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13(二更)

    ***

    阿飞双眼迷蒙。

    他不仅双眼迷蒙,还真的是一副伤心到快要化掉的感觉。那张平日里瞧着苍白而冷漠的面庞上浮出血色,眼眶也是红的。九月的天算不得太冷,又喝了那样多的烧刀子,浑身跟烧起来似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他双眼有点发直地瞧着罗敷,半晌,才喃喃道:“你……你来做什么……”

    罗敷笑道:“我来找我们家要泡死在酒缸里的小少爷呀。”

    阿飞皱起了眉,似乎并不喜欢这称呼,不满地道:“我……我不是小少爷……”

    罗敷“噗嗤”一声笑了,道:“那你是什么?”

    阿飞大着舌头道:“不、不准叫我雪娃娃……”

    罗敷:“…………”

    罗敷:“我还没叫呢。”

    他的脸瞧着已被酒气蒸得更红了。

    这时候,这少年身上所自带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好像也消融了一些,罗敷瞧着他,总觉得很像那种高考后偷偷跑到酒吧里去过“成人礼”的高中小男生。

    不过,高中男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阿飞……他的生命里或许早已有过许多不可言说的痛苦,被牢牢压在心底。

    罗敷扬声道:“老板,来一碟雪里蕻炒肉丝、一筐鸡蛋烙饼,再弄个腌酸萝卜,给他垫垫肚子。”

    她又伸出她的玉箫,不轻不重地在阿飞的肩头戳了两下,道:“一口菜都不垫就喝烧刀子,你是想吐死么?”

    陆小凤坐在一旁打了个哈欠,揶揄道:“芙芙自己不喝酒,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罗敷:“…………”

    原主身为天山剑宗门人,杀了两个门下弟子,摸走了掌门谢问舟一大笔七宝灵石,所做行为确实是个叛徒中的叛徒,在老司城遗宫时,玉梅花虽不知她为何出现在那处,“孽徒”两个字却是没说错的。

    谢问舟估计在心里早痛骂了一万声“孽徒”吧。

    在他那样的人看来,我要剖你的金丹就是剖你的金丹,你最好乖乖地给了,乖乖地去死,以后我想起你时,还能掉两滴眼泪……什么?!你居然敢跑?孽障,背叛我!不可原谅!

    罗敷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又在蠢蠢欲动的胜水剑上又下了个禁制。

    这一路又是十来天的行程,这一次,她与罗敷自然不是要两间舱房,而是要一间舱房的。

    两个人的关系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只是有一个问题。

    商船并非客船,主要是为了运送货物,主家为了多增收,这才隔了十来间舱房,供这些南来北往之人顺路走,也算是行个方便。

    然则,既然是行个方便,条件自然不是上乘,舱房与舱房之间,只用一层薄薄的木板隔开,相互之间,连行走坐卧的声音都听得见,更不要说有人胡闹了。

    当然,修士是有法子的。

    修士可开辟结界,如此自能阻挡异声传入传出。

    阿飞不言语。

    罗敷好整以暇地问:“你说,我有没有让你扬名立万?”

    阿飞点了点头,道:“……有。”

    罗敷叹道:“我只见过有人扬名立万后高兴得发疯的,像你这样伤心的躲在路边小店里喝闷酒的,我却从来没见过。”

    阿飞沉默着不言语。

    他忽然抓过桌上的酒坛子,又是一口热辣辣的烧刀子进了喉咙。

    其实阿飞根本就喝不惯酒。他生长在荒野之上,居住在荒野之上,食物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作为猎户,他偶尔也下山来,卖卖自己鞣制过的狐狸皮什么的,这是为了换钱买盐、换陶罐、换米。

    酒是很贵的东西,自己酿更不可能——这得多少米才能换来一捧酒呢?他哪里舍得。

    下山之前,他从没尝过酒的滋味,他在江湖上认得的第一个朋友是李寻欢,李寻欢请他喝过酒,他也请李寻欢喝了酒,之后再江湖上混了半年,阿飞身上并不大缺钱,却也并不时常喝酒。

    他觉得烧刀子很难喝,但今天,他只想快快醉掉,以让心中那种可怕的空虚感不要将他淹没。

    烧刀子又辣、又烈,阿飞赌气似的喝了一大口,结果自己把自己给辣到了,咳嗽得撕心裂肺,眼角都出来眼泪了。罗敷颇为好笑地瞧着他,伸手拍拍他的背。

    她道:“我说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的吧。”

    阿飞厉声道:“我不要你管!”

    罗敷:“…………”

    罗敷眯起了眼睛。

    阿飞吼完那句话后,忽然又陷入了一点不知所措中,他颓然坐在条凳上,瞧着罗敷,伸了伸手,又缩回去,道:“我……”

    罗敷慢慢地勾起来了嘴唇。

    她道:“有人成名,是为了钱,阿飞,你是为了钱么?”

    阿飞摇摇头。

    罗敷又道:“有人成名,是渴望女人,阿飞,你是为了女人么?”

    阿飞条件反射似得躲开了罗敷的视线——小少年,对这样的话题总是有点不好意思。

    他摇了摇头,涩然道:“我不会有那种情感。”

    罗敷:“…………”

    罗敷奇怪地道:“你不会有那种情感,你是太监?”

    阿飞:“…………”

    这蓝衣美人乌发漆黑,却并未梳什么复杂的发髻,只是将长发打成一条毛茸茸的五股麻花儿,垂在身前,只在发梢处坠了一点宝石,在她发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

    她的蓝衣甚是华美,衣袖很大,如仙人一般缥缈,但这衣裳穿得并不端庄,半挂在她身上,于是众人只见她腰肢如蛇、丰肌细白、长腿交错、蔻丹艳红,确实令人销魂无限。

    客商一下子就挪不开眼了。

    好在,那个恶犬一样护食的男人不在她身边。

    行船的多是男人,而男人多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于是这甲板之上,十个人有八个,都朝她看过来,好似连眼睛都舍不得眨哩!

    连这客商的仆从都不例外。

    这客商的仆从,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出身陇右,陇右那地方的仙门沉迷享乐,甚至奢靡,最喜搜刮民脂民膏,三年前陇右大旱,种不出粮食来,凡民饿死无数,陇右仙门却不愿远上天山,求半步化神的问舟真君降雨。

    这仆从就是客商看着他实在可怜,才救下来的。

    这少年身材颀长、面容虽还有稚气,却已英俊得惊人,他沉默寡言、只是埋头做事,从不爱与人相交,又时常对客商露出一副“我不愿屈从你这俗人之下”。

    客商脾气不好,暴躁如火,有时看到这少年一副白眼狼不知感恩的模样,就实在忍不住要打骂!

    阿飞喃喃道:“成名之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罗敷这时候还不忘挖人:“罗园收留心碎小狗,你来我这里嘛。”

    阿飞的瞳孔缓慢地动了一下,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双眼发直地道:“我不是……狗……”

    罗敷把他放在扶正的条凳上:“原来你也是个小坏蛋,喜欢装听不懂!”

    阿飞又趴倒在了桌子上,眼角沁出了一行眼泪,慢慢滑落,落到了他的耳根,令他那发红的耳朵都湿润了。

    罗敷叹道:“你可别化成一堆水啦……”

    阿飞的声音近乎呢喃地重复:“我不是雪……”

    罗敷:“陆小凤,把他拎回去!”

    一只坐在一边喝茶的陆小凤:“……我记得过年的时候我发过誓。”

    罗敷:“啊?什么?”

    陆小凤板着脸,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我发誓今年不会再当你的小厮了!”

    罗敷:“…………”

    罗敷板着脸,无声地盯着陆小凤。

    罗敷:(个_个)

    陆小凤:(个_个)

    陆小凤痛苦地抱住了脑袋,然后扛起阿飞出去了。

    罗敷在后面叉着腰放肆大笑。

    高考完自己偷偷跑去酒吧过“成人礼”的坏孩子阿飞,睡了一个不太安稳的觉。

    他喝了太多酒,浑身不舒服,整个人瘫软到甚至连手指都不想动,不安定地在榻上睡着,出了一身汗,第二天下午才悠悠转醒,被自己身上冲天的酒气弄得很虚弱。

    他爬起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放了新衣裳和洗澡水。

    ——这肯定不是罗敷亲自准备的,但一定是她吩咐过的。

    阿飞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又默默地把换下来的衣裳洗掉,晾在了院子里。

    罗敷道:“哟,你醒啦?”

    阿飞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整了整挂在绳子上的衣裳,没有说话。

    罗敷坐在桂花树下的躺椅上,口里正吃着奶酥,咔嚓咔嚓的,还问:“吃东西么?我看你该饿了。”

    阿飞犹豫着道:“昨晚,我……”

    罗敷捂着嘴笑起来,道:“你昨晚可闹腾啦,还拉着我的袖子一直管我叫娘,你还记着吗?”

    阿飞:“!!!”

    阿飞呆在了原地,看上去要石化了。

    罗敷一只手托腮,继续道:“还撒娇说好想好想我……”

    阿飞的脸立刻红透了,连耳根子都是红的,眼见罗敷还要继续说,他忽然“噌”的一声跳上了屋顶,狼狈地逃不见了,跑得简直比兔子还快。

    罗敷躺在躺椅上捂着肚子狂笑不止,开心到恨不得在躺椅上滚两圈。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无奈地道:“你就欺负他吧,也就阿飞太天真,信你的胡说八道。”

    罗敷道:“郡主娘娘的事,能叫胡说八道么!”

    陆小凤:“…………”

    第 102 章   14(一更)

    ***

    九月十五,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①

    这场轰动江湖、甚至惊动了当今天子的决战终于落下了帷幕,有幸能目睹这场惊天之战的人并不算多,却都是江湖上第一等的名士——四条眉毛的陆小凤、偷王之王司空摘星、闲云野鹤的木道人、中原第一杀手一点红……等等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大内的四大侍卫。

    亲眼瞧见这场决斗的人虽不多,但九月十五后,似乎人人都能说上两句,似乎大家都亲眼见过。

    譬如——

    “那紫禁城有八百万亩地!连屋顶都是用黄金做的!”

    “天老爷!八百万亩,这能种多少地呀!皇帝老爷的屋顶是黄金做的,皇帝老爷的锄头也是黄金做的吧?”

    再譬如——

    “只见那西门吹雪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一双豹子似的眼睛放精光,两弯眉漆黑若刷漆!再一瞧那白云城主叶孤城,嚯!那可不得了!胸膛宛如双开门大木柜!如同天上降魔主,好似人间太岁神!二人往皇帝老爷的屋顶上一站……”②

    “诶!诶!您这是水浒传的词儿啊,直接往决战紫禁之巅上套么?我们这茶水钱也太不值当了!退钱!退钱!”

    “对!退钱!”

    “嗨,大家伙儿接着往下听嘛……这二位‘库茬’往屋顶上那么一站,‘日日日日日’连过二十招,那是星月震动,雷霆万钧,真好似两个气吞山河的魔神……突然!只听‘嗖!’的一声……您猜怎么找?胜负已分!”

    “谁赢了啊?谁赢了啊?”

    “一定是西门吹雪!那招子可跟豹子似得!不得是个活武松啊!”

    “不对不对,一定是叶孤城,毕竟那可是双开门大木柜子……”

    “诶!各位请听我说,这‘嗖!’的一声……既不是叶孤城的剑、也不是西门吹雪的剑,只见二人中间,忽然架了一柄精钢铁剑,再一瞧那架剑的少年公子……哎哟喂,那真真是色如春晓花、面若中秋月③,惨绿少年,有如卫玠潘安再生啊!”

    “这英俊少年是谁啊?是谁啊?”

    “他的名字就叫——阿飞!”

    “哎呦喂,有如卫玠潘安再生,那得是有多好看啊……皇后娘娘会不会看上他?”

    此刻,这少年仆从怔怔地瞧着甲板上倚栏而立的蓝衣美人,好似已忘记了呼吸。

    他这辈子当然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也从未见过如此恣意、充满活力的女人。

    他本是要给客商端茶送水的,此刻也已忘了,只安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客商骂道:“臭小子,还不快去!”

    这声音却吸引了美人的注意力。

    她美目微眯,斜睨过来,瞧见了客商与他的少年仆从,她一只手托着腮,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而后便踏着她的木屐,一步步走过来,双手抱胸,朝少年仆从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仆从似是没想到他居然能得她的青睐,微怔片刻,才动了动嘴,道:“景玄英。”

    景玄英!

    他就是原书女主冷玉微的另一只股!

    景玄英乃是凡人,十六岁时被一客商买下,原书中曾写了一段景玄英在当仆从时,在一艘前往天山的商船上被他的主人打骂的片段,后来,景玄英在天山脚下,遇到了原女主冷玉微,是她,带他逃离了这种噩梦般的生活;是她,让他重新捡起了自己的尊严;是她……

    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景玄英的人设便是一心一意只有女主的忠实小狼狗,在原书中段,就为原女主做了许多不要命的事情。

    究其根本,是因为冷玉微将他从客商身边救走的恩情,令他记了一辈子。原书每次提到景玄英时,都在不停地强调着这一点。

    那老农喏喏应了。

    只说这些的话,似乎……也没有赚多少。

    但有王安大太监啊!

    王安大太监花了六十万两白银,买“和”字注……这笔钱本来应该翻五十倍,把罗敷赔到裤子都没了,但王安大太监死了呀!

    所以罗敷净赚——六十万两白银!

    ……再次感叹这个世界的白银真是能淹脚面,也太富裕了……朝廷一年的岁入大约是以亿为基本单位的吧。

    总而言之,罗敷开开心心地关掉赌坊,开开心心地数钱数到手抽筋,还包了大红包给钱和,钱和喜得直说吉祥话,把罗敷逗得直笑。

    罗敷还给这次她带在身边的九丈萧包了大红包,九丈萧沉默地瞧着喜气洋洋的主人,似乎想要拒绝,最后却也没说拒绝的话,收下了红包。

    陆小凤:(个_个)

    陆小凤:“我的红包呢?”

    罗敷一脸嫌弃:“去去去,你凑什么热闹……诶,陆小凤,你怎么自己把自己的胡子刮掉了?稀罕呀!”

    陆小凤气得跳起来:“你还说!最近你是吃错什么药了么?总上来拽我胡子,我胡子被拽出一个缺口!”

    罗敷:“…………”

    罗敷:“啊……”

    罗敷:“……所以你就刮掉了?”

    陆小凤气呼呼的:“不刮掉怎么办?司空摘星那死猴精差点没笑死。”

    罗敷:“……你不是号称四条眉毛么?”

    陆小凤:“对啊,怎么了?”

    您这也太不讲究了!

    诗会的帖子总不好送去赌坊吧……好不容易终于有勋贵咬咬牙去赌坊里送帖子,人家赌坊关门了……关门了……关门了……门上那俩威武霸气、好似人间太岁神的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年画倒是还挂着。

    这时候,罗敷正在南书房里点选茶饮。

    叶孤城已经秘密启程,杀气腾腾回光广府,预备着要把正在做春秋大梦的南王爷给捅成马蜂窝。

    今日罗敷是白天来的,皇帝已经下了朝,一身黑金帝王常服,坐在炕上也翻着茶册,随意点了一盏后,瞧着罗敷拿捏不定主意,还指点她哪个好喝。

    罗敷点了一盏蜜饯茶。

    她今日穿的并不华丽,白荷衣压着藤萝紫的边儿,腰带也是淡淡的藤萝紫,这腰带很长,在腰上系了两圈,仍可余出一段儿来,颇有些“曹衣带水吴带当风”的缥缈意味。

    头发当然也只是随意地打了辫子,甚至连两点银饰都没带,素面朝天的。

    天子的性格再好,那也是一头猛兽,罗敷敏锐地意识到他似乎就是很向往那种缥缈潇洒的感觉,因而出现在小皇帝面前时,便多做这样的打扮,言行无忌。

    天子果然有些出神地瞧了她一会儿,道:“天外缥缈客,也当是你这般了吧。”

    罗敷眨眨眼:“皇上想微服私访?”

    天子轻轻一笑,摆了摆手,道:“你这话传出去,该有言官来谏了。”

    罗敷露出了不高兴地表情,道:“同你说话真是难!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

    天子哈哈大笑,心道:生于乡野的世外高人,果然各有各的好,叶孤城孤高冷傲、似白云清风,她却性情真实、天真烂漫。

    这般个性在皇城中自然是养不出来的,所以小皇帝很乐于见她,但也知道她常住姑苏,于是道:“朕倒也不想着你每年都进京来了,不过你若是路过京城,倒也可来南书房找朕一叙。”

    罗敷道:“那我要是晚上来的,宫门落锁了怎么办呢?”

    小皇帝失笑,道:“上次你是怎么进来的?不过还请你下次莫要像聊斋里的艳鬼妖狐一般的出现了,吓人。”

    罗敷道:“皇上还看聊斋,好啊,被我逮到你看闲书了!”

    小皇帝:“…………”

    小皇帝头痛地说:“你别学言官,干什么都直谏个不停。”

    罗敷喝了一口她面前的蜜饯茶,眯着眼睛喟叹着。

    皇帝又吩咐秦珠去开库房,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既然已经是郡主了,那么华贵的首饰布匹当然不能少。

    罗敷绝口不提自己从好心的蝙蝠公子那里薅了足足五大箱珠宝的事,愉快笑纳。

    小皇帝这样给面子,罗敷也想着对他好。

    小皇帝身边的护卫力量有两股,其一呢,是潇湘剑客魏子云为首的大内禁卫;其二呢,则是躲在暗处,时刻不离皇帝左右的鱼家四兄弟。

    以魏子云为首的大内四大高手,对付一般的江湖人是绝对没问题了,但对上陆小凤、司空摘星就很困难了。

    鱼家四兄弟的杀人技练得很好,走得又是出其不意的路子,然而他们似乎并不是一遇见特殊情况就会蹦出来的,否则那天夜里罗敷夜探南书房,也不会没遇见这四个人。罗敷:“……你就没考虑过用螺黛补一下缺?”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陷入了沉默的迷思之中。

    罗敷哈哈大笑起来。

    紫禁之巅最大受害人叶孤鸿,第二大受害人陆小凤。

    总而言之,一切都很好。

    罗敷受封华阳郡主,但并不想要攀扯京城的权贵圈子。

    京城这地方,一块砖头砸下来,都能砸中三个国公、五个一等侯,公主驸马都遍地都是呢,一个没有根基、没有家世的郡主在真正的勋贵眼里,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

    但是,正所谓天家无小事,皇爷大半夜的下诏册封,册封的还是江湖女子,况且御前伺候的大太监王安忽然不见了……对外的说法是告老了,这谁信呢?

    许多想要打探消息的勋贵,就把主意打在了罗敷身上。

    但尴尬的事情来了,她的宅邸在姑苏……在京城就住赌坊后面的小院……

    况且,她自己也没把鱼家四兄弟放在眼里,碰到顶级高手,这四人也不算什么。

    如此说来,皇帝的性命对于高手中的高手来说,岂非是探囊取物、插标卖首?

    话倒是不能这么说,毕竟能突破大内禁卫的高手本来也没多少……但问题是,皇帝身边的确缺乏最一流的护卫力量。

    所以,罗敷把她从李玉函手里捡漏来的暴雨梨花针送给了小皇帝,请小皇帝随身携带,这样无论遇到了谁,都能把对方打成马蜂窝。

    罗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过说来这三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相当信任,朱停和陆小凤闹翻了,每次去找朱停的时候都只能找老板娘一块儿喝酒,江湖上的人都嘲笑朱停被陆小凤焊了一顶绿色铁帽子在头上……可人家夫妻两个日子照样和和美美的过。

    至于阿飞呢……那天他被罗敷逗得羞愤欲绝,脑袋里又不是很清楚,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那么丢脸的话。

    于是匆匆留下一封信就跑了,半年之内想必他都无法面对罗敷。

    罗敷:“…………”

    罗敷心说:这倒霉孩子还真是不禁逗!

    京城中的勋贵圈儿,唯一一个真正找到罗敷的人,是世袭一等侯狄青麟狄小侯爷。

    狄青麟是来送马给罗敷的。

    他牵了一匹雪白神骏的马儿,两只耳朵高高地竖起,颇有精神地打了个响鼻,皮毛雪白,宛如高山积雪被阳光照耀。狄青麟牵着这匹马走过街道的时候,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道:“未曾准备大礼给郡主。”

    罗敷神色淡淡地瞧着狄青麟。皇帝还饶有兴趣地试了试,结果就是毁了一套很名贵的柜子不算,顺带着连墙都得补一下。

    皇帝:“!!!”

    皇帝笑纳此物,二人都觉得自己赚到了。

    赚得盆满钵满,罗敷暂且不打算回姑苏,她打算去找荆无命,至于自己赚来的这么多珠宝呢,就交给可亲可爱最最最靠谱的红兄啦!

    一点红:“…………”

    一点红自从开始“帮助”罗敷之后,真是干了一堆从前没干过的活儿……

    不过,现在的生活他并不讨厌,那种做杀手时时常涌上来的自毁冲动也许久都未曾出现过了。

    他找了个镖局押东西,顺便自己和九丈萧一块儿护镖。

    陆小凤呢,他许久没见朱停,要去找朱停……的老婆一块儿喝酒。

    这是一个长得相当好看的男人,白衣一尘不染、面庞清俊苍白,气质冷冷淡淡、神色似笑非笑。

    罗敷道:“听闻狄小侯爷视功名利禄为粪土,却视名马美人如生命,身边总是带着美人,今日怎么不见美人?”

    狄青麟轻轻地笑了笑,道:“美人远在天边。”

    罗敷挑眉,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美人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她挑了挑眉,并没有说什么,也好像根本就懒得理这位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风流小侯爷,说了声“谢谢啦”,拉着缰绳就走了。

    于是,新册封的华阳郡主娘娘,一人一马,带着自己的鞭子、薛笑人的秋水剑、玉箫道人的玉箫……潇潇洒洒地找情人去了。

    至于狄青麟狄小侯爷,他只是冷冷淡淡地站着、似笑非笑地望着罗敷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天夜里,他去找了一位妩媚多情的妖娆美人,带回了自己在京中的别苑中,彻夜都没有灭灯。

    ***

    另一面,金钱帮。

    上官金虹依然站在那间墓室似得屋子里,与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一样,手持朱笔,批阅条陈。

    原本,这是一件令上官金虹感到愉悦的事情,但最近,他沉着脸的时间愈来愈长,感到愉快的时候却愈来愈少。

    第一个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情,还是李玉函与沈三河双死所引发的后续,李观鱼被气活了,他又摇了那么多的人……这件事的风头虽然被决战紫禁之巅给压下去了,但是注意力被转移的只有江湖人,李观鱼可是一腔悲愤都无法平息!

    姑苏分舵中当日在场的金钱帮众被屠戮个干净……这倒是也算不上冤枉,因为李玉函是因为乱刀分尸而死的。

    上官金虹只能令手下加紧调查,终于调查出了李玉函妻子柳无眉曾是石观音弟子无忆的事情。

    无忆有两幅面孔,白日是李家的儿媳妇,夜里却披上黑纱,为罗敷的俘虏……沈三河为抢夺石观音秘宝杀了无忆,却不知道她是无眉,这才造成了李玉函冲去金钱帮报仇的事。

    他令人将这件事散播了出去,并亲自写信给李观鱼,要他化干戈为玉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实说来,拥翠山庄也好像并不是百分百占理。

    在这里遇到景玄英,倒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也是一件可以利用的事情!

    她一直知道,剧情是可以改变的,但她不知道到底能改变到哪一步,如今景玄英出现,她岂不是正好可以拿景玄英做个试验?

    打定主意,罗敷说干就干,斜斜睇了那客商一眼,指着景玄英道:“我要他。”

    客商:“…………”

    客商原本还在因为美人瞧了他一眼而神魂颠倒,下一秒就被这无理要求无语到了。

    倘若这美人要其他礼物,他自然乐于抓住这个机会大献殷勤,然而景玄英嘛……

    他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美人要他,显然是看上了这小子!

    客商只觉得嫉妒!

    他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姑娘说笑了,这孩子乃是我的私仆,怎能说要就要?”

    罗敷漫不经心道:“我要买下他,你开个价格吧!”

    客商心中妒火更旺,面上只道:“姑娘若要其他,在下可以白送,但这孩子与我感情深厚,实舍不得!”

    景玄英恶狠狠地瞪着客商。

    更糟糕的消息还在后面——上官金虹翻开下一份条陈。

    罗敷受封华阳郡主,食邑五百户。

    窗外疾风骤雨,窗内,上官金虹的身子好似已经凝固。

    久久、久久,他的呼吸都是停滞的。

    他第一次这样的后悔,没在第一眼瞧见罗敷时就当场杀了她!哪怕代价是金钱帮臭名远扬!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决策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他一向认为名声只是一种工具,好用的时候就需要留着,可如今……难道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他还是被名声所束缚住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铲除这个劲敌,就已是最大的错误!

    但……假如时间再回到那个时间节点,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吗?

    罗敷与皇家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受封郡主,难道她本来就是天潢贵胄?

    上官金虹突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到了一阵无法言喻的疲惫,翻来了下一份条陈。

    ——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阿飞一剑阻止了二人的剑势。

    上官金虹久久地瞧着那一行字。

    他知道这又是罗敷的手笔,否则以阿飞的个性与人脉,又怎可能得到进入紫禁城的名额,又怎能想到踩着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去扬名立万?

    他已绝不可能得到阿飞了。

    一个身负绝技、却不知道自己价值,没尝过甜头的少年,才最好控制!罗敷什么都不要,直接给了他这么大的甜头,从今往后,此人绝不会再满足于金钱帮能给他的东西!

    ——罗敷不能留,她必须死!必须现在马上乖乖去死!

    她就是最大的隐患!

    但是……怎么样杀她呢?

    大欢喜女菩萨杀不了她、石观音杀不了她、荆无命杀不了她、玉箫道人也杀不了她。

    他只能亲自出手!只能用龙凤双环杀了她!

    但杀她的事情又决不能沾染上金钱帮……现下,她已搭上了皇家,完事都要小心行事,不能让人怀疑到他头上来。

    罗敷的下落他倒是知道,毕竟那女人长了一张很显眼的脸。

    该怎么做呢?

    上官金虹沉吟半晌,道:“替我约战李寻欢。”

    一个黄衫人应声而去。

    上官金虹又道:“准备一副棺材,再打一副龙凤双环,按照小飞的那副打样式。”

    又一个黄衫人应声而去。

    第 103 章   15(二更)

    ***

    江湖上的消息,总是流通得很快的,这或许得感谢遍布天下的丐帮弟子和如火如荼的茶馆事业。

    今年年初,最轰动人的消息还是以枯梅大师为首的讨伐队出海讨伐蝙蝠岛;等到了三月份,公审李寻欢的事又传遍江湖;四月,罗敷大战石观音;六月,金钱帮第一杀手荆无命叛出;九月,西门吹雪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

    而十月份最轰动人的消息是——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约战李寻欢!

    这实在是……!

    上官金虹身为金钱帮帮主,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已很多年都未曾出过手了……他本来也没有动机以身赴险。

    然而……他这一次却主动约战李寻欢?

    难道他是受了西门吹雪叶孤城决战紫禁之巅的刺激?难道他认为李寻欢是自己武道进步上的一个巨大心障,必须除之而后快?还是说李寻欢抢了他老婆、偷吃他的女人?

    最后一个猜测显然是毫无道理的,因为上官金虹的夫人已经死去多年了,他连儿子都死翘翘了,现下乃是孤家寡人一个。

    总之,江湖上猜想什么的都有,许多人都赶去了保定,想去瞧瞧热闹——虽然以金钱帮的威势来说,热闹大概是瞧不上的。

    但这不影响大家伙儿的讨论热情!

    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厉害、人人也都知道小李飞刀的例不虚发,况且,双环与飞刀,本质上都是一样短而险的兵器,这样两件兵器,到底是谁会赢呢?

    ***

    罗敷从狄青麟这里白嫖来的神骏白马,被她取名为“寒酥”。

    这一天,她身着白荷衣,头带轻帷帽,遮白纱、牵寒酥,进了一座小县城,县城外有一片野花海。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一条主干道,地上的青石板斑驳,路两旁的铺子三三两两的开着,见惯了姑苏的繁华富贵,这样的小县城,总叫人觉得灰扑扑的。

    灰扑扑的县城之中,寒酥的皮毛亮的宛如金色阳光下的积雪,它骄傲地走着,两只耳朵神气得竖着,打了个响鼻。罗敷轻轻一笑,伸手抚摸它的鬃毛。

    白衣美人、白马神骏。

    街轻轻地说:“那我要是拿你的命来买呢?”

    嘶嘶声忽然自客商的脖颈上响起,然后一种冰凉而滑腻的感觉,便缠上了他的脖子。

    她的两条竹叶青小蛇,那两双黄澄澄蛇类竖瞳,正冷冰冰地盯着客商,只要主人一声令下,这客商的命自然得要交代在这里了。

    于是景玄英很顺利地就自由了。

    罗敷没有乱抢人东西的习惯,眼见着自己的目的达成,她也不再多欺负人家,还乐呵呵地自乾坤袋里取出了远超于正常买个仆从的金银,强硬地塞给了客商,客商一声没敢吭,拿着钱就跑了。

    然后,罗敷去瞧景玄英。

    这少年穿着粗布衣裳,脊背笔直,薄唇紧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罗敷,他好似有些愣愣,不明白自己的命运为何在忽然之间改变,而在这香艳美人的面前,他又觉得自己的呼吸已忍不住粗了起来、肌肉也忍不住绷了起来。

    罗敷含笑道:“好孩子,到这里来,不要怕。”

    正在这时,船舱的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黑色劲装、腰别薄剑的冷酷男人出现在了门口。

    杨峥道:“我不知道。”

    那人道:“杨头你是我们中间武功最好的,你就跟我们说说嘛!”

    杨峥道:“我根本不懂武功,我只知道怎么把人打倒。①”

    大家快活地笑了起来,一开始说话那人又道:“不过据说小李飞刀推迟了决斗。”

    另一人道:“为什么啊?”

    杨峥忽然打断,道:“晚上有件差事,我去办。”

    没人说话。

    因为罗敷忽然信步走了进来。

    在这样一个灰扑扑的小店里,忽然走进了一个荷衣拂动、衣袂飘飘、一尘不染的人,本来就是很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再加上她虽轻纱蒙面,但身姿与风度都极为夺目。

    她坐在了唯一空着的那一张桌子旁,轻轻地敲了敲,然后开口问:“决斗为什么要推迟?”

    刚才说话的那人怔怔的。

    罗敷又问了一遍。

    那人才道:“哦……听说是因为那个上官大老爷和小李飞刀对峙的时候,忽然有人送来了一具棺材。”

    罗敷道:“棺材?”

    那人挠了挠头,道:“好像是里面放着他儿子的武器,啊呀,他那儿子不是死在海上了么,尸体可能都被鱼吃没了,听说棺材里放的是一对锈迹斑斑的环……龙……龙什么环来着?”

    另一人接道:“子母龙凤环!”

    那人道:“哦对!就是那个子母龙凤环!据说上官大老爷当时脸色就变得可难看了,小李飞刀就主动提出延期了。”

    罗敷的手不自觉地抚摸上了自己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景玄英生于凡人的钟鸣鼎食之家,自小便被养出高傲心性,不屑得与平民为伍,家中长辈最长说的一句话便是——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间灵力循环千年一次,仙门如今虽张扬,然则再过几代,天地灵气衰退之后,又是我等凡人世家的机会!

    只可惜这种道理,凡人世家懂得,仙门修士更懂得。

    在那场大旱之中,景玄英家储藏起来的粮食全被陇右仙门毁了,这钟鸣鼎食之家里的人,也只能跟着大批流民一起,找个能活下来的地方。

    那时景玄英已快要死了,身上穿着破破烂烂地衣裳,饿的四肢细瘦、面目浮肿,多亏了那客商搭救,才捡回一条命来。

    但景玄英不愿屈居人下、不愿为奴为婢!

    但那客商与他签下的是一种灵契。

    签下灵契之后,契约就会刻在人的灵魂之上,除非原件被毁,否则违约之后,无论逃得有多远,契约上所规定的惩罚一定会当即落下,绝不可逃脱。

    这种灵契在仙门中不大多用,但是在凡间却用途广泛。

    买卖人口的人牙子,会强迫被拐来的奴隶签下死亡灵契。因此人间的青楼楚馆之中,根本没有花娘敢逃跑;而被卖入矿山的奴隶们,即使干到死,也不敢踏出矿山一步。

    景家从前的奴仆们,也多签这种灵契,如今落在了他的头上,他却只觉得屈辱无比。

    罗敷却没工夫去思索他人的爱情故事。

    她此刻的念头只有一个——上官金虹的目标是她!

    半晌,她忽然冷笑了一声,道:“老匹夫,来得正好!”

    说罢,她招手道:“老板,来碗面。”

    面铺里其他的捕快们面面相觑。

    ***

    是夜,无风无月,宜杀人。

    罗敷慢慢地走着,走出县城,走入县城外的那一片野花海之中,随手摘了朵小花,别在大辫子里。

    她直起了身,慢慢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我看你也不像是喜欢躲在暗处的人。”

    树林里有风吹过,带起一阵沙沙声。

    一个人负着双手,缓缓从林中走出。

    这人的身形既不算伟岸、也不算矮小;他生得既不是很英俊、也没有很丑陋,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盖过脚面的金黄色袍子。

    但是每一个瞧见他的人,都忍不住心中发怵。

    这人正是名动江湖的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不是在保定么?怎么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小县城中?

    上官金虹不是要与李寻欢决战么?又为什么要来此地寻找罗敷?

    他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与他上次见到罗敷时的表情没有任何差别。

    他淡淡道:“你知道我要来。”

    而就在刚刚,灵契的原件已被客商毁掉了。

    ……他自由了。

    是面前的这个美人令他自由的。

    在风刀霜剑之中过了三年的景玄英,忽然感到了一种十分不真实的幸福感,他定定地望着罗敷,脑袋里一片空白,然后,又被罗敷冰冷而恶毒的目光瞬间拉回现实!

    一阵香风忽自身边飘过,景玄英骤然抬头,却见这美丽温柔、香艳动人的美人再连自己一眼都没有看,她像一只蝴蝶一样,朝自己背后那男人扑过去了。

    罗敷自然稳稳地接住了罗敷,目光却依旧冷冰冰地盯着景玄英的背影。

    罗敷珠圆玉润的手臂轻轻地缠上了他的腰,把自己的头搁在了罗敷的肩膀上。

    罗敷从善如流,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令一只手伸出苍白手指,把玩着她垂下的碎发。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极其不羁的,景玄英仍保持着背对二人的姿势,动也没动,好似已成为了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

    罗敷冷哼一声,目光从景玄英背上移开,于是景玄英立刻就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消失了,他一直都是个心性十分高傲之人,即便屈居于那客商之下时,他也一直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因为灵契……然则此刻,他却只因为罗敷一眼,就恐惧得动也动不了!

    而此时,真正的上官金虹已赶到了罗敷的面前,要将她杀死!但这时所有人都认为上官金虹在保定!

    一阵冷风忽然吹过,带起了无数小小野花。

    上官金虹默然半晌,道:“你果然很聪明。”

    罗敷负着手,道:“彼此彼此,不聪明的人是想不出这样的法子的。”

    上官金虹道:“很好。”

    罗敷道:“很好?”

    上官金虹道:“我杀你,这决定做得很好。”

    罗敷:“…………”

    罗敷简直被这人的自恋程度弄得有点恶心。

    她眯了眯眼,道:“从一开始,就是你一直在想法子害我。”

    上官金虹道:“因为你很好。”

    罗敷:“我很好?”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不过二十来岁,就已可以与我抗衡,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罗敷道:“听起来,你似乎觉得别人的能力可以与你抗衡是一种死罪。”

    上官金虹傲慢地道:“本就是死罪。”

    罗敷又瞧了瞧上官金虹,道:“上官飞是你儿子?”

    上官金虹不说话。

    罗敷又道:“他的龙凤双环是你亲自教的?”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着她。

    罗敷评价道:“很不咋地。”

    上官金虹的眼神冻得能杀人。

    罗敷道:“你知道我想和你说什么么?”

    上官金虹冷冷道:“什么?”

    罗敷十分恶毒地笑了,柔声道:“杀了儿子再杀爹这种事,做起来好像还蛮有趣的。”

    上官金虹的双目之中迸发出了最刻骨的怒火!

    第 104 章   16(一更)

    ***

    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上官金虹出手。

    他的一双子母龙凤环,似乎是一种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兵器,近几年来,江湖人都只瞧过他的独生子上官飞使这这种兵器。

    因此,也有人曾质疑——龙凤双环是否也就不过如此呢?

    当然,没有人敢在上官金虹本人面前质疑。

    曾有人说,上官金虹的子母龙凤环之所以可怕,并不是因为其招式诡异,而是因为他稳。能将这种天下至险的武器,练到一个“稳”字,这才是上官金虹的可怕之处。

    更可怕的是,他似乎已经进入了“手中无环,而心中有环”的境地,武功已臻化境。

    作为一个穿越到武侠世界刚刚满一年的人,罗敷其实不大了解什么叫做已臻化境……现在她却已明白了。

    上你打坐这么久,都不带理会我的,我才上甲板上来透透气,不然的话……甲板上有什么意思?哪里有你好玩?”

    罗敷:“…………”

    罗敷哑声道:“抱歉,回去我陪你。”

    罗敷的脸上就又露出了她那又天真、又娇媚的两个酒窝来。

    罗敷再连一眼都懒得看景玄英了,他拥着罗敷,就只欲转身回去了,美人歪歪斜斜地倒在他怀里,连路都不肯好好走了。

    她倒是还记得景玄英,也丝毫没有自己的行为颇符合“红颜祸水”“煽风点火”之势,缩在罗敷怀里,还不忘回头朝景玄英喊道:“我过一会儿再来找你!”

    罗敷锁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

    她甜甜蜜蜜地笑了,搂紧了罗敷,颇为安抚地在他的脖颈侧落下了一点薄红,罗敷喉结滚动,看着她的目光便暗沉沉的,十足危险、十足蓄势待发。

    景玄英已转过了身来,罗敷主动去吻罗敷这一幕,自然就落到了他的眼睛里。

    他的指甲都已深深地嵌入了手掌心之中!

    这种过度的激动,并非全然因为罗敷,而是因为他痛恨自己!他只痛手戴金丝手套,以长鞭做招,在空中打出带着刀势的鞭花,悍然与上官金虹近战!

    ——这不是因为罗敷想和上官金虹近战,而是因为……她拉不开距离!

    上官金虹的快,好似无人能看清,当你认为那双环还很远的时候,它其实已经近在咫尺!二十年前,许多人就只有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才真正瞧清了双环的模样。

    罗敷的水平要更高一些,上官金虹攻过来的那一刻,鞭花就已迎上——!

    随即,一阵奇异的感觉包裹了罗敷,霸道而冰冷的真气自短兵相接处爆发出来,使得罗敷的耳边犹如击大鼓一般,响起了极其沉闷而沉重的声音,这声音好似如同一层层的涟漪,将罗敷从头到脚、从肌肉到内脏,全都一层层荡进去。

    上官金虹——内力了得!

    内力,其灵根,以至于无论什么人,都能踩他一脚、令他受辱!

    这种痛恨变成了毒火,在景玄英的身体内四处流窜,他蓦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罗敷,罗敷正在享受罗敷讨好似得亲吻,一双锐利狼眸却冷冷地盯着景玄英。

    电光火石之间,这两个男人好似都已恨不得咬死对方。

    景玄英忽然大声道:“好!我等着你!”

    说罢,哈哈大笑,转身回甲板上去了。

    而罗敷的眸色更黑,他扫了一眼罗敷无辜的笑容,搂着她回舱房去了。

    死亡才能将环与人分开!

    上官金虹的内力就是这样一种类型,沉重、压迫,冲着罗敷的面门来死死压住,每一次的短兵相接,那种沉重如击大鼓一样的声音都会在罗敷耳边响起,一层层的在她体内如水的涟漪一样荡开。

    鞭花打出,迎风一刀斩的刀势将这巨大的压迫感一斩为二!

    可有句诗说得好,抽刀断水水更流①,以刀斩水,岂能奏效?

    罗敷错误的估计了上官金虹的实力,她是否已然陷入了一种自己无法解决的窘迫场面之中?

    但见她神色不变,手上炸开的鞭花忽然在一瞬间打出七招。

    很奇异,一根长鞭分三段,居然能在一瞬间打出七招,这七招已将上官金虹完全笼罩,好似瞄准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命门,但这招式却又完全无迹可寻,令人不敢以全力去招架。

    上官金虹的脸上果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罗敷虽然错误的预估了上官金虹的实力,但上官金虹难道没有错误的预估罗敷的实力么?

    石观音的名气虽大,但“男人见不得”却是不见世的秘密。

    在罗敷景玄英也已听见了罗敷对罗敷说的话。

    当然,他不是故意偷听的。

    前头说过,那客商原本就是住在罗敷与罗敷隔壁的,当时客商便是与景玄英同住,如今客商失去了灵契制约,景玄英便毫不留情,将那客商赶了出去,那客商气得直骂景玄英是个白眼狼,看着他利落的身手,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乖乖地滚出去挤另一间舱房去了。

    景玄英就将这间舱房占据了。

    于是他自然就听到,罗敷扯到了他的家世来历。

    罗敷得益于原书剧情,这一段儿胡扯自然是连一点问题都没有,景玄英神色怔怔,心道:原来她是因为我的家世,才出手救我。

    她口中一口一个孩子,只令景玄英的拳头紧紧地攥住,忍不住冲上了甲板,恨声道:“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他想到了罗敷那艳光夺目的面容、想到了她言笑晏晏、十足自信的神情。

    ……她是修士,还是修为不低的修士,此世以强者为尊,强大如她,足以睥睨大部分凡人,全然不用把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

    他景玄英对她来说,许也是一只猫儿狗儿,只是顺手一救,他该对她感恩戴德,再不能要求其他,即便她生来就是一副那样的性格,即便只要她高兴她看得上,她可以让任何人做她的入幕之宾……

    假如她身受重伤,身边只有他景玄英可以救他,那她是不是就不会露出那么高傲的神情了?

    能再死!

    上官金虹二十余年来都未曾遇到过这样凶险的态势了!

    他突然发现,原来眼高于顶,并不是一件好事。

    双方以极快的速度交着手,转瞬已是二十招。

    上官金虹与罗敷的身形交错而过,各自站定。

    野花海中被劲气所激得漫天飞舞的花瓣飘然落下,犹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香雪。

    罗敷缓缓回身,唇角已有一缕鲜血,面容浮起了不正常的苍白——这是受了内伤的凭证。

    上官金虹也缓缓回身,他的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但胸前的衣襟上,赫然有一道被鞭梢抽出的破口!

    鲜血缓缓从衣襟处渗出,将金黄色的衣衫染上了一点不和谐的颜色。

    罗敷道:“你总穿金黄色的衣衫,是因为你很想当皇帝么?”

    上官金虹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地凝视着罗敷,并没有说话。

    罗敷的唇角勾出了一点讥嘲似得笑容,道:“这一次我去京城,见到真正的皇帝了,你猜怎么找?”

    上官金虹还是不说话。

    罗敷道:“我发现你和真正的皇帝比起来,顶多也只是一只东施效颦的公鸡而已,十分可笑。”

    罗敷微笑而立,上官金虹面无表情。

    罗敷叹道:“你老了啊。”

    上官金虹默然。

    是啊,他老了。

    在一般的语境中,男人好像到了四五十岁,才正当建功立业的好时候,这说法对于做官来说倒是没什么错误,毕竟当官更多的需要的是遇事的历练,在体力上的要求不算很严苛。

    而女人们的最佳年华在十七八岁,但那不过只是男人的说法而已,男人喜欢鲜嫩的小姑娘,于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被不停地赞颂。

    抛开这种外界的评价因素,其实人体力的巅峰,就是二十来岁。

    上官金虹今年已经五十岁了,而罗敷恰恰好正当强盛!

    她年轻,她在体力上的优势是上官金虹所无法比拟的!而上官金虹也已看出了罗敷的打算——

    她在耗。

    二人旗鼓相当,各有长处,可罗敷只需要耗着他就够了,等到他这五十岁的身体被拖垮、反应变慢的那一瞬间——就是他的死期!

    上官金虹用金环这种人间至险的兵器,却是以一个稳字而闻名的,但现在,他的出招越稳,就越无可避免地会走向死亡!

    上官金虹的内心终于泛起了一种强烈的后悔。

    他后悔没在和罗敷打第一个照面的时候就之间一掌拍死她,他更后悔荆无命!

    倘若荆无命现在在场,仍然在自己身后观战,那么他绝不会陷入如今的窘迫之中,失去左右手对他的打击远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

    上官金虹默然。

    半晌后,他才缓缓道:“我杀了你,你自然知道谁可笑。”

    罗敷愉悦地笑了起来,道:“你觉得你可以杀了我?”

    上官金虹又不说话了。

    他现在已经明白罗敷到底有多不好杀了。

    内力的强势须得有招式作为切入点,而招式的威力则需要有内力作为支撑,二人各占其一,谁胜谁负,还很不好说。

    上官金虹已二十年没遇到过这样难杀的对手了。

    长鞭呼啸而出,金环迎鞭直上!

    又是二十招后,罗敷的脸色依然苍白,上官金虹胸口的命门也被抽出了另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鲜血飞溅而出,剧痛当胸袭来,上官金虹的呼吸还是平稳的,但他是个人,不是神,但凡只要是个人,疼痛与失血过多就都是致命的由头!

    官金虹的子母龙凤环之所以这样的稳,就是因为他为人够卑鄙。明明是一对一的决战,他身边却带了一个不遑多让的帮手观战,自然只需要稳稳出招就能赢,而对手因他的帮手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当然很容易出现破绽。

    一稳一急躁,谁能赢很明显。

    但现在,那个不能稳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上官金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后悔,但这后悔又是如此抽象、不够具体——他该从哪一天开始后悔呢?是否在荆无命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领着他进入上官宅邸的那一天,事情就已经开始错误了?

    他对他的看法是错的,他对他的培养也错了十年,十年之后,这错误以一种无法被补救的姿态悍然爆发,令上官金虹每每想起,都气闷不已。

    罗敷凝视着上官金虹好像突然老了十岁一样的脸,露出了又无辜、又可爱的笑容。

    突然,她的笑容收敛了。

    有人来了!

    月影落下,一寸寸朝着野花海的边缘淹去,淹过了一个人的脚面。

    这人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劲装,人生得很高,手静静地垂在身侧,指甲修剪的很干净,骨里凸出,一看就是惯常握剑的高手。

    他的腰间果然别了一把剑,随随便便地斜插着。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好似一杆稠木所制作的枪杆。

    月光淹过他的脸,他的眉宇间隐隐露出蓄势待发的凶性,好似蛰伏已久、终于盯上猎物的野兽。他的双眸是死灰色的,此刻却因为兴奋而紧紧缩起,更带出了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怖压迫感。

    ——是荆无命。

    他来了。

    第 105 章   17(二更)

    ***

    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否则,谁来解释这一切呢?

    罗敷与上官金虹的对峙,并没有看起来的那样悠然。在大方向来看,她需要做的就是稳扎稳打,消耗上官金虹的体力,直到他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但真的细细去思考的话,“稳扎稳打”四个字之中难道不蕴含着极大的风险?

    上官金虹在当今的武林中,已可称得上是高手中的高高手,罗敷要靠这种“耗”字诀才能有赢面,本身就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耗赢之前,她只要稍不留神,随时可能被上官金虹的内力震到内脏大出血而死!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这都是一场凶险到极致的比试,任何一点微小的因素,都可以改变这场比试的结果。

    而荆无命……绝不是什么“微小的因素”。

    荆无命的脸上好似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的。

    月光淹没了他挺直的鼻梁、亦淹过了他似乎昭示无情的嘴唇,他一步一步地突破了安全的距离,走进了这个……他可以决定胜负的战圈之中。

    他走路的姿势逐渐发生了变化,指节上的青筋也已凸出。

    每走一步,他的精气神都在发生着细微的改变,这与罗敷曾见过的郭嵩阳很像。走路的过程,其实也就是调动身体与精神、与内力完全保持一致的过程。等到他的内力催动到极致,他就会停下来——

    那里就是路的尽头。

    ——那里必定有人会死去。

    共配备三个水灵根散修,这三人日夜运转御水决,使得这艘商船逆流而上,仅仅过了七八天,便已到了天山脚下。

    天山。

    天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延绵不绝的山脉,与西南方沅水畔险峻高耸的大山不同,天山甚是辽阔高远、延绵而巍峨,宛如沉默的巨人。

    阳春三月,这里却仍然在下雪,冰晶与雪花裹挟在一起,冷冷地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象征着无情且公平的天道。

    天山脚下,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小镇,这镇上的住民,多以开客栈食肆为生,因为天山剑宗固定已十年为期,开山收徒,天下第一大仙门天山剑宗的威名,整个中州谁人不知?即便这里十年收一次徒,却仍有不少想扣天问道之人,日常住在镇中,企图得到些特殊的机缘。

    这里也有许多天山剑宗的弟子,他们均穿着月白色的弟子校装,头戴玉冠、腰系玉带,腰间挂着各色宝剑,神情倒是都很一致——冷而倨傲,根本懒得拿正眼瞧人。

    巍峨天山之中,隐藏着一道山门,这山门之上挂着两串金玲,看着甚是不起眼,天山剑宗的山门。

    无故要闯此门,视作天山剑宗之敌,杀无赦!

    因此很少有人试图闯进这里。

    荆无命扭曲地说:“难道我不该笑?”

    上官金虹默然,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不错……你现在的确该多笑一笑,因为你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自己这么重要的时候,是不是?”

    荆无命眯了眯眼,好像因为他这句话而浑身过电。

    上官金虹淡淡地道:“现在,我们俩个谁死谁活,全都捏在你的手里,你想让谁活谁就活,想让谁死谁就死,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的,只能任你宰割。”

    荆无命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上忽然又连一丁点的表情都没有了,一种浓重到化不开的恶意与兴奋在他的眉宇之间凝结,好似一个刚刚成年、可以自由支配游戏机的孩子,又好似一只面对两只老鼠、正在左顾右盼舔爪子的猫。

    罗敷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荆无命冷冷道:“你后悔了?”

    上官金虹默然良久,道:“是,我后悔了,我后悔没有直接杀了你!”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上官金虹淡淡道:“因为我不忍心。”

    荆无命好似忽然呆住了。

    他呆呆地重复道:“你不忍心?”

    上官金虹道:“你十岁那年,我将你领回了上官宅邸,你和小飞一起长大,我毕竟是个人,而不是铁石心肠,所以我也会有不忍心的时候。”

    这说法当然不是真的——一个一脚把狗踹出门不养了的人,说他不是不忍心见狗去死才只是把它踹出去……你会相信么?

    真实的原因当然是——他只是觉得这条狗废了、没用了、失去兴趣了,活着死了都一样。

    荆无命听见“小飞”两个人,整个人又被激活了一点,充满恶意地说:“我把上官飞剖开了。”

    上官金虹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眼睑下的肌肉忽然开始不停地抽动,浑身每一根肌肉都因痛苦而紧缩了起来。

    但他却说:“你想杀谁,都是应该的。”

    罗敷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简直连眼泪都出来了。

    上官金虹冷冷地盯着罗敷。

    罗敷道:“老货,原来你的身段也可以这么柔软。”

    上官金虹不说话。

    罗敷又道:“不过老实说,你一定很久都没这么柔软过了,所以太过于谄媚了些,叫我看着很恶心就是了。”

    上官金虹的眼神冷冰冰的。

    荆无只有人逃出这里,这人就是罗敷。

    没有人认为她还敢回来,谢问舟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正坐在一张床榻前,那张床榻之上,躺着一个面如冷玉、血色不丰的女人。

    这女人是很美的,只是病得很重,一头乌发也已有些干枯,她神色憔悴,卧在榻上,时不时便呕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来,心疼得谢问舟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却无能为力。

    这女人自然就是曾经威名赫赫的玉微仙。

    只是如今,她金丹破碎、人也已快要破碎了。

    她怔怔地盯着床帐子,忽苦笑道:“师尊,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谢问舟的手忽然紧紧地攥住了。

    半晌,他沉声道:“不会的,为师不会让你死,你也决不能死。”

    冷玉微凄声道:“我的金丹已撑不了多久了,师尊,玉微不能长伴您左右……”

    他的自信忽然之间又回来了,胜利的天平朝他完全倾斜!

    他的左右手的位置上,荆无命终于又回来了!他的驯养方法绝无错误,他的一生,绝没有犯过任何错误!绝没有!

    罗敷的表情冷若冰霜。

    此刻,她的手指是否已经冷透?此地还会出现另一个人,将胜利的天平重新掰正么?

    阿飞浪迹江湖、陆小凤在朱停那里、楚留香在自己的小船上、一点红正在押着她几车几车的珠宝与丝绸回到罗园,等着她回家……但她是否已无法回家?

    她是否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的朋友们了?

    罗敷这一刻在想什么,旁人无从得知,她自己好像也不是很清楚。

    她的黛眉之间凝结着永恒的冰冷,整个人好似忽然凝固,失去了生的希望。

    上官金虹没有大笑。

    在获得绝对的胜利之前,他的态度依然一丝不苟,这就是他与原随云的区别——他不会提前开香槟。

    但他紧张的肌肉的确已经放松了下来,因为荆无命此刻正忠诚地立在他身后。

    上官金虹出招!

    在二十年前就已再也无人见过的龙凤双环朝着罗敷的面门而来——他大约是真的恨毒了罗敷,要将她的一张面庞完全打到凹下去,将她的头骨直接打成一个破碗才能消解心头之恨!

    劲风已将罗敷额前的青丝吹起!

    罗敷的长鞭已然架挡,奋力求生——

    上官金虹终于狂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荆无命的声音冷冷地自他背后响起:“你说了,我想杀谁,都是应该的。”

    那么,我也可以杀你!

    一阵冰凉的夜风吹过,将上官金虹身上那种属于死亡的可怕味道吹到了罗敷的身上。

    罗敷忽然忍不住打了个颤,又想到了刚刚上官金虹那身段柔软、语气肉麻的话语……他在说出“你想杀谁都是应该的”这种话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如今这结果呢?

    他果然只适合用权势压人,不适合用这种甜言蜜语去骗人。

    罗敷一边呜咽着抹眼泪,一边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染上晕红,像是得了美人痨一样。

    荆无命还在缓慢且坚定的行刑,上官金虹还没有死,却只能等着死亡的到来。他死死地瞪着得意忘形、张狂至极的罗敷,像是要用眼神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罗敷伸手,理了理自己早就乱掉的一绺额发,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伸出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这才轻轻柔柔地对上官金虹道:“对了,上官飞不是我杀的,的确是他杀的。”

    上官金虹的咽喉里发出“咯咯”的冒血泡声音。

    罗敷鹅鹅鹅地笑起来,道:“父子二人全被家里的狼咬死,也的确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上官帮主,引狼入室的感觉怎么样?”

    上官金虹嘶声狂吼,荆无命迅速抽剑,鲜血四溅!

    罗敷被血溅了一身,她有点嫌弃地往旁边走了一步,上官金虹轰然倒下,再也无力回天。

    一代枭雄,就此落幕。着桌边烛火,忽的一阵夜风顺着门缝吹了进来,让那烛火剧烈晃动起来,他瞧着那风中的残烛,只好似看到了他思念了这么多年的徒弟……

    她以前也是如冷玉一般的肤色。

    只是那时,她的生命还如朝阳、如鲜花、如一切美好而可以长存的东西。

    如今,她的生命却仿佛已成了风中的残烛。

    他又想到了罗敷。

    她于二旬之前叛逃失踪,失踪前曾用厉火决焚死了内门弟子孙氏兄弟,还趁着他在运功搭救玉微之时,悄悄潜入他的寝处,偷走了他的一大堆东西……

    孙氏兄弟被烧成了骨灰,那两堆焦黑的灰被弟子们呈上来的时候,谢问舟的神色冷得令人害怕。

    ——罗敷,是谢问舟早早就为冷玉微准备好的金丹。

    这一堵金黄色、不高也不矮的墙轰然倒下时,罗敷才瞧清楚了荆无命的表情。

    他正急促地呼吸着,剑还在手上,血滴滴的,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好像都在打着颤,他垂着头盯着上官金虹的尸首看,脖颈后的青筋爆出,不知道是在痛苦还是在快乐,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自己所造成的惨像——

    ……这就是一头会噬主的狼。

    他的爱恨太、太……强烈了。

    他必须需要主人才活得下去,他必须倚靠着别的人才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假如他只有一个主人,那么他就是最容易失去尊严、最容易跪倒在地被捏圆搓扁的那条狗,可假如他有选择的权力……

    那他就会用最残忍的方法去报复胆敢背叛他的那个人!

    从没有过哪一刻像此刻一样,令罗敷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他的真面目……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腰窝处有点软,手脚诡异地发着烫。

    荆无命霍然抬起头!

    他的双眸竟好似病态地亮了起来,瞳孔因为过于强烈的情绪刺激而收缩着、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罗敷脸上和身上的血,瞧着那血珠缓缓滑下,滑过她雪白的脖颈,没入白荷衣的衣襟之中,将衣襟也染上一点晕开的血色。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一步一步地逼近,让自己的影子将她完全淹没、吞噬、遮盖……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他的心脏在剧烈地收缩跳动。

    咚咚咚、咚咚咚——

    这是他的鼓膜在不停地震动。

    天地间的一切声音都不见了,变成尖锐的耳鸣,他瞧见罗敷那鲜艳如玫瑰花儿一样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话,但他一句也听不见。

    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嘴唇。

    然后他倏地抬臂伸手,死死地攥住了罗敷!

    剑“当哐”一声掉在了地上,黏腻的鲜血已将他自己的衣裳也染脏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锅被熬干的糖水,又粘稠、又滚烫。

    罗敷早在二十五年前冷玉微失踪之后,他就派人去寻到了上古至宝招魂风灯,以招魂风灯之力,探得冷玉微还活着的事实。

    之后,他寻找到了小小的罗敷,将她带回天山,让她承受不该承受的白眼与嘲笑,却从不肯教她任何有用的东西。

    因为,她一开始就是个备用品,是他为自己心爱的小徒冷玉微归来之后准备好的礼物。

    但谁知……

    她居然跑了。

    ——她居然敢跑!!

    谢问舟自认为已拿捏住了罗敷那蠢货,他叫她生她就能生,他要她死,她当然就得去死!

    谁准许她反抗的?该死的人不去死,该活的人又怎么活?!

    他会让事情回到正轨的,罗敷的金丹,他要定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双玉臂环住了他的脖颈,脚尖踮起来一点,主动撷住了他的薄唇。

    荆无命物的喉咙里简直发出了一种像是幼兽呜咽的声音。

    他快乐地跌倒了。

    罗敷剧烈地发着抖,嘴里在乱七八糟地狂骂着什么词,荆无命眯着眼睛,开开心心地说:“你的手脚好烫,你果然很高兴。”

    罗敷的骂声戛然而止。

    香雪又溅了起来,夜晚的清风并不清爽,反而带着一点恐怖的血腥气,上官金虹是死不瞑目的,而他死前的表现,毫无疑问刺激了这一对要命的情人……不知道此刻上官金虹在地府会想什么呢?

    罗敷忽然哭了,一巴掌掴在了他脸上,大骂道:“我要宰了你!我一定、我一定要宰了你!”

    荆无命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发着抖道:“你杀我,你快点来杀了我……”

    第 106 章   18(一更)

    ***

    因为荆无命这条发疯的死狗,罗敷又一次体会到了在冰凉的水里洗澡的感觉。

    她浑身都脏兮兮的。

    荆无命自知理亏(他还知道理亏!),忙前忙后地在树林里收集了许多木枝,生起了篝火。

    罗敷把自己缩在水里,只露了半个头出来。

    这条从山顶流淌下的清泉蜿蜒穿过山下的树林,粼粼月色下,罗敷的长发飘在水面上。她歪了歪脖颈,直起酸涩的腰肢,雪白的肩头从水面上浮出,水面上的光斑被轻轻搅碎,汪在她的锁骨内,好似一眼混了银粉的仙泉。

    她浑身都好似被渡上了一层星星尘屑,皮肤闪闪发光。

    罗敷以指做梳,背对着荆无命,轻轻地梳理着头发——她现在真是连一眼都不想看他。

    但荆无命的双眼却直勾勾地钉在了她的背上。

    他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终于在女主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身上的肌肉还因为那种余韵而暗暗抽搐。罗敷立刻就感觉到有人再次下水了,随即,那人带着热力的掌心就烫了她一下。

    罗敷的脸又红了。

    她的头软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有点倦怠:“你要梅开三度?你还要不要命了?”

    荆无命含糊地道:“我很好……”

    罗敷有点委屈:“我以前还想着,要找一张好榻温温柔柔的来……”

    荆无命眯了眯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一声。

    罗敷的脖颈侧被刺激得起了一片小疙瘩,在他怀里挣扎一下,荆无命喃喃道:“罗敷……”

    ***

    这座县城背靠着一座山,山上郁郁苍苍,常有狐狸与野兔出没,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县城里生活着许多猎户,都靠上山打猎、收集山珍为生。

    半山腰与山脚下,都有小木屋,可供大雪封山时猎户小住。

    此刻倒是便宜了罗敷和荆无命。

    罗敷被荆无命横抱着进来,放在这张铺着上浆老棉布褥子的硬榻上。她的面颊红润、却带着一点甜蜜的疲惫,半阖着眼、软乎乎地躺倒,枕在自己那一窝儿半干的头发上,发脾气道:“这被子里好冷,快点滚过来帮我暖暖。”

    荆无命慢慢地上榻来了,往罗敷身边挤一挤,伸手把她抱住,让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舟早将罗敷的金丹视作是囊中之物,二旬之前,倘若无罗敷的穿书,原主灵力紊乱而死,自然极大的免了谢问舟的麻烦,此刻的冷玉微,也就不必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

    可惜的是,罗敷穿书了。

    她不仅要活,还要活得恣意、活得开心、把让自己不开心的人全剁了才解气!

    不过,此刻的谢问舟并不知晓罗敷的芯子里已换人了,在发现她失踪之后,他立刻就派出了数十弟子前去捉拿叛徒,谁知二旬过去,罗敷只好似如水滴汇海,再无半点音讯。

    这倒并非是因为天山弟子没用,而是原主这么多年苦心隐瞒自己身上的秘密……以及罗敷太不走寻常路。

    原主隐瞒了她可招毒虫之事、也隐瞒了她的法器为毒鞭之事,罗敷穿越过来之后,在她的门前曾杀了那多嘴的孙氏兄弟,而后多了个心眼,手上掐了个火决,将这二人焚烧殆尽,一点儿看不出是中毒而死。

    因此,这些天,中州虽然已流传起了在沅水畔大开杀戒的绿衣妩媚女子与黑衣剑修之事,被派出去的天山弟子却全然没想过要去查探一番。

    谢问舟等了两旬,眼看着冷玉微的身子一日日破败下去,已有些等不住了。

    须知,这金丹更替之术,可并非是什么阿猫阿狗的金丹都可以,此术最是讲究灵根的契合。

    举个例子来说,换金丹,就似是输血一般,必须血型合适才能输,乱输一气的下场就是要救的人被救死了……

    这道理谢问舟懂、冷玉微懂,没理由冰雪聪明的罗敷想不到。

    在荆无命打算从背后刺杀上官金虹之前,他曾经极快速地看了罗敷一眼,这大约就是他的暗示,罗敷接收到了,也决定要信任他。

    但是,再怎么样的信任,在那被无限拉长的生死瞬间之中,那种肾上腺素飙升起来、肌肉抽搐、心脏收紧的感觉,都让人一点儿也不想再次体会。

    况且,他明明就可以和她联手,一块打死上官金虹……这顶多就是慢一点,可他的脑袋瓜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非要让上官金虹死在最强烈的恐惧与悔恨中才甘心!

    罗敷才不管这么多,想到那一刻她自己那紧张到咚咚狂跳的心脏,她立刻委屈地呜呜大哭起来,一巴掌拍在荆无命胸口上,凶狠地推开他,大声道:“滚!你滚开!”

    罗敷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这条死狗真是天底下最坏的东西,噌的一下翻过身,把自己完全缩进被子里,不理会他了。

    荆无命:“…………”

    荆无命呆住。

    他才刚刚尝到了人世间最美味的甜头,食髓知味,彻底明白了如何正确的纾解,他从未感觉这么好过,满心欢喜,以为罗敷也开开心心的……

    结果……她伤心了。

    ……他好像做错了。

    这一辈子,荆无命第一次有了做错事的不安感,他有点怔怔地瞧着躲在被子里的罗敷,完全不知道该干嘛,伸出手来想去掀开对方的被子,结果被她“啪”的一声,把手给打得通红。

    罗敷从被子里伸出一个头,对荆无命怒目而视,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往下滑。荆无命的鼻尖冒出一滴焦灼的汗,忽然一把抱住了被子……和被子卷里的罗敷,紧紧抱着。

    罗敷:“…………”

    罗敷:“………………”

    罗敷破涕为笑:“傻狗,你做什么?”

    荆无命嘶哑地道:“我错了……”

    罗敷“呦”了一声,怪声怪气道:“你居然还知道认错?说说吧,错哪了?”

    荆无命:“…………”

    荆无命张了张口,有点卡壳。

    而她从来就没想过要逃——逃避是绝逃不掉的,为今之计,唯有趁谢问舟还没回过神来,重创此人……要是能把冷玉微这个催命符顺带着弄死,那就更好了!

    行船至天山脚下,罗敷与罗敷就打算上山了。

    而景玄英一直沉默地跟着罗敷。

    这一路上,罗敷也曾看过,景玄英能作为原女主的忠犬男配在文中占有一席之地,根骨必定不错,她寻思着他迟早是要得仙缘的,与其从冷玉微那里得,不若从自己这里得,也顺便看看她把女主做的事情都做了,感情线还会不会顺着原文的思路那么发展。

    当然了,罗敷不是傻子,景玄英立场难辨,她不可能毫无防备,于是她只略微提点了两句引气入体的法子,说得东西再浅显不过,然后又时不时去瞧瞧景玄英修炼。

    这场面落在罗敷眼睛里,就很是刺眼了。

    他时常陪着罗敷一起来,也不说什么,双手抱剑,倚在门上,面无表情,闭目养神。

    ——虽然不高兴,但由着她。

    罗敷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只忍不住的笑,又对他招招手,等他缓缓走近之后,才旁若无人的伸开双臂要抱抱。

    对方抱着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又点了点头。

    罗敷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心很痛?”

    荆无命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色,像是尾巴和耳朵同时耷拉下去。

    亲手杀了养了自己十年的旧主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他下手时狠辣无情、又非常恶趣味地延长着对方受折磨的时间,结果上官金虹真的死透之后,他却又露出了这样的可怜表情,方才第二次结束之后,罗敷去河边洗澡,荆无命还顺手挖了个坑把上官金虹给埋了。

    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看上去的确更像阿飞了,有点快要化掉的感觉。

    罗敷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荆无命紧紧抱住罗敷。

    罗敷道:“说说吧,这个月你都找谁去练你的剑了?”

    荆无命道:“金钱帮。”

    罗敷挑了一下眉:“全是金钱帮的人?”

    敷怎么会拒绝她?

    他的美人提出任何要求,他都绝不会拒绝的,即便她对这小子如此感兴趣,他也强忍着没把人当场戮死。

    每当这时,景玄英沉默的脸就更加的晦暗难辨,好似正在忍受什么不得了的屈辱。

    而到了天山脚下后,景玄英就不能再与他们同行了。

    这也实属正常,罗敷的修为虽被束缚,但他出身神秘、功法与对敌的经验都老道非常,而罗敷金丹修为,一条孔雀羽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反观景玄英,引气入体还没学会呢,上天山,怕不是要拖后腿!

    况且,罗敷对打上天山是早有安排的。

    要知道,天山剑宗是有护山大阵的,只有手持天山玉牌,才能进入。

    穿书当晚,罗敷杀了孙氏兄弟后,将这二人用火决烧成了灰,但这一举动,并不单纯为了掩盖孙氏兄弟中毒之事,而是因为她把孙氏兄弟身上的天山玉牌给摸走了,她要掩盖这两块玉牌失踪的事情。

    毕竟一经叛逃,她自己的那一块玉牌是决计用不了了,想要出其不意地闯入天山,还得有其他玉牌。

    玉牌一共两块,景玄英想分到一块,是绝不可能的。

    故而罗敷将他安排到了一间客栈之中,只道他们去去就回,让他在此安心等待,不要胡乱走动。

    罗敷:“什么事?”

    荆无命:“不知道,他还没想好。”

    罗敷:“…………”

    罗敷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某本书里听说过丁乘风被荆无命所伤的事情……但是她现在整个人跟泡在温水里一样,连一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又哪里想动脑子呢?

    于是,她只是继续问:“除了丁乘风之外,你杀的人全都是金钱帮的?”

    荆无命的唇角勾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从第一分舵杀到第七分舵。”

    罗敷:“…………”

    罗敷:“……你还真是够精力旺盛的。”

    她大概明白为什么上官金虹像是赶时间一样的要趁这时候来杀她了……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啊!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啊!

    罗敷肆无忌惮地想象着上官金虹一天死一个分舵主时是什么表情、再想想他接到自己被封郡主的消息后一定如遭雷击……啊哈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又小小声地笑了起来。

    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官金虹,你做错太多,这样的死法倒是也很适合你。

    不过,要如何处置金钱帮剩下的人呢?

    这问题倒也不能算很着急——上官金虹的瞒天过海之计,不可能只瞒一个人,必须连金钱帮上下一块儿瞒,否则消息必定泄露,所以,此刻金钱帮众们显然都认为上官金虹还在帮中,或许他会因为“儿子的真正死因”而心神不宁,闭门谢客。

    短时间内,金钱帮不会乱,留给罗敷的时间并算不得太少。

    二人趁夜,摸上了天山剑宗。

    天山延绵不绝,有八十三峰,缥缈群山之下,是厚厚草甸,缥缈群山之上,是终年积雪。在金日照耀之下,山顶的积雪熠熠生辉,只如天山剑宗之名一般,凌然不可侵。

    流石滩,就在草甸之上,雪线之下。

    此地夜间极为寒冷,在成千上万年的时间之中,寒冻将大块大块的石块劈碎、磨砺成碎石与砂砾,夜间利风猎猎、雪雹与霜冻一同降临,只令这流石之滩上的石头,也显现出一种冷硬的灰色。

    天山之上的多种灵药正是生于碎石砂砾的缝隙之间,匍匐生长,难以发现。

    这样的鬼地方,平日只有受罚来采药的弟子会来。

    今日正好,有两个弟子因议论问舟真君叛逃的徒弟罗敷之事,被罚来流石滩采药三月。

    这可是个苦差事,这两个弟子都是内门弟子,内门弟子身份甚高,平日除了修炼什么事都不用干,忽被罚来了这寒风猎猎有如鬼哭、碎石砂砾多如星辰的流石滩,真可谓是倒了大霉。

    此刻,他们便捏了御明决,在烈烈寒风之下寻找匍匐在碎石间的灵药。

    这车并不是用马或者骡子来拉得,这车是用人来推的。

    ——骡马有蹄声,人没有;骡马会乱叫,人不会。①

    箱子里装的是八十万两镖银,由中原镖局保镖。②

    但倪八太爷却不是镖头,他是绿林土匪!

    这八十万两镖银,乃是他苦战了大半个时辰、折损了十几个兄弟换来的。做完这一单,倪八太爷就打算金盆洗手不干了——八十万两雪花纹银,已足够让他舒舒服服地过好下半辈子。

    他今天路过这个小小的县城,认为没有人敢找他的麻烦,截他的道儿。

    但是他错了。

    ——这城中有个捕头杨峥,说好听点叫一身是胆,说不好听点叫又虎又彪。

    昨天,罗敷进入那家小面摊,杨峥正在和自己的兄弟们吃面,他的话很少,其中一句就是“晚上有个差事,我去做。”

    差事——就是倪八太爷。

    现在,倪八太爷已经尝到了杨峥给的苦头。

    走在最后面的七辆车已不见了,七个车夫被四马攒蹄的方式绑住,嘴里塞了公门中人惯用的铁核桃。倪八太爷的兄弟、走在最后面押车的“铜锤”被一根牛筋绳勒死。

    杨峥果然是个硬骨头!

    而且他不但是个硬骨头,脑子也很不差,为了抓住倪八太爷,特地使出了一点阴谋诡计,让自己的兄弟假扮成他,他自己躲在草丛里,趁着倪八太爷的注意力被吸引时偷袭他。

    倪八太爷果然中招,但倪八太爷毕竟纵横江湖二十余年——不会被这样的伎俩所击倒。

    清晨,城外,翠微道。

    倪八太爷的一双“刀中拐”已经亮出!

    黝黑、沉静,一双招子如豹子般精亮的杨峥立在他的对面——

    任谁都知道,这场仗是你死我活的,这八十万两镖银是朝廷的赈灾银,官府的人在追,倘若今天倪八太爷被杨峥抓住,那么等着他的必定是秋冬行刑、年前问斩!

    他必须杀了杨峥!

    肃杀之气逐渐的蔓延开来,杨峥静静地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倪八太爷,他的那些兄弟们倒是真的三脚猫功夫,知道不能给杨头儿添乱,于是都已经躲远了。

    石棱角分明尖锐,而为避免伤害到娇贵脆弱的灵药,来流石滩采药之人,是万万不可用护体真气来保护双手的……至于什么法宝法器,那就更不要说了。

    采了几株之后,这二位的手便已被碎石割破,留下了鲜血,疼痛难忍。

    其中一人忍不住牢骚道:“掌门气不顺,去找他的宝贝徒弟红绡儿啊!拿我们撒气有什么用!”

    另一人显然心中也很不爽快,接话道:“哼!掌门瞎了眼,宝贝那毒小娘那么多年,冒牌货就是冒牌货,若是玉微仙子当年没有失踪,哪里轮得到她来登堂入室!鸠占鹊巢这么多年,本尊回来了,受不了了!真是狼子野心!”

    第一个人道:“我看这回,掌门是真的动怒了……”

    另一个人道:“那哪儿能不怒呢?哼哼,横竖玉微仙已回来了,她赖以为生的好皮囊都没用了,这一次,定是要让她扒皮抽骨,叫她不得好死!”

    第一个人嘿嘿笑道:“听说有人给出门抓逆徒的师兄师姐们出了个主意,若是抓到了那宝贝红绡儿,就先把她的脸蛋给搅了,这样掌门处置起来,自不会留情……”

    这二人一通发泄,想到那罗敷未来的悲惨命运,具是觉得心头一阵畅快,这扒开碎石采撷灵药之苦刑,也就没有那般难熬了。

    这对野鸳鸯满不在乎地往前走,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这里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与肃杀气,这男的腰边有剑,大约也是习武之人,但此刻……面对倪八太爷……

    杨峥忽然高声道:“官差办案,不许靠近!”

    对方连哼都没哼一声、理也没理他一下,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直线。

    八尺、七尺、六尺……倪八太爷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狞笑。

    ——他打算劫持人质。

    这自信他还是有的,他的那双刀中拐,劫过多少道儿、杀过多少人,一对野鸳鸯罢了……等一会儿他们再靠近一点,他就杀了男的、劫了女的,让杨峥这小子不得不让他走!

    这时,窝在男人怀里的那女人忽然开了口,她的声音透出一点慵懒的疲倦来。

    她说:“你挡着我的路了。”

    “叮咛——”

    铃铛的声音一闪而过。

    倪八太爷忽然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一张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得不成样子,捂住腹部、像一条虫一样痉挛扭曲,“哇——”的一声呕出了酸水。

    金色的铃铛落在了地上。

    第 107 章   19(二更)

    ***

    一颗金铃飞出,倪八太爷就已如死狗一样倒在地上,莫说站起来、他连不抽搐不打颤都做不到。

    躲在暗处的杨峥的弟兄们都惊呆了!

    倪八太爷的属下成刚也惊呆了!

    他甚至都已忘记了一身是胆的杨峥,呆愣楞地瞧着这个被男人横抱在怀里的女人……她的手指把玩着一绺略微卷曲的乌发,半阖着眼睛靠在男人怀里,倦倦怠怠的,如桃花新雪。

    ——有本事劫到八十万两赈灾银的倪八太爷,在她看来简直就好似路边的一条狗,一时兴起想踢一脚、就是一脚,谁也拿她没有办法!

    成刚呆呆立在原地,简直连逃跑的勇气也失去了。

    杨峥一拳就糊在了他脸上,简直把成刚打到眼冒金星、昏天黑地积,在成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杨峥的牛皮绳已经将他牢牢地捆住。

    成刚:“???”

    成刚愤怒地大声道:“你……你这是偷袭!你有没有一点江湖道义!”

    杨峥道:“我不懂江湖道义,我只知道我要抓住你。”

    他又立刻把倪八太爷也捆了起来,倪八太爷倒是没指责杨峥不讲江湖道义,因为他此刻还说不出话来呢。

    杨峥把倪八太爷也捆成了四脚攒蹄的样子,这时候倪八太爷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大骂道:“杨峥,你这龟儿子,你有种放了我,咱们一对一再斗!”

    杨峥没说话,他本来就是个话很少的人。

    苦刑难不难熬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的男人。

    烈风、残雪。

    他就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好似已与这深沉的黑夜融为了一体。

    他太冰冷、又太安静。

    但他的眼睛抬起来的那一刻,谁都能看得出,那尖锐的杀气像是爆裂的厉火,已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残暴地焚烧成灰烬!

    天山规矩严苛,弟子在宗门之中,须得着统一的校装,而天山校装多为月白,搭配玉冠玉带,以显仙人之姿——这里没有人穿黑衣的!

    此人绝非天山之人!

    这两个天山弟子被这人如毒蛇般酷烈的眼神与燃烧的杀气所惊,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忽然就自他们的背上爬起,就连头皮,都已止不住的发麻,他们本应厉声喝问此人是谁,然而此时此刻,这二人竟是忍不住地后退一步,连问都不敢问。

    而这黑衣的男人,自然就是罗敷。

    得益于原主在天山无甚人缘,谁都想排挤她一下,原主每每心情不爽快之时,都爱在辽阔且无人之地走上一遭,天山流石滩便是其中一处,因此罗敷调动记忆,带着罗敷,自小路而上,很快就来到了流石滩。

    杨峥呆了一呆。

    杨峥还以为她来者不善,是想要分这八十万两银子……城中最好的客栈是哪里,这算什么问题?

    他说:“是悦宾客栈,前两天刚开的,地点就在城东。”

    罗敷道:“好。”

    杨峥点了点头,道:“告辞!”

    罗敷道:“等等。”

    灵丹妙药无数,但天山豆蔻也是其中最珍贵、最难找的一味,故而来到流石滩后,为节省时间以免夜长梦多,罗敷与罗敷约定分头寻找,半个时辰后碰头。

    谁知这两个发牢骚的天山弟子,没被罗敷碰上,却被罗敷碰上了。

    罗敷极爱罗敷,又始终记得,他登堂入室,上了她的床榻的那一晚发生的事情——

    她做噩梦、她哭了。

    在噩梦之中,她哭喊的声音也带着破碎的绝望,令罗敷既心痛、又茫然。

    师尊是谁?

    冷玉微与她又是何种关系?

    究竟是谁让她伤心,她又是因为何事,才自天山剑宗出逃?

    他不会去问罗敷,因为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细心的男人,绝不肯主动提起令自己的女人伤心难过的事情。

    但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法子,可以知晓这一切。

    如今,正好有两个碎嘴子送上门来,他又怎会放过。

    片刻之后,他一脚踩在了其中一人的心口上,薄剑将那人的灵府搅碎,那人口中含着血污,凄声惨叫,而罗敷冷冰冰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罗敷道:“珠花和铃铛都归你,遇到麻烦,就来悦宾客栈找我吧,不过我大概只会呆三天。”

    杨峥忽然笑了。

    他笑着说:“在这座城,从来都只有别人有了麻烦来找我帮忙的。”

    罗敷轻轻笑了一下,没有同杨峥多言,靠在荆无命的胸膛上,道:“少爷,我们走吧,就去悦宾客栈。”

    荆无命没有说话,抱着她一步步走远了。

    杨峥心道:少爷?她这样叫,难道是那个少爷的丫鬟?

    可是天底下会有那样的丫鬟么?天底下会有那样沉默得像是影子一样的少爷么?

    ……想不明白。

    那就不想了。

    杨峥惨惨的夜风与风灯,已衬得罗敷的面容也极其惨白、极其阴森。

    平心而论,罗敷有一副相当英俊的外表。

    只是他的皮肤未免过于苍白,好似是一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他的双眸又过于深邃冰冷,任他是什么人,也要被这直刺人心的冰冷所打透、打得两股战战。

    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挺直的鼻尖与代表着寡义的薄唇,无一不在暗示着这男人如铁石般的心肠。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容不得别人不当真。

    饶是这天山弟子平日里最瞧不起宗门之外的“泥腿子”,可面对这样一只随时都准备择人而噬的凶兽时,还是吓得快要发疯,就怕罗敷一个不高兴,要了他的小命。

    罗敷要问的,正是罗敷还在天山时的事情。

    那天山弟子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曲师妹乃是掌门人问舟真君的关门弟子,二十五年前入门,只是于剑术上不精……”

    于剑术上不精?

    罗敷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根本就不必学什么剑术,天下共分十八般武器,剑纵然号称百兵之王,却也只是这十能望见崭新的酒旗与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再一瞧,东西两跨院中,西跨院墙面雪白,比东跨院还要好上不少,居然是刚刚才修整的,崭新极了。

    一间才开业不到三个月的新客栈,突然又修整了一遍,这难道不奇怪吗?

    罗敷好奇心大起,从马背上跳下来,信步进了客栈大门,对柜台内打算盘的掌柜道:“掌柜的,要西跨院的上房。”

    掌柜的抬头看了她一眼,怔了一怔,又苦着脸道:“不好意思,西跨院今日已有人住了。”

    罗敷道:“有人住了?这才几时,就住满了?”

    这县城并不大,流动人口没那么多才是。

    掌柜的含糊地说:“姑娘,是有人包了。”

    罗敷“唔”了一声,无甚所谓地道:“那就开东跨院的屋子吧。”

    掌柜的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罗敷沉下了脸:“东跨院也被包下了?”

    掌柜的脸简直苦得像个大窝瓜,半晌才道:“是怕……冲、冲撞贵人,这责任小的实在担不起。”

    罗敷挑眉:“冲撞贵人?这里住的是哪一位贵人?”

    掌柜的已经不敢再说……像他这样的人,偶尔说一说皇帝老爷的八卦都不要紧,因为皇帝老爷并没有在附近,可是要让他……去谈论一个即将住进他店里的大人物,他就不敢随便开口了。

    有人在罗敷身后厉声呼喝:“无故不得在此停留!冲撞了狄小侯爷,这责任谁担得起?谁担得起?!”

    掌柜的立刻吓得两股战战,忙对罗敷道:“姑娘,你还是快走吧……”

    罗敷居然笑了,说:“我就说,我总觉得我遇见的店小二店掌柜,表情好像都苦涩得很……”

    那在她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已很不耐烦,一边大步跨前,一边呼喝道:“狄小侯爷在此,你安敢放肆?”

    这声音居然还挺威严的,这人似乎是个公门中人。

    掌柜的满脸赔笑:“赵头儿,小的马上就送这位姑娘出去……”

    那“赵头儿”虎吼一声:“闭上你的狗嘴!”

    他伸手就要去抓罗敷的肩膀,罗敷根本连头都没有回。

    等在门外,还牵着寒酥的荆无命的手倏地握住剑柄。

    下一秒,一声痛呼从那“赵头儿”的口里发出,两股细细的血箭自他腕上飙出,他双腕颤抖,想要抬起,又重重垂下。

    —问舟之名,罗敷当然也曾听过。

    这个灵力循环衰弱之后,此世之间第一个踏入半步化神境的修士。

    他当然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修士究竟有无天赋学剑!

    他既然知道罗敷根本拔不出剑来,为何还要收她为徒?!

    他的脑中立刻便回想起了刚刚这两个狗东西在编排罗敷时说得那些话。

    ——冷玉微。

    ——鸠占鹊巢、冒牌货。

    罗敷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只是冷冰冰问:“冷玉微和她什么关系?”

    问到现在,那天山弟子若还不知道这男人对罗敷有意,那就白长了这个脑袋了……他的眼珠子转不动,脑瓜子却很适时得转了两圈,毫不犹豫地把锅全推到了谢问舟与冷玉微身上!

    只听他道:“这……这……是因为,曲师妹与冷师姐的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冷师姐于二十多年前忽然失踪,掌门……掌门人见了曲师妹的长相,就、就不顾师门反对,强将师妹带回了天山……”

    荆无命冷冷道:“谁说我要杀你?”

    赵正怔了一怔,道:“你……你不杀我……?”

    荆无命道:“我只说不会说话的舌头留着没用,你会说话么?”

    赵正的眼中迸射出了希望的光芒,连连点头,道:“我会说话!我会说话!”

    荆无命冷冷道:“那么我只提问,不回答,你明白么?”

    赵正道:“明白、明白。”

    荆无命道:“我的问题必须要用最简洁有效的话去回答,你明白么?”

    赵正道:“明白、明白。”

    荆无命问:“狄小侯爷是谁?”

    赵正的额头上流下冷汗,似乎很不敢回答这问题,但在荆无命阴沉沉的目光之下敢不说实话的人其实很少。

    赵正道:“是……世袭一等侯狄青麟狄小侯爷。”

    荆无命显然知道这人是谁。

    功名利禄为粪土、名马美人为生命,江湖上有名的风流侠少狄青麟。

    罗敷双手抱胸,大约想起来在这县城里会发生什么事了。

    在这个武侠世界,有一个奇妙的组织,叫做青龙会。

    “天青如水,飞龙在天”①。

    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组织,青龙会想要谁加入,谁就必须加入,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但青龙会的据点却从来没被人找到过,青龙会的龙头老大是谁,也完全没人知道。

    听说青龙会的老大,是江湖上一个很有名的人物。

    总而言之,这组织的定位大概与青衣楼蛮像的,但不同的地方却也非常明显——罗敷这个剧透党也不知道青龙会的老大是谁,因为书里根本没写!

    况且,这是个武侠大杂烩世界,使得青龙会有可能与任何一个有名有姓的江湖人联系在一起,这回可真是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了。

    敷的黑眸眯了眯,一种极锐利、极恐怖的冰冷已从中迸射出来。

    罗敷自幼生活在荒野之中,多于野兽为伍,不通人伦,然而他不是傻子,直觉更是比野兽还要更加敏锐,只从这短短的一段话之中,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一个女徒弟失踪了,就要找另一个长得像的女孩子带回来当徒弟?

    而且那个时候他的红绡几岁?五岁?六岁?那谢问舟,抱着那种隐秘恶心的念头,带着五六岁的她上了天山剑宗,从此任由他捏圆搓扁?!

    再回想这两个狗东西刚才提及罗敷的语气——

    宝贝、红绡儿。

    轻慢与猥琐并存,那掌门谢问舟若真是爱护她这个徒弟,又怎么会让这样的轻慢之词在天山横行?

    他的声音嘶哑恶毒如毒蛇吐信:“继续说。”

    那天山弟子紧张地吞咽着口水,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都好似被套上了绞索,用力收紧到自己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可他又不敢不说,他甚至不敢让自己聒噪的话语停下来——

    “冷、冷师姐回来后,曲师妹一见她的容貌,便知道掌门当年为何收她为徒,大受打击……掌门人日夜看护冷师姐,就此冷落了曲师妹……”

    罗敷阴森森的一笑:“所以你们就说她是冒牌货?”

    他不知道,罗敷却知道。

    还是回到落日马场万君武之死的事情上。

    谁也不会想到,风流侠少、世袭一等侯狄青麟会杀人,但只有一个聪明的人看破了他,还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聪明人的名字叫思思,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狄青麟爱煞名马美人,每每现身于人前,必定携美出行,思思就是他带去落日马场的美人。

    思思是个妓女,和如玉大姐的关系很好。

    如玉大姐就是吕素文,是杨峥喜欢的女人,杨峥经常去怡红院看她,和她聊聊天。一个男人平时再沉默寡言,在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的时候,话总会多一些的,杨峥也会把自己做捕头学来的东西当做有趣的事讲给吕素文听。

    吕素文很聪明,她甚至学成了一个好的私家侦探,然后又把聪明的思思也教成了一个训练有素的私家侦探……侦探思思被凶手狄青麟带在身边,当然发现了他杀人的事实。

    思思叫破了这件事。

    她的想法很愚蠢,她很喜欢狄青麟,却也知道狄青麟身边的女人都不长久,所以她决心要拼一把,永远留在狄青麟身边。她的方法就是——与他共享一个秘密。

    思思告诉狄青麟,她知道他杀人了,又告诉他,她绝对不会说出去。狄青麟很温和地笑了,喝了杯葡萄酒,然后让思思永远消失在了人世间。

    他这一次来小城,是为了看一眼如玉——也就是吕素文。

    当他发现如玉也是个聪明人,迟早会发现他杀人的事后,就冷酷地下令,要青龙会的杀手去帮忙杀了她。

    这就是狄青麟出现在此地的原因。

    思思固然是一个傻女孩,但狄青麟却是个该死的王八蛋。

    罗敷的目光放在了赵正脸上,赵正看起来已快要被荆无命吓死了。

    这时,悦宾客栈的门口,忽然传来了狄青麟那清清淡淡、似笑非笑的声音:“一别数日,郡主可别来无恙?”

    赵正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等等?什么?郡主??郡主……郡主?!!

    罗敷缓缓转身。

    狄青麟白衣如雪,一张脸仍然苍白而俊秀,带着那种他惯有的冷淡气质。

    罗敷朝他笑了一下,道:“听说你包下了西跨院,还不准东跨院有人住?”

    狄青麟道:“有这样的事么,赵正?”

    赵正发出的声音简直像是一只正被拔毛的鸡:“没有,绝没有的!”

    罗敷又道:“狄小侯爷不爱功名利禄,为什么却喜欢用权势来压人呢?”

    狄青麟道:“我不懂郡主的意思。”

    罗敷道:“你不懂?你是不懂什么叫用权势来压人么?”

    狄青麟冷冷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并不大在意罗敷怎么说,他对待罗敷的态度很好,但那种好却没由来地令人觉得不爽。

    罗敷现在就很不爽,她一旦不爽,就要立刻发泄出来。

    她也学着狄青麟的样子,冷冷淡淡地笑了笑,然后道:“那么我问你,本朝侯爵封的是功臣,郡主却大都是亲王之女,请问世袭一等侯狄小侯爷,侯爷和郡主,哪一个大呢?”

    这问题当然是不好一概而论的,按理来说,亲王之女地位尊贵,属于宗室女,侯爵却是外姓功臣,但话又说回来,郡主地位再高,那也是不能出将入相的女人,小侯爷虽是外姓,但权臣欺负皇帝宗室的事情,在历史上还少么?

    问题是罗敷和狄青麟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情况……狄青麟没在朝廷掌握实权、罗敷也不是皇帝的亲戚,但罗敷最近在皇帝面前很吃香啊!

    这样漂亮的女人……经常出入南书房,狄青麟已有了种男人都会产生的联想。

    这天底下最厉害的风,大约就是枕头风了吧?在帝王身边吹枕头风……

    于是,狄青麟很有风度地道:“郡主金尊玉贵,与郡主并提,青麟惶恐。”

    但他的表情却也看不出什么惶恐的意思。

    狄青麟是个很骄傲的人。

    罗敷冲着狄青麟轻轻一笑,道:“很好,既然是我更大,那我就教教你什么叫用权势压人……”

    “狄青麟,现在就带着你的这条哈巴狗,还有你放在西跨院的所有东西给我滚!今天你要是敢踏入悦宾客栈一步,我就让你爬出去!”

    第 108 章   20(一更)

    ***

    这句话以一种极其嚣张的口气被说出,白衣美人面容如桃花雪、唇角却很恶意地上翘,她的眉眼之间有一种慵慵懒懒、却极其傲慢的眼波,她斜睨着狄青麟,似乎对他这张冷淡的面具什么时候被打破很有兴趣。

    赵正简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这祸事是他闯下的么?好像的确是的;但这祸事真的是因他而起么?赵正觉得很冤枉。

    狄青麟静静地站着。

    他的身边,还随侍着其他的人,这些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全都在假装自己是个石雕,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瞧见。

    狄青麟仍然静静地站着。

    他已经很多年没感受过这样屈辱的时刻了,上一次……还是他遭遇青龙会主人的那一次。

    他欠青龙会主人的那个人情,其实就是对方饶了他一命,他为青龙会卖命,还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人情,而是血酬!

    现在,他却已又一次地体会到了这种屈辱!

    狄青麟冷冷淡淡地站着,冷漠地瞧着对方那艳光四射的脸,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当然已从他脸上消失了,毕竟无论是谁、毕竟无论涵养有多好,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照脸抽了个大巴掌的感觉绝不会好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狄青麟忽然冷冷道:“以权势压人,在下已学会了。”

    说罢,他甩袖而去。

    那天山弟子只觉得自己的胃部都因为紧张在痉挛!

    罗敷一直都是好欺负的啊!!!

    她刚上天山时,就有人不服她,明里暗里的欺负她,后来胜水剑那事儿一处,她更是弟子们的眼中钉,眼见着这些年问舟真君好似“看不见”他的小徒儿一直被人霸凌,大家的胆子也就慢慢地大了起来……

    谁知她一搞事就是大事!杀了孙氏兄弟还不够,现在还带着这么个杀神闯入天山,她想干嘛啊!!

    大家都在霸凌罗敷,罗敷叛逃之后,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等着她被抓回来,等着看她被处以极刑!!怎么偏偏被这杀神抓到的就是他!怎么偏偏被挑断手脚筋的就是他呢!!

    这弟子大呼道:“壮士饶命!是他……是他先起的头,在下实无冒犯曲师妹的意思,实无冒犯曲师妹的意思啊!”

    慌乱之下,他口不择言地把罪过都推到了刚刚被罗敷搅碎金丹的那伙伴身上。

    罗敷不语。

    该问的、他都已问过了。这人的回答也很好的解答了他的疑问。

    罗敷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死狗一样狺狺吠着求饶之人,面上连一丝表情也无,只是阵阵阴风吹来,将他漆黑的发丝吹乱、将他高高束起的马尾吹开,也将他剑出鞘时的寒光吹至此人的面上——

    她这样说,就实在是懂吃喝的人,她所说的这种酒,乃是本朝的富家豪门很流行的一种“家酿”,就是用黄酒或者烧酒,浸了花果所制成的,口感不太辣。

    悦宾客栈能招待上狄青麟这样的人,底蕴还是很有,掌柜的听着罗敷吩咐,动作麻利,很快就上了好酒好菜,罗敷昨天折腾了一晚上,前半夜杀人后半夜……还真是饿得不轻。

    一口气吃了个半饱,她才有闲心喝酒。

    除却杀人之外,荆无命平时做事有一种慢吞吞的感觉,吃饭的时候也是,居然还很是细嚼慢咽……罗敷懒洋洋托腮坐着,瞧着嘴里叼着饼的荆无命,觉得很有意思。

    这大概是他和阿飞的一大区别吧。

    阿飞吃东西的时候眼睛会亮起来,动作飞快,又有一定要把桌上的东西全清空的强迫症,和罗敷一起吃饭时,会很控制自己,等到她停了筷子才风卷残云,吃得又快又干净,满足得不得了。

    但荆无命吃饭的时候,就同他平时做事一样慢吞吞,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谁都能瞧出他吃饭是为了活着,不是为了享受。

    也难怪上官金虹会误认为荆无命没有欲望了。

    要罗敷来说的话……荆无命其实很单纯,他简直就是什么为爱而生的奇怪生物,十年待在上官金虹的身边,是因为孺慕的爱与依赖,杀死上官金虹的理由也一样的简单——他不要他了,所以他该死!

    爱恨都是人之常情,但这样单纯且极致强烈的爱恨,却能造就出荆无命这样可怕的性格。

    除了爱与欲望,他什么都不在乎。

    荆无命叼着饼缓缓抬头,瞧了罗敷一眼,嘴里的饼动了动。

    罗敷笑道:“你说话了么?”

    荆无命摇了摇头。

    罗敷瞧着他,忽然忍不住想起了喝醉酒的阿飞,那种……完全融化的感觉。

    罗敷饶有兴趣,摩拳擦掌:“好少爷,你陪我喝杯水酒好不好?”

    荆无命的眼睛眨了眨,点了点头,咽下了一口饼。

    罗敷凑过去,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从不喝酒?”

    冷冷道:“你要毁了她的脸?”

    他可没忘记,刚刚这人是在用多么恶毒、多么欣喜的一种语气,说要把罗敷的脸给划花。

    他绝不可能放过这人!

    这天山弟子苦苦央求:“壮士,不关我的事……这不关我的事啊……你说会放过我的!你说会放过我的!!”

    罗敷眯着眼,忽然阴森一笑,慢慢道:“毁了脸……你认为这是对漂亮女人最大的惩罚?”

    那天山弟子面目因为恐惧而扭曲,一句话也说不出。

    罗敷又慢慢道:“那你知不知道,对男人最大的惩罚是什么?”

    他的表情太过险恶,以至于那天山弟子只看了他一眼,就立刻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了!

    他顿时吓得紧紧夹上了腿,整个人汗如雨下、牙呲目裂,几近癫狂地惨叫道:“不……你不能……你不能……啊啊啊啊啊!!”

    罗敷毫不留情地用自己的法子侮辱了他。

    这弟子还未曾立刻死去,在地上滚了数圈,罗敷嫌他叫得太惨,又割了他的舌头,他上下具流血不止,真是痛不欲生,罗敷斜眼看了片刻,享受了一翻此人临死前的痛苦与恐惧之后,就出手杀了他。

    荆无命抓过酒壶,立刻给她和自己再满上,伸手抓过酒碗,一饮而尽,把碗扔在桌子上,灰色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看上去连一点要融化的迹象都没有。

    罗敷喝了第二杯,然后就倚在了对方怀里。

    她说:“你今天怎么知道我要问赵正那些事的?”

    荆无命说:“我不知道。”

    罗敷:“…………”

    罗敷:“啊?”

    荆无命不说话了。

    罗敷:“……所以,你只是随便问问?你只是老毛病又犯了?”

    就是那种喜欢玩弄猎物,非要等对方燃起了生的希望之后再杀死对方的老毛病。

    荆无命缓缓点了点头。

    罗敷道:“那你最后为什么又放过了他?”

    温热的酒液终于被罗敷咽下去了,她的脸上浮出了美人痨一般的颜色,人已经软软倒下。荆无命一把就捞住了她,垂下头,瞧见了她轻轻起伏的胸口,瞳孔缩起来,露出一种可以慢慢享受零食般的表情。

    罗敷半阖着眼,脖颈侧被荆无命额前的碎发扫到,觉得有点细微的瘙痒,对方像是一股黏糖一样黏着她,过了半晌,罗敷才软乎乎娇滴滴地道:“少爷……”

    荆无命心不在焉道:“嗯。”

    罗敷闭着眼,道:“先把我抱到榻上啦……这地毯,再怎么软乎地面都很硬啊。”

    荆无命抱起了她,把她扔到了那一窝交颈鹧鸪之中。

    罗敷道:“少爷,你是不是想和我亲近?”

    荆无命立刻点了点头。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做的。

    他想杀的人,就一定会杀;他想护着的人,也一定会护。

    他想护着的人……

    那人有一副妩媚的美人面,她的乌发如云朵儿般柔软丰茂,她的性格像狐狸一样,又活泼、又带着一点自己的小心思,坏得令人心痒痒的。

    她是最好的女人。

    他一直都这样认为,早在他血肉模糊的倒在杀人坡之上、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已经被迷得七荤八素,再也无法自拔了。

    之后的冷硬与不解风情,不过是想要徒劳地抵抗她的魅力。

    他没能抵抗得了,如今也不想再抵抗。

    可她这样好的女人,却有人不珍惜。

    ……有人磋磨她。

    罗敷忍不住去想,二十多年前,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女孩子,被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一步步送进了陌生而充满恶意的地方,她没有办法、她只能依赖那个“师尊”,哪怕,他从来都不配当她的“师尊”!

    他又想到了她的眼泪。

    她面色发白,悲伤地说:“思思一定已经死了,狄青麟亲自来找我,或许思思就是他杀的,否则他绝不会这么殷勤!”

    杨峥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他温柔地说:“你放心,思思的事我一定会查出来。”

    赵正狞笑道:“死在大牢里的倪八和成刚,就是证据!”

    火把的火光印在刀身上,反射出一种格外狰狞的跳动刀光,赵正厉喝一声:“来人,把这监守自盗的狗东西给我拿下!”

    杨峥当然不能被拿下,赵正铁了心要冤枉他……现在他要是下了县牢,明天被清水饽饽毒死的人就是他!

    赵正一定知道点什么!

    在瞬间,杨峥已做出了决定,赵正带来的人手上有刀,那刀闪着锋利的光朝杨峥劈下,杨峥不退反进,如豹子般高高跃起,以一种极不可能的角度躲开了刀光,然后不管身后空门,一拳砸上了赵正的下巴。

    根本没人想过杨峥会这个样子出手,因为这根本就不合常理!没有任何一个习武之人会背对敌人!这简直就等于自杀!

    赵正猝不及防,被打翻在地,而刀也已朝着杨峥身后的空门落下,鲜血四溅!

    杨峥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因为极度的痛苦而缩紧——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紧闭着双眼,眼泪一串一串地流下,将她长长的睫毛打湿……也好似把她整个人都给打湿了。

    她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她就应该穿好衣、喝好酒、吃好菜、嬉笑怒骂、笑唾檀郎……即便是一副小没良心的样子,在他的眼里也是美好的。

    她被她的师尊骗了,她的师尊从来都没有珍惜过她,她多好啊、又多傻啊,别人负了她,她心里却忘不了那人曾经给过的一点好。

    罗敷的心,忽然好似被一只手给攥紧了。

    他只觉得一种奇异的钝痛,自心脏开始向身体与四肢蔓延,只令他的呼吸都有几分阻碍,而他的口里,却好似是咽下了一枚又酸又苦的果子……他没办法把那果子吐出来,他只能咽下去,咽到最后,他甚至觉得喉头有血腥味。

    他久久地站着,忽然抬头望天,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时,他忽然听见了罗敷的呼唤声:“阿显,阿显——”

    他抬眸去望,看见她辉绿色的衣袖在猎猎的夜风之中飞舞,他足尖点地,凭空掠起,只片刻之后,就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这说明赵正不是真心要在这时候逮他的——逮了他就得问话,问话的过程中,银子下落没问出来,他人却死了,那么这责任必定会落在赵正自己的头上。

    所以,赵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逃走,把黑锅扣死之后,再让他彻底消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不了了之,他杨峥背着罪名死去,真正得了银子的人肆意地花销……

    那么,针对他的追杀,必定已经开始!

    追杀他的人是否讲究“江湖道义”呢?

    吕素文……还有他房东一家三口,是否……会被自己殃及呢?还有他的捕快弟兄们……他如果不乖乖去死,这些人是否就会一个个去死?

    杨峥静静地立着,浑身的热血好像都已变得冰凉,背上的伤口都似乎已经麻木。

    半晌,他又把手伸进了衣襟之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纯金打造的铃铛。

    第 109 章   21(二更)

    ***

    与此同时,狄青麟已离开了这座不知名的小城。

    他来得很快,事已做完,去得却更快。

    狄青麟不是一个风尘满面来去匆匆的人,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都会选择在办事的地方落榻一晚,第二天再舒舒服服地走。

    但现在,他不得不走,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被人踩了一脚。

    他坐在自己又大又舒服的马车上,车夫赶车很稳,花四爷和小青都在他的身边。

    花开富贵花四爷,乃是洛阳城中的巨富,但真实身份却是青龙会的人,狄青麟秘密与青龙会保持着“很好”的关系,花四爷是为了帮他办事的。

    狄青麟淡淡地说:“杀了那婊子。”

    他说的是如玉而不是罗敷,他并不觉得花四爷有能力杀了罗敷……他自己有能力杀了罗敷么?这个一月灭蝙蝠岛四月杀石观音九月在紫禁之巅决战中大捞一笔的女人……

    她太聪明、又太敏锐,她是一眼就瞧出了他是个坏种,还是意识到他一开始接近她的那次是有目的在的?

    狄青麟尽量不去思索屈辱的那一刻,而是用一种冷静的态度去考虑问题。

    花四爷道:“小侯爷放心,我保证如玉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狄青麟又道:“她身边有个叫杨峥的捕头,你知道么?”

    花四爷道:“知道的。”

    狄青麟沉吟道:“莫要让他瞧出端倪,莫要把这件事闹大。”

    花四爷笑了,道:“杨峥他自己也有麻烦了。”

    杨峥的麻烦,当然就是青龙会给他找的。

    的双手之中正捧着一株不起眼的小白花,此花,正是他们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天山豆蔻。

    天山豆蔻生于流石之间,极不起眼、又脆弱非常,很容易被修士身上所带的护体真气所伤,故而需要用一双手掌拨开尖锐碎石慢慢寻找,采摘此药的过程,也就成了天山剑宗用来惩罚犯错弟子的手段。

    天山豆蔻不仅关乎罗敷的生命、也关乎到罗敷自己的生命,因此她自然很乐意去忍受这种刑罚。

    她的双手珍之重之地捧着那株天山豆蔻,一双纤纤玉手却已被尖锐的砾石划破了数道,殷红的血线自她的手上滚落,她却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她的脸上也是红扑扑的,看上去像是个刚得了好东西、欣喜得要命的小女孩一般。

    罗敷的眼中又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那种如夏日雨季一般绵绵不绝将要溢出的爱意,他轻轻地执起了她的手,像是怕碰到她伤口一样的小心翼翼,却又舍不得放开,只哑声道:“痛么?”

    小心的好像在护着自己唯一的珍宝。

    花四爷:“不是……不是……”

    狄青麟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花四爷的笑容僵在脸上——天底下对他这样不客气的人恐怕还很少。

    但他没办法,还忐忑地想:难道他不喜欢小青么?怎么一提到小青,他非但不高兴,反而说话还更不客气了呢?

    小青也有点忐忑,她拿不住狄青麟的态度——她是该和花四爷一块儿走呢,还是留在这里呢。

    狄青麟很简洁地道:“你留下。”

    小青露出了乖顺的笑容,花四爷从善如流的溜了,安排人去杀吕素文。

    狄青麟撑着头冷淡地瞧着小青,忽然温和一笑,道:“你不该笑得这么乖。”

    小青说:“小侯爷想让我怎样笑,我就怎样笑。”

    狄青麟道:“眼神媚一点、慵懒一点。”

    小青的眼神果然变得又娇媚又慵懒。

    狄青麟道:“还要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傲然。”

    小青不明白。

    狄青麟笑了笑,道:“把我想象成你的奴才,按照那样的眼神看我。”

    小青很惊讶……她知道有种男人是喜欢被这样对待的,难道风流侠少、金尊玉贵的小侯爷狄青麟也是这种贱男人?

    狄青麟从车里翻出了一瓶葡萄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之后,才温和地问小青:“怎么了?”

    小青摇摇头,腻声道:“小侯爷让我怎么看,我就怎么看。”

    于是她真的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娇媚慵懒、却又高傲至极、睥睨天下的神情。

    狄青麟笑道:“很好,已经很像她了。”

    她?

    小青疑惑着。

    然后她就被狄青麟一掌重重掴在了脸上,整个人都被掀倒了。

    小青反射性地捂住了侧脸,艳丽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她惊恐地去看狄青麟,却发现对方居然还在温和的笑。

    他的语气也还是很温和:“起来,脸回正,继续摆刚才的表情,今晚还很长。”

    小青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她在心底愤怒地呐喊——他不是人!他根本就不是人!!!狄青麟,你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你这魔鬼!!

    ***

    杨峥带着赵正和吕素文,以金铃铛为信物到悦宾客栈见到罗敷时,罗敷刚刚洗过澡,正穿着一身简单布衣,盘腿坐在榻上用大毛巾绞着湿漉漉的头发,荆无命也坐在榻上,安安静静地瞧着她。

    屋子里还有个蒙着白纱的绝代佳人,风姿冷傲袅娜,叫人难以忘却。

    杨峥甫一进来,就瞧见了罗敷。

    她的枕头上用金线钩了一朵雍容的牡丹花儿,或许是因为她睡觉时喜爱侧着身子蜷着睡,那朵金线牡丹印在她半面雪颊上,成了半朵微红的皮肉牡丹,她正过脸来瞧着杨峥时,就连吕素文也瞧得有点呆了。

    罗敷笑道:“你果然还是来找我了。”

    自然是痛的。

    只是这种痛与寻到天山豆蔻的欣喜比较起来,就十分无足轻重了。

    罗敷心情飞扬,根本连瞧都没瞧罗敷脚下那两具死状凄惨的尸首,她的面上绽开笑容,抱住罗敷亲了又亲,嗔道:“我只顾着寻天山豆蔻,连手上有伤都没有注意到,倒是你,在做什么呢?站在这里也不好好寻找,想要累死我不成?”

    她说着,还伸手在罗敷的腰侧拧了一把,一点儿劲都没收着。

    这模样又喜又嗔、虽说是抱怨,却很像是小狐狸露出爪子冲着他磨一磨了。

    罗敷一动不动,躲都不躲,只是闷哼一声,兀自忍耐了这甜蜜的惩罚,他不欲把刚才的事情告诉罗敷,只哑声道:“抱歉”,又从自己的乾坤袋之中取了颗万灵丹,送到她唇边。

    罗敷侧过头,乖乖地将那一颗万灵丹吞入,红唇又轻轻裹住他的手指吮了吮,这才离开,又将天山豆蔻塞进他怀里,道:“快、快——免得夜长梦多……”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现在可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罗敷当然也知道轻重,接过那朵天山豆蔻。

    天山剑宗既为此世的第一流宗门,所占之地自为此世的第一等风水宝地,这天山缥缈峰流石滩,虽有苦寒利风,却有极为精纯的天地灵气。

    曲无容本来就在附近,罗敷通过她们的据点联系上了她,叫她来一趟,她很快就赶来了。

    听见这要求,曲无容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罗敷又道:“杨峥的房东一家三口……那二老年纪已大了,先去他们那一边,把他们带来悦宾客栈小住。”

    曲无容道:“好。”

    她像是一阵风一样的消失了。

    吕素文有点好奇地瞧着曲无容消失的方向,心道:这样无可比拟的风姿,这样动听的声音,她为什么会叫无容呢?

    罗敷的注意力却放在了赵正的身上。

    她冷冷道:“你是青龙会的人?”

    赵正今天两次落到罗敷手里,现在简直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搭不上狄青麟小侯爷,可杨峥这小子、这臭脾气,居然能搭得上华阳郡主,凭什么呀?!

    他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天山豆蔻生于沅水老司城遗宫时,沾染了沅水的草木之气,成了那通体苍白的水晶兰,而生于这天山流石滩之上时,却是一捧万分精纯灵妙之物,根本无需白玉炉去炼化草木之气,直接吃了便是。

    他半分犹疑也无,直接便将这株天山豆蔻吞入腹中,立刻便觉得丹田灵府处微微发热,浑身的经络又开始慢慢活了过来,灵气一丝丝流出,从灵府一直到指尖。

    正在这时,他蓦地抬头,伸手就将罗敷拽到了自己身后护主,一双漆黑狼眸冷冷咬向一处黑暗。

    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冷哼,似是能将天地冻结。

    有人来了——

    这人的声音很冷,却与罗敷的声音大不相同。罗敷的冷是一种嘶哑低沉的冷,带着一种勃勃的、无法被驯服的野性与桀骜,而这人的冷,却好似一块美玉,击之便能发出动听之声,但任谁也听得出,这人是没有温度的。

    不,他的温度只对一个人——那个人便是冷玉微。

    谢问舟!是谢问舟来了!

    自穿越之后,罗敷与谢问舟几乎是被千丝万缕所联系起来的,然而她穿越二旬,却也从未见过谢问舟的真颜——

    风停,雾起。

    不被青龙会污染,整个人也是乌漆嘛黑的。

    从来也没听说过金钱帮从官府和勋贵堆里挖人的,这说明上官金虹无意把手往朝廷里伸,以上官金虹的性格来说,能吃一口的东西他都得吃一口,不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金钱帮在明处,他不想惹上过大的麻烦。

    但青龙会却在暗处。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据点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青龙会的龙头老大是谁,这条青龙似乎就是一条影子……影子办事才方便!

    青龙会往朝廷里伸手,意欲何为?

    青龙会能吸纳这个省的总捕头,那说不定也要吸纳别的省府的总捕头,六扇门的势力是不是已暗中被渗透成马蜂窝了?

    六扇门变成马蜂窝不要紧,皇城呢?有多少勋贵为青龙会做事?皇宫大内的禁卫有没有被污染的?青龙会想做到什么程度?

    这就是影子的可怕之处。

    罗敷却早有主意,她轻轻一笑,道:“我要动身去一趟京城。”

    ***

    京城里有世袭一等侯狄青麟的侯府。

    狄青麟每次一从外面回来,就要先去他亡母生前的佛堂里去静思半日,在这段时间里,谁也不能去打扰他。

    第二天,狄青麟叫了王府总管狄福来,询问最近府中的大小事宜,狄福告诉他,前些日子,有一位自称小侯爷朋友的“龙大爷”送了九百石大米来。狄福本不想收,但对方拿出了小侯爷的信物,说是送给小侯爷的生辰礼物……那么狄福当然不得不收。

    狄青麟此刻心里已明白了——“龙大爷”就是青龙会。

    青龙会不会无缘无故送九百石大米给他,米里藏着东西……什么东西呢?

    ——八十万两镖银。

    八十万两镖银不是小数目,这件事现在受到了各方的关注,这钱又是官府的官银,是带着印的,不可能存入任何一家钱庄,这么大一笔钱,必须藏起来……绝没有人猜到世袭一等侯狄小侯爷会与这堆失窃的银子有关系,所以藏到他的侯府岂非是最好的主意?

    从青龙会的角度来说……是这样的。

    但从狄青麟的角度来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提前说都不说一声,就把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扔给他,拿侯府做仓库么?这八十万两镖银,守好了,全然没有他的好处;守不好,那就是他世袭一等侯做到头的日子了!

    青龙会把他当什么?冤大头么?

    狄青麟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狄福忽然又回来了,有点慌慌张张的。

    狄青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狄福道:“小侯爷,门外来了个姑娘,自称是……自称是华阳郡主,要见小侯爷你。”

    狄青麟道:“华阳郡主?她在门口?”

    狄福正要说是,却忽然听见清风送来一声脆响,好似塔檐银铃。

    罗敷那张妩媚多情的脸忽然就出现在了狄青麟的面前。

    狄青麟依然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一下,他心情很差,看见罗敷后心情就更差了,冷淡地道:“郡主前来,有何贵干。”

    罗敷坐在窗框上,翘着腿托着腮,忽上下打量着狄青麟,目光在他苍白俊秀的脸上巡梭。

    狄青麟冷冷地瞧着她。

    罗敷悠然道:“狄小侯爷长得倒是蛮英俊的嘛。”

    狄青麟讥诮地笑了笑,道:“郡主千里迢迢地追在我后头,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罗敷含笑道:“那倒不是,我是想说……”

    “——你长得这么漂亮英俊,倒是很适合给我家猫当玩具耍。”

    而且是一次性的那种。

    第 110 章   22(一更)

    ***

    此话尾音还没落地,剑光如毒蛇般闪过。

    狄青麟的瞳孔在一瞬间紧缩,他的身体动起来的速度远比思维更快,在这一瞬间,拼尽全身的力气超后跃去,躲过了这迅疾剑光。

    一缕青丝自空中落地,狄青麟左鬓角的头发已被削下,只余右鬓,看上去有些许的滑稽。

    荆无命的剑正对着狄青麟的鼻尖,一双死灰色的瞳孔射出奇异的光芒,藏在恶毒的剑光之后。

    狄青麟的脸色铁青……他根本没意识到罗敷会来这一手!

    一言不合就开打什么的,听起来很符合江湖人的作风,但问题是,他和罗敷都不属于这种类型的江湖人。

    稍微观察一下就能明白,真的一言不合就开打的,大都是一些身份低微、也没名气,要么就直接是截道土匪,基本都属于光脚不怕穿鞋,邪魔外道居多。

    但他是谁?他是世袭一等侯狄青麟。

    而她又是谁?是圣上新封,自由出入南书房的红人,华阳郡主是也。

    他们两个人怎么可以打起来?他们是要爱惜羽毛的!这一打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必须得拿个交代出来!她有什么交代可以拿?!

    雾。

    雾中有人,白衣如雪。

    这人的手中无剑,眉宇之间,却凝结了一种冰冷而锋利的剑气。

    他的手中虽然无剑,但他却已做到了人剑合一!

    谢问舟,此世灵力衰竭之后,天下唯一一个进入半步化神境的大修士。

    他抬起了头,淡淡地扫了一眼罗敷。

    罗敷被罗敷护在身后,只露出一片孔雀绿色的衣袂,谢问舟的眉毛皱了皱,似是不甚满意。

    他神情淡漠,开口道:“擅闯天山剑宗,罪不容诛。”

    一副陆上仙人之姿,高高在上、衣不沾尘。

    可他真的衣不沾尘么?

    罗敷冷笑一声,缓缓自罗敷身后走出,直视谢问舟,冷冷道:“问舟真君意在夺取她人金丹,这罪当不当诛?”

    他本该质问罗敷为什么要和他开打的,但他没有问。

    狄青麟是个很骄傲的人,一个骄傲的人在这时候绝不会多废话。

    他只是冷静地道:“这就是你的猫?”

    罗敷笑而不语。

    狄青麟慢慢道:“他不是猫,他是一条狗,一条供你淫|乐的公狗。”

    这句话说完后,狄青麟忽然掠起!

    荆无命笑了一声。

    狄青麟掠起时,荆无命的剑也随之掠起,这使得他的胸口出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空门,狄青麟反手一刀,刺向荆无命心脏!

    这二人的武器其实都很险,荆无命杀人,是靠他那出神入化的放血手段,总的来说,如果不瞄准要害的话,这种薄剑是很难做到一击毙命。

    而狄青麟的刀更险!因为他的刀连把别人片成烤鸭都做不到,这样的刀刃不刺入人的要害令内脏大出血,简直就是无用至极!

    所以他快!他的剑势很快!他也很准,他找破绽的眼力,江湖上恐怕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从来都只有人赞颂狄小侯的潇洒风流,却从没有人说过狄小侯爷武功好!

    二人身形交错,各自站定。

    荆无命缓缓回过身来,面无表情,正常得和没事人一样。

    狄青麟的大臂内侧却已晕开了一块褐色的血斑,袖子湿哒哒地黏在胳膊上。

    他的表情看上去更苍白了。

    大臂内侧会在比武的时候受伤,这简直听都没听说过!

    ——荆无命的剑掠起时,狄青麟反手一刀要刺入他的心脏,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剑柄在手中诡异地转了四分之一圈,使得剑尖从对着他的胸膛变为了对着他的大臂内侧。

    狄青麟那时刀刃正要刺入荆无命的心脏,简直就好像是把自己的手臂往他剑上撞一样……被自下往上一剑戮去,甚至连咯吱窝也被划破,这角度实在太诡异,而但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大臂内侧和大|腿|内|侧的皮肉是非常嫩的,忍痛能力要比其他地方差一大截!

    问舟淡漠的眼神之中这才浮现出几分讶然来。

    这份讶然却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他漠然的神色之中带上了几分厌恶之色,开口斥责:“妖娆骄奢,不成体统,枉为天山弟子。”

    ——原来他的讶然是对罗敷的打扮感到讶然的。

    这也并不奇怪,毕竟罗敷被谢问舟带回天山时,就是一张白纸,如何成长,全凭他的心意,他已十分习惯于将她看做是他的一种玩意儿,罗敷叛逃之事,令谢问舟恼怒非常,正是因为,他觉得失控了。

    在看到与之前全然不同的罗敷时,他亦是觉的失控。

    罗敷的脸沉了下去,脸上的肌肉似乎在微微跳动。

    而罗敷的脸色亦是阴沉至极,他森森道:“剖金丹?”

    谢问舟神色冰冷,并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原来你知晓了此事,才会逃走。”

    他一点儿心虚都没有。

    天地万物,他要谁生、谁就可以生,他要谁死,就能夺走谁的性命。

    他无需问过罗敷,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必须按着他的规矩来,即便他要剖开她的身体,她也不能反抗,反抗就是该死。

    而荆无命这种天生不会有恐惧情绪的人,走得不是守势,而是攻势,他迎着狄青麟的剑势,一剑戮去,从上往下滑,自他腹部一路向下,狄青麟要是不想真的变成一条阉狗,那还是赶紧躲得好。

    十招下来,他身上多了十条血口子,连脚腕处都有一条侧着滑过小腿的……那一招简直匪夷所思!谁听说过有人在比剑时小腿受伤的!

    而狄青麟也终于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是个天才,在这个年纪能出手这么快、能杀死河朔大侠万君武而不被人发现,这已相当了得。

    但天下第一……他还差很多。

    上官金虹很早就明白这道理,所以他才养了荆无命,以双人联手来增加胜率……而狄青麟太年轻、太骄傲,方才被罗敷那么一激,就已无法忍受,所以才果断出剑!

    然而,结果很明显,骄傲的天才也不一定能赢,因为他对面站的是变态的天才,那天才后面还坐着个武功深不可测的华阳郡主。

    他打不过,他只能谈!就像他从前打不过青龙会主人所以只能屈服一样!

    狄青麟的脸色苍白。

    他慢慢道:“郡主要在我的侯府里杀人?要在皇城脚下杀我?可想好怎么同皇上解释了吗?”

    罗敷悠然一笑,道:“小侯爷能屈能伸嘛。”

    狄青麟惨淡一笑,道:“技不如人。”

    罗敷道:“但你的骨头瞧着还是太硬了些,你看着好像在屈服,其实却想同我平等的坐在谈判桌上,是也不是?”

    狄青麟道:“郡主千里迢迢赶来,想来不只为了拿我去喂荆先生的剑。”

    罗敷凝视着他,忽嫣然一笑,道:“聪明。”

    狄青麟的呼吸有点乱,带着痛苦的闷哼,他率先收了刀,荆无命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也快速地收剑入鞘。狄青麟虚弱地笑了笑,慢慢走到室内正中。

    这是一个很干净很干净、有如雪洞一般的大屋子。

    狄青麟的血溅在雪白的地面上,好似红梅落雪。

    屋子正中,放了一张古朴的小几,小几左右各放了一个蒲团,狄青麟慢慢走到右边的蒲团旁边,一丝不苟地跪坐下去,仿佛无论是怎么样的灾祸与痛苦,也不能使他变得狼狈、变得不再高贵。

    罗敷笑道:“不亏是世袭一等侯,家学深厚,你这样的姿态,我这澄阳湖洗澡蟹恐怕学一辈子都学不来。”

    狄青麟道:“郡主不必揶揄于我,请过来坐吧。”

    他的手垂在身体的两侧,好似已无力抬起,他的袖子很长,遮住了他的手,所以也遮住了他手的动作。

    罗敷道:“每一个来你这静室的人,你都会请他们在这里坐下?”

    狄青麟道:“这是待客之道。”

    罗敷笑道:“那你去把蒲团舔一遍。”

    狄青麟愕然:“什么?”

    狄青麟冷冷道:“郡主想知道什么?”

    罗敷微微一笑:“你同青龙会是什么关系?”

    狄青麟眯了眯眼。

    ……她想对付青龙会?

    狄青麟冷静地回答:“我被迫为青龙会做事。”

    罗敷道:“为什么?”

    狄青麟道:“我欠青龙会主人一个人情。”

    罗敷道:“什么人情?”

    问舟道:“既然知道,无需废话,玉微要你的金丹,拿来吧。”

    说罢,天地忽然被锋利的剑气所充溢!

    半步化神的谢问舟,已然要动手了!

    他的修为甚高,以至于一种压倒性的气势忽然铺天盖地而来,剑气锋利,被浓雾与烈风裹挟,直冲罗敷而来——

    这已似是剑雨。

    罗敷动也没有动。

    他立在一片漆黑天地之间,稳稳护在罗敷的身前,安静、冰冷如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

    但他的剑却已出鞘——!

    他刚刚服下天山豆蔻,灵府尤在微微发热,虽然浑身灵力还未恢复至最佳,然则这一剑,却仍蕴含了充沛的杀气与极强的灵力,只一剑,竟能将谢问舟织出的、密密麻麻的剑雨当中破开!

    这是罗敷第一次看到罗敷恢复灵力之后的实力。

    剑破山河,当是如此!

    风停、雨歇。

    上官金虹一出口谄媚,那真是假得要命,狄青麟说的很就真。

    狄青麟没什么表情。

    罗敷道:“好,继续,青龙会的主人你不认识,你总见过吧,他长什么样子?”

    狄青麟道:“我不知道。”

    罗敷冷笑:“你耍我?”

    狄青麟道:“他是个雾中人。”

    罗敷皱眉。

    不等她开口再问,狄青麟继续说道:“他是在一个清晨出现的,那时我正在湖边,湖边水雾缭绕,那人的内功心法已臻化境,极其玄妙,我瞧见他时,他只是一条淡淡的人影,整个湖边的水雾都似乎笼罩在他身边,我瞧不清他的人脸,只看见一双眼睛。”

    这玄之又玄的描述,当然就是内功深不可测的一种表现,罗敷领教过上官金虹的内功,沉重、沉闷如他本人,又如环套住人一般,叫人逃脱不得。

    内力是否可以用科学的角度去理解呢?罗敷认为不行,因为武侠世界本就可以称得上一种东方低魔世界。

    上官金虹的内力能令人产生逃脱不出的感觉,那么有人的内力能使得湖面水汽化作护体的雾气也并无不可能。

    但是这个描述总让罗敷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人是谁呢?

    她沉思着,狄青麟却又放出一个惊天大雷。

    狄青麟道:“上个月,我在京城找到郡主,赠送郡主马匹,也是青龙会的要求。”

    罗敷惊了一跳,道:“什么?”

    狄青麟道:“是不是青龙会主人的要求我不知道,但那要求就是,叫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然后画成丹青给他们。”

    ——狄小侯家学深厚,妙笔丹青。

    但青龙会要她的画像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仰慕天下第一美人的风采吧?

    要画像,意味着是要确认她长什么样子……确认她长什么样子,那就说明他们在怀疑,这个“罗敷”是不是他们怀疑的那个人?

    怀疑什么呢?

    怀疑什么都有可能,毕竟罗敷穿过来地时候根本就没有被附赠原身的记忆……但她还是立刻就想到了原主的死。

    她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济南的客栈里。

    罗敷冷冷地瞧着谢问舟,冷冷地道:“这就是你的剑?”

    谢问舟终于正眼瞧了罗敷一眼,面如寒冰,眉心凝雪。

    他没有说话。

    但罗敷想要刺痛一个人,却也不需要这个人的搭腔,他只是阴惨惨地一笑,缓缓地道:“你的剑,只配去剪花裁布!”

    谢问舟震怒!

    三百年间,从未有人同他这样说过话!

    不……有一个,曾有一个,那个人与此刻自己面前的这人一样,也是一件黑衣、离群索居,沉默坚韧,用一把无名之剑挑遍天下。

    谢问舟冷声道:“不自量力——”

    说罢,天地为之变色,罗敷却长啸一声,整个人已扑了出去,宛如一头矫捷的黑豹,露出森森的獠牙,要一口咬断敌人的脖子!

    罗敷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要狄青麟来确认她的身份,绝不是青龙会主人的意志,因为青龙会主人能够最大限度的控制这组织,想知道她长什么样简直太容易了,何须出动狄青麟这种隐秘的外围人员?

    所以……原主的神秘身份与青龙会有关,死亡也与青龙会有关,但这关系是非常隐秘的,不涉及整个帮派。

    而狄青麟对青龙会主人的描述,罗敷终于想到了熟悉感来源于何方。

    雾中人,只能瞧见飘飘忽忽的身影,以及雾中的一双眼睛。

    这不就是西方魔教的教主玉罗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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