉微才稍有停歇,裴碧纵马赶了几步,道:“王妃?出何事了?”
傅蓉微勒马,忽然问道:“前些日子,裴青回来过,你见着他了?”
裴碧脱口而出:“王妃如何得知此事?”
傅蓉微:“看来都特意瞒着我啊。”
裴氏兄弟都是姜煦的贴身副将,是不分亲疏的存在,甚至裴碧因性格谨慎,比他那个跳脱的兄弟更得姜煦的重视。
傅蓉微没再继续问下去,她上山找到了那座荒废已久的破庙,按照那封信中的隐晦指点。
观音庙,莲花座。
破败的庙中当真有一座观音石像,蒙着灰尘,挂着蛛网,却依稀可见低眉善目的神性。
傅蓉微凝视着这座观音,目光一路下滑,看见了莲花座。她对裴碧道:“搜一搜这莲花座。”
裴碧上前敲敲打打,仔细搜查了一番,找到了莲花座下的一处缺口,是人为砸开的,后又用砖石混着泥堵上了。裴碧用手一摸,泥还是半湿,看来是刚抹上不久,他用刀破开了这一滩泥石,现出一个缺口。
裴碧与傅蓉微对视一眼。
傅蓉微点头。
裴碧伸手进去,掏了一样东西出来,层层包裹拆开,展开是一张舆图。
“王妃,你看。”
傅蓉微接了过来,舆图上有一处显眼的标记:“这是……南越?”
裴碧身为军中人,对这些舆图更熟悉,他看了一眼,道:“是大梁与南越的边境,尚不到南越境内,是属大梁的地界。那里都是山,一座连一座,莽莽荒野,人迹罕至。哎,这还特意标了一个名字,蝮山。”
傅蓉微念道:“蝮山……这是哪儿啊?”
裴碧道:“看样子,是大梁的西南边境了。”
傅蓉微收起了舆图,打算带回去细查,问道:“还有别的东西吗?”
裴碧又查了即便,确认没有其他异常。
傅蓉微走到了门口,低声叮嘱了一句:“派人暗中盯着这个地方,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刻拿下。”
裴碧应了。
此行也不算全无收获,傅蓉微拿了舆图,回府铺在桌上,盯着蝮山下被人画了一处的鲜红标记,总觉得这记号看上去有点意思。
一个记号而已,闲着没事何必要勾勒这么复杂的线条。
它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符号,更像是画了个什么物件。
傅蓉微心有疑惑,取了一张白纸,提笔在纸上将这个符号一笔不落的勾勒了一遍。
画得大些了,线条也更明朗了,傅蓉微点了颜料,按照标记的样子涂红。
……像个珊瑚。
落笔,傅蓉微想起来了。
五年前,姜煦在馠都中了那金缕玉衣上的毒,是胥柒给解的毒,但解毒需两味南越特有的草药,红罗草,碧蛇涎。胥柒回到南越后,曾托人专程将这两味草药送到华京。
当时随着这两味药一道送来的,还有一个不知用处的血珊瑚。
傅蓉微当时不解其意,将那东西收了起来。
她豁然起身,从箱底找出存了几年的匣子,打开一看,这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珊瑚,静静地躺在匣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鲜红似血的光泽丝毫不见黯淡。
傅蓉微将它举起来,对比标记的图案,在手心里缓缓转动,终于找到了一个特别的角度。
血珊瑚实物就在她眼前,它的每一个棱角都与画上一模一样。
什么意思啊……
傅蓉微越发觉得焦躁,她放下了血珊瑚,桌上摆满了物件。
信,舆图,血珊瑚。
傅蓉微喃喃道:“胥柒,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啊……”
裴碧守在门外等着傅蓉微的下一步吩咐。
傅蓉微在屋里呆了一会儿,将这些不能外传的物件都收了起来,她走出门,盯着裴碧看了一会儿,问道:“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反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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