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裴碧听了这话, 不太敢抬头看她。
傅蓉微道:“他不肯告诉我,我察觉得又太晚,而且最初还没当回事。他曾多次用安神香助我入眠, 但他自己好似不受安神香的影响。上回在船上,他那酒壶里应当是加了安神药,用量一定极重, 把酒味都盖住了,我只尝了一口便招架不住, 他却喝了整壶才入睡。前几日十八娘在调制香料, 用的是安神香的配方, 却又多加了一味西域致命的毒草, 恰好你兄弟裴青前些日子回了趟华京, 他是回来取药或是送药?”
傅蓉微此时说话虽然平稳, 但心口的气血早已不受控制的翻涌起来。
裴碧心道这可真是瞒不住。
傅蓉微道:“进来说话。”
裴碧跟着傅蓉微走进屋里。
傅蓉微给了他一杯茶:“说罢, 慢慢说。”
裴碧没敢受这杯茶,双手搁在了桌沿上, 开始从头交代。
“少帅发现的很早,当年他刚从馠都回来,就派人去西域打听一种叶尖猩红的毒草,并私下大量购入。那种草药虽有剧毒,但炮制后入香,有以毒攻毒的效用。”
刚回来便有所觉察。
他甚至能在第一时间熟练地找到攻克的办法……
傅蓉微扯了一下唇角, 喃喃道:“所谓杜鹃引,恐怕也不是第一次了。”
难怪当年在馠都, 他对胥柒一直没个好脸色, 原来早就有迹象了,是她粗心大意, 一直没发现。
“军中有位名叫张显的军医,是少帅亲自带回来的,他有一手金针绝活,似乎对那毒有奇效,有张军医在,少帅似乎安心许多。”
这更加印证了傅蓉微的猜测。
姜煦真的早有准备,有条不紊。
“一开始只是头痛,少帅忍一忍就过了,但毒留在体内,一日重过一日,后来少帅除了头痛加重,似乎心绪也压制不住了,他身为一军主将,为了防止自己不受控坏了事,便以安神香压制,睡过毒发的一段时间,等醒来时也就正常了。”
所以寻常安神香对他已不起作用,他只能一再加重用量,再佐以那位军医的金针刺穴,暂且压制毒性。
傅蓉微不知他有没有去寻过解毒之法,但她从这句话中可以感受到,他有在尽力救自己。
“裴青前段日子是回来取药的,十八娘在商道上混得如鱼得水,如今是她负责药材的采买。”
傅蓉微问:“他现在到了什么程度?”
裴碧回道:“前几日听裴青说,现在用了安神药也压不住了,夜里被梦魇缠得厉害,少帅每日清晨醒来时,有半个多时辰不能见外人。”
信上说中毒六年,便毒入脏腑药石罔顾。
现已是第五年。
傅蓉微觉得自己也头疼起来了,胥柒写这份信想必不是单纯只为告知真相。
他必有所求。
他到底想要什么?
那块血珊瑚又有什么含义?
傅蓉微问完了话,裴碧从房中退出。傅蓉微打开窗又叫住他:“裴将军,你是姜煦的副将,驰骋疆场,戎马关山。如今正到了镇北军与北狄的关键一战,我有王爷的印信在手,可以做主纵你奔赴前线,与你的同袍并肩而战。”
裴碧脚步一顿,停了下来,转身行礼,坚定道:“多谢王妃体恤关照,但属下的阵地不在前线,而在华京,镇守华京才是属下的职责所在。”
傅蓉微点头,合上了窗。
裴碧在窗下停着没走,犹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少帅爱重王妃,不忍王妃受世情摧残,也不愿让王妃患得患失,所以才隐瞒了中毒之情,属下多嘴,望王妃体谅少帅苦心。”
傅蓉微隔着窗应了句:“知道了。”
裴碧转身告退。
傅蓉微合眼靠在窗边,她不能接受姜煦盛年早夭。重来一世,她再次选择入局,求得就是一个圆满,而并非什么荣华富贵。更不是独守着万里江山,余生都在意难平中煎熬着了此漫长岁月。
傅蓉微复又取出那张蝮山的舆图,她想到了家里养着的一个闲人。
姜宅里不养闲人,唯有一人除外。
徐子姚最近可太闲了,成日坐在后院荷塘边,拿着一根钓竿,装模作样的垂钓。
池子里的鱼被他抓了放,放了抓,已经顺着暗河跑走了大半。
傅蓉微在池边找到他,道:“徐先生踏遍名山大川,所见奇人异事不少,我这里有一张舆图,能否请先生帮我参详一番。”
徐子姚转身,扯掉了嘴里叼着的草,笑道:“好啊。”
傅蓉微把舆图铺在石上:“徐先生请过目。”
徐子姚放下钓竿,凑上前细瞧,嘴里念道:“蝮山……”
傅蓉微心怀期待:“徐先生知晓这个地方?”
徐子姚又笑了:“王妃,您说巧不巧,还记得我曾经跟你提起过那条伏藏千年的龙脉吗?”
傅蓉微:“难道就是蝮山?”
徐子姚:“对喽。”
巧啊,巧得令人心生怀疑。
傅蓉微问道:“到底什么是伏藏千年的龙脉,里面到底有什么?”
徐子姚说道:“既然是龙脉,那自然是与龙有关啦,在下当年是循着一个传说去造访了蝮山,传闻那蝮山深处曾经有金龙降佛显灵,紫微星沉,万人俯首,堪称神迹。”
他说到这便停了,傅蓉微等了半天不见有下文,主动追问:“然后呢?”
徐子姚摊手:“没有然后了,这就是所谓的龙脉。”
傅蓉微:“这算什么龙脉?”
徐子姚道:“王妃倒是豁达,您想想,真龙显灵,万年难遇,您相信人间会有这种奇观吗?”
傅蓉微心底里是不信的,但她自身的经历又令她说不出否定的话。
徐子姚替她说:“徐某自认为对王妃有几分了解,想必王妃自然不信这些鬼神传闻。”
傅蓉微缓了语气:“子不语怪力乱神,纵然不信,也该心存敬畏。”
徐子姚道:“说句实话,我也是不信的,所以专程去蝮山走了一趟,费了一番时间和精力,解了那山中的谜,那果然不是什么天降神迹,而是人力所为。蝮山里有一脉偃师传人。”
傅蓉微:“偃师,我听说过,擅制人偶?”
徐子姚点头:“是,当年流传甚广,并且为人神化的金龙仙灵的奇观,其实就是当年那一脉弟子里出了一位少年天才,可控青龙,惟妙惟肖,舞弄雷雨,平民百姓见识少,也不明白偃师的奇妙,这一传出去,就变了味,成了鬼神之说。”
傅蓉微:“原来如此。”
徐子姚道:“王妃这张舆图从何而来啊?怎么忽然打听起这个地方了?”
傅蓉微说:“不瞒先生,这个蝮山,我也想去一趟。”
徐子姚脸上的笑瞬间敛了下去,甚至还有些凝重:“王妃此去是为何啊?”
傅蓉微淡淡一笑:“就当是对那传闻心向往之,前去游历一番罢,先生可否再与我多说些有关蝮山的事?”
徐子姚犹疑着抬手:“此事……王妃不如先给我几天时间,让我稍作整理。”
傅蓉微应了好。
无论如何,她要去一趟蝮山,要去见一面胥柒。
徐子姚背对着她离开时,不受控的龇了一下牙,脸上的神色再也没有那种轻松的笑意了。
馠都的皇城巍巍百年,是夜,萧磐登上了摘星阁,俯瞰这皇城的深重和肃静。
萧磐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现在观星仪的下面,他不说话时几乎注意不到这个人。
他眼上蒙着一条黑布。
肖半瞎如今贵为国师,萧磐身边第一人,尽揽天下的权柄富贵。可他依然是从前那副灰蓬蓬的道袍打扮。
萧磐负手临风而立:“钦天监的那些废物最近总说些不中听的话,国师以为如何?”
肖半瞎哑着嗓子出声:“臣这双眼睛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夜间观星也觉吃力。陛下既然觉得钦天监的话不中听,不听便是了。”
萧磐冷哼了一声:“朕这边诸事不顺,姜煦但是马上春风得意了。”
“皇上指的是他与北狄一战?”
“七十五本战报都垒在案上,不足一年……谁能想到,才一年时间,他就打到了雅布日山下。”萧磐今日格外多说了几句心里话:“谋臣猛将是他的,传国玉玺也是他的,先帝嫡传的血脉握在他手里。也别怪钦天监说话不好听,等他彻底打下了北狄,迟早要回头南下的,他们怕着呢。”
肖半瞎道:“莫急,也许等不到那一天呢,皇上莫不是忘了,您还留了后手在他身上。少年将军,业障缠身,注定年寿难永,自古便是如此。”
聊了半天,唯有这一句话能真正安抚萧磐躁动的情绪。他道:“是啊,朕有杜鹃引,他活不了几年了……可为什么朕仍觉得不安。”
肖半瞎叹气:“那可能是心病了,皇上保重龙体,少思少虑。”
萧磐不说话,沉默了有一炷香的时候,沉声道:“朕近日整理皇兄的遗物,发现了一本游记,上载西南蝮山曾有真龙降灵的神迹。”
肖半瞎道:“皇上相信?”
萧磐道:“朕费心查阅了一番,那根本不是什么神明显灵,而是偃师一脉的弟子搞出来的把戏。但是世人觉得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肖半瞎道:“臣懂了,皇上想跟他们要个吉兆。”
窃国之贼,太在乎正统一说了。
肖半瞎说的没错,确实是心病。
萧磐接连失策,传国玉玺拿不到手里,而真正的皇室血脉正在远方崛起。
萧磐迫切的想要一个吉兆,向世人证明他才是真龙之主。
肖半瞎解下眼睛上的布条,远眺星空,北斗黯淡,几乎要看不清了。
第152章
第152章
山间草木枯败, 姜煦从藏身的山穴中走出来,不远处遥对着的就是山丹王子的温度日部。
山丹王子与娜日泰公主于今日天明时分停战了。
娜日泰公主率部撤出了王廷,山丹王子也另选了驻地。
可怜老北狄王死不瞑目, 身后子女反目,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北狄三大精锐部落,除了温度日和娜日泰, 还有一凶牙部。
能在这一场拉锯中保存实力坚持到现在的,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凶牙部不依附于谁, 在山丹王子与娜日泰公主翻脸后, 凶牙部是最先抽身撤出这场乱局的, 现正在远观战局。
“曾几何时, 北狄七部彼此亲密无间, 联系牢固, 是最坚不可摧的盟友,谁也不能言语挑拨。”柳方旬说:“刚开始我都没敢想他们也能有今天。”
姜煦身体里好几处大穴都留着金针, 这些金针至少能维持住三天的效用,姜煦抚摸着自己的银月枪,枪尖的锋芒擦过他的手指,姜煦稍一用力,刺出了一滴血珠,顺着雪刃淌了下来。姜煦弹了一下银枪, 笑了:“此战的结果,必能对得起你多年的蛰伏。”
姜煦向远处走去, 那里齐腰的荒草密林中, 藏着他的蓄势待发的兵马。
那匹黑色的孤狼也不知是被什么感染了,竟亦步亦趋跟着走出了好一段距离, 直到柳方旬一声哨响,才将它唤了回去。
此后的半个月里,整个雅布日山都陷在了战事中,残肢狼藉,遍野哀嚎。
裴青负了伤,在营中卸下轻甲,胸前一片血肉模糊,他尽可能压低呼吸和说话的幅度,以缓解肺腑中的痛处。
“已经半个多月了,再耗下去,今年的雪就要来了,到那时候,恐怕天时于我们不利。少帅。”
镇北军赢多输少,当前是占了优势,但北狄人狡猾,总能留一截尾巴,脱身撤退。
姜煦:“你少说点话吧。”
营帐里的血腥味太浓了,引得姜煦头脑里一阵一阵的冲撞。姜煦不动声色的转身出去,柳方旬熟知北狄部落内的门道,随军当起了军师。
姜煦道:“是时候约娜日泰公主谈谈了。”
柳方旬:“少帅可有人选?”
姜煦看着他:“我知道你有想法,但是你不能去,我与娜日泰部也多次交过手,娜日泰公主并不是个情绪十分稳定的人,你对她的欺骗,很有可能令她失控。”
柳方旬道:“并非我执意要去,娜日泰公主熟读汉史,他曾经向我请教过汉书,在我刻意引导下,她的脾性其实比较趋近我们中原女子,少帅须得拿捏好方式。”
姜煦点头:“明白,谢了。”
战马大量损耗,粮草供给不上,马上要入冬了,北狄被围困在山中,就算镇北军不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也未必能平安撑过这一个寒冬。
娜日泰公主清点完自己的部下,在营帐里亲自动手烤了一块羊排。
琥珀小公主撑着脸蛋,靠在桌子上,天真地问道:“娘亲,我们好久没有吃米饭了,我们为什么不吃米饭了?”
娜日泰公主道:“因为米饭要从山外运进来,现在正打仗呢,粮车上不了山。”
琥珀又问:“那什么时候能打完仗?”
娜日泰公主:“也许快了。”
所有北狄人都将最后的希望寄在冬天。
但这希望又十分渺茫。
五年前,他们或许有十足的底气,能以少敌多,将不擅长雪战的镇北军困死在山里,只需要天公作美一场暴雪。
现在不行了。
姜煦所率的部下不知从何时转变了作战的风格,与他的父亲姜长缨大不相同。他冲进了北狄的草原上,像一阵疾风掠过,压弯了原野上的茂草,他甚至要比这些北狄土生土长的悍匪们更有抢掠的欲望,一刀刀的割下去毫不手软。
娜日泰公主正出神。
琥珀又问:“柳叔叔找到了吗?”
娜日泰公主摇头,恨铁不成钢道:“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琥珀见娘亲发怒,噤了声不敢说话。不料,娜日泰公主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口气软和了下来:“罢了,他也只是一介读书人,苛责他做什么呢。打仗打得到处都是尸体,夜里来不及收敛的都喂了狼,随缘找吧。他们中原人讲究落叶归根,等将来我若能成大事,为他在家乡立一座衣冠冢。”
琥珀道:“那还会有新的叔叔陪我一起玩吗?”
娜日泰公主微微一笑,说:“自然会有。”
桌上的灯烛一晃,一支箭刺透了营帐,深深地扎传了桌面。
营外短暂的起了一阵骚乱。
娜日泰公主冷静地捡起了箭,拆下了一张字条。
子时,野狼谷。
镇北少帅姜煦的私印。
与娜日泰公主的谈判,姜煦没有遣派任何人,亲自到了。
娜日泰公主率兵赶来时,野狼谷一片苍凉枯败。
姜煦一个人点了一个火堆,坐在枯死的树下,等着她。
娜日泰公主提着刀走近。
姜煦没回头:“哟,带这么多人,公主很是惜命啊。”
北狄与大梁多年摩擦,娜日泰不止一次见过姜煦一身银甲纵横战场的样子,也曾在画上见过他那清晰张扬的五官。
娜日泰公主笑道:“姜少帅莫误会,我带的这些兵,防得是野狼,而不是人。这山里的野狼到了冬天一个个饿着肚子,半夜结成群也够人受的,本公主也奉劝少帅一句,多少谨慎点。”
姜煦转头一笑:“多谢,不过,不必了,再凶悍也是畜生,我自有的是办法对付它们。”
这话说得可真难听,若是换成凶牙部那帮子野人在这肯定听不懂。但娜日泰公主和山丹王子都在中原文化中浸染了十几年,不难察觉姜煦话中的尖锐。
娜日泰公主却没有多生气,道:“姜少帅还真是年轻,早些年我手里的画,还都是你少年时的模样,一团孩子气。时间可真快啊。”
姜煦道:“公主这不也没见老,可见还是权势最是滋养,令人容光焕发顾盼生辉。”
娜日泰发现和姜煦说话挺有意思的,你若夸他,他就夸你,而且还夸得十分好听。娜日泰公主在他对面坐下,道:“姜少帅今日主动约我来,是想说什么呢?”
姜煦往火里填了一把柴,其实他们周围的坡上已经聚起了几只野狼,娜日泰公主带来的人举起火把和长刀,驱赶这群畜生们走开。姜煦道:“已经打到这里了,山丹王子多次挑衅于我,甚至不惜祸乱我大梁朝政,我必然是要与他清算的。只是夜里辗转难眠,总是想起公主少年时纵马踏花的风采,我这个人见不得美人枯败,总觉得十分可惜,所以今夜特意邀公主一叙。”
娜日泰公主盯着他:“我少年时纵马踏花……那时姜少帅还小吧,几岁?”
姜煦:“倒是记不清几岁了,刚有马腿高吧。”
娜日泰公主笑了笑,道:“我若是助姜少帅一臂之力,处理掉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可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姜煦道:“偌大的北狄,都落入了娜日泰公主的囊中,此后你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可以慢慢的休养生息,这一仗打得虽然惨烈,但只要和平度日,总能再见牛羊成群的盛景。娜日泰公主喜欢这个未来吗?”
娜日泰公主此时心里想的却不是草原上的牛羊成群,而是多年前所见的馠都的花天锦地,富贵迷人眼。
但是此话却不能说。
至少,不能现在说。
姜煦道:“公主若是不同意,就当今夜白做了一场梦,反正我也是一时冲动跑出来的,身边连个能作文书的人都没带,公主就当我胡说罢。”
娜日泰公主见姜煦真的一副没所谓的样子,问道:“什么意思,难不成姜少帅只是嘴上说说,消遣本公主的,其实心里根本不想给?”
姜煦:“公主莫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堂堂一军主帅,当然说话算话。公主想要的,若我能给,都给。公主也不必急着给答复,今日确实草率了些,是我欠妥。公主不妨考量一番,等下定决心后,遣使者告知我军,我定当以主帅之礼迎公主为座上宾。”
他的笑映在火光里。
娜日泰公主晃了神:“我见过你们中原的武将,长成你这个模样的实在少有。从前我麾下也有个来自中原的读书人,你倒是跟他更像一些。”
姜煦的银月枪就支在一旁的树上,他转头看了一眼,道:“公主麾下的读书人?他能拿得起枪吗?”
聚集的野狼越来越多,火把与冷兵器的驱赶已经有些不好用了。
狼虽怕火,但是饿狼一旦聚成群,也是没什么忌讳的。
娜日泰公主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说:“三日之内,我一定给姜少帅答复。”
姜煦道:“静候佳音。”
他站起身,伸手一勾自己的枪,银月枪顺从的落进了他的手里。姜煦用枪尾在地上滑了一道,溅起的泥土扑灭了燃烧正旺的火堆。四周惊了下来,风声一起,人背后凉飕飕的。
沙沙的声响像是从荒草丛中传来的。
那是狼在行动。
娜日泰公主眼前一暗,没了那等耀目的火光,眼前人便如褪色了一半,留下了一个萧索黯淡的背影。娜日泰公主的心境也跟着有了变化,她斜眼笑着:“野狼成群出没,姜少帅当心啊。”
姜煦转身,身形轻巧的掠向了树顶。
勾月从枯枝的缝隙中投下,姜煦足不沾地,踏着细又易碎的枝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中,当真是没有畜生能留得住他,娜日泰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头脑不清,一阵昏沉。
地上已经扑灭的灰烬隐约飘出一种异香,但是狼群环伺,谁也没分心思去管那一缕随风而散的香。
第153章
娜日泰公主回到营帐歇了一晚, 第二天更觉得不舒服了,像是偶感风寒后的头疼脑热症状,这很不正常, 娜日泰公主身体康健,已经十多年没生过病了。
北狄人自有治风寒的草方,娜日泰公主以为自己是夜里受了凉, 给自己泡了一壶汤药灌下去,没声张。
姜煦在自己的营地外, 手里捏着一根叶尖猩红的草, 这草已经萎了, 蔫哒哒地垂在他的手指上。
这味名叫一点红的毒草只要不入口, 毒性都不足为道, 生焚有令人入梦的奇效, 能让人几天几夜头脑昏沉, 提不起精神。
姜煦昨夜把这东西烧给了娜日泰公主,够她迷糊一段日子了。
柳方旬对娜日泰公主可谓是精研多年, 他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不好琢磨,这个娜日泰公主……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她所率的部族这些年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办不成什么大事, 却也没有大疏漏,但偶尔开一回窍, 狠那么一下子, 也要人命的。”
姜煦道:“娜日泰部能有今天的地位和声望,公主必定有过人之处, 还须时时谨慎,不可大意。”
北狄人如今最缺的是战马,缺疯了,战时,马比人更金贵。姜煦抬头看着如洗的碧蓝天空,没有云彩遮挡日头,却因着气候的原因,令人感受不到任何暖意。
“当年我与山丹王子交锋也算有来有回,可自从多年前,他在我手下断了一臂,就再没见他亲上战场了。”姜煦颇有几分感慨:“从前,我还拿他正经当个对手看待,如今就算了吧。”
姜煦对北狄的耐性已经耗到了极致。
裴青养了两日,伤好了些,拿了两封信出来寻姜煦:“少帅,华京有信传来,是私信。”
姜煦立刻问:“谁的?”
裴青道:“一封来自家兄裴碧,一封来自姜宅闲养的徐先生。”
姜煦显然更看重后一封私信:“徐先生忽然给我写信?出事了?”
徐子姚能给他写私信本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姜煦当即拆了信:“她为何忽然找徐子姚打听蝮山的事?”
下一封裴碧的信告诉了他始末。
姜煦走向了安静了角落。
裴青道:“少帅,王妃聪慧,她已经察觉了端倪,推测出真相也是和容易的事,您瞒不住了。”
姜煦把两封信撕碎扔进了一旁的火盆中,盯着碎屑燃成灰烬,道:“猜到就猜到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将在外嘛,她就算知道了没辙,她打听蝮山,但这种关头,她也不可能扔下华京不管,告诉裴碧让他多盯着点,有什么异常随时来报。”
傅蓉微果然正如姜煦所拿捏的那般,陷入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境地。
北狄战场上局势焦灼,傅蓉微辗转反侧,有心想找胥柒问个明白,又实在不能扔下华京不管。而她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掰着手指头算时间,每过一天,都好似从她心头剜掉了一块血淋淋的肉。
傅蓉微在这一日一日的折磨中,整个人透出了一股森森阴气,令姜宅里伺候的人都望而却步,不敢靠近。
迎春渐渐觉得自己的脑子实在应付不来,于是去找桔梗商议。
桔梗被安排跟在皇上身边,随着皇上逐渐长大,很少能再分神去料理傅蓉微贴身的琐事了。
迎春挑了个皇上午憩的时候,招呼桔梗到院子里,直言到:“主子最近心情烦闷,如何是好?”
桔梗:“你可知是因何烦闷?”
迎春摇头:“此事隐秘,就连我也不知,恐怕是涉及到外面的一些事,主子那天带着镇北军的人出城办事,回来后又与裴将军密谈了许久,于是就变成这样了……你不知道有多吓人,上次我不过是错眼出门倒了壶冷茶,回屋就见主子摔了茶杯,攥着一枚碎瓷片不撒手,我唤了好几声,才唤回神。”
桔梗眼神也冷了下来:“主子伤着了?”
迎春道:“一手的口子,自己草草包了,还不许我请太医。”
桔梗思量了一会儿:“主子既然不肯与你说,那定是因为我们帮不上忙,恐怕主子自己也正陷在两难中,你急也没用。”
迎春叹气道:“我知道这急也没有,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啊,这不来问你了嘛!”
桔梗性格没有迎春那么跳脱活泼,她整个人是柔和沉稳的,常常事情慌却不见人慌,所以傅蓉微才放心把她送到皇上身边。桔梗沉思了一番,道:“主子爱钻牛角尖,想办法让她看看别的事,让我想想。”
桔梗伺候傅蓉微也有许多年了,她们俩自年幼时被傅蓉微买下,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堪称一声心腹。依桔梗对傅蓉微的了解,她也许不爱逗弄孩子,但在孩子面前总会有几分特别的耐心。
安抚好迎春,把人送走之后,桔梗拨帘看了看榻上正在休息的萧醴和邱颉,有了主意。
傅蓉微有段时间没见萧醴了。
但该上的心还要上,每天傍晚萧醴屋里的下人例行要来报皇上一天的起居。
今日傍晚,负责伺候笔墨的书奴格外提了一嘴:“皇上今天下晌到后园子呆了一会儿,在马厩附近流连不去,似乎是想摸摸您那匹白马,却被马嘶吓着了没敢靠近。”
“想骑马了啊。”傅蓉微短暂的收回神思,道:“你问问皇上若是想跑马,明日下学之后到我这来。”
皇上要文武双全,必然是要学骑射的,孩子长得快,萧醴又格外早熟,心智想必也是一日千里。傅蓉微隐隐觉得这姜宅已经不太够用了。
傅蓉微又回忆起姜煦在身边时,提到的那些她并不知晓的过去。
上一世的十六年隐忍,华京是货真价实的都城,选了一个合适的风水,新建了一座北梁的皇宫。
这一世,姜煦迟迟没提这件事,想必在他的打算中,他们不用再磋磨那么多年,自然也不是不用大肆动土劳民伤财。
傅蓉微想着佛落顶校场倒是个好地方,可惜那里太危险,皇上不能冒险。她潜心思量了一会儿,做了个决定。翌日,下了早课之后,萧醴果然带着邱颉一起来了。
“姨母!”
带着稚气的孩童嗓音才窗外就响起来了。
傅蓉微回头见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进屋,桔梗也跟在他们身后。
邱颉抱手请安。
傅蓉微让他们俩喝茶。
萧醴坐在傅蓉微的左手边,视线往下一扫,问道:“姨母的手如何伤了?”
傅蓉微轻描淡写道:“一时不查,磕磕碰碰难免的。”
她到里面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低头看着手上潦草的包扎,有孩子在跟前,且一眼就关注到了。傅蓉微琢磨着那孩子眼里的关切,拆掉了那层并不怎么好看的包扎,认真给伤口涂了一层药膏,皮外伤早已不碍事,于是用手帕一缠即刻,看着顺眼多了。
傅蓉微带着两个孩子到后院的马厩。
萧醴指着那匹白马,道:“它与姜先生那匹宝驹长得真像。”
傅蓉微浅浅一笑:“是像。”
乍一看,还挺难分辨的,那日雨夜她就认错了,不过她这匹马的性子可温和多了,不如姜煦那匹野性。
傅蓉微道:“等皇上骑术更精进一些,这匹白马送你如何?”
萧醴十分惊喜,却还是小心问了句:“姨母可舍得?”
傅蓉微点了一下头:“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停顿了一下,又道:“皇上有心仪之物,直接开口便可,不必问人舍不舍得。”
萧醴道:“可先生有教,君子不夺人所爱。”
傅蓉微道:“此话也不尽然,我且问皇上,若是有人手里攥着你的江山,称其为自己所爱,皇上夺还是不夺?”
萧醴想都没想,答道:“那自然是……”他说了一半,声音略小了些:“是要夺的。”
不错,还没成书呆子。
傅蓉微想了一想,又问:“那么再假如,皇上将来有一意中人,可那人却与旁人接亲,皇上是夺还是不夺?”
萧醴头脑很清醒:“若行此事恐怕有悖人伦吧?”
傅蓉微压着嗓子“嗯”了一声:“虽说有悖人伦,不过……倒也不是不行……”
——“王妃!”
一嗓子差点破了音的叫声在身后响起,令傅蓉微一时没听出这是谁,转头才见封子行一张脸十分精彩,惊讶惶恐,不可置信,各种情绪交错在一起,他颤声道:“王妃,您在教些什么东西啊?”
傅蓉微晓得理亏,抚了一下袖子,竟露了笑意:“倒也不是教他什么,随口一说,有感而发罢了……瞧把你吓的。”
封子行这一吓可当真是非同小可。
傅蓉微招呼道:“封先生来的正好,我有一事与你商量,韫玉书院建在海空寺旁,那座山我去瞧过,大得很,还可以再辟出一块地修一个马场,封先生以为如何?”
封子行道:“再建一马场,那恐怕海空寺就要闹着搬家了。”他虽不满刚才傅蓉微信口乱教,却能在瞬间猜到她的心意,道:“王妃是觉得皇上困在这一方宅院里太憋屈了吧,依臣之见,倒也不必另外费心思,您忘了,大都督府可是建了好大一练武场的。”
北梁建朝后新采用的官制,皇上之下,与宰相和尚书令平权的,还有一主内外军事的大都督。但此官位一直悬空,所以都督府也空着。
傅蓉微前段时间就在都督府里查阅军报,竟没留意他后院的布局。
封子行道:“当初督建都督府时,臣等以为此位置将来必是王爷坐镇,所以格外用了些心思,王妃闲来无事可以去逛逛,那儿的练武场练兵都绰绰有余,足够皇上撒欢了。”
傅蓉微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去瞧瞧。”
她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人,眼下没有别的事情牵绊,傅蓉微命人套了车,牵上了几匹马,便往都督府去了。
萧醴不常出宅子,都督府更是第一次见识,森严庄肃的正厅震得他不敢高声说话。萧醴低声念叨了一句:“这怎么很牢狱一个调呢?”
封子行解释道:“从军之人身上杀伐之气重,总要震一震煞气的。”
萧醴点头:“哦——”
傅蓉微说:“去瞧瞧后院的练武场。”
一行人来到了后院,果真好大一练武场,几乎占了半个府邸的用地。甚至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点兵台,兵器架上的各种刀剑斧钺也都是新的。
傅蓉微道:“我竟从未留意此处……以后,皇上习武骑射就在此处了。”
封子行道:“习武方面,皇上还缺一个老师呢。”
萧醴呛着说道:“姜先生会回来教朕的!”
傅蓉微一点头:“是的,他会回来。”
她淡漠的说完这句话,提着衣摆走上了点兵台,站在这里,她的视线可以越过围墙,看向远处一片错落有致的建筑屋顶,已经偏西的日头就在这些房屋间缓缓穿行。
傅蓉微让随性的人看顾着皇上骑马玩闹,她在此处静默地远望,直至日光变得柔和,彻底沉没在天迹,夜色便从另一侧吞没了大地。
她说:“走吧,回家了。”
第154章
一场交战, 北狄的战马死了一批,又伤了一批。
战马的尸体聚在一处,山丹王子目光阴鸷:“又便宜那群野狼了。”
他右侧袖中空空, 腰间挂着的刀许久没出鞘了,已悄然蒙上了一层黯淡。
属下正回禀道:“凶牙部战至一半见情况不妙便抽身便撤,娜日泰公主借口身体不适, 闭门休养,连我部的使者都不见了。”
山丹王子冷笑:“一个个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呢, 都不笨, 都想推我出去当垫脚石, 做梦!是他们要把事做绝, 如此, 也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那位属下不敢抬头:“还有, 我部的人截下了娜日泰公主送往镇北军大营的一封信。”
山丹王子一把抢过那封信, 撕开看了,气得眉目不断颤抖, 当即把那封信撕成了碎片,咬紧了后槽牙:“找死!”
姜煦在帐中休整,镇北军补给充足,姜长缨的玄鹰营前锋已到了山脚。裴青道:“娜日泰公主遣使臣送来的信已被山丹王子顺利劫走。”
营帐里没有旁人了。
姜煦单手伸进衣领,从颈后拔出了一根长逾三寸的金针,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他的手边已经并排列了十二根同样尺寸的金针。
裴青单是看着,就面露不忍, 每一根针刺的都是要穴, 万一偏上那么一寸,岂不是命都交代了。
姜煦道:“还有三日就是大雪了。”
裴青说是:“万一拖到下雪, 战事可能会对我们不利,不过眼下瞧着北狄的架势,他们会比我们更先熬不住……”
姜煦捏住了眉心:“你别唠叨了。”
裴青一顿,见他似乎情况不好,道:“我去叫张军医。”
张显闻讯而来,姜煦已经支着头不是很清醒了。
裴青在外面守门。
张显问道:“你约有三天没合眼了,现在是什么感觉?”
姜煦侧耳,像是在努力辨别他的声音,隔了须臾才说道:“我有点分不清幻影和现实,感觉眼前正在无休止的厮杀,可我清楚这不是真实,你说的话我也勉强能辨别。”
张显就近摸到了一壶水,倒了半罐的安神药丸进去,用力晃了两下,融开了,说:“你还是睡吧,不然出事可就麻烦了。”
姜煦手落在桌子上,伸手拿了个空,他眼前仿佛两个世界的幻影交叠在一起。
张显对着他的嘴给灌了进去,守在一旁盯着时辰度过了这场安眠。
姜煦再次清醒是被吵醒的。
裴青直接闯进了帐中。
姜煦睁眼第一时间拨开了床边挡住了他视线的张显,坐起身盯着裴青:“怎么了?”
裴青回道:“少帅,不好,河水有问题,我们的战马已经被毒死了一批。”
姜煦心里一凛:“人呢?”
裴青道:“人没事,少帅早已下过军令,行军时无论是水还是食物,比要先煮熟再入口。我们饮用的都是熟水,只有个别觉得腹痛难忍,已经请军医看过了,说是无甚大碍。”
自古以来,行军打仗,手段都不会太干净,投毒更是屡见不鲜。
姜煦早就防着这一手。“河里投毒,可见他害得不仅仅是我们,北狄自己人也是要靠这条水活着的,派人沿途传下去,不要再碰河水。”
他所料不错,很快就有探子回报,扎营在河水上游的凶牙部和娜日泰部损伤更惨烈。
姜煦问张显要针。
张显说:“两次施针相隔时间不得少于十二个时辰,你自己算算这才过去几个时辰?”
姜煦道:“兴许是最后一次了。”
张显心知拗不过他,点上烛火,用药香熏了金针,道:“希望是最后一次了,此战一过,我便动身前往南越,少帅,你可千万撑住了。”
姜煦压着嗓子嗯了一声。
金针再次没过了穴位,随着纵贯经络的胀痛,姜煦脑袋里又获得了短暂的清明。
娜日泰公主病了两天,刚恢复了一些元气,便听闻了部落中人和战马死伤大半的噩耗,当即急火攻心,呕出了一口血。
琥珀吓坏了,急忙冲上来扶住她:“娘亲。”
娜日泰公主擦掉了唇上的血:“好歹毒的心肠……我部使者送到姜少帅营中的那封信可有回音?”
属下回禀:“那位送信的兄弟许久未回,我们刚寻到他的尸身,一行十余人全部被杀,伤口形状是北狄军中特制的弯刀,想必那封信并未送到姜少帅的营中,而是被中途截下了。”
娜日泰公主牙都快咬碎了:“我不与他翻脸,是忌惮大敌当前,恐腹背受敌葬送我们北狄多年攒下的基业。他既决定不死不休,难不成我还怕了他……先撤。”
一个撤字与之前的狠话毫不相干。
琥珀睁圆了眼睛:“娘亲,我们撤到哪里去?”
娜日泰公主道:“野狼谷,先不忙着妄动,我们去找点帮手。”
层峦叠嶂的山,连姜煦都能在此藏住行踪,更何况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北狄人。
姜煦整装待发,马上听前方战报:“娜日泰公主最后的行踪出现在野狼谷,随后就不知去向了,少帅,在有关北狄的记载中,娜日泰部曾是最擅驯狼的部落,他们的部族中有许多代代相传的驯狼高手。凶牙部晚撤一步,已经与山丹王子开战了。”
姜煦一声鹰哨,他的海东青出现了晴空上。
他在一片枯黄的荒草中驻足良久,直到玉狮子不耐烦的甩了下鬃毛,他终于命人立起了军旗,放出了信号,铁蹄压上了山。
姜长缨的玄鹰营尚在平原处,他的兵马都是重甲,行进的速度慢,但没走一步都在震慑着这片土地。姜长缨抬头看见了天上那抹留红,斥了一声:“小崽子还是个急性子,一刻都等不及。”
山下支援的战马才刚点清楚,还没上路呢,姜煦现已经用不着了。
山丹王子与凶牙部战得正酣。
姜煦就这么径直杀了上来。
山丹王子也惊了一下。
姜煦的兵马并没有着了他的道,如他所料般的元气大伤,而且按中原人的兵法,即使他们现在有余力,也不是进攻的最佳时机,狡诈奇诡的中原人难道不都讲究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吗?
玉狮子的马蹄高高扬起,姜煦一枪便挑穿了一个北狄兵的战甲,摔到了山丹王子面前。
他在乱军之中精准的锁定了他的老对手,一双眼睛锐利中似含着雪光,他一字一顿道:“山丹,你的刀已经锈死了吧。”
山丹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刀,他这把刀确实已很久没饮过镇北军的血了,好像就是从姜煦反守为攻时候起,或许更早一些,在他几年前被姜煦追杀千里,断臂脱身的那一刻起,他就没再身先士卒过。
姜煦赤&裸裸的嘲讽:“你也配当个对手?”
温度日部和凶牙部的士兵渐渐停止了倒戈相向,不约而同地都将武器对准了镇北军。
军旗上的“姜”字迎风猎猎展开。
空气中弥漫的是凛冬荒芜的气息,也是硝烟将起的气息。
娜日泰部带着残兵撤出了战局,凶牙部深受算计,战马与兵士所剩无多,温度日部也不过是一盘狼藉的剩菜。昔日最精锐的北狄七部现只余三,且成了一盘捏不住的散沙,一吹就要散了。
半空中飘下了零碎的雪花,北风也从远处卷了过来。
今年冬的第一场雪到了。
姜煦枪尖朝下,滴滴答答淌下了血,他道:“这一次,天时,地利,人和,都是我的。”
这一次,山丹王子没有机会稳坐中帐了,他也没有退路。
他左手举刀架起了斜刺来的银月枪。
姜煦的兵器比他的更锋利,马要比他的更强健,部下更是骁勇无比。山丹王子脸上被割开一道口子,鲜血喷涌出来模糊了视线,他想不通,几年前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究竟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姜煦的枪尾横扫到了山丹的腹部。
山丹折腰躲过了这一下,好陷差点摔下马,姜煦才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下一招直刺咽喉,山丹避得更狼狈了。
姜煦道:“年轻的时候,我一直把北狄当成终点上的对手,后来才发现,你们并不是我最后的终点,你们只是横在我路上的一块绊脚的石头罢了。拔了你,不费什么力气。”
山丹王子狼狈。
他记得从前战场上的姜煦也没这么厉害的嘴上功夫。
都变了。
黄昏,华京,傅蓉微眼睛看不清字了,起身亲自点灯。烛台上的明烛一支一支的燃起,傅蓉微不慎让蜡油烫到了手指,她颤了一下,脸色没变,手也稳住了,但是腕上忽然一轻,她那串翡翠珠子晃了一下,傅蓉微一抬手,宽厚的袖子兜住了落下的印章。
那枚封门青的印章掉了,滑进了袖子里。
傅蓉微放下蜡烛,摸出那枚印章,又摘下了珠串,凑在灯前检查了一番,原来是拴着印章的那条绳不知何时被磨断了。傅蓉微命迎春取了一条新绳,重新将它编了回去。
镇北军十万铁骑。
姜煦三万轻骑先行。
这一场鏖战结束在姜长缨赶到之前。
姜煦捡了一把刀,刀锋横在了断了气的山丹王子颈前,他比量了良久。
姜长缨下马,走上前:“怎么还犹豫了?”
姜煦的脸上颈上都沾了血,火光中无比贴合人们传言中长相漂亮却冷漠的玉修罗的样子。姜煦盯着他爹那张分外慈祥的脸,下一瞬扔了刀,说:“算了,他的人头,不配摆在我的战利品中——鸣金,收兵。”
一日三捷。
傅蓉微次日傍晚,收到了捷报。
是大捷。
定都华京的好处就在于,捷报走得快,不必横跨大梁的半途,只越过一座关山,便可直达傅蓉微的手中。
战报如此,家书也是如此。
傅蓉微看完了战报,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封家书上。
——“妻蓉微亲启。”
第155章
妻蓉微亲启。
他这封信里絮絮叨叨, 车轱辘话反复碾,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安不安, 柿子结果了没,简直极尽讨好之意。
他亲手写的这一封信,从笔墨中透出的胶粘讨好, 恰到好处的令傅蓉微再度烧起了火气。
瞧瞧,他什么都知道, 心里明镜似的。
傅蓉微阵阵冷笑:“欺我, 瞒我, 想用几句好听的话糊弄过去, 做梦呢。”
蝮山的舆图就挂在她床前的屏风上, 她日日睁眼就能看见, 早已熟记在心。
傅蓉微见到了镇北军遣回京的驿卒, 把人扣下问了一句:“既然大捷,大军何时归京。”
驿卒说不知, 军中没人提过这事。
傅蓉微挥手让人退下了。
姜煦那边确实迟迟没有回京的打算。
漏网之鱼娜日泰部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姜煦占了北狄的王帐,俘虏被压在沉重的枷锁中送回华京。
帐中,姜长缨道:“仗打完了,你却是不急着回家。”
姜煦一心一意盯着沙盘,道:“娜日泰公主若是存了休养生息卷土重来的心思,她此时要么讲和, 要么率部向西,纵穿鬼门, 大漠里才是他们的生路。但是我们设在鬼门关的岗哨却没传回来任何消息。”
姜长缨:“你是想赶尽杀绝吗?”
姜大帅这句话淡淡的, 听不出赞同与否的偏向,只是单纯的询问的他的想法。
姜煦道:“她若是降了, 按照规矩,我自然不会为难她。”
可娜日泰公主不曾归降。
所以,这场仗就不能算打完了。
柳方旬带着他饲喂的那匹黑毛孤狼独自离开了军营。
镇北军也有了撤退的迹象。
姜长缨的玄鹰营先撤出了山。
野狼谷,柳方旬在那里故意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他把自己当作饵,娜日泰公主若来,镇北军便计成。
柳方旬独自一人站在野狼谷中,想起了他与娜日泰公主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
柳方旬并非一开始就有机会投入娜日泰公主的麾下,成为她的入幕宾的。
起初,他最先混进了凶牙部,是一个最不起眼的马奴。
那也是个即将入冬的季节,他养着的一匹马落单,被野狼拖走,他孤身提刀追到了这里,斩杀了那头挑衅的饿狼,却招来了更凶残的狼群。
幸得娜日泰公主所救。
柳方旬当天夜里救被洗干净扔进了娜日泰公主的营帐,但事情并非想象那般顺利。娜日泰公主热情爽朗,然而柳方旬尚青涩含蓄,他最终落荒而逃。
娜日泰公主没有动怒,她次日就向凶牙部要走了柳方旬这个人,把他招揽在帐前,只为她一个人养马。
当娜日泰公主的心腹比单纯做马奴要有用的多,柳方旬在一次亲眼目睹北狄蛮子虐杀大梁百姓后,他迈过了心里那道槛,向娜日泰公主低下了头。
五年,他也没想到,这段关系竟如此长久。
就在几日前,帐前夜里,娜日泰公主还向他提起,将来打算再给琥珀多生几个兄弟姐妹,好让他们在草原上有所照应。
这话是跟他提的,自然也是想跟他生。
柳方旬当时岔过去了,未做回应。
娜日泰公主一定会来的。
这是柳方旬最能拿捏住的分寸。
娜日泰公主意识到她被骗惨了,必定会不远万里赶回来杀他。
月圆之夜,柳方旬看着他的狼对月长嚎,听着山野间此起彼伏的回应刺破了长夜的寂静。
柳方旬接连三日在野狼谷附近留下行踪。
三天的时间,足够娜日泰公主查清真相。
于是,今夜他在谷外徘徊时,黑狼一反常态咬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往前了。
柳方旬蹲下身拍了拍黑狼的脊背:“好兄弟,真讲义气,接下来要靠你了,走吧。”
黑狼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说起这头狼的来历,也是一段情仇恩怨。
娜日泰公主早些年驯养狼群供自己驱使,柳方旬观赏了几日,这匹黑狼是唯一不肯被驯服的,哪怕遍身是血,也一直龇牙试图撕烂那些驯养的伙计。驯服不了,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黑狼被人打得奄奄一息,又遭遇了其他狼的撕咬,最后拖出了笼子,扔在野外。
柳方旬夜里从娜日泰公主帐中离开,惊讶的瞧见它仍活着,而且试图拖着残躯往山里去。
他又是一念心善,送他一程,选了一个安全山穴,用药和食物养了几天,它竟然真活了。
柳方旬忽然有一次去山穴里没找到它,它伤好之后就自行离开了,却又在几个月后,深夜独行的时候,与它偶遇打了个照面。它不排斥柳方旬的靠近,柳方旬陪着它在山上吹了半个多时辰的冷风,最后说,活着就好。
他这几年里,有太多想救却又救不得的人,能意外救下这么个伙计,令他心里得到了少许安宁。
娜日泰公主找来了,她带着兵,也带着狼。
柳方旬在曾经姜煦坐过的那个位置上,生起了一把火。
娜日泰公主站在高处,低头看着他:“五年,石头也能焐热,畜生也能驯服。柳二,你连个畜生都不如。”
“我不叫柳二,公主。”柳方旬道:“你也应该查明白了,我叫柳方旬,五年前只身入北狄,生死不论,只为了做镇北军少帅姜煦的内应。别说是五年,即便是五十年,你也不可能焐热我,驯服我。”
娜日泰公主气疯了。
柳方旬不愧是她身边第一亲近之人,寥寥几句话就能勾出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和憎恶。
娜日泰公主最后一丝心软和希望都被磨没了,她拿起马鞭向下一指:“此地不宜久留,把他给我拿下,带回去当众剥了他的皮,一刀刀片下他的肉喂狼!”
柳方旬的弯刀出鞘。
他先天不如北狄人骁勇善战,这没办法,可每一次动手他都从未胆怯过,五年前的野狼谷,他也是如此,身陷囹圄却从容自如,令娜日泰公主一见就起了心思。
柳方旬身上被套了铁索,绕着他的脖颈紧紧勒了一圈。
他要被娜日泰公主带回部族当众处置。
如今没有人知道娜日泰公主把营扎在了何处。
但马上,柳方旬就知道了。
柳方旬被绑在了刑架上,剥皮割肉好像是北狄人与生俱来的技能,一个老兵当着他的面,磨了刀,一直用余光扫着他的脸。
柳方旬还有闲心与他聊:“你看什么?”
那人粗声粗气道:“看你这张脸,公主特别交代了,要留着你脸上的皮。”
柳方旬呵呵一笑,抬头看着将亮的天色,说:“时辰差不多了……”
这句话旁人没听清。
清晨几乎差不多的时间,娜日泰部里许多人同时觉得头晕脑胀酸软无力。
娜日泰公主也觉不好。
她使劲摇头:“怎么回事?”
一声鹰唳惊得她心里一颤。
娜日泰公主提起一口气,奔到帐外,天尚未全亮,但已经显出了一片黯淡的蓝,星辰失色。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下一刻,不远处燃起了一片火光,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天上炸开,然后冲向了她的营帐,是火箭。
营帐里顿是陷入了火海。
娜日泰公主猛地转头瞪着柳方旬:“是你!我不该把你带回来的!”
柳方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已经从绳索中挣脱,他对娜日泰公主道:“降了吧。”
娜日泰公主不松口。
——“娘!”
远处隐隐传来琥珀的呼唤。
柳方旬隔着一片火海,看见了琥珀正在踮脚张望。
姜煦的马甚是悠哉的踏了进来,他说:“不堪一击。”
娜日泰部不肯归降,那他就逼降。
北狄的降书,他要定了。
黑狼徘徊在燃烧的火场外。
柳方旬找到它,向它抱拳作了个揖,黑狼缓缓转身走进了山里。
娜日泰部降了。
这也是北狄唯一幸存的部落。
姜煦站在山巅处,俯瞰这一片荒芜毫无生机的山脉,道:“从今天起,这片土地归我了。”
待到明年春,万物生长,一切生机都是属于北梁的。
姜煦给归降的娜日泰部两个选择:“要么驱逐出境,要么回京受俘。”
娜日泰公主选了前者,她带着女儿和所剩不多仍愿意追随她的部族,向西北远迁。
捷报遍传中原大地。
为之欢呼的不仅仅只有北梁。
萧磐治下的大梁虽不能宣之于口,但百姓们也都在家门口挂上了一段彩绸,没有官吏上门追究。
傅蓉微算了又算,推演出大军回城的时辰。她凌晨时分,披着厚实的斗篷,登上了城楼。没过多久,身后有动静传来,几个随从护着皇上也来了。
萧醴也穿上了棉衣,到底是个孩子,脸嫩可爱,稍一打扮,令人无端心软。
傅蓉微道:“皇上不好好睡觉,半夜出来瞎跑什么?”
萧醴道:“今日姜先生回京,我见姨母来了,朕也要来。”他踮脚向远处看,只能看见道旁蜿蜒的灯。
傅蓉微:“时辰还早着呢。”
萧醴不解:“那姨母为何来这么早?”
傅蓉微道:“我多等一会儿,没关系的。”
萧醴道:“好吧,那朕陪姨母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傅蓉微垂下手,萧醴自觉牵了上去,对着傅蓉微绽开一个大大的笑。
萧醴孩子心性,安静不了太久,很快,就开始没话找话:“咱家里的姐姐们都很开心,绣了好多香袋荷包,里面塞了银锞子,说今日街上热闹用来赏孩童的。姨母你看,我也有一个,是桔梗姐姐绣的牡丹花。”
他窸窸窣窣摸出来一个荷包,打开里面是金灿灿的南瓜和花生。
傅蓉微朝他伸手:“怎么我没有,给我一个。”
萧醴挑挑拣拣,选了一对小南瓜,放进傅蓉微的手心:“好事要成双,单数不吉利,给你两个。”
傅蓉微把捏着这对实心的小南瓜,塞进了自己荷包里,说:“行,我也沾点喜气。”
萧醴又缠着问:“等姜先生回京,安稳下来,咱家是不是要填弟弟妹妹了啊?”
傅蓉微:“你这又是在哪听来的闲话?”
萧醴道:“是姜大夫人院里的姐姐在说,昨日朕去讨甜糕吃,听说姜大夫人在观音面前求了个吉兆呢!”
傅蓉微叹气,姜夫人院里可谓是一片岁月静好。她没有训斥萧醴多话,而是极自然的告诉他:“即便咱家再填了弟弟妹妹,他比你小那么多,也不能陪你玩啊。”
萧醴道:“朕可以哄他玩啊,等他到了启蒙的年纪,朕还能亲自教他读书习字,将来……”
他顿了一下,不往下说了。
傅蓉微问道:“将来如何?”
萧醴忽然迷茫了起来:“朕也不知将来如何,封先生说朕的将来不在华京,可是朕夜里常梦见馠都遍地是血,都在杀人,都在死人。姨母,我们一定要回去吗?”
傅蓉微无奈一笑,她上一世最不甘心的就是这种情况,沉湎于安乐是人本性使然,华京日渐安稳,舒服日子过得久了,谁还愿意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傅蓉微摸了摸萧醴的头,在这件事上,她一反常态,无比坚决:“一定要回。我若死了,那没办法,既然我活着,便是一定要回的。”
萧醴垂头道:“朕晓得了。”
镇北军于辰时出现在城外,远远能看见猎猎的军旗。
萧醴兴奋了起来。
傅蓉微再见那片雪浪的震撼。她喃喃道:“我总是在城墙上看他,这是我最心动的时候,每一次都看不够。”
萧醴以及随身的侍从丫鬟都在兴奋中,谁也没注意到她这一句喃喃自语。
傅蓉微回身寻到了府卫,招手让他上前看顾着皇上。
她转身下城墙。
裴碧守在暗处,等她经过,默默跟上。
姜煦好似感知到什么,望城楼上望去,那里站了很多人,却唯独没有他心中记挂的那人。
他叹了口气,看来是气得不轻。
傅蓉微在城下牵了自己的马,她斗篷下是一身玄色的布衣,马鞍上挂着行囊。她走了一条不惹人注目的偏路,与早就等在山道下的随从碰面,裴碧一直跟着。傅蓉微回头对他说:“你既要跟着我,就别三心二意,这一路上,我只要见到信鸽,就把你和鸽子一起炖了。”
第156章
诸位随从护卫皆不敢出声。
傅蓉微曾经想过, 要给胥柒去一封信问明情况,但她素来做事谨慎,走一步想三步。
胥柒将消息传到华京递进姜宅, 颇费了一番周折,傅蓉微思来想去,此事还是不宜声张, 华京耳目遍布,须更谨慎一些。
总之已经摸到了蝮山这个地方, 山呆在那里又不会跑, 她亲自走一趟, 既然心里有疑惑, 便亲自与胥柒面谈, 也好弄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
华京被她扔在身后, 大捷的喜悦在她心上浅浅的划过一道痕迹便淡去了, 那样的场面,她不在也好, 如今她甚至连个撑场面的笑都做不出来了,眉眼间俱是沉重。
十八娘与傅蓉微在城外碰上面,十八娘在这个时候也不敢触傅蓉微的霉头,旁敲侧击地问:“好不容易等来这一天,你竟真的不等着见上一面?”
傅蓉微骑在马上,说:“如果此行是徒劳, 结局不可回转,我宁可不再见。”
十八娘仔细打量她的神色:“你这是嘴硬呢, 还是心里真这么想?”
可傅蓉微面色不变, 几乎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
十八娘无奈叹气。
姜煦进了华京城吗,街道左右熙熙攘攘聚满了百姓, 姜煦留意着马下到处乱跑的小孩,他从前年少时,极喜欢这样的盛景,可如今看来,却只觉得是寻常。
城楼上,一个孩子拨开人群冲了进来,身后呼啦啦跟着一群随从。
姜煦一眼认出那是萧醴,颔首示意他们把人放进来,人未下马,腰身一折,把萧醴捞上了马背。
马上的风光好,萧醴背靠着坚硬冰凉的战甲,道:“朕恭贺姜先生大捷。”
姜煦“嗯”了一声,问道:“你是自己跑出来的?”
萧醴转着身子往后看:“姨母天不亮就在城楼上等了,吹了大半夜的冷风,不过刚才忽然不见了,朕一路寻下来也没见人影……姜先生,你可见着了?”
姜煦听了这话,回望了一眼城楼,又看向两侧的人群,终究是没找到最想见的身影。
他兴致缺缺,在府衙应对了一众朝臣,交代了几句战后的情况,没有再跟着排场走,而是自行回了姜宅。
姜长缨要比姜煦更忙,他早几日回来过一次,又匆匆回来边关,如今形势不同,布防也要随之调整。
姜煦给母亲请安,却仍没见到傅蓉微,心里越发沉了下去——
坏了,已经气成这样了?
姜煦在母亲面前问了一嘴:“微微可还好?”
姜夫人却也一脸疑惑:“怎么,你没见着她?我听迎春那丫头说,今日卯时不到她就坐不住,带人上城楼等你去了,谁也劝不住。”
忽然消失……
姜煦蹙眉一阵不安,莫不是出事了?
他一阵风似的刮向霜园,路上问:“裴碧呢?”
下人道:“裴副将一直跟在王妃左右呢。”
推开霜园的门。
几个丫头在院里洒扫,屋门紧闭。
姜煦环顾四周:“迎春和桔梗呢?”
一个丫头回道:“王妃交代她们一同去趟庄子给府中人置办冬衣。”
姜煦推开门。
屋里还残留着熏香的味道,四处都是生活的痕迹,床头篮子里还有绣了一半的帕子,针和线还缠在一起,像是刚放下。
姜煦站在床榻前,一回头,却见屏风上挂着一张舆图。
蝮山两个字被朱笔圈了出来。
傅蓉微将舆图挂在此处,几乎每日睁眼闭眼都是它。
外面有人高声喊了句:“王爷,终于回来了。”
姜煦转身出门,向门外的人揖一礼:“徐先生。”
徐子姚站在阶下,一挥袖子,道:“王妃出门点了不少随从,而且早就备好了行礼,瞧着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她这些日子一直通过各种手段打听蝮山的情况。我怀疑王妃是往蝮山去了,也就这么一个可能。”
姜煦刚卸下战甲,里面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急促地向外走去:“你怎么也不拦着。”
徐子姚:“合府上下,谁能拦得住王妃呢……此事说来也蹊跷,蝮山原本是我们给萧磐做的局,怎么王妃先一步踩进去了?”
姜煦道:“南越不知在搞什么鬼,那个胥柒一肚子鬼心眼,早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也不能等了,准备动身。”
捷报传进馠都时,萧磐正在琼华宫,在蓉珠的床上醒来。他暴躁至极,伸手就掀翻了蓉珠递上的茶盏。
蓉珠招来宫女将碎瓷捡了下去,她则不惧不怕,不言不语,又重新倒了一杯茶,侯在一侧。
萧磐眉目深凹,他身上早已不见了当年的偏偏意气,可见登基后的这一年里,他精神气血都耗得不轻。
一年了,他有心想要个子嗣,可后宫佳丽众多,却总也不见动静。
萧磐近来总是频频梦见先帝。
梦中倒是不见那场宫变的血腥厮杀,而是幼年时兄弟二人难得的温存时光。可梦的结果不大好,每次梦到最后,先帝都是一副七窍流血的惨相躺在棺材里。萧磐起初还会惊醒,可慢慢梦做得多了,便成了习惯。
捷报被撕成碎片散落一地。
——“呵,真是个好小子,下一步就该发兵馠都了吧。”
琼华宫里静悄悄,下人们跪在珠帘外,几乎要入定了。蓉珠像个玉雕的死物,除了美丽,一无是处。
萧磐捏着她的下巴:“说话!”
蓉珠顺从地抬脸,道:“我大梁国盛民强,坐拥四海,何必把那小国寡民放在眼里?”
萧磐用力把蓉珠脸上掐出了红痕:“你可是那小国寡民的皇太后啊。”
蓉珠眼睫一闪,平静道:“妾是大梁后宫的女人,生于斯长于斯,宁死不离馠都。至于什么新朝北梁,妾不认。”
萧磐终于松开了手:“你啊……倒是比你那两个妹妹识趣多了。”
蓉珠道:“是她们蠢。”
那两个愚蠢的家伙,一个正因触怒了圣颜禁足宫中反省,一个正在殿外跪等服侍萧磐上朝。
被禁足宫里的是蓉琅,她此时已获封良妃,为四妃之一。
另一位跪在殿外的是蓉珍,汲汲营营多年,却只跟在萧磐身边,没名没分的伺候人,连个宫人都不是。宫里人当面敬她一声傅姑娘,背地里也啐她一声傅姑娘,许她到死也都是个傅姑娘。
伺候萧醴离开后,蓉珠才瘫在榻上松了口气。
自平阳侯失踪的消息传回都,所有人都知道傅家不行了。
都拜傅蓉微所赐。
傅家留在馠都这三个女儿拧在一块儿,都敌不过傅蓉微骨子里的狂,她竟敢对亲生父亲下手!
旁人是被一步一步推着、逼着、不得已才走上绝路。
而这傅蓉微骨子里就在践踏这些纲理伦常。
她才是当皇后的料。
蓉珠最近总是忍不住想,假若易地而处,傅蓉微会如何做。
她一定不会任由自己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吧。
肖半瞎守在暗室中,面前摆着几个命盘。
他已经困惑了许久,萧磐的运势明明如日中天,可衰败好像就在一瞬间。
肖半瞎在萧磐身上推演出许多不应该。
他不应该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起兵,他不应该强占兄长之妻,他不应该屠尽前朝忠臣,可帝王之命,向来血煞相伴,即便有所冒犯,也不至于衰败至此。
肖半瞎怀疑自己没算到点子上。
他手握着姜煦和傅蓉微的生辰八字,此二人的运一直稳稳的盘在高处。姜煦命数如何尚且不能言明,可傅蓉微确确实实是凤命,且就落在这馠都。
他走出暗室,外面的日光刺得他眼睛不舒服,他觐见萧磐,进言道:“陛下,蝮山或许可以一争。”
姜煦此行身边同行的人也不少。
张显要去南越找杜鹃引的克制之法,算是顺路。徐子姚正到了他该有用的时候,必同行。裴青身为姜煦的副将,接了一道军令,点了兵马,虽要同往蝮山,却与姜煦兵分两路。
傅蓉微绕道幽州,从北到南,一路低调赶路,快马加鞭,也用了十几日,才到了大梁的边境,隐约见着远处青山的轮廓。傅蓉微翻着手里的游记,道:“此处就是大梁与南越的交界了,多山多林多瘴,越界是不易,却也不难,南越与大梁交好,民间生意往来也极为频繁,在这附近的村庄购买草药要便宜很多。”
“总算是到了。”十八娘习武多年,这一路也疲累至极,她问傅蓉微:“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
傅蓉微道:“我得想办法见到胥柒,去南越皇城。”
十八娘:“你倒是敢想,怎么进去呢?”
傅蓉微:“总会有办法的。”
他们要在附近的镇子上暂且落脚,一行人分开入镇,傅蓉微身边跟着十八娘和裴碧,进了镇子,连找了两家客栈,却被告知没有客房了。
傅蓉微与十八娘对视一眼,走到了镇上的木牌坊边。
十八娘嘟囔:“两浦镇……这看着也不大,客栈那么多屋子,怎么就住满了呢?”
傅蓉微给了裴碧一个眼神:“你去打听。”
裴碧点头,转身去了。
傅蓉微走了几步,看见桥下一个卖肉的铺子,她溜达过去,盯着案板上的肉看。
卖肉的娘子热情招呼:“小娘子,上好的肋排,今早刚杀的,很新鲜。”
十八娘往案板上看了一眼,她是在市井上混熟了的,一眼就看出门道,说:“今早刚杀的,怎么就剩下这么些边角料啊?”
屠户娘子道:“哎哟,太阳都下半山了,能剩下这些边角料都算不错了,镇子上最近来了许多贵客,每日天不亮就把好肉都买走了。两位小娘子要是想要新肉,明儿早点吧……哎,您二位也是外来的吧,面生啊。”
十八娘刚想开口,傅蓉微手指搭在她的腕上,拦了一下,她笑着对那屠户娘子道:“我们俩原打算回山里去的,绕道往镇子上转一圈,算不上是外客,这块肋排给我们称了吧,这一回去,又不知多久才能出来呢。”
十八娘不明所以。
屠户娘子却是眼睛一亮,从脚凳上跳了下来:“原来二位是山里的仙姑娘娘啊,今儿竟让我见着真的了……”
第157章
徐子姚所著游记上详述, 蝮山偃师一族,深居简出,隐于山中, 但他们世代性格温良,民间若现天灾,偃师弟子常常入世助百姓祭祀祈福, 据说成效不错,尤其旱涝灾时, 相当灵验, 当地百姓敬那些偃师弟子为山间仙人。
傅蓉微三言两语, 面前这位屠户娘子显然是误会了。
肋排用麻绳捆上, 屠户娘子怎么也不肯收钱, 傅蓉微将碎银子搁在了案板上, 说:“娘子, 师门规矩森严,再推辞这肉我们可不敢要了。”
屠户娘子捏起碎银子:“那也用不了这些钱, 二位且等等。”
她进到铺子里,称了银子,点了剩下的钱。
这会功夫,裴碧已经回来了,低声说道:“打听到了,镇上客人是从馠都来的, 所携护卫有百余人,车马也不寻常, 非富即贵。他们早到两日, 一直在探查进山的路,目的是拜会山中的偃师一门。”
傅蓉微目光沉静, 捉住了几个关键字眼。
馠都,百余护卫,非富即贵……
屠户娘子找了钱出来,也说起了这件事,道:“二位仙姑来的正好,我们镇子上来了那么一群人,乌泱泱的,说是要进山拜会你们呢。”
傅蓉微换上和善的表情:“哦,是吗?”
屠户娘子耸肩:“凶巴巴的,看着可不像干好事的,但是他们个个带着刀,我们也不敢开罪。二位还不知此事啊?”
傅蓉微面不改色,张嘴便道:“哦,现在这不知道了,此事啊还得回去问问我家师父师叔的意思,多谢娘子告知。”
他们三个人拎着肋排往山里的方向走去。
等走远了一些,傅蓉微把肋排扔进了裴碧怀里。
裴碧手忙脚乱接住。
傅蓉微道:“既然镇上客栈满了,我们今夜只能露宿了,正好,找个地方把肋排烤了。”
两浦镇是距离蝮山最近的城镇。
姜煦赶到时,没有鲁莽进镇,而是绕山巡视了一圈。裴青打探消息回来,脸色郑重道:“镇子周围不仅有重兵把守,还有无数暗卫游走,瞧这架势,恐怕是馠都那位亲自到了。还有,我见着裴碧了,王妃比我们先一步到。”
姜煦问知晓情况严峻,忧心问道:“他们在镇上落脚了?”
裴青道:“王妃心细如针,并未贸然惊动他们,他们选在野外落脚。”
姜煦一夹马腹:“走,我们该会合一处了。”
徐子姚加快速度追到姜煦的身边,道:“这马上要会和了,王爷可想好怎么和王妃交代了?”
姜煦斜了一眼过来:“你管好自己的嘴巴就行了。”
河边焦香的排骨味道飘了老远,傅蓉微坐在一个树墩上,十八娘将随身带着的盐椒均匀的铺在肉上,用匕首切下一段送去给傅蓉微。
有些烫,傅蓉微尝了一小口。
味道很不错,傅蓉微抬眼正想夸几句,却只见那两人悄声退到了远处。
姜煦一身白袍胜雪,负手站在她面前。
多日不见,魂牵梦萦。
傅蓉微目光落在他挂在腰间那条花里胡哨的马鞭。
傅蓉微感觉自己那死灰一样的心又开始不由自主的翻腾。
真是没出息……
傅蓉微低头看了一眼有些灰蓬蓬的自己,道:“难为你了,一路跋山涉水,倒还能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周围没了外人,裴氏兄弟碰上面,一东一西各自守着安宁。姜煦说:“为了见你,不难为。”
他知道傅蓉微最爱他哪一点。
傅蓉微的嘴巴能骗人,但眼里的神采会瞒着主人偷偷跑出来。
傅蓉微始终忘不了那年冬宴上的初见,惊鸿一瞥,他一袭白衣闯入了她混沌的视线中,那抹色彩经久不灭。
姜煦自从当上摄政王后,便极少见这样轻狂的打扮,今日为了哄人,特意穿得漂漂亮亮,迎合她的喜好。
傅蓉微平心静气:“坐吧。”
然而左右并没有其他能坐人的地方了。
姜煦站着不动。
傅蓉微与他对峙了半天,侧身挪了一寸,让出了半个树墩。
姜煦提衣坐下,与她背靠着背。
两个人的体温慢慢的渡给了彼此,心跳和呼吸声也都渐渐纠缠到了一起。
他们抵达镇子的时候,日头就已经偏西了,而今他们坐在山脚下,远峰后暗淡的天色被涂染了一层橘红,由于山间终年不散的雾气,那色调显得有几分脏,并不赏心悦目。
傅蓉微问道:“上一次,你是怎么被种下此毒的?”
“上一次啊……我从北打到南,经楚州而下,先拿下了西边的十三郡,到了南越家门口。胥柒请我做客,把杜鹃引下在了香里。”姜煦寥寥几句把实话交代了。
傅蓉微问:“你撑了几年,最后解毒了吗,你憔悴成那个样子,也是被杜鹃引折磨的。你功成后饮鸩自尽,是不是因为这个?”
“我撑了好多年呢。”姜煦道:“故人所托未竟,不敢轻言死,我那时候身体不好,也并非全是杜鹃引的缘故,十六年的征战,沉疴难愈,早就不好了。杜鹃引的药性其实并没有外面吹嘘的那么厉害,不过就是蚊子叮了一口罢了,我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毒要死要活。我自尽的结局,不是什么悲伤的事,那时候天地间只余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我是遂了自己的愿。微微,你不要为了此事难过。”
傅蓉微为了此事难过了很多年,终于今日被他戳破了窗户纸,傅蓉微心想,怎么能不难过呢,少年弱冠便动手挖了个坑,十六年的时光填上了最后一抔土,把自己给埋了。
傅蓉微沉默着把他的每一句话都拆开了反复细品,轻轻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走那么早。那十六年,我该留下来陪陪你的。”
姜煦道:“走的早也不是坏事,我倒是希望你少受些苦楚。”
傅蓉微在往事中沉湎了片刻,发现自己的心气似乎弱了,便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忆,眼睛盯着当下,傅蓉微道:“我要去见胥柒,他费尽心思送信到华京,用你身上的毒把我引过来,一定有话要对我说。”
姜煦道:“行啊,那我们就去见他,总之我来了,你想干什么都行。”
傅蓉微正愁没办法混进南越皇城,姜煦一到主意便跟着来了。
他们避开正经山道,林中穿行,姜煦显然是熟悉周边的路,趁着夜色用银钱糊弄了守境的关卡,一行人乘坐一艘小船,飘进了南越。
傅蓉微坐在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对着昏暗的鱼灯,打开层层包裹,露出里面小心存放的血珊瑚。
傅蓉微把这东西也一起带上了。
姜煦没见过,问:“这是什么?”
傅蓉微道:“血珊瑚,你知是做何用处的?”
姜煦摇头,转身招来了徐子姚:“徐先生来看看。”
徐子姚上前小心捏起了这块血珊瑚,打量了半天,道:“这应是海里的东西啊。”
傅蓉微道:“此物是胥柒当年寄给我的,我并不知用处。”
徐子姚:“南越可不临海。”
张显忽然插进来一句:“血珊瑚啊,可以入药,去翳明目,安神镇惊。”
傅蓉微立即问道:“对杜鹃引可有奇效。”
张显摇头:“并无。”
傅蓉微难掩失望,又把它收了起来。她道:“我还有一事不明,两浦镇的屠户娘子告诉我,有馠都的贵客造访,有兵有马,非富即贵。我猜不出是谁,你可有想法?”
姜煦一抬手,虚指了一下她,道:“你不是猜不到,你是不敢说。”
傅蓉微抬头看着他:“莫非真是他?”
姜煦点头。
傅蓉微提到那个人就没个好脸色,冷笑了一下:“九五至尊,他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姜煦道:“许是为了那什么龙脉吧。”
傅蓉微不解:“他已大权在握,尽掌天下,怎么还惦记这山沟沟里的龙脉,更何况那有不是真正的金龙降瑞,早前也没见他信奉鬼神啊。”
姜煦道:“他不信奉鬼神,但民间百姓信,他一个乱臣贼子,若是不像被后世戳着脊梁唾骂,总要使点手段给自己正名。你忘了,前不久,他还卯着劲打传国玉玺的主意呢。”
接连挫败,眼看传国玉玺无望,萧磐也只能另想他法了。
傅蓉微终于被点透了:“他要的是蝮山传说中的祥瑞和吉兆?”
她在这一点上显得稍微迟钝些。
没真正坐过那个位置的人,终究是没法感同身受的。
姜煦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徐先生曾亲手所著有关蝮山龙脉的游记,当年深受先帝的欣赏,时常品读。前些时候,是我让人编了歌谣在市井间流传,嘲讽窃国的乱臣贼子,也是我派暗线将那本游记摆在了萧磐的案头,言语点播激起了他的念头。我就在蝮山等他,他来了,我就要送他一份大礼。”
傅蓉微被这个消息震慑到了,盯着姜煦久久没回过神。
好险的一步棋,他费了一番苦心部下的局看似胜券在握,可主动权却握在萧磐的手里。
他怎断定萧磐一定会来。
若是萧磐再谨慎些,此局就算是白费心力。
傅蓉微:“你……”
姜煦道:“微微,赌天下靠的是运气,我们要大胆一些。”
第158章
这简直是蛊惑。
傅蓉微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姜煦还在接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 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萧磐要重用曲江章氏,章氏心里不见得有多忠君, 一张嘴巴却最是死板。不用我们出多少力,流言一出,章氏就会给萧磐施压, 让他不得不兵行险招。这一险,可不就容易误入歧途嘛。”
傅蓉微摸索着自己的指骨。
姜煦和她真是大不一样。
她就从不会冒这种险, 除非有九成把握, 否则她宁可按兵不动。
船靠岸时荡了一下。
傅蓉微环顾四周, 这里荒凉枯败, 自然不可能是南越皇城, 她问:“这是哪?”
姜煦指了指那座无灯无匾堪比鬼宅的庭院, 说:“那是胥柒登基前的旧居, 七皇子的宅邸。我们这几个人想混进皇城不容易,不如在这等他来见我们。胥柒堂堂一国之君, 自己的旧宅里多了几位不速之客,他总该能察觉的。”
宅子四周并没有守卫,大门前落了一地的枯叶。
裴碧上前推开宅子大门。
破旧的木门发出摇摇欲坠的声音,仿佛一个不慎就要散架了。
傅蓉微跟在姜煦身后,迈进门槛:“好破败的宅子,胥柒登基前就住在这种地方?”
傅蓉微听说过, 胥柒当皇子时,在南越的境遇不是很好, 却也没想到一个皇子能落魄至此。
走到堂屋里更是没法看, 木家具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桌椅翻倒在地, 四条腿都凑不齐全,连个能落座的地方都没有。
姜煦道:“去后院转转。”
傅蓉微点头。
宅邸的后院不大,比他们姜宅还要小,院子的东南角上有一口井,借着月色清辉,傅蓉微瞧见那井非同寻常,井口落了一个木架子,缠了三层铁索,那锁上已经生了斑斑锈迹,年头很久了。
傅蓉微眼睛一眯,这东西她熟,皇宫里的禁苑也有这么一口井,井上同样设了木架和铁索,那井里溺死了不少人,当年宫里闹了一阵鬼神之说,先皇后亲自延请了高人进宫封了井。
这井下有故事啊……
傅蓉微往那井边走去。
姜煦一把拉住她的腕子。
傅蓉微回头看他:“怎么了?”
姜煦虚点了一下那口井,随后双手合十欠身一拜:“先人莫怪。”
傅蓉微眼睛里透着一股天真的冷漠,却也一言不发学着姜煦的样子,给了那井下冤魂几分敬意。
姜煦一挥袖子,一阵风扫净了阶上的落叶和尘灰,他示意傅蓉微坐下,道:“先给你讲个故事。”
其实就是讲南越皇室那一摊子烂事。
傅蓉微一听有故事,轻提裙摆,挨着姜煦坐下了。
姜煦对她伸出手:“胥柒曾给你送过一封信,给我看看。”
傅蓉微在他面前几乎没有秘密,没什么好气从袖中摸出信,拍在了他手心上。
啪一声清脆,姜煦疼不疼不知道,反正傅蓉微自己的手震得发麻。
姜煦拆开信看了一眼,道:“那我们就从这个杜鹃引说起吧。”
杜鹃引的来历,信上草率的说了个大概。
“粗略算算,应该是三十年前,胥柒的爷爷那一辈。”姜煦折起信还给她,说起了当年的一段秘闻:“荔贵妃那是个好野蛮的女人,给老东西下毒毫不手软,老皇帝之所以毒透骨髓,是因为那几年里,他的膳食和熏香里的毒就没断过。所以你不要太担心我,我远不到那种程度。”
傅蓉微道:“今天月色不错,劝你别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姜煦方才意识到她气性还没消,确实有些事还是避而不谈比较好,他又专心讲起故事:“老国主驾崩后,新帝,也就是胥柒的父亲继位,他的母族曾深受荔贵妃的迫害,所以荔贵妃的罪行被清查,下场不好,荔贵妃自己陪了命不说,家中父母兄弟也一并受到了株连。但是呢,荔贵妃兄长家有个外嫁的女儿留了一命,按辈分,她是荔贵妃的外甥女,姓罗,名巧珍。”
“那这位罗巧珍便是荔贵妃唯一活着的亲眷了。”傅蓉微道。
“正是。”姜煦道:“那你知不知道,胥柒的生母,闺名就唤作巧珍?”
傅蓉微:“一模一样的闺名,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同一个人,倒是也说得过去,荔贵妃世上仅存的血脉生了报复之心,经过多年筹谋又杀回了南越皇城,试图报当年的灭门之仇。
“可惜,她们不是同一个人。”姜煦说:“但是后宫女子之间的倾斗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她虽不是,但有人指着她说是,在有心人的栽赃下,一盆脏水浇得她百口莫辩,于是,原本盛宠的巧珍娘娘一夜之间跌落尘埃,她儿子胥柒也糟了厌弃,这座宅子,其实是他们母子俩的囚困之地。”
傅蓉微目光又落在了那口井上:“那井下的人是巧珍娘娘?”
姜煦说是。
傅蓉微道:“既然这井被人用玄术封了起来,说明井下压着的是冤魂,是为人所害。巧珍娘娘既然已经败了,且难有翻身的机会,那些人何故一定要她的命?”
姜煦说:“巧珍娘娘死于五年前,在她死后第二个月,胥柒便被当成质子送进了馠都。对于被囚禁多年的胥柒来说,以南越皇子的身份前往馠都,不是屈辱和不幸,而是新生的机会。巧珍死了,他才有这样的机会。”
傅蓉微:“所以,巧珍娘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她自愿……还是?”
姜煦贴近了她的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出了最不堪的猜测:“是胥柒杀母。”
傅蓉微双手不受控制的一颤。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傅蓉微自己都能杀父,世上旁人杀母又有什么奇怪。
可姜煦告诉她:“胥柒的母亲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即使身陷囹圄,也不曾薄待孩子,从前千金养护的双手,此后干着浆洗晾晒的或,换几个微薄的银钱,把牙牙学语的胥柒拉扯大,教他读书认字,教他体面知礼。”
这才是让傅蓉微心里难受发堵的原因。
世上薄情之人比比皆是,善意才最是难求。偏偏有人宁可践踏真心,也要去攀那尸骨堆就的高处。
傅蓉微回忆起胥柒的眉眼:“瞧他的模样,料想不到他的心冰冷至此。”
因为他的母亲将他的皮囊养得很好。
姜煦道:“其实良知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天赋,与生俱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裴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侧:“主子,有人来了。”
姜煦:“晓得了。”
傅蓉微再见胥柒。
胥柒已登基为帝。
那张脸经过门廊下的阴影,清晰的出现在面前,傅蓉微竟然依稀还能找到从前那抹熟悉的温和神色。
随着胥柒站定,一阵沙沙声贴着墙根靠了过来,傅蓉微警觉的望去,发现那里盘上了一条花纹黑白相间的蛇。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胥柒这家伙体内的血,说不定比蛇还要冷。
年轻的南越皇帝轻笑着点头致意,他目光在傅蓉微身上短暂的停了一瞬,便更多的将关注放在了姜煦身上:“摄政王不简单,既然都能摸到这里,想必早已把朕的过往也查得一清二楚了吧?”
姜煦笑了笑:“你那皇城我可不敢擅闯,为了见你,只好冒犯一下你的旧居了……你来的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呢。”
胥柒笑而不语。
姜煦身上的味道与几年前大不相同了。
那时的少年将军好像自带光芒,随时随刻都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好似绷紧了的挽弓。
而如今一见,姜煦又长了几个春秋的年纪,从战场上退下来,一身常服素衣,几乎把全身的锋芒都收进了身体里,第一眼望过去,竟像个气质淡雅的读书人。
他的不动声色,越发彰显着他的城府。
胥柒道:“贵客到访,有失远迎,是我这个东家失敬了。”
姜煦一摆手:“不用那么客气,你背着我写信,诓得我妻千里迢迢来见你,到底有什么秘密要偷着谈。”
胥柒一笑:“谁叫摄政王烧了我的信呢,您不肯搭理我,那我只能迂回到您夫人面前去了。”
傅蓉微皱眉,察觉事情不简单。
原来这个胥柒之前还联系过姜煦,只不过姜煦没搭理他。
她又被瞒得死死的。
闹鬼的旧宅实在不是叙旧的好地方,胥柒来时已经被好了车架。
傅蓉微和姜煦被当做贵客请上了车,低调随着胥柒的仪驾,被载入了皇城。
南越占地虽小,但也有几百年的国祚,他们占了地势的便宜,与邻国相处又十分随和融洽,几乎没有战乱,偶尔一些不成气候的骚动,朝廷出兵也能很快平息。
这样的地方是非常富足的。
当官的有钱,百姓也不穷。
傅蓉微拨开车帘,瞧着南越的皇城大道,青翠碧绿的地砖,以及柱子上镶金嵌玉的宫灯。傅蓉微沉默片刻,斟酌着语句,最后只评了两个字:“有钱。”
姜煦没说什么,但眼里的情绪深表赞同。
一提起别人家的钱,傅蓉微就想到自己家的那笔烂账。
到了年底,债主该上门了,她家男人在外面欠的那一屁股难还的债马上就要摆上案头。
傅蓉微叹了口气,睨着姜煦,冷冷的笑:“好啊,我现在不跟你计较,毕竟是在别人家,我们的帐也攒了不少,到时候我跟你一笔一笔的仔细算。你最好留着这条命,活着的时候算清楚,免得到时我追到阎王殿去,咱们夫妻俩做鬼也不体面。”
第159章
俗世绕身, 再冷清的人身上也能多几分烟火气。
傅蓉微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能暂且按捺住火气,攒着账回头算, 就是多亏了这一堆恼人的破事。
姜煦半靠在窗上,不着痕迹的拉开距离,道:“追杀到阎王殿大可不必吧。”
傅蓉微懒得再说话, 闭目养神。
胥柒招待他们在南越皇宫住下,原打算修整一晚再谈正事, 可傅蓉微等不及。
自从她知道萧磐也出现在蝮山, 她就隐隐觉得似乎有快石头顺着命定的轨迹碾了过来, 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要来不及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心慌, 只是遵从了内心的直觉, 动作要更快一点。
烛火通明, 傅蓉微与胥柒对坐书房,姜煦坐在窗下倒是消停了不少。
傅蓉微开口道:“你先给姜煦写信, 没有得到回应,才转而将信寄给我,你信中提起了杜鹃引,料想我一定会重视,又给了我蝮山的舆图,我自然而然会觉得蝮山又转机, 蝮山与南越相距不远,我只要来了蝮山, 便免不了与你相见, 问明当年缘由。其实你的本意只是想引我们相见,是吗?”
胥柒既被点破, 也不隐瞒,道:“是我要见你。”他停了一下,又道:“当年之事,我也该当面向二位赔礼。”
“五年了。”傅蓉微道:“你这赔礼可真是及时。”
怎么不算及时呢?信上说毒入肺腑,六年便药石罔顾,再晚一年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胥柒丝毫不觉得面热,依旧维持着温和有礼的表情:“对不住二位。”
傅蓉微:“所以现在可以明说了吗?你到底所图为何?”
姜煦听问到关键,往这边瞥了一眼,目光在胥柒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继续拄着头望向窗外。
傅蓉微虽不刻意盯着他,但余光没有一刻松散,自始至终将他框在实现范围内。
胥柒道:“我刚登基不久,你们想必也听说过一二,其中过程有几分艰辛,想必北梁的探子也了解一二。”
傅蓉微心说错了,南越地处偏远,兵不强马不壮,也没什么狼子野心,她在华京一堆琐事要处理,对南越这个小地方还真没上过心。
胥柒不在意这些,既然傅蓉微不知道,他就多费点口舌,再详述一遍:“父皇膝下子嗣众多,我出身不好,性格也不好,才情更是一般,从小父皇对我便有十二分的厌弃,皇室中的兄弟手足更是落井下石,我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转机,从那自生自灭的府邸中迁出来,终于拿回了皇子的身份。五年前,我前往馠都为质,与兖王爷定下盟约,共谋大事,哦,如今该称他为大梁的皇上了。”
傅蓉微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你们俩倒是各自风光无限,最后都得到自己想要的喽。”
胥柒:“也巧了,我与他现在的处境也一般难堪,孤家寡人这个位置实在是难以稳固。”
萧磐的位置不稳,危机在于虎视眈眈的姜煦夫妻俩。
傅蓉微:“哦?你的位置也不稳啊?”
胥柒忽略她话中藏不住的嘲讽之意,心平气和道:“我有个二皇兄,性情阴郁喜怒无常,很是棘手,在这场博弈中,我略胜一筹,但是我那二皇兄也未身死,他逃到大梁被萧磐所救,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傅蓉微:“萧磐不肯替你杀了他,并且要用他来牵制你?”
胥柒道:“他捏着我的七寸,实在是令我寝食难安啊。”
傅蓉微道:“萧家这笔烂账迟早要算,我们与萧磐的恩怨也要有个了结,如果你是想要他的命,不用你费口舌,我们自会解决。而且,萧磐的命我打算亲自取,那是我要的东西,劝你别跟我抢。”
胥柒意有所指道:“萧家的人争天下,你们倒是肯豁命,倒是不知你们当真心甘情愿只做一把刀?就没有别的打算?”
一直默不作声的姜煦终于开口了,带着笑戏谑道:“夫人,瞧瞧,全天下的人都觉得我们居心不良啊。”
他们都不相信有人能拒绝权势的诱惑,尤其是这些野心勃勃掌兵掌权的人。
一旦尝到了甜头,怎么可能舍得下呢?
胥柒道:“王爷王妃自然不是俗人,就当你们真舍得下,旁人会信吗?敢信吗?”
傅蓉微心知在这个问题上辩得太多反而混沌,她避而不谈,有些无奈道:“别老扒扯我们了,说回你的事吧。”
胥柒道:“偃师一族有办法能彻底拔出杜鹃引之毒。”
这才是傅蓉微最想听的东西。
她问道:“偃师一族不是手艺人吗?怎么?他们对毒还有研究啊?你别是诓我?”
胥柒认真回答:“我没有诓你,山里有高人,当初荔贵妃配置杜鹃引的方子就是从一个偃师手里求到的。”
傅蓉微推测:“蝮山这么大,找起人来不容易吧?”
倘若偃师有那么容易被找到,萧磐的人马也不会在山下的两浦镇耽搁多日。
恐怕也不好对付。
胥柒道:“我们南越傍山而生,吃的就是这口饭,蝮山凶险,我派人带你们进山,保你们无虞。”
傅蓉微宽袖下的手指搓得微热,握住了她的封门青印章,把那块冰凉的石头也焐出了温度。
他们一行人中有位遍览河山的徐子姚。
徐子姚曾探访过蝮山,也接触过偃师一族,傅蓉微想进山找人,不一定要靠胥柒的帮助。
但胥柒占了地主之便,给他们使点绊子那是容易得很,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得罪主人还需三思。
“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傅蓉微问。
“萧磐也会跟着进山。”胥柒说:“我要他永远留在山里。”
傅蓉微一时不说话,心里多拐了好几个弯。
按她的本心意愿,让萧磐无声无息的死在这山高水远的地方,实在是便宜他了。不让他亲眼看着王朝覆灭,皇位易主,苦心孤诣一朝成空,实在是不解其恨。
但傅蓉微同样明白,机会难得,错过一次,未必能等到下一次。把萧磐留在蝮山里,是不费一兵一卒的大好事,送上门的机会她也绝不可能放过。
傅蓉微转头想征询姜煦的意见。
姜煦轻轻点了一下头。
傅蓉微深吸一口气:“成交。”
南越皇宫给安排的住处里,傅蓉微瞧着桌上的熏香不顺眼,一勺香灰盖下去给灭了。
谁知道那胥柒脾性古怪会不会暗中乱搞。
姜煦闻了闻桌上被的茶水,嫌弃的皱眉,搁置在一旁,招呼道:“微微,来坐。”
傅蓉微正四处留心房间的布置,心里头憋着气,没有理会他。
姜煦又道:“来呀,我给你说说这里头的猫腻。”
傅蓉微检查到床榻,把帐子里外翻了一遍,确定无异常,慢腾腾的坐到了姜煦身边。
姜煦也没别的办法,傅蓉微现在只吃这套,公事公办。
他说:“上一回,我与胥柒没那么早认识。北梁建朝后,我与北狄战了三年,拼了个两败俱伤的地步才险胜,休养生息又耗了两年进去,此后十年,我将战线一路南推,打到了益州,才与南越打上交道。”
益州与南越以山相隔,边界都是模糊的。
姜煦拿下益州,自然要与邻居立规矩。
姜煦回忆那时候的局势,道:“南越与大梁是盟友,但据我查到的消息,胥柒与萧磐的关系并非牢不可破,当时胥柒给我下了杜鹃引,想必也是屈于萧磐的威逼利诱。我离开南越有一段时间后,才渐渐察觉身体有恙,胥柒也曾给我去信,陈明身不由己,并许诺待将来镇北军功成之日,他必亲自朝贺,献上良药,以赎己过。”
傅蓉微:“你的意思是……上一世萧磐拿捏了胥柒的把柄,迫使他下手害你?”
姜煦点头说是。
傅蓉微抚着眉心,道:“上一世并没有南越皇子进京为质的事情发生,我们一同搅合把时局全打乱了,你却没能避得过此毒,甚至还提早了这么多年。”
每一次,当傅蓉微发现他们彼此都尽力了,却仍绕不开某些注定要发生的事,她心里就会生出一抹烦躁,像是在虚空中乱舞的藤条,逐渐力竭后,又委地成为甩不掉的恐慌。
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该死的人还是会死。
那他们的结局呢?
哪怕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最终等他们拨开眼前迷雾,见证终点的时刻。
会不会又落到原点?
傅蓉微散去了眼里的光,一双眼仁又黑又沉,像是没有星辰的暗夜,她道:“你天天敬佛,在心里种菩提,神佛有没有告诉过你,因果业障到底该如何化解?”
姜煦原本歪靠着小几,低着头,闻言抬眼看过去,傅蓉微侧影单薄,映在灯下,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他见不得傅蓉微这陡然间一副要枯死枝头的样子。
姜煦推开了碍事的小几,搭上了傅蓉微冰凉的双手。
傅蓉微侧脸,不肯让他看自己的眼睛,却将纤细雪白的脖颈露在他眼前。
姜煦闻到了她衣裳里深藏的熏香,是一种清雅的果香。
手比他的头脑更有主意,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按住她的后颈,摩挲着清晰的骨骼轮廓。
姜煦说道:“我拜神敬佛是感念他们将你还回了人间……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死后到底去了哪里,是天上还是地狱,是安稳转世还是孤魂游荡,可我私以为无论是哪种结局,都及不上人间的温度和颜色。你那样的性子,若不是在宫墙里困了一生,应该是长在天地间更肆意绚烂的样子。微微,没有人能长生不老,我们都有死去的一天,如果结局当真不可逆转,也无需害怕,因为这一次有我陪你。”
敬神拜佛的人确实更通透。
摆脱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接受它。
对于傅蓉微来说,所有浮于言语的安慰都是徒劳。
忧怖恐惧与人心相伴而生,不可拔除,只能共处。
她已经领略过更广袤的风景了。
姜煦在她的袖子里摸到了那枚她从不离身的印章,用手描着印章上的刻字,贴着傅蓉微的侧颈,吐息道:“栖桐君……你困守宫城,将字画都锁在了猗兰宫。他们都说你取的这个字,凤栖梧桐,明目张胆都是野心。可我翻看你留下的那些字画时,找到了一幅你作于十三岁时的草稿,画上提的字是拣尽寒枝不肯栖。我知道,你志不在那高高的枝头。”
傅蓉微轻轻动了一下,回头蹭了一下他的脸,道:“你知道?”
姜煦说:“我知道。”
第160章
“有些人情只能用一次, 有些把柄在手里握久了会成为催命符。”姜煦说:“胥柒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萧磐这张牌用的太早了,胥柒现在是忍到极点, 不想跟他玩了。”
胥柒这样的人,如同雾里看花,把自己隐藏的很好, 很难想象他那温和的性子下藏着一个阴鸷的灵魂。
似他这种人,冷不丁出刀, 必然是要致命一击的。
傅蓉微问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姜煦说:“一半一半吧。”
信一半留一半, 都是从五颜六色染缸里爬出来的, 谁也不是天真的货色。
次日, 傅蓉微不愿耽搁时间, 让人给胥柒捎话, 希望尽快进山。
他们这边, 徐子姚提了一个挺重的包裹,晃一晃里面叮叮当当撞响, 想必藏了不少好东西。
十八娘贴身跟着傅蓉微。
裴氏兄弟具在,聚少离多的亲人难得团聚。
张显却不愿跟他们一道。他说:“蝮山或许真的有法子可解杜鹃引之毒,你们几个人足够应付了,我还是打算去民间转转,凡事要留个后手。”
姜煦给他拨了几个人,嘱他万事小心。
胥柒派来的领路人已经候在宫外。
临出发现, 胥柒出面相送,姜煦背离人群走到他面前。
胥柒躬身行了一礼, 已登基为帝的他依旧戴着当初谦和的面具。
傅蓉微站在不远处静静打量他。
面具戴得久了, 也可能与人融为一体,化进了血肉里, 再难取下来。
傅蓉微忍不住想,胥柒自己还能辨得出真假吗?
姜煦对他说:“给我一个信物,能证明我与你此行同心。”
胥柒没有犹豫,摘掉了手上的扳指。
扳指上的花纹别致,是蛇纹。
姜煦收进了袖中。
傅蓉微还有一事需要问明白,她上前道:“当初我想你求灵草,你却单独赠予我一块珊瑚,其中深意我参详不透。”
胥柒道:“王妃随身带来了吧?”
傅蓉微道:“自然,你送过去的蝮山舆图,特意以珊瑚为标注,不就是希望我把它带来吗?”
胥柒:“那么请王妃务必将其收好,进山后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傅蓉微问他何意,他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无奈,傅蓉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告辞。
引路的人是当地的山户,进山之前,他分给了众人一些草药和药粉包,让他们佩戴在身上,说是可防备毒虫。
他还说,山间的瘴气一早一晚格外歹毒,务必要等到日头最烈时,才能动身深入。
腊月,别的地方已经入冬了,南越山里的这些草木却一半葱郁,一半枯黄。
姜煦忽然说道:“路上时,我收到母亲寄来的家书,华京落了一场大雪,树上冰凌凌的,很漂亮。”
傅蓉微深感可惜,镇北军大捷,华京今年的冬雪一定别样的美,但她无缘得见了。
各地的气候不同,华京那边已经落了雪,南越却不见有多少寒意。
姜煦又说:“柿子也红透了,我们不在,便宜了我的海东青,它就爱啄那玩意儿,平白糟蹋了好几筐。”
傅蓉微听着,心里越发恨上了这堆烂事,还有烂人。若不是他们使着一堆绊子,今年应是一个怡然自得的好冬。
──都完蛋吧。
她狠狠的想。
傅蓉微一偏头,偶然看见了旁边齐腰的灌木里结了一串串珠红色的小果子,只有黄豆粒儿大小,却因颜色鲜明而格外显眼。
傅蓉微用竹竿轻碰了一下。
徐子姚在她身后轻声道:“王妃小心,那是喂蛇的果子,保不齐要逗弄出一条小花蛇。”
傅蓉微回嘴:“我不怕蛇哦,敢吓唬我就把它捉了做蛇羹。”
徐子姚:“……还是王妃厉害。”
傅蓉微不怕蛇可能是真的,徐子姚在她府里待了这么长时间,确实没见过她怕什么。
她怕的东西都藏在心里,藏在梦里,不为人所知,可从昨夜开始,她忽然就不怕了。
这条命,她从来不稀罕。一潭死水哪怕百年永恒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去争那朝夕的绚烂。
领路的山户看着这几人一派悠闲,走走停停,还有闲心聊天,无奈一叹:“年轻人啊……”
姜煦而耳聪目明捕捉到了,他目光如刀,在这个山户身上转了一圈,又默默收了回来。
越走越深。
姜煦猜他们已经到了蝮山深处。
途中歇脚。
傅蓉微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
姜煦站在她身后,说:“你看,我们几个人像不像棋子入局了。”
还真是像。
胥柒画山为棋盘,他们这几颗稀稀落落的棋子被赶进了山里,对面也该同时走棋才对。
傅蓉微道:“他们在哪呢?”
确实,萧磐一行人在今晨终于寻到了一位看似可靠的猎户,可以引他们进山拜会偃师。
但萧磐那可是一国之君,先辈有训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萧磐不可能会亲自涉陷。他以为自己仍在局外,殊不知他所站的地方已经是局内起点。
傅蓉微比萧磐知道的内情多,也比萧磐更会算计人心。
她道:“棋子已到位,那么执棋之人呢?”她仰起头看向姜煦:“下棋是对弈的游戏,有来有往才是精髓,我猜……胥柒不可能是左手对右手,摆这么大一排场自娱自乐吧。”
这一局,理应有四方势力在场。
傅蓉微掐着手心低声算着:“北梁,大梁,南越……剩下一个是谁?在哪?”
姜煦平静道:“别忘了我们是为何而来。”
傅蓉微心念一动:“偃师。”
他们找偃师是为求得杜鹃引之解法。
萧磐找偃师是为了真龙降瑞的吉兆。
那从未显露过真面目的偃师,却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姜煦一挥袖子:“四方势力,这不就齐了。”
不过,人是活的,棋是死的,有胆子驱使活人作棋子,那就得随时警惕被反噬。
傅蓉微一直防备着路上出什么变故,但是意料之外,一路通畅,领路的山户将他们带到了群山深处。
徐子姚又暗暗道:“快到了。”
傅蓉微问:“这是正确的路?”
徐子姚点头。
他不是第一次来蝮山,更不是第一次造访偃师的老家。
他所著的游记中只写了有关蝮山的风景以及偃师手艺的精妙,却略过了他九死一生的两次经历。
徐子姚进过蝮山两次,两次都差点丧命。
像瘴气毒虫这种东西,是奈何不了他的。
第一次,他被山中连环阵法所困,一环套一环,将他诱进了死门,疲累恍惚之际,又受药物所惑,差点疯死在其中。
第二次,他研究了破阵之法,好不容易通过偃师一族的护山阵,却被当成不速之客,被偃师放出来的铁傀儡怒打了一顿。
也亏他多年摸爬滚打,皮糙肉厚,没被那些铁家伙打死,偃师弟子见他并非心怀恶意,才把他捡了回去,当成客人招待了几天酒水,又好端端把他送出山了。
徐子姚两次把自己折腾了灰头土脸,本已立誓此生都不来第三回 了,不料姜煦找上门一通死缠烂打,竟让他破了例。
这是第三次。
徐子姚观察着四周安静的山壁,直觉这次才是最凶险的境地。
那引路的山户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指了前面两座峭壁之间的裂缝,说穿越那条路就是偃师的地盘。
山户不敢再向前,自己退了。
等那山户走远了,徐子姚才放心出声:“他说的没错,那条路尽头柳暗花明,正是偃师世代隐居的地方,但是……”
傅蓉微问:“但是什么?”
徐子姚道:“但是,偃师所在之处本没这么容易就找到,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本该设有重重阵法和迷障,不该是如此静谧安然。”
偃师世代传承自然是有本事的。
他们搞出来的东西,无论是阵法,还是傀儡,随便动一动就够人喝一壶的。
姜煦捡起一颗石子,手上蕴了力道,投向了那道峭壁下的裂缝。
普通的石子到了他手中,仿佛万钧之势,风声刺破了静谧的空气,石子静止探进了那条小路深处,也没惊动任何危险。
姜煦便懂了:“这是预料到有客前来,故意撤掉了防备,怕伤了我们,也算是扫榻相迎了。不过……”他面色轻松道:“他们也太瞧不起人了。”
徐子姚:“王爷你别调侃了,偃师的家传绝学那可真不是浪得虚名,能别见识就别见识,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颠了颠身上背的包袱,道:“走吗?”
姜煦说了句:“不。”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包括傅蓉微。
姜煦道:“等一等,我们的对手还没到呢,两军对峙,也该互相打个照面再动手啊。”
他要等萧磐的人到。
双方都藏在暗处互相试探,实在是太无趣了。
按理说,双方同时入局,进山,行程应当差不了多少。
可他们一直等到天色将暗,林中迷雾四起,才看见一行拖拖拉拉走进的队伍。
萧磐没有亲自前来,整肃的队伍走近了。
姜煦道:“巧啊,竟是福延卫。”
原本驻守冀州的福延卫,在姜煦切断佛落顶山路后,因失察之过遭萧磐好一顿训斥,后又因福延王土匪出身,习性可恶,在冀州寻欢作乐,害得百姓叫苦连天,萧磐便将人调回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盯着。
官员调职任免在哪都不是秘密,根本用不着费心查。
所以,傅蓉微和姜煦在此见到福延卫也没有很吃惊。
他们真正感到意外的是,那群真正见过血打过仗的悍勇男人的身上,竟都挂了彩。
拖着一地的血迹,个个受伤不轻。
这是跟谁动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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