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03(二更)

    ***

    阿飞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能冷冷地瞪着她。

    罗敷捂着嘴,“噗嗤!”一声笑出来了,看样子这冷少年的反应非常好的取悦到了她,让她笑个不停,简直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阿飞收回视线,目不斜视,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地大步往前走。

    罗敷道:“雪娃娃,你生气啦?”

    阿飞硬邦邦道:“你开你的盘口,与我无关。”

    罗敷唇角勾起来,道:“但你似乎很不喜欢这种拿他人的性命赚钱的行为?”

    阿飞面如孤山之巅的积雪,并不说话。

    罗敷歪着头瞧他一眼:“雪娃娃?”

    阿飞眉宇间的寒气更重了——他还是不喜欢罗敷取的这绰号,但他一旦表现出抗拒的神态,对方反而叫得更欢,所以他只能不理会。

    罗敷道:“看来你是真的觉得为了虚名去搏命是很愚蠢的行为。”

    阿飞没说话,他只是忽然抬头,瞧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毕竟,除了他在意的人外,这世上的一切东西,他都可以践踏。

    最后,谢问舟低低地说:“你已回来了,她又算得了什么?胜水剑不肯认她为主,不日便会回来的。”

    冷玉微沉默了许久。

    半晌,她的声音逸散在空中,带着偏执的疯狂与仇恨:“……师尊,我被困在魔界二十五年!师尊!你看看我,我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和我那样像,却那么康健、那么无忧无虑……师尊,我恨、我好恨……”

    谢问舟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道:“那我杀了她。”

    他的声音是带着痛惜的,但这份痛惜,不是为了原主,而是为了他心爱的冷玉微。

    原主呆呆地立在门外,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甚至都已忘记了呼吸。

    半晌,她忽然一步步后退。

    然后,她转身就跑,拔足狂奔。

    她一路奔回了自己的住处,胡乱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紧紧缩起来,她的口中喃喃,似乎在不停地说着“这是假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假的……”

    罗敷负着双手,淡淡道:“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懂什么成名?不成名为什么要死?这天底下这么多人,绝大多数都没有名气,人家也活得好好的……你会这么想,只是因为有人让你这么想,但我不问,你也不必说。我说过机会来了,那么就一定会助你成名,如是而已,这也不是在向你施恩,这不过只是一个各取所需、十分公平的交易而已。”

    阿飞默然,神情中露出了痛苦与萧索。

    半晌,他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罗敷头也不回:“你要是不学会认穴打穴,那么以后还会有五六七八次。”

    阿飞:“…………”

    阿飞硬邦邦地道:“我会学。”

    罗敷道:“好啦,也别等啦,我找人来教你,我的属下小十三你认识吧,看起来你们俩年纪还差不多大呢。”

    阿飞皱眉……他还是很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下意识要拒绝,罗敷一个眼刀扫过来,他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罗敷接到阿飞已到姑苏城外的消息后,亲自出门去接。玲玲作为她的贴身大丫鬟自然也不会睡,她亲自准备了几样夜宵,又叫人烧了洗澡水。

    果然,罗敷一回来就说身上出了汗,不洗澡不清爽,把阿飞扔给玲玲后就自去洗澡了。

    阿飞和玲玲面面相觑。

    然后,她想起了师尊力排众议,将名剑胜水赠予她。

    师尊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发顶,安抚似得哄劝道:“红绡,没在秘境中拿到法器也无事的,不要哭,师尊给你最好的,好不好?”

    他的声音既低沉、又温柔。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她珍惜地抱握住了胜水剑,在师尊面前发誓,定不负师尊心意,会好好练剑。

    师尊清冷英俊的面庞之上,便浮起淡淡的微笑,他含笑看着她,似乎已觉得欣慰至极。

    如今再想起他当年的表情,她脊背发冷。

    她的眼泪一串串流下,渗入了枕巾之中。

    然后,她感觉到了一种极其强烈的痛楚,这痛楚像是天山打剑炉的重锤,正一下、一下地用力锤击她的内脏。

    她已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捶成了一片肮脏的血肉,她的经络在痉挛、她的胃部在收缩、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已被割成一片片,她的五脏六腑都化作了一片血水,在极度的痛苦之下,她浑身的灵力开始紊乱,灵脉剧痛,她只觉得气血翻滚,忽然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她昏死了过去,然后没有再醒来。

    她……的确是个很有胸怀的好人,可为什么要开这种盘口、设这种赌局呢?

    阿飞抬脚进了东厢,桌上放了一碟风肉蒸百叶、一碟荷叶粉蒸肉、一碗风肉冬瓜汤、一碟绿豆糕、一壶融了黄糖的乌梅饮、红豆粥绿豆粥各一碗、还有一壶莲心茶。

    头等到罗敷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把头发绞到半干,打好辫子换上家常布衣,过东厢房准备来吃点夜宵的时候……桌上的每一个盘子都光可鉴人。

    罗敷:“…………”

    玲玲:“…………”

    罗敷沉着脸:“……你吃饱了么?”

    阿飞双眸好像闪动着光,道:“太饱了!”

    阿飞可以三天不吃饭而不失力气,也可以一顿吃掉三天的饭,把每一点营养都吸收殆尽,完全利用……这种能吃饱时尽量吃饱的作风,的确很符合一个缺衣少食的小野兽的习性。

    罗敷继续沉着脸:“那就好!”

    然后抬脚便走。

    阿飞:“…………”

    阿飞有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瞧了一眼桌子上光光的盘子。

    玲玲追出去:“姑娘、姑娘,厨房里还温着莲子粥……”

    阿飞:“…………”

    阿飞鼻尖冒出了一滴汗。

    过了好一会儿,罗敷终于又进来了,沉着脸坐下来,厨房里果然还剩着不少东西,玲玲又去快快地猛火抄了几个菜端上来,罗敷就着清炒木耳吃莲子粥,嘴里也别有一番味道。

    阿飞一言不发地坐着。

    罗敷扫了他一眼:“……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你不去睡觉?”

    阿飞道:“我……”

    有人风尘仆仆,抬脚就进来了。

    玲玲道:“红大爷,你来啦,吃粥么?”

    一点红道:“嗯。”

    他十分随性地坐在了桌边,抬眸瞧了桌上一眼……觉得她今天这顿吃得朴素到反常。

    不过,一点红一向是个懒得多寒暄的人,这样的废话一般他不会去说。

    罗敷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一点红“哼”了一声,淡淡道:“开盘口设赌局的事情,能有什么难度?”

    像一点红这样的人当然没有赌钱的爱好,但当杀手也要懂如何收集消息,赌场这地方鱼龙混杂、消息流通快,旁的地方得不到的消息,在这里都能找见,所以一点红对这地方倒也很熟悉。

    罗敷问:“你找了谁?”

    一点红道:“天星帮,沈珊姑。”

    这人倒还是一点红的熟人。

    她是死于极度痛苦而产生的灵力紊乱之下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忽然又动了,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面上浮出了一种茫然的神色,似乎在思考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罗敷穿书了。

    罗敷骤然清醒,她的喉咙里忽然爆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额头与后背已爬满了冷汗,原主生前最后经历过的那种极度痛苦的余韵还在折磨她,她的手发着抖,眼泪不自觉地爬满了整张面庞,整个人苍白得不像话——

    她的门忽然被一脚踢开,下一个瞬间,罗敷的身影已闪到了榻边。

    他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里衣,显然是听见罗敷的尖叫之后、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就赶来了。

    他一看见罗敷苍白而爬满眼泪的脸,立刻惊了一跳,伸手就扶住了她。

    她身上冷得惊人,而他的胸膛火热而充满血气,罗敷由被梦中原主的情绪所影响,她惊恐不定,一看见罗敷,就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发着抖缩进了他的怀里。

    罗敷乖顺地垂下了头,苍白的皮肤之下撑起一截脊骨。

    他只犹豫了一下,就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嘶哑地道:“你怎么了?”

    罗敷道:“不错,正是如此。”

    一点红道:“你赌过钱么,赛鸽、斗鸡之类的?”

    罗敷道:“没有。”

    一点红哼了一声,不肯再说话了。

    他的意思罗敷也很明白,无非就是市面上现在开盘口的,也没有谁非要弄个“和”出来的——因为概率太小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大绝世剑客,惊天动地的决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平手的道理?

    赛鸽、斗鸡一类的赌局,也从没见过谁会设一注“平”的。

    一点红竟拿斗鸡来比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他的态度与阿飞截然不同。阿飞生于荒野、尊重生命;一点红却是作为杀手被培养长大,习惯了将人命与金钱做对比衡量——既然几千两、几万两的银子就能买一个人的命,那么人命有什么珍贵的呢?

    他的态度一向如此,对别人是、对自己更是,所以他出手杀人绝对比阿飞果决。

    今日如果被困在迷魂美人阵中的人是一点红,他杀那些拦路的女道士一定不会有一丁点儿手软,更不可能被人点了穴道,只能傻站在那里。

    罗敷笑道:“和的可能性虽然很小,但也不是没有……这不是有阿飞在么?”

    阿飞的眉毛稍微皱了皱,一点红碧绿的眸光中闪出刀锋般雪亮的光。

    他沉吟道:“你想做什么?咱们自己下‘和’字注,大赚一笔?”

    他竟连罗敷打算拿阿飞干什么都不问一句,因为他根本也不觉得阿飞的命有什么重要的。

    至于罗敷玩别人的命合不合理这事儿他就不考虑了。

    罗敷却道:“我们不下,我可是正经生意人,不搞这事儿的,你要想下,那就随便下两注吧,可别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哦!”

    一点红:“…………”

    他说:“我没有赌钱的爱好。”

    罗敷又道:“那就好……对了,这盘口多开一些,四面开花,京城也要弄一个,京城里达官显贵多了去了,这等盛事,即便不亲自去秣陵紫金山,想参与进来的人也一定不少。”

    一点红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她做这件事的理由并不如面上那么简单……但瞧着阿飞在边上,他也没多问,只是道:“明日我就去京城走一遭。”

    罗敷甜甜道:“那我给你践行,咱们去鼎福居好好吃一顿响油鳝糊……嘶……”

    一点红:“…………”

    一点红冷漠地道:“你是自己馋嘴吧。”

    罗敷眨一眨无辜的大眼睛,不说话了。

    一点红喝完了粥,道:“我走了。”

    说着,抬脚便走。

    罗敷对玲玲道:“玲玲,给飞少爷收拾的屋子准备出来了么?”

    玲玲笑道:“姑娘一吩咐,我就去准备了呀。”

    罗敷道:“那好,你带飞少爷去歇着吧。”

    玲玲道:“好嘞~”

    阿飞还想说什么,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一切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阿飞走了,罗敷打了个哈欠,回了正屋,把辫子拆了,外衣脱了,只剩小衣,躺在榻上盖上被子,才睡了不多一会儿,忽然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丛毛刺般的目光钉在她背上。

    罗敷半阖着眼,背对着他,懒懒道:“少爷,你怎么半夜摸女人的门呢?”

    荆无命没说话,他伸手就掀开了罗敷的被子,一点情面也不留。

    罗敷的乌发从榻上流下来,像是漆黑而带着花果香的乌云瀑布什么的,将她如玉般的脊背半遮着。荆无命一言不发地伸出手,以五指作梳,顺着那流动的乌光一路下滑,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发尾,丰厚的头发盈了他满手。

    罗敷转过了身,眉梢眼角皆是思睡昏昏,半阖着眼卧在榻上。

    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就感到对方那种冷而酷烈的目光已在她身上舔过好几遍了。

    罗敷娇声道:“少爷,你想我了么?”

    荆无命道:“阿飞。”

    罗敷“嗯?”了一声,道:“什么?”

    荆无命不说话了,攥着她发尾的右手更用力了几分。

    他忽然又道:“你把我的衣裳送给了他。”

    罗敷道:“这件事你好像已经说过了,我也已经赔了你一件衣裳了。”

    荆无命冷冷道:“不够。”

    罗敷挑眉。

    荆无命死死地盯着他,瞳孔已渐渐收缩,喉结滚动着,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扭曲感:“我要你身上这件,现在脱给我。”

    罗敷:“…………”

    罗敷骂道:“臭流氓!”

    第 92 章   04(三更)

    ***

    荆无命并不是一个爱吃飞醋的男人,罗敷时常和陆小凤一块儿在姑苏城里转来转去,要么在吃东西、要么在逛铺子,从不见荆无命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要罗敷来说的话,他或许都不知道“吃飞醋”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可今天,她不过就是去把阿飞从城外接回来而已,这家伙居然就大半夜地摸进了她的门,还……

    还企图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更进一步!

    罗敷仰躺在榻上,眼睛都瞪圆了。

    荆无命的一只胳膊还用绷带悬吊着呢,居然就这么直挺挺地立在榻边儿,右手紧紧地抓着她略有些湿润的发尾,好似很不喜欢那头发从他手中流出的感觉。

    听见罗敷骂他,荆无命颈后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右手小臂绷紧,青筋毕露!

    他整个人似已被完全的激活!

    荆无命是个情绪很多的人,也是个情绪很少的人。

    他情绪少到被一句话直直戳穿借口都绝不会有半分尴尬与窘迫,他情绪多到……只是听见罗敷又轻又软地骂了一句话,就好似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打颤!

    他紧紧地盯着罗敷,慢慢地抬手,把手里那盈了满把的乌发放在鼻下嗅了嗅——夏夜潮气未收,好像一锅咕嘟咕嘟正在沸腾的水。

    罗敷禁不住打了个颤,恼怒地一脚朝荆无命踹了过去,荆无命的身形与步法皆是一流,躲开这根本没认真地一脚绝不是问题……但他没有躲,甚至还朝前走了一步,主动迎了上去。

    罗敷一脚就踹上了荆无命的胸膛——她有注意着避开那条悬吊着的胳膊。

    “叮咛——”挂在她脚上的银铃铛清脆的响动着。

    荆无命的胸膛起伏着、手指也在暗暗地抽搐。

    罗敷用力地在他胸膛上碾了碾,他的表情就看上去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得,不完全的痛苦、也不完全的快乐。

    他忽然一把扔开了罗敷的头发,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脚腕,用力往自己胸膛上压,攥着她碾压自己的胸膛。那里有一道蜈蚣似的狰狞伤疤,罗敷打着颤,总觉得那条蜈蚣在顺着她往上爬……

    罗敷咬紧牙关瞪着荆无命,荆无命却眯起了眼睛,苍白的脸上浮出病态的血色。

    罗敷的气息不稳,撒在罗敷苍白的脖颈之上。

    他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侧过头去看这个伏在他怀中的女人。

    她的雪肤不正常的苍白着,额头和脖颈侧满是冷汗,她无力地伏在他怀中,脖颈侧的冷汗也沾染到了他的身上,又被他的体温弄的有些腻。

    而她的眼睛是红的,好似被雨打过的凤仙花儿。

    ……她哭了。

    她做噩梦了,然后她哭了。

    罗敷从没见过罗敷哭。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罗敷是一个个性很强烈的女孩子,她言笑晏晏,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绝不会露出窘迫姿态,这是一种内心强大且自信的表现。

    但她……哭了。

    他还听到了她在梦中那种胡乱的言语,什么“师尊”、“冷玉微”之类的破碎言语……她的眼泪爬满了面庞,指尖冰凉,在梦中蜷缩着身子,伸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些什么。

    荆无命慢慢地走过来,慢慢地坐下,伸手拨弄了一下银铃铛。

    罗敷又软了下去,枕着自己的头发歪在榻上,懒懒道:“你很喜欢这铃铛?”

    荆无命道:“嗯。”

    罗敷道:“上次说要给你看那对红宝金环的铃铛脚镯,谁知道石观音那么不识趣的来了,后来几个月我都没见着你,你是不是到现在都没看见呢?”

    荆无命看着她,道:“现在给我看么?”

    罗敷吃吃地笑了,娇声道:“不行,你刚刚实在吓到我了,我不能再继续顺着你了。”

    荆无命冷冷地盯着她,眼神中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在。

    罗敷伸手抓了个软枕抱在怀里……介于荆无命现在有一只手被封印了,另外一只手还像小孩攥住饴糖一样攥着罗敷,所以他没有抽掉她怀里的软枕。

    他的语气显得残酷而诡秘:“你会被吓到?”

    罗敷沉下了脸,说:“我不能被吓到?你不知道你刚刚的表情有多可怕!”

    荆无命冷冷道:“你的手脚都是烫的。”

    一个被吓得六神无主的人当然是手脚冰凉的,只有一个正在兴奋的人,手脚才是滚烫的。

    ——荆无命为什么会对这种事这么清楚呢?因为他自己本来就很喜欢吓别人,也经常会兴奋起来,他只是看着沉默寡言,但又不是个真傻子。

    罗敷的牙齿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又轻轻踹了他一脚。

    她根本没使劲儿,荆无命又很用力地攥着她,这一脚未能踹中“敌人”,只是让银铃铛又脆生生地响起来。

    这吸引了荆无命的注意力,他慢慢地垂下头盯着铃铛,然后非常自然地舔了一下铃铛。

    罗敷:“…………”

    —冷玉微。

    这个人,罗敷是知道的。

    他从魔界走出,是为了寻找虚无缥缈的仇人,仇人就藏在修仙界之中,他自然不可能对四大仙宗什么都不了解就踏出魔界。

    冷玉微乃是天山剑宗掌门谢问舟真君之徒,颇具天赋,五十年前,便在中州得了个“玉微仙”的美称,只是此人英年早逝,据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死得不能再死。

    不过近来,他在沅水时,倒是也有所耳闻,说是这人重新出现了。

    冷玉微……她与这人有过节么?

    而她喊的“师尊”又是谁?

    在老司城遗宫之中,那天山的女弟子玉梅花,称罗敷为“孽徒”。

    她是天山剑宗的弟子,他早知道。

    他虽然从来都不问罗敷自己的事情,但这难道说明,他对罗敷一丝兴趣也无么?

    那是绝不可能的!他就好像一头独行的恶狼,在面对自己喜欢得要命的猎物的时候,他虽然无时无刻不表达出冷淡与抗拒,但他的目光总是紧紧地黏在她的身上,把她从头到尾都笼在自己的目光之下,让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细节都被他牢牢控制住——

    罗敷皱眉:“阿飞?你为什么会误会我和阿飞有关系?我只是想要他帮我一个忙罢了。”

    荆无命道:“我可以帮你的忙。”

    罗敷道:“这是要命的活儿。”

    荆无命冷冷道:“你认为我不能拼命?”

    罗敷笑了。

    她扭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睇着荆无命,柔声道:“可是你是我的情人啊。”

    荆无命非常小幅度地歪了歪头,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

    罗敷道:“你不明白?”

    荆无命短促地“嗯”了一声。

    罗敷从榻上坐了起来,道:“你放开我,你不放我都动不了。”

    荆无命慢慢地松开了手。

    罗敷跪坐在榻上,朝他勾了勾手,荆无命慢慢地凑过来瞧着她。

    罗敷嫣然一笑,忽然像是夜奔的红拂女一样,投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荆无命……荆无命呆住了。

    情人的乌发落在了他的脖颈侧,带起了极其细微的一点搔痒,他的鼻腔内充满了带着潮气的花果香,怀中的美人如此热烈、如此充满爱意地轻柔地抱着他。

    荆无命下意识地用右臂紧紧压住她的腰窝,然后就听见罗敷那充满了甜蜜、也充满了叹息的声音:“你是我的情人,我舍不得你死呀……”

    荆无命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心脏忽然紧紧收缩,他的热血忽然涌了起来,那只搂着罗敷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罗敷在他的面颊上落下一吻,道:“好啦,不许这么粘我,我说过了,你手臂好之前,不能爬到我榻上来。”

    荆无命立刻说:“我的手已经好了。”

    罗敷:“…………”

    罗敷道:“那你为什么还吊着胳膊,是吊着好玩么?”

    荆无命毫不犹豫:“嗯。”

    罗敷:“…………”

    罗敷一把推开了他:“滚吧你!”

    荆无命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好像嘴唇是甜的一样眯起了眼睛,又坐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罗敷呜咽一声,重重地把自己摔在了榻上,恨声道:“可恶的上官金虹……!”

    你看看你把人都养成了什么样子!有这么养孩子的么?十年不给他正确的纾解通道,把人养成这个样子,现在全要她来还债!

    不过……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把自己蜷起来,有点意犹未尽地咂摸了一下嘴巴,甜丝丝地笑了。

    ——不过,这样的感觉,她才喜欢。

    第 93 章   05(一更)

    ***

    阿飞被金钱帮追了一路,直到进了罗园才消停下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已被某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荆姓生物含在嘴里咂摸了好几遍,所以这一夜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阿飞早早就醒了。

    外间的桌上居然已经端来了好几碟子很不错的菜,连昨晚他喝过的那种融了黄糖的冰凉乌梅饮也有。

    阿飞穿起衣裳,抓起了他那柄不太像样的铁片剑,随随便便地挂在腰间,走出里间之后,就瞧见了玲玲。

    玲玲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他面无表情地瞧着玲玲。

    玲玲沉吟道:“这么一看……”

    阿飞神色不动。

    玲玲嫣然一笑,道:“这么一看,你还真的很像荆少爷。”

    阿飞皱了皱眉。

    他和荆无命几次会面都不大愉快。

    第一次是从兴云庄出来的那天清晨,他连认都不认得那人,对方就对他抱着极其强烈的杀意;第二次是在如云客栈,他正好是把玲玲扔给了罗敷,荆无命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很一心一意;第三次又是在兴云庄的门口,他坐在白条石台阶上等人而已……荆无命的杀气简直让人呼吸不上来!

    阿飞又不是圣人,他只是个初出茅庐、且血气方刚的少年人,遇到了这样明显的挑衅怎能不生气?怎能不想宰了对方?

    那时他已隐隐感觉到了荆无命的情绪变化与罗敷紧紧地连接着,一时没忍住,就露出了相当讥嘲的冷笑。

    以……他当然意识到了她的异常。

    但她喊的那一声“师尊”,却带着十足的凄然与怨恨、十足的心碎与绝望,好似……好似她被这“师尊”伤得心都要碎了、神魂都要灭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今日傍晚,她对那织作少女雁荷风所说的话——

    “男人其实也就是那样一回事,十个有八个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所以,那个曾伤过她心的男人,就是她的“师尊”?

    而那种凄然的声音里,他还恍惚之间听出了一点……情义。

    一个人之所以被另一个人伤得那样深,自然是因为,感情。

    因为她对“师尊”有感情。

    ……她对那人有情谊。

    罗敷手背上的青筋忽然一根根地爆了出来,他攥着她腰肢的五指忽然也不受控制的收紧,好似要试试看着一截软玉般的腰肢,究竟是不是能攥出水来。

    罗敷唇中溢出一丝闷哼,有些虚弱地低低道:“罗敷……”

    罗敷骤然清醒过来。

    玲玲一呆:“啊?”

    阿飞道:“她待会儿过来一起吃饭么?”

    罗敷的身影立刻就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罗敷是个身中阴阳大乐蛊的人。

    ——罗敷是她的解毒药剂。

    他的手臂紧紧地搂着她的腰时,罗敷就已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倒错感——这个人正牢牢地锁着她,好似她无论怎么挣扎,他都绝不可能放过她一样。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皂荚香气,被他炙热的体温蒸得温热。

    他的身上还拥有另一种奇异的气息。

    ……他本身的气息。

    在这个人心甘情愿地紧紧搂着她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炙热而香甜的味道。

    他的身体是苍白如冷玉的,他的神色也总是泛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冷意,但他的气息却有如一只成熟的果子,坠在枝头摇摇欲坠,散发着一股发酵过头的甜美滋味,令罗敷忍不住想要凑上去探究一番,看看这个男人究竟熟透没有?

    ……这大概是阴阳大乐蛊的副作用。

    但管他呢?罗敷做了这样一场噩梦,又想起自己骤然穿书的倒霉事,此刻的委屈真是止也止不住。

    反正,她不想让他离开。

    她拉着他的手,低低地说:“我冷……你别走,留下来陪陪我,好么?”

    罗敷道:“渴……”

    ——或许是在梦里哭得好厉害,她觉得有点渴。

    罗敷嗯了一声,去桌边寻了个茶壶,茶壶里自然有茶,只可惜这大半夜的,有也是冷茶。

    他皱了一下眉,伸手握住了茶杯,灵力自他体内运转了一个小周天,自手掌丝丝缕缕地散发,将那杯茶蒸到温热,而后,他才转身回到了塌边儿上。

    罗敷伸出双臂求抱抱。

    罗敷垂眸看她,面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却有些从善如流地将她搂住了,茶杯浅浅抵在她的唇上,他别开了目光,哑声道:“热的,喝吧。”

    罗敷垂眸,将杯中茶水喝尽,温热的茶水一路从喉头一路暖到了她的胃袋,她嘤咛了一声,在他怀中伸了个懒腰。

    罗敷抱着她,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低低道:“……我回去了。”

    既然她已没事,他自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待在这里了。

    他慢慢地松开了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就要慢慢地走回他自己的屋子了。

    但罗敷没让他走,她伸手,勾住了他手腕上的那只银镯,指甲轻轻地在他的手心挠了挠。

    阿飞冷冷道:“不必。”

    说完这话,他简直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院子里呆,转身抬脚就出去了。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过得倒是很风平浪静。

    阿飞和荆无命相处愉快(罗敷语)、一点红从京城传信回来,说是开盘设赌的事情已弄得差不多了,还在信中简单说了下现在的情况。

    京城现在的气氛,只能用一句俗语来表达——山雨欲来风满楼。

    ——城北李燕北与城南杜桐轩,这两个几乎将京华四九城平分了的人,已赌上了自己的全部地盘!

    李燕北,号称“仁义满京华”,他的势力包括三家大镖局、东西两城“杆儿上的”,三十家酒楼、四家钱庄以及三十个公馆。

    这是个富有而成功的中年人,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很成功了,拥有大姨二姨一直到三十姨……这可不是说他母亲的姐妹特别多的意思!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像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一样,把自己所有的家产一把全梭哈出去,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城南的杜桐轩也是一样,二人在春华楼中击掌为誓,李燕北压注西门吹雪、杜桐轩压注叶孤城。在场的人都是“道儿上的”朋友,有这些朋友见证,这两个狂热赌徒,谁也不能在中途撂挑子不干!

    要知道,李燕北与杜桐轩分治京华四九城的地下世界,决战胜负出来的那一刻,其中一人就要黯然出局,京城的格局将会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金之巅,居然能在冥冥之中影响未来京城的局势,这件事实在可以说是怪事一桩。但世上的事原本就是这样,罗敷刚穿越时,才刚一煽动翅膀,就已在细微处改写了许多人的命运。

    这世间万物之间或许本来就有一些微妙而紧密的联系。

    这联系还在于,李燕北和杜桐轩玩儿那么大,就显得在京城兢兢业业设赌局的一点红非常没有存在感。

    不过,他开的这盘口倒是有点意思。

    罗敷引入了“赔率”的概念。

    所谓赔率,简单来说,就是博|彩公司根据一只球队一段时间来的表现,经过计算之后得出的一个体现参赛双方实力逻辑关系的一组数值。

    打个比方来说,一个高大威猛、得过金腰带的拳击手与一个瘦小、营养不良且没有经过拳击训练的小孩子一对一决战,那么,拳击手获得胜利的可能性应当大于99%,而小孩子基本不可能胜利。

    的手并没有勾着他的手,而只是勾在那个镶金嵌玉的银镯子上,那银镯厚重,戴在她的皓腕之上时,无风自动,落于丰肌之处,自有一种令人移不开眼的美,而他的腕骨宽过寻常人,那银镯被扣在他的手腕上时,就好似是一只华美的镣铐,将他死死锁住。

    她的手指勾上银镯,指尖就轻轻地蹭上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微凉,指腹柔软,只好似一片羽毛轻轻搔过他的手腕,罗敷心中一动,已忍不住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是冷的。

    他缓缓回头,垂眸去看这个窝在榻上的美人。

    她的发鬓是乱的,脸色是苍白的,眼角还余有一点可怜的红,她抬眸看他时,那种刚刚醒来的惊慌失措已经悉数消失了,余下的只有一片潋滟的波光。

    罗敷的手指忍不住痉挛了一下。

    ……他不想走。

    从刚刚开始,他就不想离开这里。

    钱和:“…………”

    钱和能怎么办,钱和只能用胖胖的和气的脸笑着,表示:“红大爷的吩咐,小的一定办到。”

    一点红:“哼。”

    钱和也真是个做事十分利索有条理的商业奇才,接手此事之后,进度飞快,赶在八月之前就开了场子,一间小小的铺子而已,不出半日,就已来了许多人下注,当然,都是小注,没人玩大的。

    罗敷家的关注度远远比不上李燕北和杜桐轩的豪赌,决斗比试的地点明明不在京城,但京城之中,人人都能对叶孤城的天外飞仙和西门吹雪一年杀四个人的怪异癖好高谈阔论。

    然而,八月初一,叶孤城自白云城出海的船只遭遇海难,失去踪迹!

    江湖哗然……也没有多久,八月初十,叶孤城自白云城传信来,请求西门吹雪将决斗延期一月,地点改为京城。

    西门吹雪同意了。

    九月十五,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陆小凤风尘仆仆的打马而来时,是个已有冰凉寒意的清晨,此时已是九月十二,距离紫禁之巅、太和宝殿屋脊之上的决斗,还有四天。

    他的脸上满是风尘之色,衣裳也显得有点破旧、有点狼狈了,但他的一双眼睛却仍是明亮而充满神气的,他的背上系了一件大红的披风,这使得任何一个瞧见他的人,都会觉得他很像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公鸡。

    现在,这只小公鸡嘴唇上方的两撇讲究小胡子忽然有一边不受控制的翘起来了,这说明他正在努嘴。

    陆小凤努着嘴,挑着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这一家小小的铺子看。

    老实说,他现在饿得要命,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炒肝、或者是片得很薄、烤得脆脆、蘸着白糖吃的烤鸭……

    但他的脚居然连一步都挪不动。

    这铺子的两扇打开的木门上,一左一右挂着两幅威猛门神挂画。

    这种挂画一般挂的都是秦琼和尉迟恭,这两扇门上挂着的看样子也的确是秦琼和尉迟恭……但问题是挂画下面写的人名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陆小凤:“…………”

    陆小凤盯着那使双锏的“西门吹雪”威猛的将军肚,感觉自己的胡子又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了。

    如果他是个现代人的话,现在一定会掏出手机发一个“流汗黄豆”表情。

    他就像中了邪一样的控制不住好奇心,抬脚朝这小店里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四下一看,小店里竟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年轻伙计,柜面上什么也没摆。

    瞧见人进来后,那年轻伙计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递给了他一张纸,道:“收现银和四大恒开出来的银票,金叶子也收。”

    陆小凤接过了那张纸,低头瞧起了内容。

    西门吹雪胜:一赔二

    叶孤城胜:二赔三

    和:一赔五十

    西门吹雪戳叶孤城一窟窿:一赔二

    西门吹雪戳叶孤城两窟窿:一赔四

    ……

    西门吹雪把叶孤城刺成马蜂窝(二十五剑以上):一赔五十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愤怒地把这纸团成一团扔在地上,大喊道:“谁啊!设这么缺德的赌局!给我出来!”

    第 94 章   06(二更)

    ***

    与铺子后院相连接的那扇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中原一点红那张冷硬俊俏的面庞出现在了陆小凤面前。他双手抱剑,一言不发,冷冷地瞧着陆小凤。

    陆小凤:“……”

    一点红:“……”

    陆小凤:“…………”

    一点红:“…………”

    陆小凤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呻|吟道:“……芙芙呢,我要见她。”

    一点红一指后院,陆小凤已经冲过了那扇门。

    小小一间铺子,后院一间正屋、东西两厢各一间,围城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小院,院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树下有一口平淡而无波澜的古井。

    罗敷就坐在树下、井旁,手里正拿着一个白白胖胖暄暄软软的白面馒头,“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牙齿陷进暄软的馒头里,在嘴巴里嚼两下就能吃到那种原始麦香带来的淡淡甜味,像是滚烫而蓬松的云朵儿一样被压缩咽下去,罗敷长长地喟叹着,然后伸出筷子,把红油豆腐乳细细抹在馒头的表面,再咬一口。

    罗敷:“呼……”

    罗敷:“啊呀,你来了呀,吃不吃馒头,刚出锅哦!”

    陆小凤:“…………”

    陆小凤没出息地说:“吃。”

    然后他就和罗敷肩并肩地一块“啊——呜!”咬了一大口馒头,有点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一炷香后,陆小凤瘫在桂花树下拍拍肚皮,罗敷觉得他的动作非常像一只油光水滑的海豹,于是坐在他旁边学着他的姿势神态也拍了拍肚皮。

    陆小凤跳了起来。

    罗敷:“哎呀,学一下你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陆小凤跺着脚:“芙芙呀!不要做这么缺德的生意呀!”

    罗敷假装没听见,吹了吹自己指甲上早就干掉的蔻丹。

    陆小凤:“…………”

    陆小凤捂住头,试图把那个手持双锏、挺着将军肚的威猛先生西门吹雪从他脑海里赶出去。

    陆小凤虚弱地道:“如果西门吹雪……或者叶孤城从你门口路过,你能保证打得过他们么?”

    罗敷很是奇怪地瞅了他一眼:“你怎么会觉得他们两个还能出来见人逛街的呢?”

    陆小凤怔了怔,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敷道:“李燕北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对。”

    罗敷又道:“杜桐轩呢?”

    陆小凤道:“我见过几次。”

    罗敷道:“他们俩之间的赌局,你不知道?”

    陆小凤皱眉:“什么赌局?”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是好友,与叶孤城也有过一面之缘。

    理智告诉他,他不能,他身负血仇,根本没资格与任何一个人深切的交往,况且她心中另有他人,她的眼泪、她冰冷的身躯、发抖的姿态,无一不是那个“师尊”带来的,他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简直就好似是咽下了一枚又酸又苦的果子,只觉得嘴中苦涩无比。

    但他还想继续享受美人在怀的滋味。

    ……无论如何,现在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她刚刚就是缩在他怀里的,他们贴得这样的近,他的每一次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到罗敷的身子……她很轻、又显得如此无力,只让他恍惚之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他想带她去哪里,就能带她去哪里,想对她做什么,就能对她做什么。

    她不会反抗的,她即使会反抗,那也一定是一种极其艳丽、极其令人兴奋的“反抗”。

    他在心中自嘲道:罗敷啊罗敷,她救你、照顾你、信任你,你却是只不知感恩的狼!

    他忽然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缓缓地放开了他紧紧攥住她的那只手。

    罗敷还尤拉着他腕上的银镯晃一晃。

    罗敷的身形佁然不动,却侧过了头,并不愿意再多看罗敷一眼了。

    罗敷晃他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她茫然、委屈又有些不高兴地道:“你不愿意留下来?……我,我只要你陪。”

    一个英雄虽然不会惧怕一只苍蝇,但倘若整个京华四九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虿盆呢?

    叶孤城与西门吹雪不是傻子,这道理想必他们都明白,所以他们绝对不会在此刻到处乱逛的。

    陆小凤颓然坐在椅子上,好似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公鸡,连头顶上的鸡冠子也不复鲜亮了。

    罗敷:“…………”

    罗敷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

    陆小凤:“哎呀!你烦死了!”

    罗敷:“…………”

    罗敷笑道:“陆大少爷,你生气啦?”

    陆小凤板着脸不说话。

    罗敷于是上手揪他的胡子,还用上了石观音那变化莫测的手法。陆小凤从椅子上跳起来,捂着自己的胡子狂退十七八步,“噌”的一声跳上了屋顶。

    罗敷追到了屋顶上。

    罗敷的喉头在滚动。

    半晌,他才嘶声道:“你快睡吧,我走了。”

    罗敷不说话了。

    半晌,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似是有意无意地绕着自己的一缕乌发玩弄,红唇轻启,轻笑道:“可我睡着了,若是再做噩梦该怎么办?若是……再梦见我师尊怎么办?”

    罗敷骤然回头,冷冷地瞪着她。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

    罗敷的心思实在是很好猜。

    他从没见过女人,也没爱过女人,看见一个罗敷时,他就忍不住要围着她团团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伸出爪子把她据为己有、更不知道他到底该不该对她下手。

    但他骨子里是个酷烈非常的男人。

    ——他自己还在犹豫该不该下手,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但倘若有别人觊觎他看上的猎物,他自然绝不会心慈手软。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如果他想要的猎物飘飘忽忽,心头不知道在喜欢谁、想要谁,那他还能沉得住气么?

    罗敷不是原主,对那什么问舟真君是一点好感都无,时刻都在盘算着怎么把那人搞死。可惜的是,她所占据的这幅身子里还留存着原主的情感,以至于……她的噩梦做得如此真情实感,流下的眼泪也如此真情实感。

    陆小凤道:“没听说过。”

    罗敷道:“没听说过就是平平无奇,叶孤城那等人物,怎么会收一个天赋平平的徒弟?他的徒弟起码要比峨眉派的三英四秀强吧?”

    陆小凤道:“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南王府世代居广州府,飞仙岛那地方来的商品,都得在广州府港口上岸,广州对于飞仙岛来说,可以说是一条决不能失去的命脉!”

    罗敷道:“叶孤城身为岛主,飞仙岛的事就是他的事,他虽被人称作天外飞仙,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又不是真正的谪仙人。”

    陆小凤叹气道:“你说得对……但这和紫禁之巅的决战有什么关系?”

    罗敷道:“是谁提出要来紫禁之巅决战的?”

    陆小凤:“叶孤城。”

    罗敷:“他很蔑视皇权?”

    陆小凤:“……我没听说过。”

    罗敷:“他和当今的皇室有仇?”

    陆小凤:“……不至于吧。”

    罗敷:“他是个很招摇的人?”

    陆小凤道:“如果他是个很招摇的人,那么江湖上见过他的人应当比现在要更多十倍!”

    罗敷:“那他为什么好好的紫金山不去,非要跑到皇帝老儿……呸,皇帝小儿的大殿屋顶上,就为了玩一下谐音梗么?”

    陆小凤皱起了眉。

    罗敷道:“然后,我又无意之间得到了一个消息。”

    陆小凤道:“什么?”

    罗敷道:“近几年来,居然谁都没有见过南王世子,他作为南王府的继承人、剑仙叶孤城的徒弟,居然深居简出到这种程度?西门吹雪一年才出门四次,江湖上知道他长什么样的人也不少啊!”

    南王与当今圣上之皇考是亲弟兄,那么当今圣上与南王世子自然就是堂兄弟了。

    神秘且从不现于人前的堂兄弟、紫禁之巅这一不合理的决斗选址、南王世子与叶孤城的关系……

    这三件事很难用一条线连接起来,然而把他们全摆在面前的时候,那种“事中有事”的感觉却始终萦绕不去。

    当然了,对于罗敷来说,这其实还是已知结论翻回去找条件……东拉西扯的总能说得很有道理,没有难度。

    陆小凤沉吟道:“你认为这里面有阴谋?”

    罗敷点点头,十分严肃地道:“不错,所以我开这个局,就是看看有没有人会上钩。”

    陆小凤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终于好看一点了。

    他道:“你想做什么?”

    罗敷道:“还能做什么呢?守株待兔咯。”

    陆小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又道:“李燕北和杜桐轩的事……”

    罗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管他们去死?能拿自己一辈子的家业去豪赌,无可救药的赌徒罢了!”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然后惊觉自己的习惯被楚留香给带偏了,慌忙下移,摸了摸胡子。

    他无话可说,但李燕北毕竟是他的朋友。

    陆小凤又道:“看来,现在看好叶孤城的人要稍多些。”

    罗敷道:“因为叶孤城的战绩比较亮眼吧。”

    叶孤城年过三十,成名多年,那天外飞仙的剑招辉煌灿烂若雷霆,他的名声当然是踩着很多高手的头走上去的。

    西门吹雪不同,西门吹雪不仅是个死宅,他每年的四个杀人名额给的还是最穷凶极恶的人。

    热知识:最该死的人不等于武功最好的人。

    所以,即便在这个混乱的综武侠世界中,西门吹雪没有老婆孩子、也不是他要求的延期,但压叶孤城胜的人还是更多一些。

    陆小凤颓然坐在屋顶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只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瞧见这种事了!”

    罗敷淡淡道:“那你可能要失望了,这种事总会不停不停地发生的。”

    ***

    她觉得很烦。

    罗敷自以前开始,就最不喜欢被别人管束,一朝穿越,她不仅身上中了个莫名其妙地蛊毒,还总是想起原书中原主最后的下场——

    那便是,被剖去金丹,自生自灭。

    被天山弟子玉梅花折辱,含恨而死。

    这样的命运,罗敷嗤之以鼻。

    而原主的爱恨,她也嗤之以鼻。

    ——她要罗敷,现在就要。

    她仰着头,唇角挂着微笑,眼波潋滟,就这样瞧着罗敷。

    罗敷冷冷地、沉默地瞪着她,他漆黑的双眸之中似乎已燃起了幽绿色的毒火,好似已要控制不住地将她身上的衣裳全都烧掉。

    他厉声道:“你在激我?”

    他离群索居是真、他沉默寡言是真,但他不是个傻子!此时此刻,若还看不出她想要什么,那他的脑子才是真的坏掉了!

    罗敷直起身来,一双雪白赤足落地,脚腕上的银镯又发出叮铃声,这声音妙音天成,宛若塔檐银铃,叮铃清脆。

    李燕北性命危在旦夕时,杜桐轩的人却突然又出现了——直言要救他,解药就在春华楼之中,请城北老李来春华楼一叙!

    春华楼,就是见证他们豪赌的那地方。

    李燕北当然不能不去,陆小凤也当然不能不护送自己这倒霉朋友,两个人坐着马车来到春华楼,却发现春华楼中人还不少。

    人虽不少,但城北老李来了,却没几个人注意到,因为大家的目光都在偷偷地去瞧坐在二楼的一位翠衣美人。

    孔雀翠羽、望仙高髻、雪肤乌发、艳光四射。

    她托腮而坐,正懒洋洋地与坐在她身边的黑衣少年说话,那少年人生了一张极其俊俏的面庞,眉宇之间却带着一股孤独而倔强的冰冷之意,好似冰雪雕就。

    这当然就是罗敷与阿飞。

    陆小凤一扬眉,觉得罗敷能克服懒筋这么早就起床实在很值得夸奖一句,正要开口叫她,却听一人悠悠吟道:“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①”

    罗敷懒懒撩起眼皮,吟诗之人已信步至了二楼。

    这是一个头戴白玉冠、身着白锦衣的年轻公子,面目英俊、器宇轩昂,神情中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高傲,好似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然而,他的腰间却挂着一柄形状古朴的、漆黑的刀!

    与此同时,罗敷脑内也适时地想响起了系统那极具特点的提示音——

    【检测到可攻略人物「白天羽」出现。】

    白天羽……

    神刀堂堂主,叶开的生父,傅红雪的养父……当然,生父不生父、养父不养父的倒也并不重要,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所有关于复仇的故事,都是因为他的死亡而引起的。

    而现在嘛……

    她站到了他的面前,顶着那种酷烈到恨不得把她撕碎的目光,忽然噗嗤笑了一声,随后叹气,道:“好啦,我知道错啦,你回去吧,我要……去忙着了。”

    说着,她就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过身去,竟是把自己的袍子套在了身上,好似是要出门一样。

    她说她要“去忙着了”。

    这大半夜的,她要去哪里?她要忙什么?

    罗敷紧紧地盯着她宽大翠袍之下的白色小衣……大半夜的,她本正在睡觉,穿得自然不会很稳重,只着了一件小衣,小衣之外,便套了那见流光溢彩、翠蓝交加的宝衣,这衣裳她只是松松垮垮地穿着,雪白而纤细的腰肢便半遮半掩,实在不能算是端庄。

    罗敷盯着她水蛇般的腰,苍白的脖颈侧上,青筋忽然一条条地暴起。

    罗敷连一眼都没看他,就要从他的身边走过。罗敷忍无可忍,忽然伸手就扣住了她的手腕。

    罗敷“嗯?”了一声,斜斜睇了他一眼。

    罗敷冷冷地道:“你这个人说话,从来都是这样不算数的么?”

    ——她刚刚才说,只要他陪的。

    罗敷回过身来,淡淡地说:“我从不开玩笑,说话也从来都是作数的。”

    罗敷攥着她手腕的手骤然用力!

    一滩听起来就让人很想翻白眼的烂事,不多做评价。

    罗敷对白天羽这种私人品德很差的种马一点兴趣都无,谁知道她虽然没兴趣,这烦人东西居然自己跑到她眼前晃。

    以他的态度来看,他应该并不知道她是谁。

    她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点在木桌上,懒懒接道:“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①

    白天羽的唇角勾起了一丝自得的微笑,道:“在下白天羽。”

    他似乎觉得罗敷接上了下半句诗,就代表着她已被打动——至于阿飞,白天羽认为他还是个孩子。

    罗敷却沉下了脸,冷冷道:“含啼掩秋扇,空悬待君王,谁配叫我哭?谁配叫我待?你对着我念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白天羽:“…………”

    白天羽怔了怔。

    白天羽其实不是饱读诗书之人,追求女人也不甚上心,随意吟几句诗罢了,想到就念了,怎么会想上下句,怎么又会去想这诗中寂寥幽怨的意思呢?

    他洒脱一笑,道:“姑娘说的是,是在下唐突,敢问姑娘芳名,可愿教白某品诗?”

    罗敷冷冷道:“你想追求我?”

    白天羽微微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罗敷淡淡道:“我已有情人了。”

    白天羽傲然道:“绝代佳人,能者拥之!”

    阿飞皱了皱眉,手忽然扶住了自己的剑柄,白天羽一瞧,那不过只是两片软木钉在了个铁片上,于是挪开了视线,心中却在暗暗地留意。

    罗敷似笑非笑:“你认为你是能者?”

    白天羽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面上那睥睨天下的傲然之色尽显。

    罗敷道:“我的情人有一点绝对比你强,你知道是什么么?”

    白天羽猎艳已久,并不会因为这样的带刺言语而色变,很有风度地道:“姑娘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罗敷道:“至少……他绝不会露出这么叫我讨厌的表情!”

    话音未落,她的手中忽然现出一管晶莹玉润的白玉长箫来。

    美人执箫,这本是一副极美的画面。

    然而,那箫管横劈而来,发出一种空气被压缩到极致之后骤然被劈开的尖锐破空声——

    迎风一刀,急斩必杀!

    这是“迎风一刀斩”!

    第 95 章   07(三更)

    ***

    锐风之中,那只蔻丹鲜艳的素手所托的这一管圆润晶莹的白玉箫,好似已变成全天下最薄、最利、也最诡异的刀,刀势凝成一线,急斩而出!

    白天羽的瞳孔已紧紧地收缩——

    他大约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来京城看一场热闹、来春华楼吃一顿早饭、搭讪一个佳人,会让他遇到这样可怕的一场战役!

    这简直可以说是他平生遇到的最惊险、最可怕的危机!

    在这一刹那,白天羽的肌肉比他的思维动得更快,乌光一现,那柄形状古朴的漆黑魔刀终于出鞘——

    魔刀直削白玉长箫,要将这刀气中的玉光生生削成两截!

    乌光与玉光相撞,竟没发出一丝声音。

    无论是白天羽的魔刀、还是罗敷的白玉箫,竟都毫发无损……不对!玉箫在击中刀刃时根本就没停下,像是从硬质白玉变成了丝绸般流动的软玉,悄无声息地顺着刀脊滑过,然后——

    “叮——”

    这是刀脊被玉箫敲了一下的声音。

    白天羽横刀在手,只觉得从刀身到刀柄再到自己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

    但出来混江湖的,手腕要稳是基础,白天羽虽说是个种马选手,但练功却是既有天分又讲勤奋,少年时曾在刀尖放上石锁,以此来练习自己的腕力与握力,这样一下,还不至于令他被缴械。

    罗敷颊如新雪、微微一笑,蝉鬓上的新鲜花朵儿轻轻摇颤着。

    “叮叮叮叮叮——”

    这是刀脊被玉箫连着敲了五下的声音。

    这五下仿佛是在一刻同时发生的,连带着金石撞击的声音与刀身鸣颤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分不出先后,令人听得眼前都发晕。五波巨力叠加在一起,白天羽只觉手臂一麻,魔刀“当哐”一声,掉在了地上。

    下一秒,罗敷飞起一脚,正中白天羽心口,将他直接从春华楼的二楼踹了下去!

    春华楼里的诸人已全部惊呆了!

    白天羽本不是一个人来京城的,他的二弟白天勇和三弟马空群还在原本的位子上坐着呢,瞧见白天羽被人一脚踹下来……马空群张着嘴,手里那包子也忘记塞嘴里了。

    罗敷就静静地站在罗敷的面前,罗敷正冷冷地盯着她瞧。

    夜凉如水,这阳春三月的江南也有些微冷,罗敷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连指骨都有些泛红,他的目光也有如寒星一般,冷冷地打在她娇美丰饶的身子上。

    这目光实在奇怪得很,冷得要命、又残酷至极,偏偏却又好似带着能灼烧一切的温度,他的视线到了哪一处,罗敷就只觉得自己哪一处的皮肤因为刺激而浮起了一片小疙瘩。

    他冷冷道:“你从不开玩笑?”

    罗敷的红唇微勾,低哑地道:“你觉得呢?”

    罗敷道:“很好。”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连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

    罗敷悠然道:“我想,这样总能治一治他这种喜欢用错误的诗来搭讪女孩子的毛病了。”

    陆小凤淡淡道:“如果这毛病能治好的话,他应该给你修个生祠供起来,你能让他起码多活十年。”

    罗敷嫣然一笑,娇声道:“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大功劳?”

    陆小凤大剌剌地拉过椅子就坐下了,顺便招呼着李燕北坐下,一面招手叫店小二过来,一面道:“我们芙芙女菩萨功劳当然大啦……你今天起好早!这是李燕北,城北老李,这是罗敷罗大姑娘,这是阿飞。”

    李燕北勉强笑道:“久闻姑娘大名。”

    ……揍白天羽跟玩儿似得,的确是个手上有硬功夫的高手。

    李燕北很尊敬高手,但这英俊少年看不出深浅来,他现下中了毒,提不起兴趣攀谈,于是只是朝阿飞点了点头,随便夸了句“英雄出少年”。

    阿飞连头都没抬起来。

    罗敷打了个哈欠,斜眼瞧了李燕北一眼。

    李燕北年过四十,是个富有而威猛的中年男人,身材依然很好、面上不显老态,只是现在看起来脸色很差、印堂发黑。

    她笑盈盈地问:“听说你有三十个姨?你娘居然有这么多姐妹?那家里的姨表亲可多啦!”

    李燕北:“…………”

    陆小凤:“…………”

    陆小凤咳咳两声:“芙芙,你吃了没?春华楼的八宝鸭不错。”

    罗敷嫌弃道:“谁要大清早吃八宝鸭呀?我要吃烤鸭!面饼要很薄很韧、放上黄瓜丝的那种。”

    陆小凤:“…………”

    陆小凤:“烤鸭和八宝鸭的区别在哪里?”

    罗敷诚实地说:“区别在于我很想呛你一下。”

    陆小凤:“…………”

    陆小凤板起了脸,一点儿都不想理会她了,转而问阿飞:“阿飞,你想吃什么?”

    阿飞冷冷道:“不必。”

    陆小凤笑道:“她说你像个雪娃娃,还真是没说错,雪娃娃,你……”

    阿飞冷冷瞪着他,陆小凤接下来的话就也说不出去了。

    他摸着胡子叹道:“你不会也要说,我再这么叫你,你就杀了我吧?”

    这个“也”字用的就很精髓。

    阿飞皱了皱眉。

    陆小凤噗嗤一声笑了,轻快道:“也不知道在芙芙身边待久了,你会不会化掉啊?”

    阿飞紧紧抿着薄唇,似乎一句话也不想说的样子。

    罗敷捂着嘴偷笑,道:“可不能化掉的!”

    阿飞已经完全不想理会这两个人了。

    李燕北倒是轻轻笑了笑,似乎被这种愉快氛围给感染了,道:“罗姑娘果然是个妙人。”

    罗敷淡淡道:“城北老李也妙得很,我这里有一味天地交征阴阳大乐赋,总觉得你能用得上,男人嘛,一过了三十,那就是有三百个老婆也……”

    陆小凤:“咳咳咳——芙芙啊,春华楼的碧螺春也很不错,咱们点上一壶?”

    罗敷矜持地点了点头,道:“再来点各色小点,配茶吃。”

    李燕北不说话了,他发现自己很不招罗敷喜欢。

    但话又说回来,一个中年豪赌的赌徒,有三十个小妾,十九个儿子……这样一个人被女孩子厌恶,不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么?

    罗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先前,罗敷每次看他时,他总好似是受到了什么刑罚一般,会不自觉地避开她的目光,连她一眼都不肯多看。而如今,他的内心却好似已做出了什么决定,于是她四处流动的眼波就不再是残酷的鞭子,无法再对他造成一丁点的伤害。

    他在欣赏这个女人的美,他也已准备去享受这个女人的美。

    ——无妨,这是她要的。

    她喜欢别人又如何?她对那什么狗屁“师尊”有情谊又如何?她现在要他,他自可以当这些事情不存在。

    之后上了天山……找机会把她的师尊宰了就好。

    他已经给她过很多次不要招惹他的机会了,而她不要。

    那她就必须永远留在一头恶狼的身边了,她既然想在恶狼脖子上套上枷锁,那他也会把相同的枷锁扣在她的脖子上……她这样美,即便有再多的人喜欢她、看上了她,想要勾引她,他都绝不会给那些人一星半点的机会!

    他忽然手上一使劲儿,就把罗敷推出去了。

    罗敷本就是刚从榻上下来,还赤着脚,他这样一推,简直毫不留情,她一点儿力都没用,自然软绵绵轻飘飘地倒在了榻上,她一点儿也不挣扎,反倒是咬着唇轻轻笑了,面上又露出了那种如花娇柳媚般的风情,缩在榻上要看罗敷如何动作。

    罗敷的动作很慢。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罗敷,眼神冷酷极了,像极了在盯着砧板上的鱼肉,他的下颌线棱角分明、又透露出一种不近人情的铁石心肠……这成熟、稳重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男人,终于在此刻露出了他不一样的一面,而这一面……却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得了的。

    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居然很悠然。

    不但悠然,甚至还有点得意,信步走上二楼,就正坐在了李燕北的对面,对着李燕北一拱手,道:“李将军,别来无恙啊?”

    李燕北沉着脸道:“我有恙无恙,你不清楚?”

    杜桐轩哈哈一笑,道:“现在最盼着你无恙的就是我啦,李兄,请看。”

    他一指窗外。

    初秋的晨风中忽然送来了一种菊花与桂子的清香。

    陆小凤手一抬,就已撷住了一朵从窗外而来的小小金桂。

    随即,六个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提篮少女曼步走进了春华楼,她们篮中鲜艳的黄菊,在地上铺就了一条鲜花织就得地毯,叶孤城就是踩着这鲜花地毯徐徐而来的。

    檀木冠、白云衣,这剑客的双眸亮得好似黑夜中的两点孤星,也冷傲的好似黑夜中的两点孤星,令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永恒的出尘与脱俗,正好似踩着白云、飘飘而来的天外飞仙——

    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痛苦地抱住了脑袋,对着罗敷小声鸡叫:“救命!他不会也有两幅面孔吧!这场面怎么有点熟悉啊!”

    罗敷:“…………”

    罗敷:“啊这……”

    这么一说,这用花瓣开路做氛围组的场景好像真的在哪里出现过……上官飞燕当初不就是这么出场的么!

    罗敷和陆小凤说悄悄话:“唔……但上官飞燕只有一个撒花小妹,叶孤城可有六个诶!这么一说,他会不会带了六层人|皮|面|具,是个六皮脸?”

    阿飞面无表情地道:“六层面具是七皮脸。”

    陆小凤立刻反手捂嘴,小声爆鸣:“……我求你们了别逗我笑行不行啊哈哈哈哈!”

    第 96 章   08(一更)

    ***

    叶孤城以鲜花开路,飘然而至,似天上谪仙。

    然而陆小凤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上官飞燕被撕掉一半面具时的尴尬场面……尤其那面具还颇具弹性,被罗敷拎在手里,好像拎着驴皮阿胶或者猪皮冻什么的DuangDuang的弹。

    ——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他现在这联想还真没什么错。

    现在的叶孤城是真正的叶孤城,但九月十五紫禁之巅上的叶孤城,那就是个二皮脸的冒牌货了。

    一个冒牌货,即便面具做得再逼真、身形模仿得再像,剑法也是绝对模仿不出的!到时候西门吹雪与他一比试,这冒牌货必定光速去世,假身份自然而然会被揭穿——

    叶孤城当然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他的选择是装病。

    叶孤城被蜀中唐门大公子唐天纵所伤,是昨天下午传出的消息,今日,他高调的出现在春华楼之中,以一招绚烂辉煌的天外飞仙,废掉了蜀中唐门二公子唐天容的双臂,为的是向天下人宣布——他叶孤城没有负伤。

    但他的计策是连环计中计,你以为他在第二层,其实他在第三层。

    叶孤城本不是喜爱鲜花之人、对女人也没有丝毫兴趣,一个不爱花也不爱女人的男人,为什么会用鲜花开路?

    罗敷静静地坐在二楼,一反常态地没试图出风头,瞧着叶孤城飘然而至、瞧着叶孤城对着那蜀中唐门的倒霉蛋极具嘲讽,瞧着叶孤城雷霆一击,废去唐天容双臂!

    罗敷凑近了悄悄问阿飞:“你觉得怎么样?”

    阿飞面无表情地躲了一下,道:“好。”

    罗敷:“好?”

    阿飞道:“他的剑很好。”

    罗敷道:“你有把握?”

    阿飞的双眸倏地亮出锋利的光芒,冷声道:“有,你不必再问!”

    杜桐轩与李燕北这对十多年的冤家对手对视一眼,瞧瞧罗敷、又瞧瞧阿飞……不太明白这两人到底想干什么。

    对这两个陌路人,罗敷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

    叶孤城一击得手,又带着那种缥缈出尘的仙气徐徐而出,信步走了。

    城南老杜哈哈大笑,直言:“老李,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早上想杀你,现在又想救你了吧?”

    叶孤城根本没受伤,城南老杜的胜算还是很大。

    他慢慢地去了衣,露出苍白而劲瘦有力的身躯,这是一副有血有肉的苦痛之躯,如冷玉一般没有血色,却炙热得令人发抖,他身上的伤疤是那样的多,如恶虫、似大网,狰狞地爬在他的身上,随着他稳定的呼吸微微地起伏着。

    罗敷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这些伤疤上,罗敷慢慢地走近了她,她就人不住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要摸一摸这些代表着苦痛过往,罗敷瞧着她,忽然伸手,将她的手捉住了。

    他哑声道:“怎么了?”

    罗敷的手如灵蛇般的环住了他的腰,将头轻轻地搁在了他的肩膀上,低低道:“这些伤……是谁伤你……?”

    罗敷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疤,颇有些残酷地笑了,他轻描淡写地道:“他们都被我杀了,无妨。”

    然后,他拉着罗敷的手,在她的手心里,落下炙热的一息。

    他口齿之间的呼吸也是滚烫的,这个吻又小心、又郑重,他的眼眸垂下来,令罗敷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似是蝴蝶在煽动翅膀,她的手指被烫得蜷缩了一下,整个人无力地在他怀中蜷缩起来,整个身子都好似藤蔓一般依附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的身体自然如同钢浇铁铸一般,全然没有半分松动,他搂着罗敷,简直就像是搂着一片树叶那样的简单。

    这只是一片轻柔的树叶、一段如流水般的丝绸、一条灵活的水蛇。

    陆小凤眯起了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沉吟道:“所以,如果他真的要套路我,今晚他一定会安排我去见他!”

    罗敷不置可否:“可能吧。”

    陆小凤沉默了下去。

    他已经发觉,决战紫禁之巅这件事,的确比一场简单的决斗要复杂很多……

    吃过早饭后,罗敷与陆小凤告了别——陆小凤要去找西门吹雪,下午还要赴李燕北的约,罗敷则是困了,直言自己要回去补个觉,继续守株待兔。

    这一天是九月十三。

    九月十三的清晨,整个京华四九城气氛如同一触即发的火药桶,而当叶孤城高调出现在春华楼后,城中的氛围又归于一种微妙的平衡。

    但这和罗敷的小赌坊没有什么关系。

    罗敷开铺子的时候并没有避讳自己的身份,很多人都知道这盘口乃是罗大姑娘开的——三个月前,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相约决战,地点还在紫金山的时候,她的盘口就缓慢地一个个开起来。

    最开始,只有“西门吹雪胜”、叶孤城胜”和“和”三种注可以下。

    后来,她引入了这个新鲜的“赔率”概念,慢慢花样就多了。

    等开到京城这一家的时候,下的注五花八门,赔率有高有低,很多江湖人都是看着新鲜来压上一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注,还真有不少人来买。

    譬如说,罗敷刚一进门,就瞧见蜀中唐门的人凶神恶煞地进来了……她本来以为这些人是来找麻烦的,结果他们恶狠狠地花了一百两银子,全买了“西门吹雪把叶孤城戳成马蜂窝(二十五剑以上)”。

    罗敷:“…………”

    这就叫花钱泄愤么?有种无能狂怒的感觉。

    罗敷坐在柜台后面,把玩着玉箫。

    「万人迷系统」中的技能类商品,是按照琴棋书画舞乐女红等等来分类的,舞蹈分类中有「天下第一舞」可以用,那么可以很自然地类推出,音乐部分也有「天下第一乐」可以用,价格也是四万两白银。

    理论上来说,玉箫道人的箫声也可以花四万白银去学习。

    但玉箫道人的那种摄人心魂、可控制人的邪功与箫声就没有半点关系了,

    至于箫声的作用……一来是让人变得心情平和,二来是让人被唤醒欲望,总之,不是很值得用四万白银去买。罗敷现在虽然是个有钱的大富豪,但千万莫要忘了——富豪之所以有钱,就在于他们从不在不该慷慨的时候慷慨。

    她留着玉箫,不过因为这是一件很不错的战利品,也是一件非常好的装饰物,当做武器来用也蛮顺手的罢了。

    她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又回后院去睡了一觉。秋老虎来势汹汹,正午之后的日头能把人身上的汗液都蒸成油滴,街面上基本没有来往的客人。

    下午,她窝在后院吃鸡丝凉面,恹恹的没有胃口,忍不住思考了一下被她赶出门的荆无命在干什么……

    介于这一次在京城搞事需要阿飞,荆无命与阿飞的关系又奇差无比,罗敷只能选择带阿飞来京城,和荆无命分头行动。

    荆无命听到罗敷的决定之后,杀气就像是不要钱一样的往出泄,罗敷哭笑不得,只能再给他一点甜头吃,然后干脆地把他赶出门去挑对手恢复左手剑法了……至于哪个倒霉蛋被他选上,这就不在罗敷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的左手已好得差不多了,但毕竟三个多月都吊着没摸过剑,想要恢复水平还是得多练练。

    阿飞此刻立在那棵桂花树上,抬眸瞧着树上的金光点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罗敷道:“雪娃娃,你不热么?”

    阿飞没理会她,伸出手,用手指尖接住了一点飘然而落的金色小花。

    罗敷招招手:“过来吃凉面。”

    阿飞没回头,淡淡道:“你吃完,剩下的我再吃。”

    罗敷:“…………”

    罗敷想到了阿飞那恐怖的胃容量,觉得他说的对,的确不应该跟他一块儿吃饭。

    下午,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陆小凤去了李燕北的公馆吃晚餐,罗敷用晒了一下午秋太阳的热水洗了个澡。

    这一次上京城,玲玲当然是没带的,罗敷洗完头后,只能把自己的头发随便打一条辫子。

    入夜,小店还开着,一点如豆般的灯火透出两扇木门,将门上那挺着将军肚的“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照亮了一半。

    罗敷倏地睁开了双眼。

    脑内忽然【滴——】的一声,系统那富有特色的机械音再次响起。

    【检测到可攻略人物「王安大太监」出现。】

    罗敷:“…………”

    罗敷:“………………”

    ……这个智障系统就是升级成了「威力加强版」,也照样把在原著中出现的所有人物全一股脑的加进了「可攻略人物栏」里糊弄事!

    虽然是很方便的功能,但是听到什么「可攻略人物·大太监」,还是感觉怪怪的……

    不过……总算来了!

    她等的就是这个王太监!

    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已似乎在这一刻紧紧地绷起,他苍白的喉结之上,浮出了一点焦灼的汗,这幅充满苦痛的血肉之躯,连同着这一份毫无意义的折磨,已忍不住躁动起来,①他漆黑的眼眸迸射出恶狼般的绿光,紧紧地盯着罗敷,似乎就在盘算着,该怎么样折磨她?该怎么样让她彻底屈服?

    而她似乎已彻底屈服了。

    罗敷的脸上浮出了一种极其病态的酡红,她盯着罗敷滚动地喉结看,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然后,罗敷就只觉得……他的咽喉忽然被一片蔷薇花瓣撷住了。

    她的檀口微张,面色酡红,而他的咽喉之上,亦是留下了一点消来的薄红。

    他脖颈侧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地迸起。

    罗敷闷闷地笑,又忽然自他怀中挣脱,伸手就要把自己的手镯和脚镯都摘下来,却冷不丁地被罗敷摁住了。

    他哑声道:“不要摘。”

    罗敷咬着唇看着他,有些羞涩地道:“为什么?”

    罗敷道:“我要听着它们响。”

    她的手镯脚镯之上,本就挂了铃铛,平日里一走动,便是先声夺人、一串叮叮当当的轻灵之声,在此刻,这些金石相击之声,恐怕要比平日更动听、更醉人才是。

    更妙的是,这赌局不像是李燕北和杜桐轩那样引人注目,因为罗敷这里下注会给回执,并不记名,到时候结果出来,凭借防伪回执来领钱,说不上来无影去无踪,总归比在全四九城的眼皮子底下要好太多。

    顺便一说,回执用的是罗敷从系统里买来的、带着一定变色特效的泥金笺。

    这本就是针对王太监一个人所设的陷阱,他的性格缺陷被完全的考虑在内,他上钩正常,不上钩才令人惊讶呢。

    但让罗敷没想到的是,她的盘口已经开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的时间,罗敷都让一点红待在这里好生留意着,结果居然连一个可疑之人都没来过……王安居然能忍到今天!

    ——这或许是因为兹事体大,他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以免走漏了风声。

    但他毕竟是一个因为缺钱就能被南王府收买的人,这样的人能忍得住一时、却不可能永远忍下去的。

    作为剧透党,罗敷知道王安喜欢去皇城根的一处太监窝里赌钱,但问题是,那地方同时也是叶孤城落脚的地方……罗敷不是很想现在碰上叶孤城,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关键还是破坏她的计划。

    还好,王安没忍住,还是来赌了。

    ——今天是九月十三,九月十四上午,罗敷的盘口就要关门谢客了,王安大概是早早就看好了她的盘口,等到今天终于忍不住要动手了。

    罗敷微微一笑,从榻上翻身而下,出了后院,一撩开帘子进了铺子,就瞧见伙计拿着银票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罗敷一伸手,拿过银票看一眼,笑道:“四大恒钱庄开出来,保证十足现银……六十万两白银,买‘和’字注?”

    王太监压低声音道:“不错。”

    他的声音果然一听就知道是太监,有点阴柔尖利,瞧着像是自小入宫净身的那一类,听说他自小就伴在当今小皇帝身边,皇帝登基后,他也扶摇直上。

    ……这还搞什么谋反,智障啊这是!

    罗敷抬头瞧了王太监一眼。

    面白、微胖,下颏有一把十分茂盛的胡子,梳理的非常整齐讲究,能在御前伺候的人,长得是不会差劲的,只是这王太监一双眼睛瞧着她,目光却总是溜溜地转,也不知道是做贼心虚、还是看上了罗敷,没由来叫人讨厌。

    罗敷道:“先生好大的手笔,不过在下还有一句想问先生的。”

    王安有点不耐:“请。”

    罗敷嫣然一笑,道:“你这假胡子是在哪里买的?”

    王安一怔,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上的十八处大穴忽然被点了个遍。

    他愕然瞪着罗敷!

    罗敷把玩着手中的白玉箫,笑道:“这东西拿来点穴还真是很好用,你说是不是,小阿飞?”

    阿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撩开门帘走了进来,迅速地扫了一眼王安,又将视线落到了罗敷手里的玉箫上,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罗敷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是王安大太监。”

    王安脸上立刻现出了惊骇之色!

    罗敷又道:“我也知道你和南王世子有关系。”

    王安脸上的惊骇之色已近乎扭曲。

    罗敷咯咯笑道:“你现在的表情就好像一只即将知道自己被下锅的呆头鹅!”

    她绕着王太监转了两圈,忽然很手贱地一伸手,把人家的假胡子“撕拉”一声拽下来了。

    王安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下巴上红了一片。

    罗敷扔掉假胡子,并没有要多解释的意思,只是道:“南王世子在哪里?他在京城里的秘密落脚处应该是你在负责吧?”

    王安的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罗敷的脸沉了下去:“你不肯说?……不错,这种秘密并不能随便乱说,但你知道我是谁么?知道在我面前不开口是什么下场吗!”

    王安的面皮颤抖着,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罗敷负着双手,道:“好骨气,嘴巴严!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九丈萧!”

    擅长刑讯的九丈萧悄无声息的出现。

    九丈萧大概是刑讯刑多了,整个人的气质比之一点红还要阴森很多倍,当时林仙儿只是被九丈萧扫了一个眼神,最后的精气神立刻就溃败了,拼了命地求饶不想死。

    王太监比之林仙儿也强不了多少,一瞧见九丈萧伸出手,那只苍白的手活动着发出“咔咔”的声音……他双颊边垂下的肉不住抖动着,连背上都已渗出了冷汗。

    罗敷板着脸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王安,南王世子在哪里?”

    王安长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说。

    罗敷道:“很好,你是这个。”

    她对着王安伸出大拇哥,表示赞赏,然后又道:“我佩服你,九丈萧,你带着他去后院吧,先来个一炷香的,不能废手脚。”

    九丈萧拖着王太监走了。

    罗敷梳理了一下头发,转身就瞧见阿飞正盯着她看。

    阿飞:(个_个)

    罗敷:“你怎么了?”

    阿飞:“……你好像点了他哑穴?”

    罗敷抚掌笑道:“好阿飞,你认穴认得不错嘛。”

    阿飞:“…………”

    阿飞沉默地瞧着她,目光不像是瞧着一个人,倒像是瞧着什么奇形怪状的不明物体。

    罗敷解释道:“这种人,上来就要先收拾,让他知道咱们可是硬茬子,容不得他糊弄。”

    阿飞淡淡道:“嗯。”

    倒霉的王太监被分筋错骨手招呼了一顿,再拎出来时,他浑身冷汗、面色惨白,双腿不住的打颤,一扑跪在了地上,连“你是谁,你要做什么”这种废话问题都问不出来了。

    罗敷的脸更红了。

    她好像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她缩在罗敷的怀里,双手绞着她的腰带,忽然又道:“那……这件衣裳,我也穿着,好不好?”

    她说的衣裳自然就是他买给她的那一件百翠宝衣,辉蓝与翠绿交织、金线与银线共经纬,宽大的衣袖飘飘欲仙,然而这件衣裳乃是一件外袍,与褙子相似,就是松垮垮搭在身上穿的,根本连一个系扣都没有!

    除了美丽毫无意义的衣裳,还有除了美丽毫无意义的手镯与脚镯,他要她带着它们,却不允许她穿戴更多“有意义”的东西。

    罗敷勾唇笑了笑,露出了他白森森的牙,这只令这个笑容瞧上去更可怕了些。

    他说:“好,你穿着它,不许脱了。”

    然后,他点起了灯,对她喃喃道:“我要看着你……”

    罗敷嘤咛一声,伸手捂住了脸,似乎已羞愤到恨不得死去,但罗敷知道,她才不羞愤,今天这里的一切,都在顺着她的心意走,绝没有一丝半点超出她的预期,让她无法控制。

    王太监这一伙人中,还有一个同伙叫麻六哥,麻六哥就在此地开着一家赌场,赌场的后院与隔壁的院子是打通的。

    从隔壁的正门进去,只有三进的院子可走,但从麻六哥赌坊的后门进入,就可发现原来隔壁还隐藏着第四进的院子。

    第四进的院落里,一个锦衣青年还未曾入睡,他负着双手、反复地在院中踱步中。

    此人生了一张相当年轻俊秀的脸,乍一看也是琼林玉质的贵公子。但面上却带着一种十分明显的焦躁与兴奋在来回切换,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坐立不安的状态,冲淡了他俊秀面容所带来的魅力。

    此人就是从不现于人前的南王世子。

    角落里,一个黑影默默立着,不难猜出,此人正是叶孤城的“影武者”,在两天后的决战中,他负责扮成叶孤城的模样,站在太和殿的大殿上与西门吹雪周旋。

    能被委以这样的重任,此人即便不如叶孤城,但武功水平一定也不会差。

    那扇唯一可以进出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响了。

    南王世子吓了一跳,立刻回身,却见王太监走了进来。

    南王世子皱眉呵斥道:“王安,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宫中出了什么事?”

    月光太黯淡,令他看不清王安那惨白的脸与不断渗出的冷汗。

    黑影却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手在瞬间握住了剑柄!

    一点寒光从王安背后点出,黑影连剑都来不及拔出,他的咽喉就已被刺穿。他生前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一双好似神龛神像俯瞰众生一样的冷漠双眸——

    南王世子转身就想跑,一只白玉箫却已拦住了他的路。

    ——玉手执玉箫,玉人美如月。

    南王世子怔了一怔。

    罗敷冲他温柔一笑,轻轻道:“据说这玉箫有十三种打法,你想死在哪一种之下?”

    第 97 章   09(二更)

    ***

    月色下,玉箫闪着润光,玉人的那只手也好似羊脂玉一般,丰腴柔美、肤若凝脂。

    她的语气也轻轻柔柔,好似小河淌水。

    然而,从这如玉般的美人口中说出的,却是南王世子此生所听过的、最凶残的一句话!连叶孤城都没这么和他说过话!

    南王世子大惊,脱口而出:“放肆!你怎敢……”

    几滴猩红液体立刻溅在了他脸上,有点黏腻,血腥味冲进鼻腔,他那呵斥的话语立刻就被卡死在了喉咙里,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阿飞对着南王世子空挥一剑甩出一串血珠后,曲肘将剑夹在肘间,慢慢划过,用衣袖将血抹干净。

    这恐吓不得不说相当的简单粗暴,王太监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南王世子脸色煞白,嘴唇翕动着,他瞪着罗敷,简直连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罗敷微笑道:“你这样看着我,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很丑?”

    美丑在这时刻早就已经没意义了!

    况且,她用这样一张玉人般冰雪美丽的脸,说出那样可怕的话,才更让人毛骨悚然!

    南王世子颤声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罗敷道:“我是叶孤城的朋友。”

    阿飞:“…………”

    阿飞有点困惑地瞧了她一眼,大约是无法想象有人撒谎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南王世子高声道:“那你就该知道,我是叶孤城的徒弟!你想做什么!”

    罗敷脸上的笑容不变:“我要替叶孤城打死你个不孝的东西,师父的名字是你一个当徒弟的可以直言的么?”

    南王世子:“…………”

    阿飞:“…………”

    王太监:“…………”

    南王世子的双眸中迸射出怒火来:“你耍我?”

    罗敷扬眉:“你连命都在我手里捏着,耍耍你怎么了?”

    南王世子一口气上不来,脸色变了又变。

    罗敷也瞧出来了,此人就是个仗着出身高贵、眼高于顶的草包而已,莫说是当皇帝了,恐怕就连当个县令都当不好。

    不过,他倒是勉强也能想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

    面色数变之后,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下来,道:“我乃平南王世子,本朝宗室,皇亲贵胄,姑娘深夜杀了我的侍卫,是想做什么?谋杀皇亲可是诛三族的大罪,姑娘想要钱财,大可不必如此!”

    罗敷似笑非笑道:“想谋权篡位的皇亲也算皇亲?”

    南王世子:“!!!”

    王安太监软倒在了地上,阿飞双手抱胸,立在一侧,瞧着倒像是漠不关心,但他的步法可攻可守,早以杜绝了一切王太监逃跑的路。

    南王世子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罗敷:“都说了我是叶孤城的朋友。”

    南王世子脱口而出:“贱民!我就知道他不是真心效忠,他胆敢背叛我!”

    罗敷拖长声调,“哦~吼~”了一声。

    一缕阳光已照进了这间屋子里。

    这是一间相当豪华的屋子,八仙桌、牡丹屏、珍珠罗、拔步床,那一张大的拔步床之上,榻外的小几上,放着一盆青葱文竹,而珍珠罗的帐子却是银红的,一红一绿,别有趣味。

    然而任何一个人,此刻要是走出这间屋子里,都绝不会在意这种小而美的奇趣。

    银红的珍珠罗被微风吹拂着,拔步床的深处,被阴影所阻绝,一只皓白如新雪的手腕,懒洋洋地搭在榻边儿上,肌肤丰盈、蔻丹艳红,若是细细去看,还恍惚能感觉到这美人指甲上的艳红光芒在轻轻地颤动。

    不,颤动的并非艳丽的蔻丹,而是她的手指。

    她的手指在轻颤、手也在微微发抖,若在细看,就能瞧见,这躲在珍珠罗帐中的美人,好似被什么残酷的刑罚所折磨过一般,整个人从上到下都被打透了,她的手伸出来,似乎要在小几子上摸索着什么东西,然后一只苍白且骨节分明的手也从珍珠罗下伸出,扣住了她的手,铁石心肠地把她拖了回去。

    这雪肤丰肌的美人嘤咛了一声,声音细如蚊吟:“阿显……”

    ——昨天还是罗敷、傅大爷,今天就已叫阿显了。

    罗敷低哑地道:“嗯?”

    罗敷伸手绕着他的发丝玩儿。

    罗敷拍着大腿哈哈狂笑,一边笑一边说:“我还当你要说什么呢……”

    南王世子道:“皇后……皇后不好立刻换,姑娘若想母仪天下,我也可以……”

    罗敷收敛了笑容。

    她道:“你真无趣。”

    南王世子的话又被卡回去了。

    罗敷上下打量着南王世子,道:“带着个这么大的人进皇宫好像有点难度……”

    南王世子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罗敷嫣然一笑,道:“不过只带一颗头就没什么问题了。”

    南王世子骇然!

    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他的尖叫声好似已要破喉而出,然而比他的声音更快的,是三点冰冷的玉光,带着劲风“噗噗噗”三声,直接打断了他的心脉!

    南王世子被打得仰面跌倒,一双无神的眼睛死死望着天,却再也没办法站起来了。

    罗敷瞧了一眼玉箫,自言自语道:“透骨钉是蛮好用的……不过要从人身上挖出来也太血丝呼啦了……阿飞呀……”

    阿飞:“…………”

    阿飞皱眉看她。

    罗敷露出一个非常无辜的笑容来:“帮我把他头砍下来。”

    王太监两眼一翻,被吓晕过去了。

    罗敷指指王太监,道:“顺便打桶水,泼醒他。”

    阿飞冷冷道:“你就什么都不打算自己做?”

    罗敷惊讶地说:“什么?我居然还需要自己动手?”

    阿飞:“…………”

    罗敷皮肤苍白、头发漆黑,又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平日看着甚不好惹,如今眼角处带着一丝红,唇角、面颊和身上也沾了些乱七八糟的胭脂薄红,瞧上去就格外的像是一只艳鬼了。

    艳鬼……

    他相当英俊呢……

    罗敷乖顺地缩在他的胸膛上,檀口微张,吃吃地笑,半晌,才轻轻地道:“阿显,你真好……”

    这声音简直就好似是一只猫儿,在用她的爪子不轻不重地往人的心上挠。

    罗敷的目光灼灼如火,好似迸射出一种狂热的光芒。

    他的身上有伤。

    这伤却并不是从沅水仙门那里受的。

    他在沅水虽然重伤,身上被伤得血肉模糊,但确幸得罗敷搭救,又食了老司城遗宫之中的至宝水晶兰,如今那些伤势已差不多大好了。

    而他身上这些细细密密的伤……

    王安失控大叫:“你……你……你说过要放我一条生路!!!”

    如果任由罗敷就这么进宫去邀功,他如何能置身事外!

    罗敷淡淡道:“你不肯?”

    王安嗫嚅着嘴唇,不敢说话。

    罗敷道:“你在宫里呆了那么久,难道就不知道,只有势均力敌的人之间才有条件可谈?你认为你知道怎么进宫是能放在牌桌上的筹码?我认得你们大内的侍卫魏子云,不若你猜猜看,现下我把人头和你都交给魏子云,让你进诏狱里走一遭,你活着的几率能有多大?”

    王安颓然瘫倒。

    罗敷厉声道:“在我手里,我给你全尸,给你痛快!你再啰啰嗦嗦,谋反的事也绝瞒不住,到时候,我看你能不能受得了凌迟的三千刀!”

    王安终于失声痛哭,悔不当初。

    但一切都已晚了,在南王世子身死、大事不可能成的那一刻,他其实就已经没有活路了。

    如何死……看似不重要,其实很重要。

    铁骨铮铮的硬汉不会害怕三千刀,但听见一句“割首级”就能吓晕的人,绝不可能不怕!

    王安颤声道:“我……我带姑娘入宫,姑娘请跟我来吧,还请姑娘不要忘了,给我一个痛快。”

    罗敷道:“你放心,我手中有一味吃下去可令人毫无痛苦死去的药,你只要带我找到皇帝夜宿的地方,我就把那药给你。”

    ***

    皇宫大内。

    深夜的皇宫,看起来同其他地方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或许是因为此处是皇帝夜宿的南书房,而不是气象庄严的太和殿。

    罗敷上辈子去过故宫,心底对皇宫本来就没有什么无上的敬畏,瞧见这一排排朱红栏杆,黄金琉璃瓦的时候,心头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如此深夜,南书房的灯火依然亮着。

    本朝的这位新登基的皇帝,年纪尚轻、十分勤政,经常夜宿南书房内,不爱流连后宫,今日也不知道是在瞧什么奏折,瞧到这半夜还没睡觉,颇有些旰食宵衣的意味。

    他缓缓翻过奏章,拿起朱笔,在奏章上写了什么。

    烛火忽然轻轻晃了晃。

    烛火轻摇中,一片阴影落在了他的案前,菊花与桂子的清香飘来,皇帝微微一怔,抬头一瞧,却只瞧见了一张如明月般姣美的脸,眉眼弯弯、愉快而鲜活。

    随即,这人娇声道:“我送皇上一件礼物,皇上会感谢我么?”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目光停驻在这人又蓬又媚、仿佛狐狸尾巴一样的大辫子上,辫稍轻轻拂动,她的额前点了两点银饰,盘成蜿蜒银蛇的样式,两点绿宝石的幽绿眼睛,在烛火之下轻轻闪动。

    第 98 章   10(一更)

    ***

    皇帝眯了眯眼,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即便自己的南书房中闯入了不速之客,他也并没有露出惊骇的神色,只是忽然轻轻一笑,平静地道:“不请自来,也是江湖规矩么?”

    罗敷一只手拎着食盒,一只手捏着自己的辫梢把玩,一会儿合上、一会儿分开。歪着头打量这位勤政的小皇帝。

    皇帝未穿朝服,穿的是一件圆领黑缎黄龙纹的衣裳,头顶也没带冠,只随意系着一条黑色发带,做家常打扮。他生得的确与南王世子有九分相似,只是这沉稳的风度、洒脱而平静的一笑,却自有一派别人模仿不来的气度仪容。

    他与南王世子并排而立,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将他们认错的。

    罗敷瞧着他,喃喃道:“你长得果然与他很像。”

    罗敷不是个乖女人,他一直都知道。但现在他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有多野,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又像是一条危险艳丽的蟒,蟒蛇绕枝——但凡是弱一点的男人,可能当场就要被她绞死了!

    这条美人蟒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伤口,他苍白的身体之上浮出了薄汗,薄汗微热,浸没这些伤口,只令一种隐隐约约的钝痛将他整个笼罩起来,然而这种钝痛非但没能令他偃旗息鼓,反倒是更激起了他的血性!

    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谁若不服他,他就一定要让他好好领教一下他的手段,谁越是要反抗他,他就偏要谁彻底的屈服于他!他的孤傲与残忍,隐藏在这幅冷漠而寡言的外表之下,但谁若是小看了他,那就一定会为自己的眼拙而付出代价!

    罗敷也不例外,他不会因为她的美丽而温柔待她。

    他撑起身子,把这个女人拥入了自己的怀中,瞧着她睇眄流光的眼神、嫣红而病态的神色,唇角也不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他已恨不得溺死在此刻,除了罗敷,他已什么都不愿去想。

    直到屋内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魏子云才:“???”

    魏子云高声道:“什么人!”

    屋内,皇帝很是沉得住气,平静地问:“朕和谁很像?”

    罗敷道:“喏,就是他咯。”

    她打开食盒,从里面拎出个……人头来。

    皇帝:“!!!”

    皇帝一下子感觉看到了自己的头被人拎出来了,真的被吓了一跳,三个呼吸后,他镇定下来——已意识到这江湖侠女来找他,的的确确是有大事发生。

    皇帝平静地说:“他是谁?”

    罗敷道:“大行皇帝的嫡裔,当今平南王爷的嫡长子,平南王府的世子爷。”

    皇帝的双眼眯了眯,那张温润俊秀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属于政治动物的敏锐,这让罗敷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瞧见了一只矫捷而有力的老虎,不怒自威。

    皇帝的确在一瞬间反应过来了许多事。

    一张与当今圣上完全一致的脸——这本来就意味着很多。

    藩王居于藩地之上,无诏不得入京,与他生得如此相似的南王世子悄悄入京,藏于京华四九城内,没有惊动任何人——这又意味着一些东西。

    皇帝登基不算太久,不曾防备过自己的这些藩王叔叔们,对于自己平辈的堂兄弟们也未加多关注,却不想南王爷居然藏了个与他这样相似的儿子……把这样一张脸藏起来悄悄入京,傻子都知道这里面有事!

    皇帝沉吟道:“这就是姑娘要送给朕的礼物?”

    罗敷捏着辫子晃来晃去,嫣然一笑,道:“不错,对了,皇上要不要猜猜,我是怎么这么快地找上南书房的?啊……我是不是要自称‘民女’?”

    皇帝面对着一颗与自己极其相似、表情狰狞恐怖的死人头,还能面不改色。他听见罗敷这样一派言语,忍不住轻轻一笑,心道: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果然很多,瞧她这言语中满是天真烂漫,也难怪敢提着人头就闯入皇宫大内了。

    罗敷溺不死,罗敷也溺不死,但罗敷睡着了。

    平江春日正好,外头是艳阳天,木栏窗的木格之中,糊着一层细细的白棉纸,几缕阳光自窗缝之中打入,透过绣着牡丹的屏风,打入了珍珠罗的床帐之中。

    美人猫儿一样地窝在罗敷的胸膛上,云朵儿一样的发鬓全乱了,似是漆黑的瀑布,自这男人苍白却结实的胸膛之上落下,罗敷半靠在榻上靠枕之上,一条腿随意地曲起,一只胳膊牢牢地搂着罗敷,另一只手,却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她的乌发。

    他本不是风尘众人,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然而此刻,他却难得地松弛下来,浑身的戾气,都已被消去,皮、骨、肉,都好似被泡在一汪滚烫的酥油之中,要被彻底溶解了。

    这幅样子,倒是颇有些浪子班头的风流模样。

    而他怀中的美人香梦正酣。

    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弄着她垂下的乌发,目光久久地凝注着自己怀中的美人,她两颊嫣红、唇上带着凤仙花汁的胭脂也被他吃掉了大半,胡乱地晕开了,真是要多媚又多媚、要多荡有多荡。

    她本是侧躺在枕头上的,这家客栈是平江最大、最豪华的客栈,所用的各类器具自然都是最好的,软枕之上套着丝绸的枕套,而枕套之上,则用捻金线绣出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儿,罗敷沉酣着,半面雪颊之上,便被印上了微红的牡丹印,只好似她的面颊上,也开出了一朵糜艳的花儿。

    罗敷道:“我呢,在王寡妇斜街上开了家小赌坊,王安大太监大半夜的鬼鬼祟祟来,开口就下注六十万两白银,皇上想不想知道他下注哪方赢?”

    皇帝不想猜,皇帝想表明他的态度:“天外飞仙,人剑合一。”

    罗敷:“皇上看好白云城主?”

    皇帝微微一笑,道:“久闻大名,未见其人,朕甚憾之。”

    罗敷:“…………”

    罗敷心道:你欣赏他,结果他想把你一剑捅个对穿。

    罗敷道:“王安大太监买了‘和’字注。”

    皇帝眯起了眼,右手轻轻抚上了左手上的玉扳指。

    他道:“调虎离山之计。”

    罗敷道:“不错,据王安所说,九月十五,大内禁卫齐聚太和殿,皇上身边侍候的人就不多了,西门吹雪、大内侍卫与江湖人士都被假的叶孤城所拖住,真正的叶孤城会潜入南书房……”

    剩下的事情就不必说了。

    在武侠世界里当皇帝,无疑是一件很高危的事情,除了四大大内侍卫外,小皇帝身边当然还有随身保护的高手——鱼家兄弟。

    但鱼家兄弟是否能挡得住天外飞仙呢?这大概是一个不太需要去思考的问题。

    皇帝坐在圈椅上,怔了片刻,忽苦笑道:“天外飞仙,奈何从贼?”

    罗敷道:“因为他是白云城主,并不是天外飞仙。”

    皇帝自椅子上站了起来,负着双手走到了窗边。

    窗户是关上的,瞧不见外头的夜空,皇帝伸出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放在花案上的一盆“西湖柳月”。

    年轻的皇帝淡淡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的脊背笔直,人如青松般挺立,即便不会武功,周身也自有一种高手才能有的风度与仪容气度。

    武功高的人有许多,想当皇帝的人也有许多,南王世子就是其中之一。然而,南王世子大概只想着当皇帝能有无上的权势,却并不明白这权势背后所隐藏的天大责任与杀机!

    天子富有四海,却只能居于深宫,小皇帝为本朝最尊贵的人,但他绝不可能走出京城一步,绝不可能亲眼去看看大海的模样。臣子是他的耳目,却也在时刻想着如何蒙蔽他的耳目;太监分享他的权柄,但内侍也随时有可能反叛。

    皇帝就是这样一种在钢丝上搞平衡的生物,没有足够的魄力,如何平天下、安万民?

    她的脸上尤带着甜蜜的笑容,与昨天夜里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大为不同,那些困扰她的噩梦,此刻也好似已被罗敷完全的安抚了。

    ——倚著云屏新睡觉,思梦笑。红腮隐出枕函花,有些些。①

    罗敷冷酷的眼眸盯凝着她,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总是如寒星般的眼睛忽然慢慢地浮出了柔情与爱意,好似雨季里的雨水,止也止不住地往出冒。他伸出自己空着的那只手,粗糙的指腹慢慢地、轻轻地滑过了她的红唇。

    一丝刺痛忽然从他的指腹传来,罗敷忽然“吃吃”地低笑起来,藏在红唇之间的尖利小虎牙露出一点寒光来,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手指,令他的手指沁出了一滴殷红的血。

    罗敷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哑声道:“你醒了。”

    罗敷没说话,只是垂下头去,将他手指上的那滴血吞下肚去。

    她懒洋洋的,身上还挂着那件流光溢彩如开屏孔雀的衣裳,与他严丝合缝地拥在一起,吃掉那滴血后,她眯了眯眼,眼饧骨软,似乎在回味那种味道。

    她没有回答罗敷,只伏在他肩上,绕着他的发丝,道:“你痛不痛?”

    皇帝忽道:“朕听说秦岭盛产野杜鹃。”

    罗敷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皇帝轻轻叹气,道:“野杜鹃花儿还是开在山野中,才有生命力。”

    罗敷立刻道:“那我要当公主!”

    皇帝:“…………”

    皇帝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头痛地道:“本朝没有封过异姓公主……”

    罗敷的脸上现出了不满的表情。

    皇帝:“…………”

    皇帝转而道:“郡主当不当?”

    罗敷忍不住笑了,爽快地道:“当!”

    皇帝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扬声道:“王……秦珠,拟旨!”

    ***

    罗敷在南书房里和少年天子还聊了些什么,这暂时是个秘密。

    第二天一早,整个京华四九城就被另一个消息淹没了——皇上昨天半夜封了一个华阳郡主!

    其实,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三步一国公五步一郡公,皇亲贵胄论打来计算,一个郡主算得了什么呢?其实不算什么的。

    但天家无小事,所以今日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个新出的华阳郡主,一时之间,连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即将决战的事都得往后捎一捎。

    倒是陆小凤没法把决斗的事往后捎,他今天接到了一个巨烫手的烫手山芋……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不可能没有观众,但观众也不能太多,毕竟太和殿的屋顶不是菜市口,谁都能去瞧斩首的热闹的。

    所以,大内第一高手,潇湘剑客魏子云魏先生,选定了一个绝佳的倒霉蛋,给了他八条由波斯进贡的变色缎带,请他分给八个他认为有资格进入大内观看决战的人。

    罗敷:“…………”

    他心中又升腾起了那种奇异的倒错感。

    他的脸色奇怪得很,直到听到罗敷低低地发笑,他才意识到,她在说他被虎牙刺破的指腹痛不痛。

    罗敷勾了一下唇角,低哑道:“我没事,你要是不解气,何不多咬我几口?”

    罗敷歪头看他,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上去像只无辜的小兔子。

    她说:“你真不痛呀?”

    罗敷道:“不痛。”

    罗敷笑了,颊边又露出了两个深深地、好像盛满了蜂蜜酒。

    罗敷的眼睛都在发直。

    她甜蜜地说:“那我要把你咬下块肉来吞下去,那样你就能永远和我在一起啦!”

    罗敷攥着她腰肢的手骤然用力!

    这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浑身上下洁白无瑕,简直像是一块会流动的软玉,但这并不是真正无害的软玉,她偶尔会露出的那种如蟒蛇捕猎般的危险神情。

    陆小凤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罗敷对面,嘴唇上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哦……那你知道昨晚我去干什么了么?”

    罗敷斜眼:“叶孤城找你了?”

    陆小凤道:“找了!他……哎,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受伤了,那样子瞧起来实在不像是装的,但我又不大确定。”

    罗敷惜字如金:“嗯。”

    昨天叶孤城要给陆小凤做局,因而才离开了麻六哥赌坊隔壁的那院子,正好给了罗敷一个大便宜,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割了南王世子的人头——字面意义上的收割人头。

    陆小凤道:“你不惊讶?”

    罗敷面无表情:“惊讶。”

    陆小凤:“…………”

    陆小凤摸了摸小胡子,忽然欢呼道:“你瞧这是什么!”

    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大把变色缎带来,在罗敷面前晃来晃去,连胡子都要翘起来了,道:“这是能去紫禁之巅看决战的缎带凭证!好芙芙,你一条、红兄一条、阿飞一条,快拿着快拿着。”

    罗敷兴致缺缺地拿了两条出来:“给阿飞和红兄就好啦,我不要。”

    强与弱、危险与甜蜜在这女人身上极其完美的结合起来,以至于让她的魅力是如此的强大,璨若宝石,任何一个见了她的男人,即便感觉危险,也会不自觉地被她所吸引。

    罗敷简直都要被她迷死了!

    他嘶哑地道:“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罗敷又睁大了她无辜的双眼。

    她珍惜地抱住他、摸摸他,甜甜蜜蜜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娇嗔道:“你这个人,跟块臭石头似得,被人打了、伤了,也都一声不吭、只会忍受,我……我亲你爱你心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伤你。”

    罗敷的情话张嘴就来,可罗敷又哪里听过这样的话?

    他自小就是一个人,心中装满仇恨,又只好似一只随时要择人而噬的恶兽,抗拒着所有人的靠近,他只记得,他还在大光明境鬼泣荒原之时,曾遇见了一个企图要和他搭话的女子,他那时年纪还很小,只冷冷地、一句话也没说,在那女子试图要靠近他的时候,一剑刺穿了她的手掌。

    倘若他与罗敷遇见的时机并不合适,想来他是绝不会得到她的。

    她这么好、这么好、这么好。

    陆小凤又神神秘秘地道:“你知道今天城里传的那华阳郡主么?”

    罗敷瞥了他一眼,道:“我才刚睡醒,你猜我知不知道?”

    陆小凤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压低声音和她说悄悄话,道:“听说皇帝老爷昨天大半夜的就拟旨呢……”

    罗敷:“小爷。”

    陆小凤:“啊?”

    罗敷正色道:“当今圣上不是年轻得很么?得叫皇帝小爷啦。”

    陆小凤怪声怪气道:“你今天好爱挑事!”

    罗敷:“哈哈哈哈,所以华阳郡主怎么了?”

    陆小凤道:“不怎么……就是很神秘,居然谁都不晓得那华阳郡主是谁!”

    罗敷:“嗯嗯,厉害、厉害。”

    陆小凤托腮:“也不知道那华阳郡主长得俊不俊呢……”

    罗敷也托腮:“是呀,俊不俊呢?”

    陆小凤哈哈大笑道:“说不准是个丑八怪啦!”

    罗敷:“…………”

    罗敷瞪着他:“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陆小凤:“诶?你莫名其妙生什么气呀,华阳郡主又不是你!”

    第 99 章   11(二更)

    ***

    九月十五的一整个白天,对于陆小凤来说,就是拿着烫手山芋不断被烫到手的一天。

    由于王安太监已死、南王世子已死,李代桃僵的谋反计划彻底宣告失败,没有人会把大内的进贡变色缎偷出来在市面上大肆地分发,所以说八个人就是八个人,这次绝不会再多一个了。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八人是包括叶孤城与西门吹雪在内的,所以陆小凤一共得到了六条缎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是武侠大杂烩世界,事情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偏差,陆小凤手里的缎带从六条变成了八条。

    陆小凤昨天就分了两条,给一点红与阿飞。

    一点红是个彻头彻尾的武痴,他虽然嘴上不说,但陆小凤觉的他心里对这场决战一定也期待得很。

    阿飞呢,初出茅庐的少年,剑法未曾在众人面前出现过,但学剑之人,有哪一个不想瞧瞧当世的两位名剑客决斗的风采呢?

    然后是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是陆小凤的好朋友,巨损的那种,两个人凑在一起,甚至能干出连翻六百多个跟头、连挖一千条蚯蚓这种事,非常有后世男人玩那种“老婆不在家”的弱智游戏的感觉。

    蜀中唐门的三公子唐天纵也想要缎带,他是为了去找叶孤城为自己的两个哥哥复仇。

    他的态度狠辣、凶险而充满恶意,陆小凤原本并不想给,于是很刁难人的给出了“跪下给我磕三个头我就给你”,谁知道唐天纵这世家公子,为了复仇真的能豁出脸去,跪在陆小凤面前就给他磕了头。

    罗敷的心,都好似在这时悸动地快要抽痛,他忽然紧紧地抱住了罗敷,哑声道:“你……你真好。”

    罗敷在他耳边嗔道:“阿显,你也很好,你好得不得了。”

    罗敷便闭上了眼睛,却始终不愿放开怀里的她。

    他已经决定了,无论她心中对那“师尊”还留有几分余地,他也一定要找机会把那人直接宰了。

    罗敷笑了笑,这笑容恶毒得已过分险恶了。

    而罗敷的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她看上了罗敷,这一路之上,也不知明里暗里的对他娇嗔了几回、放娇了几场,这才成功的把人抓到了自己的手心之中。

    然而……

    然而她身上的蛊毒没解!

    把烫手山芋完全都扔出去,陆小凤的心情显然很好,拉着罗敷来讲他这一路上遇到的趣事,说到司空摘星扮成老头子给他做鬼脸的时候,他忍不住骂了两句“臭猴精”;说到老实和尚被他逼着拿走了三条缎带的时候,他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罗敷瞅着他,道:“看来这缎带的活儿真的让你很头痛,甩出去之后居然这么开心。”

    陆小凤摇头晃脑道:“那当然啦,我都要头痛死了!还好,现在我身上连半根缎带都没有啦。”

    罗敷道:“半根都没有了?”

    陆小凤点点头,欢呼:“半根都没有了!”

    罗敷不怀好意地道:“你自己的缎带也没有?还是说你不打算去看?”

    陆小凤:“…………”

    陆小凤那种小公鸡一样神气的笑容立刻僵硬在了脸上。

    罗敷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自己手上那条缎带塞给他,道:“我就知道,我在这里不留着这条给你,你今天肯定要出糗。”

    陆小凤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道:“芙芙真的不去么?”

    罗敷坚决地说:“不去,你就拿好吧你!”

    说着,缎带塞在陆小凤的手里,她整个人已如一阵风般掠起,消失在屋脊之上了。

    陆小凤瞧着她消失的方向,口中喃喃道:“怪事怪事,这真是怪事一桩……这臭丫头平时什么热闹都不肯错过,今天这是吃错药了……”

    ***

    九月十五,夜,玉兔东升,月明如水。

    今天的月亮格外的圆、格外的皎洁,月光落在太和大殿的屋脊之上,使得琉璃瓦上呈现出了一种黄金霜银般的颜色,好似已不是人间。落在这屋脊上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已进入了一个由黄金构成的世界,月亮触手可及。

    两个白衣人已一齐被月光淹没。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

    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都不能否认,他们的确非常相似。

    同样都是白衣如雪、同样都是一尘不染,叶孤城目如两点漆星,仿佛高挂夜空中的明星,西门吹雪的眉宇之间好似总是有挥之不去的寒气,衬得他的目光也如磨尖了的雪粒一般,冰冷、尖锐而锋利。

    陆小凤却知道,其实西门吹雪不是这样的。

    他与西门吹雪相识已久,知道这人的个性并没有看上去那样冷,他也会开玩笑、也会微笑,还总想着如何把他的两条胡子给刮掉,甚至还会问陆小凤卖不卖他的那两根手指头!

    但此刻,在看到对手的那一刻,他们二人身上那种“人性”的部分好似已完全褪去,变成了两柄锋利而冷酷的剑。

    这是否就是“人剑合一”?

    这也实属意料之中,罗敷身中五毒宗至宝“缬魄罗”,灵府被彻底封锁,老司城遗宫的水晶兰,虽然有解毒的功效,但其功效却只是暂时抑制缬魄罗之效用,暂时的时间嘛……三个小周天。

    他这种状态能帮罗敷解毒就怪了!

    最终还是要先拿到天山豆蔻,然后再行解决之法。

    ——一开始,罗敷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昨天晚上的那个噩梦实在是气煞了她,自己为之心动的男人又近在咫尺,她已实在无法忍耐。

    但是……男人这种生物,通常来说是一种很令人嗤之以鼻的生物。

    有句话精准地描述了男人犯贱的心性: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也就是说,一旦得到了,他们就很有可能索然无味。

    昨日凌晨,他回到皇城跟下、太监窝里的那个隐藏的第四进院落时,才发现事情不对劲——南王世子的无头尸体就大剌剌地被扔在地上,血气冲天!

    尸体的手里捏着一张信纸。

    叶孤城冷冰冰地瞧着南王世子的无头尸体,弯腰捻起了那张信纸。

    信纸上饱蘸着浓浓的墨汁,书法甚是粗浅,然笔迹颇有杀气、龙飞凤舞得好似要从信纸上扑出来咬他一口。

    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不用谢,紫禁之巅后南书房见!”

    叶孤城默然许久,将信纸叠好,放在了衣襟之中。

    南书房值得当然就是皇帝的南书房——这手笔难道正是那富有四海的天子所为?若是如此,南王造反的阴谋合该已暴露了,可是……

    可是这种事暴露了,竟无人来抓他?最起码,这地方也该有埋伏才对。

    信中所言,紫禁之巅后南书房见……难道小皇帝竟还等着他决战结束?再行追究?

    这已很有江湖名士的潇洒风采了,叶孤城突然觉得他有点看不清整件事的真貌。

    然而,再怎么看不清,决战他是必须要决战的。

    其一,决战已约,与西门吹雪的这一战,乃是他心中的夙愿,绝不可避。

    其二,无论怎么说,现在取消决战,依然还在广府的平南王会认为他撂挑子不干了,到时候他是不是会对飞仙岛做出什么事……这是无人能预测的。

    现下叶孤城唯一的选择,就是按照信中所说,九月十五如约应战,然后……活下来,去南书房,为飞仙岛争取最好的结果!

    这就是叶孤城此刻站在这里的理由。

    罗敷从前是不在意这种事的,因为她从来就不求天长地久,“永永远远在一起”什么的,那是小女孩才有的幻想,对于在恋恋红尘中走过很多遭的罗敷来说……什么永远不永远的,老娘也会腻,腻了就一脚踹了你!

    至于男的腻不腻,也无所谓,腻了就散,没什么大不了。

    但现在不一样!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罗敷要是腻了,她的事情就麻烦了……

    好在她的阿显真的很好拿捏,他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狼狗,看起来虽然凶恶,但只要伸出手去挠挠下巴,就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翻起肚皮摇尾巴。

    她的心里都在得意得冒泡泡。

    得意着得意着,她又忍不住低落了下去。

    她没忘记她这是穿书。

    穿书穿书,原书的剧情就很重要。

    这本书很长,罗敷当时只是当背景音随意听了几天,根本没听到大结局,因此她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但这本书的性质是很明显的——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少年。

    太和殿上那黄金色的琉璃瓦已被月光淹得遍体通明。

    陆小凤检查了两柄剑,很是随意地将剑扔了回去,板着脸走回了人群之中。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无非就是说——比武只需要比出一个胜负来就行,两个无冤无仇、甚至能说是神交已久的知己,何必非要你死我活不可呢?留点余地吧!

    但剑已出手,是否还能有余地呢?

    谁也不会说出这问题的答案,甚至西门吹雪本人,他也很明白,自己一剑刺出,根本就无法停下。

    剑已出鞘。

    这是两笔削铁如泥、吹发立断的宝剑,剑出鞘的那一刻,天地之间所有的光辉甚至都已经集中到了它们身上,砭人肌骨的剑气弥漫在这黄金般的屋脊上,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那种肃杀而刺骨的冷意——

    剑已刺出!

    雪白的衣袂自众人眼前飘过,叶孤城与西门吹雪手中的剑在随心的变招,这一剑并不快,也没有雷霆辉煌之势,打起来甚至没有罗敷公孙大娘好看,甚至并没有什么试探的、短兵相接的招式。

    这是因为他们对剑法的毕生理解,都已融入了这一剑之中,这一剑凝结了全部的精华,所以,明月满天之下,他们的胜负,只用一剑就能决出!

    剑招随心所欲的变化着,叶孤城手中的剑,如同白云上的一缕清风,飘逸自然、灵动非常。

    陆小凤的脸色却已变得惨白,因为他已经看出,自己的友人西门吹雪,在剑术上的造诣,还是稍逊叶孤城一分的。

    这一分放在现在,那就是要命的一分!

    中女主角冷玉微清冷无双,破碎感拉满,惹得她的桃花们为了她你争我抢,腥风血雨……

    而买股文有一个非常大非常大的特点,那就是……原书中出现的所有有名有姓的男性角色,只要不是明显的丑角,都极有可能是冷玉微的股!

    也就是说,罗敷……

    她不能确定,却也无法将这个可能性排除掉。

    罗敷窝在罗敷炙热的胸膛上,对方仍紧紧地搂着她,他初尝女人滋味,简直已被她迷得快死了,再没有平日里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目光灼灼,满是狂热。

    阿显啊……

    他是个很好的男人。

    想到谢问舟,与原主相处了二十五年,冷玉微回来之后,还不是说杀就要杀?说剖她金丹就要剖她金丹?若罗敷真的也是那“股票”中的一员,她是不是得……早做打算?

    再一想原书女主冷玉微在梦中含恨带怨的话,罗敷的心里又不住的冷笑。

    好你个冷玉微,你明明知道,罗敷是被谢问舟带回来的,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心中爱慕谢问舟,那也全然是这个狗男人一步步诱导的结果!

    可冷玉微倒好,半点舍不得苛责谢问舟,反而要恨她、怨她,恨不得杀了她……原书之中罗敷被剖金丹,很难说没有这“玉微仙”的一份功劳吧!

    当她是好拿捏的?当她的金丹你们想要就要?做梦!

    罗敷的眼神冷了下来,心道:你当老娘是好欺负的?这次上天山拿天山豆蔻,我就算杀不了你,也一定把你们这对狗男女打得筋断骨折!

    陆小凤伸手一夹,夹住了铁片;一点红侧身一躲,躲开了铁片。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却没有躲开,铁片自他们的面颊上疾划而过,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二人同时抬眸,朝那拿着铁片的人看去——

    这不过是个少年,冷如冰雪、也硬如冰雪的少年。他生着一张极其俊俏的脸,脸上却丝毫没有半点表情,他的眉宇之间凝结着森森的寒气,而那一双漆黑的眼睛,却亮若星辰,仿佛一只刚刚捕猎成功的年轻小狼!

    西门吹雪的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

    叶孤城的剑乃海外含铁精英,剑锋三尺三。

    但他们的剑却被这少年人在一瞬间用一条铁片所阻止!

    阿飞缓缓抬眸,双眸冷而锐利,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让在场的人一齐听得清清楚楚!

    “胜负已分,不必再战。”

    而他的话音刚落,太和大殿下忽然传来了太监高而悠长有气势的声音:“华阳郡主到————”

    第 100 章   12(一更)

    ***

    一般人都会认为,太监的声音是阴柔、尖利且难听的,然而太监传旨,称之为“天使”,代表天家,不是声音嘹亮、中气十足之人,恐怕是得不到这一份工作的。

    此时的这一声“华阳郡主到——”正是如此,悠长威仪,传播得颇远,连大殿琉璃瓦上的众人,也都一齐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比那太监颇具威仪的声音更引人注目的是——

    一道银灰月光忽然掠上了屋脊。

    这并不是月光,而是一件仿佛用缥缈的云影所织就的广袖仙衣,星月之下,这仙衣时而银灰、时而又淌着淡紫色的神秘流光,这正是众人系在手腕上的、作为出入皇宫凭证的变色绸缎!

    这是从波斯所进宫大内的珍品,这一日来,齐聚京城的各路江湖名士,为了这缎带简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就是这价值千金的变色缎,竟放足了料子,制成了一件这样缥缈美丽的仙衣……

    广袖飘飘、衣袂轻轻,月光下,这美人云鬓上的挂珠凤钗轻轻摇曳着,凤口衔着五珠链,珍珠润光之下,罗敷那张宜嗔宜喜、艳光四射的妩媚面庞就转了过来——

    仙姿玉色四个字恐怕在这时候也显得很苍白。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那唐门公子唐天纵瞠目结舌——也不知道是被罗敷震撼到了,还是想到了他在罗敷那里买的那注“西门吹雪把叶孤城刺成马蜂窝(二十五剑以上)”而感到羞愤欲绝……

    一点红:“…………”

    一点红双手抱剑,面无表情,似乎懒得思考这人怎么摇身一变忽然成了郡主娘娘,反正她这人做出什么事来都很正常……不过有一点是不需要质疑的,这家伙一定早几日就开始苦思冥想今天她要怎么闪亮登场……

    陆小凤:=口=!!!

    陆小凤:O口O!!!

    陆小凤是真的震惊到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然后他又想起了不久之前他还在罗敷面前说什么华阳郡主说不定是个丑八怪之类的话……

    陆小凤:“…………”

    其实她的心中已有了主意。

    她毕竟是个穿书者,“原书剧情”于她而言,既是枷锁,却也是际遇。

    按照原书剧情,她本应该要在这个月,被谢问舟剖出金丹,扔到流石滩上自生自灭,然后遇到从沅水畔回来的玉梅花,被玉梅花折辱杀害,香消玉殒。

    然则现在,玉梅花却成了罗敷的剑下亡魂,她的命运早已在冥冥之中被改变了,这也就是说,原书的剧情并非铁律,是可以被改变的。

    她要做的是试探剧情究竟可以改到哪一步。

    这就不得不提到小说创作的意图了。

    对于这种全然以女主角的爱恨纠葛为中心的买股文来说,其实在创作的过程中,剧情是什么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样那样的剧情之中,推动女主角和男性角色的感情!

    举个例子来说:冷玉微二十多年前失踪,金丹破碎,遭受了无数折磨,在这个故事中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过往的经历令男配一号谢问舟心疼不已,令男配二号心疼不已、令男配三号心疼不已。

    同时,原主罗敷被剖金丹这件事本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们,你们看,霁月清风的师尊谢问舟为了女主角,居然能亲自下手,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诶!真是感天动地的爱情!

    因此对于这样的故事来说,改变剧情很容易,但改变其中各色男配对女主角的感情却很难!

    ——两天前的夜里,叶孤城在破庙中与陆小凤周旋,南王世子在太监窝里插标卖首……

    再联想到两日之前的夜里,小皇帝大半夜的拟旨册封华阳郡主,郡主娘娘本人又是她……事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罗敷微笑道:“不错,是我。”

    这两个人在这里打哑谜,其他人却是满脸问号。罗敷是江湖人没错,可如今在太和大殿的屋脊之上、她还有个郡主娘娘的身份,那么,谁敢在这时候出言去问她呢?

    司空摘星戳了戳陆小凤。

    陆小凤板着脸。

    司空摘星和陆小凤说悄悄话:“喂,陆小凤,罗大姑娘什么时候变成郡主娘娘的,难道她一直是化名闯荡江湖?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一直吃人家软饭!”

    陆小凤:“…………”

    陆小凤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硬邦邦地说:“你才吃人家软饭!”

    司空摘星捧脸:“谢谢你的祝福!”

    陆小凤:“…………”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

    唯有西门吹雪静静立着。

    他雪白的衣袂飘拂在夜风之中,那张永恒冰雪般的面庞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动摇,一个剑客,一个骄傲而从未失败过的剑客,似乎并没有想过自己会败——

    不,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败,只是他一向认为,败就只有死,所以他从未思考过失败后还活着要怎么样面对……

    阿飞的那一句“胜负已分,不必再战”,在唐天纵、司空摘星等不懂剑法的人二中是无稽之谈,但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耳中,此一句话,重若千钧。

    半晌,西门吹雪收剑,问:“你是谁?”

    阿飞平静地道:“我是阿飞。”

    西门吹雪道:“你的剑很好。”

    阿飞道:“我知道。”

    阿飞能阻止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凝聚全身劲力的一剑,他的剑又岂能不好?西门吹雪与叶孤城手中所持,皆是当世之神兵,阿飞已一条三尺铁片,就阻二人的绝世神兵,他的剑怎敢有人说不好?!

    这也就是罗敷为什么一想到罗敷可能是冷玉微的一只股票就心不停往下坠的原因。

    当然……感情难变,也不是什么不能利用的事情。

    比如说,冷玉微如今还是个金丹破碎的废人,被好好的保护在天山凤仪峰之上,她就是半步化神的问舟真君最大的弱点。

    罗敷在罗敷怀里歇了好一阵子,才撑着手臂慢慢起来,罗敷缓缓睁开眸子,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却始终不肯松开。

    罗敷只好又严丝合缝地与他贴贴,珠圆玉润的手臂换上他的脖颈,罗敷微微低头,后脖颈的皮肉里就凸出了一截漂亮的颈骨,苍白而令人心惊。

    他的手掌是炙热的,贴在罗敷的腰窝处时,便把她烫得长长“嗯——”了一声。

    自穿越以来,罗敷的灵魂与身体似乎结合得不是很好,寻常修士不畏寒暑,她却总是皮肤微凉,此刻寻到了这样一只火炉,惬意得她像只猫一样,偎在男人怀里打盹儿。

    她躺舒服了,又想起自己昨天连着说了好多回“阿显,你真厉害”,又忍不住偷笑起来,决定给罗敷一点甜头吃。

    她搂着罗敷的脖子,软玉般的身子蹭了蹭,立刻就感觉这个冷硬男人的手臂搂紧了一些,而他腰腹间的肌肉,似乎也已兴奋地缩紧,忍不住地抽动着。

    她笑意盈盈地问:“阿显,你是不是很有钱?”

    罗敷不明所以,还略显迟疑:“应该……?”

    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他非常熟悉这个人。

    对于一个骄傲的剑客来说,可以死,不能败,所以对今晚的决斗,陆小凤一直都很悲观。方才阿飞一剑阻止了西门吹雪的死亡,陆小凤的心中立刻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提起了心,因为他不知道西门吹雪会怎么面对这失败……

    现在看来,西门吹雪的态度比他想象中的要平静多了。

    能在众人面前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这又何尝不是英雄本色呢?

    罗敷瞧着西门吹雪平静的侧脸,微微一笑,心道:看来那些预先想好的劝说词已用不着了。

    她笑道:“我是来传达皇上的口谕的。”

    皇上的口谕也是圣旨,是需要跪下来听诏的。

    但罗敷并不是很想让自己的朋友们在殿脊上跪下来,于是她气也不喘,立刻说道:“皇上说,早听闻一剑西来、天外飞仙的大名,召西门吹雪、叶孤城,陆小凤来南书房一叙,其余人等,实时出宫。”

    叶孤城的神色微微有了一点变化。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地站着……承认自己的失败固然是非常勇敢的行为,但承认完之后心情黯然只想一个人呆着也是人之常情……

    陆小凤:(个_个)

    陆小凤:“……你是不是和皇上老爷说我坏话了?”

    罗敷伸手去拽他的胡子,被陆小凤躲开了。

    罗敷笑道:“我跟皇上说,你笑起来很像鹅叫,皇上觉得很好奇,就很想听听。”

    罗敷有钱,钱都是大光明境的那些魔修妖物送的,但他自己不喜享受,七宝灵石堆着就是堆着,直到认识了罗敷之后,他才第一次踏进了脂粉铺、珠翠铺,去为她置办奢靡美丽之物。

    但他其实并不太懂得奢靡美丽之物到底价值几何,昨日也恰好是碰上了平江城内素有口碑的雁家,才没被坑。

    罗敷垂眸看她。

    她眸如墨画、颊如新雪,半面脸颊之上,还隐约能瞧出枕头上绣的金线牡丹的花样,让罗敷又忍不住想起她的头侧在枕头上,蹙着眉咬着唇,面上浮起潮湿酡红的模样……罗敷耳聪目明,又绝无夜盲之症,即便屋子里乌漆嘛黑的,也能看清东西,但他昨天还是点灯了,因为他全然不肯放过一点细节,他要全部看清楚。

    况且,她身上的镯子、璎珞之类的东西还在磔磔作响,只令他的瞳孔都已兴奋得收缩。

    古人云:暗觉金钗,磔磔声相扣。①

    此诗所言,乃是古时多用瓷枕时,女子与情人相会,头上的金钗与瓷枕相击,会发出清脆之声,其中滋味趣味,唯有情人方可觉出。

    罗敷不是浪子,又是个武人,绝不可能清楚这种词儿,然则他是个男人,但凡只要是个男人,就会被这样的事情所刺激到。

    此刻再想起来,再加上怀中美人还亲亲热热地搂着他的脖子,罗敷没忍住,垂下头去,在她面上那朵花儿上落下一息。

    他早就看上罗敷了。

    早在这美人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目光就已忍不住被吸引了。

    皇帝一身家常打扮,额前勒了二龙抢珠的金抹额,斜斜歪在炕上,背靠着个明黄龙纹的靠枕,手里拿了本书随意翻着。瞧见罗敷进来,便朝身边正在侍弄茶水的老太监笑道:“秦珠,朕就说这变色月光缎给华阳做衣裳最好看。”

    那老太监弯着腰,慈眉善目、语气柔和,道:“皇爷说的是,郡主仙姿玉色,好似仙女下凡尘,配这种缎料最好。”

    皇帝笑道:“难为了尚衣局,赶了两天。”

    这种变色缎,不绣花样、做广袖样式最有飘飘仙气,虽说是赶制的,其实倒没那样麻烦。

    罗敷微微一笑,双颊边出现了两个深深的酒窝。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紧接着进来了。

    真正的缥缈侠客的确与皇帝所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同,皇帝那日瞧见罗敷时,第一眼便是惊艳,今日瞧见两位当代绝世剑客,亦是十分惊艳,觉得此二人气质缥缈孤高,不可轻佻对待。

    皇帝颇有江湖侠气,年少时对武林也有过向往,他待人颇为和善,此刻也不欲以天家的威势去强压这几人,一个照面之下,他就抬了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行礼。

    他道:“看座。”

    座位当然早就准备好了,四人落座之后,那个叫秦珠的太监便奉上了茶册请众人点选——皇帝这是要赐茶了。

    罗敷一只手托着腮,嗔怪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东西,皇上那天怎么不请我喝一盏呢?”

    皇帝:“…………”

    皇帝道:“朕这几日都见不得食盒,你明白么?”

    她艳光四射、眼波潋滟,翻飞的绿袖如孔雀之羽一般,绚丽夺目。

    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定定地看着她,哑声道:“你想要什么?”

    罗敷理直气壮道:“你见过女孩儿带的金臂钏没有,我也要,你去买!”

    这就是她心里想的,给罗敷一点甜头。

    她叫人家买东买西的,居然还认为这是给人家甜头!罗敷从前就被众星捧月惯了,寻常人要送她东西,她都不屑得收呢!如今她点名要罗敷给她花钱,也实在算是罗敷“独得圣心”啦!

    罗敷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觉得这逻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道:“好。”

    罗敷却还没闹完,不怀好意地笑了。

    她低低地说:“你瞧,我穿戴了这么多的好东西,却都是别人能瞧见的,若是在大臂上带上个金钏儿,那样他们就都看不见啦,只有你叫我脱衣裳的时候,才能瞧见的。”

    这样含羞带怯的语气,这样隐秘而糜艳的暗示,好似他说叫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

    罗敷的胸膛已忍不住起伏起来。

    叶孤城道:“是。”

    皇帝又道:“万梅庄主?”

    西门吹雪道:“是。”

    皇帝轻轻笑了起来,道:“我听说此战已分了胜负。”

    西门吹雪平静地道:“我败了。”

    皇帝道:“一剑西来、天外飞仙,都是好剑。”

    叶孤城道:“谢圣上。”

    西门吹雪默然不语。

    皇帝微微一笑,道:“白云城主,卿乃佳人,可有话要对朕说?”

    叶孤城默然,缓缓道:“我乃罪民,罪该万死,只是岛民无辜。”

    皇帝轻轻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神色淡淡,并不言语。

    南书房中的气氛似乎陡然奇异了起来,在面对这样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至尊天子时,任何一点气氛的改变,都不会让人忽略掉。

    陆小凤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扭头看了罗敷一眼。

    皇帝也在此刻道:“华阳,此事乃你一力所破,你怎么看?”

    罗敷笑道:“皇上都说了城主是佳人,还要问我。”

    皇帝无奈道:“那天朕问你意见的时候,你明明说得很顺溜。”

    罗敷道:“好吧!总之,南王爷还在广府等着他好大儿的胜利消息呢,不若请白云城主将功赎过,把这逆贼的头给皇上献来!”

    叶孤城倏地抬头。

    他本以为今日自己必定会命丧于此……飞仙岛、白云城是他最大的弱点,大剌剌地摆在那里,有能力的人谁都能来刺上一下,今日若是皇帝以飞仙岛为要挟令他自尽,他绝不会拒绝!

    谁知……峰回路转。

    皇帝笑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华阳,你真不打算让世人知晓你为何受封郡主?”

    罗敷道:“扯着虎皮做大旗,虎皮愈神秘才愈好嘛。”

    就让江湖人猜去呗,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愈猜才愈怕——真不晓得上官金虹知道这消息后会不会被活生生吓死,啊哈哈哈哈哈。

    希望他早点死!

    皇帝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此事,转而与叶孤城谈起了事——这般谋反大案,即便叶孤城是被胁迫进来的,但能留得命在,仍已是皇帝本人开了大恩。

    也好在罗敷做事非常低调,将此事控制在了极少的人知道的范围内,否则闹大了,那叶孤城必须得死。

    王安已经死了。

    罗敷并没有她所承诺的那种安乐死的药,但她出手很快,伸手就捏断了王安的脖子,令他在死时没有受很多痛苦,也算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与王安勾结的麻六哥,罗敷那天去太监窝的时候就顺便把他的脖子给拧断了。

    至于平南王……他盘踞广府,并不轻举妄动,应当是在等着他的好大儿篡位成功后,发出标明有暗号的圣旨传递消息。这暗号嘛……罗敷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皇帝也并不打算发这圣旨。

    要知道,圣旨也是需要时间的。

    带着圣旨的天使从京城到广府,那路上也得走俩月啦,平南王爷想知道这一战谁胜谁负,起码也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况且皇帝还在南书房召见了叶孤城,在平南王的视角中,倘若谋反事发,皇帝怎会召见叶孤城?他该一声令下,把叶孤城剁成肉酱!

    叶孤城好端端地活着,就是他的好大儿获得胜利最大的凭证。

    所以,他一定不会轻举妄动,广府不会有战乱,只肖的让叶孤城进平南王府,一剑把平南王刺个对穿,事情不就解决了?

    叶孤城处置完平南王之后,须得再上京来,指点他贴身护卫的武功后再走,叶氏子弟也得带一个入京,留在京中为官。

    叶孤城有个堂弟叫叶孤鸿……好的,倒霉蛋决定就是你了!

    远在武当的叶孤鸿此刻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当然,这处置实际上还是很不痒不痛,但皇帝本人心胸广阔,有洒脱名士之风采,他愿意这么做,难道还会有人反对他么?

    处置完这件事后,夜已深了,皇帝打了个哈欠,要秦珠送四人出宫,他自己也要歇息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已经是圆满的解决了——没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在此次事件中受伤,除了叶孤鸿。

    出宫之后,西门吹雪漠然告辞。

    他哑声道:“我怎么会不答应你?”

    罗敷亲了亲他,正色道:“只有一点,你要记得给工匠说,要在内圈处刻点东西。”

    罗敷不明所以:“刻什么?”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道:“你这傻子!”

    罗敷被她揶揄了,也绝对不恼,仍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她,像是一只早被顺好了毛的大狼狗。

    她在他耳边娇声道:“当然是刻上你的名字了呀,你就不想……把我锁起来?”

    罗敷搂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目光也紧紧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这样的目光自然是危险的,罗敷这男人不是可以随意招惹撩拨的,她懂、她都懂,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神色自若,又忍不住坏笑起来,还在这把火上又加了一把柴:“还是我聪明,早就把你锁住啦……你是我的所有物,对不对?”

    她抓住了他的手,引导他的手去摸那个被扣在他手腕上的银镯,银镯厚重,内部的银壁之上,正小小地刻着一个“红”字。

    他的眼中忽然燃起了火星,像是燃烧爆裂的炭火一样,在她身上炸开!

    他一只手扶着她的后脑、一只手攥住她的腰肢,恶狠狠地将她拥在了怀中。

    陆小凤负着双手,瞧着叶孤城消失的方向,叹道:“这一晚真像是做梦一样。”

    罗敷:“是呀,这一晚真像做梦一样,诶!我出场是不是很像仙女什么的!”

    陆小凤:“…………”

    陆小凤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臭丫头!好哇你!提前居然瞒着我!”

    罗敷瞪圆了眼睛:“你敢叫我臭丫头?你得叫我郡主娘娘!你个草民!”

    陆小凤气得跳了起来:“哇,你好大的威风呀!”

    罗敷:“哼!”

    两个人一边斗嘴,一边掐架,一边往铺子里走——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很多,罗敷觉得自己一定会睡得昏天黑地,明天下午才起床!

    二人走着走着,路过了一家还亮着灯的街边小店。

    一个黑衣的少年怔怔坐着,他的腰间别着一条不过两尺的铁片,他的年纪实在很小,还只是个少年,然而那张脸却俊俏到连老板娘都频频出来瞧他。

    他的面前已摆了四五个空的小酒坛子,里头装的都是小店特有的劣质烧刀子。

    此刻,阿飞那张如冰雪般的脸上已浮出了病态的血色,他觉得有点热,双眼迷蒙,似已不知晓天地为何物,舌头都有点转不动了,却还喃喃道:“酒……拿酒来……我还要……”

    他伸手就要去摸桌上的酒坛子。

    一只雪白的手忽然伸出,轻轻摁住了他的手腕。

    阿飞茫然的抬头,眼中挤满了罗敷那张艳丽的脸。

    对方瞧着他,像是瞧着一只作乱的小猫,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道:“雪娃娃,你现在瞧起来真的要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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