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46(一更)

    ***

    荆无命久久地立在那里,死灰色的瞳孔颤抖着。

    他看着上官金虹——上官金虹已重新回到了那张书桌的背后,低下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处理着自己面前堆积如山的条陈,也不再理会他了。

    上官金虹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认为自己已经说明白了的时候,就再也不会多说一句了,因为他的命令是无可辩驳、必须执行的。

    荆无命又垂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挂着的那串红绳金铃铛,金铃铛静静地挂在他手上,一声不响,像是死了一样。

    他垂着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慢慢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上官金虹始终没有抬头看。

    ——罗敷令他感到了危机,但毕竟只是危机,他很有自信。

    而荆无命呢?此刻的荆无命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似乎什么也没想。

    从以前开始,荆无命就不擅长于思考,上官金虹抬头看天,说出“今天大雾,一定是个好天气”的时候,他就会跟在后头喃喃自语“今天的大雾是好天气”。

    他已经很习惯这样了,直到对方把他扔进了一个两难的选择之中,以强硬的姿态要求他现在、立刻、马上做出选择!

    荆无命如行尸走肉一样地在金钱帮中游荡,帮众们早就听说了他一发疯把向松直接给片了……向松号称“风雨双流星”,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但他居然在荆无命手下死得那么轻易!

    瞧见他之后,黄衫人们都很畏惧地躲开,有些在站岗哨的帮众无法躲开……荆无命走过来的时候,他们简直都在两腿战战,恨不得躲到地缝里去。

    荆无命并没有在意这些人的目光,从以前开始,他就既不在乎别人说了什么、也不在乎别人的神情是什么样——除非这人是他选定的猎物。

    敷心下一沉,忍不住心道:难道她在害怕?

    难道他做得实在太过分,所以她在害怕?

    他忽然缓缓地垂下了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他手掌中的掌纹,都好似剑痕。

    鲜血一滴一滴、顺着他的手指滴下,发出细微的声音,带出浓郁的血腥。

    他忍不住自嘲道:罗敷啊罗敷,你这般在她面前恐吓、冷硬,难道不正为了吓跑她?如今她真的被你吓到,你心中又在低落什么?

    ——你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允许别人畏惧、不允许别人害怕?

    他又扫了罗敷一眼,见她神色仍有些怔怔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了一下,嘶哑地道:“走吧。”

    说着,他捡起了自己的剑,慢慢地走出了舍剑堂。

    他的身后,那美人的声音轻轻传来:“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他低着头看着红绳上的金铃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把自己的薄唇靠近了过去,舔了一下。

    金铃铛簌簌颤动,发出“叮咛叮咛——”的急促响声。

    随着这响声,这青年男人的胸膛竟也开始止不住地起伏了起来,轻轻地、急促地……

    这是一条漆黑的小路,路两旁没有建筑,没有招揽生意的酒楼,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不会出现在此地,无星无月的阴天夜里,这里安静得好似墓场,可今天如果有人不幸走到这条小路上的话,他一定会被吓到……

    极度疲劳后的紧绷往往令人最难以忍受,荆无命忍受着这种痛苦,身体却莫名又从中品出了一点快慰,他坐在路边,呆怔了好久,思维好似慢慢回笼了。

    他喃喃地重复着:“用情人的血去暖你的剑……用情人的血去暖你的剑……”

    手腕上湿漉漉的金玲忽然又是一响,荆无命仿佛被一鞭子抽中身体一样,忽然剧烈地痉挛了起来,整个人已倒在了地上,身体被一种倒错而微妙的感觉支配了。

    那个金钱帮帮众或许是没说错的,此刻想要杀荆无命实在是太容易了。

    ***

    另一头,姑苏。

    罗敷与石观音的一场大战,充满了传奇的色彩,无论是罗敷那过目不忘的学习能力、还是她双手血淋淋的握住长鞭打出黑牡丹鞭花的姿态、亦或是使用辣椒水诈敌人心态的聪明才智……都成了近来说书先生们唾沫横飞赞叹的内容。

    更不要说,这乃是一场二美相争。

    凶暴狂气的天下第一美人,这岂非是最好的噱头?

    罗敷裹着粽子一样的双手出门看了两次之后,一本正经地对陆小凤道:“我觉得,他们应该奉我为行首。”

    陆小凤:“…………”

    罗敷道:“伸出手来。”

    罗敷垂下了头,盯着他自己血淋淋的手看。

    半晌,他一言不发,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掌伸到了她面前。

    然后,他就看见她伸出了她的的手,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

    她惯常用鞭,然而在仙门灵丹的滋补之下,她的手腴润如玉、指腹柔软,好似柳枝一般拂过了他满是厚茧的手指与虎口……罗敷忽然昂起了头,苍白的脖颈之上,喉结正在轻轻滚动。

    一片柔软的手帕落在了他的手心,罗敷拉着他的手,用她的手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他擦净,罗敷仰着头没有看她,但他的脖颈之上,却忽然因为刺激而浮起了一片小疙瘩。

    他的手正在被抚摸、被温柔的擦拭,他却紧张得好似在受刑。

    半晌,罗敷笑道:“好啦,总算是干净些了……这样子才好嘛,否则手上黏黏糊糊的,多么不方便。”

    她抬起了头,正好看到罗敷垂下头,漆黑的眸子正在看着她。

    她面上的笑容如蔷薇般娇艳动人,她歪了歪头,轻声道:“你怎么了?”

    陆小凤懒洋洋道:“别看啦……能打别人一顿和能抓住盯梢你的人是两回事。”

    罗敷:“…………”

    陆小凤:“那小子盯梢的技术是真的差,但身法却很一流。”

    罗敷:“…………”

    罗敷阴沉沉地说:“听起来,你很知道是谁。”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被他盯住的感觉太特殊了,这谁认不出来。”

    罗敷举起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的两只手,说:“来个蟹黄豆腐吧!”

    陆小凤大呼离谱:“这才五月中!哪来的蟹黄!三虾面上市的节气你不吃三虾面要吃蟹黄豆腐,有没有王法啊你!”

    罗敷撇了撇嘴,又回头找了找,还是没找到那个身影。

    荆无命不想见她么?

    她忍不住在心底里开始思考上官金虹到底是怎么对待冲回去质问他的荆无命的……

    大概……也能猜到。

    她不是不警惕荆无命会冲出来杀她,所以这几日身边一刻也不离人,但一想到荆无命有可能会来杀她,她心里又愤怒地恨不得砸烂一整个屋子。

    现下正是挖墙脚最关键的时刻——可惜得很,这时刻她什么也做不了,该做的都已做完了,唯有等待,古代的等待时间也真不是盖的,一来一回,一个多月都过去了。

    平心而论,罗敷很不喜欢这种只能等待的感觉,她更喜欢主动出击。

    然而,世间万物就是这样的奇妙,有的时候,逼得太紧反而容易把人吓跑。

    她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道:“回去吧,不想听了。”

    陆小凤知道她在意兴阑珊什么,也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道:“走吧,回去的时候路过合芳斋,买点奶酥来吃吃看。”

    罗敷却说:“不想吃,没胃口。”

    陆小凤:“…………”

    陆小凤:“……你心情是真的很差啊。”

    荆无命隐在暗处,一动不动。

    当晚,他就摸进了罗园,摸进了芙蓉香榭。

    芙蓉香榭很好找,因石观音已经死了,所以里头的屋子也不是每一间都塞满了人了,十二剑客住别处去了,一点红、楚留香、陆小凤、花满楼、金灵芝、高亚男……这些罗敷的朋友们,也都各自挑了其他的住处。

    芙蓉香榭内被破坏掉的门窗已完全修好了,罗敷就躺在她的卧榻上,卧榻上有三层的软纱床帐,放下最里面的一层,茜色轻纱里,枕褥如云朵儿一般绵软,她身上盖着的被子上有一对交颈鹧鸪。

    荆无命站在屋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很小心地把呼吸闭上了。

    除非是大罗金仙,否则他只要不妄动,就无人能发现他。

    他死死地盯着罗敷,慢慢、慢慢地抬起手来,含住了手腕上那金铃铛。

    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不安定地在榻上翻了个身,额上浮起了一层焦灼的汗,将她细碎的额发黏在了脸侧。荆无命发现,她脸上的晕红甚至已延伸到了雪颈之上,消失在里衣的衣襟中。

    这一瞬间,他莫名其妙地实现了一种带有侵|略感的成就,倒错而微妙的颤栗在他的血液里摇动着,像是他的皮下忽然多了一万个金玲似得。

    荆无命的额头也浮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上官金虹那威严而冷淡的声音,像是魔咒一样在他脑内不断的响着——

    用情人的血去暖你的剑。

    用情人的血去暖你的剑!

    他的左手骤然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半晌,他忽然颤抖着呼吸了起来。

    这样的动静,一个武林高手不可能意识不到,罗敷幽幽地睁开了双眼时,荆无命已经跑走不见了。

    她只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荆无命狼狈地跑走,仿佛罗园里有什么野兽在后面追着跑着要吃了他似得。

    离开罗园之后,他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十岁之前,荆无命是个孤儿,一个人生活在山里。

    他和阿飞的确很相似,连同过往的经历都有七八分相同,唯一不同的是,阿飞好歹还有母亲养他到了十二三岁,但荆无命却好似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流浪的——以前的事情,他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十岁之后,他被上官金虹捡回了家,当他沉默着踏进上官宅邸时,迎来了上官飞仇恨而耻辱的目光。

    上官飞认为他是父亲的私生子,连上官金虹的妻子也这么认为,所以她后来怄死了……荆无命一直知道这母子二人是为什么仇恨他的,但他从来不解释,上官夫人死的时候,他甚至还非常好奇地去品味了一下上官金虹的痛苦表情。

    那时他大概还没有完全地学会收敛,所以上官金虹怒斥了他。

    后来他长大了,把上官飞的死讯传给上官金虹时,他已经很明白如何在心里偷偷的快乐了。

    他一直都在金钱帮,无论做了什么事,他一抬脚就会下意识地要往金钱帮去,他不习惯思考很多问题,他习惯跟在上官金虹后面,他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违抗上官金虹的铁律。

    陡然之间,他意识到了自己无处可去,他从金钱帮跑出来,现在又从罗园逃了出来,他既无法违抗上官金虹的命令,又舍不得杀掉罗敷。

    在上官金虹犀利的指出他的感情时,他甚至还有点晕晕乎乎地想:她是我的情人么?

    他已有情么?

    他又跌在了黑暗中,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样,他才慢慢地爬起来。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阳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黄衫沾上了泥巴,脏得有点过分,那双死灰色的瞳孔慢慢放大,好似正在看着什么、又好似只是看着一层迷雾……他的瞳孔骤然紧缩,就在这一时刻,他已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是听上官金虹的话,残忍的杀死罗敷么?

    是把上官金虹的话当放屁,去找自己的情人吗?

    还是……

    荆无命忽然用右手拔出了剑,反手一剑,刺中了自己的左臂肩胛骨下方。

    他的右手手背上骤然暴起青筋,五指死死地攥着剑柄。但他的脸上竟还是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好似这可怕的痛苦并没有被加诛在自己的身体上。

    他冷冷地、残酷地、像是在杀别人一样,把剑恶狠狠地送进了他的左臂!

    鲜血四溅!

    他的身子晃了晃,面上却还是冷如冰雪、硬如岩石。

    他的右手就保持着姿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左臂已呈现出了一种属于死亡的灰败之色,静静地垂在他的身侧,再也没有办法抬起来了。

    荆无命右手收剑,血涌如注,然后抬脚大步走了。

    ——他既没有听上官金虹的话,也没有奔去找自己的情人,他选择自己废去自己持剑的左臂!

    第 82 章   47(二更)

    ***

    荆无命从金钱帮走出去的时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杀人之夜。

    荆无命走进金钱帮的时候,却是一个月朗星疏、蟾光皎然的夜晚。

    上官金虹负着双手,站在桌后眺望窗外——这是一扇非常不适宜眺景的窗户,又小又高,像是什么囚徒所住的监狱之中才会有的那种窗户。

    半晌,上官金虹道:“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他喜欢好天气。

    稍事休息后,上官金虹又重新低下了头,手中朱笔不停,案上的账册条陈堆积如山。

    荆无命抬脚就进来了。

    他进来之后,很自然而然地在上官金虹面前站定了。

    上官金虹没看他。

    他批阅了半晌条陈,淡淡道:“罗敷呢?”

    荆无命说:“在江南。”

    上官金虹的朱笔停了。

    他抬起头来,看了荆无命一眼。

    荆无命的左臂安静的垂着,变成了一种仿佛从棺材里伸出来的死灰色,肩头的血迹已经干了,但谁都能瞧的出——他以后没再也没办法握剑了。

    上官金虹的头又低了下去,继续看自己案上的条陈,翻过一页又一页的账册。

    他既没有问为什么罗敷没有死掉,也没有问荆无命是怎么把自己的手臂搞成这个样子的。他静静地立在桌前,如往常的每一天一样;荆无命也静静地立在原地,如往常的每一天一样。

    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改变,但这屋子里的确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上官金虹放下了朱笔,抬脚走了出去。

    荆无命如雕塑般立在屋中,下意识地想要服从他、跟在他后面,却突然发现,上官金虹的步伐与平时并不一样,这步伐已将他甩开了。

    荆无命一动不动地站在屋中,垂着头看着自己废掉的左臂,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转身、慢慢地出门、慢慢地走出了金钱帮。

    没有人拦他,黄衫人们无声地瞧着这昔日金钱帮的第一杀手,目光中有各种各样的味道,但无一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的那一条左臂。

    在看到龙人英奇惨无比的死相之后,沅水仙门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来找罗敷的麻烦了。

    自然而然的,蛛丝阵也就没有被维持下去的必要了。

    第二天一早,罗敷起床之后,就神清气爽地发现空中已经没有那一片烦人的蛛丝了。

    她和罗敷就打算即刻前往天山。

    如何过去,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天山远在极北之地,与沅水相隔甚远,在这个人可修仙的年代里,距离并非不可跨越的天堑,罗敷初来乍到之时,为了找罗敷,以轻身功法全力赶路,花了三天时间,就从天山到了沅水。

    但现在,他们却没法子用三天的时间再从沅水赶到天山。

    因为罗敷的身上还带毒。

    即便有了水晶兰,他体内的灵气循环也至多三个小周天,绝不可能做到以功法全力前进。

    而且一般来说,除却十万火急,也没有修士会纯用灵力功法来赶路,死费力气!御剑飞行这种事说来虽潇洒,真飞个十万八千里,旁人看你的眼神也跟二傻子差不多了。

    凡间有马、驴、骡子等畜力代步,修仙之士自然也有代步用的工具。

    荆无命一刻也不停歇地走着,因为他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一旦停下来,那种像是要把人逼疯一样的空虚与绝望就会把他淹没,到了那个时候,他或许只能自己把自己杀掉,才能止住痛苦。

    他竟就这样走了二十多天,饿了就吃、渴了就喝,既不给钱、也没人敢找他要钱……等到他身上那身黄衫都脏得看不出颜色来的时候,他居然在冥冥之中又靠近了姑苏城。

    罗园就在姑苏城中,芙蓉香榭就在姑苏城中……她就在姑苏城中。

    荆无命的脚步倏地停下来了!

    他盯着不远处的阊门,瞳孔却好似连一点焦距都没有,他口中喃喃地道:“情人……她是我的情人……”

    情人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其实荆无命不大清楚,他知道上官金虹有姬妾,但姬妾是否就该是情人的样子?他总觉得不是……因为罗敷对待他的态度和姬妾对待上官金虹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

    但“情人”这两个字,还是激起了他身体里一阵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他的左臂一刻不停地在痛苦着,他打着寒战,任由那种暖融融的感觉抽搐着全身。

    随即,他又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腰间剑。

    原本,这剑是挂在右腰侧,适宜左手拔剑;现在,它挂在左腰侧,适宜右手拔剑。

    他该抬脚去找罗敷的,但他不敢,因为他怕得到答案!

    他终于明白了另一种复杂的人类感情,那就是逃避。

    轰隆——轰隆——

    夜空闪过几道闪电,雷声紧随其后,闷闷地炸响。

    有人冷冷地笑道:“你现在好像一条狗!”

    荆无命的头缓缓地抬起来,就看到了金钱帮姑苏分舵的舵主——那个姓沈的,去年,荆无命就带着罗敷抬脚进了姑苏分舵,开口和这沈舵主要三十万两银子……

    荆无命的衣衫又脏又破旧,人看起来非常憔悴,但他的眼睛——还是冷硬如岩石一般,任何一个被他盯上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凝结!

    荆无命慢慢地说:“是你。”

    沈舵主道:“是我。”

    最常见的是各类法器宝车,可腾云而起、驾雾而去,据说那平江郊外、虎丘山上,丁氏雍翠万寿园中,便有一辆可称之为至宝的宝车,名为追云车,乃是上一个灵力循环时代留下的宝物,可日行万里。

    但此种法器宝车,大都是有主的。

    有主的意思不是说这宝车的物权流转问题,而是说……顶级法器往往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追云车一出,天下就都知道,这是平江虎丘、雍翠万寿园的大仙长来了。

    罗敷与罗敷显然没工夫冲进这种级别的大仙宗之内去抢一辆飞车。

    但若非此种日行万里的宝车,寻常飞车法器、灵鹤灵雁,还不如走水路。

    沅水畔的洪江商镇,之所以如此热闹,全因此处乃是西南水路的一个交通枢纽,五溪四通八达,商船络绎不绝,这些商船之上,均有会御水决的散修开路,速度绝不会慢。

    他们二人便挑了其中一条商船,给了些钱,换了间舱房,一路出了五溪。

    十日之后,商船靠岸,他们到了平江城。

    沈舵主冷笑道:“你知道么,你这样拖延时间不想死的样子,真的很有趣……”

    荆无命问:“你认为我在拖延时间?”

    沈舵主仰天大笑,笑声中,大雨倾盆而下,雨线如此紧密、如此急切嘈杂地打在荆无命的身上,打在他除了痛苦什么都不再拥有的左臂上,沈舵主的鬼头刀已要当空劈下,竟然要以一招“力劈华山”从上至下将荆无命劈成两段!

    一条漆黑流光的活蛇刺破雨幕,精准地叮咬在鬼头刀的刀身上,力道之大,使得从刀身到刀柄再到握刀的那只手全都在震!

    沈舵主凌空一个翻身,整个人已急急退出三丈,厉声道:“是谁!”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在瞬间将天地照出一片炽白——

    刺目白光中,漆黑活蛇破空横扫,沈舵主厉喝一声,鬼头刀同软鞭撞在一起,十多斤重的鬼头刀居然被拦腰斩断,断刃在空中飞扬时,沈舵主似乎明白了许多,但已来不及了——

    啪!

    他被一鞭子抽到了地上,发出惨痛的嚎叫。

    长鞭再度飞起,沈舵主发狂道:“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

    啪!

    地上的水洼飞溅起泥水,落在了沈舵主的身上和脸上。

    这一鞭居然没有抽在他身上。

    有人冷冷道:“沈舵主,你帮过我的忙。”

    沈舵主终于看见了那个人,漫天的雨幕下,她的绿衣完全湿透,长长的辫子贴在胸前,与她的胸脯一起起伏着。

    这样大的雨,任何脂粉都没有意义,然而这人的面庞依然白如新雪、眉眼依然妩媚鲜妍得如同一朵摇曳蔷薇。

    可沈舵主却打了个寒战,因为她的脸色狞厉到令人害怕。

    他颤声道:“是……是你!”

    罗敷冷冷道:“你帮过我的忙,我还没有感谢你。”

    沈舵主不说话,他胸口被抽出了一条血肉模糊的鞭痕,现下正极其痛苦地呼吸着。

    罗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所以这一次我不杀你。”

    沈舵主颤声道:“你……你果然和他……”

    罗敷冷冷道:“你还不谢我?”

    沈舵主收声。

    他无法再说什么,也无法再怀抱有今天能杀掉荆无命的希望,自罗敷独自一人迎战石观音并获得胜利后,她的武功在江湖中的地位已无可辩驳,绝不是他可以抗衡的!

    他咬着牙,强忍这种屈辱,道:“多……多谢罗姑娘……”

    沈舵主挣扎着站起来,跑了两步,又不大甘心地回头瞧了一眼荆无命,荆无命从刚刚开始就没动过,他垂着头淋雨,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苍白憔悴的脸上。

    罗敷厉声道:“快滚!”

    沈舵主一个激灵,转身赶紧跑走了。

    罗敷霍然回身,瞪着荆无命!

    荆无命竟然没有看她——他盯着他自己那只废掉的左臂,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敷冷冷问:“左手,谁伤的?”

    荆无命不说话。

    罗敷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自己弄的吧?”

    荆无命的眼珠子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终于落在了罗敷的身上。

    她的绿衣紧紧地贴在身上,辫子也紧紧地贴在身上,漆黑流光,宛如海蛇。

    荆无命冷冷道:“我的左臂废了。”

    罗敷冷淡地道:“我看见了。”

    荆无命继续冷冷道:“没有办法再握剑了。”

    罗敷也继续冷淡地回答:“可以想象。”

    荆无命道:“我没办法再为你办事杀人。”

    罗敷霍然抬头,一双星眸里迸射出怒火来,满是雨水的脸上也烧起了属于愤怒的绯红,她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荆无命冷冷问:“我在想什么?”

    罗敷冷冷道:“上官金虹派你来杀我,是也不是!”

    荆无命朝她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冷逼问道:“我在想什么?”

    罗敷冷冷道:“你来过芙蓉香榭,不来见我就跑走了,是不是!”

    荆无命冷冷地凝视着她,死灰色的瞳孔缩小,目光像是针芒一样,他的眼神简直就好像她现在没穿衣裳一样,他又逼近了一步,已同她不过一步的距离,他森森地逼问道:“我在想什么?”

    罗敷恼怒地扬起了巴掌,重重一掌掴下去!

    啪!

    荆无命苍白的脸被打偏了,嘴角有一丝血缓缓地流下来。

    罗敷厉声道:“你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到底该回哪里去,所以干脆把自己的左臂直接毁掉,来看看我和上官金虹到底谁会心疼你,是也不是?”

    荆无命的瞳孔痛苦地颤动着。

    他就保持着脸被打偏的姿势一动不动,刚刚他还死死的盯着罗敷,现在他却根本不敢看她。

    罗敷厉声道:“脸回正,我看你就该打!”

    荆无命的脸慢慢地回正,盯着罗敷高高扬起的手,一动也不动。

    罗敷的手在空中停滞着,用力跺了跺脚,最后伸手拽住了就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跟我走!”

    荆无命踉踉跄跄地被罗敷扯着走。

    他生得很高,罗敷比他能低大半个头,罗敷的手一直不放开,他就只能弓着背、弯着腰、低着头,用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姿势沉默地走路。

    罗敷没回罗园,罗园距离阊门有点远。

    她踢开了阊门内第一家客栈的门,对着店小二甩过去一荷包的金银锞子,噼里啪啦道:“开一间上房、去请个治外伤的大夫来,叫他把各种膏药金疮药什么的带得足足的!再去烧桶洗澡水、弄几块干净的大汗巾、弄四五个好克化的菜来,弄上碗煮的米开花的白粥来——你不要怕麻烦,这些事做好了,我手里的上赏钱还大大得有!”

    店小二竟然也是个独臂的瘦削年轻人。

    他沉默了一瞬,把金银锞子又扔回给了罗敷,道:“我不多收,你跟我来吧。”

    罗敷一眼就瞧出这店小二也是有武功有故事的人……不过她此刻却疲惫得不想探究,只道:“拿着吧,请大夫的钱,这大半夜的,叫其他人起来精心干活,没钱不行。”

    沉默的店小二收下了那荷包,把他们带到二楼上房后出去忙活去了,又很快拿来了两套旧衣裳——都是男人的旧衣裳,看起来就是这店小二本人的。

    荆无命默然地站着,浑身上下都在滴水,脚下积攒了一滩小小的水洼,湿漉漉的。

    那么这两日,自然是要住在平江了。

    平江乃是红尘中一等富贵风流之地,充满了光辉、浮华、焚香、叠石。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说的正是这座城。①

    此时正值四月,烟霞之下,烟柳画桥,风帘翠幕②,四面荷塘之中,初开的荷叶轻轻摇曳,化作万顷碧波,九曲桥栏却是朱红的。

    罗敷正倚在这朱红桥栏之上,漫不经心地瞧着眼前的美景,魂儿却好似已飞走了。

    她站在桥上看风景,却不知桥上的自己也正是一副风景。

    罗敷没有上桥,他站在桥墩下的一处阴影里,双手抱剑,闭目养神。

    他仍然裹着一身紧而粗糙的黑衣,头上带着个斗笠,斗笠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平江富庶,又是四通八达之地,修士遍地走,此地百姓实在见惯了这些以武入道的修士。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几个人敢去直视罗敷。

    罗敷缓缓地睁开了双眸,望向了罗敷。

    罗敷不高兴地把店小二送来的干净黑衣穿上了,就这黑衣的遮掩转过身,过了一小会儿,她把白色的裹胸布扔到了地上。

    她皱着眉道:“这衣服有点粗糙,穿起来不舒服。”

    荆无命盯着她道:“嗯。”

    罗敷瞪起眼睛就骂:“嗯什么嗯?还不快点把身上擦干净,衣服换了?!你是去泥潭里打过滚儿么?脏成这样子,讨厌死了!”

    荆无命伸出右手,慢慢地拉开自己的腰带。

    失去一只手后果然做什么都很困难,比如穿衣服……但罗敷竟也就这样光看着,完全没有要上来帮一下忙的意思。

    她冷笑道:“怎么样?失去一条手臂的感觉好不好玩?”

    荆无命的声音一点起伏也没有:“你生气了。”

    罗敷双手抱胸:“我不生气,难道还要高兴?难道还要夸你做得好?”

    荆无命莫名其妙地说:“他没有生气。”

    罗敷一挑眉,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懒懒道:“他做了什么?”

    荆无命默然半晌,喃喃道:“什么也没做。”

    ……只是当他不存在了。

    他此刻终于明白,自己对上官金虹的意义,就是一把剑……上官金虹是持剑的那个人,剑被折断,剑主人就丢了他,如是而已。

    那他在罗敷这里呢?他在罗敷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荆无命霍然抬头,一双灰眸死死盯着罗敷,好似又已收缩、又好似燃烧起了一种无法遏制的凶狠!无论是谁瞧见了这双眼睛,都会觉得自己的肉被他一口咬了下来!

    罗敷不高兴地瞧着他:“……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荆无命冷冷道:“你是我的情人。”

    罗敷:“…………”

    罗敷:“……啊?”

    荆无命似乎觉得自己被拒绝了,他下颏紧绷着,双眼充满血丝、杀气毕露,声音冷到几乎能让人的血液被瞬间冻结:“你是我的情人!”

    罗敷瞪圆了双眼,忽然“哈!”了一声,双手叉腰,大声道:“情人?我的情人要潘驴邓小闲齐备!你荆无命自己照照镜子,你满足几条啊?”

    第 83 章   48(一更)

    ***

    荆无命怔了怔,道:“那是什么?”

    罗敷:“…………”

    罗敷坐下来,用五指作梳,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斜眼睨着荆无命。

    这青年男人好似真的陷入到了思考当中,眉毛皱了起来,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看来,他大约从来都没有想过,当情人也是有很高的准入标准的,尤其是罗敷的情人。

    罗敷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荆无命皱了皱眉,继续问:“那是什么?”

    罗敷好像被他非常好的取悦到了。

    这一刻,一种慵懒的、欢欣的风情忽然从她的眉梢眼角流了出来,使得她的双眸带上了如雾一样的可怜迷蒙、使得她的嘴角像是得意一样的勾了起来……她正要说话,敲门声却在此时响起。

    那店小二平静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大夫来了。”

    罗敷正色道:“进来吧。”

    荆无命依然紧紧地盯着她,不仅根本没注意匆匆走进来的大夫,甚至还更走近了一步,伸出右手插|入了她发间,一路下滑,攥住了湿漉漉的发尾,逼问道:“潘驴邓小闲……是什么意思?”

    罗敷:“…………”

    大夫:“…………”

    清风送来荷叶的淡香,也吹起了她绲了捻金边的翠袖,叮铃一声脆响,原是她的袖坠又与藏于袖中的手镯相击。

    平江富庶,在街上行走的女孩子们皆是头脸齐整、钗环珠翠满头的,然则她的体态如兰芝玉树,姿容如花娇柳媚,只是随随便便地往那里一站,就好似已将那座九曲朱桥给照亮了。

    许多人都在瞧着她,不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

    她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或者完全不在意一般,一只手托着腮,倚在朱栏之上,神色颇为出神,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长眉一蹙、面色微沉。

    她不高兴。

    罗敷定定地盯着她。

    只见罗敷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飞到何处的神魂也重新归位,她伸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辫子,目光不自觉地被一个刚巧路过的贵女头上的珠翠所吸引。

    她瞧了人家一路,惹得那贵女用团扇遮面,不住地笑,罗敷也就忍不住笑了,颊边又荡漾出两个似是盛了蜂蜜的酒窝。

    从桥上下来时,她就看见罗敷正在瞧她。

    罗敷歪了歪头:“怎么了?”

    罗敷摇了摇头,沉声道:“走吧。”

    罗敷就跟着他一块儿走了。

    罗敷道:“再留几贴药吧,这小子胳膊上这么大的伤口,风吹日晒二十多日,我怕他病倒了。”

    大夫来瞧病,药箱里当然放了不少药,开了几贴治风寒的药以防万一,又留下了些上好的金创药聊胜于无。

    肩膀上的伤口毕竟还是清理了,撒上金疮药,好好包扎起来,大夫又用布条做了个简单的吊臂,把左臂用布悬起来。

    做完这一切,大夫拿上药箱,打算告辞离开了,罗敷从怀中又掏出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来,塞给了大夫。这大夫倒是同那独臂店小二不大一样,嘴上说着不要,罗敷多说了几句场面话,二人把场面做足了,也就收下了。

    门“吱呀”一声关好,屋子里霎时安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店小二送了粥饭来。

    荆无命坐在榻边上,一言不发地盯着罗敷看。

    罗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死狗。”

    荆无命又一次道:“我的手废了。”

    罗敷道:“我看见了。”

    荆无命冷冷道:“我没法再帮你杀人办事了。”

    罗敷背对着他坐在桌前,伸手拿过剪刀,慢慢地去剪烛芯,不说话。

    荆无命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曲了起来,死死地瞪着她,嘶声道:“我、我没用了,是不是?”

    罗敷慢悠悠道:“你刚刚说,我是你的什么来着?”

    荆无命嘶哑地道:“你……你是我的情人。”

    罗敷道:“所以你也是我的情人咯?”

    荆无命“嗯”了一声。

    罗敷忽然回身,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用情人和用下属当然不一样……他用你用的是杀人的手,我用你干什么要用你的手呢?”

    烛花“啪”的一声炸开火星。

    荆无命的脖颈侧爆出青筋。

    罗敷还嫌逗弄他逗弄得不够,温柔的眼波在他身上上下巡梭着,又低低叹道:“老实说……你倒是很有做男人的本钱。”

    荆无命的咽喉中忽然发出了困兽般的低吼,整个人都好似一锅被熬干的汤水,滚烫、粘稠、干渴、嘴唇都在抖。

    修士不似凡人,筑基之后,对人间的食水便没了需要,金丹之后,睡眠也可不要,劳累之时,只需静息吐纳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行数个大周天,即可疲惫全消。

    当然,假设此修士所在之地的灵气极其稀薄,那就另当别论了。

    平江地下有矿脉,城外八十里处有矿山,天地灵气充沛,并不存在上述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罗敷是个中毒的,罗敷是个换芯的——感觉好像灵魂和肉|体融合的不是特别得劲。

    所以他们都会累,必须要休息。

    因此他们在城内一处客栈住下了。

    这处客栈名叫悦来客栈,乃是整个平江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客栈,要价并不便宜,然而罗敷随手就掷出一片金叶子,定了两间相邻的上房。

    上房之内,还有温度正好的洗澡水,水面之上,飘洒着片片花瓣。

    修士身体洁净,只因除尘诀学起来并不困难。

    但罗敷还是喜欢洗澡,热水不仅可以使人身体清洁,更可使身体放松。

    她美美地洗了澡,用功法将长长的乌发烘到半干,只系了一件轻薄的里衣,大白天的,便上了榻,懒洋洋地窝起来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罗敷的脚步声,他正在一步步地往外走,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这小子听见这两个字简直都要疯掉了!

    荆无命的杀气骤然收回,眼中划过一丝茫然,道:“他说的。”

    罗敷:“……上官金虹?”

    荆无命点了点头。

    罗敷:“…………”

    罗敷大约明白了,她把中药的荆无命从大欢喜女菩萨那里救出来之后,两个人在烂梗客栈里住了一间房,那天对于荆无命来说可以说是冷水地狱了。

    保定是金钱帮总舵所在之处,金钱帮的消息自然灵通。

    保定虽然是金钱帮总舵所在之处,但大概也许似乎……金钱帮眼线也没有听墙角听半晚上的爱好。

    所以上官金虹大约就是那时候认为他们两个搞在一起的?

    罗敷觉得有点好笑,上官金虹千方百计要杀她,要把他自己的狗给拎回去。可谁知道,来一个石观音却变成了经验包、来一个荆无命却自己把自己的手臂废了,他无意识之间说的一句话,竟还让荆无命牢牢记住了……一半。

    大约当时上官金虹说的是“杀了你的情人”,结果荆无命就记住了“情人”。

    罗敷笑得捂住了肚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荆无命嘶声道:“你笑什么?”

    罗敷道:“我笑既生瑜何生亮啊。”

    荆无命:“什么?”

    荆无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有点茫然……他毕竟没看过世情小说。

    罗敷笑道:“第一条嘛,你生得倒还算英俊,虽然脸上有疤、身上也那么多疤,不过我们江湖儿女,本也不喜欢那种魏晋文弱名士的样子,我倒是更喜欢你这样的。”

    荆无命的眸光闪动了起来。

    罗敷又笑:“第二点嘛……方才我也说过,用情人,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做男人的本钱,你很有的,对不对?”

    荆无命立刻点了点头。

    罗敷的十根手指头纠缠在一起:“钱嘛……你现在倒是穷鬼一个,不过这也不打紧,我很有钱就足够啦!但是、但是你的脾气是不是太不好了一点?总这样凶巴巴的看着我可不行。”

    荆无命:“…………”

    荆无命的脸色苍白憔悴的可怕,身子忽一阵一阵地颤栗起来。

    罗敷叹了一口气,柔声道:“总的来说,还是很符合的嘛……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做我的情人,好不好?”

    荆无命立刻点了点头。

    罗敷站了起来,走过去坐在床榻旁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过来坐。”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也没有人能管得住的。

    但罗敷有自信,只要他不亲口告诉她要离开,就绝不会自己不告而别。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敲门。

    罗敷道:“进来吧。”

    四个少女鱼贯而入。

    她们一人手上捧着件辉蓝色的宝衣、一人手上捧着条月影纱的石榴裙、一人捧着个匣子,还有一人,正嘻嘻笑着,瞧着罗敷。

    罗敷一抬头,那正嘻嘻笑着的杏眼少女便有些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姐姐生得好美貌。”

    罗敷托腮笑道:“悦来客栈不仅送洗澡水,还送你这般嘴巴抹蜜的漂亮小姑娘?”

    杏眼少女噗嗤一声笑了,朝罗敷福了福身,道:“见过姑娘,我叫雁荷风,山塘街上的雁家布庄、荷风珠翠堂都是我家开的,那位姓傅的大爷买了许多东西来送给姑娘,姑娘此刻要试否?”

    罗敷?

    荆无命慢慢地转身,慢慢地坐在了她身边。

    她伸手一摸他的额头——果然烫得不正常。

    这小子自己把自己的胳膊废了,顶着一条坏死的手臂风吹日晒二十多天,一刻都没停歇,身子如何能好?此刻就发个烧简直太便宜他了!

    罗敷心中暗恨。

    她拥有「万人迷系统·威力加强版」,自从把荆无命逼走之后,自然时常关注他的状态栏,那状态从「浑浑噩噩」变成「断臂」后就再没改变过了……罗敷当时看到断臂那两个字的时候简直都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荆无命最后也失去了左臂,那是因为他被小李飞刀给射中,又不愿接受李寻欢的好意,自己把那刀拍进自己的肩胛骨下。

    冥冥之中,好像真的有一根命运的线,令他们的命运虽然已经改变,但总能瞧见原来的影子。

    瞧见那个「断臂」状态后,罗敷无法再等待了,赶紧出门寻找这条死狗,她打开了「命运的不期而遇」,然而这一次,命运却好像在和她开玩笑,足足二十多天,她都没能碰上荆无命。

    这或许是因为「命运的不期而遇」原本的效果是在命运的关键节点才能触发偶遇,断臂不是命运的关键节点……

    直到在阊门,荆无命遭遇金钱帮姑苏分舵的沈舵主,她才终于找到了荆无命。

    左臂坏死,对拥有金手指的罗敷来说不是大问题,「产后恢复丸」虽然治不了,但「万能回魂丹」却一定可以让他好起来。

    她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笨蛋。”

    荆无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闻言,只道:“嗯。”

    罗敷道:“想试试谁心疼你,明明就有更简单的法子,何必做得这样死呢?”

    荆无命道:“你心疼我。”

    罗敷瞪他一眼:“这是重点么?”

    荆无命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地点了点头。

    罗敷:“…………”

    罗敷从怀中掏出一颗丹药来,道:“张嘴。”

    荆无命垂头瞧着她,乖顺的张开嘴,罗敷把那颗药丸塞进他嘴里时,他忽鬼使神差地一口咬住了她。

    罗敷的手“噌”的一下就缩回来了,瞪着荆无命。

    荆无命盯着她,缓缓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唇角那一抹总是似有似无的冷笑瞧起来更酷烈了。

    罗敷:“…………”

    罗敷没忍住打了个颤,皱着眉道:“滚下榻去,我要睡觉,你自找地方吧。”

    荆无命冷酷地盯着她,一滴水从他的发稍上掉了下来,落在他滚烫的身体上,恍惚间好似发出“嘶啦——”一声。

    那种狩猎的欲似乎又占据了上风——但罗敷总觉得,他也很喜欢那种被牢牢锁住的痛苦,这个男人实在太特别了,同时拥有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本能,又喜欢折磨别人、又喜欢折磨自己。

    她越和荆无命走得近,就越能体会到他的与众不同,她是有点害怕那种极度危险的感觉的,但一边打颤一边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她又真的很爱。

    罗敷白生生的手指点在他的胸膛上点了点,又令对方的瞳孔缩了一下,她娇声道:“你方才说过会乖乖听我的话的,对不对?”

    荆无命非常非常慢地点了点头。

    罗敷的脸上浮出笑容,道:“那我要你乖乖躺下休息,一动也不许动,你肯不肯?”

    荆无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度疲劳后紧绷的痛苦表情,好像罗敷抽了他好几鞭子一样,数息之后,他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罗敷柔声道:“那你还在等什么呢?桌上有饭,你去吃了,然后早早休息,就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好不好?”

    荆无命的眼眶通红,胸膛起伏着,最后还是乖乖地驯服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里间。

    第 84 章   49(二更)

    ***

    经过长达半年的拉锯,罗敷终于成功抓住了荆无命,这让她心情很好,即便睡在这样一张并不太软和的榻上,也能香梦沉酣,一夜好眠。

    一觉醒来,她还有点舍不得起床似得,抱着被子在榻上翻了个身,枕着自己丰厚乌黑的头发,嗅着床榻上清洁干净的皂角味,懒洋洋、情绵绵地撩起眼皮。

    荆无命就坐在桌旁,正在喝一碗青菜瘦肉粥,他的脸色还是苍白憔悴的,左胳膊被布悬吊着,右手拿着个勺子,正慢慢地吃粥,罗敷翻身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倏地抬起,定定地瞧着她。

    罗敷的面上渐渐荡漾开了笑意,声音也甜丝丝的:“你怎么起得这样早,也不叫我。”

    她睇眄流光、钗横鬓乱,身上穿的是一件极普通的黑衣,却愈发衬得皮肤如新雪、风情荡人心魄。

    荆无命一只手拿着勺子,勺子不动,他也不动。

    罗敷:“…………”

    罗敷警惕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今天她不打算逗弄这难搞的少爷,这家伙看起来乖,但绝不是一条真正的狗,逼得太紧绝对是要出事的……吊着一只坏死的胳膊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办事时机。

    可以的话,罗敷还是希望能在一张好榻上,温温柔柔得来。

    荆无命还是不动。

    罗敷道:“你的粥要凉了。”

    荆无命缓缓地低下头,轻轻道:“我的粥要凉了。”

    罗敷斜倚在榻上,又问:“还发烧么?……你可别告诉我,你都不知道怎么判断自己身体还好不好。”

    罗敷忍不住笑了,她抿着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四个小姑娘立刻动了起来,罗敷穿上轻薄的小衣,套上层层叠叠如烟似雾的月影纱裙。

    雁荷风双手一抖,抖出了那件碧绿与辉蓝粼粼交织的宝衣,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此衣之上绣着的孔雀暗纹也隐隐浮动,流光溢彩,分外美丽。

    罗敷本就爱穿好衣、喜好奢华,一瞧见这件漂亮衣裳,面上忍不住浮出笑意来。

    雁荷风也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容之中,更多是一种得到赞美之后的自信与得意。

    这样的衣裳,绝非凡品,雁家布庄并非大布庄,然而雁氏夫妇的独生女雁荷风却生来有灵根,可吐纳天地灵气,她擅长织作,以自身灵气摆弄织机、穿针引线,这才叫雁家布庄在这偌大的平江城内,也打出了大名气,甚至连雍翠万寿园中大仙长的宝衣,也都由她穿针引线。

    这件百翠宝衣,正是她的得意之作,也只有穿在如此艳光逼人的美人身上,才方能不蒙尘。

    雁荷风不会梳复杂的发髻,于是在给罗敷穿好衣裳之后,她便指挥另外两个擅梳头的少女上前,给罗敷梳头。

    她的头发如鸦羽一般漆黑而富有光泽、如海藻一般浓密而柔软。

    半刻终后,她的头发已被绾成了云朵儿一般的发鬓,微微斜着,不甚整齐,反倒是有几分凌乱,好似她是刚刚堕于马下的可怜女儿一般。

    这便是堕马髻。

    罗敷笑:“你看我干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格外好看么?”

    荆无命道:“我有秘密要告诉你。”

    罗敷继续笑:“哦……我猜猜,你想跟我说,你其实是个女人?”

    荆无命:“…………”

    罗敷:“其实我也有个秘密。”

    荆无命:“…………”

    罗敷:“我是个伪娘,大X萌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荆无命:“…………”

    罗敷:“…………”

    荆无命:“………………”

    罗敷:“………………”

    罗敷咳咳了几声:“……你说吧。”

    她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把流光溢彩的金梳。

    艳带画银络,宝梳金钿筐。③

    罗敷瞧着镜中人,不由一笑,随口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他亲手挑的?”

    雁荷风笑道:“可不是!姑娘不知道,傅大爷神色太冷,一进我们家店来,伙计还以为是来砸场子的,吓得连话都不敢说,谁知傅大爷抬手就是一叠金叶子,叫我们把店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掌掌眼。”

    少女们许是也发现了罗敷的脾气很好,于是便一点儿不怕她的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了。

    一个道:“谁知我们一连拿出了十几件宝衣,他的眼睛都没抬起来一下,不屑极了,似乎完全瞧不上!”

    另一个道:“荷风姐姐没法子,才把她宝贝得不得了的百翠宝衣拿出来呢!”

    雁荷风看了一眼罗敷,忽然叹道:“如今才知,那些衣裳的确都是俗物,全然配不上姑娘的。”

    一个忽嘻嘻笑道:“傅大爷面冷,谁知心却很细,不仅知道要送衣裳,还知道要送首饰,不仅知道要送首饰,甚至还知道要送我们这些会梳头的人来呢!”

    另一个道:“只是傅大爷这般有钱,为何不替自己也换一身好衣裳穿戴穿戴?”

    罗敷瞧着她们叽叽喳喳,唇角含笑,并不做声。

    罗敷“噗嗤”一声就笑了,骂道:“我看你杀人?你打得什么坏主意啊,我上次看你杀人的时候,你把血溅了我一身,还不许我擦!”

    荆无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暗沉沉的,似乎一个字也不想说。

    罗敷不逗他了,道:“好啦……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我不信你我信谁呢。”

    荆无命“嗯”了一声。

    罗敷道:“你的左臂也会恢复如初的,你放心吧。”

    他吃了价值50灵玉巨款的「万能回魂丹」,绝对能活蹦乱跳,一点儿事都没有……但他自己不知道,毕竟这东西虽然名字叫「万能回魂」但不是即时效果,效果还是得慢慢地发挥,他这胳膊想好利索,起码三个月起步。

    不过说起来……一条坏死的手臂就这么一直不截肢还是很危险的,荆无命昨夜拔出剑来,为的就是砍掉自己的胳膊,但罗敷喝止他,他居然就真的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留着这条手臂。

    正在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罗敷立在门口,抬脚而入。

    一瞬间,说话的声音就都消失了,四个小姑娘捂着嘴吃吃笑着,风一样的跑了。

    这屋子很是精致,梳妆台前,屋顶垂下一片新绿珍珠罗纱,木窗开了一线送入清风,碧纱飘飘。

    罗敷沉默地抬头,去看倚坐在镜前的人。

    然后,他的呼吸忽然停滞了一瞬。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坠鬓斜,发交加。④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站着,那因为刀疤而好似总在冷笑的侧脸上,笑意变得更诡秘酷烈了一点。

    他什么也没有问,点了点头,慢慢地走了出去。

    ***

    罗敷之所以要这样嘱咐荆无命,是因为金灵芝曾和她说过一件事。

    ——她似乎被人盯梢了。

    金灵芝金大小姐是谁呢?那可是个不能吃亏的主儿,当即就快要发作,想要反跟踪一把,却又发现这人盯梢的技巧竟还好得很,以她的武功水平竟逮不住,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

    罗敷当时还在养手上的伤,便想叫一点红和金灵芝一同出门试试,结果那人再没现身。

    之后,高亚男却说,她有一天也觉得被人盯梢了。

    这可真是奇了!

    高亚男与金灵芝,一个是华山派首徒、一个是万福万寿园大小姐,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势力,无任何交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和罗敷的关系都很好。

    那么,这盯梢之人是否就是为了罗敷而来呢?可能性当然是很大的。

    可如果是为了罗敷而来,为什么只盯梢金灵芝和高亚男,却并不对她们动手,将她们抓为人质呢?

    或许是因为,那人既不想得罪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也不想得罪华山派的枯梅大师吧。

    而一点红、楚留香、陆小凤这样的人,他又没法子能保证自己抓为人质。

    这样的小事,罗敷其实有点懒得理——她现在毕竟已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高手,有名有姓就意味着是非多,若是每件事都放在心上翻来覆去的想,那日子得过成什么样呢?

    不过刚刚罗敷叫荆无命出去的时候,脑子里却突然灵光一现、福至心灵。

    荆无命以前是个高手,现在却废了手臂,这世上除了她之外,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右手剑更强……也就是说,现在全天下的人都认为荆无命的武力值基本等于零,只能用嘴咬人。

    荆无命以前隶属于金钱帮,但现在却已经同金钱帮没有关系,抓了他并不会得罪上官金虹。

    更重要的是,现在或许……人人都知道,罗敷和荆无命之间有一种不太正常的男女关系。

    这!这不就是绝佳的活靶子么!

    他这一趟出去,什么都不干就跑腿买东西固然很好,但假如有意外发现……那何乐而不为呢?

    一只苍蝇围绕着她转,打不到的时候她懒得费心去打,但假如苍蝇自己凑上来,那就不要怪她辣手无情了。

    ***

    嘱咐完这件事后,罗敷心情甚好、无所事事,抱着被子,在硬邦邦的床榻上睡了半个时辰的回笼觉,起床之后,叫了两个小菜吃了吃……眉头皱起来。

    小客栈,东西果然不好吃,也就荆无命这种似乎没有味觉的家伙能面无表情地吃下去了。

    她叫了洗澡水,那店小二送洗澡水上来的时候,罗敷还托着腮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瘦削的年轻人抬眸瞧了她一眼,竟然没有理会她,一只手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碗筷全被震起来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他手上的抹布竟已将桌子抹干净,再一晃,桌子上的碟子碗筷,就全进了他手上的木推盘里。

    这样一家小客店,居然也卧虎藏龙,江湖还真是个很有趣的地方。

    罗敷忍不住打开了「可攻略人物栏」……昨晚系统的确好像是提示过的,不过她那时候急火攻心,并没有注意去听。

    此刻打开「可攻略人物栏」,才瞧见这独臂年轻人的名字——雷力。

    ……没、没听说过。

    甚至好像也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人物?

    她翻来翻去,想找介绍,什么也没找见,在心底里大骂三声「威力加强版」加强了个什么东西,辣鸡!

    没办法,只得作罢,先洗澡吧。

    洗澡的时候,也再想想近来江湖上的大事……最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过生日。

    当然,上官金虹是不会像原东园那样开寿宴的,他那张脸往寿宴上一坐,恐怕十个人中有十一个都吃不下饭。

    但金钱帮各大分舵还是要有所表示的——近来各大分舵都有动作,为的就是从江湖上搜刮各种宝贝,拿来献给帮主。

    上官金虹这种人,别看他一天吃的喝的住的似乎都不大讲究,但他却似乎认为,这天底下任何一样好东西,都合该是他的,况且,生日寿诞的排场原本就不只关乎于他自己,而关乎于他的权力,这日子要是做不出浩大的声势,江湖中人只怕会认为金钱帮色厉内荏,会出手试探。

    罗敷忍不住心道:我也算是给了他一份很大的贺礼,一个大巴掌,哈哈哈哈哈哈。

    洗过了澡,在系统物品栏里挑挑捡捡,选了一件丝织翠蓝金边的衣裳穿着,坐在榻上才将头发绞了半干,连玫瑰油都没来得及抹呢,荆无命就回来了。

    一个人回来的,右手拎了个麻袋,麻袋血淋淋的。

    罗敷懒懒撩起眼皮扫了一眼,没说话,从琉璃小瓶里倒出一点玫瑰色的芳香精油,侧着头,轻轻揉在自己头发上。

    荆无命拖着麻袋进来,血都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麻袋里的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荆无命反手关上门。

    他一时兴起,冷冷道:“隔着麻袋刺你一剑,你能不能活?”

    麻袋里的挣扎停顿了一瞬,忽然又剧烈了起来,那人呜咽道:“不……别杀我……别杀我!”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痛苦与恐惧,也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头,令人听之胆寒。

    然而,罗敷的脸上简直连一丝怜悯都找不出,她十分认真、十分讲究地揉弄着自己那一头丰厚的长发,漫不经心地与荆无命调笑:“看来你的心情已恢复了,还有心情玩猎物。”

    荆无命慢慢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是个扁扁的银匣子,七寸长、三寸厚,匣侧有三排细孔、一排九个,另一侧则是能拨动的机关,上头刻着四行细细的小篆——罗敷当然不认得,荆无命也不认得。

    但罗敷可以看出这是一件针匣暗器。她对着桌子拨弄了一下机关,一蓬银雨爆射而出,刺透厚重的木桌力道仍未减轻几分,“夺夺夺”连着好几声,深深地嵌入了楼板里!

    罗敷十足吃了一惊,这般厉害的暗器,她根本连见都没见过!

    那麻袋里的人听见了罗敷的声音,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大声道:“罗姑娘、罗姑娘……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

    罗敷笑道:“你认得我?”

    麻袋里的人道:“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

    罗敷的脸沉了下来,厉声道:“我们有过一面之缘,你就要来盯梢我的朋友,用这样的暗器来对付我的情人?!”

    即便已领教过多次她的美貌,如此骤然一见,却仍叫罗敷呼吸停滞,在一瞬间有被这过分美丽的姿容给恍得神魂都已飞了。

    美人甜甜蜜蜜地笑了。

    她不笑时,颇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冷傲感,她笑起来时,颊边便会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这令她的年龄看上去似乎小了些,又天真、又爱娇、既美艳、又风情。

    她轻轻地抬起了手,两条翠绿的小蛇便从她的袖中爬出,顺着她皓白的手腕蜿蜒向前,嘶嘶地吐着猩红的信子。使得这如花娇柳媚的美人身上又透出一股格外危险、格外诡谲的气息。

    罗敷静静地站着,双眸落在她身上,似乎在欣赏这个自己用金银堆出来的美丽女人。

    罗敷歪头笑道:“你怎么不坐下呢?”

    罗敷缓缓地坐到了八仙桌前,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冷茶。

    荆无命:“…………”

    荆无命似乎思考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挂在架子上的汗巾,罗敷瞪了他一眼,他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一只手捧着糕点走了过来。

    罗敷:“啊————”

    荆无命手里拿着枣花酥,自己咬了一口。

    罗敷:“…………”

    罗敷的脸沉了下去。

    荆无命的灰眸里居然出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愉悦的情绪,然后悄悄凑了过来,把自己咬过的那个枣花酥月牙痕迹凑到了她嘴边,盯着她的嘴唇看。

    罗敷:“…………”

    罗敷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酥酥的渣渣掉了一榻。

    一面吃,罗敷一面指了指浴桶,荆无命走过去把麻袋拎出来扔地下了。

    罗敷慢悠悠道:“现在还是误会么?……少爷,水。”

    一听见“水”这个字,麻袋里的人蓦地一震,剧烈的颤抖起来……但其实罗敷的意思是枣花酥有点干巴,她要喝口水润润喉。

    麻袋里的人道:“不……我……罗敷娘,我有苦衷,我有苦衷!”

    罗敷就着荆无命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皱了皱眉……小客店的茶果然也不太好。

    她悠悠道:“苦衷?很好,我不想问,少爷,扔他回去。”

    麻袋里的人似乎呆住了,在荆无命把他再一次摁回浴桶里的时候,他爆发出一阵凄惨的求饶声……然后立刻变成了咕嘟咕嘟的挣扎,就这么往复了三次后,罗敷才隔着麻袋问:“现在说你的苦衷吧。”

    结果那麻袋里的人一开口就是:“罗姑娘,我乃拥翠山庄李玉函……!”

    第 85 章   50(一更)

    ***

    拥翠山庄李玉函。

    这名字倒是也比较响亮——就如同藏剑山庄游龙生一样。

    近二十年前,拥翠山庄李观鱼在姑苏虎丘山剑池试剑,诚邀三十余位一流剑客煮酒论剑,以一手“九九八十一凌风剑法”,令在场三十一位剑客心悦诚服,共推举为“天下第一剑客”。①

    这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近七八年来,李观鱼李老前辈闭门不出,名声渐渐也淡了。然而拥翠山庄家传之丰厚,剑法之深奥,却依然可算得上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世家。

    李玉函就是李观鱼的儿子,是拥翠山庄的少庄主。

    拥翠山庄就在姑苏城外的虎丘山上,论理来说,与罗园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

    然而,这李玉函却是个跟上官飞差不了多少的坑爹玩意,非常生动的诠释了什么叫“豪门出孽子”。

    他的夫人名叫柳无眉,这人罗敷也见过,就在保定。

    柳无眉原名无忆,乃是石观音派来江南的奸细耳目,来江南后,才自取姓为柳,化名无眉,与李玉函结成夫妇。

    这李玉函也是有点痴意在身上的,爱煞了他的妻子。原本事情到了这里还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两人为了自己的爱情,竟不惜得让别人去死,那人还是楚留香。

    柳无眉自认为自己中了石观音的剧毒,又知道石观音有个惧怕的天敌——水母阴姬。

    要知道,石观音可是个十足骄傲自大的人,连武当和少林都看不上,出口就是“红烧肉”、“青菜豆腐”之类的刻薄语言,唯独对水母阴姬,却是既惧怕、又称赞,直言自己处处不如阴姬。

    水母阴姬的武功,乃是在水中练成的,因而神水宫就坐落在一片水脉之上。

    石观音这般个性,却远居干旱的大漠,是否是出于畏惧阴姬的心理呢?

    这问题当然无人敢去问石观音,但柳无眉自然会认为,石观音所做的所有事,阴姬娘娘都可轻易的化解,她既然中了石观音的剧毒,那么当然也只有阴姬才能够为她解毒。她千辛万苦求到了神水宫的头上,果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正好那时,楚留香还深陷“天一神水”失窃的案子,神水宫还很想要楚留香的项上人头,于是这一对恶毒伉俪先是抓了苏蓉蓉几人引楚留香来姑苏、接着又想用暴雨梨花针杀死楚留香,失败之后,李玉函居然借着他老子的名义开始摇人,一摇就是五六七八个。

    至于他老子为什么不发话……他老子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已经中风七年了……七……年……了……

    他甚至是在他老子的床头上和那些摇来的剑客们胡说八道忽悠人家杀楚留香的……也不知道老头子当时什么心情,当场气得连紊乱的内力打通了,在楚留香马上就要命丧当场时,出声阻止了众人。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炸裂了,李玉函狗急跳墙,拿暴雨梨花针对准苏蓉蓉几人,以三位义妹的性命要挟楚留香,必须自己去死,把头割下来送给他们!

    这一对夫妇倒真的是伉俪情深,楚留香的脾气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他这样被人暗害、连续七次差点死在他们手上,危机解除后,竟还真的愿意帮他们一把,闯上一回神水宫。

    罗敷拨开碧纱,从梳妆台前走了出来,也坐在了八仙桌前,托腮含笑瞧着罗敷,罗敷喝完了一杯冷茶,余光瞥见她那双含情目仍在盯着他看,手上一顿,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他表现的这般冷淡,罗敷却笑得更开心了,她伸手摸了摸发鬓间的金梳,心中一动,又伸出手来,要去拉他搁在桌上的那只手。

    他动也不动,那只苍白的手就安静地放在桌上,似乎正在等着她去握一握、捏一捏。

    这个男人啊……

    罗敷忍不住在心里笑话他。

    她坏心眼地改了主意,只轻轻地拉了拉他漆黑的衣袖。

    他的袖口收得很窄,裹在他的手腕之上。

    第一,罗敷打赢了石观音,说不准也能去硬碰一下水母阴姬。

    第二,罗敷在江湖上的名声是很不错的,她做事很有分寸、也很爱惜羽毛——这有两个好处,其一是她去求见水母阴姬,说不定阴姬的态度会很不错;其二是罗敷既然爱惜名声,就不大可能对拥翠山庄少庄主和少夫人痛下毒手。

    第三,她的朋友们都在城中,人质比较好找。

    至于为什么不拿金灵芝与高亚男来威胁她……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夫妇二人做这件事,得一击必中、绝不能出现差错,高亚男与金灵芝一来是名门子弟,二来他们又不确定她们在罗敷心中的地位。

    但荆无命的出现无疑改变了这僵局……他简直是个最好的人质!

    罗敷缓缓地抬眸看她。

    不动手时,他干什么事情都并不快,有时罗敷觉得他是只蓄势待发的黑豹,但这种时刻,她却总觉得他像是一只缩在树上的树懒,除了吃树叶之外什么都不在乎。

    罗敷道:“这些东西……我很喜欢,你有心了。”

    罗敷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半晌,他淡淡道:“无妨。”

    只看衣着打扮,住宿吃食,想来会有很多人会认为罗敷很穷,因为他的剑上连个剑穗都不坠,身上只穿最粗糙的黑布衣裳、头发只用一根发带系起,不甚讲究。

    但他其实一点都不穷。

    来此世之前,他早都打遍了魔界大光明境,那里的魔修妖物,送女人的不少,送七宝灵石的更不少,女人他不要,金银、琉璃、青金、砗磲等七宝灵石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收下了。

    他不是毛头小子,挑战魔界七十二魔修、一百零八罗刹,是为了让他们臣服,而当他们臣服之后,他也必须接受他们献上的礼物,否则他们会吓破了胆子。

    他有了钱,却认为这世上值钱的人实在太少。

    最起码,他自己并不值钱。

    玲玲很快带着妆匣和衣裳来了,瞧见罗敷有点疑惑,问出了以前陆小凤一直纠结的问题:“小姐,你身上这一件衣裳是哪里来的?你昨晚出门还带了换洗衣服么?”

    他的身上背着血仇,带着责任,他不能堕落、不能享受、他必须自虐一般的受伤、流血、住最差的旅店、穿最差的衣裳,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如此才能不断的提醒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在世上的。

    所以他的钱就这么一笔一笔的攒下来……他没细细算过,全扔到乾坤袋里算完。

    但罗敷不一样。

    罗敷言笑晏晏、风流潇洒,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值钱之人。

    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人,罗敷的金叶子扔起来,简直连眼睛都没眨过一下。

    罗敷看着罗敷的侧脸,忍不住笑了。

    此人这般冷淡,却知道给女人买齐一套头面。

    她乃是俗人,当然就笑纳啦!

    她心里美滋滋的,又笑意盈盈地问他:“你方才洗完了澡,就从屋中出去了,是专程去雁家布庄和荷风珠翠堂么?”

    罗敷道:“嗯。”

    荆无命慢慢地把门打开,门外的人款款而进,瞧见角落里那湿淋淋的晕血麻袋时,整个人的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再抬头一瞧,只见梳妆镜前,有个梳着双螺髻的小丫头,正抖开一件金光灿灿的辉绿宝衣,镜前人伸出一双手臂,宝衣大袖在屋中划过一道光线,“叮咛——”一声,袖坠与手镯碰撞,再一侧身,那雪肤绿宝衣、鬓插金掌梳的美人已转过了身,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柳无眉身子蓦地一震!

    柳无眉瞧着罗敷时,罗敷也瞧着柳无眉——她的那两条柳叶弯弯眉,果真是画上去的,而那肩若削成、身姿如柳般的体态与风貌,也的确很难让人想象得到此人究竟有多毒。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除却曲无容,柳无眉杀了了石观音所有的弟子,手段极其残忍!

    罗敷伸出手,扶了扶她那将坠未坠的金掌梳。

    柳无眉向她行了个礼,镇定自若道:“妾身柳无眉,见过罗姑娘。”

    麻袋里的李玉函呼喊道:“无眉——你快走!无眉!”

    罗敷“噗嗤”一声就笑了,对柳无眉道:“他倒是个痴情种子,自身都难保,还这般关心你。”

    柳无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婉转哀怨的表情。

    罗敷心如铁石,似笑非笑。

    柳无眉颤声道:“这……这都是为了我,与玉函、与拥翠山庄都没有关系,请罗姑娘放过玉函,无眉愿供姑娘驱使……”

    李玉函颤声道:“无眉……你在说什么……!”

    罗敷悠悠道:“我驱使你做什么?拥翠山庄的少夫人能为我做什么?梳头浣衣、铺床叠被?”

    柳无眉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凄苦的表情来,好似在纠结什么事情,双手绞住了衣带,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跪在了地上,凄声道:“若罗姑娘肯高抬贵手……我、我愿把石观音的宝贝都献给姑娘!”

    李玉函道:“无眉!你……你不能说……决不能说!”

    罗敷的脸上却并没有露出如柳无眉所想的一样的惊讶表情,她的脸上竟还是带着那种悠然的笑意,轻轻道:“哦,所以你是无容?还是无忆呢?”

    柳无眉霍然抬头,脸上出现了惊骇的表情!

    罗敷悠然道:“我猜你们都知道,在我和石观音打架之前,她曾在我的屋子里呆了很久,我们聊了很多。”

    柳无眉的眉毛皱了起来。

    ——是,这是不错,可是柳无眉熟悉自家师父的作风,她做这样的事,不过是为了猫抓老鼠,恐吓着猎物好玩儿而已。多年之前,她也曾在秋灵素的屋子里足足坐了两个时辰。

    她怎么会与罗敷谈起石林中的事?谈起她的真名字呢?

    罗敷轻笑道:“看你的样子,你似乎不信?”

    柳无眉道:“我……我师父她……”

    罗敷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东西?”

    罗敷默然半晌,缓缓道:“在桥上时,你不高兴。”

    罗敷怔住,忍不住去看罗敷的侧脸。

    这男人的仍是一副冷淡的样子,象征着无情的薄唇轻轻抿着,看也不看她一眼,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谁又能想到,这样的男人,居然如此心细,能一眼就瞧出他人高兴不高兴。

    本来今日,她站在那九曲朱栏之后,瞧着面前碧绿荷叶飘荡,便忍不住想,这平江城虽说是个架空世界里的城市,倒是与她熟识的苏州有七八分的相似。

    古人诗云: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只可惜如今是农历四月,荷花没有,桂子更没有。

    又转念一想,想到了她身上的蛊毒,想到了原书中描绘的自己被挖金丹的事……瞧着这街上新绿的桂树,她不禁心道:也不知我罗敷能不能活到金桂飘香之日?

    她的心情不免低落。

    片刻之后,她道:“师父和姑娘一见如故……”

    罗敷毫不留情:“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

    柳无眉:“…………”

    罗敷悠然道:“那你知道,当初我抓着了丁枫,是如何让他说出原随云的身份的么?”

    柳无眉垂下眸:“无忆愚笨。”

    罗敷微笑不语,并不替她解密,只柔声道:“无忆,你想不想试试?”

    她就倚在那又冷又硬的男人身上,一只雪腕被那男人苍白的右手紧紧抓住,银镯上有两点绿光,柳无眉这才看清,原来那银镯做成了首尾相接的银蛇花样,绿光正是那蜿蜒小蛇的两点眼睛。

    却不知道,原来罗敷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不知她为何而难过,也自认为自己绝没有资格去过问她的事情。

    但他有他自己的法子。

    罗敷穿越之前,哄她的人都是排着队的,自然不缺上赶着给她送东西的男人,不过男人这种生物通常来说都很“精明”,他们送了礼,你若收下,他们就会认为你已是属于他的了;你若不收下,他们也有理由,只认为你是奇货可居,还等着他们出更高价哩!

    这种男人的礼物通常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罗敷不是这样的人。

    他个性冷傲,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他,他要做一件事,全然出于自己的本心,绝不为了任何一丝回报。

    罗敷忍不住笑了。

    罗敷感觉到他的手忽然被这美人轻轻执起,她的手细腻且微凉,如一块会流动的软玉,又忍不住让人联想到最昂贵的丝绸,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忽听一声银铃轻响,随即什么冰凉的东西被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是个挂着银铃的镯子,正中的镂空花纹做成孔雀羽毛的样子,点着一颗翠蓝伪眼,这镯子罗敷眼熟的很,正是罗敷时常带在手上的那一只。

    罗敷哼笑道:“我不答应你能怎么样?难道我还真能杀了拥翠山庄的少庄主和少夫人?我虽不认得李观鱼老前辈,但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来,不过嘛……你们还是要惩罚的,对不对?”

    李玉函嘶声道:“无眉受的苦实在太多……惩罚我吧,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受着!”

    罗敷道:“不,我就要惩罚她。”

    李玉函:“…………”

    柳无眉:“…………”

    柳无眉颤声道:“无忆甘愿受罚!”

    罗敷瞧了荆无命一眼,道:“今日,你们意图用这暴雨梨花针对付他,所以理应由他来选定惩罚。”

    荆无命的变态大名,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听这话,柳无眉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罗敷对她的表现很满意,接着道:“但我可不想要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手下,也不想看到你哪天两肋下突然多了几个可以呼吸的鱼鳃,所以只好我想个法子啦……这样吧,你为他去铺床叠被换绷带去吧。”

    柳无眉:“?”

    荆无命:“?”

    李玉函:“不行!绝对不行!”

    荆无命倏地抬头盯着她,十分茫然,完全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第 86 章   51(二更)

    ***

    荆无命的反应是茫然,而李玉函的反应就堪称愤怒了。

    只见李玉函在麻袋里不断挣扎,大怒道:“罗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无眉……”

    他这怒火其实倒也有理有据,让一个女人去给另一个男人铺床叠被的伺候,这算什么呢?丫鬟么?

    让一个已婚女人,还是拥翠山庄的少庄主夫人去当奴作婢,伺候一个年轻男人,其中的侮辱意味……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但碎嘴子的人也不少啊!

    李玉函大怒,柳无眉也很惊讶,但她惊讶的却并不是这个,而是……

    这男人难道不是她自己的裙下之臣么?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裙下之臣推出来给她呢?难道,这是一种新型的试探法子?就类似于那些给石观音扫地的男人,他们固然已不被石观音看重,但哪个徒弟若是敢对他们动了心思,那也就别想活了。

    可这试探是不是略微有一点……太明显了呢?

    柳无眉左想右想,也想不出这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却听罗敷又道:“怎么?你不愿意?”

    罗敷甜蜜地说:“送给你。”

    罗敷迟疑道:“你……”

    罗敷打断了他:“你瞧你送来的那一匣子首饰,里头光镯子也有五六只,我就是有八只手,也决计带不过来啦。”

    她一只手托着腮,咬着嘴唇,好似当真因为此事烦恼得不得了,只道:“好在还有你,是不是?新镯子我自己带着,旧的却还请傅大爷替我保管,你……你答应不答应?”

    她的另一只手还被罗敷的手捉着,她倒也不挣扎,只每说一句,就曲起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地挠一下,只感觉到他充满厚茧的指腹都在轻轻颤抖、忍不住攥紧了她的手时,她才得意地停止。

    罗敷怎能说不答应?

    他黑漆漆的眼睛凝注着她,胸膛忽又起伏了几下,半晌,才哑声道:“好,我会好好收着。”

    笑容立刻就爬上了罗敷的面庞。

    她的心情显然又好了起来,伸出自己没被禁锢住的那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扣在罗敷腕上的银镯,只听“嗒咔”一声,那银镯上的搭扣已把他的手腕锁住。

    罗敷忍不住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他好似并不是被扣了个银镯,而是被一条极其残酷的锁链给牢牢锁住了。

    荆无命道:“你想做什么?”

    罗敷道:“我想考验考验你能不能坐怀不乱呀,这也是当情人的必备要件!”

    荆无命:“……”

    罗敷:“……”

    荆无命:“…………”

    罗敷:“…………”

    罗敷有点受不了这沉默的气氛,想要出言说点什么,却见荆无命忽然点了一下头,说:“我知道了。”

    罗敷:“…………”

    罗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是个笨蛋!”

    荆无命:“?”

    罗敷道:“我跟你说呀,我打的主意是…………”

    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几乎是贴着荆无命的耳朵在说话,等她说完之后,却见荆无命又眯起了眼睛。

    罗敷的脸沉了下去:“你该不会又没听我说话吧!”

    荆无命眯着眼道:“听了。”

    罗敷双手抱胸。

    荆无命从那种半身的小小酥麻中挣脱出来,道:“你想杀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去?”

    罗敷道:“算啦,这样与人情世故有关系的问题,你怕是这辈子都闹不明白的。总之呢,你乖乖配合我,这几日就住在城里最好的悦来客栈去,我每天会来看你的,你乖乖养伤就好,好不好?”

    荆无命默然半晌,点了点头。

    罗敷露出了微笑。

    荆无命又道:“你什么时候来?”

    罗敷道:“看我心情咯。”

    荆无命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上去很不满,一句话也不想说的样子。

    ***

    来到平江这种富贵风流的红尘之地,又换齐了一整套的头面,窝在客栈里等着身上长草,实属浪费。

    春光正好,本就该踏尽落花,笑入酒肆。

    但罗敷显然对此无甚兴趣,他洗过了澡,发丝还有些湿润时,就高高地束起了头发,双手抱剑,在屋中打坐,看样子是能在屋里坐到地老天荒。

    罗敷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勾着罗敷腕上的银镯子,就要把他勾起来。

    罗敷佁然不动,半阖着眼,只淡淡道:“你自己出去玩儿吧,我在这里等你。”

    罗敷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地道:“你把我打扮得这样漂亮,放我一个人出去,你就不担心?”

    罗敷:“?”

    担心?担心什么?

    她鞭法出众,又是用毒大家,谁一不小心碰到了她这个艳丽毒娘子,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会不会莫名其妙地暴毙吧!

    他显然没明白罗敷话中的深意。

    罗敷是个情商正常的人,也愿意在罗敷身上运用他的情商,但他毕竟是个没经历过女人的男人,对这些男女间的短兵相接不甚清楚。

    罗敷坐在他身边,一根手指拉着他腕上的镯子晃来晃去,罗敷也就随着她闹、由着她晃,既没有抗拒、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乖顺非常。

    美人咬着唇斜睇了他一眼,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你就不担心我出去被坏男人给骗惨了,回来找你哭个不停?”

    罗敷骤然睁眼,冷冷地瞪着她。

    她丝毫不怕,红唇之中仍露出了一点尖利虎牙,眼神睇眄流光,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她那种令蓬荜亦可生辉的风情。

    半晌,她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捏了捏罗敷的手指,罗敷抿着唇一言不发,甚至还颇为不配合地缩了缩手,根本不愿意被她碰上一碰了。

    罗敷叹了口气,道:“我说错啦,我就算出去被旁的坏男人骗得晚上不回来了,也绝不告诉你,也不在你跟前哭,好不好?”

    罗敷:“…………”

    罗敷哑声道:“你要去哪里玩儿?”

    她笑得更开心了。

    罗敷败下阵来,最终还是和她一起上街去了。

    罗敷:“…………”

    罗敷:“我去叫红兄和金灵芝,待会儿门口见!”

    至于一点红嘛,他近来倒是蛮忙的,在追查武林三大至宝之一的金丝甲。

    罗敷问他要金丝甲做什么,对方双手抱剑,面无表情地讥讽她,当初打兵器的时候为什么不打一条光滑的鞭子。

    罗敷:陷入沉思.jpg

    我也不知道哇!我这不是半路出家么!

    一点红皱着眉瞧了她一眼,没在继续就这个问题发表嘲讽,只是道:“这东西原本是在那神偷戴五身上,不过戴五死了,东西看来是在金狮镖局的诸葛雷那里。”

    罗敷心道:即便没有林仙儿和梅花盗,那可怜的“神偷”戴五还是免不了死亡的命运,诸葛雷与戴五本是好朋友,戴五醉酒后将金丝甲拿出来吹嘘,宝物动人心,诸葛雷就……

    她道:“……我看,戴五也的确很需要有人给他报个仇。”

    一点红冷硬的面容上浮出了一抹残酷的冷笑。

    吃完那顿响油鳝糊后,一点红亲自出门,去找金狮镖局诸葛雷的麻烦。

    高亚男作为华山派的首徒,自然不能在姑苏无所事事地呆着玩儿,但万福万寿园金太奶奶最宠爱的小孙女却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近来罗敷、陆小凤和金灵芝,可以说是饭搭子三人组。

    除此之外,还得说说柳无眉的工作进度。

    柳无眉与李玉函并不笨,他们知道试探,一次柳无眉病发后,李玉函曾带着她来求药。

    这倒是难不倒罗敷,系统商城里好东西不少,能让人忘记痛苦、沉醉其中的道具不是没有。

    系统商城里提供的道具,基本都秉承着一个原则,那就是很和谐。

    有能让人变美的道具,但绝不会有让人变丑的道具;有能让人觉得幸福快乐的道具,绝不会有让人痛苦难过的道具。

    罗敷当时明明知道石观音的弱点是脸,但还是没法子赠送她什么毁容的东西让她自己崩溃掉,正是因为系统实在是太和谐纯净了!

    但这时候拿来给柳无眉一个甜头吃就很合适。

    吃了这甜头之后,柳无眉终于信了她,全心全意地为她做事,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竟还真的把曲无容和石林中的一众弟子都给带来了。

    不过,因为罗敷总是无忆无忆的叫,柳无眉为了把无忆与无眉区分开来,在为罗敷做事时,都是身着黑衣黑纱的——反正石观音的弟子蒙纱的也很多,这很正常。

    长孙红没来。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长孙红与无花所扮吴菊轩有假夫妻关系,至于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真正的情感关系……这罗敷倒是不太清楚。

    介于她和无花的死亡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这人真的来了,罗敷也只会把她赶走。

    曲无容是个颇有傲骨、性情内敛的人,身着白衣、面上也蒙着白纱,身上的确有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风骨。

    她一见着罗敷,只道:“我随无忆来,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杀了师父。”

    罗敷道:“你想为石观音报仇?”

    曲无容默然半晌,摇了摇头。

    曲无容虽是石观音从小养大的,但并不是愚忠愚孝之人,早在发觉石观音本性恶毒时,她就逐渐疏远了她,再加上后来石观音用那种特质药水毁去她的容貌……

    无论如何,曲无容也说不出要替石观音报仇的话。

    罗敷又问:“那么,你既然是她门下武功最高的人,明明可以将这些人留在石林中,从此占山为王,又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曲无容冷冷道:“她们不愿意呆,难道我要逼迫她们么?”

    罗敷笑了,发出邀请:“你愿意为我工作三年么?石观音所留下的情报线倒是遍布中原,我需要很快厘清,想请你帮忙。”

    柳无眉心头一跳——她本以为这会是自己负责的部分!

    而且,罗敷对待曲无容的态度,与对待她的态度有很大的分别。

    直到现在,她还每日带着黑纱穿着黑衣,去悦来客栈为荆无命做些琐事……江湖上甚至还传出了讥笑罗敷的传言,她心惊胆战,但罗敷没让她停下来,她是怎么也不敢停下来的。

    想到荆无命这男人,柳无眉的心里不禁又升起了一阵胆寒……

    曲无容却冷冷道:“如果我说不答应呢?”

    柳无眉垂着头,注意力却一百分的集中着。

    罗敷并不生气,只道:“你先听完我开出的条件,再想想看要不要拒绝。”

    曲无容静静地立着,没有言语。

    罗敷道:“如果你为我工作三年,三年后,我会让你的脸复原。”

    柳无眉的神情惊讶至极!

    曲无容霍然抬头,厉声道:“你让我的脸复原?你是说这样的一张脸么!”

    她忽然伸出一只手,用力地将自己面上的面纱一把扯掉——这哪里还像是一张脸,简直就是魔鬼的面容!

    柳无眉移开了视线,罗敷却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曲无容,淡淡道:“我说我可以,你相信么?”

    系统商城里有卖捏脸卡,美名曰「仙仪焕颜」,且先不提这名字又有山寨的嫌疑……它简直贵得不像样,与「万能回魂丹」一个价位,需要整整50灵玉,也就是五万两白银……更坑的是,如果之前用过一次捏脸卡,现下想重新捏的话,还需要购买配套的「一键恢复初始样貌」,价格也是50灵玉。

    ……「一键恢复」和「仙仪焕颜」是捆绑销售的,也就是说,虽然「一键恢复」就可将曲无容的脸恢复原状,但她还是必须购买捆绑销售的捏脸道具。

    顺带一说,这「一键恢复」仅仅针对的是外部五官,即便给楚留香用了,他那漂亮的鼻子该鼻炎还是鼻炎,半点没用。

    十万白银不是一个小数目,这笔钱虽然罗敷现在出得起,但有钱人之所以有钱呢,就是因为他们不会乱慷慨……况且她与曲无容才是初次见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上来就那么热情也不是好事。

    曲无容静默半晌,没有说话。

    罗敷道:“我给你三天的考虑时间,三天之后,如果你愿意,就请来芙蓉香榭找我……对了,石观音的其余女弟子如何处理,我也想请你写个条陈来。”

    曲无容的眸光动了数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朝罗敷作了一揖,转身走了。

    柳无眉在心底盘算着什么,又主动问道:“姑娘还要我做什么?”

    罗敷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无忆,你去库房,把石观音的东西清点出去,多数几遍,明日送去大通钱庄存好。”

    担心?担心什么?

    她鞭法出众,又是用毒大家,谁一不小心碰到了她这个艳丽毒娘子,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会不会莫名其妙地暴毙吧!

    他显然没明白罗敷话中的深意。

    罗敷是个情商正常的人,也愿意在罗敷身上运用他的情商,但他毕竟是个没经历过女人的男人,对这些男女间的短兵相接不甚清楚。

    罗敷坐在他身边,一根手指拉着他腕上的镯子晃来晃去,罗敷也就随着她闹、由着她晃,既没有抗拒、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乖顺非常。

    美人咬着唇斜睇了他一眼,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你就不担心我出去被坏男人给骗惨了,回来找你哭个不停?”

    罗敷骤然睁眼,冷冷地瞪着她。

    她丝毫不怕,红唇之中仍露出了一点尖利虎牙,眼神睇眄流光,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她那种令蓬荜亦可生辉的风情。

    半晌,她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捏了捏罗敷的手指,罗敷抿着唇一言不发,甚至还颇为不配合地缩了缩手,根本不愿意被她碰上一碰了。

    罗敷叹了口气,道:“我说错啦,我就算出去被旁的坏男人骗得晚上不回来了,也绝不告诉你,也不在你跟前哭,好不好?”

    这时,忽然有人懒懒道:“沈舵主,别来无恙啊?”

    沈舵主吓得一个激灵,霍然回身,就瞧见了那风情如花娇柳媚般的绿衣美人,正坐在他的位子上、把玩着他的镇纸。

    沈舵主瞪着罗敷,简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武功竟然已进步到了这种地步?满院子的金钱帮众竟一个也没发现她来了?……他自己也没发现就是了。

    沈舵主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道:“罗姑娘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不知姑娘前来,所为何事啊?”

    罗敷道:“听说你正在愁上官金虹的寿诞贺礼。”

    沈舵主:“…………”

    沈舵主道:“我以为姑娘同金钱帮都已闹翻了。”

    罗敷笑道:“我只是和上官金虹那老匹夫闹翻了而已,和金钱帮有什么关系,和你沈舵主有什么关系呢?”

    沈舵主听见“老匹夫”三个字的时候,简直都汗出如浆了……却也只能勉强笑着道:“所以,姑娘是想……”

    罗敷道:“明日,石观音的宝贝会从我的园子里送去大通钱庄,你去抢了,顺便帮我杀个人。”

    沈舵主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谁?”

    罗敷道:“石观音的女弟子,无忆,打头儿的那人就是她。”

    沈舵主眯起了眼,斟酌道:“姑娘想杀谁,还用我来动手?”

    罗敷寒着脸,道:“你不知道无忆是谁?”

    沈舵主道:“在下不知。”

    罗敷冷着脸道:“她一般穿黑衣黑纱,明日你可别看错人了!”

    黑衣黑纱?

    沈舵主默然半晌,脑内忽然灵光一现——等等,据帮众回报,罗敷接荆无命回来,但荆无命却始终不愿意去罗园内居住,一直住在城中悦来客栈中,有个神秘的黑纱女子每日都会偷偷去照顾他……

    沈舵主:“!!”

    沈舵主简直想仰天大笑——女人啊女人,原来你无论瞧着多厉害,总免不得要被男人背叛!武功厉害成这样子,连一个小贱人都无法亲自动手,只能巴巴地跑来与他做交易!

    第 87 章   52(一更)

    ***

    沈舵主的表情控制显然不是非常到位,瞬息之间,他的面色变化了好几次,瞧着罗敷的眼神也变了,敬畏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

    再瞧见罗敷冷冰冰的神色与绷起的脖颈时,他又非常快速地垂下了眼帘,好不叫罗敷瞧见他眼底的笑意。

    罗敷冷冷地瞧着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瞧着沈舵主如今的神情,罗敷就知道,他一定在心里找到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认为自己虽然武功不如她,但她还不是一个陷入情爱与背叛中的女人而已?

    直男癌的弱点还是好找啊~

    罗敷当然知道,近来很有些风言风语,很多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哈哈,人活一辈子,在意那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的看法,那干脆不要活了一根绳子吊死算了!

    况且,罗敷心里明白得很,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她如今风头正盛,就算她是个冰清玉洁无可挑剔的圣母完人,也照样有许多人都期盼着她摔下来,摔得越惨越好。

    人性如此,谁能改变?

    与其改变,不如利用。

    只听罗敷冷冷道:“所以,沈舵主,你意下如何?”

    沈舵主“咳咳”了两声,道:“石观音的秘宝……都有什么?”

    罗敷淡淡道:“不过就是些金银珠宝罢了。”

    而且数量还不是很多。

    石观音的据点在大漠的尽头,老实说,那样的地方,想榨出钱来很不容易,再加上石观音喜好奢华——莫要看她身上常穿素净的白纱,她那艘沙漠行舟雕刻得极为精细、四面都挂有珍珠珠帘;沙漠取水不易,她的石林之中,却能给少女们日日洗澡戏水来玩;更不要说,她那一面巨大而奢华的全身银镜。

    入账且不好入,花钱又如流水,石观音的家底要是很丰厚,那才有鬼,她计划着要当龟兹国的王太后,十分想要龟兹王传说中的“复国财宝”恐怕也与这个有关系。

    那些清点出的财产中,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石观音那一面奢华大镜子了……罗敷打赢了石观音,总得留下一点纪念,因此将那银镜放在了芙蓉香榭中,当她的穿衣镜来使。

    剩下的就不值一提了。

    沈舵主皱了皱眉,淡淡道:“姑娘难道以为我们帮主能看得上一车简单的金银珠宝。”

    罗敷淡淡道:“我只要你借着这借口去杀无忆,并没有说上官金虹的贺礼在里面。”

    罗敷:“…………”

    罗敷哑声道:“你要去哪里玩儿?”

    她笑得更开心了。

    罗敷败下阵来,最终还是和她一起上街去了。

    ***

    平江乃是鱼米之乡,水产之丰,烹饪之珍,闻名天下,所谓“酒如清露鲊如花”①,说的正是此处。

    如今时值四月,细雨霏霏,春景动人,街上游人不紧不慢,撑开各色各花的油纸伞,在这白墙黛瓦之间,竟似是开出百朵油纸做的鲜花,有地方管撑伞叫“撑花儿”,唯有见了此景,才方知其中奇趣。

    罗敷新绾的发髻,自然不想被雨水打湿,买了把伞撑上。

    罗敷却不撑伞,双手抱剑,跟在罗敷后头走,细雨将他的发梢打得更湿,他却浑然不在意。

    忽有人叫喊道:“呀!傅大爷,还有曲姐姐!”

    罗敷道:“石观音的功夫,我已学会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难道你还没听说?”

    ——这怎么可能呢?罗敷大战石观音的英姿早就在江湖上传遍了,而且传得神乎其神,什么过目不忘、天纵奇才之类的词,是不要钱般的往出蹦!

    沈舵主本以为这不过是夸大其词,哪里有这样的玄乎?今日一见,他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是真有人从出生开始,就与他们站在完全不一样的起点,罗敷信手拈来的事,对他来说,简直如天方夜谭一般!

    沈舵主感觉自己的脊背冰凉、衣裳贴着皮肤——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冷汗已将整个背都浸湿了。

    他心道:帮主本与她关系很好,却为什么不做朋友,非要做仇敌呢?难道这就是一山不容二虎?

    沈舵主勉强笑了笑,道:“姑娘难道要把这武功献给帮主?”

    罗敷淡淡道:“这怎么不可以呢?说起来,这招式是很美很美的,我倒是真想看看八尺大汉着红妆,轻云出岫眼儿媚的模样呢。”

    沈舵主:“…………”

    沈舵主:“………………”

    沈舵主非常冒犯地在脑内思考了一下那画面……然后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撕心裂肺到感觉要吐出半块肺来才能停下。

    他一面胆寒着罗敷的武功造诣,一面却又忍不住觉得荒谬:就为了一个男人,就为了杀死勾引她男人的那小贱人……她竟然真的能做到这一步?

    转念一想,又自己说服了自己:不错,女人正是这样一种情绪生物,即便武功练得再好,她们的弱点也实在太明显,可惜了……荆无命的胳膊要是没废掉,还留在帮主身边做事,那假以时日,帮主身边岂不是能有两条做事的狗?

    这样的想法,他是万万不敢表露出来的,只是沉吟道:“这武功……”

    罗敷道:“事成之后,我会写成秘籍,你对外只要宣布是从无忆那里抢的就好。”

    看来,她真的是恨毒了无忆,把事情想得这样清楚明白才来找他。

    这件礼物献给帮主,那必定是大功一件!

    帮主当然不会练这种秘籍,但事情却不是这样论的。

    但凡武林中人,何人不想典藏天下武功呢?练不练的不重要,但拥有本身就是实力与身份的象征!

    沈舵主一拱手,道:“姑娘放心,明日一过,无忆那贱人绝不会再活在世上!”

    罗敷今晚一直寒着的脸上终于松动了一点,她道:“我走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沈舵主道:“姑娘就等着瞧好吧!”

    罗敷哼笑了一声。

    眨眼之后,他的屋子里就已经空空荡荡,唯有一扇木窗,在夜风中吱呀吱呀地响,表明这里曾有人来过。

    沈舵主负着双手,面上露出一点得色。

    他不怕罗敷事后反悔杀人。

    荆无命那小子,看着不声不响,没想到却也是个爱拈花惹草的。废了一只手还能得到了罗敷这般绝色美人,却非要去偷吃什么无忆,可见内里也贱得很,爱搞那种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那一套。

    这二人才在一起几天,荆无命就能搞出这一出,想来以后这种鸡飞狗跳的事情不会少,罗敷那女人要来找他扫尾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虽然说从金钱帮姑苏分舵舵主变成捉奸小分队队长这事儿有点不好细想吧……但只要能吃到实惠,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罗敷身上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听说她乃是苗疆蛊女出身,荆无命一条手臂坏死成那样,她竟能令他不截肢也能活。那小子的手臂还吊在布上,未来握剑是不能够了,但起码还是健全的……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谁知道这里却是美人难过狗熊关!

    沈舵主简直想要大笑三声了。

    他没有忍,真的在书房里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还在想:荆无命啊荆无命,幸好那天我没真弄死你小子,你可要好好活着,好好把你这漂亮情人迷得死去活来、死心塌地呀……

    ***

    第二天,天气清朗,罗敷一大清早就梳妆打扮,提着礼物去拜访了曲无容,做足了三顾茅庐、礼贤下士的姿态。

    她明面上是去商量石观音那六十多名女弟子的去处的,真正的目的还是让柳无眉自己去死,别带上曲无容一块儿去送东西。

    要知道,曲无容的武学天赋,可是连石观音见了都会心生忌惮的。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石观音命她与两个女弟子搏命,见她出手之后,便说了几句很拈酸的话,逼的曲无容自断一只手来保命。

    现在,因为不知何处的微妙蝴蝶效应,曲无容的两手完好,仍可在武道上继续前进……今日那沈舵主若是对上了她,别说杀人了,自己不当场暴毙都算他命好。

    好在,无容和无忆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并不怎么样。

    曲无容心志高洁、柳无眉却是个毒辣的人,这二人虽有同门的情谊,但话不投机半句多,曲无容并没有什么“一起陪着上厕所”的爱好。

    罗敷上门拜访时,她正好就在屋里。

    石观音有五六十个女弟子,她这人做师父不太行,也不怎么认真教徒弟,以至于在原本的世界线中,这些人能被柳无眉一个人杀穿!

    她们个性不一、前科不明,罗敷这里虽然缺人,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这六十几人她没怎么客气,先扔到罗园最边角处的一处僻静院子里晾着,不可随意乱走,由十二剑客看守。

    罗敷来向曲无容询问这些人的品性和能力……曲无容虽然不愿意说同门的坏话,但见罗敷这般尊重信任她,却也不好拒绝她,便邀她进门,一一分说明白,这一说就是一上午。

    这些女弟子之中,既有脾气能力都好的,也有牛心古怪的,和石观音有样学样、残忍恶毒的也有几人。

    害群之马罗敷不愿意留,有残忍杀害无辜之人前科的,名字都记下,让十三幺杀了了事。

    性格牛心古怪的,罗敷也不愿意要,直接赶出园子,自己过去吧……至于她们能不能把日子过好,那就不关罗敷的事情了。

    这样一筛选,留下的便只有三十来人了。

    三十来人中,一部分年纪尚小,甚至还没来得及学几天的武功,干得都是伺候人的活儿。

    罗敷把这十多个小女孩分了两班,一班留在罗园,听玲玲的差遣,一班送到秦岭深处别苑,去照顾从蝙蝠岛回来的那二十来个废了眼睛的姑娘……那头还一直缺人呢!

    罗敷一回头,就瞧见了那杏眼桃腮的织作少女雁荷风。

    这少女也是个能人,对着罗敷这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也能热情似火地打招呼,她笑嘻嘻地过来,手上打了个转儿,头顶撑得油纸伞就转了个花儿。

    罗敷笑道:“雁姑娘出来玩儿?”

    雁荷风道:“可不是!曲姐姐也出来玩儿呢?”

    罗敷道:“好容易来了趟平江城,只是不知本地人都下什么馆子,吃什么好东西?我二人初来乍到,苦于找不到人替我们参详一二。”

    雁荷风笑道:“这有何难?曲姐姐若不嫌弃,荷风带着二位去探馆子就是了!”

    这少女为人热情、做派天然。她自小在平江长大,对平江城内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都熟悉的不得了,带着他们二人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幽深小巷,小巷内竖着根杆子,酒旗在细雨中飘扬,这酒旗颇为破旧,起码也已有十年没换过了。

    雁荷风拍着胸脯道:“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此店开在此处,已有十五年之久。我们平江人吃水产,最重时令,清明前后,油菜花开之前,塘鳢正是鲜美,此店主人亲手红烧的塘鳢实在美味,二位不妨尝尝看,倘若二位吃了觉得此味寻常,这顿饭钱,我雁荷风自掏腰包就是啦!”

    人家都这样说了,还等什么呢?

    罗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道:“可累死我了。”

    曲无容静默地坐着,并不多言。

    罗敷笑道:“曲姑娘之前来过姑苏么?”

    曲无容慢慢摇了摇头,轻轻道:“未曾。”

    罗敷道:“这一次来,感觉如何?”

    曲无容淡淡道:“都说姑苏乃是红尘中第一等的富贵风流地,这话没有说错。”

    罗敷抚掌笑道:“所以我才爱住在这儿啊,近来正是杨梅的好季节,小暑之后的黄鳝也正是鲜美……只可惜你来得晚了些,若再早半个月,就能吃到姑苏的野茭白了,这样,今日我做东,咱们去鼎福居好好吃上一次如何?”

    曲无容才说了一句,罗敷就能回她十句——这样又热情、又快活的人,她简直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连带着要拒绝,好似也有点不好意思。

    犹豫了一下,i人本能还是占了上风,曲无容摇头道:“多谢姑娘,不必了。”

    罗敷了然,也不多拉扯,起身告辞。

    正巧中午了,她去悦来客栈瞧瞧荆无命。

    荆无命正在闭目打坐,听见动静后,缓缓睁开双眼瞧着她。

    罗敷甜蜜一笑,问:“吃过没有,下午陪我逛铺子去,好不好?”

    荆无命张张嘴,声音有点嘶哑:“好。”

    罗敷正要再说话,却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奔了进来,那人正是表情惊骇悲伤颓恨至极的李玉函!

    李玉函奔进了屋……双满满是血丝,嘶声道:“罗姑娘,无眉……无眉她……”

    罗敷皱了皱眉,不大高兴的样子,道:“我今日让无忆去替我送东西,怎么了……你一时找不到老婆,也不必这样冲我发脾气!”

    李玉函嘶声痛哭:“你的东西被金钱帮劫走了!无眉她……!”

    他伏地痛哭,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

    听见“金钱帮”三个字,荆无命的眼神一下变得很冷,冷冰冰地盯着李玉函。

    罗敷的脸色不负众望地“沉了下去”,厉声道:“金钱帮的人怎么了?”

    李玉函霍然抬头,双目血红,咬牙切齿道:“那姓沈的一刀把无眉给……你要杀了他!你要杀了他!”

    罗敷霍然色变,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她才道:“我不能出手。”

    李玉函失声道:“什么?!”

    罗敷却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李玉函也能想明白……荆无命原本是上官金虹的左右手,在帮中地位极高,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手臂废了,所以才来投奔罗敷。

    罗敷与金钱帮固然很有仇恨,但荆无命这傻乎乎的杀手,与他的旧东家之间却无仇恨啊!

    罗敷不可能为了一个柳无眉,去让她的情人不开心!此刻荆无命就在榻上坐着呢!

    柳无眉算什么?千万莫要忘了,在此之前,他们夫妇二人还打着抓荆无命让罗敷乖乖听话的念头!

    李玉函懂,可李玉函此刻已完全快要疯掉了!得知噩耗后他立刻就赶去了那边,却只见现场一片狼藉,运送的金银珠宝已全被抢走了,无眉……无眉头身分离……大罗金仙来了,也无力回天啊!!

    无眉的毒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他们夫妇二人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希望……

    李玉函的面皮扭曲起来,厉声大叫道:“她为你做事,难道她死了你也不为她报仇?!”

    罗敷冷冷道:“你老婆死了,你自己不去报仇,倒跑到这里来跟我大呼小叫?好威风、好神气呀!李玉函,你到底算不算个男人?软骨头!没卵子的东西!”

    第 88 章   53(二更)

    ***

    罗敷的语气又冷酷、又无情,犹如当头一棒,打得李玉函浑身颤抖、双目血红。

    柳无眉凄惨的尸首犹在他的眼前不停出现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他现在不仅恨金钱帮、也恨罗敷,恨罗敷要把这件工作交给柳无眉去做,恨罗敷明明可以轻松帮无眉解毒,却非要这般使唤她,以至于让她……让她这样凄惨的丧了命!

    罗敷又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倚在了荆无命身上。

    盛夏的天,大家都穿得不厚,薄薄两层衣裳好似能被体温直接融化一样不存在了,她这么一倚靠,立刻嫌弃地坐直了,嘟囔着道:“你身上好烫……”

    荆无命的目光冷冷地瞧着她。

    罗敷无视犹在痛苦的李玉函,同荆无命调笑道:“你明明看起来这样苍白,人也像个冰坨子,怎么整天身上都烫得像是再发烧一样?冬天倒是好了……夏天可离我远点吧!”

    荆无命的薄唇紧紧抿着。

    他的右手忽然动了,一把就攥住了罗敷的腰,眼睛都没眨一下,用力往自己这边扯。罗敷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一手,一个不查,人已被他攥住了。

    罗敷只穿了一件小罗衫的脊背好像被烫到一样,她蓦地一颤,荆无命眯了眯眼,哑声道:“就这样。”

    ——他这个人是这样的,你要说他不乖,那可真是冤枉他了……可你要说他乖,他又会时不时地开始呲牙亮爪子,并且这种捕猎欲是永远也控制不了的!

    上官金虹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一只狼真的当狗养,想要磨平他的欲|望,十多年过去后……荆无命这种一直被压抑的本性,反而以一种更难以捉摸的方式在体现着。

    罗敷拧了他一把,这一下又轻又软,不像是不高兴,倒像是嗔怪撒娇一般。

    这两个人还真是有够冷酷无情的,这边还有个死了老婆的人在痛苦呢,他们就坐在这里你侬我侬了起来。

    罗敷还尤嫌刺激得不够,道:“少爷,假如有人欺负我要杀我,你会怎么做?”

    荆无命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发出了一声令人胆寒的冷笑。

    罗敷力邀雁荷风一道来吃,雁荷风自然笑纳,三人进店后,点了条红烧塘鳢、色艳的樱桃肉,另又点了四月的时令鲜蔬,香椿炒虾仁一道、荠菜拌春笋一道、酒香金花菜一道。

    罗敷的胃口一向都很不错,一口气点了这许多之后,还顺带着支使店小二去外头给她买四月时本地人最爱吃的一种松花团。

    ——清明前后,平江人喜欢收集松树上的松花粉,本地糕团多塞黑芝麻猪油馅,蒸好之后,放在松花粉里滚一圈儿,出来的风味带着松香,与熟黄豆粉滚过的糕团倒是全然不同的风味。

    这家店还附赠了三碗放在小瓷碗里的桂花赤豆沙。

    桂花秋日才有,如今用的,乃是去年秋日用糖渍过的糖桂花,小小一勺,浇在热腾腾的赤豆元子糖粥之上,整碗粥都是桂花的甜香味。

    罗敷最喜欢吃甜食了!

    沅水那地方又穷又偏远,吃食多以腌鱼、腊肉等能保存得久的东西为主,像这般只为享受一口甜味的东西,是绝没有的,好容易来了平江这样食不厌细的地方,即便没有她最喜欢的草莓蛋糕吃,这些糖粥、糕团也令她相当高兴了。

    吃完一碗,罗敷意犹未尽地眯眯眼,缩在椅子上。

    这般美景之中,罗敷却忽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身形肩若削成、身姿如柳,个头算不得很高,头上梳着尖尖的双螺髻,正是那以织作为生的少女雁荷风。

    只是她坐在水边,肩膀微颤,低低地哭泣着。

    这少女个性活泼,热情大方,家庭富足,本不该有什么伤心事的。

    晚风送来她的低泣声,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罗敷忍不住道:“雁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罗敷与罗敷都是修士,呼吸动作轻不可闻,雁荷风正全心全意地伤心着,哪里能意识到有人靠近?罗敷骤一发声,她竟吓得一个激灵,身子一歪,向水中坠去!

    罗敷沉思片刻,又道:“沈三河是和我有仇,这次在路上劫东西,实际上是在给我难堪,与拥翠山庄没有半点关系,他只知道护送秘宝的是石观音的徒弟,却不晓得无忆就是无眉,无眉便是无忆。”

    李玉函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忽然跳起来,转身就冲了出去。

    罗敷倚在荆无命身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磨挲着他攥住自己的那只右臂。这只苍白手臂上有一处伤疤,轻轻抚摸过去的时候,会令人感觉自己在抚摸趴在他身上的一条蛇。

    荆无命的手臂绷紧了一点,手背上的青筋克制地迸起……他近来已觉出了做情人的一些滋味和好处,正食髓知味,什么都想尝、什么都想试。好像在拆一颗口味极其丰富的糖果。

    罗敷嗔怪道:“你胳膊这么用力做什么?松开些,我都快呼吸不上来了。”

    对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他的下意识回答,当不得真的。

    ***

    当天下午,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在姑苏城中发生了。

    ——拥翠山庄的少庄主李玉函,登门拜访金钱帮姑苏分舵,求见分舵舵主沈三河。

    拥翠山庄和金钱帮……那简直就是连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无事不登三宝殿,李玉函找上沈三河是做什么呢?难道是想加入金钱帮?

    这问题已不会有任何人来回答了,因为李玉函刚一见到沈三河的面,就动用了这江湖中最可怕的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针!

    二十七根力道巨大的银针瞬间将沈三河打成了个马蜂窝,身上多了二十七个可以透光的窟窿……随即,李玉函本人,也被愤怒的金钱帮众一哄而上,乱刀分尸!

    二人双死……最大的赢家居然是玉面罗刹女罗敷大姑娘。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件事闹开之后,罗大姑娘大剌剌地闯进了无舵主坐镇的金钱帮姑苏分舵中,抢走了暴雨梨花针。

    对此,金钱帮众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没有半点法子。

    毕竟,“一刀镇九州”都死了,其他的人敢去碰罗敷这硬茬子么?罗大小姐之前被金钱帮可坑得不轻,一鞭子抽死一个不在话下的。

    所以怎么办呢?只能赶紧把事情写成条陈,快马加鞭的请示帮主啊!

    ***

    金钱帮总部。

    上官金虹依然站在那间牢狱一般的屋子里,窗户很小、墙壁很大,除却一张大的书桌与堆积如山的条陈账册外,就再无任何东西了。

    上官金虹的手上也依然拿着那只朱笔。

    酒足饭饱后,罗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她是金丹期的修士,理论上来说,不需要吃饭,许多修士认为人世间的凡品污浊,吃了凡品,反倒要浪费灵气去净化。

    但罗敷并不这么认为。

    一个人活在世上,喜欢的、恣意的事情本来就很少。对她来说,食物不只是食物,而是一种生活情趣,她以前加班加到很想死的时候,如果能吃一个甜而不腻的小蛋糕的话,就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治愈。

    如今再回想起那些平静的日子,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罗敷灵府被封,必须进食补充体力。

    但这平江少女雁荷风却略显古怪,本来瞧她对平江内外各家酒馆食肆如数家珍的样子,定是个喜玩乐的人,然而他们点了一桌子的菜,她的筷子却动得十分克制。

    罗敷忍不住在心中奇道:难道这异世界也有减肥这一说?

    不过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便继续探究了。

    三人在烟雨蒙蒙之中踏出了这家有着陈旧酒旗的深巷酒家了。

    雁荷风下午还另有他约,故而不能继续陪罗敷逛平江城,早早告辞。

    罗敷继续饶有兴味地逛街,罗敷却对这些东西全然没有半分兴趣,他无可无不可,双手抱剑,走在她身后,慢慢地陪着她逛。

    转了个弯儿之后,二人拐进了条宽巷,宽巷左右,立着两排白墙黛瓦的商铺,有客栈、吃食铺、胭脂水粉铺、成衣店、还有些卖糖罗汉、糖画、九连环的。

    他已可算得上是个天才。

    天才往往都太骄傲,他们的天赋令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可顺遂,有些人一辈子在这样的顺遂中长大,就会忘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这世上的人太多了。

    这江湖中的高手也太多了。

    苦练武功、驰骋、决斗,向永无止境的武道与天地挑战,某一天,会骤然知晓这一股磅礴的力量有多么的强大!

    想要打倒天才也很容易,那就是让他们失败一次。

    上官金虹也是天才,上官金虹也严格要求自己,绝不容许自己失败,但他和其他的天才有一些差别……他不自大。

    不自大,又要做事、还不容许自己失败,带来的结果就是他很谨慎,甚至谨慎到了卑鄙无耻的地步。

    他在与人决斗时,会带上荆无命。

    高手之争,生死只在瞬间,一切细微的因素都很重要,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很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两个人决斗,其中一个人却又带了个绝顶高手在旁边掠阵……荆无命甚至都不需要出手,只需要站在那里,对手自然会因为心理上不自觉地提防而失败!

    所以,荆无命在他的战略中,本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谁知道……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

    他本以为荆无命一辈子都不会发|情,谁知那条狗发起情来,简直就像是中了邪一样!

    上官金虹不喜欢回想已发生过的事情,因为他认为这样只是浪费时间,但近来,他却偶尔会思考——如果当初舍得让小飞做左右手,把他培养成荆无命的样子,有这样一层血缘关系在,他或许会更忠诚吧?

    但小飞也不是忠诚不忠诚的问题,他主要的问题是天赋平平……

    上官金虹有点后悔自己没早点让荆无命开窍,若是让他早早明白女人是怎么一回事的话,或许事情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他早就接到了线报,直到荆无命已被罗敷捡了回去……不过奇怪的是,他这几个月竟然一直住在客栈里。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罗敷医术了得,竟保住了荆无命的胳膊,现下,他那左臂已能慢慢活动起来了。

    上官金虹觉得更糟心了。

    他又忍不住想,或许那天他应该别那么快做出决定,先找个大夫替荆无命看一看……算了,他现在只是保住了左臂而已,恢复以前的剑法是再不能够了,还是个废的。

    上官金虹不愿再想,他低下头,拆开了从姑苏分舵快马加鞭寄来的信。

    轰隆——

    屋外开始打雷。

    轰隆——

    屋内上官金虹的身影似已经凝固。

    他冷冷地瞧着条陈上的字,眼神冰冷到好像那些字是一个个恶毒的小虫子,要从纸上扑出来咬他十口八口似得!

    姑苏分舵舵主沈三河被拥翠山庄少庄主李玉函杀了!

    李玉函被金钱帮众乱刀分尸了!

    中风七年的李观鱼气活了!气活了!

    ……别人都是气死,他凭什么就能气活呢??

    “摘星羽士”帅一帆、“玉剑”萧石、“鸳鸯神剑”凌飞阁、武当山第一护法铁山大师、“君子剑”黄鲁直等人,已赶往拥翠山庄,看望李观鱼!

    他们必定要向金钱帮发难的!

    李观鱼中风多年,即便此刻气活了,也根本就不足为惧,然而他可是个朋友遍天下的人,李观鱼一发话,金钱帮得有不少麻烦!

    至于明明是李玉函先动用暴雨梨花针去杀沈三河,为什么全江湖都不为金钱帮说话……因为大家还记着前脚罗敷帮了金钱帮、后脚金钱帮就想借刀杀人的事呢!

    况且,李玉函这样冲进金钱帮姑苏分舵中,一看就是奔着同归于尽去的……此刻江湖人都在想,这金钱帮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让人家不惜得同归于尽的?

    上官金虹在条陈中却看得很分明!

    沈三河死之前唯一做的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就是早上去劫了罗敷的道儿,抢了石观音的秘宝!

    又是罗敷!又是罗敷!又是罗敷!

    即便上官金虹此刻并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他却知道,这事必定和她脱不了干系!

    上官金虹此刻只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没趁那天她来吊唁上官飞时直接一掌拍死她!

    上官金虹久久地站着,仿佛已变成了一座雕塑,半晌,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道:“去查阿飞的下落,不管用什么方法,将他带到我面前来!”

    一个黄衫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

    上官金虹的心里默默盘算着。

    他是一定要一个左右手的,荆无命已废了,阿飞却与他非常之像,他如今还籍籍无名,但只要加以适当的训练与引导,他一定能成为一把绝世好剑!

    而他的弱点也很明显——他太想成名、太想成名了。

    上官金虹可以让他成名,这小子江湖经验太少、人太单纯,只要进了金钱帮的门,上官金虹就有把握支配他!

    上官金虹忽然又有点后悔杀了林仙儿……那女人倒也真是女人中的极品,贱得要命、但也聪明得要命,要是林仙儿现在还活着的话,想来让她拿下阿飞是不成问题的。

    上官金虹在心底叹了口气,又道:“去找女人,婊子也要,良家女也要,要最漂亮、最温柔小意的女人,找十个来养在后院。”

    又有一个黄衫人默默出现又默默退出去了——上官金虹无论提出多么离谱的要求,都会得到完美的执行。

    而与此同时,另一条震惊江湖的消息出现了——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定于八月十五,秣陵紫金山决斗!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①

    罗敷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向正式加入罗园的曲无容下达了第一个任务——找阿飞,带他来,告诉他扬名立万的机会要来了!

    第 89 章   01(三更)

    ***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①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好似黛色信笺上被点了一滴红红黄黄的湿晕,显出陈旧而萧索的意境来。

    姑苏城内,红灯高挂、红袖轻招,歌女曼声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歌谣,婉转歌声中,肃杀之气却扑面而来……

    万梅山庄西门吹雪,与白云城叶孤城,已定下生死之约,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于秣陵紫金山决战!

    这件事简直震动江湖,一时间,金钱帮与拥翠山庄之间那一点儿事已完全被健忘的江湖人抛在了脑后,现下最时兴的活动是赌!赌西门吹雪胜还是叶孤城胜!

    啊这……

    江湖江湖,说白了就是人的江湖,江湖人刀口舔血,讲究的是一个“豪爽”劲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才叫英雄,赌钱对于他们来说,那简直就是最能刺激肾上腺素的刺激玩儿法了。

    楚留香曾在济南朱砂帮的盘口“快意堂”中一掷千金三十万两,陆小凤也能在赌场中挥斥方遒……不过他们都不是赌徒,只是赌场中既然鱼龙混杂、卧虎藏龙,那么能打探到的消息当然也就更多。

    罗敷对赌钱没兴趣,她是正经生意人……就是产业全靠抢,越抢越多越抢越多。

    罗敷:(*/ω\*)

    关于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惊天一战,罗敷知道的比别人都多些。

    此一战,最开始定于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地点在秣陵紫金山上。在原本的世界线中,西门吹雪与峨眉派三英四秀之一的孙秀青结为夫妇,在决战之前,孙秀青已怀上了孩子。

    这一战,无论是西门吹雪还是叶孤城,都不能说自己有必胜的希望,死亡阴影笼罩下,西门吹雪当然要花时间安顿好他的妻儿——他的仇人真不能算少。

    所以,他向叶孤城请求改期,将决战的日子改到了九月十五。

    地点嘛……就由紫金之巅,改为了紫禁之巅,太和大殿的屋脊之上!

    很难想象这种事居然能真实的发生……但这里是武侠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而隐藏在决斗之后的,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决战紫禁之巅,偏生那小皇帝也有江湖人的豪气与洒脱,并不愿意做焚琴煮鹤之事,竟然颇有兴味地默认了此事,大内四大高手抽调禁军,将前来观战的江湖人限制在太和大殿的范围之上,岂料原本选定的八个名额居然出了错,来了起码二三十个人……

    没法子,只能加派人手。

    出乎意料的,罗敷没进胭脂水粉的铺子,而是信步走进了家卖小孩儿玩具的铺子。

    罗敷跟在她后头,抬脚而入,抱臂立在一旁,并不说话。

    这两个人,男的一袭黑衣、精壮彪悍,女的披金戴银、花娇柳媚,二人同逛一家这样的铺子,本就很引人注目,这铺子的掌柜自然也不例外,忍不住多看了罗敷两眼。

    罗敷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发鬓,如新雪般皓白的手腕上挂着一只厚重银镯,无风自动,从手腕滑落进绲金边的大袖之中。

    平江城美人颇多,然则这种级别的美人无论放在哪里,都叫人心驰神往,那掌柜的眼睛就好似是被一只鱼钩给勾住一样,溜溜得跟着罗敷转。

    罗敷骤然抬头,冷冷地瞧了这老板一眼。

    他的双眸冷而锐利、双唇薄而无情,只好似一只矫捷而悍勇的狼,正在警惕地守护着属于自己的猎物,绝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勾引她。

    这大概是个永恒的迷题,原著直到最后叶孤城身死,也没给出答案。

    罗敷既没有号称大智大通、也没有号称江湖百晓生,她自然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她现在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八月十五的决战绝不可能发生!

    决战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重点还是李代桃僵的换皇帝计划,想要实行这个计划,表演的地点必须选在太和殿的屋脊上。

    现在,由于罗敷出现所导致的蝴蝶效应——上官飞燕出场就跪了,没机会用她剧毒的飞燕针去害峨眉派的三英四秀,独孤一鹤也还好端端的活着……所以精通医术的西门吹雪并没有因为救治孙秀青与她结缘,现下还是光棍一枚。

    光棍一枚,自然不需要安顿自己妻儿的后半生生活,也就没有理由提出要延期决斗……那么延期决斗的人必然只能是叶孤城,也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法子来?

    罗敷坐在榻上,吃了一口夏至粥——这是熬煮到粒粒开花的绿豆粥、加上去芯莲子、百合等物,煮好之后拌上白糖,放在小瓮里吊在井下,沁得冰冰凉凉再吃。

    她的眼睛眯起来,像只猫儿一样舒服地瘫在了榻上,玲玲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那掌柜的被这样的眼神瞪了一眼,登时有如被一盆冷水从头顶一直泼到脚心,霎时清醒过来。

    他又一看,只见这如黑豹般的冷酷男人的手腕之上,锁着一只银镯,银镯上点着两点绿宝石做孔雀伪眼,在日光之下,闪动着一种格外暧昧的光芒。

    这样一个又冷又硬、极富力量的男人,手腕上套着这样一只镶金嵌玉的镯子,面上神色却极其自然,无丝毫的异象,只叫人觉得十分古怪,又富有奇趣。

    掌柜的忽然意识到,刚刚这美人的皓腕之上,也正好套着一只一模一样的银镯。

    ……他忍不住开始嫉妒这冷硬男人了。

    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罗敷自然不知道、也根本懒得去探究的。

    一般来说,他的注意力只放在值得注意的地方。

    罗敷忽然回过头来,朝他璨然一笑,手上拿了个东西晃了晃,相当开心地道:“你看,拨浪鼓诶。”

    荆无命倏地回头盯着她,瞳孔似已渐渐收缩,不知道在想什么。

    ***

    姑苏城外,虎丘山下。

    夜色已深,月光被薄云遮了、显得十分黯淡,树林黢黑,唯有风吹过树叶时,才响起了那种“沙沙”、“沙沙”的声音,蛐蛐儿一声赛过一声的叫喊着,令这夏夜显出了几分聒噪。

    一个人正行走在这林间小路上。

    这人虽然走得很慢、却绝不停下,仔细瞧一瞧他行走的样子就会发现,他行走时,浑身的肌肉都是放松的,他似乎觉得耗费体力走路,是一件不太值当的事。

    他的脊背如青松般笔直,身上只穿了一件洗过很多次的黑衣,腰间随随便便地系着一柄剑……如果这能称作一柄剑的话。

    此人当然就是阿飞!

    阿飞不过十八岁,今年正月才刚刚下山,自荒野走入红尘中。

    他下山来,卷入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李寻欢被污蔑为绣花大盗,在那件事中,他被抓、被打、被投石问路……总之有点惨。

    那件事之后,他拜别了李寻欢,离开了保定,也拒绝了罗敷的邀请,在江湖中游历。以他的剑法而言,在江湖中闯出名声并不困难,但“扬名立万”这样的事,除却个人的能力外,还须得考虑天时地利人和。

    倘若罗敷没有碰上原随云、假如原东园没有在那个时候举办寿诞,那么她一定不会这么快就扬名。

    罗敷:“…………”

    罗敷:“……你喜欢这个?”

    罗敷:<( ̄︶ ̄)>

    她又抓起一个九连环,朝罗敷晃了晃。

    罗敷继续:“…………”

    他沉默了一下,道:“老板,把这几样东西包起来。”

    罗敷开开心心地继续挑选玩具。

    罗敷:“…………”

    他默默地付了钱,帮她把东西收好,然后继续逛街。

    修士的身体素质都不错,即便在这平江城里逛上一整天,也脸不红气不喘的,罗敷就像是一只花蝴蝶似得,这里逛逛、那里瞧瞧,一直到乌金西坠之时,她才心满意足地叉着腰,大声道:“我们回去叭!”

    罗敷无可无不可、淡淡应了一声。

    平江城乃是著名的“水陆双棋盘”格局,道路旁流水潺潺,春光暗下去之后,流水与小桥被笼在了微寒水汽之中,夕阳余晖在映粼粼水面之上,宛若融化的金泥。

    阿飞冷漠且不留情面的拒绝,无疑让金钱帮中负责此事的那人面上相当无光……而且这也不是丢面子这么简单的事!

    但凡社畜,总归听到过老板说“我不要过程只要结果,遇到问题不要告诉我有多难!”

    上官金虹无疑就是这种老板,而且做不到的后果大概率不是被开除而是被乱刀分尸……更窒息的是,自己辞职不干撂挑子也不行,等着你的还是乱刀分尸……

    为什么江湖上的人总是说金钱帮做事蛮横、不择手段呢……实在是被上官金虹的铁血作风逼得不得不如此啊!

    阿飞一路来姑苏的路上,已不知道遇到了多少波金钱帮的伏击,他本来对金钱帮一点感觉都无,现在听见这三个字就下意识地要皱眉!

    无月无星的夜色下,阿飞倏地停住了脚步。

    ——箫声忽起。

    这箫声轻柔得仿佛白云之下、青山之上的潺潺清泉,叮咚、叮咚地响……这箫声能令人忘却痛苦、忘却一切难捱的事,只余下欢乐、宁静与舒畅……

    倏地,箫声又变,从清泉妙音变成一种很肮脏、很淫|靡的魔音,魔音之中,少女如银铃一般的笑声阵阵而来,七八个身着道袍的女道士忽然出现在了阿飞的面前。

    她们每一个人都很年轻、也都很美艳,媚眼如丝般朝阿飞身上缠来,笑容也是那样的娇媚、那样的充满了诱惑……

    尼姑道士都乃是出家修行之人……然而她们是否都是清心寡欲、远离红尘呢?事情恐怕并没有这样简单。

    在古代,很多尼姑庵都做的是“半掩门”,也就是皮肉生意,许多庙中修行的尼姑道姑,不过也只是重重压迫之下的可怜女人,哪里来的清净?清净是需要极大的武力才能维持的!

    而这些年轻美艳的女道士们,她们属于东海玉箫。

    东海玉箫就是玉箫道人。

    江湖上有句话,叫做“金环无情,飞刀有情,铁剑爱名,玉箫爱色。”③

    这句话中提到的四个人,分别就是上官金虹、李寻欢、郭嵩阳与玉箫道人。话中之意很好理解,玉箫道人就是个好色之人,这些少女既是他的弟子,也都是他的小妾。

    小妾——当然除了自己用之外,还可以拿去给别人用;拿去给别人用尤嫌不够,还可以拿去引诱敌人。

    上官金虹在荆无命的问题上,因女人而吃了一个巨大的亏,因此他决意要招揽阿飞时吸取了教训,准备了十个风情各异的美女,势要将阿飞泡死在温柔乡中……

    玉箫道人不知什么时候加入了金钱帮,他和上官金虹之间当然没有这么深厚的默契,只不过他本来处理事情就爱用美人计……

    现下,他的七八个小妾已将阿飞包围了。

    她们的笑容都很妩媚、眼神中充满了爱|欲的火焰,一般这样的时候,玉箫道人就会在旁边吹箫配乐……可千万不要小瞧了他这乐声,他这乐声中是带着内力的,罗敷催眠丁枫不过只是个谎言,但玉箫道人的玉箫,是真的可以催眠别人!

    现在,阿飞是否已被换起了那种男人最深的渴望呢?现在,阿飞是否已任由东海玉箫宰割呢?

    阿飞站定,在这七八个女道士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步法就已调整成了一种可攻可守的状态,右手也已立刻握住了剑柄……但他却很难出手!

    这并不是因为这些女道士的武功多么的高明,恰巧相反,她们双手皆空,竟连什么兵刃都没带!她们那道士长袍之下,能瞧见纤细玉润的小腿,居然连衬裤也没穿!这衣裳里也根本藏不下东西。

    她们唯一厉害的,就是阵法,八个女道士,已将阿飞前后左右所有的退路都封死,阿飞若想逃出着迷魂美人阵,要做的就是一剑刺死其中一个女道士!

    阿飞在犹豫,因为他不愿意这样做。

    如果这些女人要上来杀他,那么他出手一定毫不留情,可她们若只是在引诱他呢?阿飞为人正直善良,从来都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引诱似乎并不是一个该死的理由。

    犹豫之间,一只纤纤玉手已要抚上这冷少年的侧脸,阿飞忽然伸出了手,抓住了那女人的手扔开了。

    扔开一只,还有数只,像是蜘蛛丝一样的缠上来……

    阿飞冷硬的脸上似乎浮出了血色……在东海玉箫的魔音之下,绝没有一个男人能控制住自己,更何况阿飞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但他死死皱着眉头,伸手扔开少女的手,抬脚便走,一双冷而锐利的眼睛,已盯住了藏在树林中的那吹箫之人——

    忽然,他身后的少女骈指如剑,指如疾风般点住了阿飞的穴道!

    阿飞的动作骤止,脖颈侧已爆出了青筋!

    ——他剑法虽然绝佳,但他不会点穴!

    所以他根本也没防备过他人会来点穴——东海玉箫能在江湖上留名,可不是靠他好色,他认穴打穴的本事也是一流,徒弟自然不会差!

    一个道人从树林中走出来。

    阿飞从未见过这样华丽的道人——他身上的道袍是锦缎的、满头银丝绾成道士发髻,插着一根水头极好的翡翠簪子,这人好似年过六十、又好似十分年轻,因为他的脸上一根皱纹也无,面色红润、目光炯炯,颏下银须已可称得上是美髯,全然无一点老态龙钟的颓势。

    这样的道士,只能让人想到“妖道”两个字。

    妖道的手中,还握着一柄晶莹圆润的白玉玉箫。

    他信步而出,上下打量了一眼阿飞,冷冷哼道:“帮主要见你,你竟不知好歹?”

    阿飞冷冰冰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玉箫道人继续道:“帮主要见你,你不去也得去!”

    阿飞那双有如高山积雪的黑眸中,也似乎迸出了怒火!

    忽然,有人曼声道:“不愿意见他就是不愿意见他,上官金虹又不是什么绝世美人,见了反而倒胃口,你说是不是,雪娃娃?”

    这声音慵懒、婉转,荡人心魂。

    玉箫道人骤然抬头!

    只见树桠之间,一片孔雀尾羽似得衣袖流下,清风吹拂间,袖上那一点绿宝石的袖坠与镯子相撞,发出“叮咛——”一声,熏然好似金兽香炉里袅娜升腾的轻烟。

    第 90 章   02(一更)

    ***

    月亮自薄纱般的乌云后现出了踪迹。

    清风明月,翠袖美人。

    这明明是一副再美丽不过的场景,但玉箫道人的第一反应却是立刻抄起了他的那一柄玉箫,在口中奏出了他对敌的仙乐!

    这仙乐正是阿飞一开始听见的那一种!

    无论是谁,在这样的仙乐当中,都会忘却痛苦与争斗,认为自己已来到了一个完全没有危险的地方——

    东海玉箫的萧管中忽然急射出三点寒星,直扑罗敷面门!

    这乃是三根玉钉,喂饱了机簧之力,来势之快,寒光已照亮了她的睫毛!

    玉钉却忽然“叮叮叮叮叮”连着响了十几声,静止不动了。

    月色下,纤纤素手轻轻一招,抬指一撮,撮住透骨钉后尤嫌不够,屈指一弹,三枚玉钉在空中连着翻了十来个俏花样,那连着十几声的叮叮叮叮就是因为这个才响的。

    这饱含机簧之劲力、能将人打到筋断骨折的透骨玉钉,在她手中竟好似小孩子的玩具一样!

    这……这根本不可能!

    东海玉箫简直无法想象有人能空手接他的暗器!这撮住的动作,少说也要把她的手指骨打折才对!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罗敷伸手一抬,玉箫道人这才瞧见,原来她的手上竟带了一双薄如蝉翼、流淌金光的手套!

    这正是金丝甲……当然,现在得改叫金丝手套了。

    一点红行动力超强,说干就干,那“急风剑”诸葛雷从“神偷”戴五那里抢来了金丝甲,还没带热乎呢,就被一点红一剑穿喉,连个遗言都来不及留下。

    这时候可能有人会问了,那他不是穿着金丝甲么?怎么会这样容易就被杀死了呢?

    ——金丝甲虽是武林三大至宝之一,但这件东西只能护住前胸命门,遇到高手时,并不能保命,只会死得更快。

    人的命门并不只有前胸一处,而且金丝甲这种宝贝还很容易引来高手抢夺。

    诸葛雷就是完美死在这两条之下的……

    拿到金丝甲后,陆小凤找到了自己的好朋友朱停。

    朱停于机关上非常有天赋,之前霍休那山腹中的安全屋就是他一手修起来的。金丝甲固然只是一种材料,但这刀枪不入的宝甲想要改成手套难度也不小,朱停一见了金丝甲,立刻就接受了这挑战。

    最后,罗敷就获得了这双薄如蝉翼、刀枪不入的金丝手套。

    她神清气爽地自树上跳下来,扫了这华丽妖道一眼,含笑道:“东海玉箫?”

    玉箫道人板着脸道:“看来你认得我。”

    罗敷道:“你什么时候也做了上官金虹的狗?”

    玉箫道人:“…………”

    玉箫道人的脸色更差了,看来罗敷是戳中了他的痛点。

    ——他好端端地在自己家里,生活奢侈、有这么多徒弟兼小妾伺候着,日子过得不比神仙还美?他又不是自己脑子抽了主动找上官金虹投诚的!

    罗敷身形骤动,转瞬之间,就抓住了她后脖颈的衣襟,将她拎了回来,皱眉道:“此处危险,你就算伤心,也不该坐在这样靠近水边的地方。”

    雁荷风杏眼圆睁,呆呆地看着她。

    罗敷叹道:“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这样伤心?”

    雁荷风神色仍然怔怔。

    罗敷这样的人精,一瞧她的神色,瞬间就明白了,挑眉道:“……为了男人?”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雁荷风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低低地哭泣起来。

    罗敷倚着桥墩,双手抱剑,闭目养神,连看都没看雁荷风一眼,全然没有一点要理会她的意思。

    传统古代社会女性地位低下,是因她们被规则束缚为了男性的附属之物,根本没有独立生活的资格。然则在此处,地位的高低与灵根、仙缘的多少直接挂钩,女子的天赋并不比男子差。

    比如这一路走来,罗敷就见过一个土系灵根的女散修,因其对粮种改进有着相当深厚的研究,在当地地位极高。

    况且,由于灵药的普及,女子怀孕与否,全然可以自己决定,这也就导致了女子与情人幽会的风险大大降低。

    当然,由于这世间千年一个灵力循环,在天地灵气衰落至近乎枯竭之时,生产力下降、传统势力会再次抬头,桎梏与枷锁便会越来越严重,况且无论如何,没有灵根的人占了世间的绝大多数,因此这男尊女卑的社会大意识形态始终淡淡笼罩着。

    即便如此,雁荷风也是有实力在的。

    她家庭富足,又极具天赋,以后雁家布庄的主人必定是她,这样的少女,想要勾引她的男人自然不少,她大可以好好挑、慢慢挑,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雁荷风听了她的话,却默然半晌,苦笑道:“曲姐姐生性潇洒,我这等俗人……”

    罗敷撇了撇嘴,不欲再劝,只嘱咐道:“不要在水边多呆,早些回家,免得父母担心。”

    罗敷的神色还有些诧异:“堂堂东海玉箫,水平竟然只有这样?”

    东海玉箫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比纸还要白!

    他的一只手不正常的扭曲着,面皮不断地颤抖——从东海玉箫好色的作风就能瞧出,这人实在是个神级直男癌,一个瞧不起女人、尤其瞧不起极具女性特征的美人的男人,遇到了这种侮辱,如何能忍!

    忽然,一个女声颤抖着喊道:“你……你不准动!”

    罗敷懒洋洋地朝那边扫了一眼。

    倒霉孩子阿飞还在那里被点着穴道、一动都不能动……他既然连点穴都不会,那当然更不会冲穴,被点上之后一点办法都没有。

    罗敷瞧见他的脸色冷得吓人,颈后的肌肉抽动着,脖子上却横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匕首握在一只素手上,素手属于玉箫道人的女徒弟。

    那女徒弟的脸色简直比玉箫道人的还要更难看,额头出了一层冷汗,瞧见罗敷的眼神扫过来,就好像看见一只鬼一样,连心尖都在颤!

    女徒弟大声道:“你……你快走,不然、不然我就杀了他!”

    罗敷挑了挑眉。

    阿飞面容依然冷酷。

    东海玉箫的脸色数变,好似正在全力思考对策中。

    罗敷干脆地道:“你杀吧。”

    女徒弟的表情顺便变成了惊骇!

    罗敷悠然笑道:“我要他,是因为上官金虹要他,凡是能给上官金虹添堵的事情,我都要去做。唔……我想想啊,上官金虹要挖小阿飞做他的新副手,这副手却在半路死掉了,这样的后果好似也不错……好,你请动手吧!”

    阿飞的表情还是冷冰冰的,好似花岗岩一般不为所动。

    那女弟子的身子却剧烈的颤抖起来,好似她不是持刀的那个人,而是被抹脖子的那个人。

    东海玉箫沉声道:“玉贞,放下匕首。”

    那叫“玉贞”的女道士松了口气似得,立刻将匕首移开了阿飞的脖颈,阿飞的喉结似乎在轻轻颤动着,上面已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罗敷淡淡道:“看来你不想打了?”

    东海玉箫道:“我与姑娘之间并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

    罗敷道:“不错。”

    东海玉箫道:“我虽想带阿飞走,今日却也知道这是不可能了,我只肖要姑娘几句承诺,自然会走,阿飞当然就是姑娘你的囊中物了,你想用他干什么都行。”

    罗敷抬头,直视玉箫道人,道:“你想要我什么承诺。”

    与雁荷风告别之后,罗敷与罗敷二人回到了客栈之内,随意吃了晚饭后,便都回各自的房间、各自歇息去了。

    这天晚上,罗敷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

    在梦里,她看见有一个人正枯坐在一张床榻上。

    这张床榻,她倒也熟悉,因为这是正是她穿书以后所在的第一个地点——天山剑宗,原主的住所。

    而那个坐在床榻上的人,正是原主。

    她的双手紧紧地绞着腰带,指节处发白,唇色也发白。

    她的心情很不好。

    一种极度的焦躁与忐忑,好似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一般,将她的心脏吊在了不上不下的半空之中,她面色苍白、神色怔怔,冷汗在她的脊背上一层一层的爬起,明明是不畏寒暑的修士,但她却只觉得连指尖都是冰凉一片的。

    半晌,她通红的眼眶之中,忽然落下了眼泪。

    现下,她的神情就温顺很多了,既娇憨、又迷蒙,好似一朵亟待采撷的娇艳凤仙花儿。

    玉箫道人的心中暗暗地得意着,他的嘴角也忍不住噙起了笑意。

    他的身体已放松,心里也忍不住在想:这样的极品尤物,今日居然落在了我的手里,我一定要留着她慢慢玩儿……

    他的双眼还在紧紧地盯着罗敷,语气又轻、又柔:“过来,你慢慢地走过来。”

    罗敷整个人忽然开始发抖,雪色的面庞上涌上了病态的酡红……

    玉箫道人轻轻地说:“乖女儿,你慢慢地走过来……”

    罗敷茫然而可怜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阿飞的脖颈侧都爆出了青筋,那张总是又冷又硬的脸好似已开始痛苦抽动,他非常得想要爆喝一声,想要立刻将罗敷唤醒,可是他的哑穴也被点住了,他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罗敷已经走到了玉箫道人的身前!

    玉箫道人柔声道:“乖女儿,把玉箫还给我,然后跪下。”

    阿飞漆黑的眸子里已燃烧起了暴怒的火焰!

    他不能忍受……他不能忍受!罗敷个性古怪,但她救过他,他也认为她是他的朋友!自己的友人在自己面前受辱……这多么的像李寻欢在他面前被污蔑为绣花大盗!两次、两次他竟都无能为力——!

    罗敷已渐渐地抬起了她的右手,阿飞的牙关紧紧咬住,唇角竟都流下了一丝鲜血。

    玉箫道人的眼中流露出了愉快的光芒……

    他浑身的肌肉都已经放松,因为他知道自己已不必要再和罗敷拼命……他已经养尊处优很多年了,早已经掌握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人击倒的办法……

    罗敷的手慢慢地抬起,却在一瞬间动得比闪电还快,玉箫道人的脖颈上忽然传来了冰凉玉箫的触觉——罗敷居然已经用他的玉箫抵住了他的咽喉!

    这是白玉的冰凉触感,却也是死亡的冰凉触感!

    玉箫道人的一双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出来了!

    原主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袂,她忽然用力地咬住了牙,好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自自己的枕头下面,拿出了一副药,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这幅药就是“天地阴阳大乐蛊”。

    罗敷霎时间就明白了,她梦见的是原主生前隐秘的、未曾留给她的记忆。

    其实罗敷也很疑惑,按照原主留下的记忆,她自己给自己服下了阴阳大乐蛊,要去找谢问舟去逼问个清楚,究竟是要冷玉微,还是要她……这种行为是极其不理智的,而不理智的行为通常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等不得。

    不错,等不得。

    她一定是火急火燎地吃下大乐蛊,然后一刻也等不得,就要冲到谢问舟的住处去质问他,立刻要得到一个答案。

    被爱火与妒火冲昏头脑的人,这么冲动是很常见的。

    但是罗敷穿越过来的时候,她却好好地躺在榻上,身体蜷缩着,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眼角有泪流到了枕巾上,很明显正躲在被窝里哭。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呢?

    罗敷眯了眯眼。

    她的神色有些冷漠,恹恹地道:“他们在嫖你,你也未尝不能去嫖他们,男人其实也就是那样一回事,十个有八个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为了这样的人伤心,实不值得。”

    能修仙的世界,规则自然与传统的古代社会有所不同。

    罗敷屈指一弹,有什么东西从她指尖弹出,击中阿飞的胸膛,阿飞伸手一抓,低头一瞧,才瞧见那是一枚指肚儿大小的珍珠。

    他抬脚就走出了迷魂美人阵的范围内,无人敢拦,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又把珍珠扔回给了罗敷。

    罗敷道:“这珍珠我打算做成袖坠的,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阿飞霍然回身,冷冰冰道:“你就只打算说这个?”

    罗敷的面颊上露出两个小小酒窝来,道:“雪娃娃,你别生气嘛,生气容易化掉。”

    阿飞:“…………”

    阿飞冷冷地瞪着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看起来一句话也不想说。

    罗敷回身,乜了玉贞等人一眼,道:“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八个女道士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之间面面相觑。

    罗敷失笑,道:“难道你们以为我是魔鬼?见人就杀?”

    梦境没有让她多等待,原主自己服下了大乐蛊,果然急匆匆地就冲了出去,一路奔向了冷玉微所在的“凤仪峰”,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一定现在就要问个清楚。

    师尊、师尊,我不是替身,对不对?

    师尊、师尊,你明明就怜爱地抚过我的脸、你明明就对我好了二十多年,这些好都是真的……对不对?

    她天赋异禀,隐藏气息的能力绝佳,此刻十成十地使出,这一路上,竟没有一个天山弟子发现她、阻拦她。

    巧了,谢问舟与冷玉微也没发现她。

    他们正在屋中说话。

    冷玉微的的声音也同她的人一样,如冷玉一般,婉转动听,只是虚弱异常,又带着些不可自拔地怨怼与痛苦。

    她质问谢问舟,字字泣血:“师尊,你……你若还记得我,为什么要把胜水剑给她?为什么?”

    ——胜水剑,曾是她冷玉微的佩剑。

    谢问舟沉默片刻,回答:“我知道她拔不出。”

    罗敷道:“雪娃娃?”

    阿飞:“…………”

    阿飞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罗敷道:“你知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金之巅的事情么?”

    阿飞的眉头皱了皱,道:“嗯。”

    不错,谢问舟是恨原主的。

    他迷恋那张与冷玉微何其相似的脸,他卑劣地把一个很小的小姑娘领会了天山剑宗,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像是在玩娃娃一样的,把这小姑娘肆意地捏成了他心中想要的样子。

    但他又痛恨自己做事这般卑劣,最终把这份痛恨转嫁到了原主身上——

    罗敷,你算个什么东西,怎敢与冷玉微生得如此相似?

    你既然生得与她这样相似,又怎敢处处与她不同,每一天都在提醒我你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玉微是高山晶莹雪,你只是一个代替品、代替品,凭什么骄傲!凭什么活得恣意!你比不上她,比不上她!

    原主的存在本身,就已玷污了谢问舟心中那个永恒的白月光。

    所以,他要把胜水剑给她,因为她永远也拔不出,每一天都会活在嘲笑与自卑之中,唯有这样,谢问舟充满毒火的心中,才会隐秘地升起一点平静。

    至于原主小小年纪被带上天山这么折磨何其无辜,这就不在这位霁月清风的大仙长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罗敷没说话。

    罗敷很少有不说话的时候,一般来说,别人说一句的时候她已经说十句了……

    阿飞觉得她不说话很反常,忍不住撩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却瞧见她脸上的表情略微有点怪异。

    阿飞:“……你也买了?”

    罗敷:“我没买。”

    阿飞松了口气。

    罗敷:“但我开了个盘口,我坐庄。”

    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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